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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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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徒百合整個人像被浸在蜜壇裡,從頭甜蜜到腳。

  你是我的妻,我唯一的妻。

  他首度承認她的身份,雖然僅僅短短兩句話,卻讓她差點喜極而泣。

  她以為她對他而言,只是禁臠,甚至是仇敵,結果從他口中聽見她不敢奢想的答案,就算他是騙她的,她都甘願。

  而昨天,她名副其實成為他的妻,在藏書房裡,從那個吻開始。

  她喜歡那種無關恩怨,單純只是夫妻之間親親密密的愛撫擁抱。

  那一刻,她不是好幾年前掙扎著五文錢重要或是人命重要的小姑娘,他也不是好幾年前奄奄待斃躺在草地上氣若游絲的半死人,他們只是單純的男人與女人,他吻著她、愛著她,他的手指帶著魔,他的嘴唇帶著火,她像被點燃的乾柴,以為自己會在他手中化為灰燼。

  這個男人呵,雖說恨著她,可是又溫柔得不可思議,他強悍的力量沒有傷害她,除了無法避免的痛楚之外,他對她,幾乎是似水一般的柔情。

  她好喜歡雙手撫摸著他汗濕的背脊,用指尖感覺他堅硬如石的隆起。

  她好喜歡撥開他長髮時,纖纖指節上纏繞著他的發。

  她好喜歡他回抱住她時,那不容她離開及退縮的堅決。

  她也好喜歡他故意拿扎人的粗鬚根在她頸間來回,逗笑她。

  然後她昏昏沉沉累得不想動時,是他抱著她回到兩人的房間,在貼有鮮紅喜字的床榻上,他又愛了她一回,之後抱著她一塊睡,兩人枕著彼此,彷彿回到窟窿大洞的那天早晨。

  那個她打算睡醒之後跟他說豆腐腦真好吃,還想跟他說聲謝謝的早晨……

  不過一夜的縱慾,不代表醒來就是前途一片光明,尤其當她睜開眼,看見的不是宮天涯而是等著叫醒她去向冥君奉茶的金花時,她才提醒自己,她始終還站在原地,連一步都還沒跨出去。

  「好好好……我起來去奉茶……」司徒百合撐起軟軀,天還沒亮透,昨夜又玩太晚,加加減減算算也沒睡多少時間,身子還很累,也不舒服,但她不拿喬,爬下床梳妝打扮。

  「今天冥君說他會到大廳,你放心,你不會再空等。」

  「哦……」正躲在屏風後頭套衣裳的司徒百合虛軟應聲。老實說,她比較希望今天冥君還是放她鴿子,至少她在大廳傻等幾個時辰之後就能回房好好補眠。偏偏冥君就挑這個她渾身上下無一處不酸痛的日子跟她作對,唉。

  司徒百合拖著艱辛小碎步,坐在鏡台前,金花已經很順手很習慣地幫她盤髻。

  鏡裡的她,臉色仍舊泛著酡紅粉暈,好似夜裡的火熱已經深深燒在骨子裡,無法輕易忘卻。

  待打扮好,司徒百合再次被領到大廳,遠遠地,她已經看到冥君的身影,吞下歎氣,她接過一旁婢女遞給她的托盤,娓娓走到冥君面前。

  冥君身旁不見宮天涯,倒讓她有些驚訝。

  「不用站這麼遠,我今天不會潑你熱茶。」

  這麼善良?司徒百合狐疑著,卻也不傻傻的被他和善笑容所拐騙,她還是長長伸著臂,身子離托盤相當遠,為的就是冥君反手潑來熱茶時,她受的傷害能降到最低。

  「天涯不在場,我浪費精神潑你做什麼?」冥君沉笑,接過她托盤上的茶杯,送到唇邊輕啜。

  要最重要的人在現場,這杯熱茶潑了才有效果,否則他一點也不想過度勞動力量,他最近疲憊到連手都快舉不起來。

  「唔?」司徒百合不懂他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金花,麻煩你。」冥君喚了金花,這回換金花手上捧著茶盤,他對司徒百合道:「你奉我一杯,我還你一碗,禮尚往來。」

  司徒百合看著茶盤上那碗黑墨汁般,正竄著熱煙的怪湯,整張俏顏都快皺起來。

  好奇怪的味道……

  「那是什麼東西?」她不認為此時笑得高深莫測的冥君對她存有什麼好意。

  「避妊藥。」

  「呃?!」司徒百合瞪大圓眸,不敢相信耳裡聽到的。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昨天干了啥好事。」銳利的目光掃過司徒百合,瞅得她頭皮發麻。

  「那……那又不關你的事!」她和宮天涯又不是偷情,有什麼好怕人知道的?!別人家夫妻的閨房私事,憑什麼要他過問?「就算我懷胎,也是喜事,你有什麼資格逼我?!」

  「哼哼。」冥君淡淡冷笑,「我是很希望宮家多子多孫,將整個府邸吵得熱熱鬧鬧,不過可不代表那些子孫是從你肚子裡孵出來的。喝吧,省得我叫人押著你喝。」

  冥君的行徑完全像個妒恨小妾比他先懷胎的正妻,擺開架勢要解決她肚裡的孽種。就算昨天宮天涯跟她撇清他與冥君的關係,但是憑女性直覺——冥君應該是深愛著宮天涯!

  「宮天涯知道你要做這種事嗎?!他允許嗎?!」

  「你說呢?」冥君不答反問,卻笑得彷彿在取笑她問了蠢話。

  「他不知道,你瞞著他!否則他才不會答應你做這種事!」

  「金花,告訴她。」冥君懶得跟司徒百合解釋太多。

  「藥是少爺吩咐熬的。」金花誠實道。

  「可是他昨天說……」司徒百合還想反駁什麼,心裡有聲音叫她別相信冥君的話,他是在挑撥。

  「說什麼都是騙你罷了。男人呀,為了得到女人的身子,有什麼話不能昧著良心說?你還信呀?蠢。」冥君打斷她的話。

  司徒百合怔著,冥君的話像刀,字字都朝心窩口砍,她的眼前一片水霧,熱辣辣地灼疼雙眼。

  她不相信冥君!她絕不相信他!

  一定是冥君想看她痛苦,故意這麼說來傷害她……只要她心裡不好受,他就樂得很,她才不讓他得逞!

  宮天涯對她說,她是他的妻,唯一的妻,他說話的聲音明明就那麼溫柔又堅定……

  雖然她知道宮天涯怨恨她,雖然她知道宮天涯娶她是另有目的,雖然她知道……宮天涯有成千上萬個理由用任何方式打擊她,可是她還是想要相信他對她說的那兩句話,那兩句讓她信心滿滿、覺得未來還是有可能幸福光明的話!

  等待痛楚化成麻痺的抽顫,司徒百合已經流了滿腮的眼淚。

  她哭,是因為她沒有自信,那些美好的願景,全是她自己想像的美夢呀!

  她果然好蠢好好騙,對吧?他們也是這樣笑看的她嗎?當她昨夜將自己的一切都給了他時,他心裡是不是也在嘲弄著她的憨傻?

  他說的話、他做的事、他的溫柔,只是為了在這一刻狠狠羞辱她?

  說什麼她是他的妻……原來是欺騙的「欺」!

  最可笑的是,她還全盤相信他,真的以為自己對他而言還是稍微有一點存在的意義……

  感覺喉頭嚥下了好苦好苦的東西,咕嚕咕嚕不停地下肚,她回過神,自己捧在手上的湯碗已經見底。

  「非常好,你可以下去休息了。金花,帶夫人回房,免得她迷路。」冥君也沒進一步為難她的打算,見她乖乖飲盡湯藥便點頭放人。

  「是。」金花福身,準備將佇在原地僵直發愣的司徒百合帶出大廳,司徒百合死蜷著拳兒,握緊到雙拳微微發顫,眼眶墜下的淚珠沒有斷過。

  金花此時也覺得心軟,司徒百合的模樣像是隨時都會倒下……她輕推推她,「走吧。」

  「金花,我知道你不喜歡我,但我知道你有話便直說,而且實話實說……你別騙我,那碗藥真的是宮天涯吩咐要我喝下嗎?」司徒百合的聲音有些飄渺,但強撐著平緩。

  「是少爺吩咐的,千真萬確。只……」金花尾字還來不及開口說全,冥君正巧輕咳,似乎有意打斷她。

  司徒百合聽了,默不作聲,轉身跨出大廳,背影落寞得彷彿被無限的陰霾籠罩。

  眼前水濛濛的,模糊了所有景物,她什麼都看不清楚,腳裡踩過多少石階、踏過多少草皮,她都看不見——反正那也不重要,這裡的一草一木對她都是陌生的,當她看得清清楚楚時都會迷路,現在她看不見,還是會迷路。

  因為這裡,不是她的家……

  「金花,追上去,別讓她出事。」

  「是!」金花不敢遲延,慌張追出去。

  冥君吐吐舌,「這次不被天涯打到吐血都很難……」




  想到司徒百合今早睡在他臂彎裡的酣甜笑容,讓宮天涯覺得一顆心彷彿插了對白翅,輕飄飄的。

  身體的銷魂饜足另當別論,真正讓他回味再三,甚至欲罷不能的卻是一種紮實的歸屬感覺。

  他以為自己很恨她,但又不盡然,否則他不會眷戀,更不可能滿足。他追逐她好些年,一直只敢站遠遠地看她,當冥君發覺他的異狀時,他又倔強地騙冥君也騙自己——他對她的注意,除恨之外,再無其他。

  如果只單純是恨,他不該以她的喜怒哀樂為先,不該她笑時,他也跟著撇揚唇角;不該她哭時,他比她更快嘗到尖銳的刺痛。

  就連光想起她,心情也晴朗起來……

  宮天涯笑著,有些等不及想見她瞧見他買回來紅糖豆腐腦時的驚喜嘴饞樣。

  光是想起她……連呼吸都是甜的。

  來到新房,迎接他的,不是新婚媳婦兒的撒嬌廝磨,卻是緊闔的門板,以及貼在門上那一大張警告——宮天涯與狗不得入內!後頭還加上她咬牙切齒的隨筆墨畫像。

  一頭霧水不足以形容他此時的困惑,他還處在昨夜到清晨這段美麗綺夢裡,眼前所見到的又彷彿在說著司徒百合與他誓不兩立。

  誓不兩立?

