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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崔郎中請了好幾天假,說是犯了惡疾,可我昨晚還瞧見他在平康坊呢,怎麼一晚上就出事了,還謝絕探望,該不會是……」說話的小吏欲言又止,但其他人都明白他的未盡之言,一時之間眾人臉上都露出了微妙的憐憫混合著鄙夷的神情。
  
  梅逐雨依舊是萬事過耳不過心,對這些每日都有的閒話流言置之不理,只一徑淡然的收拾東西離開官署,準備回去。
  
  可是他這副冷淡神情在看到官署門口等待著的人時,變成了掩飾不住的欣悅。雖然表情還是那個表情,但沉著的目光驟然亮起來的時候,誰都能感覺到他的情緒改變。
  
  武禎今日難得的沒有穿著男裝,而是穿了身雪青色對襟襦裙,裙邊上繡了大片的菖蒲花,一條黃色宮絛繫在腰間,壓了塊圓形的白玉佩。就那麼簡單的往那一站,其柔情卓態,嫵媚天成,如明珠之輝,有蘭草之芳。
  
  她在各種好奇目光中走向梅逐雨,對他伸出手,梅逐雨上前兩步握住她的手。
  
  武禎︰「郎君,與我一同去一個地方。」
  
  梅逐雨︰「好。」
  
  武禎感覺到圍觀眾官吏的目光變幻,唇角揚了揚,湊近梅逐雨輕聲道︰「是去妓館。」
  
  梅逐雨︰「……好。」
  
  武禎笑開了,拉著他往外走。兩人並肩而行,挨得很近,袍角裙角偶爾會交纏在一起,武禎特意輕聲說話,而梅逐雨一隻手背著,另一隻手被武禎拉著,低頭與她說話,聲音比對其他人要柔和許多,兩人如此低聲交談,格外顯出別樣的親昵之感。
  
  有從未見過他們二人同處的刑部官吏見狀,都懷疑起那個梅逐雨武禎夫妻不合感情冷淡的傳言。瞧這模樣,哪裡不合了,根本就柔情蜜意。
  
  出了刑部官署,武禎捏了捏那隻寬厚的男人大手,拽著他的指尖道︰「這些日子我聽到些不太好的流言,郎君是不是被人欺負了?有沒有人來找你麻煩?」
  
  梅逐雨不知道她為什麼會這麼問,事實上從小到大,還從未有人能欺負他。見梅逐雨搖頭說沒有,武禎愛憐的又摸了摸郎君的手,「脾氣這麼好,被人欺負上門了也不說。」
  
  梅逐雨︰「……?」可是真沒有。
  
  武禎不知道自己多想了些什麼,又瞅了他一眼,語氣和緩安撫的說︰「沒事,以後不會有這種事的。」
  
  說罷她轉開話題,說道︰「先前端午賽龍舟得了不錯的名次,你得居頭功,崔九他們說要邀你聚聚。我這幾天有點忙,一直沒回家,今天正好有時間,就約在今天了。明日你不用去上值,剛好晚上能玩的晚一些。」
  
  梅逐雨嗯了一聲,專注的看著她。武禎側了側頭,見他只盯著自己,好笑道︰「眼睛一眨不眨,不過幾天沒見,有這麼想我嗎?」
  
  梅逐雨略有些窘迫,只得移開目光,但轉了一圈,從天上的鳥到地上的樹,最後又轉回了武禎身上。武禎被人看習慣了,也不多說什麼,就大方讓他看,偶爾回一個含笑的目光,縱容的很。
  
  梅逐雨生平第一次進妓館,是被自己夫人帶進去的。她對這裡果然很熟悉,到了平康坊後,就有等在坊門前的兩個奴僕恭敬的上前來,熱情的將他們引到一處宅院。這院中遍植花木,開鑿水渠,還建了個浮於水面的平臺,平臺上是一座能容幾十人圍坐的六角大亭子,六角有六根紅漆石柱,拱著一個八寶頂,翹起的簷角下掛著兩尺長的大燈。紅柱之間有垂掛著竹簾輕紗,在漸暗的天色中,數盞燈火透過紗帳朦朧的映照在水面,波光蕩漾。
  
  亭中放置著小幾軟墊和屏風等物,已經有人坐在那,都是些熟面孔,崔九梅四趙郎君等人,還有一位孫娘子。見武禎二人來了,他們都招手道︰「終於來了,快來坐。」
  
  梅逐雨要與他們一一打招呼,武禎卻不讓,一把將他拉到一個位置上坐下,「多禮什麼,隨便點就好。」
  
  對梅逐雨說完,她執起一根小錘敲了敲小幾上擺著的一個金鐘,鐺鐺聲響後很快有人快步進了亭,武禎道︰「給郎君來一盞銀龍羹,配細絲雪麵,記住,要你們馬娘子親手做的,還有蜜仙人和玉露團兩樣,我記得你們十五會煮十花湯吧,恰好,也端一份來。」
  
