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費論壇 繁體 | 簡體
Sclub交友聊天~加入聊天室當版主
分享
返回列表 發帖
第五十章

  雖然武禎變成小孩兒還沒有一天,但梅逐雨已經深刻的認識到了自己夫人年幼時究竟是怎樣一個脾氣古怪不可捉摸的任性熊孩子。
  
  這樣一個幾乎可以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姑娘,突然如此恐懼的縮成一團,梅逐雨當下就感覺驚異不已,一手抱著小姑娘不讓她亂動摔下馬去,抬眼看向剛才小姑娘看著的方向。
  
  只見在他們前行的路邊,有兩棵樹,這兩棵高大的樹平時應該是供行人歇息的,樹底下有幾塊被人蹭的光滑無比的青石,在烈日炎炎下,那兩片樹蔭看上去很吸引人。
  
  不過梅逐雨的目光定在了兩棵樹中間。那裡纏繞著一個黑色的網,像是蛛絲一樣的巨網連接在兩棵樹的枝椏之間,巨網中心趴著一團黑乎乎的東西,看上去是一隻碩大的蜘蛛,就橫亙在必行的道路中間,像是正在等待獵物的獵手。
  
  這是一種精怪,名為蛛婦,看著雖然很可怖,但其實並不害人,相反,它們抓的都是些遊蕩的穢氣與害人生病的小蟲精怪。
  
  梅逐雨低頭看著懷裡瑟瑟發抖一聲不吭的小姑娘,她緊緊埋著頭,不敢看那東西一下,靠得越近她就抖的越厲害,像是害怕極了,但再害怕她都沒有哭也沒出聲,不僅如此她還下意識放輕呼吸努力縮小自己的存在感。
  
  她是真的害怕至極。梅逐雨在這一刻忽然明白了什麼,武禎,她難道也是從小就能看見這些東西?她的反應告訴了梅逐雨,她幼時看見這些東西的時候都是如此——沉默著發抖。
  
  這想法讓梅逐雨有點愣,他沒想到。她是貓公,從第一次見到她的那一刻起,梅逐雨就沒見她怕過任何東西,她也會害怕嗎?這個滑不溜手,假裝害怕傷心時會擦著眼睛露出可憐兮兮神情的小姑娘,真正害怕的時候是不會哭,也不會撒嬌的。
  
  梅逐雨一下子,心疼的有點受不住,手上一緊把馬勒停了。他深吸一口氣,把鑽進自己懷裡的小姑娘掏出來,然後對她說︰「不怕,你抬起頭看看,蛛婦已經不在了。」
  
  小姑娘半晌才拉著他的袖子小聲道︰「不能說話!」
  
  「它會過來的,會抓我的腳。」
  
  梅逐雨又是深深吸了一口氣,只要想到武禎年幼時會經常嚇成這樣,他就忍不住把聲音放得更柔了,這輩子都沒這麼輕柔過。要是現在把他的師父師兄師侄等人拉過來,就他這語氣,能一次性嚇死一半人。
  
  「真的,它不會過來,你看。」
  
  就在說話間,他抬手飛快的畫了個靈符,靈光籠罩在蛛婦與那張大黑網上,讓它們一下子消失了。雖然它們其實還在原地,但暫時不能被看見。
  
  也許是因為梅逐雨給她的感覺太值得信賴,小姑娘終於悄悄扭頭往後看了一眼,這一眼,她只看到空蕩蕩的空中明晃晃的,沒有了令她恐懼的黑網和大蜘蛛。
  
  小姑娘就好像一隻發現危險消失的小狐狸,又謹慎的探出腦袋,扶著梅逐雨的胳膊四處張望,見真的沒有了那隻大蜘蛛的蹤跡,她長長出了一口氣,坐回了梅逐雨懷裡。
  
  梅逐雨還待再安慰她,卻見小姑娘飛快的恢復了之前的活潑,再度翹起腳丫開始嘰嘰呱呱。
  
  梅逐雨︰……
  
  他想了想還是和小姑娘解釋了一下蛛婦不會傷害人這件事,他們兩人已經離開了那兩棵樹的附近,小姑娘聽完了,一歪頭看著他問︰「你也能看到?」
  
  梅逐雨點頭。他剛點頭,就見小姑娘帶著點同情的目光,站起來拍了拍他的腦門,安慰他,「不害怕不害怕。」
  
  梅逐雨︰……不,我覺得是你比較害怕。
  
  但是小姑娘顯然不想和他說這些,目光已經被路邊的果樹吸引了,興奮的扯著他的衣袖指著路邊果樹︰「楊梅!有楊梅!我們去摘楊梅!」
  
  梅逐雨想起之前和她去鱗經寺的時候,摘了一捧櫻桃。這樣看來,其實長大後的武禎和小時候也有著一些相似的地方。
  
  臨近傍晚的時候,他們到了南山腳下的須提寺。此時倦鳥歸巢,寺內的鐘聲傳出,回蕩林間。在夕陽餘暉下,寺中白煙裊裊,也不知是前院的香火還是後院的柴火煙氣。
  
  梅逐雨下了馬,又將小姑娘抱了下來。小姑娘手裡還捏著一個大楊梅,好奇的盯著林間露出的寺廟一角和隱隱綽綽的寺廟大門。
  
  「我爹在這裡面啊?」
  
  「對。」梅逐雨彎下腰跟她說話,「等一下你見到父親先不要激動,知道嗎?」
  
  他只是帶武禎來看看豫國公,卻不準備讓豫國公看到武禎這個模樣,否則事情很難解釋,武禎恢復之後要處理的事情會更多。
  
  奈何他是這麼想的,事情卻沒法按照他的預料發展。
  
  他牽著小姑娘進了寺裡,求見在此修行的岳父豫國公,這一路小姑娘確實乖乖的被他牽著,路過的大小和尚也沒有看見小姑娘。但一見到豫國公,小姑娘就瞪圓了一雙眼睛,開始掙扎著要向豫國公撲去。
  
  豫國公武淳道很是奇怪自己這個寡言的女婿梅郎,為什麼會選在這個時間一個人突然來拜訪。讓豫國公覺得更奇怪的是,女婿一隻手好像緊緊拉著什麼東西似得,袖子微微擺動。他不由往女婿空蕩蕩的手裡多看了兩眼,心裡直犯嘀咕。
  
  不知道為什麼,他很在意那裡,總覺得那裡有什麼東西。
  
  收回探詢的目光,武國公非常和善的詢問女婿來做什麼,問她武禎最近怎麼樣,一路過來要不要用點齋飯之類的。
  
  梅逐雨一一恭敬答了,在武國公面前坐下,順便手上一用巧勁,把張牙舞爪撲向武國公的小姑娘給拽了回來。
  
  只是看不見聽不見聲音而已,可如果武禎這會兒撲過去,武國公無論如何都會感覺得到。為了避免老岳父被這種突發狀況嚇到,梅逐雨很努力的克制著小姑娘。然而,小姑娘戰力超群毅力驚人,忽然扭頭朝著梅逐雨的手背上一咬。
  
  梅逐雨一驚,手背上被軟乎乎的小白牙啃了一口,不痛,但那種濕漉漉癢呼呼的觸感讓他手一抖,下意識鬆了手。
  
  下一刻,小姑娘在空中顯露出了身形。
  
  武國公正在問自己女兒武禎最近是不是還在流連樂館,就感覺眼前一花,一個小姑娘憑空出現朝他撲過來,一把抱住了他的光腦袋,嘻嘻哈哈的摸著他的頭笑著喊︰「光頭!」
  
  武國公︰……我好像看到了小女兒小時候的樣子,她還喊我光頭。
  
  梅逐雨迅速的探身一把將小姑娘拖了回來重新牢牢握住,再一臉尋常的坐回原地,甚至另一隻手端起茶杯若無其事的喝了一口茶。
  
  武國公︰……
  
  他看了看面無表情的正直女婿,又往空蕩蕩的周圍看了一眼,半晌才說︰「剛才,我好像看到了一個小女娃。」
  
  梅逐雨︰「沒有。」
  
  武國公︰「我是眼花了?」
  
  梅逐雨沉默一下,昧著良心說︰「可能是。」
  
  武國公低頭一看,從自己懷裡撿起了一個大楊梅,默默放到了兩人面前的案幾上。那是小姑娘一直拿在手上的楊梅,剛才朝他撲過去的時候為了摸他的腦袋就給扔了。
  
  武國公突然嘆息一聲,道︰「發生了什麼事,不用瞞著我了,是不是長安的妖市出了事?」
  
  梅逐雨聽他提起妖市,這才明白武國公知曉夫人的身份,終於是鬆開了手。於是武國公就再次看到了那個笑嘻嘻的小姑娘。小姑娘確實是女兒小時候的模樣,那個欠揍的沒心沒肺的小模樣,猴子一樣踩著他盤起的腿就毛手毛腳的摸起了他的腦袋。
  
  頂著一隻小猴子,武國公神情復雜的問女婿,「這是怎麼回事?」
  
  梅逐雨還沒說話,小姑娘先拍著光頭大笑,「爹沒頭髮了哈哈哈!」
  
  聽著這嫩生生小黃鸝一樣的聲音,武國公感受到了一陣久違的窒息感,那種恨得牙癢癢又拿小女兒沒辦法的復雜感情在心裡復甦。好不容易養大了,像個人樣了,怎麼又給變小了!
  
  梅逐雨看看踩著岳父的胳膊爬到他老人家背上去坐著的夫人,也輕嘆了一聲,將事情始末說了一遍。
  
  這一說,就說到點燈時分。須提寺裡清貧,武國公雖然身份不同,但也誠心向佛,屋內擺設同樣簡單,一盞燈就擺在案幾邊,映出周圍小小一塊,將兩人的身影映在窗上。
  
  蹦的小猴子這會兒睡著了,她一手握著那個梅逐雨給她摘的大楊梅,蜷縮在父親懷裡,睡得很安心香甜,偶爾還砸吧砸吧嘴,囈語兩聲。
  
  因為她睡著了,岳婿兩人交談的聲音都放得小了。
  
  「她確實是從小就能看到那些東西,我有兩個女兒,可是只有她能看見,大女兒看不見。我和夫人同樣看不見,但據夫人所說,她的娘親也能看見這些東西,所以禎兒的血脈應當是繼承自她娘親那邊。」
  
  「許是因為生下來就擁有與常人不同的眼睛,這孩子的性子也與其他的孩子不同。她幼時調皮,讓我們很是頭疼,她能看見那些非人之物,更讓我擔憂不已。」
  
  武國公說到這裡時,摸了摸懷中小女兒的頭髮,看見她腦袋上手藝生疏的兩個小丫髻,他忽然笑了笑,眼帶懷念與隱痛。
  
  「她看到那些東西的時候很害怕,就會鑽到我和夫人的房間裡去睡覺,一定要夫人抱著才能睡得著。夫人身體不好,被她鬧騰了一夜,早上醒得晚,所以每日早上,我都會抱著她悄悄出房間去,親自給她梳頭髮。」
  
  「我梳的不好,她出去瘋跑一圈就全都散了,披頭散髮跑回來,像個樂呵呵的小瘋子。」

TOP

第五十一章

  豫國公武淳道,年少入伍隨太祖征戰,驍勇善戰年少聰慧,很得太祖欣賞看重。幾十年前,他跟隨在太祖身邊時,還是個十幾歲的郎君,容貌俊秀,在一片軍中大老粗中間,十分顯眼,當時不知多少叔叔伯伯想招他為婿。
  
  但是一直到太祖平定四方,武淳道依舊沒有娶親,這時候他也不過才十九罷了。太祖戲稱他不愛女郎愛長槍,每日只知抱著他那柄紅纓長槍擦拭,混跡在一大群兵卒之間,也不像一般兒郎那樣對年輕的女郎娘子們有什麼嚮往之情。
  
  單身的男子,日子總是過得粗糙,行軍打仗之時,他們的日子難免隨意,但後來天下基本上平定下來,眾人論功行賞封了大官宅子了,這位小將軍依舊是對女人沒什麼興趣,唯有太祖,也就是當時的陛下又派他外出平亂,才能在這位小將軍臉上看見興奮之情。
  
  與他一同打仗,幾乎是看著他長成青年郎君的眾將士們,都以為他婚事得好好磋磨個幾年才能成了,誰知這一年,他奉命往昆州平亂,帶回來了個女郎,向陛下稟明之後,立即就將人家娶回了家。
  
  為了這個女子,他一改先前的不講究,求陛下給他換了個帶花園的漂亮宅子,就像對待一株從他處移來的名貴花朵那樣,小心的將他那個新夫人給請了進去。
  
  他的同僚們聽說他那夫人出自於昆州裴家,是當地望族,只是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被他直接帶了回來,武淳道不說,也沒人去問。只隱約有些謠傳,說武夫人是曾嫁過人的,是個寡婦。
  
  不過,但凡見過武夫人的人,都讚她貞靜嫻雅溫柔似水,除了比武淳道大上兩歲,其他容貌氣度都與他很是般配。後來很多年間,提起武淳道與他夫人,人人都要真心說一句恩愛。
  
  只可惜,人間有情人難長久,在他們第二個女兒七歲時,武夫人生了一場病,纏綿病榻一直未好,就那麼去了。
  
  即便過去多年,即便佛祖面前點了好幾年的香,想起那個令自己年少傾心,攜手十幾年的女子,武淳道依舊是滿眼痛楚懷戀之色。
  
  「我的妻子,她是個溫柔的女子,雖然身體柔弱,心性卻再堅定不過。」提起已逝多年的妻子,武淳道聲音低緩,手下撫著女兒腦袋的動作越發溫柔了。
  
  「夫人雖然看不見那些東西,她的娘親卻能看見,所以當禎兒也顯露出這種能力的時候,她比我鎮定,後來好幾年,她都在保護教導禎兒。說來好笑,我是個保家衛國的將軍,一個英勇男兒,但禎兒一遇到那些東西,第一個想要依靠的卻不是我,而是夫人。」武淳道說到這裡,低聲笑了笑,也不知是苦澀還是追憶。
  