  經過昨夜,他不認為兩人有什麼誓不兩立的梁子。雖說肉體關係不代表能輕易化解所有對峙和問題,伹它確實加溫了兩人間的某些情愫,讓他與她更親密。

  「百合?」他輕敲門板,喚著她。

  沉默。

  「百合,你在裡面嗎?」

  再沉默。

  這回宮天涯也不乖乖等她應門,上了閂的薄門板在他眼中並不是阻礙,他拿捏力道,手掌貼在門上,內力一震,門後的木閂被震個粉碎,兩片門板仍是完好如初。

  木閂碎裂的聲音引起躺臥床上的人兒回頭,正巧迎向跨檻而入的宮天涯。

  「你不識字嗎?!『宮天涯與狗不得入內』!」司徒百合從床上跳起,同時一個軟枕狠狠砸向他,宮天涯輕易接住,她又丟來好幾本書,卻阻止不了他往床榻靠近。

  「你不要過來!就給我站在桌子那裡——不,花幾後面!」司徒百合再捉不到任何東西丟他,漲紅小臉,氣鼓著雙頰,連吐納都變得濃重。她瞪著他,更喝令他不許走近。

  「你怎麼了?」

  「不要你管!我現在不想跟你說話!更不想看到你的臉!滾出去!」她蜷坐在床角,揮舞著小拳,像只舞動大蝥的蟹,耀武揚威、恫嚇逼人地在驅趕天敵。

  宮天涯不是聽話的人,況且她太反常,反常得令人生疑,他不可能在她表現出不同於他所熟識的「司徒百合」當下,還轉身離開。

  「別告訴我,你有起床氣。」

  「不要過來!」她徒勞無功地吼。

  「也別告訴我,你這是害羞的表現。」因為初經人事,所以一早醒來,不知該如何面對昨夜與她裸裎相見的「夫君」?這等女孩子心思他不懂,當然只能全憑猜測。

  害羞?!她齜牙咧嘴的模樣叫害羞?!她張牙舞爪的模樣叫害羞?!

  是,她一早醒來確確實實害羞的不敢睜開眼,滿腦子想的是他給予她的一切,他愛她的方式太熱辣,烙在膚上,深入骨髓,她像個好學的學生,將師傅教導的東西再三複習——平時雖讀過不少淫書、看過不少淫畫,對於那些床笫之事她當然懂,也清楚明白,可是單純的「明白」和實際的「體會」還是有天差地別。

  那時她憨憨羞羞窩在衾被裡,胡思亂想著見到他的第一句話、第一個表情——要她大剌剌地拍拍他的肩,說聲「早上好」或是「昨晚辛苦你了」,她又沒大膽到那種程度;要她像只縮頭烏龜躲他個一年半載,那也是不可能的事。

  結果她怎麼也沒料到,自己對他說的頭一句話是咆哮,對他做的第一個表情是滿滿怨懟!

  「我才不是在害羞!我明明就是生氣!」司徒百合忿忿道。

  「我看得出來。」都氣到兩眼火紅了,他再看不明白才真叫遲鈍。「你氣什麼?」氣他昨夜太粗暴,不懂憐香惜玉?還是氣他讓她今早醒來渾身上下像被幾十輛馬車輾壓而過?再不然是氣他沒陪著她一塊睡到醒?

  司徒百合扯出僵笑,「你應該心知肚明,何必要我再提醒你一回?我也可以很明白的告訴你——宮天涯,我一點也不想替你生孩子,你不稀罕,我也不屑!從今天起,我的房不歡迎你,請滾!」她這次懂禮數多了吧,還加了個  「請」字呢。

  「你在說什麼?」宮天涯皺起眉。

  「不要再裝傻了,我老早就知道你會這樣對我!我只是……只是一直欺騙自己,以為自己真的可以改變你!現在我完全放棄了!你娶我是想讓我不好過,那就請你不要再假裝溫柔,就用對待仇人的方式對待我,至少這樣我還可以真正去恨你,而不是像個傻瓜,沾沾自喜著認為你已經擺脫過去的恩怨!」司徒百合撇開臉蛋,鼻子一紅,酸澀感洶湧蔓延,「要殺要剮都是一刀痛快,別用凌遲人的方式,那不是大丈夫的行為……」

  「我半個字也聽不懂。」

  「你當然什麼都不懂……」

  不懂她為什麼反應激烈,不懂她為什麼倍受打擊,不懂她為什麼難過……

  「我到現在還不明白你在氣什麼。你沒頭沒腦轟我一堆話,又自己一個人在那邊哀哀怨怨,好歹前因後果也得讓我知道。」

  「宮天涯,你真沒擔當!敢做不敢當的小人!」

  「這聲小人罵得很響,但我小人在哪?」

  一個人最火大的事情就是——自己已經氣得七竅生煙,對方還是一派無知,那簡直是火上添油!

  司徒百合藏不住心裡話,她真的好生氣好生氣,「那碗藥!」這個提示夠明顯了吧?

  「藥?我吩咐金花熬的那碗?你喝了嗎?」原來她是嫌藥太苦,難以入喉,才同他發這麼大的脾氣?真是孩子心性。

  「你出去!滾出去!」看見宮天涯唇間有笑,司徒百合倍覺委屈,氣得又趕人。要是再趕不走他,她怕自己要在他面前難堪大哭——

  「都不是小姑娘了,還會因為藥苦而生氣?你不覺得太小題大作嗎?了不起下回我讓金花拿藥給你時再加上幾塊甜糕,讓你一口藥一口糕,就不覺得苦了。」雖然他滿困惑,之前在窟窿大洞裡,他餵過她喝藥,她可是連聲苦都沒嚷。

  「下回?!你想都別想!誰跟你還會有下回!你耳朵聾了嗎?我的房不歡迎你!」司徒百合跳下床來趕他,兩掌推抵在他的胸口,使出最大力量要他離開。

  司徒百合推得滿臉通紅,唇兒咬得紅紅的、鼻頭漲得紅紅的,就連眸兒都紅通通的,好可憐。

  「你不是不稀罕我生的孩子嗎?那你就不要再碰我,省得你還要叫人花錢去抓藥回來熬!把這裡當成冷宮呀!我沒有你還是會過得很快樂!快走——走呀!」她好不爭氣,吼著吼著,眼淚就率先出賣她,奔流出來,她忿忿擦掉,繼續使勁推他,甚至不顧自己會不會摔個頭破血流,拿整個身子當武器,傾了一大半去推著他,半點也不在乎萬一他心一狠旋身避開,她便會一路摔滾出去。

  宮天涯擒握住她的雙腕,不讓她弄傷自己。

  「我何時何地說過不稀罕你生的孩子?」現在談這個也太早了吧?!

  「你是沒說過,但你做得夠明白了!」命人熬避妊藥這她喝下,她還能如何解讀?最氣人的是,他竟然還能笑著說下回再讓金花拿甜糕給她,一口藥一口嘗甜!

  「我又做了什麼?」宮天涯覺得自己一直在問「做了什麼」、「說了什麼」,問到現在,他仍不清不楚自己在哪一點上犯了錯。

  「那碗藥呀!」司徒百合只差沒氣到跳腳。

  「好,問題在那碗藥,是不?」宮天涯拉她一併坐下。

  司徒百合當然不可能順從,她氣呼呼地像條被人逮住的鱔,還想扭動身體逃開,他輕易便制伏了她的掙扎。「你嫌藥太苦,所以氣我叫人熬給你喝?」

  藥苦?她根本不覺得!因為最苦的是那時她嘗到的眼淚!

  「我不要讓你抱!」

  宮天涯只好加重力道,箝制她的雙臂,將它們交疊在她的胸前,再收緊十指,將她牢牢嵌在胸口。

  「藥太苦?嗯?」

  「我要跟蘭哥說你欺負我!」

  「你沒聽過良藥苦口?」面對她的答非所問,他不以為意,逕自道。

  「我要叫一戒把你砍成一塊一塊的!」

  「那藥喝了對你身體好,如果你真是因為藥苦跟我翻臉,那就太不知好歹了。」

  「宮天涯,你是壞蛋!你比我家蘭哥更壞!畜生!你是畜生!畜生中的畜生!禽獸中的禽獸!養條狗都比養你好!嫁豬也比嫁你好!喪盡天良、沒心沒肝、人神共憤——」罵到後來,司徒百合沒聲音了,腦袋壓得好低,這突來的沉靜像是她罵累在休息,直到灼熱的水珠子滴落宮天涯的手背,幾乎要炙傷他。

  宮天涯放開她,仍讓她坐在腿上,將她轉向自己,發現司徒百合雖沒有哭出聲,也好倔強地死咬住唇,但芙蓉一般的臉已經哭花,豆大的淚珠從緊闔的眼縫不斷擠出墜下。

  即便宮天涯不明白自己錯在哪裡,但讓她邊指控邊哭成這模樣,他當然是錯無可逭!

  女人哭得梨花帶淚有何美?他的百合笑時最好看,瞧她眉兒眼兒都因為唇邊的笑靨而輕舞飛揚,絕非雙腮掛著淚珠足以比擬。

  「百合——」

  「我要叫蘭哥來接我回家……我不要嫁給你了……你去叫蘭哥來接我……」她像個玩棋輸了的孩子,弄亂了棋盤就要當一切都不算數。

  「你休想!」

  「蘭哥……」嗚嗚。

  「我到底做了什麼讓你難過的事?」他將她輕輕撫慰在懷間,她還想掙開,他耐心十足,不放棄地再抱緊她,司徒百合的掙扎幅度逐漸變弱,最終完全放棄,螓首靠在他肩上,仍不停哭顫。

  「那碗藥……」她抽噎著。

  又是這個答案,唉。「藥到底出了什麼差錯?」

  「你為什麼不要我生的孩子?我、我想要呀……」

  她原先還沒想到這一層,她還好年輕,甫為人妻都尚未適應,提生孩子似乎過早,若非宮天涯讓人熬藥,她壓根不會注意這種事。

  可是當她喝下那碗藥,她心裡好苦好苦,一想到他不要她為他生兒育女,一顆心幾乎要崩裂開來……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如此難受,他不會待她好,她明白;他不會疼寵她,她瞭解。在這種互有疙瘩的情況下,若有孕,絕對不是值得賀喜之事,防範未然才是明智之舉,省得肚子裡真的有了孩子,還得費神打胎,反而更傷身。但她阻止不了哭泣,他的舉動比直接無情刺她一刀還要更痛……

  「倘若你有孩子,我當然要。你胡說什麼呢?」

  司徒百合淚花朦朧,被水霧佔滿的眸子哭得無法睜開。

  「那……那你為什麼叫人熬避妊藥給我喝?」

  宮天涯終於知道自己錯在哪裡——不,應該說,他終於知道差錯是出在哪裡了。

  冥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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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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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哪知道那種藥味是補藥而非避妊藥?我以為你是打算玩玩她便罷,當然會直覺誤認你不安好心眼呀,咳咳咳……」

  始作俑者以衣袖半掩著嘴,撕心裂怖的病弱咳嗽間,還不忘為自己的清白辯護脫罪。

  「既然你不確定,就不要誤導她——」

  「咳咳咳咳……」綿長的嗽聲立刻打斷興師問罪。

  宮天涯捺著性子,等到嗽聲停止。「你想也知道,她會如何誤會——」

  「咳咳咳咳咳……」再來。

  宮天涯遞上止咳的藥茶,舒緩劇咳過後喉頭的疼痛。「況且你不確定那是什麼藥,又為什麼要肯定地說是避妊——」

  「咳咳咳咳咳咳……」這次的咳嗽持續了良久良久,都快咳成一支曲兒了。

  宮天涯認識冥君不是一天兩天,當然清楚冥君的性子和手段,假使他繼續責備冥君,冥君也不會退讓,繼續用嗽聲與他對抗。

  在這種較勁上,宮天涯永遠是輸家。

  「罷了。」宮天涯總是只能無力歎息,要罵也罵不盡興。

  他對於冥君的吞忍,有絕大部分也是對於冥君的一份救命之恩及深深歉疚。

  咳嗽聲也中止得恰恰好,冥君緩緩將藥茶喝光,潤潤喉。

  「不過……天涯呀,我們不是打算很快就要休掉她嗎?要是她真懷孕,那就麻煩了。為了省事,把補藥換成避妊藥比較好。萬一鬧出『人命』,要收拾善後更費勁。」冥君體貼建議。

  「我沒打算休掉她。她進了宮家門,就是宮家人。」

  「哦?」要坦白愛意了嗎?真讓人期待。

  「就算她真懷孕,那孩子我要。」

  「可是你明明就很氣她那時對你的見死不救呀……從仇人肚裡生出來的小仇人,你會疼嗎?我先說哦,我不會。」

  宮天涯先是沉默,無聲的模樣讓人瞧不出端倪,待再開口,卻不是回答冥君會不會疼愛那孩子的問題——

  「冥君,但是我沒死成,我還活著。」

  「所以?」冥君等著他接話。

  宮天涯凝覷冥君,迎向他興然的目光,這一次他沒有避開。

  「所以我有什麼權利恨她?」

  對,這些日子,他反覆思索著這句話。

  司徒百合做錯了什麼?