  奴僕記下了,點頭很快又跑了下去。武禎對梅逐雨道︰「先簡單吃點,這裡的馬娘子有幾樣拿手好菜,我吃著不錯,也不知道你會不會喜歡,若喜歡下次咱們再來,點上一桌。」
  
  雖是妓館,但不得不說,這裡與梅逐雨先前所想的並不一樣,景色宜人令人舒心,且沒有脂粉佳人陪伴,唯有他們幾人,自在的各自做著自己的事。
  
  那邊梅四跟他打了個招呼之後,就一直在屏風後的桌上埋頭畫著什麼;崔九正在調試一把琴,時不時撥一下弦;趙郎君在擺弄一盒子酒籌,嘀嘀咕咕著什麼;孫娘子坐在香爐前,身邊擺著許多零碎的大小盒子和瓶子,偶爾會挑一些粉末放進香爐裡;還有人靠在柱子上喝酒,有兩人點著燈在下棋,總之人人都是一派的自娛自樂。
  
  武禎則用一把小匕首在切瓜,她的刀用得好,表皮潔白的玉瓜被她輕巧的削去了皮,切成一塊塊擺放在盤子裡,最後推到了梅逐雨面前。
  
  「你是就這麼吃,還是待會兒拌了乳酪蜂蜜一起吃?」
  
  「這樣就可以。」
  
  武禎一手撐在案幾上,托著下巴瞧他,「不用拘束,我只是帶你來看看我平時在這裡做什麼而已,也好讓你知道,我沒有像那些人說的一樣亂來,我來妓館一般就是聽曲看舞而已。」
  
  她說的大方,梅逐雨則點頭,毫不猶豫,「我知道。」他是會看面相觀氣的,武禎氣息純粹眼神清正,沒有絲毫渾濁,是個磊落光明之人。
  
  「不用在意流言,那些都不可信。」梅逐雨道。
  
  武禎︰「這是我想對你說的。」得,多慮了,郎君確實不在意那些外頭的胡說八道,虧她還以為郎君要生個小氣吃個小醋什麼的,誰知道郎君這麼信任她又這麼胸懷寬廣。武禎認識的朋友中,也有成了親的,她問了問,發現幾乎人人都會和家中郎君或者娘子鬧點小矛盾,因為雙方總有些小誤會小摩擦,口角幾句很正常。
  
  可是到了梅逐雨這裡,武禎發現他們一直就沒有過任何不快與口角。別說口角之爭了,她這郎君就沒對她說過一個不好。不管她怎麼對待他,疏遠也好親近也好,他都安之若素的。見了她會欣喜,見不到她也不會主動來找,讓她覺得自由的和婚前沒什麼兩樣。
  
  武禎忽然覺得以郎君這心態,都能去修道了,如此定力克制,定然能有所成就。
  
  確實是個厲害道士的梅郎君吃完了奴僕送來的飯食,就是之前武禎替他點的那些,味道很好,饒是梅逐雨不重口腹之慾,也覺得這等手藝長安城少有。
  
  飯後,武禎與他閒聊幾句,吃了些瓜果,天色就完全黑了下來。
  
  有奴僕來點燈,本來此處的燈火已經不少,但十幾位奴僕過來將角落無數盞小燈以及中間一盞會旋轉的大燈全給點著了。除此之外,還有在水面上點的燈。這水不深,只有到小腿肚的高度,在岸邊放的燈,會隨著水流全都聚集在亭邊,照的亭內亭外都明亮如晝。
  
  遠遠的傳來環佩叮響,一隊身穿輕紗的舞者你推我搡的進來了,還有好幾個手執樂器的娘子。
  
  為首的娘子氣質絕佳,穿一身絳紫羅裙,她坐下後,微笑著對武禎點了點頭。舞者們就在亭子中央站好,隨著那娘子的一聲琵琶響,舞者們扭動起腰肢。
  
  亭中微風徐徐,翩然舞動的娘子們水袖招搖,影子映在中間的大燈上,更顯纖細窈窕,如同水中舒展的青荇,她們身上細細的鈴兒輕響,隨著輕飄的裙裾飛揚,如花如霧一般朦朧美麗。
  
  琵琶娘子的琵琶也極為悅耳好聽,幾乎融入這夜與風中。武禎托著下巴,瞇著眼聽,手指點在幾上的白玉盤壁,偶爾會發出一點點輕響,好像品咂出了些滋味。場上眾人,不管先前在做什麼,這會兒都細細聽著曲,欣賞著舞,只有梅逐雨,他的目光依舊停留在武禎身上,沒有分給其他任何人一毫。
  
  這樣輕軟美麗的歌舞,並不能讓這位冷靜的道長堅如磐石的心動上一動,他依舊專心的在解自己的相思之苦。
  
  曲罷,琵琶娘子嘆息了一聲,問眾人道︰「菀娘這新曲如何?」
  
  崔九讚道︰「很是不錯啊,菀娘子技藝越發精湛了。」
  
  眾人都點頭誇讚,但菀娘臉上並不見喜色,反倒帶著憂愁,最後她看向武禎,「二娘子,你怎麼看。」
  
  武禎就搖搖頭,「不行,有幾個地方聽著凝滯了些,你這回的曲子曲意與之前不同,但終究沒能完全改變,落了個不上不下,粗粗聽著還好,但細聽還得琢磨。」
  
  菀娘聽她這麼說,反倒眼睛一亮,身子不由前傾道︰「不知道能不能請二娘子指點一番?」
  
  當今推崇舞樂成風,就連皇帝陛下都沉迷此道,民間更是如此,而武禎這鑒賞功夫,乃是皇帝都肯定的,她自然也有些道行,但讓她點評可以,親自動手的機會很少。不過,武禎瞧瞧身邊的郎君,今日是帶著郎君來玩的,她彈奏兩曲助助興也無不可。
  