  「夫人是個勇敢的人,她在時,把禎兒保護得很好,那些東西……說實話,最開始時連我也覺得恐懼,但她沒有,她在禎兒面前一直很勇敢的保護她。她死前,對我說,要好好照顧兩個女兒,特別是禎兒……但我辜負了她的期待。」
  
  武淳道揉了一把臉。梅逐雨端坐在他面前,靜靜聆聽,在他聲音漸沉,驟然停住的時候,也沒有開口說什麼,只等著他回神。
  
  武淳道許久才繼續說︰「那時候夫人剛去世沒多久,我那段日子過得很恍惚,就對禎兒疏忽了,她……她遇到那些東西,可能是嚇的,也可能是被那種東西逼的,不知怎麼從高高的樓上摔了下去,當我趕到的時候,她幾乎已經沒有氣了。」
  
  「那時候,她才那麼小,就和現在這樣,小小一團,能完全縮進我懷裡。」武淳道的手開始顫抖,那一雙布滿了厚繭,曾拿起長槍殺了無數敵人的手,在小女兒軟嫩的臉頰上顫抖著,落下一個輕輕的撫摸。
  
  「我以為禎兒活不成了,但是那天,我親眼看到了那隻貓將瀕死的禎兒帶走了,然後當禎兒再出現的時候,她已經恢復,同時也變成了一樣的非人之物。她能變成貓,我看過她變成貓的樣子,她那時年紀還小,有時候不太能控制得住。我不知道她消失那段時間具體發生了什麼,我只知道,她是我的女兒,她好好的回來了,這就夠了。」
  
  「我也見過那個把禎兒帶走的貓妖,他在一個夜裡忽然出現在我房間,他告訴我救禎兒是為了報我夫人的一個大恩,他還說自己將要離開,作為禎兒死而復生的代價,她可能需要承擔一些責任。」
  
  梅逐雨就在這時,突然的開口問了一個問題,「那個……貓妖,他是不是上一任妖市的貓公?」
  
  武淳道抬頭打量自己這個看上去很尋常的女婿,見他面容平靜,眼裡卻有些他看不懂的情緒。武淳道看不懂,只點點頭︰「是的,他告訴我他不能再在長安待下去了,後來我就再也沒見過他。」
  
  梅逐雨閉了一下眼,又看向武淳道懷中那個小姑娘,她恰好翻了個身,身上夏日的一件薄薄小襖往上滑,露出了一塊白肚皮,像隻小青蛙。梅逐雨的眼神慢慢軟下來,他低下頭輕聲道︰「原來如此。」
  
  「那麼,是只有國公知曉夫人身份嗎?」
  
  武淳道點頭,「是,我那大女兒並不知道,這種事,知道的人多了,對禎兒來說並不是什麼好事。只不過,你又是怎麼知道的,難道是禎兒告訴你的?」
  
  梅逐雨搖頭︰「不,只是陰差陽錯之下發現的。」他頓了頓又說︰「我也是從小能看見非人之物,之前曾在觀中修行,姑且算是個道士,對付那些惡妖精怪,也算是有幾分心得。」
  
  武淳道眼睛一亮,用一種全新的目光打量了他一陣,接著就露出了個笑容,一手拍著梅逐雨的胳膊,欣慰而喜悅的說︰「好啊!好啊!」
  
  靜言大師果然說得不錯!武淳道心道,難怪靜言大師有那種批語,原來還有這一道淵源,看來這個女婿果然能幫女兒渡過劫難!一時間,武淳道只覺得心中大定,看梅逐雨的目光都親熱了不少。
  
  等到第二日早上將他們送回去,武淳道親手把女兒送到梅逐雨手中,依舊是一臉的欣慰。
  
  「禎兒就交給你了,請你一定要好好照顧她。」武淳道瞧著依舊小小一個的女兒,十分慎重的說。
  
  梅逐雨抱著小姑娘,表情語氣,一如當初在婚宴上那般慎重認真,「我會的,無論發生什麼,我都會護著她。」
  
  回去的路上,小姑娘安靜了很多,當然這並不是說她終於聽話了,而是她一路上都昏昏欲睡,最後還又變回了小貓。半途中梅逐雨只感覺懷裡一鬆,一個小貓團落在馬背上,被他馬上撈起來,才沒有團成團滾落馬下。
  
  摸著小貓的腦袋,梅逐雨有點明白,她可能是要變回來了。這麼一想,心中鬆了一口氣。
  
  心狠手辣的梅道長並不怕熊孩子,但他拿變成熊孩子的夫人沒有辦法,不忍心打又不忍心罵。
  
  回家後,將貓放在床榻堆的被子裡,梅逐雨坐在床邊,低頭思索著什麼,他看了看自己白皙修長的左手,那手中的掌紋,中間被一道粉色的痕跡錯開了一些——那是一個遺留下的傷痕。他握緊手,斂下眼中所有的情緒。
  
  這一晚又是到半夜。梅逐雨坐在床邊,一手撐著額頭睡著,手中的書卷滾落在了地上。忽然的,他驚醒了過來,一睜開眼睛正對著地上那卷散開的書,於是他低頭將書卷撿起來,放在了一邊,再一轉頭,看到了一雙笑咪咪的眼睛。
  
  他的夫人已經恢復了,躺在床上瞧著他,一手撐著腦袋,赤裸的身上蓋著一床薄被,是個「玉體橫陳」活色生香的模樣。
  
  梅逐雨一頓,隨即露出一些喜色,「你……沒事了嗎?」
  
  武禎突然一把將床邊的郎君拉倒在床榻,一個巧勁的轉身,就趴到了人家的身上,將人結結實實的壓倒在床上。
  
  「怎麼不到床上睡,坐在床邊也能睡得著,你可真厲害。」武禎撓了撓郎君的下巴,那裡有一點青色的鬍茬,略刺手。
  
  梅逐雨的神情略有些疲憊,但見到武禎恢復後,他的眼睛顯得很明亮,讓武禎瞧著瞧著,眼睛也亮起來。
  
  片刻後,梅逐雨往旁邊躲了躲,略有些尷尬的握住了她被子裡的手,眼觀鼻鼻觀心的勸道︰「你才剛恢復,之前傷的還沒完全修養好,暫時還是不要……」
  
  武禎大喇喇的感受了一下郎君的「口是身非」,一手撐在他胸口上朝他笑的燦爛曖昧,綿軟的地方就在郎君眼下,被擠壓的……
  
  眼睛簡直不知道該往哪裡放,梅逐雨試圖起身,又咚一聲被壓了回去。
  
  「不管,就是要。」一點不怕羞的大姐姐武禎已經伸手挑開了郎君的衣襟。
  
  梅逐雨︰看來,長大後的小姑娘,依舊是任性。
  
  於是這一夜,依舊是個夫人嫌棄郎君手勁太大的夜。
  
  早上照例被連綿不絕的鐘鼓聲吵醒,武禎伸手揉了揉腰,忽然發現身邊的郎君竟然沒有起身。他難得的還在迷糊,露出一點初醒的茫然來。
  
  武禎瞧了一會兒,揉著他下巴把他的臉轉向自己,突然問道︰「郎君,你覺得我給你生個女兒怎麼樣?」
  
  梅逐雨被嚇醒了,他隔了一會兒才問:「你還記得昨日發生的事嗎?」
  
  武禎一愣,表情毫無破綻,「昨天?發生了什麼?我就記得自己被你灌了那難喝的符水之後就一直暈乎乎的,什麼都不記得了。」
  
  梅逐雨仔細觀察她的表情,沒見到什麼破綻,覺得她可能是真的不記得自己變小之後發生的事了,於是斟酌著說︰「懷孩子很辛苦,還是順其自然。」
  
  武禎突然噗嗤一聲笑了,探身在他臉頰上親了一大口,調笑道︰「是不是我變成小姑娘之後把你嚇到了~」
  
  梅逐雨︰……原來記得嗎。
  
  武禎繼續笑︰「對不住,我小時候是折騰人了些,郎君受累了,看在我那麼可愛的份上,就原諒我吧。」
  
  梅逐雨握住她被子裡捏自己胸膛的手,略有些無奈,「好。」

TOP

第五十二章

  「你好些了嗎?」
  
  武禎隨意的點點頭,「好了。」
  
  梅逐雨仍舊不太放心,反手捏住了她的手腕,細細探查了一番才放開手將她的胳膊塞回錦被裡,「還需要靜心休養一段時間。」
  
  說著他坐起身穿衣,將要起身時衣袍一角被武禎拉住,「誒,起這麼早去哪兒啊。」武禎說。
  
  梅逐雨道︰「你好好在家休養,我今日該回刑部上值了。」
  
  武禎這才露出個恍悟的神情,想起自己的郎君確實該工作去,她又想到這幾日耽擱的時間,安撫的說道︰「沒關係,我給你打個招呼,幾日沒去上值而已,小事一樁。」
  
  梅逐雨卻搖搖頭,道︰「沒關係。」
  
  這個沒關係到底是怎麼回事,等武禎隨著梅逐雨出了房門去吃早飯時,才明白了意思。花廳裡坐著個和梅逐雨長相一般無二的男人,乍一看就像是孿生兄弟一般。武禎腳步一頓,仔細看了一眼,這才發現破綻,挑著眉毛奇道︰「這是,霜降道長?」
  
  那個長著梅逐雨臉的男人見兩人相攜而來,露出了個略復雜的神情。口中叫道︰「小師叔。」
  
  輪到武禎,他不知該怎麼稱呼是好,最後一閉眼還是選了往常的叫法,喊了貓公。
  
  武禎哈哈一笑,坐到了桌邊,「大家都是一家人了,喊什麼貓公,忒的見外,叫我禎姐就行。」
  
  霜降道長︰……想當年,兩人不打不相識的時候,他被這位貓公按在地上狠狠摩擦了一頓,雖然後來兩人也算是有幾分交情,但如此熱情自然的語氣還是頭一回。
  
  心情復雜的霜降道長不由看向自己小師叔,他忽然有一種詭異的,娘家人見女婿,被女婿捧了一把的感覺。
  
  梅逐雨並沒有接收到師侄的目光,他見師侄看過來,便與他道了謝,「這幾日麻煩你了,接下來我已經沒事,可以自己去上值。」
  
  霜降立即搖頭,那張俊冷的臉上露出了一個罕見的笑,他往臉上抹了一把,擦去了畫在臉上的靈符,頓時露出原本容貌。很是恭敬的對梅逐雨說︰「能幫到小師叔的忙,是師侄的榮幸。」
  
  確實,別說他們這些師侄了,就連他師父師伯他們,都難得能幫到小師叔什麼,畢竟小師叔太厲害了,什麼事都能自己做,能讓他幫忙可謂十年難得一見,如今他雖然只是被拜託代替小師叔去上兩天值,但回去觀中,已經足夠炫耀了。
  
  除了我!還有誰幫過小師叔的忙!沒有了!
  
  正在微妙的竊喜自豪,霜降道長忽然又聽見自己小師叔說︰「你還要在長安待幾日吧,既然如此,這幾日我為你指點一下功課。」
  
  這話一出,霜降道長手一僵,臉上那點喜色頓時沒了。但他知道這是小師叔在表達感謝之意,所以他不能表現出不願意,還得感謝小師叔,哪怕這報答他根本不想要。
  
  天知道霜降道長此刻多希望馬上有急信送來好讓他順勢脫身。好不容易小師叔離了觀,師兄師弟們清閒的好日子沒過多久,他怎麼就要送上來讓小師叔折磨呢!
  
  霜降道長心中恨恨,後悔不已。武禎沒說話,只觀察著這兩人的說話神色,察覺到其中玄機,忍不住噗一聲笑了起來。梅逐雨不知道她忽然笑什麼,見她碗中粥喝完了,又動手給她舀了一碗,還夾了兩塊蜂蜜棗糕。
  
  「好好吃了,回去休息吧。」
  
  武禎端起碗喝了一大口,嗯嗯的隨意應了兩聲,想到霜降道長那個憋屈又委屈的小表情,還有自己郎君那毫無所覺的認真神情,又笑出了聲。
  
  飯後等梅逐雨出門上值去了,霜降道長也出門了,他這幾日光化成小師叔的模樣替他工作去了,還有些事沒做。不過他扭頭看看與自己前後腳出門的貓公,猶豫了一會兒,還是說︰「貓……禎姐……」他很是別扭了一下這個稱呼,然後才說︰「不是答應了小師叔在家休息嗎?」
  
  武禎笑了笑,背著手道︰「只要你不說,郎君那裡當然就以為我在家好好休息了。」
  
  霜降道長冷著臉,「怎麼能言而無信欺騙小師叔,我是不會為你隱瞞的。」
  
  武禎哦了一聲,「霜降師侄,幫個小忙,我保證你小師叔這幾日沒時間折騰你。」
  
  霜降道長︰「……」
  
  「咳。」冷著臉的小道長咳嗽了一聲,轉過頭去,聲音平板的道︰「今日我什麼都沒看見,我還有事,先走一步。」
  
  武禎擺擺手,「多謝了,師侄。」
  
  背著木劍走在大街上,聽到身後那個笑呵呵的聲音,霜降道長驀地有些痛心疾首——女色誤人,看看當初英明神武能查善斷的小師叔,完全被蒙蔽了雙眼!
  