  她只不過是沒救他罷了。

  他身上的重創,不是拜她所賜,更完全與她無關。那時發現他倒臥血泊中的她還心慌慌地拉了個大夫來救人,銀鈴可愛的嗓追在大夫左右,不斷詢問——你能不能救活他?能不能?能不能?

  那時他半昏半厥,好幾回都是讓她的聲音給喚回來。她除了吵大夫之外,第二句最頻繁在他耳邊嚷的便是——你別死呀!不可以閉上眼,醒醒!快醒醒!

  她的焦急呼喚,扯住了他的魂魄。在他以為自己就要被牛頭馬面勾走魂魄時,是她一次次喚著,要他醒過來,要他看著她,小掌在他沒傷的左頰拍得響亮,他才沒走,才沒斷氣。

  她後來放棄,是因為大夫明明白白告訴她,他沒有救了,再努力,也只是徒費工夫及金錢。換成是他,他都不一定會盡力去搶救一個連大夫都宣告死定了的活屍,憑什麼卻要她做到?

  再說,她如果真將他扛回家去醫治,那才真的害死他。連冥君都必須賠上所有才能救回他,區區一個黃毛小丫頭,又能做什麼?

  他不知道自己是突然醒悟,還是從一開始就有這種想法,只知道當自己這麼想,對著她笑時,不用再逼著告誡自己要恨她;抱著她時,不用硬將自己留在那時的恩怨裡。

  單純寵著、理所當然疼著,原來是一件比呼吸更簡單的事情。

  聽到宮天涯的話,冥君輕聲笑了。他還以為這魯鈍的傢伙還要花多少年才能想清楚這個事實哩,幸好他終於覺醒,比他預估的時間早一些……他還以為自己還得多撐幾年才能聽見宮天涯的領悟。

  「是呀,你有什麼權利恨她?又不是每個人都必須有副熱忱助人的好心腸。以我為例,倘若受傷瀕死的人不是你,我也不會盡力去救。這叫沒良心嗎?同理,她的見死不救只不過是一種選擇,而她的選擇讓你不快罷了。」冥君這回倒是站在司徒百合那邊,他推著木輪椅,來到宮天涯身畔,口氣悠哉,「我知道你其實滿希望昏迷個把月後睜開眼,發現自己渾身纏著傷藥,床畔坐著衣不解帶看顧你的司徒百合,可惜看到的人只有我……所以說憤怒倒不如說失望。如果她真的救了你,你就可以大方跟她道謝,甚至不顧她的年齡小,直接拿報恩的藉口當令箭,『以身相許』將她娶進門。可惜她沒有,而你那聲謝既說不出口,又沒理由以身相許,如果不恨她,你們壓根就毫無瓜葛,所以就恨吧,恨到時常把她掛在嘴上,三不五時還悄悄躍到她家宅頂去看看她的近況……你喜歡欺騙自己是因為恨她才注意她,那也無妨,因為擺在眼前的事實是騙不了人的。」

  「你從多早之前就有這種想法?」宮天涯問,表情有些不自在。

  「大概是你第五次在我面前提到『司徒百合』這個人名時,我就這麼想了。」

  哪個仇人曾讓天涯如此「念念不忘」?就連在他臉上砍下一刀的那傢伙都不曾。

  原來那麼早之前,冥君就看透了連自己都沒發現的心思,而他卻在多年的多年之後,才隱約探索到自己的本意……

  原來在他企圖拿仇恨來掩飾想去見她的渴望時,冥君老早就在看著笑話,看他自欺欺人……難怪好幾回冥君都意有所指地笑他遲鈍。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他在局裡,陷於迷霧,看不清真實,一再告訴自己前方有斷崖,便害怕地裹足不前,殊不知前方是康莊大道,只要跨出步伐,就能衝破迷霧。他的遲鈍讓自己原地踏步,甚至讓自己偏離出口更遠。

  宮天涯緩步離開了冥君的房,心情宛如萬里無雲的晴朗蒼穹。

  他解開了囹圄,走出了禁錮,如果「恨」是他能擁有她的藉口,那麼她已經真真切切屬於了他,這個「恨」再沒有存在的必要,他毋需為難自己,也為難了她。

  他承認,娶她,只是因為喜愛她、想要她,心口的位置已經為她保留了好久好久……

  越過小橋流水,撫波綠柳,宮天涯在石階邊瞧見了坐著讀書的司徒百合,他的妻。

  他胸口暖熱,注視她良久,沒出聲吵她,定定地將她嬌俏的身影納入眼裡。

  其實,要坦白愛上一個人並不困難,一旦坦白了,心裡的喜悅被如獸一般奔竄而出,再也無法擒阻。

  後來是司徒百合察覺到他的目光,轉身發覺了他,與他回視,也被他瞧窘瞧羞,挪了個位置,素荑拍拍身邊,要他坐過來。

  宮天涯噙著淡笑,順了她的意思,與她一併坐在石階上。

  「你真的跑去罵冥君嗎?」司徒百合合上手裡的《幽魂淫艷樂無窮》。事實上她也沒太多心思和閒情去讀任何字句。她並不樂於見到他為了她與冥君反目——雖然她也不認為自己有那麼重的份量和影響力。

  「我從沒罵贏過他。」宮天涯坦言。罵是去罵了,但無功而返,請見諒。

  「我想也是。他看起來比較伶牙俐齒。」她並不驚訝宮天涯的慘敗。宮天涯與冥君相較,絕對是不善言詞的那一方。

  司徒百合頓了頓,聲量轉小,「你不要再去跟他吵這種小事,你向我解釋清楚就好,我信你就行,反正不關冥君的事……我們夫妻間的事,我們兩個人處理就好……」

  那時,宮天涯聽到她哭泣質問為什麼要讓她喝避妊藥,他臉色陰寒地撂下一句「我以我的性命做擔保,那是補藥!」人便衝殺出去,讓她連阻止也來不及,想追上去又在拐了幾個彎之後迷路,真是……

  其實,聽到他的保證,她已經信了他大半。她不是很在乎他去不去痛毆冥君一頓,也不在意能不能得到冥君的道歉——反正他也不可能真心誠意。

  這個不解風情的笨相公,要是他不急著衝出去找人算帳,說不定他和她還有更多時間可以抱在一塊,玩玩書裡的那種肉麻段子——

  我此生只愛你一人,你一定要相信我,我可以對天下人無情,獨獨對你不行!你這個小壞蛋,小魔鬼,你到底是怎麼把我變成這副模樣的?你怎麼能?怎麼能?

  我相信你!我相信你!是我壞,是我不好,是我誤會你,我該打——

  你不要傷害自己!打你等同於打我,我會比你更痛!

  夫君……

  娘子……

  那份愛意,將隨兩人互訴的情意,天長地久。

  全書完。

  偏偏她的笨相公,覺得找冥君問清真相,比與她耳鬢廝磨更重要。

  「你真的願意相信我?」

  「嗯,沒什麼好懷疑的。」尤其是他聽到「避妊藥」三字時,表情比她更震驚,那是裝不出來的。

  「我甚至還沒認真解釋。」

  「有呀,你說了,你以性命擔保,那是補藥。」

  「就這樣?」這也算解釋?他以為她想聽的「解釋」不該只有短短一句話。

  「這不就是最重要的答案嗎?」司徒百合想到身旁還有一盤青果子,拿了兩顆在衣上擦擦,遞一顆給宮天涯。「知道不是你的授意,對我而言就足夠了。」她會哭,也只是為了他,既然與他無關,她當然也就釋懷,難道要她痛哭家裡有個冥君跟她作對嗎?太浪費眼淚了。

  「上回我瞧見府裡一名長工和丫鬟吵嘴,那名丫鬟後來哭了,長工總共在她身邊說了兩百七十一句的好話,費時整整一個時辰才讓丫鬟破涕為笑。相較起來,你太容易放我過關。」宮天涯接過青果子。

  「你真閒耶,還去數別人的情話。」連兩百七十一句都數出來。

  「我只是很好奇情人間都吵些什麼。」宮天涯咬一口青果子,臉色立刻變得鐵青,吐出果肉。「這顆果子根本還沒熟,又酸又澀的。」才說完,卻看見司徒百合已經啃掉大半,她手裡那顆青果子,看起來不會比他的甜多少。「百合,別吃了,這根本不能入口。」

  「還好吧,我覺得比昨天的甜一點。」她又咬一口,剩下的一半被他拿去嘗,同樣酸澀難吃。

  「這樣叫還好?用肉眼都能看出它滋味不好。哪裡偷摘來的果子?」

  「金花給我的。」每天都有一大盤——全都是沒熟的。她又不笨,當然知道又是冥君的欺凌,她也不以為意——他敢吩咐人拿來,她就敢吃,賭一口傲氣。

  宮天涯也明白了,憑金花一個慧黠的懂事丫鬟,哪可能會不清楚這一整盤青果子根本就不能吃?如此劣等的欺負手段實在是很難看。

  「我會去跟金花說,以後她膽敢再這麼以下犯上,我就遣了她。」

  「我不介意這種小事啦,你也甭多生事。在這個地方,任何人欺負我,我都可以無動於衷,就是你不行。要是青果子是你拿給我吃的,我會生氣會難過,可是不是你,我不在意,真的。」司徒百合拿回青果子,笑笑地把玩它,真不以為意地繼續品嚐。