  武禎起身,坐到了燈下。她不與其他樂者一樣坐在軟墊上,而是抱著菀娘遞過去的琵琶,坐在了一張胡床上。她姿態不甚端莊,很是隨意,垂首彈撥琵琶的模樣,卻令人移不開眼。
  
  先前那一曲沒能入梅逐雨的耳,這一曲,則讓梅郎君那磐石之心下長出了一簇花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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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武禎一手扶琵琶,一手撥弦,披帛垂下掛在手肘,順著她的動作微微晃動。明亮的燈盞照亮了她半張臉頰,那肌膚濛濛生輝。舞者與樂者們都停下動作,圍坐在四周仰望著她——她像是富麗堂皇的錦簇花團中,那一朵最顯眼的花。
  
  武禎將菀娘這一曲稍作修改彈奏了一遍,不經意間抬頭看到不遠處郎君的目光,整個人一怔。她的郎君坐姿端正一絲不苟,面上沒有什麼表情,可那雙眼睛,好像盈滿了輝光,專注的看著她,就好像這世間所有人都不存在,只有她一人。
  
  心裡一動,武禎忽然想,郎君這一雙眼睛生得好,平時只覺尋常,但偶爾靈光湛湛時,很是攝人。
  
  她本想一曲罷放下琵琶,可這會兒又突然改變了主意,手腕一動,琵琶聲再起。這一回,她不只是彈奏琵琶,口中還輕聲唱了起來。
  
  「郎年少,玉樹瓊枝風流才貌,瓊燕芳草,蘭軒迢迢……」
  
  「……不道神仙好,與君共偕老……」
  
  梅逐雨聽著一愣,耳下有些微紅,但依舊眼神明亮的望著武禎。她不像剛才一樣垂著眼睛自顧自的彈奏,而是時不時抬頭與他對視,那目光流轉間,簡直令他心神顛倒,手中不由握緊,用以克制心緒。
  
  時人歌舞多大膽奔放,武禎這一曲是個傳唱頗廣的曲子,名為《賀新郎》,武禎一開口,調子一起,眾人就不由看向梅逐雨,擠眉弄眼的露出挪揄笑意。
  
  「禎姐這是調戲小姐夫呢?」
  
  「喲喲我都聽不下去了禎姐怎麼一邊唱還一邊往梅家大郎那邊看,這不是故意惹人不好意思嗎!」
  
  「沒眼看,我怎麼突然有點羨慕呢。」
  
  用眼神互相傳遞了意思後,眾人還嫌不夠,等武禎一曲再唱完,好些個人同時咳嗽起來,還有人拍著掌叫好,「大郎聽到沒,你的面子大,禎姐平時可不輕易唱的,這會兒是特意給你唱的一曲呢。」
  
  「唉唉,這麼多人瞧著呢,武二娘你收斂一點!」還有人故意笑著打趣。
  
  武禎放下琵琶回到梅逐雨身邊,眼神瞟過一圈樂顛顛的傢伙,手一指,「去,一人給我唱一曲,今天我都唱了,你們一個人都逃不掉。」
  
  又有人笑︰「那梅大郎君要不要唱?」
  
  武禎挑眉︰「當然不唱,我的郎君回家唱給我聽,你們別想了。」她都不用想就知道,郎君肯定不會唱這種曲,帶他來玩,可沒想讓他被人看笑話。
  
  她這樣護著,這裡也沒人不給她面子,當即說說笑笑的陸續就有人上去唱曲,當然有人唱得好有人唱的不好,但大家彼此熟悉,打趣說笑不斷,人雖不多但十分熱鬧。
  
  在一起玩了這麼一回,梅逐雨與他們的關係又好了不少,武禎隔日歇在梅逐雨的宅子裡,睡到日上三竿起來,與他說起自己認識的人。
  
  「刑部的官員我認識的不多,但刑部尚書的兒子和侄子我都認識,以前也跟我一塊兒玩,有幾分面子,還有你們那個許侍郎我也認識,從前幫過他一個大忙,你要有什麼麻煩可以去找他,我跟他打過招呼了……」
  
  梅逐雨雖然不明白為什麼武禎會以為他在刑部被人欺負,但她如此關切用心,他心中自然高興,什麼都顧不得,只眼神柔和的望著她,低聲應著,不去拂她好意。
  
  而武禎,她還是頭一回這麼對人周到細心的照顧著,有時候她自己想想都覺得奇怪,明明當初只是覺得無所謂多個郎君,可現在卻是不自覺的護上了,怪不得交好的某位娘子打趣她說是被狐狸精迷住——武禎忽然抬手捧住梅逐雨的臉頰,湊近了看,純男性的硬朗臉頰,尋常容貌,能說一個端正,但絕對稱不上好看。
  