  武禎亂逛了一大圈,去瞧了瞧梅四等人,又窩在樂館裡聽人彈琴。一群少年少女意外的在這裡見到她,很是高興,紛紛圍過來嘰嘰喳喳的抱怨好些時日沒見她出來玩。
  
  武禎一一打發了,在這熱鬧的嘻嘻哈哈裡,靠在榻上打了個小盹。雖然她看上去是恢復了,但畢竟受創,這麼短的時間內沒能完全恢復,仍然有些睏倦。
  
  在樂坊露了個臉,與斛珠見了一面,武禎又變成貓去了柳家宅子找小夥伴蛇公。
  
  柳太真白日裡一般都在家中,不是靜坐撫琴就是寫書自娛。武禎去時,正見到柳太真養的那兩隻狸花貓趴在光滑的青石上打呵欠,她剛跳到另一塊青石,就有一個不緊不慢的腳步聲徐徐而來。
  
  來人是柳太真,她一抬眼見到三塊青石上三隻一模一樣的貓,準確的將目光定在了武禎變成的貓上,問道︰「恢復了?」
  
  「差不多吧。」武禎跳到她面前,越過她往房內走,熟門熟路的趴到了榻上一塊軟墊上面,爪子墊著腦袋擺了個舒服的姿勢,「小蛇,那瘟神剩下的東西處理好了嗎?」
  
  「沒有處理好,我還能在這裡跟你說話。」柳太真道。
  
  武禎只是隨口一問,見她這麼說也不以為然,只睏倦的瞇了瞇眼睛。
  
  柳太真坐在榻上,倚著床,伸手撫弄窗外一棵花色純白的梔子,「既然還沒恢復,就好好待在家裡休息,出來亂跑什麼。」
  
  武禎︰「無聊啊。」
  
  柳太真︰「我這裡也沒什麼給你玩的,怎麼,該不會是你那郎君被你嚇到了,你才躲到我這裡來。」
  
  武禎︰「我那郎君啊,不是個會被輕易嚇住的。」
  
  兩人安靜了一會兒,武禎忽然問道︰「小蛇,你可知道上一任貓公的情況?」
  
  柳太真睨了她一眼︰「不知,我母親雖然與上任貓公共同守衛妖市,但兩人的關係並不親密,她也很少跟我說起這些,你若真想知道什麼,不如去問你那兩個副手,他們才是跟著上任貓公最久的。」
  
  武禎卻又有些提不起興致的說︰「算了,懶得問。」
  
  她時常這樣忽然有什麼想法,又忽然不在意,任性隨意,柳太真習慣了,也不追究她為什麼這個時候問起前任貓公。
  
  兩人又閒談了一陣,武禎沒有待多久,很快又走了。不過,她走之前還折了一枝梔子花餃在口中,惹得柳太真柳眉一豎,剛想開罵,武禎已經飛快的溜了。
  
  刑部官署,梅逐雨正與一個緋衣郎君交談,兩人看上去關係不賴,那緋衣郎君將手中書卷全部放在梅逐雨案頭,打量了一番他的臉色,笑道︰「今日心情總算是好了?」
  
  梅逐雨︰「怎麼?」
  
  緋衣郎君靠在案幾上,嘖嘖搖頭,「前兩日你說是嗓子不舒服,本就寡言的人,這下好了,兩天總共也沒聽你說幾個字。不僅如此,黑著臉生人勿近的樣子,可是嚇人,怎麼,難道是最近有什麼不順心的?」
  
  梅逐雨搖頭︰「無,多謝關心。」
  
  緋衣郎君見他不多說,心裡覺得無趣,眼睛一瞟,瞧見外頭跳進來一隻貓,奇道︰「誒,怎麼來了隻狸花貓,長相倒是可愛,咦,它怎麼還餃著一朵花?」
  
  梅逐雨正在翻閱案件記錄,聽了這話,驟然抬起頭,正見一隻眼熟的狸花貓輕巧的越過緋衣郎君,朝自己撲來。他連忙伸手,一把抱住撲過來的狸花貓。
  
  武禎窩到了郎君懷裡,見他眼中露出不贊同的神色,顯然是覺得她不該出來亂晃,應當在家裡休息,於是她將口中那朵特地帶來的梔子花吐到了郎君手裡,這花是為了博郎君一笑,讓他別追究這種小事的。
  
  雖然效果並沒有那麼立竿見影,但捏著那朵清香撲鼻的梔子花,梅逐雨還是柔軟了神情,小心的摸了摸狸花貓軟軟的耳朵。
  
  緋衣郎君在一邊看的嘖嘖稱奇,湊過來道︰「與你這麼親熱,這莫非是你養的貓?難得難得,你竟會養貓?」
  
  他朝狸花貓摸過去的手被擋住了,梅逐雨瞧了他一眼,淡道︰「她不舒服,不要踫她。」
  
  緋衣郎君︰……之前怎麼沒看出來這個鐵面無私的梅郎君是個貓奴?這警惕的眼神又是怎麼回事,不過是隻貓,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準備染指他家夫人呢。
  
  緋衣郎君自覺無趣的走了,梅逐雨將那枝被曬得有些懨懨的梔子花放進了盛著清水的水盂裡養起來。抱起懷裡瞇著眼睛的貓,將她拉長長長一條。
  
  「怎麼不在家裡休息?」
  
  狸花貓歪歪頭,口吐人言,聲音帶笑,「想郎君了。」
  
  梅逐雨那一點不贊同被這突然一句甜言蜜語打得七零八落,全面宣告投降,將夫人安置在自己懷裡,順毛摸了好一會兒。
  
  「那你先在這裡休息。」他其實也有些不太放心武禎一人在家,只是先前擔心如果自己表現得太過,會讓一向自由的武禎覺得厭煩,如今聽到武禎這麼說,他哪裡還想得起來自己先前的顧慮,真恨不得直接抱著夫人回家去了。
  
  不過,瞄一眼桌上堆積如山的公文,一大半是師侄不知道處理堆起來的,他還是埋首開始工作。

TOP

第五十三章

  外面的桐樹上有蟬鳴聲聲,離得太近,叫的有些吵鬧。武禎沒在郎君懷裡待多久,忽然打了個滾翻到了旁邊。
  
  梅逐雨懷裡一空,以為她是不小心滾落下去了,於是停筆將她撈回膝上。但武禎接著又跳出了他懷裡,梅逐雨這才問道︰「怎麼了?」
  
  武禎在一邊趴下,甩著尾巴懶洋洋道︰「你懷裡太熱。」
  
  如今已經完全入夏,這個時節確實挺熱了,再窩在人懷中,著實不怎麼舒服。梅逐雨忽然回想起之前,他還不知道這隻狸花貓就是武禎的時候,貓曾經幾次想窩在他懷裡,但都被他端到了一邊,如今他想這麼親近卻不能,看來這大概就是報應了。
  
  抿了抿唇,梅逐雨思索了片刻,忽然起身往一邊櫃子底下翻出了朱砂黃紙與桃木片等物。
  
  武禎心道,郎君果然不愧是個道士,竟連此處都放置了這些東西。她不知道郎君想做什麼,就待在原地看他動作。只見梅逐雨細細刻畫了一會兒那塊桃木,做了個桃木符,接著他將桃木符定在了窗戶上面。
  
  幾乎是立刻的,有一股涼涼的微風從窗戶外面吹進了屋內,吹散了一室暑氣。梅逐雨放好那些東西,坐回了原地,看著武禎。神情略有點期待。
  
  武禎心裡悶笑兩聲,跳回到他懷裡安心趴下,一抬頭,就瞄見郎君露出了一個內斂的笑,頗有些滿足的揣著她繼續工作。
  
  武禎感覺著那徐徐清風拂面,愜意極了,嘴邊鬍鬚動了動問︰「你怎麼還知道這種符,我還以為你們道門只知曉降妖伏魔。」
  
  梅逐雨嗯了一聲,聲音在武禎腦袋上方響起,「這其實也是一道降妖符,能引狂風,方才我想或許稍稍修改一下能只引小風,現在看來果然沒錯。」
  
  武禎有點佩服郎君了,這反應還真是不慢。她想想說道︰「晚上在家中也放一個吧,夜裡太熱。」
  
  梅逐雨之前沒想過這事,如今聽武禎這麼說,他才反應過來,應聲道︰「好,回家就做一個放上。」
  
  處理完一份公文,放到一邊,梅逐雨的眼神又不自覺的飄到了懷中的狸花貓身上。她的肚子起伏,上面柔軟的絨毛因為微風而輕飄著,讓人看著很想摸上一把。看了好一會兒,梅逐雨終於伸手過去摸了一下,然後被狸花貓拍了一爪。
  
  應該是讓他別打擾她睡覺的意思,但那一爪子根本沒用力,軟軟的肉墊輕輕拍在手上,透出一股自然的親昵。梅逐雨克制了一下,才沒有伸手去捏那個毛爪子。
  
  不知怎麼的,之前只是覺得這貓靈動,如今知道她是武禎,真是看哪一處都可愛,掉下來的毛都可愛極了。
  
  撚起衣袍上的兩根貓毛,梅逐雨將它們塞進了一個香囊裡。塞完,他瞧了瞧武禎閉著眼睛還在睡,並沒有注意他的動作,這才將香囊放到一邊。
  
  武禎是真切的睡著了,等她睡飽了一覺起來,發現身邊多出了個小食盒。她一咕嚕起身,看了看外面天色,在食盒周圍轉了轉。已經中午了,郎君應該是在她睡著的時候去刑部官署的飯堂裡拿來了飯菜。
  
  果然,見她醒來,梅逐雨放下筆說︰「我剛拿回的飯菜,今日就在這吃吧?」
  
  武禎點了點頭,隨意應道︰「好啊。」
  
  結果,等梅逐雨把食盒打開,她將貓腦袋往食盒裡探著瞧了一眼,立馬露出個嫌棄的神情,口中道︰「你們刑部官署的飯堂就餵你們吃這些?」
  
  其實飯菜也還好,有葷有素,雖然味道不怎麼樣,賣相也差了點,但比起普通人的飯食已經不錯了。以梅逐雨的品階,這樣的待遇是尋常,但在武禎看來,這就寒酸得緊。她從小吃的用的哪樣不是最好,嫁給梅逐雨後,她也沒有委屈自己的意思,特地撥了幾個廚子在梅家宅子裡做飯。
  
  這會兒瞧著梅逐雨的工作餐,她一爪子拍上了盒蓋,不客氣的把食盒蓋上了,「這種東西有什麼好吃的。」
  
  梅逐雨︰「……啊。」
  
  武禎不等他說話,抖了抖毛說︰「你等著,我給你拿點好吃的過來,這玩意兒就放在一邊吧。」
  
  梅逐雨沒來得及阻止,只見一道影子一閃,貓不見了。
  
  武禎好好休息了一頓,這會兒精神正好,飛快的跑到了皇后的清寧宮。皇后宮殿裡,當然是有廚房的,各式吃食糕點時刻不斷,不管什麼時候來,都能聞到各種香味。
  
  武禎不論是人形還是貓樣,都時常來此光顧,因此她溜進清寧宮的廚房,宛如進了自家院子,熟練的拿了好些吃食,裝滿了一個食盒,又大搖大擺的跑了。
  
  梅逐雨沒等多久,就見到狸花貓搬回來了個大食盒,那食盒描金繪花雕雲刻鳳,和他之前的那個小食盒比起來,顯得富貴多了,再一打開蓋子,裡面各種吃食點心光是看著就讓人口舌生津。
  
  不等梅逐雨問起,武禎先開口交代,「皇后殿下那裡拿來的,不用擔心,不會被發現。」反正她不是第一回幹這種事了。
  
  說完她拿爪子指了指其中幾樣,招呼道︰「這幾道你應該會喜歡,嘗嘗看。」
  
  梅逐雨還能說什麼,他當然是閉嘴吃飯了。武禎見他吃著,又搖頭晃腦,「我也不知你每日如此辛苦,還要吃那種沒什麼味道的東西,以後每日中午,我讓人給你送吃的。」
  
  梅逐雨放下碗,「如此是不是太過……」
  
  「就這麼定了。」武禎不容反駁的一錘定音,笑的有些神秘,「放心,不是讓『人』給你送,不會被發現,只是你要小心別把人家幫忙送飯的小妖怪給一劍砍了。」
  
  梅逐雨咽下口中的食物,認真道︰「我不會在長安隨意行事,你放心。」
  
  武禎見他這認真的模樣卻是不以為意,笑道︰「這麼緊張做什麼,就算你隨意做什麼也沒關係,有我在,反正能給你兜得住。我跟誰計較,也不會跟郎君計較啊是不是。」
  
  梅逐雨忽然覺得方才那碗湯好像有些太甜了。他低低咳嗽了兩聲,「長安妖市存在已久,有些規矩不能亂,我本就無意觸犯此間禁忌,如今知曉你是貓公,就更不會做出出格之事讓你為難。」他頓了頓又說︰「不過,你若有什麼事,盡可以與我說,我可以幫忙,譬如此次的瘟神,若有下次,定要告訴我。」
  
  武禎樂了,她還想著好歹是自己的地盤,郎君可以過得隨性些,誰知道郎君比她還要守規矩,這也就罷了,他後面這話,是說要自願幫她幹活了?
  