  沒有人可以掌握她的喜怒,她不會為了不重要的人而笑,也不會為了不重要的人而哭。她的笑容和眼淚,都只願意給予她重視的那個人。

  「我不會這樣對你,絕對不會。」他握住她的手,在她以為他是要拿走她手上的澀果子時,他卻是執起她的手,輕擱在唇間。

  「你的這句話,是繼那回你說你高興娶我,還有承認我是你的妻之後,我最喜歡的一句甜言蜜語。」司徒百合笑得清脆,腦袋朝他肩頭枕著。

  兩人並肩坐著,這動作既不煽情也不媚惑,然而相依的影子在兩人身後拉得好長好長,幾乎完全纏綿交疊在一塊。

  那一天,他與她,合力將一大盤的青澀果子給啃個精光,誰也沒再嫌果子酸,因為果子再酸,心都是甜絲絲的……




  再度得到冥君的「召喚」,司徒百合心裡雖有嘀咕,倒也不反抗,讓金花將她帶到帳房,她想瞧瞧冥君又想耍什麼陰謀詭計。

  宮家沒有虐媳成癮的惡婆婆,也沒有善妒欺人的大老婆,更沒有爭風吃醋耍心機的妖艷小愛妾,因為這三者全數融和在一塊,形成一個共生體——冥君。

  但自從得到宮天涯的保證,她像吃了幾十顆定心丸,變得更勇敢更無畏,彷彿再沒人能打倒她,讓她面前冥君時,能更抬頭挺胸。

  「你來啦。」冥君一見她,就先露出笑容。

  「你找我有什麼事?」早上奉茶時,他沒做啥挑釁動作,也乖乖灌完茶,更沒有為難她,放她回房繼續補眠;現在又找她,是想趁宮天涯不在之際,再好好玩弄她嗎?

  「不用這麼怕我,一個殘廢能對你做出多過分的事?」冥君自嘲地笑,似乎是想舒緩她的防備,「聽說你也愛讀書,識字當然是不成問題吧?」

  「嗯。」

  「那好,我有些好書想推薦給你。」冥君笑得眼都瞇起來了。

  「真的嗎?什麼好書?」同為愛書人,一提到書,司徒百合的戒心自然減少數分。

  「那邊那一疊。」冥君抬手,指指桌上。

  「那麼多呀?」司徒百合雀躍去翻,才看到書皮就塌下笑顏。

  帳冊一,南二巷分行。

  帳冊二,北一巷分行。

  帳冊三,西四巷分行。

  帳冊四,金雁城東巷分行。

  帳冊五,銀鳶城南巷分行。

  還有下頭整疊堆積起來的幾十本,她不會蠢到認為可以在下頭翻到《幽魂淫艷樂無窮》那類的曠世巨作。

  「帳冊?」

  「嗯哼。」冥君涼涼哉哉喝他的養身茶。

  「這是什麼意思?」

  冥君一副「你怎麼會問這麼好笑的蠢問題」的樣子,「讀呀!難不成叫你一本一本吃下肚嗎?」他沒這麼壞啦。

  「為什麼要讀帳冊?」

  「這種話怎麼可以從宮家夫人嘴裡說出來?你嫁進來,難道不用瞭解宮家在做什麼事業?難道你只想每天吃喝拉撒、混吃等死,以為多養你一張嘴,我們宮家沒多大開銷嗎?你好意思啥事都不做,就讓眾人供養你嗎?」

  說得真理直氣壯,她倒覺得這是冥君整她的另一種手段。

  「好,我汗顏、我內疚、我不好意思,我會讀完這些帳冊的。」憑她一目十行的好本領,這些帳冊花不了她太大功夫。

  「我忘了說,每本帳冊裡,我都改了些數字,把它們找出來。」冥君惡意地笑。

  果然是刁難。但她不退縮,接下他的戰帖,「沒問題。」放馬過來吧!

  「你可以使用那張桌,筆硯及算盤都備好了,開始吧。」

  司徒百合落坐,翻開帳簿,先大略看一遍,又拿來第二本,同樣是快速翻閱。

  原來宮家是茶商,經營的是茶葉買賣,經手的茶種十根指頭數不完——西湖龍井茶、四川蒙頂茶、常州陽羨、湖州顧渚紫筍、江蘇洞庭碧螺春茶、六安瓜片、平水珠茶、祁紅、滇紅、江山綠牡丹茶、白毫銀針等等,茶價由最一般的幾兩到最貴的幾萬兩都有。

  飲茶風氣在金雁、銀鳶、銅鴆、鐵鵬四城都相當興盛,光司徒家所在的那條大街上,茶館茶坊隨便算算也有四、五家,更遑論整個銅鴆城的實際數量。而宮家交易的對象,便是這些數不清的茶館茶坊,每筆往來都是幾十斤幾百斤,帳冊上的數字也大得驚人。

  這些都是她不知道的事,她還以為宮家幹的勾當不會太光明磊落哩。

  沒辦法,他們司徒家做的也不是正當生意,當然會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直到司徒百合翻完四本帳冊,才從頭一本開始逐筆檢視。

  她可不是養在深閨只會撲蝴蝶逗蛐蛐的柔姑娘,當年司徒書肆剛起步時,鋪子裡只有她與蘭哥兩人,她年紀小小就管過帳,也與紙商擦腰對吵過,更曾無師自通做過雕版與坊刻,還昧著良心跟她家蘭哥幹起盜印書籍的勾當,所以看帳簿這等小事真的難不倒她。她之前先大概翻翻四本帳冊,是想先明白茶種與茶價,等到熟記了,再從最前頭查起,上手的速度會快許多。

  她查完第一冊,是半個時辰後的事……她舒展四肢,動動因為太專注而僵直的頸肌,掄著粉拳在肩上敲呀敲,發覺冥君在一旁已經睡著了。

  「這傢伙,真好命。」司徒百合咕噥埋怨,想趁他睡熟時偷偷在他臉上畫幾筆,不過後來還是作罷。誰說千萬別惹凶女人?凶男人最好也敬而遠之,省得他報復回來,害她皮疼。

  「算了,看在你救我夫君的份上,不同你計較。」她故作寬宏大量,心裡也真的存在著對冥君的謝意,否則她真要反抗,他不見得能討得了好。

  司徒百合替冥君拾起一半滑落地面、一半還掛在他膝上的暖巾,替他重新蓋妥。

  好——繼續和其他帳冊奮戰!

  司徒百合深吸口氣,坐回桌前啃第二本,北一巷分行的帳目。

  一直到她看完大半疊帳本,冥君都沒睡醒。她肚子有些餓了,想想也該好好休息順便吃點什麼……她是可以自己偷偷溜去找吃的,不過就怕她走出了帳房,要再回來得迷路迷上好久,到時要不被冥君發現才見鬼哩!

  「冥君——」她搖搖冥君,他沒反應;她加重力道,幾乎是將他當成沙袋左右搖晃,冥君也只是隨著她的晃動而晃動,當她停下手,冥君的腦袋又垂回原樣。

  當真睡得這麼沉嗎?

  「冥君,冥君!」這回她改用大音量在他耳邊嚷嚷,最後還偷偷擰他一把。

  「……嗯?」冥君皺著眉醒了,但好半響還睜不開眼睛。

  「你睡很久了。真這麼累,要不要叫金花推你回房去睡?」

  冥君瞇著好不容易費力睜破的眼縫,目光還沒辦法凝聚在司徒百合臉上,他抬起手,壓按額穴,良久才得以慢慢完全張開眼。

  「……是你叫醒我的?」

  「對呀。我看完一半的帳本,想找些吃的,你要不要也吃什麼?」看他一副瘦模樣,好像風一來,他就會被呼呼吹跑,比紙鳶飛得還高還遠。

  「什麼時辰了?」他揉揉眼,

  「不清楚,日頭下山了,天開始黑了。」她也看帳看到忘了時辰。

  「你看完一半了?」這麼厲害?他還以為她看完一本少說要三個時辰。

  司徒百合很驕傲地點頭,等待冥君的驚訝讚美及無限敬佩。

  「去年九月初七,金雁城分行,碧螺春茶,最大宗買家,買進多少?價格多少?」冥君問得來勢洶洶,殺得司徒百合措手不及。

  「九月初七……九月初七……金雁城,呃……好像是林莊茶樓?不不不,九州茶館,又好像是什麼王府的……」司徒百合完全不確定,腦子裡讀進太多鋪子名,有些相似到同音不同字,再加上光茶名她都還不能完整背起,哪來這麼高段的本領。

  「九月初七,金雁城梅莊,買進十三斤,一斤價格五百兩。」冥君冷冷撇唇。

  「是這樣嗎?隨口誆我的吧?」司徒百合懷疑挑眉,在冥君眼神默許下,她拿了金雁城分行的帳冊,翻到九月初七的帳目,「……你猜對了耶!」

  「誰同你說我是用猜的?我看你才是胡亂翻翻,隨手撥幾顆算盤珠子,再亂畫兩三筆,就當自己讀透帳目了吧?!」冥君銳利地瞪著她,下達冷酷無情的命令,「從第一本重新讀起!」

  「哪有這種事呀!誰可以像你這麼變態,把哪一天的哪筆交易全記下來,九月初七有多少筆進帳,還得分每個城每個分行——」分明就是要為難她!

  「我給你兩天時間,到時我會抽著問,你只要答錯,就有苦頭吃了。」冥君不理睬她的吠狺,逕自決定道。

  「你——」

  「還是你要哭著求饒,或向天涯告狀?」

  「誰要哭著向你求饒呀?告狀?!我司徒百合才不做這麼窩囊的事!」司徒百合被激得怒火中燒,雙拳一握,也握住了她的滿腔憤慨,想也不多想就吼回去。

  「那好,兩天後,這個地方,我等你。」挑釁。

  「誰、怕、誰!」回嘴。

  戰火,從此點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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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兩天後,同一地點,同一時辰,同樣兩個人。

  「八月十一,買廬山雲霧茶五十斤,哪家分行記的帳,買方是誰,買價多少?」

  「西四巷分行,富商梁豪,買價五萬。」

  冷眸瞟來,「四月初四,銀鳶城南巷分行,賣出最少的茶種?茶價?」

  「嘿嘿,鳳凰單橫茶,半斤,茶價兩千兩,曲府派人買的。」

  「我問誰買的了嗎?多嘴什麼?」又瞪她。「三月十九——你手舉這麼高幹啥?」

  「我看了帳,心裡有疑問。」

  「問吧。」

  「官府不是頒布榷稅律法,不允私販茶葉,私自賣茶十斤以上,一百斤以下罰錢一百文,並脊杖二十,一百斤以上更是加重處罰,後來的律法更苛——私下賣茶三次,數量在三百斤以上皆處死刑……咱們家的帳本隨手一捉就是百斤以上的交易,難道我們官商有所掛勾,所以才能大剌剌百斤百斤地賣茶嗎?」不在其行,不懂其事,平時她喝茶,嘴也挑,但從不曾瞭解茶的買賣竟受官府限制。