  哪有這麼貌不驚人的狐狸精。
  
  武禎順手撓了撓梅逐雨的下巴,然後就見那喉結微動,接著抄書的郎君就下放了筆,握住她的手湊近,頗克制的親了親她的額頭。
  
  武禎一隻手被他牽著,感覺到額頭滾燙的被親了一下,又笑咪咪的伸手去撓郎君的喉結。梅逐雨仰頭呼出一口氣,又抓住她另一隻手。武禎被他抓住雙手,也不掙扎,玩鬧似得湊近往他下巴上咬了一口。
  
  年輕人,特別是年輕男人根本經不起撩撥,更何況撩撥他的還是自己的心上人,是拜過了祖先天地的夫人,若不是梅逐雨實在定力好,這會兒就已經忍不住廝磨到一起去了。
  
  可外面陽光明晃晃的,而武禎顯然也並不想做那種事,她那雙眼睛裡都是玩鬧一樣的神色,她是覺得他這樣有趣。梅逐雨拿她沒辦法,又越來越不能相信自己的自控力,於是他忽然站起來,抱著書卷往外走,躲到後面窗下的台階上去抄了。
  
  武禎自己單獨待了一會兒,覺得無聊。雖然小郎君不愛玩鬧,但他在的時候,她就不覺得無聊,也是奇怪了。武禎年紀雖比梅逐雨要大上幾歲,但性子使然,和人親近熟悉了之後就容易任性,她爬起來又跟到了窗下的台階。
  
  那裡長了一叢竹子,細碎的陽光在竹影縫隙裡跳躍,落了一些在梅逐雨的頭臉上。他坐在青階,背影在青翠竹子的映襯下格外好看。武禎踱步過去,折了一小根新長出來的青竹枝,接著趴到了梅逐雨的背上。
  
  梅逐雨被她壓得猝不及防往下一彎,他感覺到後背貼著的那個柔軟的身軀,垂著頭默不吭聲抄寫。其實這也不是什麼重要的東西,抄不抄都無所謂,但是……他若手中不找些事做,注意力就會忍不住一直放在武禎身上,若人多了還好,只有他們兩個單獨相處,他會忍不住想一些不太、不太光明的東西。修道人寡慾,但他如今……實在太過違背他多年的修習習慣。
  
  從發現自己也有慾望,到直面接受這種不受控制的慾望,梅逐雨還在努力,如今只求自己不要太過唐突她,至少不要時時刻刻只想那種不可言說的事。
  
  武禎趴在郎君背上,探頭去看他寫的字,只覺得那字和郎君本人有些不一樣,他這郎君在她看來平和中正,表情不多但寬厚仁善。可他這手字卻銳氣逼人,與他不太相符,若武禎只看字,都會以為寫出這字的是一個冷漠鋒利的危險男子。
  
  人說字如其人,這樣看來,也不盡然。武禎心裡想著,拽拽梅逐雨的耳垂,「起來吧,回房裡去寫,在這裡你也不覺得難受嗎。」
  
  見梅逐雨遲疑,她又笑,「我不鬧你了。」
  
  把人拉回書房裡,武禎將手裡把玩的那根翠綠竹枝,順手插在了書案上盛放清水的小缸裡,然後自己起身要走。梅逐雨見她要走,下意識問道,「你要去哪?」
  
  武禎本想出門,但見他露出些不捨,又很快察覺收斂的模樣,心裡一軟,就臨時改了主意,說︰「不去哪,我在旁邊睡個午覺,你不用管我。」
  
  她果然就到了窗邊睡午覺去了,這邊窗戶大開又背著陰,外面有池水,涼風習習碧草芬芳,倒是個不錯的歇午之地。
  
  白日無所事事,晚上廝磨到半夜,武禎笑著打趣梅郎說他一到晚上就變了個人。如此過了兩日,武禎被蛇公柳太真一紙傳書叫回了妖市。
  
  「怎麼,又有什麼事了?」
  
  柳太真遞給她一封紅紙書信,讓她自己看。武禎接過一目十行的看完這封措辭誠懇謙遜的書信,嘖嘖兩聲,「難得,舉家搬遷到長安妖市,一下子多了四十多個妖,難怪你要叫我來呢。」
  
  放下那張紅紙,武禎問道︰「都調查過了沒,這一大家子的狐狸精,為什麼要突然舉族搬到長安來?真像他們寫的那樣?」
  
  柳太真道︰「差不多,他們本來生活在渠州那邊,原本奉養他們的人類大家族覆滅了,他們沒了供養,而且最近渠州那邊不太平,好像出了什麼鬧事的大妖怪,這些狐狸精力量不強,想要庇護族人,乾脆直接搬到長安來,畢竟這裡有我們護著,一般妖怪不鬧事都能好好過日子。」
  