  武禎心裡想了想,欣然應下。
  
  她聲音帶笑的詢問︰「你真的要幫我?」
  
  「自然。」梅逐雨一點都不像是在開玩笑。
  
  他清楚能當這個貓公,定然有些本事,可想起上回的瘟神,他又無論如何都放心不下。之前他不知曉武禎的身份,就算知曉長安妖市有貓公蛇公守著,就算知曉她們會需要對付不少惡妖,也絲毫沒有過界幫忙的意思,但現在,只要想到武禎要對付那些數不清的,覬覦妖市,以及在長安搗亂的妖物精怪,梅逐雨就一陣惱怒心疼。
  
  不像話,這樣勞累,怎麼能好好休息。
  
  梅道長想像了一番自己夫人與惡妖搏鬥的場景,想到她可能會和這次一樣受傷,頓時忍不住皺眉,開始不講道理的遷怒起那些搗亂的惡妖。
  
  武禎可不知道自己的郎君在想些什麼血腥可怕的東西,她正在盤算著什麼時候晚上帶著郎君去妖市玩玩。
  
  兩人各自想著截然不同的事,和諧的相處了一下午,武禎還是第一次沒有自己變成貓跑走,而是等著梅逐雨下值了,抱著她一起回家的。
  
  這一路上,抱著貓的梅逐雨收到了不少詫異驚愕的目光。要知曉他是刑部有名的鐵面郎君,見到再多可怕的案子和死屍犯人都面不改色冷靜以對,乃是刑部穩重可靠第一人。那許多找他麻煩的同事,大多就是嫉恨他優秀,也看不慣他這不動如山的樣子。
  
  而他平日既不熱衷結交朋友花天酒地,也不喜歡巴結上官汲汲營營,一直獨來獨往,任人對他態度惡劣冷嘲熱諷也好,對他友善親和有心結交也好,他一律不假辭色。
  
  這樣一個油鹽不進的郎君,竟然會如此疼愛的抱著一隻貓招搖過市,與他平日作風真是大相庭徑,令人不敢置信。
  
  而後數日,不只是刑部眾官吏,就連離得近些的官吏,都常能看到梅郎中隨身帶著一隻貓進進出出,於是眾人不由得感嘆,梅郎中果然是個愛貓之人。
  
  也不乏有人想藉此機會找梅逐雨的錯處,好發落他一頓,然而在此之前,刑部尚書好生的誇了梅郎中那隻貓一陣,隨後他也帶了隻貓來工作。頂頭上司都如此做了,哪裡還有不長眼的敢說此事不對。
  
  這之後也不知怎麼的,六部官署擼貓成風,有一日竟然連御史台那個平生最愛找人錯處參上一本的柳御史,都破天荒的帶了貓去工作,他還帶了兩隻,左右肩膀上一邊蹲了一隻貓的造型,幾乎嚇傻御史台那一堆大小頑固。
  
  有人問起,柳御史板著臉剛正不阿的呵斥道︰「貓哪裡不好!」
  
  哪有人敢和鐵頭柳御史爭論,遂,再無人敢就此事多說一句。

TOP

第五十四章

  因為傷還未完全好,比起人形,武禎每日保持著貓樣的時間比較多,這個模樣可以令她恢復更快。說來也奇怪,武禎原來是個閒不住的,每日非得找點有趣的樂子,不然就會覺得無聊,但自從與梅逐雨越走越近,她就好似被郎君感染了,也頗能忍受得住那種清靜。
  
  沒了郊外跑馬,沒了校場比試,沒了蹴鞠馬球,連樂館妓館都去得少了。這段養傷的日子,武禎最多的就是白日裡變成貓陪著郎君在刑部工作,窩在他懷裡睡午覺,晚上則是人形,枕著郎君的膝納涼睡覺,整個人都懶洋洋的。
  
  不過白日裡,她也不是總待在梅逐雨那裡,偶爾睡夠了,她也會跑出去在各個官署轉一圈。
  
  自從擼貓成為風氣,這青瓦紅牆內,貓一下子就多了不少。與那些流浪的野貓不同,皮毛油亮身形壯碩的貓,一般都是官吏帶來的,不少官吏最近都在暗地裡比拼自己的貓。
  
  武禎還跑到一夥閒得無聊的官吏那裡,圍觀了一番他們的貓比美,那場面真是糟糕極了,一群貓差點打起來,惹得那些養貓的官吏們也差點為此打起來。
  
  另外武禎去得最多的是御史台。因為御史台的柳御史那兩隻貓,是他女兒柳太真所養,外貌與武禎的貓形一般無二,柳御史也認不出來武禎的貓樣與那兩隻貓的區別,所以武禎經常跑過去假冒其中一隻貓。
  
  柳御史看到她就橫眉豎目,但她變成貓,卻能跳到柳御史腦袋上耀武揚威,武禎心裡暗爽,有事沒事就來玩,經常藉機報私仇——譬如忽然跳上去給他一腳,柳御史也只會一臉慈愛的呵呵一笑,簡直和藹的像個假的柳御史。
  
  每到這時,武禎就覺得自己幾年前給小蛇選的兩隻貓選得好,不然今日她就不能藉著外貌相同之便來佔便宜了。
  
  不過考慮到畢竟是好友的親爹,武禎到底也沒敢過分,怕萬一被柳太真知道了,會被打成一條死貓,於是她只是偶爾過來晃悠幾圈,蹲在人家肩上頭上,突然來個不輕不重的飛貓踹。對此不痛不癢的貓貓拳,柳御史不但不惱,還每次都要對人炫耀自家的貓親近人。
  
  武禎往御史台的次數多了,梅逐雨下值前還沒見到她回來,就會等在御史台門口。第一次發現不對的柳御史看見三隻一模一樣的貓同時出現之後呆了,而見到梅逐雨對著三隻貓審視良久,最後慎重的抱起其中一隻時,柳御史整個人都不太好。
  
  柳御史︰「這是你養的貓?」
  
  梅逐雨還在細細打量著自己抱著的貓,心裡覺得應該沒錯,於是點頭說︰「是。」
  
  柳御史懷疑的望了一眼梅逐雨懷裡無辜的乖巧狸花貓,突然生出一種強烈的懷疑,覺得自己這段時間被佔便宜了,但這懷疑又來的莫名其妙。
  
  梅逐雨抱著貓回去的路上,一直在說話,然而懷裡的貓沒吱聲,就好像聽不懂他說話似得。梅逐雨這些時日眼力大漲,比之前好了太多,十次裡能準確選中夫人九次,但每次就算他選對了,武禎也會故意逗他,裝的像隻真貓似得,有一次梅逐雨把她帶回去,到半夜都沒見她變回來,以為自己確實弄錯了,差點抱著她半夜去翻柳家的宅子,逗得武禎笑了大半夜。
  
  被自己夫人騙了好幾次,這會兒梅逐雨也不敢輕下定論,托起貓與她一雙圓眼睛對視了許久許久,終於武禎忍不住了,一爪子按在他額頭,笑嘻嘻道︰「今天也選對了!」
  
  梅逐雨這才鬆了一口氣。
  
  霜降道長前幾日已經離開了長安,有武禎在,霜降小道長總算沒有被寶刀未老的小師叔折騰掉一層皮。他離開前,武禎還聽到他自言自語說要告訴師兄師弟師父師伯們小師叔娶妻這件事,語氣有些「道友與我一起死方不負這大好情誼」的期待。
  
  武禎心道,該不會過段時間,常羲觀的道長們要齊聚長安城?
  
  時至盛夏,往年武禎都要到處找寶地避暑,今年倒是忍得住,還在梅逐雨的宅子裡安安穩穩的住著。不知不覺間,她幾乎每日都在這邊待著,豫國公府都很少回去了。
  
  梅四崔九等人要找她出去玩,幾次沒能在豫國公府那邊找到人,漸漸也習慣了到這邊來尋她。奈何武禎養著傷,又幾乎每日與梅逐雨一同上值,崔九等人也很少能撞見她,如此一來,好不容易遇到她一次,幾個少年少女們都是幽怨至極,那語氣惹得武禎覺得自己像個負心漢。
  
  這一日,武禎終於與崔九他們出去玩了,沒有和梅逐雨一道上值。梅逐雨只覺得懷裡空蕩蕩,很是不習慣,一上午停筆了數十次,往窗外的桐樹上也看了好幾次,但一直沒見到武禎的貓影。等到了中午,有兩只抬著食盒的妖怪來給他送飯,是兩隻鼠妖,嗅著這裡殘留的武禎氣息,兩隻小妖哆哆嗦嗦的送完飯就趕緊跑了。
  
  雖然飯菜依然豐盛,但梅逐雨覺得沒什麼滋味,端著碗頓了片刻後輕嘆一聲,放下了碗。
  
  這一日,武禎都沒出現,晚上也沒有回來。梅逐雨等她吃飯,一直等到閉門鼓響,天色徹底昏暗也沒等到人,只好自己簡單吃了些。其實之前武禎就說今日不回來了,但他還是等到這個時候。
  
  燈火靜靜燃燒,發出嗶啵輕響,有清風拂進屋內,窗戶大開,掛在窗稜上的驅蚊香囊微微晃動。
  
  只是少了一個人而已,屋內卻顯得無比空蕩安靜。
  
  武禎在時,兩人就算不親熱,睡的也有些晚,因為武禎是個夜貓子,連帶著梅逐雨的休息時間也往後推遲。
  
  比起往日,此時時候還早,但武禎不在,梅逐雨一人坐在那吹了一會兒風,看了一卷書,便洗漱睡了。
  
  睡到半夜,梅逐雨忽然驚醒,他敏銳的聽到了窗戶傳來的動響,默不作聲的坐起來,下一刻窗戶外邊跳進來一個人影。這當然不是什麼小賊,而是爬窗的武禎。
  
  她手裡提著個小罐子跳進了房裡,輕巧落地一點聲音都沒發出。一眼見到梅逐雨從床上坐起來,她輕笑了一聲,不再刻意放輕聲音,摸了摸鼻子道︰「吵醒你啦。」
  
  梅逐雨起身點亮了燈,聲音平淡中帶著兩分關切,「不是說今夜不回來,怎麼突然又回來了?」
  
  武禎哦了一聲,隨意答道︰「本來是沒準備回來的,和崔九他們玩了一天,晚上準備在斛珠那邊睡,但是睡不著,又抓到了些有趣的東西,想帶回來給你看看,就回來了。」
  
  梅逐雨看著她低頭解那罐子上的繩子,眼神不自覺變得柔和喜悅。
  
  武禎將解下來的繩子隨手放在嘴裡咬著,又接著去掀蒙在罐子上面的紅紙,一抬頭對上梅逐雨靜謐而溫柔的眼神,她一愣,忽然呸的一聲吐掉嘴裡的繩子,抱著罐子兩步走到梅逐雨身前,拉著他的衣襟將他拉下來,在他臉上親了一口。
  
  也不知怎麼的,她心裡一動,就保證道︰「以後沒什麼事,夜裡我一定回家來睡。」
  
  梅逐雨從未想過她會說這種話,見她眼神在燈光中顯得明亮,有湛湛光芒在眼中跳躍,不由伸手抱著她,好久才張了張嘴吐出一句︰「累嗎,休息吧。」
  
  「等著,先給你看個東西。」武禎說著一手拉著他來到一個屏風之隔的書房。
  
  書房有一面白牆,門窗大開時,外面庭院中的樹影會映在白牆上,晴日裡,外面小池的水波也會在白牆上蕩漾。此刻,武禎將梅逐雨拉到白牆對面,抬腳把榻上的竹編小席撥到地上,然後一把將梅逐雨按坐在竹席上。
  
  梅逐雨依她的意思坐在了竹席上看著她。武禎神神秘秘的揭開了手中罐子上蒙著的一層紙,然後從罐子裡面捏出一片滑溜溜的半透明面片。
  
  「你看。」她把手中那顫巍巍的「面片」往白牆上一甩,那「面片」啪的一聲黏在了牆上,最後慢慢融進了牆裡面,片刻之後牆面上就一絲痕跡都沒有了。與此同時,牆面上忽然出現了一個小小的影子,那是一隻蝴蝶的影子,在白牆上飛來飛去,動作蹁躚美麗。看上去,就像是窗外正有一隻蝴蝶,被月光照出了影子,映在這面牆上。
  
  武禎又從罐子裡捏出了一片與方才差不多的面片,再度扔到了牆面上。這回,牆面上出現的是個雀鳥的影子,那雀鳥靈動鮮活,雖然只是個影子,卻讓人覺得好像能聽到它的啾啾鳴叫。
  
  看到這,梅逐雨已經猜到這是什麼了。武禎一邊繼續從罐子裡掏那種半透明片片,一邊給梅逐雨解釋道︰「這是一種對普通人無害的精怪,叫影蟲,它們有各種各樣的形態,會變成各種不同的影子,人的影子,動物的影子,還有花草樹木的影子。這東西藏得緊,可難抓了。」
  
  因為它們只在夜間出現,又會變成各種影子,融入周圍的環境,還沒什麼異常氣息,所以很難找出來。
  
  武禎找到這一罐子,很有些得意,又順手啪啪拋出了兩片,這回一片變成了一叢竹子,在白牆一角形成了一叢竹影,另一片變成一朵牡丹花影,落在另一邊,於是先前那一隻鳥,落在了竹影上,蝴蝶則落在了花上。
  
  梅逐雨見武禎還在往罐子裡興致勃勃的掏東西甩到牆上,見那片白牆上慢慢多出了各種影子,顯得越來越熱鬧,他忽然覺得,夫人與在半夜外抓螢火蟲的小姑娘極像。
  
  就在這時,大功告成的武禎拍拍手,轉了下手裡的空罐子得意道︰「你看,怎麼樣,好不好玩~」竟是個哄孩子的語氣,殊不知她自己這行徑,才更像個小孩。

TOP

第五十五章

  書房裡的白牆,從這天夜裡開始,住進了好些影蟲。它們白日裡無形無跡,但每到夜裡,就會變成各種影子,花鳥蟲魚、草木走獸,熱鬧無比。
  
  若是普通人見了這半夜裡忽然出現的各種影子,恐怕要被嚇出好歹,但武禎二人將這些影蟲的影子,當成了影戲賞看,偶爾武禎還會很有興致的按照這些影子編排出個故事,她一邊編一邊講,梅逐雨只負責在一旁稱讚故事精彩。
  