  「咱們做的是陰的,雖說大概也陰到連官府只能睜隻眼閉只眼……你沒有發覺帳目的最後一頁,每月都有百斤的蒙頂茶是送給官去了嗎?」

  「賄賂!」

  「而且這百斤的蒙頂茶,是天涯負責送的。」冥君沉沉一笑。

  「賄賂加威脅!」叫一個面目兇惡的人去送賄禮,明擺著他們宮家能討好人,也能清除人。若官府願意,眾人皆為友,若不願,扯破臉來,官府不見得能繼續高枕無憂。

  「你很聰明。」

  「因為我娘家也是做陰的。」好熟悉的罪惡感吶……原來不管她嫁前與嫁後,都無法金盆洗手做個善良老百姓。

  「我知道,你們是盜印商嘛。」

  「你怎麼知道?!」

  「我差人上你們家去買過《幽魂淫艷樂無窮》,與先前友人從銀鳶城帶回來送我的那套有點差別——不過是非常非常小的差別,有個錯字被改過來了。」再說,以宮天涯對她的重視,她有什麼消息不會透過宮天涯嘴裡說給他知道?笨。「好了,問夠了沒?繼續。」

  「哦。」

  「南巷沈靜書茶館,向來都買哪些茶,買多少,一年下來從他們身上我們剝下多少銀兩?」

  司徒百合一怔,「還、還有這種問法哦?!我只背一天一天的帳……」

  冥君笑瞇了眼,彷彿無限寬容,但那張嘴裡吐出來的話就偏偏不一樣,「那好,重新讀。」

  「又要重新讀?!我這輩子看一本書也沒看過如此多回,就算是《幽魂淫艷樂無窮》也一樣——」

  「兩天後,我在這裡再等你。」撂完話,冥君又推著木輪椅掉頭走了。

  「你真以為讀帳冊很有趣是不是?你以為帳冊裡的六安瓜片和雙井茶會在床榻上交相纏綿,演出活春宮來讓人看得入迷是不是?一直叫我重新讀重新讀!」

  「六安瓜片如果會和雙井茶演出活春宮,那倒真稀奇。」宮天涯在房裡沒找到司徒百合,金花說她讓冥君喚去帳房,他旋身往帳房來,一進門,就聽到她在吠。

  「你回來啦。」司徒百合迎向他,原先臉上對冥君的不滿立刻收拾打包好。她不想讓宮天涯夾在兩人之間難做人,冥君為難她,她也有本領推回去,犯不著要宮天涯湊一腳。

  「在跟冥君吵架?」

  「才不哩,跟他吵架不好玩,讓人覺得我在欺負一個病人似的。」她將宮天涯推到椅上坐,把金花方才送來孝敬冥君的好茶借花獻佛地遞給宮天涯,「他病奄奄的,有時進到帳房,瞧見他睡著,看起來都有點怕怕的。」

  怕什麼,宮天涯不用問,因為好些回他看到冥君熟睡的模樣,就像完全停了呼吸,越來越難叫醒,可是又不敢不叫,怕不喚醒他,他就真的一路睡到死。

  「要不要找大夫來看他?」

  「都瞧遍了。」他怎麼可能棄救命恩人於不顧。

  「我看他每天喝補藥像在喝水一樣,可是沒看他長過半點肉。」瘦得像根竹竿子。「冥君生的是什麼病?」

  「大夫說,他的五臟六腑都有傷。」宮天涯只簡單這麼說,他不願意在司徒百合面前提太多,因為若提了冥君的傷是為救治他而來,這小丫頭又要算她自己一份錯了,她定會認為是她當初見死不救,才會害得冥君必須做出如此大的犧牲——她只知道冥君救了他,卻不知道冥君是用什麼方法救下他的命。

  「為什麼有傷?」司徒百合還是好奇問了。

  宮天涯沒說,只是拍拍她的手背,淡淡地掩飾苦笑。

  這舉動,司徒百合懂了,他的無言,已經說得夠多了。

  「我聽說銀鳶城有個大夫,醫術好像不差,去請他來好不?」

  「嗯。」宮天涯點頭。他沒明說,那個大夫在幾年前就讓他們請來過,只是他並沒有帶來神跡。

  「還有,好些年前,不知在哪個地方,有個銀髮神醫,我們讓人去尋,只要有出現他蹤跡的地方,都讓人去找,把他找來替冥君看病好不?」

  「當然好。」關於這個銀髮神醫,恐怕只是傳言吧……

  「看在冥君這麼偉大的份上,我以後都不跟他頂嘴就是了。我想他要是不動氣,對身子比較好哦?」

  「你有這個心意,他會很高興的。」

  「真的嗎?我覺得他還是很不喜歡我,不然……我先回娘家一陣子,讓他眼不見為淨,你說如何?」只要眼睛看不見討人心煩的傢伙,他一定可以心寬體胖,最有助於調養身子。

  「別胡說了,我現在倒覺得冥君挺喜歡你的,否則他不會花那麼多時間跟你待在帳房裡。」害他要找人都得先問清楚冥君人在哪裡。

  「哎呀呀,好酸哦……哪裡來的酸味,誰打翻醋罈子了?」司徒百合作勢在四周嗅呀嗅,最後嗅到他身上,仰著笑臉,大眼活靈靈瞅人的模樣好可愛。「你是吃醋我跟冥君獨處,還是吃醋冥君跟我獨處呀?」

  「這兩個有什麼差別嗎?」

  「有呀。前頭那個是你嫌我霸佔了冥君,讓你們不能盡情培養兄弟感情,後頭那個是你嫌冥君霸佔我,讓我們夫妻不能享受閨房之樂,當然差別很大囉。」尤其「兄弟感情」這四字,她說得多出力呀。

  「你還誤會這件事嗎?」誤會他與冥君的關係?

  然而他在她臉上沒有看到任何懷疑和質聞,這丫頭只是貪玩,只是想鬥鬥嘴來增進他向來不太熟悉的夫妻情趣,他沒有提心吊膽,因為她信任他。

  「你還沒回答我哩。」她纏著要答案。

  「明知故問。」淘氣。

  「聽你親口說出來比較好嘛,你的聲音又很好聽,說情話時讓人好酥哦。」而且她好喜歡他叫她的名字,沉沉嗓音都快讓她渾身打幾個哆嗦,抖完之後神清氣爽!

  「百合……」他不習慣大剌剌表達情意,他總是內斂,甚至是害羞的。

  「別害臊呀,只有你跟我夫妻倆,有什麼不能說的嘛。」

  「我不說你也該明白,不是嗎?」

  「不明白啦,不說我就是不明白啦!」剛剛才被冥君欺負,現在當然要找親親夫君安慰疼惜,否則她不是太吃虧了。

  宮天涯被她魯到無能為力。誰說沉默是金?有時太過沉默也是會麻煩重重的,該說的話就說,藏著話只是讓自己心裡不快——

  他一開口,以為自己只準備回答她的纏問,沒料到這幾日的不滿倒全脫口,「我不喜歡踏進自己的房裡,卻無法見到你,也不喜歡三番兩次得向金花問及你的行跡,更不喜歡聽她說你總是跟冥君兩人躲在帳房裡不知道幹什麼,最不喜歡當我問你們在一塊說些什麼,你又只是隨口打發我……雖然我很信任你與冥君,但是被排除在外的感覺真的很差。」

  「不說則已,一說驚人。」司徒百合喔喔地直驚歎,挨著他身邊坐。「我都不知道你這麼委屈,對不住啦……先謝謝你沒懷疑我和冥君胡來,也沒喪失理智胡亂罵我失貞、亂扣我罪名。」

  「你不是那種人。」

  司徒百合笑得連眼都瞇了,他的甜言蜜語乍聽之下都像是尋常人隨口會說的閒聊,正的念過來四平八穩,倒著念回去也不會轉變成膩死人的情話,但絕絕對對是出自肺腑。

  「能被你信任,真好。」

  宮天涯微微紅了臉,她的腦袋依向他的胸口,像頭貓兒似的直蹭。

  學習如何疼她之後,他也開始學習適應她的撒嬌,這些事對他而言陌生得好比叫一個大男人生兩三個娃兒來玩玩,卻又彷若天性,一切都發生得自然而然。

  「冥君最近好像想到新的花招惡整我……他拿了一大疊帳冊給我,逼我死背上頭一大堆的買家,買價、茶種,他還臨時抽問,說我答錯就要讓我好看……不過你放心,我背書是很有心得的,他這種小刁難,難不倒我,你不用急著幫我出頭。」司徒百合乾脆全盤說了。既然她的親親夫君都有怨言了,她怎能放任他繼續沮喪下去?那太可憐了。不是只有棄婦才淒涼,怨夫也一樣哩。

  「冥君要你看帳?」

  「不,是背帳。」光看還不夠哩。「我在想,他可能過幾天會拿幾本全新空白的帳本,叫我把南二巷分行呀北一巷分行的帳目全部默寫出來吧。」她已經有心理準備了,要是冥君真這麼要求,她也不會被青天霹靂轟得太震驚。

  「百合,宮家的帳,冥君從不假他人之手。就連跟在冥君身邊輔助多年的管事,甚至於我,都沒法子摸到書皮。」

  「唔?」司徒百合眨眨困惑的眸,隨即一股惡寒湧上,從腳底板冷到頭皮。「喂,親親夫君,你的意思不會是我現在心裡想的那一個吧?」

  冥君……想凌虐她,讓她扛下宮家管帳的麻煩事?!

  「親親娘子,我終於知道你在忙的都是正事了,我以後不會再無理取鬧,也不阻止你和冥君商討大事,我會乖乖在房裡等你忙完再回來陪我。」他好溫柔好懂事。

  「親親夫君,你不可以這樣啦!」司徒百合拉住他的衣裳,不讓他悠哉離開。

  「親親娘子,你應該還有帳本沒背完吧。乖,快去背,為夫不吵你了。」他摸摸她的頭。

  「你別走——」她淚眼汪汪。

  「我去替你拿些點心,你今夜可能要挑燈夜戰,補充一些食物會撐比較久。」他一定會在她背後默默支持她的。

  「親親夫君……」

  「乖。要聽冥君的話哦。」

  最殘酷的體貼。嗚。




  「我是這麼打算沒錯呀。」

  冥君滿意地合上書冊——司徒百合沒錯估冥君的劣性,他真拿了四本空白的帳簿,叫她完整默寫出金雁城城東城西與鐵鵬城城南城北四處分行的前年帳目,而司徒百合在失敗五次,也被冥君罵到無地自容五次之後,終於在半個月後,交出一字不漏的帳目謄本。

  「為什麼是我?!不是應該讓我夫君來接管這種大事嗎?這非兒戲,也不是可以隨便拿來玩的事,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剛剛說了什麼呀?!」司徒百合在偌大的帳房中來回踱步,焦躁憂心。

  「我說了,以後宮家的帳,正式交由你管。」他雖病,但沒病到腦子裡,方才說過的話,他當然記得清楚,也不介意再說一次。

  「冥君……有必要為了讓我難堪就玩這麼大嗎?我賠光宮家的財產對你有什麼好處?你真的因為討厭我嫁進宮家討厭到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用這種手段想逼我受不住龐大壓力而自行求去?你……你真的是喜歡我夫君的吧?」喜歡到想盡辦法要拈除她這個正妻。

  冥君賞她一個白眼,「你《八月飛霜》看多了嗎?」

  司徒百合驚呼,「你也看過那套?」

  《八月飛霜》就是上回她向宮天涯提過讓她看得感動不已的男風戀書,分上中下三冊,內容寫著一對世仇家的長子,在仇恨糾葛中發展出扣人心弦的激烈情愫,雖然非常腥羶,卻更讓人覺得意猶末盡。

  「我看的書不會比你少。不過拜託你看書就當打發無聊時光,別拿書裡的破段子當現實,看到哪兩個男人多講幾句便將人湊成一雙好嗎?!」

  「你這是在向我解釋你和我夫君沒什麼嗎?」雖然她很信任宮天涯,不過她倒想親耳聽聽冥君的保證,因為她懷疑冥君暗暗覬覦著她的親親夫君——書上都是這麼說的,當一個僕人忠心到可以為自家主子拋頭顱灑熱血,八九不離十不是親兄弟,就是親密愛人。

  「我要是真和天涯有什麼,你以為你有機會嫁進來嗎?」連跨進宮家大門都別奢想!