  武禎︰「那你答應讓他們搬進來了?」
  
  柳太真用筆桿子指指一旁的一口紫檀木箱子,武禎過去打開看了看,點點頭,「嗯不錯,挺有誠意,那就讓他們搬進來吧。」
  
  畢竟是天下最繁華的都市,人口眾多,妖怪也不少,還有貓公蛇公護著,自然不能隨便一個妖怪都能住到妖市裡來,首先得保證不做危害普通人的事,不能鬧事,然後當然也少不得知情趣有眼色一點。
  
  渠州那邊有個狐狸精小家族,四十多個妖怪,千里迢迢搬到長安城,武禎和柳太真看在那箱子東西的面上,態度不錯,親自去帶他們進妖市。
  
  想要住進妖市,得在身上加蓋兩方寶印,兩印由貓公與蛇公兩人持有,在身上蓋了這兩方印後,就能自由出入東西妖市,而不會被當做偷入者,再者,有這兩方寶印加蓋,萬一他們在長安被害,貓公蛇公都會察覺,乃是個護身符。
  
  長安寂靜夜色中,一盞紅燈籠照亮了周圍方寸,提著燈籠的是一個穿著白色外衫的黃皮狐狸,在他身後還有四個個頭稍小的狐狸抬著一個轎子,裡面坐著隻三尾的白狐,轎子後頭則跟著些抱盒子抬箱子的大小狐狸,雖是狐狸的模樣,但瞧著動作神態都與人類無二。
  
  這一行狐狸在黑暗的東西坊市門口停下,轎子裡的狐狸出來,對著坊門行了個禮,接著只見光華一閃,一行狐狸消失不見。再出現,他們面前已經是東西妖市的熱鬧場景,來往皆是非人之物,坊門下站著兩個高挑人影。
  
  「歡迎來到長安妖市。」穿著緋紅翻領胡服的武禎朝他們笑道,站在她身邊一身月白色襦裙的柳太真也淡淡的朝他們頷首致意。
  
  見她們等在這,三尾白狐受寵若驚,朝她們行禮點頭,聲音細細溫柔,分不清男女,「勞煩貓公蛇公,往後還請多關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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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東市旁邊的宣陽坊新搬來一戶姓白的人家,家中有管家僕從幾十人,主子則是兄妹兩人,據說是從渠州搬遷至長安。一來長安就買下了宣陽坊一座據說鬧過鬼的宅子,不過幾日就將其中清理的雅致乾淨,而那白宅中的白郎君與白娘子兄妹二人容貌之美麗,令見過他們的人都津津樂道。
  
  白郎君容貌俊美,氣度風流,兼之出手大方闊綽,很快躋身長安富貴圈中,小小出了一把風頭。
  
  梅逐雨在刑部聽人說起這白郎君時,根本未曾注意,可是,當他撞見那位傳說中的白郎君,與武禎走在一處的時候,他心中生出警惕與不悅。
  
  當然,並非出自於看到自己新婚夫人與陌生男子相處甚歡,而是因為,他一眼看穿白郎君是個狐狸精。精怪雖有好有壞,但對人類有害的總歸是佔多數,況且狐狸精之流,就算沒有害人心思,與普通人走得太近,也會吸取普通人身上精氣。精氣流失過多,輕則感到疲累,重則傷及壽數。
  
  白郎君對待武禎態度殷勤,朝她笑的魅惑人心,怎麼看都是不懷好意,梅逐雨如何能放任他湊到武禎身邊。
  
  只是,他不好當街拆穿,否則怕那狐狸精驚到夫人。
  
  那邊武禎外出想給家裡的梅郎帶點新鮮吃食回去,不想正遇上了白郎君,他們這一大家子在長安過得倒是習慣,很快就如魚得水了。狐狸精一向性子圓滑長袖善舞,武禎也是知道的,不過這個白郎君好似對她有幾分意思,態度太過殷勤小意,數次撞見,也太過巧合。
  
  「武二娘子是想買些新鮮的吃食點心嗎?我也正想給家中妹妹買幾樣,但對長安不熟悉,不知道武二娘子有沒有什麼推薦?」因為並非在妖市,白郎君喚她武二娘子。這普普通通的稱呼,被他喚的溫柔繾綣宛如情人呢喃,一雙眼睛更是勾人,明明白白的表露出他心裡那點想法。
  
  武禎不為所動,只似笑非笑睨他一眼,給妹妹買點心?其他人不知道,她自然是知道的,白郎君根本沒什麼妹妹,白家兄妹兩人都是他一個。狐狸精大多沒有固定性別,可隨意轉換男女,就像她手底下那個副手斛珠娘子,不也是個狐狸精,只不過斛珠更喜歡女子身份,而這個白郎君,男女不忌,遇上看得上眼的女子就用白郎君身份,有喜歡的男子則用白娘子身份。
  