  如此又過了些時日,武禎忽然忙了起來,梅逐雨見她每日都不見人影,刑部也不去了,有一日忍不住在出門前問她︰「近來妖市很忙?」
  
  武禎搖頭,笑道︰「並非妖市裡的事,是崔九,就是總跟我一道玩的那個笑咪咪的郎君。過兩天他就要成親了,這幾日忙不過來就找我幫忙。」
  
  梅逐雨知道崔九,在跟著武禎那群少年少女中,最和善圓滑的一個。問到了答案,他點點頭,出門工作。
  
  然後就在得到這個答案的第三天,崔九娶妻的日子到了,梅逐雨剛好輪休,一大早他就被武禎拉到了崔宅。因為喜事府中一片熱鬧,奴僕臉上都帶著喜氣,正在佈置廳堂廬帳。武禎絲毫不拿自己當外人,帶著梅逐雨去看了看崔府紮的婚禮青廬。
  
  「瞧,比咱們成親時候那個帳子要小對吧,我們那次,我是看著奴僕紮的,特地讓他們紮的大一些。」武禎手裡甩著那條她慣常帶著耍的馬鞭,笑吟吟道。
  
  梅逐雨不太清楚這些規矩禮儀,當時他自己和武禎成親的時候,因為心緒起伏太大,他基本上什麼都不記得了,就記得武禎對自己笑的樣子。這會兒聽武禎這麼說,他細細打量了一番那個帳子,在腦子裡回想著自己那個,最後想起來的仍然是武禎一身新娘禮服,在燭光中突然笑起來的模樣,怎麼都想不起帳子的模樣,但他仍然是點了點頭,肯定了武禎的話。
  
  「走,咱們去找找崔九,這傢伙緊張了兩天了,這會兒不知道躲哪去了,真沒出息!」武禎語氣有點躍躍欲試,裹著一團不懷好意的壞水。
  
  梅四趙郎君等人這時候也相攜來到崔府,他們見到武禎二人,嘻嘻哈哈跑過來問道︰「崔九人呢?今日是他大喜之日,咱們要好好恭喜他啊哈哈~」語氣是與武禎一般的不懷好意。
  
  「不知道哪去了。」武禎一笑,露出潔白的牙齒,在陽光下閃亮,她揮手︰「都去找,把他給我拖出來!」
  
  一群郎君歡呼喊叫著,過了片刻就把崔九從某個牆角樹叢下翻了出來,一群人架著他來到武禎面前。崔九苦笑著,被一群人圍著。大家嘻嘻哈哈的拍著他的肩膀起哄︰「崔九,以前說好了的,你可不許耍賴啊!」
  
  崔九一張臉更苦了,他對著周圍團團一禮,表情無可奈何,「各位兄弟,放過我吧。」
  
  眾人都哈哈大笑起來,趙郎君同情的拍著他道︰「我們倒是想放過你,可惜你的娘子不肯放過你啊,九郎啊,認命吧。」
  
  眾人又是一通看好戲的大笑。
  
  崔九之所以這麼苦著臉,說起來有個緣由,崔九要娶的那位娘子,乃是孫娘子,就是常與武禎一行人玩在一起的兩位娘子之一,擅長調香那位。崔九與孫娘子乃是青梅竹馬,門戶相當,很早就訂了親事。他們感情不錯,從小就混在一處玩鬧,直到現在。
  
  兩年前的秋季,武禎一眾人去西山打獵,崔九與未婚妻子孫娘子打了個賭,賭誰的獵物更多更好,而這賭注——若是崔九贏了,他們當年冬日就要成親;若是孫娘子贏了,兩人的婚期往後推一年,並且崔九在他們的婚禮之上,要穿新娘的綠裙,也就是兩位新人互換禮服穿戴。
  
  崔九的騎射不差,可以說在這一群人之中僅輸武禎,他打賭之前意氣風發,只覺得自己很快能贏得打賭,娶回娘子。然而,有一群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武禎知曉兩人打賭後,悄悄帶著人幫孫娘子獵了頭大老虎,穩穩的把崔九給壓了下去。
  
  於是,願賭服輸,今日,崔九得穿新娘的長裙。崔九還在垂死掙扎的時候,武禎又是一揮手,「把人給我壓下去換衣服!」
  
  一聲令下,崔九一臉生無可戀的被眾損友給抬了下去換衣服。武禎心情大好,又帶著梅逐雨去孫宅看孫娘子。
  
  孫宅就在崔宅旁邊,過了那長長一道圍牆看到一扇門,進去就是孫宅。孫娘子房中嬉笑聲不絕,武禎進門時,瞧見孫娘子俏生生立在原地,周圍一圈年輕的娘子們正在打趣她。
  
  穿一身男子新婚袍服的孫娘子更顯秀麗清逸,她平日是個大方性子,此時臉上那一抹紅暈羞澀極為少見,見武禎來了,她眼睛一亮,笑問道︰「禎姐,如何?」
  
  武禎用馬鞭敲了敲手心,「放心,他會乖乖穿的。」
  
  孫娘子噗嗤一聲低頭笑了,臉上神情期待之餘,也有兩分更深的羞澀,只不過她極力想表現的鎮靜,就沒有再問那邊崔九的慘狀。
  
  與孫娘子說了一陣,武禎又出了門,她與梅逐雨站在花園中,看著奴僕來來往往,夏日的燥熱空氣中,都好像飄著一股濃鬱的歡樂氣氛。
  
  武禎拉著梅逐雨來到一堵牆下,忽然笑著指了指牆道︰「這堵牆另一面就是崔宅,崔九和孫娘子他們兩個小時候,經常爬這堵牆到對方家裡去玩。崔九小時候其實很膽小,總是哭鼻子,摔一跤會哭,被人大聲呵斥了會哭,他還不敢爬這麼高的牆,所以大多時候都是孫娘子爬牆過去看他,孫娘子小時候膽子很大,天不怕地不怕,頗有兩分我當年風采。」
  
  梅逐雨︰那確實很厲害了。
  
  低笑著嘆息一聲,武禎的聲音有些感慨,「不知道什麼時候,他們兩個就都長大了,現在和小時候相反,有什麼事都是崔九護在孫娘子前面。」
  
  看兩個小屁孩談戀愛是挺有趣的,孫娘子撅著小屁股從這堵牆上爬過去看崔九那個哭唧唧的小傢伙時,武禎就蹲在牆頭上給小姑娘鼓勁,不然,孫娘子小姑娘那爬牆是和誰學的。
  
  說了一陣,武禎看向梅逐雨,梅逐雨盯著她,半天才說出一句,「他們小時候,你的年紀也不大。」
  
  武禎嬉笑,一手搭在郎君肩上,「我比他們兩個大五歲,說看著他們長大有什麼不對。」
  
  梅逐雨︰……雖然武禎比他們大上幾歲,但最近越來越覺得,她根本骨子裡就還是個任性的小姑娘。
  
  他想著,忽然伸手摸了摸武禎頰邊的一縷頭髮,緩聲道︰「沒什麼不對。」
  
  武禎看著他沉靜的眼神突然嘖了一聲,狐疑道︰「我怎麼覺得郎君你最近說話都好似在哄著我?」
  
  梅逐雨︰「……」梅逐雨敏銳的覺得此刻不能說真話,於是沉默以對。
  
  這一日,眾人熱熱鬧鬧的鬧完了一對青梅竹馬的婚禮,最後總算是在武禎的善心大發下,放兩個有情人去獨自相處了。
  
  熱鬧過後,眾人在一起喝酒,梅四忽然放下酒杯感嘆,「崔九成親了,聽說他家中已經為他準備好,成親後,他就要進鴻臚寺任職,日後也不會再跟著我們一起玩了。」
  
  「對啊,禎姐成親後不常與我們一道了,現在崔九也要離開了,感覺日後肯定更無趣。」趙郎君也有點悵然,仰頭喝了一大口悶酒。
  
  一群剛才還興高采烈的少年郎,此刻都滿懷愁緒起來,只有武禎放下酒杯,不在意的道︰「這有什麼,你們到了這個年紀,也要成親,然後入朝為官,做些正事的。」
  
  這群少年郎的家世都極好,家中世代為官,而他們從一出生就接受著良好的教導,註定了是要走與長輩相同的路。哪怕他們年少輕狂,自以為紈絝瀟灑,到了年紀,終究也是要真正懂事,開始承擔自己的責任。
  
  武禎在這個團體中,是個特殊的存在。她小時候,就愛呼朋引伴四處遊玩,不知不覺間,就結識了一群身份相當年紀相當的夥伴,而後隨著時間推移,這群朋友們都開始成家立業,放在玩樂的時間上越來越少,與她見面的機會也就少了。
  
  不過,當這些與她年紀差不多的傢伙們都開始承擔責任,他們又將各自的弟弟妹妹子侄等交托給她照顧,於是武禎送走了一批比自己年紀大,或者與自己年紀一樣的朋友,又開始帶著一群小傢伙們,帶著他們玩。
  
  從小到大,一直熱熱鬧鬧,身邊從不缺朋友。
  
  雖然許多人都說他們是一群紈絝子弟,但那些大家長們放心讓家中孩子跟著武禎一起瘋玩,在某種程度上也是認可了武禎對這些少年少女的教導。若真是什麼都不會的無能之輩,扶不起牆的爛泥,也沒法跟上武禎的腳步。
  
  武禎已經看著太多的朋友來來去去,從熟識到慢慢生疏,從以前,就有不少人愛與她一起,黏著她,但是慢慢的,他們都會有自己的生活。武禎從不覺得有什麼,朋友們來了,她就請她們喝酒玩鬧,朋友們走了,她也照樣過自己的快活日子。
  
  只是這些還未經事的少年郎們,沒有武禎這樣超脫的胸懷,仍舊要心情低落一段時間。
  
  武禎也不多說,與自家郎君一起慢悠悠的牽著馬回家。
  
  梅逐雨可能是聽到梅四他們的話,被影響了,在路上難得開口對武禎說了好長一句話︰「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你的朋友都很好,他們就算以後不常聯系,也會記著你。」說這話的時候,梅逐雨想起的是之前那個雨天,他們進的那一戶人家,那見了武禎十分驚喜的兩人。
  
  武禎見到郎君眼睛裡那點擔憂與安慰,啞然失笑,搖頭嘆道︰「你以為我是小孩子嗎,我可沒有梅四他們那種感嘆惆悵,說真的,我巴不得那些成了親的傢伙們別找我了,你不知道,他們真的很煩。」
  
  梅逐雨此時聽著她的話,還以為她是玩笑之語,誰知第二日就親眼見證了,武禎口中的「很煩」是怎麼一回事。

TOP

第五十六章

  參加過崔九與孫娘子婚禮的第二日,梅逐雨依舊起得早,而武禎,鐘鼓聲響三遍的時候,被梅逐雨撈起來吃了頓早飯,又遊魂般的躺下繼續睡了。
  
  按照往常的習慣,她得睡到日上三竿,然而今日,有人來送了一封帖子。
  
  武禎認識的人多,不只是普通人這邊,還有各種妖怪那邊,總有人找她,於是一般講規矩的就會先派人上門給她遞一封帖子,表明拜訪或是邀請,為了便於聯系,武禎會給親近的朋友們一些特殊印章,蓋了這些印章的帖子,武禎就會優先處理。
  
  而今日這一封帖子便是如此,只一封帖子,上面竟然蓋了五六個章,門房那邊被交代過,看到這帖子,擔憂有什麼急事,直接給送到了梅逐雨手中。梅逐雨拿著那帖子也沒有打開看的意思,轉頭進房去找武禎。
  
  武禎被郎君從床榻上撈起來,先是伸了個大大的懶腰,攤在床上好一會兒,才伸出兩根手指將那帖子從梅逐雨手中拈了出來,隨手一抖打開看。她一邊面無表情的看著,一邊伸手揉著略疼的腰。
  
  梅逐雨在一旁看她動作,有心想替她揉一揉,但看看自己的手,又有點不太自信的收了回去。
  
  武禎看完帖子,隨手將帖子往地上一扔,露出個有點鬱悶又有點無奈的表情。那是一種她不想做什麼事,但又非做不可,所以心情不太好的微妙表情。
  
  梅逐雨還從未見過她這種表情,當下問道︰「有什麼事,可需要我幫忙?」
  
  武禎趴在床上,一頭黑髮披了一肩,她錘了錘床,恨聲道︰「一群友人邀我聚會!」
  
  梅逐雨不明白,一個聚會她為什麼露出這種表情,往常她不也常和朋友們出去遊玩嗎?
  