  「你是要我謝謝你把天涯讓給我嗎?」什麼施恩口吻嘛。

  「不用客氣。」冥君直接拿她的諷刺問句當叩恩,態度驕傲得只差沒補上一句「愛卿平身」。

  司徒百合想回嘴,但思及冥君的身子健康,又瞧見他時而捂嘴輕咳,還是決定扁嘴忍下。她可不想見到冥君被她氣得口吐鮮血,他是親親夫君的恩公,要善待。

  她將話鋒轉回正題,「先不談這個,重點還是在管帳。為什麼不讓天涯——」

  冥君打斷她,「我讓他管過,後來在我嘔血死掉之前,我求他別管。」他邊說邊喝藥,動作優雅的比品茗雅士更好看。

  「天涯不懂帳嗎?」她的親親夫君看起來不像是無能之人呀。

  「懂。懂到可以海派地打個整數折扣給買方,再攀個交情,他就又砍一半茶價,最後你一句好兄長我一句好賢弟,最後入帳的價格只剩不到零頭。」冥君攏著一對淡色的眉,好似是藥苦,更仿若是皺眉。「不過這不是天涯的錯,而是信任一個連撥算盤都無法控制好力道,食指一推,整排珠子立刻化為粉末的傢伙的我所犯之錯。」

  「……真糟。」這是做生意的大忌,按宮天涯這種管帳方式,不出半年就能弄垮宮家。

  「經過三天,我一看到帳本上的數字,當下立刻拖著病軀,重新搶回帳本,將天涯趕出帳房。」順便噴幾口鮮血在宮天涯臉上。

  「既然如此,你就繼續管帳嘛。」

  冥君使勁拍了椅把——明明看他已經使盡全力,拍在椅把上卻沒發出半點聲響。「你也有點良心好不?!我作牛作馬如此多年,盼呀望的全是天涯趕快把你娶進門——娶你進門來做什麼?每天跟他一人一口嘗著紅糖豆腐腦嗎?你們倒好,恩愛甜蜜當姦夫淫婦,我就活該倒楣撐著半死不活的身體替你們夫妻賺豆腐腦的錢嗎?!以後你再生個娃兒,我還得繼續死拖活拖賺他的玩具錢?!他長大要讀書,要做衣裳,要花天酒地,要娶媳婦兒、娶了媳婦兒要生孩子——我到底什麼時候才可以死啦?!」

  這次冥君是真的火大了,左手掃下滿桌子的帳本,右手打翻藥湯盤,小碟子上的茶果全散滿地。

  「冥君,你別這麼氣,你身體不好,也別說什麼死不死的——」司徒百合被一向說話雖冷淡扎人,但是還不曾大聲咆哮過的冥君給嚇到。

  「少囉唆!」冥君推著木輪椅逼近她,嚇得司徒百合被逼到牆角,生怕他就打算推著輪椅撞過來。

  「你的臉色越來越慘白了,別生氣……」

  冥君要說話,一口氣卻提不上來,只能喘呀喘,連脫口的粗話都罵不出聲音,他閉上眼,好用力好用力在呼吸,額際與頸上的青筋在白皙的膚上清楚可見,足見這個本能之舉需要耗費他多大的力量。

  司徒百合見狀趕快替他拍拍胸口,一面要喚金花去請大夫來。

  「別喚人來……」冥君阻止她,卻沒阻止她撫熨他胸口的動作。

  「你還撐得住嗎?」看他好像還是沒辦法很順暢的呼吸……

  「替……替我倒杯茶來……」

  「好。」呃,藥湯盤剛被冥君給翻了,能喝的茶或藥全餵了地。「你等我一下,我去倒壺新的,馬上就來!」

  司徒百合拎著裙擺飛奔出去,果然在冥君覺得只是眨眼的時間,她又回來了。

  「來,快喝,溫的。」她將茶杯抵在他唇間,讓他只消張嘴就能灌下順喉溫水。「就叫你不要太激動,有話慢慢說嘛!氣成這樣,對自己的身子也不好呀……你應該要愛惜自己,要放寬心,要收斂脾氣。」司徒百合見他無疑,忍不住數落他幾句。

  這是冥君頭一次沒回嘴,任憑她在他耳邊像個老媽子叨叨唸唸。

  突地,他笑出聲來,眼睛沒張開,嘴卻咧咧的。

  「你笑什麼?」司徒百合不解。

  難道他是故意裝病嗎?

  不對,冥君臉上的痛楚,要是真能裝出來,那他就太出神入化了。何況她看得出來,冥君在她面前反而還倔強隱藏起更大的痛楚,不想讓她看見他的脆弱。

  「天涯跟我說過,他那時快死掉,就有一個聲音在他耳邊不斷不斷的碎碎嘀咕,吵得他想昏睡過去也不行,想撒手人寰也不行,心裡有股氣,想跳起來叫那聲音閉嘴……原來就是這種情況,呵呵……」他邊說邊喘,氣息仍有些凌亂不穩,但笑了。

  「不要拐彎抹角罵我吵。」她聽得出來他在諷弄她。「你等一下如果又要罵我,你就慢慢罵,反正我又不會跑,不用一口氣轟到完。看你,差點就喘不過氣了。」

  冥君又無聲做了幾個吐納,終於平穩下來,眸子也緩緩睜著,轉向她,唇畔那股笑帶了些深意。

  「百合,有你嫁進來,我就放心了。」

  咦——

  司徒百合聽到冥君這句話,頭一個反應像是被雷電給劈到,整個人跳起來,下一瞬間,她快步大退三尺,渾身的寒毛都快豎起來。

  「你、你……又想幹嘛了?說這種話,有什麼目的?!」她立刻以小人之心看待他。

  「你欠罵是不是呀?才誇你一句,就忍不住想罵你十句。」不要這麼勞動他這個病人膏肓的活死人好不好?可是司徒百合防備的模樣真的很讓人火大!

  「你真的在誇我嗎?」她反覆咀嚼他方纔的讚美,確實橫著念和直著念都沒有暗藏玄機,好像真的是好話。

  冥君連多解釋的力量也沒有,最多還是只能撇唇瞪她。

  「為什麼我嫁進來會讓你放心?我一直覺得你想攆走我……從嫁進來的頭一夜,你就向我宣戰了,不是嗎?」更別提他後頭的惡意刁難。

  「那個呀……我還欠你一句道歉。喏,對不住囉。」他說得好雲淡風清,好像在大街上不小心撞著她,帥氣回過頭撂個對不起就了事一樣。

  「真沒誠意!」

  「我哪裡沒誠意了?我若不那樣做,你那個親親夫君不知還要花多少時間才能正視他自己的心意,還一直拿他恨你當藉口。」呼——說這麼多話,好喘。再做幾個深呼吸,胸臆裡的這兩片肺葉大概也快不行了……

  「你的意思是……你為了讓天涯察覺他喜歡我,所以才故意在他面前欺負我,就是要看他什麼時候會忍不住跳出來護我,什麼時候又發覺他已經將我擱在心上?」司徒百合真的不笨,聽得好明白,也猜得好神准。

  「不然你我有深仇大恨嗎?」冥君反問她。

  「難怪那時我以為你會潑我熱茶,你卻說天涯不在場,潑了也是白費力氣……」她一時還想不通他那句話的涵意,現在真是恍然大悟。

  「我滿想看他跳出來替你擋熱茶,然後燙出一點小傷,你邊心疼又邊感動,一邊替他呼傷口,一邊飆眼淚,一邊哭著求我們去找大夫,最後兩人在大廳上互表情意。」

  「好熟的橋段……」

  「《侵犯將軍》。」兩人異口同聲。

  那橋段在《侵犯將軍》裡,正是用在最後完滿大結局,男女主角兒的肉麻對話,讓人抖散不少雞皮疙瘩,偏偏大家還是愛看。

  「所以你做的一切,都是想促成我和天涯?」不是真的嫌惡她?

  「是我要他去紅杏坊找你,也是我要他到司徒家提親。他騙自己很恨你,那好,恨有恨的作法。我認識天涯夠久了,他是真喜歡你還是厭惡你,我看得出來。我確信自己下的這步棋不會是死棋,連天涯都親口向我坦承——」

  「坦承什麼?」

  「這就讓他親口告訴你吧。透過我的嘴說出來,似乎很突兀。」

  親口對她說,他愛上她,在很久很久之前。他一點也沒有恨過,他只是渴望將她擱在心上,一時糊塗了,將愛情視為仇恨。

  這些情話,不該從第三個人嘴裡知道。

  「你一定無法想像,你的名字在多早之前就出現在我耳邊。我還沒見到你之前,對你便已無所不知。天涯總是跟我提及你,你喜歡些什麼、討厭些什麼、有什麼壞習慣、你又長高多少、借了多少書、笑了幾回,都是他跟我說的。」冥君緊緊鎖住她的眸,他說得很慢,也很累,但仍舊字字清晰明白,「我認識的司徒百合很勇敢,不會退縮,也不懂投降,就算以為宮天涯是為了恨而娶,她一樣會大膽迎戰。天涯需要這樣的妻子,她很樂觀,可以輕易撫平他前半輩子的陰霾。我認為天涯應該要淡忘了那段記憶,他的人生必須重新開始,那女孩真的可以助他一臂之力——這是我第一眼見到她時就產生的想法,再見到天涯望著她時,眸子溫柔得可以搾出蜜來,我更篤定了這想法。仇恨終止在最後復仇的那一刀,之後,應得是幸福,所以我不容許天涯繼續自欺欺人,非要逼他,逼得他無所遁形去面對自己。」