  狐狸精這種風流毛病是天生,武禎倒不在意,不過她對著狐狸精沒興趣,總叫他這樣三番四次的攔住,心裡就有幾分不快。
  
  想到那箱子珠寶打點,武禎好歹是給了他些面子,只淡淡道︰「我是要給家中郎君買點心,你妹妹的愛好口味,怕是與我家郎君不同,你還是自己挑選比較合適。」
  
  白郎君知曉貓公嫁了人,但他們狐狸精看到喜歡的就要試試,又不會管對方有沒有成親。不過,他有眼色,幾次接觸看出來貓公沒那個意思,這回更是直接拒絕,心下就頗感遺憾。
  
  可惜,他是十分喜歡武禎這一類的女子,若她願意,他不管是男子身份還是女子身份,都很願意與武禎親密一番。更何況以武禎身份,他要真搭上了她,以後在長安的日子還怕不好過。
  
  心裡大呼可惜,白郎君終究是不捨的放棄了繼續糾纏武禎。
  
  與武禎分開,白郎君又盤算著下個目標,他本想著再去試試蛇公柳太真,但想想那位蛇公態度冷淡,本體還是巨蛇,又很猶豫。白郎君從前還小的時候險些喪身蛇口被活活吞吃,留下了些陰影,因此他左思右想,也扼腕的放棄了柳太真。
  
  那麼接下來該去哪裡找合心意的……
  
  白郎君走在宣陽坊一條街口,正想著去哪裡找個合心意的對象,忽然感覺一股危險之感籠罩全身,他下意識想要逃竄。然而他的反應快不過那個出手的人,只不過眨眼間,白郎君就被一隻修長勁瘦的手乾脆俐落扼住了脖子,拖進無人的巷中。
  
  白郎君愕然,在長安城有貓公蛇公鎮著,還有妖怪敢隨便出手的?很快,白郎君發現扼住自己脖子的並不是妖怪,那人身形高瘦,是個人類模樣,身上沒有一絲妖氣,反倒是有一點刻意顯露出的道家清正靈氣。
  
  糟糕,是個道士!
  
  被掐住脖子變回了原型,白郎君心中叫苦。怎麼會遇上個能直接壓制他妖氣,讓他變回原型的厲害道士!妖與道士,天生就有敵對之意,雖說白郎君沒做過什麼大奸大惡之事,但瞧見道士還是下意識覺得心肝顫,特別是面前這道士一臉冷漠,那隻手掐的他動彈不得,不像是要與他好好說話的。
  
  心中一慌,白郎君好歹是想起來這裡是長安,有人鎮的,趕緊張口求饒,「道長饒命,小妖可沒做過什麼傷天害理之事,更沒有害過人,來長安是過了妖市那兩位的準許的。」因為脖子被掐,他嗓音有些嘶啞。
  
  白郎君這話說得軟和,一開口就是討饒,但又隱有威脅警告之意,他是正經過了明路住在長安的妖,只要沒犯事,妖市兩位主就會護著他,就算是道士也不能在這裡亂來。
  
  白郎君話說出口,發現年輕道士的手都沒鬆一下,望著他的目光依舊冷漠鋒利。就這麼被他盯著看了一會兒,白郎君只覺自己身體越來越僵硬,想要慫成一團。不是他窩囊,他審時度勢,發覺面前這道士修為可怕,哪怕只是洩露出一絲氣息,他都想跑,若真像那些年輕氣盛的小崽子一樣不管不顧的和人硬拼,他今日恐怕只能剩下一張皮了,或者連張皮也剩不下。他能平安活到今日,修出三條尾巴,靠的就是這份能屈能伸。
  
  僵在半空的狐狸又放軟了聲音再次道︰「不知道小妖哪裡得罪了道長,道長不妨明示,小妖定然改過。」
  
  這回,白郎君終於聽到年輕道士開口了,他說︰「以後,不許靠近武禎周身一丈內。」
  
  白郎君一愣,不由問︰「您是……?」
  
  他剛問完,只感覺喉嚨又是一痛,這道士年紀輕輕卻沒有絲毫憐香惜玉的意思,手勁更是大的嚇人,如果他是隻普通狐狸,這會兒脖子都被生生掐斷了。
  
  「聽清楚了嗎。」
  
  白郎君哪裡還敢多說,趕緊回︰「是是,小妖明白了,道長放心,再不敢見她了!」
  
  這話說完,白郎君終於覺得脖子一鬆,那道士隨手將他扔在了一邊,擦了擦手。
  
  這會兒他收斂了氣息,白郎君發現他整個人身上的銳氣都沒了,看上去就像個普通人,心下更是凜然。這個年紀,竟能修道返璞歸真,可見資質之驚人。
  
  見狐狸縮在牆角不敢動,道士又垂眸看了他一眼,淡道︰「走吧。」
  
  白郎君不敢多留,直接就以這幅模樣跳上牆躲回府去了,接下來好幾日都沒敢露面。
  
  一直又過了好些天,白郎君才再次出門,這回他用的不是男子身份,而是女子容貌。白家娘子的容貌更加美麗秀致,如同一朵風中菡萏,令人憐惜。
  
  她這回出門,是應一位郎君的邀請,誰知在東市,白家娘子瞧見了武禎,而當她看清武禎身邊那個瘦高年輕男子時,她整個人一僵,小臉都白了兩分。是那天那個差點掐斷她脖子的道士!白家娘子強壓著想轉身跑的衝動,牢牢站在原地。圍在她身邊獻殷勤的郎君見美人面露驚恐之色,關切道︰「怎麼了?」
  