  武禎看出他的想法,磨了磨牙哼哼道,「這種聚會,每年都有兩次,忒的煩人,郎君你下午若無事,跟我一起去如何?」
  
  梅逐雨點了點頭,也沒覺得有什麼,相反,看武禎這樣不甘不願又得乖乖去的模樣,他很有些好奇那聚會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帖子寫的時間就是這日下午,地點是梅園。這梅園顧名思義,就是一處種滿了梅花的園子,是冬日裡眾親貴賞雪開宴的一個好去處,但時值夏日,那梅園無花無雪,只是一派綠意,沒有什麼人這個時候跑到梅園去,所以此時的梅園,十分清靜寥落。
  
  兩人到時,梅園還沒什麼人,武禎指指一路上那些樹,「今年冬天我們可以來這裡看花,這一片的梅花開的格外茂盛,不過沒有小園那邊的綠梅香。」
  
  「來這邊。」武禎一矮身鑽進旁邊的樹林裡,穿過那些繁茂的枝葉,帶著梅逐雨走捷徑來到了一個小湖邊,指著這湖邊的十幾棵梅樹道︰「這些是香雪梅,花色淡綠,開花時在那邊的樓上都能嗅得到這邊花香。」
  
  梅逐雨順著她的手指,看到了湖對岸掩映在一片綠色中的小樓一角。
  
  武禎這會兒心情好了許多,臉上也帶著笑,與梅逐雨一同往那邊小樓走去,口中說︰「我現在說也是白說,你得親自體會了才知道個中滋味,等今年下雪了,選個日子把這園子包一天,我們來這裡賞梅。」
  
  雖然梅花沒有開,但青樹碧水,兩人走在微風徐徐的湖邊,這樣安靜的說著話,梅逐雨自然而然的就開始期待起今年的下雪。
  
  上了小樓,梅逐雨被武禎安排在二樓一個房間裡坐著,這裡打開窗戶,就能看到樓下花廳。武禎靠在窗邊說︰「待會兒下面人太多,煩得很,你就不用下去了,在這上面坐著等我,我盡快早點結束。」
  
  說到這,有侍從送進來一桌酒菜,量都不多,但香味撲鼻,樣樣都很精緻養眼。武禎走到桌邊坐下,自己不吃,只說︰「今天讓郎君跟我一起來,主要是這裡的飯菜味道不錯,想讓你嘗嘗,還有這個梅子酒,是梅園自釀的,不外賣,只有到了這裡才能喝得著,這酒口味醇厚回味悠長,應該合你的胃口。」
  
  兩人這段時日,晚上會一起對月小酌幾杯,梅逐雨的酒量是越來越好了,武禎見他終於喝出了點滋味,更喜歡逮著機會給他分享各種自己喜歡的好酒。
  
  沒說幾句話,下面花廳裡變得熱鬧起來,絡繹不絕的有人進來了,還有人高聲叫道︰「五弟來了沒,還有武禎呢!怎麼都沒來!」
  
  武禎往窗戶外看了眼,甩甩袖,對梅逐雨道︰「你慢慢吃,我下去了。」
  
  武禎走後,梅逐雨也沒有吃,他聽著武禎下樓的聲音,坐到了窗邊往下看,正看見武禎走進花廳。
  
  花廳裡已經坐了五六個男人,武禎進去的時候,又有三個男人相攜到來。幾人看上去都是相識已久的,互相打了招呼之後就隨意在桌邊坐下了,桌上擺著豐盛的酒菜,還有三個空位子。
  
  幾人也沒有等人來齊了再開宴的意思,有人自顧自的就開始倒酒,仰頭喝了一杯。
  
  這些男人,年紀最大的看上去三十幾歲,最小的也有二十四五的模樣,大多長相端正氣質不俗,有清弱文士,也有富貴郎君,還有身形高壯的勇武漢子,似乎都出身不低。
  
  這一眾稱得上俊傑的郎君們臉上沒有絲毫參加朋友宴會的喜悅歡樂,哪怕最初有朋友相見的喜悅,此刻眾人齊聚一堂,臉上都慢慢帶上了嘆息與鬱悶。
  
  只聽最開始那個喝酒的郎君說︰「兄長們,小弟真心是苦啊!」
  
  他說著長籲一聲,又喝了一口酒,撐著腦袋,「我那婦人前幾日做出那等辱我顏面的事,如今同僚們都笑話我,唉!早知今日,我必不娶那婦人!」
  
  在他旁邊坐著的一個文弱郎君拍了拍他的肩,「兄長知你難處,你我同為天涯淪落人哪!」他嘆著,竟伸袖拭了拭通紅的眼角,一副男兒有淚強忍住的悲愴模樣。
  
  「阿陶與文仲,莫要如此了,與家中婦人吵架只是小事罷了,何必如此失態。」一個高挑的精瘦男子朗聲道︰「我前些時候被那上官給派去廣安,吃了好大苦頭都沒你們這樣。」
  
  又有一個長相寬厚年紀較長的郎君湊過來,給他倒了杯酒低聲道︰「竇七你也莫要如此說,他們近來也是委屈了。」
  
  「唉,昨日我父親無緣無故斥責了我一頓,他在家中看我不順眼也就罷了,在朝中也不給我點面子。」
  
  「想開些,你與你父親同在一處任職,被你父親訓斥,也比被其他上官訓斥好吧。」
  
  「你是不知,他那語氣當真可惡,他如此對我,只是因為偏心我那庶出的兄長罷了!」
  
  「你家兄長,除了無能些,也不錯了,看我家那個弟弟,當真不得安生,日日惹是生非,偏生我家中娘親祖母都要護著,上回惹事,非得讓我替他擺平,平白惹了我一身騷。」
  
  一群男人也不知道怎麼開始的,互相大倒起苦水來,這個說起與家中妻子感情不合成日吵架,那個說起父母偏心,兄弟惹事,又有提起工作不如意,最近倒楣事多,還有說起妹妹婚事不順利的,說起心愛的馬染疾死了的等等。
  
  這樣一群身份容貌都不差的郎君,桌上菜沒吃兩口,光喝酒,你說我嘆一番,最後相對乾一杯。
  
  而武禎,她一個女子,夾在這一堆郎君們中間,竟然也絲毫不覺得突兀,反倒有種理所當然的感覺。只不過,她臉上沒有這些郎君們相同的抱怨嘆息,她挑著眉聽著他們說,有郎君拉著她訴苦,她就聽著,聽完了或勸兩句或嘲兩句,要是對方把她說得煩了,她就倒上一大杯酒塞過去,乾脆的道︰「喝!」
  
  於是那滿腹苦水的郎君就將酒一飲而盡,然後紅著一張苦臉,繼續訴苦。
  
  在他們互相安慰,一齊感嘆,時而共同喝罵的時候,陸續又來了兩人,也是兩個相貌俊朗的軒昂郎君,兩人一來,很快匯進了眾人訴苦的海洋,還有一個撈著武禎就開始哭,一個九尺高的漢子,抹著眼淚說起自己府中妻妾打架,這兩日他是兩頭受氣日子難熬。
  
  武禎頗有些幸災樂禍的隨口說道︰「你可以再娶一個,這樣一來,三人中最多兩人吵架,你可以去剩下那個人那裡,也不至於無處可歇。」
  
  武禎顯然是在開玩笑,但那郎君思索片刻後一拍掌,大讚,「果然不愧是你啊!這樣的好辦法都想得出,值得一試!」
  
  最後一個郎君來的比較晚,桌上酒都又上了一輪了,他才姍姍來遲。他坐到武禎身邊那個空位,武禎搭著他的肩,突然用力在他那肥肉嘟起的肚子上用力拍了一把,直拍的那郎君抱著肚子苦笑,「唉唉,打不得打不得哦。」
  
  武禎不以為意,眼露嫌棄,開口就不客氣的道︰「二兄,你以前也是個翩翩郎君,怎的外派到慶安兩年,成了這幅樣子。」
  
  這被她稱作二兄的郎君便苦笑著搖搖頭,感嘆道︰「年紀大了,比不得年輕人咯。」
  
  「是啊,禎哪,兄長們這個年紀,可比不得年輕時候了。」一個同樣看上去三十多歲的郎君說道,他也苦笑著拍了拍自己微凸的肚子。
  
  武禎撇撇嘴,指指他們的肚子怒道,「不像話,有時間找我一起去跑馬,繞著南山跑上一大圈,肯定長不出這麼大個肚子。」
  
  「唉,不不不,吃不消,每日工作已經夠累了,沒有精力啊。」先前說話那郎君連連擺手。
  
  眾人由此,又說了些精力不濟導致房事不和諧又導致夫妻不和諧的問題,一眾長籲短嘆。武禎混在其中陪著他們一齊感嘆,沒有任何人覺得不對。
  
  酒過三巡,已經有酒醉的郎君伏案大哭,狂呼著念詩,什麼「良材不得築,泥狗盡堆牆。」什麼「懷才奈何明主棄!」
  
  梅逐雨就這麼居高臨下的看著一群先前還衣著光鮮風度翩翩的郎君們,此刻全無形象,鬼哭狼嚎。
  
  其中幾位郎君,讓梅逐雨十分眼熟,如果他沒看錯,那個哭著喊著要與妻子和離的郎君,正是他們刑部尚書的兒子;那個大罵著上官的郎君,乃是兵部侍郎,他前些時日與兵部尚書當街打了一頓,引起了好一陣的議論,前兩日梅逐雨還聽到同僚說起這個膽大包天的兵部侍郎。
  
  還有那個被武禎拍了一把肚子的年長郎君,似乎是才被調回長安的宣州司馬,還被封了靈威將軍的。
  
  那個喝多了已經鑽到桌子底下的郎君,是國子監的博士,梅逐雨之前在伯父府中見過他,是個溫文爾雅十分有風度,很受歡迎的郎君,但此刻他就像一根鹹菜,失去了人生的意義,口中喃喃著不知道什麼東西。
  
  其他人梅逐雨不認識,但顯然也不是普通人。望著那個拍桌子瞪眼,不耐煩的給人灌著酒的武禎,梅逐雨忽然了悟了。
  
  看來,這一群郎君,就是從前也曾和武禎一道玩鬧過的朋友。想想崔九梅四等少年,再看看這些兄長們,梅逐雨忽然感受到了時間的殘酷。

TOP

第五十七章

  時近傍晚,一群高歌醉漢已經全部「陣亡」,一個兩個往地上躺,高矮胖瘦睡成一堆,唯一倖存的人就是武禎。她這一場酒宴下來,一直執壺給人倒酒,這裡有半數人都是給她生生灌倒的,而她自己倒是沒多喝,此時依舊神清氣明。
  
  梅逐雨從樓上下來,幫著武禎一起將這些醉倒在地的漢子們扶起來,交給外面那些來接人的馬車僕從,一番忙活,將人全部送走,已是黃昏。晚霞鋪陳,半個天空都是橙紅雲彩,落在小樓湖泊中,青翠林梢上,天地之間一片絢爛之色。
  
  武禎端著一杯清澈透亮的酒液慢慢啜著,倚在二樓欄桿邊上,眺望遠方。倦鳥歸巢,啼鳴悠遠。放下碗,武禎呼出一口氣,手指敲著欄桿,語氣有些懶散的說︰
  
  「每年我都要與這些友人相聚兩次,這一次來的人沒有上一次多,有兩位兄長今年外派到外地為官,天南海北的不能隨意回來。當年與我一同策馬長安的友人們,現在是再也聚不齊了。」
  
  「今日來的這幾個,是在長安,也有時間過來的,還有好些不在長安,或者是沒有時間過來,還有逐漸生疏不想過來的。」
  
  梅逐雨靜靜聽著,也靜靜的看著她。她的側臉被夕陽描繪出了一圈暖光,眼瞳上也似乎被點上了一點璀璨,看上去格外動人。
  
  「我年少時就有頑劣惡名,與長安娘子們都有不同,父親與姐姐為我操碎了心,但我反骨天生,一向不服管教,誤打誤撞的,與這些郎君熟識,他們教我護我良多。」
  
  「年少之事歷歷在目,但故人卻不復年少了。我這些兄長,少年時意氣風發說要行萬里路看遍大好山河的,如今安安穩穩當著六部官吏,每日忙於文書工作,家長里短。」
  
  「曾飛揚跳脫最不愛詩書最煩先生教導的,如今卻是進了國子監,教導學子;曾怯懦體弱,不敢見血,圍獵時也只敢在一旁圍觀的,如今卻是成了將軍,要戍衛邊關……」
  
  武禎仰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轉過來看向梅逐雨,眨眼一笑,「你說是不是很有趣,人少年時與長大後,怎麼會變得如此之多?」
  
  梅逐雨終於開口︰「你並沒有變。」
  
  武禎不置可否,「我當然變了,我少時的脾氣可沒有如今這麼好。」
  
  梅逐雨︰「……」
  
  武禎放下酒杯,笑吟吟的看他,「你呢,郎君少時是怎麼樣的,過著怎樣的生活?」
  
  梅逐雨眺望遠方,略有些出神,一會兒才道︰「我從小到大,日子都很尋常無趣。」
  
  他說無趣,武禎卻更覺得好奇,一歪身子湊到他眼前笑道︰「說說看。」
  
  梅逐雨見她這樣無形無狀的懶散樣子,眼神一緩,想了想後開口說道︰「我不太記得三四歲之前的事,四歲之後,我被爹娘送入了常羲觀才真正開始記事,雖然因為一些緣故,我只是算作掛名的弟子,但師父與眾位師兄都對我極是關照。」
  
  說到這,梅逐雨就停下來,有些不知道該怎麼說,畢竟觀中生活著實沒有什麼有趣的地方,說了武禎可能不愛聽,所以他努力回想了一下,撿著自己覺得稍微有趣些的事說了。
  
  「山上落雪很早,每年十月嶺上就會有積雪,我十歲時曾受過傷,渾身發熱需要冰雪相激,就在嶺上休養,有一日風雪太大將我的屋子吹倒了,我想回山腰的觀中去,半途卻因為風雪太大迷路,就在我不知道方向時,遇到了一隻雪狼。那雪狼通人性,不僅沒吃我,還將我一路帶回了觀中,只是它將我帶到觀中時,忽然散落成了一堆雪,後來師父告訴我說,那是西嶺山神,它偶爾會化作動物,指引在山中迷路的人找到方向。」
  
  梅逐雨一口氣說完,本以為武禎會好奇山神,誰知她卻是眉頭一挑,問道︰「怎麼受的傷?」
  
  梅逐雨愣了一下才道︰「與師兄下山,遇到了想吞吃我的妖怪,雖然逃脫了,但也被它所傷。」
  
  武禎不太滿意他這個簡潔的回答,之前的故事講得倒是比較詳細,怎麼這個就說的簡單。
  
  梅逐雨不知是不是看出來她在想些什麼,又詳細的解釋了幾句,「是三師兄說我小小年紀總待在山上,沒有看過山下的熱鬧,所以就趁節日偷偷帶我下山去玩,但在半路上就遇到了一隻口餃火焰的大犬,在我的腰腹上咬了一口,留下了火毒。」
  