  司徒百合明明就站在他面前,他卻說了「她」,而非「你」,宛如在自言自語。然後他笑彎了雙眸,輕聲問道:「你是那個司徒百合嗎?」

  司徒百合回視冥君,她的心,從沒有像此時一樣踏實,穩穩地踩著了地,再也不會動搖。

  對,她嫁宮天涯,是要來幸福的,要他給她幸福,也要給他幸福。如果不為了這個目的,那麼她與他就不會擁有這些日子的甜蜜和平,她不會心滿意足地啃著一顆又一顆的酸澀果子,也不會心甘情願向冥君低頭,更不可能乖巧順從冥君提出的任何無理要求,將成疊的帳本倒背如流。

  她不是為了贖罪而來,她從來就沒抱著這樣的蠢念頭,她不是小媳婦兒,任人揉圓拍扁,她知道什麼是她該得的,而在她得到那些之前,她也同等要付出,她不會吝嗇。

  司徒百合回以好堅定的笑容,「我是。」

  冥君眼裡有讚賞,但沒說出口,只淡道:「所以我才說,有你嫁進來,我就放心了。」覺得肩上的攤子頓時輕了許多,身子的疲累和痛苦好似已經拖累不了他。「我累了好幾年,一直想好好休息,可是又不能心安睡下,你來了真好,你很伶俐也聰明,相信宮家由你來掌,沒有任何問題。你用最短的時間完全摸熟宮家事業,只要再累積實際經驗,你會做得很好。」

  司徒百合聽冥君這麼說,心裡有股不安,想阻止他再說下去,唇兒才啟,他又娓慢接了話,「我撐得好痛苦,有時整個肺腑已經絞痛到讓我想乾脆咬舌自盡,一了百了,但就是無法走得乾脆。我想,你不只是來拯救天涯,連同我也一塊能救吧。」

  「我……我又不懂醫術。你也別說這些……」聽起來像遺言的話。

  「我第一次去看你時,就告訴自己,如果你是個笨蛋,而天涯還是喜歡你的話,我就只好再拖著命,繼續為宮家、為天涯、也為你撐著。不過……幸好。」

  「不,我是笨蛋!所以你要撐著,繼續撐著……」司徒百合一直拒絕去聽懂冥君的話,但是他已經說得夠明白了,冥君不想再活,他想死!

  「百合……六月初三,銀鳶城北巷分行,賣了哪些茶?」他突然又考她。

  「我不記得了!」她拒絕回答。

  「六月二十,又賣了哪些茶?」他仰著首,閉起眼,再問。

  「……六堡茶。你看,我答錯了!我不行的,我是笨蛋,我之前答出來,是因為我在手心裡做了小抄,我真的不會,我一點都不懂,如果你不撐著宮家,它會讓我和天涯玩完的!冥君!你聽見了沒?你不能放心呀——」司徒百合一瞬之間鼻頭酸楚,聲音已經哽咽。

  看到冥君閉眼,她卻不敢去搖他,他看起來像尊輕輕一碰就會散掉的堆砂人偶。

  「百合。」他喚住她。

  「……做什麼?」

  「我這次如果睡著,不要叫醒我。」

  「誰要答應你這種事呀!我一定會叫醒你!一定一定會的!」

  「百合……」

  「我才不答應!」她立刻摀住耳,不聽他說話,以為只要他不說、她不聽,所有的事情就不會發生,一切還會處在原點。

  「記得把我生回來呀。」




  那句話,成了冥君的最後遺言。

  他睡著了,再也無法叫醒。他面容安詳,彷若沉睡,只要睡得饜足,他就會再睜開眼,繼續與她作對,繼續逼著要她背帳。

  他走得突然,對宮家上下全是打擊,司徒百合以為大家都會震驚的放聲大哭,卻不知道整個宮家人為這一天,早已經做好準備。

  金花甚至告訴她,她每一天醒來,都以為會失去他,要是見冥君還好好的在面前談笑風生,她都好感激老天爺。眾人都知道冥君的身體已經撐到極限,眼睜睜看他苦熬,一方面希望他能解脫,一方面又自私的希望他繼續努力求生,矛盾的不想放他孤單棄世,卻又恨極自己無能為力去救他。

  金花哭得眼腫,與十幾名長工丫鬟鎮夜守著靈堂,沒有手忙腳亂,沒有群龍無首,一切都相當熟練。

  司徒百合靜靜坐在靈堂邊的木椅上,看著眾人搬來大疊書籍,一本一本燒給冥君。據說這是冥君在好些年前就交代好的,他從不避諱吩咐這種不祥的遺囑,要人將他很喜歡也百讀不厭的書燒給他黃泉路上好讀,至於紙錢或衣著什麼的,他倒是不甚在意,所以沒多要求。

  她抹抹濕潤的臉頰,吸吸鼻,離開靈堂,夜已深沉,一輪殘月掛在幕黑天際,無限的孤寂成為唯一陪襯,她幽幽歎氣,感覺雙腳沉重,每走一步都像必須先使勁抽出深嵌在泥地裡的足踝,才能跨出步伐。

  「百合。」

  聽見宮天涯的叫喚,司徒百合茫然抬頭,立刻快速搜尋他的聲音來源,在暗月下的亭間發現了他,她彷如渴水許多日的旅人看到清澗澗的山泉,立刻奔馳過去,投入他的懷抱。

  宮天涯身上帶有淡淡酒味,他一個人在亭間獨飲,桌上兩隻酒杯,一隻已空,一隻仍有八成滿。

  「你在喝酒?」

  「幾杯而已,我沒有想牛飲,喝完這一小壺就不喝了。」

  「讓我也一塊喝,好嗎?」她問,卻已先執起那只空杯,讓宮天涯為她斟酒。至於桌上另一隻滿杯,她則動也不去動。

  她知道,那杯酒,只有冥君能喝。

  「你會喝酒?」

  「半杯一杯還行,多了的話,我會失態發酒瘋的。」以前喝醉過一次,隔日酒醒聽府裡丫頭對她說,她酒醉後拿著一本《幽魂淫艷樂無窮》,命令十幾名奴僕按照書上橋段演了整夜的淫戲,演得不好還會被她提腳踹,踹完繼續演。後來她就不曾再喝醉過,因為奴僕們都相當小心,不讓她有機會沾酒。

  「那麼,比半杯更少一些。」他替她倒了二分滿。

  「這麼一丁點,塞牙縫都不夠。」她笑著抱怨,但喝了,一口就飲盡,再討一回,「再來一杯。」

  「別喝太多,會醉的。」他勸道,但仍是順她心意,只是比前一杯更少。

  「醉了比較好睡嘛,不然我會睡不著,一直反覆想著冥君最後說過的話,還有他的表情……」司徒百合默著聲,又灌下杯中酒。這次她不讓他斟了,她自己來,一倒就是滿溢的一杯,在他伸手擋下之前,全數往嘴裡送,酒的熱辣從檀口一路滑過咽喉,本以為酒能暖身,卻抵擋不了今夜夜風的寒意。

  「好了,這是最後一杯了。」他拿回酒壺和酒杯,任何一樣都不讓她再碰。

  「冥君那個渾蛋!有哪個人要死之前還像他那樣……我到現在還覺得他只是裝睡,他根本就沒事!他那時還罵我,很凶很中氣十足,說他有病,我不相信!他明明就說了好多好多的話,聲音雖然越來越輕,可是沒有像要死掉的人斷斷續續,他沒有!他還能那樣長篇大論,憑什麼說睡就睡!」

  司徒百合喝了酒後,或許是醉了,也或許是藉酒裝瘋,連死者為大這句話都拋諸腦後,痛罵起冥君,罵了好幾句後,她的義憤填膺逐漸消火。

  「他……怎麼可以一點都不管我的心情,讓我眼睜睜看他闔上眼……我好害怕,我一直搖他都搖不醒……都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錯!我如果一直笨笨地背不起帳本,笨笨的讓冥君羞辱,說我蠢笑我呆,那麼他就不會死,不會以為有人能代替他,他會為眾人留下來,不會像現在……」

  宮天涯輕輕攬著她的肩,將她勾到自己胸前安撫。

  「不是你的錯,你做得很好,我們都很感激你。」

  「騙人!冥君算是我害死的呀!他對你們大家好重要,他是你們的家人,你們一定很氣我對不對?你罵我、責備我呀!連我都覺得我欠人教訓——」司徒百合揪絞著他的衣襟,催促要他痛快淋漓地訓斥她,她需要有人代替冥君教訓她——

  司徒百合突然有個念頭湧現,從宮天涯懷裡抬頭,「天涯,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冥君有這種想法,所以之前他讓你管帳,你才會故意……」

  看著宮天涯的眼,她眼眶裡的水珠子又落下,「果然……我真的是笨蛋……」

  自作聰明的笨蛋!

  「百合,百合,百合。」他一連三次喚著她,每每當她要再為自己扣罪時,他便溫柔地喚她。

  他不知道她如此自責。宮家沒有人責備她,冥君的死只是遲早,多拖一天是一天。眼見冥君痛苦,誰卻也沒有勇氣跟冥君說「你放心去吧,我們會努力過得很好」,誰也不敢承擔如此大的後果,包括他。

  他們都懦弱,他們都逃避,想幫助冥君解脫,又害怕冥君解脫,這次冥君能走得如此無牽無掛,表情不帶半分苦楚,他們都感謝司徒百合……失去冥君,難過在所難免,流下的眼淚裡,卻也包括釋懷。如果冥君的死是必然之事,他們希望冥君最後離開時是滿足的、安詳的,百合代他們做到了,他們除了謝意,再也沒有其他指控。

  「對不起,讓你代替我們完成這麼艱難的工作。對不起,那個時候我沒有陪在你身邊,讓你親眼看著冥君死。對不起,我竟然沒有察覺到你這麼害怕。對不起……」

  他的聲音好輕,落入她耳裡,逼著她哭出來,她展臂環住他的腰際,抽抽噎噎地抖動雙肩,好半晌都說不出話,只是哭泣。

  「冥君不只一次跟我提過求死的念頭,尤其當他受創甚深的五臟六腑都在折磨他時,他都是任性地這麼說,甚至要求我賞他一刀,讓他一了百了。金花好幾回都想偷偷倒掉他的藥湯,想助他求死,但最後仍是於心不忍。他一直為我們活著,卻不能為他自己而死,我們真的太自私。」

  「你們只是不想失去他……」她好不容易才從死咬的嘴裡擠出這句。

  「你幫了我們所有的人,你讓他心滿意足的闔上眼……他信任你,也知道你會不負所望……你讓我們終於能順了冥君的心願。百合,幸好有你,真的。」

  「可是我不是為了讓冥君死掉才嫁進宮家的,這不是我想見到的……」這重擔太沉,壓得她喘不過氣。她無法原諒自己,只要碰了帳簿,她就會責怪自己。她若早點察覺冥君的用意,她說什麼也不會去背帳,她會一直裝笨蛋,無所事事地當她的宮夫人就好。