  白家娘子很快收斂表情,搖頭道︰「沒事。」過了一會兒,她裝作不經意的往武禎二人那邊望去,假裝好奇的問道︰「誒,那不是武二娘子嗎,我兄長認識的,她旁邊那郎君是?」
  
  邀她出來的郎君恰好認識武禎與梅逐雨,當即老實道︰「武二娘子身邊那個是她新婚不久的郎君,名叫梅逐雨。」
  
  白家娘子長籲一口氣,得,難怪找上門來,原來是吃醋。她要早知道貓公嫁的是個那樣厲害的道士,哪敢過去招惹。先前聽說貓公嫁的是個普通人,她還奇怪,如今就明白了,原來是個道士,這樣就正常了,堂堂貓公,哪能嫁個尋常男子。
  
  自覺明白,白家娘子想著道長先前冷冰冰兩句話,心有餘悸的摸了摸脖子,決定下次看到這兩人轉頭就跑。美色固然好,小命更重要!
  
  武禎與梅逐雨兩人在東市逛了半圈,正看著一個胡商擺出的攤子,武禎忽然發現身邊的郎君定定看著身後不遠處,她也順著郎君的目光看過去,正看見白家娘子的背影,頓時挑眉。
  
  「那位就是最近有些名氣的白家娘子,怎麼,看她長得好看?」武禎笑問。
  
  梅逐雨轉開目光,搖頭,「沒有。」
  
  武禎戳戳他的胸口,玩笑間帶著幾分告誡,「可別離那位白家娘子太近了,她兄長白郎君不是什麼好對付的。」普通人對上狐狸精,可不就是只有吃虧的份。
  
  梅逐雨點頭,「我知曉,你也是,不要離他們太近。」
  
  武禎︰「行,咱們都遠著他們。」
  
  兩人心裡互相擔憂一通,臉上都看不出來,繼續逛著東市。只是過了一會兒,梅逐雨看看武禎的臉色,忽然輕聲說了句︰「你最好看,其他人都比不上。」
  
  武禎︰「……噗。」她心情一時大好,決定不找那姓白的狐狸精麻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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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入夏後雷雨多,經常上午還陽光燦爛天氣悶熱,下午就烏雲罩頂雷聲隆隆。這段時間雷聲頻繁,城內外的妖怪都很消停。蛇公柳太真按照習慣,每年這個時候就會出城去洞玄寺住上半個月,為她已逝的娘親祈福,同時也算是修養身體,畢竟她作為人類的身份,是個體弱多病的娘子。
  
  柳太真待在妖市的時間比武禎多,管的事情也比武禎多,武禎經常按著性子偷懶,柳太真相比起來就要認真許多。因此每年這半個月間,柳太真去寺裡住著休息,長安城整個妖市的事務就交給武禎處理。
  
  「有什麼事就讓凌霄或者朱縈去叫我,當然,如果沒什麼大事就別打擾我了,你自己解決。」柳太真離開前一晚照常囑咐,武禎擺手不太在意,「行了我知道,你那兩位副手負責的很,就算你不在,我包管這半個月長安也能好好的。」
  
  確實,妖怪怕雷,最近的雷雨多,妖怪基本上都躲著走,根本沒妖出來鬧事,這也是一年當中她們最清閒的日子。
  
  柳太真出城後,武禎也沒在妖市多待,她最近都住在梅逐雨的宅子裡,沒事就陪著他,他去上值工作了,她偶爾覺得在外面玩著沒趣,還會特意變成狸花貓去刑部官署看看郎君,順便四處逛逛看看有沒有人在背後罵他。
  
  平靜的日子過了幾天,一天半夜,武禎忽然驚醒。她猛然睜開眼睛,一手按著胸,感覺有些窒悶。睡在身側的梅逐雨被她的動靜驚醒,他起身點起燈,探身過來撫著武禎的額頭,低沉著聲音問她,「怎麼了,身體不舒服?」
  
  武禎坐起來,深吸了一口氣,扶著額頭搖頭,「沒事,大概是做了什麼不太好的夢。」
  
  外面狂風大作,有閃電劈下,那一瞬間照亮天地,甚至透過窗欞,將屋內都照出一室雪白,當屋內重歸黑暗,有轟然的雷聲砸下來,震得窗框都在響。武禎側頭看向窗外,心口說不清的煩悶,有些心緒不寧。
  
  梅逐雨給她倒了一杯茶,抬手貼著她的額低聲念了兩句什麼,武禎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覺得腦袋有些痛,可是被梅逐雨這麼貼著額頭摸了摸,忽然覺得腦袋清醒了不少,她喝了口茶,笑笑,「好了,沒事,睡吧。」
  
  「嗯。」梅逐雨沒有吹燈,讓她重新睡下,自己伸手攬著她,並且捂住了她的耳朵,「睡吧。」
  
  外面雷聲震天,可是被梅逐雨這麼攬著,看著他沉著的目光,武禎不由自主就覺出一些安心,於是她閉上眼睛靜心,慢慢在這個懷中睡了過去。
  
  此時,距離長安三座山脈的一片荒原,一個紮著道髻,身穿白色道袍背著一把木劍的年輕男子正在疾行,他速度快的不似人類,腳下一雙灰布鞋子滿是灰塵泥濘,白色道袍下擺上也濺著不少泥點子,讓他看上去顯得有些狼狽。然而這人面色凝重,一邊疾行還一邊往後看去。
  