  武禎有些恍悟的將目光往他左腰上一瞟,「原來那裡的傷痕是這樣來的,當時傷的是不是很重?」
  
  梅逐雨一搖頭,「不太重。」其實他那時瘦小,被大犬那張巨大的嘴一咬,幾乎撕開了腰腹,腹內的腸子都差點流出來,好大一個血口,若不是師父去的及時,他恐怕會死在當場。
  
  武禎忽然說︰「我猜你小時候肯定很守規矩,你師兄帶你下山,你應該是不想去的,我猜的對嗎?」
  
  她猜對了,梅逐雨那時候確實不想下山,被師兄硬是抱著下山了,所以後來他遇險,三師兄很是自責,哪怕他並不在意,三師兄還是在大殿裡跪了一個月,誰勸都不肯起來。後來三師兄收了徒弟,也會耳提面命讓師侄們日後要聽他的話——霜降就是三師兄的弟子。
  
  武禎忽然蹭過來,坐在欄桿上,往前一把抱住梅逐雨的腰。梅逐雨怕她摔下去,伸手在她身後攬著,兩人這個親密的姿勢,在地上投出一片交融親昵的影子。
  
  武禎摟著郎君的腰,下巴擱在胸膛上抬頭看他,問道︰「你是從小也能看見那些東西對吧?」
  
  「對。」梅逐雨低頭與她對視,不自覺笑了一下,「但是觀中不見妖怪,整個西嶺山中都只有一些無害的精怪,只有偶爾下山時,我才會遇到那些想害人的妖怪。」
  
  「那你被送進常羲觀,就是為了避禍的?」
  
  「只是其中一個原因。」梅逐雨沒有在這個問題上多說,反過來問她,「你在長安,時常能看見那些妖,想必很辛苦。」說到這裡,想起之前那個看到妖怪瑟瑟發抖的小姑娘,梅逐雨就覺得心疼無比。
  
  武禎︰「辛苦?沒有啊,能看到那些東西我覺得很有趣。」
  
  梅逐雨︰「……」
  
  可是,她之前不是還嚇得瑟瑟發抖?
  
  武禎噗嗤一聲笑了起來,「在當貓公之前,我打不過那些來找我麻煩的妖怪,肯定怕,但後來我成了貓公,能打得過它們了,那還有什麼好怕的。」
  
  事實上,當她成為貓公後,情況就完全相反起來,從前嚇唬她的妖怪,都被她嚇得再也不敢出現,曾經想害她的妖怪,有一個她抓一個,全都變成了石像放在妖市坊門前,妖市裡的小妖怪們都習慣了把那些石像當凳子坐。
  
  武禎從小到大有仇報仇,就是不招惹她,她心情不好也要作妖,主動招惹了她,還想全身以退?做夢。
  
  歷代貓公中,武禎是年紀最小的一個,但是她卻飛快的適應了這個身份,並且沒有被那些層出不窮的麻煩與大妖怪擊倒,憑藉著那股天生的「熊」勁,將一群試圖搗亂的妖怪們治理的井井有條。
  
  主要是得到了貓公傳承的武禎,就是個拿到了利劍的熊孩子,殺傷力比起大人還要可怕,因為她不講道理,只憑喜好,偏偏小丫頭還喜怒無常的,都摸不準她的脾氣。那段時間妖市沒人敢惹這個小霸王,不知道被她玩死了多少來長安搗亂的妖怪。
  
  梅逐雨不知道她當年的豐功偉績,他對於「一個不過幾歲的小孩子成為貓公管理妖市肯定會被欺負」這個想法深信不疑,心中滿是憐惜。哪怕聽到武禎這麼說了,他仍是覺得她幼時無人護持,吃了大苦。
  
  武禎看他臉色,眼睛一轉,心裡暗笑,不再試圖解釋,反而嘆息一聲偎進郎君懷裡,低著頭說︰「其實,我雖然是貓公,但從前年紀太小,不能服眾,曾經有大妖怪聽聞此事,想藉機來長安生事,那次,我腦袋上破了好大一個洞。」
  
  她腦袋上是破了個洞,但那個來生事的大妖怪,整個腦袋都沒了,現在頭骨還在雁樓裡擺著,被她用來插花。
  
  梅逐雨輕撫了一下她的頭髮,怒意與疼惜,都忍不住掛在臉上,顯然如果此時那個打破武禎腦袋的妖怪在此,他絕對要在那腦袋上開上十幾個洞。
  
  武禎心裡嘻嘻笑,再接再厲,臉頰貼著郎君的胸口說︰「長安地氣與其他地方不同,人又多,很容易生出各種穢物精怪,常常需要我們處理,以前我每晚都不能好好休息,得出去趁著夜晚解決那些東西。」
  
  「因為要遮人耳目,就是白日裡我也不得不常常到處遊走,有時為瞭解決問題,行事就有些出格,於是日久天長,我跋扈紈絝的名聲在長安無人不知……」
  
  她輕輕一嘆,嘆的梅逐雨的心都抽緊了,一把抱住她低聲道︰「我再不會讓你這般辛苦,日後有什麼難事,我替你做。」
  
  武禎摸著郎君的腰,心想,這麼好騙的郎君,以前肯定吃過不少虧。想著,她手往下摸到了郎君的臀,捏了把。
  
  梅逐雨︰……
  
  他迅速退後,面紅耳赤,欲言又止,武禎坐在欄桿上放聲大笑,笑得前俯後仰,搖搖晃晃幾欲從欄桿上摔下去。梅逐雨看著看著,還是不得不上前,將她牽了下來。
  
  「為什麼笑得這樣高興?」郎君有些無奈。
  
  武禎捏著他的手指,含笑答道︰「因為……忽然覺得甚是愛你。」

TOP

第五十八章

  「你還未見過妖市吧,不如今日我帶你去看看?」
  
  武禎這麼一句話,將梅逐雨帶到了妖市。眼望著東坊坊門在即,梅逐雨略遲疑道︰「我入妖市,可會有什麼麻煩?」就他所知,長安妖市也不是那麼好進的。
  
  武禎卻渾不在意,揮揮手道︰「沒事沒事,我帶著你能有什麼事。」
  
  即將進坊市的時候,武禎忽然心裡冒起了壞水,她側頭看了眼郎君,笑道︰「郎君,你平日將周身靈氣掩飾住,像個尋常人,但這裡是妖市,我怕有不長眼的小妖對你不敬,不如你不要掩飾了,大大方方的顯露出來。」
  
  梅逐雨一皺眉,「這樣有些不妥,萬一引起混亂……」他身上靈氣畢竟出自正統道家,與妖不是一道。如此進入妖市,絕對會引起注意。
  
  武禎就是想嚇唬一下眾妖好看熱鬧,哪裡會被他勸住,上前攬住梅逐雨的手臂輕晃了晃,雙眼晶亮的瞧著郎君,於是很快「不妥」就「妥」了。
  
  東市妖市有十二位守坊妖將,平日只是化成十二丈巨型金身,呈拱衛狀立在坊門兩側,若有法力高強的闖入者,才能勞動它們出手,若是法力不強的闖入,他們幾位大爺是連眼睛都不屑睜開的,反正光是妖市裡那些妖們都能直接將闖入者給拿下了。
  
  這兩年,長安妖市越來越太平,好久沒出過大事,這些妖將都睡了許久沒睜過眼,連金身上都長了草。這一日,他們感覺到了有一股與妖市相斥的清正靈力闖入,這靈氣激得眾妖將很快醒來,齊齊睜開了眼,其中一位眼大如銅鈴的妖將剛剛醒來,還未看清來人便是一聲怒喝,「何方渾物,敢來妖市放肆!」
  
  他話音剛落,就聽一個女聲笑道︰「瞎叫喚什麼呢,聲音那麼大,吵死人了。」
  
  巨大的妖將低頭一看,正見那折騰死妖不償命的小貓公在自己腳下,抬頭笑盈盈的看著自己。一見她那笑臉,妖將就感覺自己腦殼一陣疼痛,忍不住回想起從前被小貓公折騰的恨不得鑽進土裡躲起來的日子。
  
  再一看那將自己與眾妖將嚇醒的清正靈氣來源,不正是被小貓公牽著手的那男子嗎。
  
  眾守門妖將面面相覷,腦袋上長的小樹如同雜草一般隨著他們轉頭的動作搖搖晃晃。沉默片刻,有一妖將猶豫問道:「貓公,不知你身旁這位……」
  
  武禎正等著他們問呢,當下大大方方的拉著梅逐雨退後兩步,展示一般的讓他們將梅逐雨看個夠,然後道︰「這是我的郎君,我前些時候嫁人了,喏,將他帶來給大家看看。」
  
  怎麼有人敢娶貓公,不怕被他折騰死嗎!眾妖將同時睜大雙眼,再轉眼,看見梅逐雨身上渾厚靈氣,頓時明悟,如此修為,難怪敢娶貓公,實在是藝高人膽大。
  
  牽著郎君走過這一堆妖將的灼灼視線,進入妖市,立刻又是引得一片喧嘩吵鬧,人仰馬翻。
  
  在妖市生活的眾妖們在這一天,感受到了逼近的那股屬於道士的氣息,都嚇了一跳,還以為有道士殺進了妖市,愕然的轉頭望去,卻瞬間變得更加驚愕。
  
  知曉貓公嫁人的妖怪是有的,但知道那人到底是誰的,僅是極少數,所以見貓公如此親密的牽著一個男子,還神情軟和,如何能不受到驚嚇。
  
  發現那個可怕氣息的道士是被貓公帶來,眾妖心中害怕稍減,但好奇更甚。
  
  日子過得平靜了,妖怪們也無聊,如今好不容易有點事發生,不管是在店裡吃東西的,還是在家中玩樂的,全部都跑了出來,站在大街兩側,從店鋪門窗探頭往下看,還有在二樓欄桿上擠著往下瞧熱鬧的,幾乎是片刻間,坊市四處都站滿了滿臉好奇興味的妖怪們。
  
  梅逐雨確實遇見過不少妖怪,因為他體質特殊,從小就有許多惡妖想吃了他,能活到如今,他自然是殺了不少覬覦自己的妖。但,就算是他,也沒有同時見過這麼多妖。
  
  看那些穿著短衫,頸間搭著汗布探頭探腦的黃鼠狼;頭戴釵環首飾,穿著簇錦鮮花裙子的兔妖;戴著草帽扛著一大麻袋貨物正往車上堆的山鼠;腰纏開花藤蔓,躲在樹後怯怯看過來的花妖……等等,若不是某些地方異於常人,與往日在東西兩坊看到的普通人也沒什麼兩樣。
  
  武禎絲毫不為自己這種驚嚇眾妖的行為感到羞愧,相反,她格外興致高昂的走在大街中央,對著周圍的人大聲介紹自己身邊的郎君,於是一陣陣潮水般的驚嘆聲,哇聲不絕,然後是一片片嗡嗡的議論聲,兩人堪稱萬眾矚目。
  
  梅逐雨被這麼多妖怪的各色目光盯著,也有些不自在,抬眼往那些打量的目光望回去。頓時,被他看過去的地方就是一靜。妖怪們被他靈氣所懾,成片僵直在地,梅逐雨眼神轉過一圈,周圍安靜不少。
  
  他依舊一言不發,唯有武禎,看看傻乎乎的眾妖,又看看身邊郎君,笑容越發燦爛。
  
  不過,等圍觀的妖怪們越來越多,武禎忽然腳步一停,臉上笑容一收,往周圍掃視一圈,沉聲道︰「我今日帶郎君來介紹給大家,大家怎麼看上去,不太高興?」
  
  妖市常居的妖怪們見她這表情,就知道不妙,當下立即有個白鬍子老頭呵呵笑道︰「沒有沒有,當然高興,貓公看重的人,也是我們的貴客,小老兒開了家店,山珍湯還算拿得出手,貓公若有時間,不如帶郎君來小店裡喝上一罐。」
  
  有這精明的何首烏老妖在前,其餘妖怪也不甘落後,於是很快街道兩旁就是一片的熱情招呼。
  
  還有更機靈的,見貓公對梅逐雨態度甚好,乾脆直接跑上來送禮,小臂粗一根參熱情的塞到梅逐雨手中,宛如質樸農人隨手塞了根蘿蔔。
  
  接下來又是一片的混亂,梅逐雨只不過行出去五步,手裡已經莫名其妙多出了不少東西,還有後來者見他手中堆滿了,直接將東西往他肩上掛。
  
  一句拒絕都沒能說出,活生生被掛成了一棵彩綢樹,梅逐雨第一次發現,原來妖怪還能這麼熱情。
  
  當然也有些妖怪看不順眼道士,在後頭咕噥,「這麼巴結他做什麼,丟妖怪的臉。」
  
  這話卻不敢說大聲,萬一被聽見,且不說那看上去十分厲害的道士會不會生氣對他出手,就是貓公聽到了,心裡不高興也得將他折騰個半死。
  
  不敢惹不敢惹。
  
  武禎眼見郎君轉眼間被掛滿,舉步維艱,悶笑兩聲終於開口阻止,「誰塞的東西都拿回去,都讓我郎君拿了,他不累嗎。」
  
  眾妖︰「……」看樣子,這是貓公難過美人關。不對,再看看道士的臉,怎麼也稱不上美人,反過來說那道士難過美人關還差不多。
  
  將梅逐雨從妖怪堆裡拉出來,武禎將他帶進了雁樓。一進雁樓就清靜了許多,再沒了那些灼灼目光。
  
  武禎的副手斛珠坐在樓上,一片緋色的袖子從欄桿上垂落下來,見兩人相攜到來,她在樓上抿唇一笑,聲音嬌軟,「貓公~怎的將梅郎君帶來了~」
  
  她本體是狐,如此一靠一笑,媚態天生,極是誘人。即便她沒有故意勾引人的意思,仍是勾魂奪魄。
  
  梅逐雨與武禎向她看來,梅逐雨上次見過她,知曉她是武禎的副手之一,同時,他也想起自己從前聽過的傳聞——有人說武禎比起郎君更愛擅舞樂的妓館娘子,尤以名滿長安的斛珠娘子為甚,常帶她出遊。
  