  「我娶你,也不是為了讓你遇到這種事、讓你難過。」

  他與她都知道,他們會幸福,但是這個幸福裡,因為冥君的去世而有遺憾。倘若沒有冥君的一臂之力,他還騙著自己恨她,而她還好努力好努力想博取他的注意,這段路,不可能會平平順順。

  「百合,幫我一個忙,好嗎?」

  「你說。」

  他輕輕湊近她的耳畔,啞著聲,認真要求——

  「跟我一塊把冥君生回來。」

  司徒百合聞言仰首,臉頰刷過他的唇,一顆滑落的淚珠被他吻走,她漸漸咧開唇瓣,回他一抹笑,用力點頭。

  「我也想跟你這麼說。不管要生到十幾二十個,我一定要生到他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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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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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冥君去世一年半後的冬天,司徒百合臨盆。

  那天的風雪下得兇猛,足足兩天兩夜不停歇,馬車無法在厚雪堆裡行駛,街道封閉,產婆被困在半路上,最後是心急如焚的宮天涯以輕功去將產婆拎回府裡。

  那天產婆好不容易踏進了宮家,卻臨時腹痛難忍,光蹲茅廁就佔去好些時間,半個時辰裡就跑了六次。

  那天灶火怎麼也生不起來,一大鍋水無法煮沸,最後是焦躁不安的宮天涯雙掌一捧,用過人內力將水沸騰,才來得及送進產房備用。

  那天司徒百合已經疲累得再也壓搾不出半分力氣,疼痛讓她想昏死過去,每每就快被黑暗給籠罩,便會有更強烈的痛楚將她硬生生喚回劇痛的現實。

  那天宮天涯時時刻刻揪心不安,突發的事情太多,雖偶有小事——像是準備好用來剪孩子臍帶的剪子不翼而飛,或是送熱水進去的丫鬟一踉蹌,整鍋水全灑了地——但他皆能應付,反倒是在房外踱步時,聽著房裡淒慘得好似發生慘絕人寰兇案的尖叫,從激烈到虛弱,這才讓他覺得難熬。

  那天,除了混亂,還是混亂。

  司徒百合的陣痛正式邁入第二日,宮天涯再也按捺不住,兩拳打倒阻止他進去產房一整天的奴僕甲乙,震破房門,殺近床畔。

  「你到底在幹什麼?!生了一天一夜,你到底會不會接生?!」宮天涯推走無能產婆,決定自己接手。

  「這位爺,男人不能進產房——」

  「我的房間為什麼我不能進來?!滾一邊去!」他看著司徒百合臉上血色盡失,整個臉蛋都是汗水淚水,喘吁的小嘴已經喊到完全嘶啞。「百合!」

  「天涯……」她使勁力氣抬手,宮天涯立刻握住她。

  「你這個磨娘精,再繼續折磨你娘試試!我一定會讓你吃不完兜著走!」宮天涯凶狠地對著司徒百合圓滾滾的肚子咆哮!

  「天涯……叫他的名字……」她握緊他的手,一波波的劇痛再度席捲而來。

  「誰?叫誰的名字?」司徒百合的聲音太含糊,讓他聽不清楚。

  司徒百合沒辦法回答他,她衝破咽喉的是痛楚叫聲。

  看著妻子痛苦的小臉,宮天涯慌亂焦急思索百合要他在這種時候叫誰?誰能辦法幫她解除劇痛?

  一個名字如閃電般劈進腦門——

  冥君!

  是了,除了他之外,還有誰會這麼折磨人,要大伙手忙腳亂地迎接他的到來?這傢伙總是唯恐天下不亂!

  「冥君!你玩夠了沒有?這一次百合會替你生一副健健康康的身體,讓你有本事又跑又跳,也讓我終於可以追著你打,你現在只剩娘可以讓你躲在身後撒嬌,你還不努力討好她,讓她痛這麼久?!」宮天涯一手貼在司徒百合的腹間,一手緊扣她的手指,想為她分擔痛楚。

  不知是宮天涯的威脅奏效,還是時辰恰巧,磨人的小傢伙終於心甘情願結束對親娘的折騰,脫離母體,聽話地落入親爹的大手裡。




  第一個孩子是男孩,取名冥君。

  宮家眾人爭著要抱他、照顧他——或許是他的名兒讓大家倍感親切,將對冥君所有的情意都轉移到小娃兒身上。尤其是金花,乾脆自告奮勇當起了奶娘……也不想想她還沒嫁人,哪有辦法替娃兒哺乳?不過除了這事兒她做不來,其餘替娃兒洗澡或是哄娃兒,她都做得相當不錯。

  「今天陳伯說小少爺的眼睛和冥君好像哦,隔壁街的王大嬸也說他和冥君小時候一模一樣,而且越大越像呢!」金花最愛抱著甫滿週歲的小冥君四處跑,逢人就說上這麼一段前世今生的神跡,現在弄得全銅鴆城都知道他們宮家的感人事跡。

  「說得好像冥君才是孩子的親爹似的。這些話被天涯聽到,他又要吃醋了啦。」小冥君和冥君到底像不像,她還看不出來。她兒子小小一顆,又時常貪睡不理人,憑哪些地方看出兩人像或不像?根本是移情作用吧。

  倒是身為娃兒親爹的宮天涯最是可憐,到現在沒有半個人說過娃兒神似他,真是情何以堪。要不是她生產的日期和冥君死亡之時相距一年半,說不定還會有人私底下暗諷她偷人哩。

  「可是我也覺得小少爺跟冥君真像,一定是冥君捨不得我們大家,投胎回來讓我們大家疼。」金花拿臉頰去蹭小冥君的臉,逗得娃兒咯咯直笑,小拳捉住她的頭辮不放。

  「我覺得他最像冥君的地方是折騰人的本能。」司徒百合正在看帳,隨口回答。「你想想,從我生他那時開始,他就在折磨人……這明明就是冥君最愛干的壞事。天涯說得對,這小磨娘精。」司徒百合手上的墨筆一揚,壞壞地在小冥君臉上個叉,這一畫,小傢伙沒哭,反而被逗得更樂。

  金花立刻反手拍了拍司徒百合的手背,反應靈敏得就像一個逮到孩子偷偷用手去捉桌上菜餚的凶娘親。

  「哎呀!你怎麼這樣啦!金花小姨去幫你洗淨淨哦,別理你壞娘娘。」金花抱著小冥君離開房間,留司徒百合一人孤單看帳。

  司徒百合笑著搖頭,摸摸被拍紅的手背。「這個金花真是的,大冥君也寵,小冥君也寵。」

  豈止金花寵,冥君在全府上下的地位輕而易舉地幹掉了她與宮天涯這對當家主子。

  不過既然小冥君能安慰大家失去冥君的傷痛,那麼用金花那套前世今生的方法又何妨?

  人呀,有時會因為有了慰藉而變得更堅強。

  晚膳過後,小冥君終於讓司徒百合給抱回房——算算也真可悲,她這個親娘抱自個兒子的次數竟然不到金花的一半。並非她不愛抱孩子,而是她根本沒機會抱。當她撥出空閒,想來個含飴弄兒之樂,奴僕甲就遞來一本帳簿,然後光明正大搶走她的小孩,等好不容易處理完帳,想找奴僕甲要回小冥君,小冥君老早不知被轉過幾手,更不知道被抱去哪兒寵、哪兒逗了。

  「什麼事這麼高興?」宮天涯沐浴過後,回房就瞧見他的妻子抱著胖小子坐在床上,嘴裡模仿著小冥君那口齒不清的奶調,一會將他高高舉起,一會又將他翻成煎魚,再看他自個兒吃力翻身,玩得不亦樂乎。他心裡暖甜,覺得心窩口圓滿完整。

  「我今天讓冥君抓周哦。」她拉他過來,與她一塊窩在床上。

  「他捉到什麼?」

  司徒百合嘿嘿奸笑,「帳本五,銀鳶城南巷分行。」

  「我瞧你根本滿地上放的全是帳本吧。」知妻莫若夫。

  「哪有,我還放了一個算盤和毛筆。」其餘的全是帳本沒錯啦。

  「他才一歲,你就想讓他管帳嗎?」

  「我當初嫁進宮家沒滿一年,他就叫我管帳啦。」

  「一個大人說這種話羞不羞呀?」他取笑她。她雖然嫁進宮家不滿一年,可已經是個大姑娘,小冥君出世到現在也不過一個年頭,連話都還說不齊,如何相提並論?

  「反正我不管啦,等他再大一點,我就要教他讀帳——」司徒百合皺著鼻,做鬼臉湊近小冥君,在他小拳要捉之前又趕快退開,單調的一進一退遊戲,對一個小奶娃來說,可好玩了呢。

  「來,冥君,告訴娘,一月三十,銀鳶城南巷分行,賣出最大宗的茶是什麼茶?是誰買的?買了多少呀?」

  小冥君咿咿呀呀直笑。

  「是小龍團茶呢。記起來了沒呀?」

  「呵呵呵呵……」小冥君流童涎了。

  「二月初一是龍井,十五斤,一萬五千兩。」

  「呵呵呵呵……」

  「你還真的教兒子這些?」聽到她與小冥君的對話,宮天涯失笑道。

  「反正他總是要學的嘛。他如果真是冥君轉世,這些才難不倒他哩……對不對呀?冥君。來,再告訴娘,五月初一的雀舌茶呢?笨呀,五月初一沒上工,店舖公休,哪有賣呀。哈哈哈哈……」

  事實上,宮天涯覺得會問週歲小娃這種問題的那個人比較笨。不過說小娃兒笨無傷大雅,說問問題的人笨,他今夜就別想睡床了。

  「再來再來。整個六月裡,蒙頂茶賣了多少斤呀?」

  剛被爹親擦掉的童涎又淌出軟唇間,這回還吹出了泡泡——

  「三……十……呵呵呵……」這回小拳捉住了傻怔在當場,沒來得及退開的娘親挺鼻。

  「天涯!你聽見了沒?!他說三十!他說三十耶!真的是三十沒有錯,就是三十斤!正確!完全正確!」司徒百合驚喜嚷著,帶著兒子一塊撲進宮天涯懷裡。

  小奶娃發些單音不是太值得驚喜的事,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往往都是大人逕自去解讀那些單音,將它們聽成他們最想聽見的答案。或許司徒百合亦是如此,但她一點也不在乎。

  「若這小子真是冥君投胎就好,那我們就可以用接下來的一輩子好好補償他。我們欠他太多了。」

  「他當然是呀!」做娘親的她可是自信滿滿哦。冥君臨走時,特別央求她將他重新生下,那就代表他也好想好想回到這裡。興許是生來讓大家繼續寵他愛他,也興許是生來繼續欺負眾人,無論是哪個原因,她知道,冥君一定守信。

  她笑著吻了宮天涯,也吻了冥君紅紅粉粉的小臉頰。

  原先與宮天涯的幸福甜蜜裡,有了個缺口,那是失去冥君的傷痛,此時此刻,那個缺口卻被填得滿滿……

  宮天涯抱著百合,百合懷裡抱著孩子,一家子依偎在一塊。

  「冥君,歡迎回來。」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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