  斛珠身子忽的一僵,背後汗毛直豎。她心裡一突,對著梅郎君那凌厲的眼神,很是不解,為什麼梅郎君突然這麼看著自己,她好像沒惹這位吧?想起之前擊殺瘟神時梅道長的狠厲姿態,斛珠不自覺的坐直了身體,嚴肅了表情。
  
  梅逐雨這才收回了目光。
  
  武禎看到他們的眼神來往,心裡猜到郎君為什麼如此,險些沒笑出來。
  
  恰好,今日另一位副手神棍也在,他往日都化成老頭孩童壯漢那些容貌尋常的,今日卻是化了個清秀少年相貌。武禎熟門熟路過去與他打招呼,態度多有親昵,神棍無字書嘴角一抽,剛想問貓公為什麼今天對自己這麼親熱,就見武禎身後的梅道長多看了自己兩眼,那眼神……
  
  無字書立刻站起來,抱著自己吃飯的傢伙往外走,嘴裡念念有詞,「今日卜卦,我有一劫啊,需得離貓公遠一點才能化解,無字書先走一步!」
  
  柳太真今日也在,她仍舊是在自己那樓上寫書,武禎與梅逐雨過去,柳太真頭也未抬,語氣冷淡,「攪得妖市如此熱鬧,你開心了?」
  
  武禎︰「開心呀。」
  
  柳太真哼了聲,放下筆,抬起頭來。與梅逐雨的眼神對上時,兩人是相同的疏離與審視。從袖中掏出個印章扔給了武禎,柳太真冷聲道︰「趕快用,用完了趕緊還我。」
  
  武禎嘻嘻一笑,「果然小蛇知我!」她是特地帶郎君來印這一個章的,有了貓公與蛇公的兩個章,他日後才能自由出入妖市。
  
  拉過梅逐雨的手,武禎將柳太真那章在郎君手背上一印。落下的金章痕跡光華一閃消失不見。武禎將印章拋回給柳太真,又從自己袖中掏出個印章,左右看看,搖擺了一會兒後忽然伸手拉開了梅逐雨的衣襟,在他鎖骨之下,近胸口處印下。
  
  柳太真嘴角一抽,低下頭提筆繼續寫書,同時忍無可忍開口趕人︰「出去,別在這礙眼。」
  
  眼睛都瞎了。

TOP

第五十九章

  七夕佳節,梅逐雨的宅子裡迎來了十幾位客人,從梅逐雨住進這座宅子後,還從未一次來過這樣多的訪客,而很顯然,以梅郎君的人緣,這些並非是他的客,而是這宅子另一位女主人武禎的。
  
  往年七夕,武禎認識的娘子們都要尋一個地方一同聊天玩鬧,每家的宅子都去過了,今年武禎待在梅逐雨這邊,連豫國公府也少回,與她交好的眾位娘子們對此早有耳聞,一直想來看看,如今恰好有這機會,便將聚會的地點定在了這,因此一早就有馬車絡繹不絕到來。
  
  身體較弱或是帶著孩子的娘子們,都是乘坐馬車,那些性情豪爽些的乾脆騎著馬就來了。眾人來得太早,武禎還在睡夢中,梅逐雨被一群嬌客嬉笑圍觀的有些抵擋不住,難得有些落荒而逃的回到房中把夫人從被子堆裡挖了出來。
  
  武禎早就把這事忘的乾淨,被郎君從床上挖起來還迷糊著,抓著郎君的手胡亂親了兩把哄道︰「我再睡一會兒,乖,別吵。」
  
  梅逐雨真是無奈,還待再說些什麼,門外傳來一陣笑聲。
  
  「二娘,起得這樣晚,我們都來了,你怎麼還在這與郎君廝混。」
  
  「禎姐如今是得一如意郎君,萬事足矣,可不就把我們這些人給忘到腦後啦~」
  
  「今日可是七夕,哪能讓她這麼賴著,趕緊的咱們進去把她拖起來!」
  
  這一群娘子們與武禎混慣了,互相之間認識許多年,關係親近,在這裡也十分隨意,說著,就有兩個穿著男裝的娘子推門進來了,一人將梅逐雨往外推,口中道︰「郎君且去,讓我們姐妹們自己相處。」
  
  又有兩個娘子嘻嘻哈哈的將半醒的武禎拉扯起來,門外還站著幾個抱孩子的娘子,臉上都帶著揶揄笑容,還有打趣問梅逐雨,「郎君看我家這孩子,是不是長得十分可愛?」
  
  等梅逐雨點頭,眾娘子便齊聲笑道︰「即是可愛,怎麼不叫二娘給你生一個。」
  
  梅逐雨當真招架不住這些娘子們,應該說能與武禎交好,多多少少身上都有些不拘小節。他在各種打趣中顯得左支右絀時,房內傳來武禎帶笑的大喊︰「你們幹什麼呢,別欺負我郎君,小心我回頭去欺負你們郎君去。」
  
  眾娘子一陣哄笑,連聲討饒,「不敢不敢,我們哪敢欺負二娘的心上郎君。」
  
  等武禎收拾停當了,一群娘子們帶著僕從浩浩蕩蕩的出了門,梅逐雨宅子所在的常樂坊與東市很近,眾人乾脆棄了車,步行出門。
  
  七月七這一日,各坊都擺起了大大小小的乞巧市,就是賣些瓜果鮮花,彩絡銀針彩鍛等女子乞巧用的物事。東市這邊臨時擺出的乞巧市比一般坊市的大上許多,不僅賣些乞巧物事,還有許多女子喜愛的釵環首飾胭脂水粉等物。
  
  這一日,就是平日裡再忙的娘子們都會休息,與鄰里婦人或是交好的姐妹相約出門遊玩,逛一逛各處擺出的乞巧市。因此今日的長安格外熱鬧,隨處都可見到臉上帶著笑的女子,成群成堆的簇擁在一起,嬌聲笑語不斷,往乞巧市裡走一圈,只感覺鼻端嗅到的都是脂粉香味。
  
  武禎一行人在這些人流中半點也不顯眼,從這一家店鋪走到那一家小攤,幾乎將整個市仔仔細細逛了一圈,跟著的奴僕手中都拿滿了東西,一群娘子仍嫌不夠盡興。
  
  梅逐雨原本在武禎身邊,但走著走著,就被擠到了身後。那些拿著精巧釵子,拿著錦緞樣子湊到武禎面前詢問哪種比較好的娘子們,此時此刻眼睛裡什麼人都沒有,只有那一大堆好看的東西,哪怕她們郎君現在在場,也會被她們一把揮開怒斥不要礙事。
  
  七夕乞巧市,著實是女人的戰場。等武禎脫身尋找梅逐雨的時候,發現郎君手上拿滿了東西,走在隊伍最後,不注意都看不見他。而他看著周圍興奮莫名的娘子們,眼神中有兩分敬畏。在這種擁擠無比的地方,這些娘子們竟然身形靈巧如同遊魚一般,硬生生在水洩不通的地方鑽了過去,梅逐雨深覺自己的身法在此都施展不開,實不如她們。
  
  一行人收獲頗豐的回到梅逐雨的宅子,立即著人搬來長長案幾與長凳,地上鋪了席子,周圍掛上帷帳,垂掛驅蟲香囊,買來的各色瓜果零嘴擺上案幾,鮮花插瓶,更有人尋出武禎藏在家中的好酒,擺出酒籌要玩遊戲。
  
  在場的娘子們只有三位顯得性情溫柔些的坐在一旁閒聊,其餘的已經踩著桌子凳子吆喝起來,其中一個膚色微黑穿著大翻領男裝的娘子格外大氣,手邊單獨擺了一壺酒,當水喝。據說這位之前是隨著郎君駐守邊鎮的,小股外敵犯邊的時候,她都提刀去殺過人。
  
  這些人中,梅逐雨只認識一個,就是之前下雨時被武禎帶去避雨換衣的那戶人家中,叫傅娘子的圓臉娘子。
  
  眾娘子將梅逐雨打量夠了,直接將他趕到房內去,說是不許他來摻和女子間的密會,梅逐雨從善如流的避開了,將地方讓給這群娘子。不過,他的房間離她們擺開案幾的地方很近,只隔了一道牆,他能聽到那邊傳過來的各種笑聲。
  
  梅逐雨翻看書卷,偶爾聽到屬於武禎的聲音,便停下細聽一會兒,武禎不出聲了,他就認真看書。
  
  就這麼過了一會兒,梅逐雨忽然感覺什麼東西朝自己砸了過來,眼還未抬就伸手一接,接到了個巴掌大紅彤彤的桃子。梅逐雨抬頭望去,在牆頭上看到了一個笑咪咪的夫人。
  
  她手裡抓著個果盤,見梅逐雨抬頭往自己這邊看來,又抓起一個桃子扔過去。
  
  「這桃很甜,郎君嘗嘗。」武禎趴在牆頭上笑道。
  
  梅逐雨依言咬了一口,確實甘甜可口。就在這時,武禎一聲驚呼,身子搖搖晃晃,似乎那邊有誰抓著她要把她拉下去。見狀,梅逐雨往前傾身,下意識想站起來去扶,但武禎已經摔了下去,正在那一邊圍牆下大罵。
  
  「好你個王阿蠻!裙子都險些給你扯掉了,你給我等著,站在那別跑!」
  
  有大笑聲和腳步聲傳來,一人道︰「誒,不可如此,說好了今日咱們自己玩,怎麼的你就半點離不得郎君,爬牆也要去說話,這可不行!」
  
  「是是是,禎姐要是再爬牆頭,大家就再給她拽下來!」
  
  武禎罵了兩句,之後果然就沒有再爬牆了。梅逐雨緩緩坐回原地,把那兩個武禎扔過來的桃吃了。
  
  牆那邊始終很熱鬧,午睡的幾個小童醒了之後就更吵了,幾歲大的孩童正是不聽話的時候,似乎是幾個小童吵了起來,哭聲此起彼伏,還有娘子們的呵斥聲,但並沒有什麼用,一個男童始終在扯著嗓子哭嚎著,越嚎越大聲,幾欲震破人的耳膜。
  
  不過一會兒之後,梅逐雨瞧見牆頭上人影一閃,武禎抱著個兀自掙扎不休的男童跳過了牆。
  
  武禎奔到梅逐雨身前,將暫停哭泣,觀察著情況的男童往梅逐雨身前一放,「這小子欺負兩個小妹妹,很不聽話,又吵鬧煩人,郎君你看著他。」說完就跑,完全沒有給郎君找了個麻煩的自覺。
  
  少了這個麻煩精小童,牆那邊重新歡聲笑語起來。而發現自己被娘親小姨她們拋棄了的男童,一愣之後就地翻滾起來,一邊滾一邊大哭撒賴,打定主意要鬧個翻天覆地。
  
  梅逐雨冷眼看他,忽然放下了手中書卷。對於熊孩子,除了上回的武禎小姑娘,他還從未遇見過不能解決的。
  
  牆那邊眾娘子們口中說笑,耳朵卻都豎著聽梅逐雨那邊的動靜。聽到那邊男童大哭聲,一個娘子皺起眉,她正是那男童的親娘,她迎著周圍同情的目光翻了個白眼,嫌棄的低聲道︰「真是太調皮了,氣死我,都想把他送人去。」
  
  口中說著把調皮孩子送人,眼裡卻帶著擔憂,輕聲問武禎︰「不然我還是把他抱回來,不然吵著你家梅郎君了。」
  
  武禎悠然的架著腿,抿了一口酒搖搖頭,「沒事,等著吧,我家的郎君最會教孩子,放心。」
  
  就在這當口,那邊哭聲戛然而止,之後再也沒有響起。眾娘子面面相覷,有一個問︰「怎麼了,那小子每次哭起來能掀掉屋頂,要哭上許久才肯罷休,怎麼突然就不哭了,不是被你家郎君給打暈了吧?」
  
  又等了好一會兒,始終沒有動靜。牆頭上慢慢冒出好幾顆腦袋,偷偷往另一邊看過去,這一看,眾娘子瞠目結舌,只見那頑劣小童坐在梅逐雨身前,趴在小幾上,抓著一支筆在寫字,肩膀一聳一聳的抽泣著。那張玉白的小臉皺著,黑葡萄似得大眼水汪汪,看著非常可憐可愛,而梅逐雨絲毫沒有手軟的意思,冷聲淡道︰「坐直。」
  
  小童打了個哭嗝,努力板起了身子。
  
  眾娘子紛紛扭頭看向武禎,齊齊露出羨慕的表情,「原來二娘你不是說笑啊,梅郎君真的會教孩子,他到底怎麼做的?」
  
  武禎笑吟吟︰「可能是郎君刑部任職,板著臉太嚇人了。」
  
  一直到眾娘子盡興而歸,那小童才被梅逐雨放過,受了天大委屈似得往自己娘親那邊撲過去,抱緊娘親大腿又想哇哇大哭,但隨即想起什麼,往後一看,對上梅逐雨看過來的目光,渾似看到了閻王,馬上不敢哭了,老老實實貼在親娘身側。
  
  這傢伙如此乖巧模樣,看的他娘親暗暗稱奇,心中暗爽,盤算著什麼時候他再不聽話,就把他送過來待一天。

TOP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