  在他身後是一片暗沉夜空,沒有絲毫異常,然而道士彷彿看著什麼近在咫尺的巨大危險,臉色難看至極,他手執一枚陰陽雙魚道盤,盤上銀針顫動,指著的方向正是長安城。
  
  「怎麼會有如此劫數!」年輕俊美的道士咬牙,腳下速度又加快幾分。
  
  天色剛明,武禎醒了,往常她要睡到很晚才會醒來,特別是梅逐雨不需要去上值的日子,她更是得睡到梅逐雨來喊她起床不可。但這一日,她夜間睡得不安穩,醒的也早。
  
  「今日怕還會有雨,天色都一直沉著。」梅逐雨說了一句,他也隱約覺出不太對,但沒有表現出來。
  
  武禎看看外面天色,一直到中午還是陰沉著的,偶爾打個悶雷,就是沒有下雨。吃過宅中老僕準備的午飯,武禎與梅逐雨說了聲就出門去了。她表現得與平時無異,梅逐雨沒察覺什麼,目送她離開。
  
  武禎騎馬在大街上疾奔,一陣狂風吹得她衣袍鼓動,她抬眼望向天際翻滾的陰雲,眉間簇起,加快速度來到東市,進了妖市。白日妖市安靜,再加上雷雨天,這裡就更加安靜了。武禎直奔雁樓,意外的在裡面見到了神棍。
  
  神棍雖說也是她的副手之一,但他很少待在雁樓,要找他就得往各個旮旯角落裡翻。今日他竟然待在雁樓,而且神色不太尋常。
  
  武禎腳步一頓,接著快步走到神棍面前坐下,「你是不是察覺到了什麼?」
  
  神棍欲言又止,最後拿出他那本無字書,嘩啦啦翻了一陣,才對武禎說︰「不太妙。」
  
  武禎︰「有什麼不太妙,直說。」
  
  神棍直說︰「我也看不太清晰,但是有什麼不好的東西往長安城來了。」
  
  武禎皺眉,「不好的東西……」
  
  神棍看向她,嘆了一口氣,「是你之前沒有遇見過的東西。」武禎雖然厲害,但她終究年歲太小了,神棍此時看她的目光,就像是長輩看著一個將要歷險的晚輩,滿是擔憂。
  
  被他這麼瞧著,武禎倒是沉靜下來,她笑了下,顯出一種與平時隨性不太相同的穩重,「沒事,你去將斛珠叫來,幫我一起結起雁樓大陣,然後去找朱縈和凌霄那對夫妻,讓他們別開店了,都給我待在這守著,我要看看是什麼不好的東西會過來。」
  
  閉門鼓快要敲響的時候,長安城門進了個白袍道士,惹得周圍人都往他那邊多看兩眼。城內外道觀佛寺都很多,道士和尚也常見,但這麼年輕俊美的道士不多見。
  
  不過那白袍道士對所有的目光都視而不見,一心趕路,風塵僕僕的趕到了東市。
  
  妖市忽然闖進來一個道士,引起了一點小小騷亂,武禎感覺到來人身上氣勢,很快出現,平息了這場騷亂。
  
  她看向白袍道士,語氣熟稔,「霜降道長,一年沒見,這麼匆匆忙忙闖進我們妖市是幹嘛,又是來抓妖的?」
  
  被她稱作霜降道長的白袍道士吸了一口氣,凝重道︰「出事了,我是特地來給你報信的。」
  
  武禎面上笑意一掃,「怎麼?」
  
  霜降很快說道︰「有『瘟神』往長安過來了,還不小。」
  
  武禎一聽,饒是她膽子大慣了,這會兒也露出凝重神色,確認道︰「『瘟神』,你沒看錯?」
  
  霜降點頭,「沒有,很快就要到了,我就在它之前。」
  
  武禎再不廢話,爆喝一聲,「凌霄!」
  
  一個氣質溫和的男子出現在她身側,武禎道︰「你去城外找你們蛇公,說有『瘟神』要過境,讓她趕快回來。」
  
  「好,貓公務必堅持住。」凌霄說罷又消失在原地。
  
  武禎︰「神棍,你留在雁樓看著這大陣,斛珠,跟我一起去城外。」
  
  見她匆匆帶著斛珠趕往城門,霜降道長也默默跟了上去。
  
  武禎如此如臨大敵,只因為那「瘟神」實在不好對付。所謂「瘟神」並非神,而是一種會給人帶來瘟疫疾病的髒物,不是妖怪也不是精怪,乃是由大面積死亡的人與獸屍體所生之物,吸收各種天地穢氣壯大成形,形態如雲似霧,一般人無法看見。
  
  之所以稱它為「瘟神」,只是一種民間叫法,就像人們也習慣將引起蝗災的東西稱作「蝗神」。只因為這些東西都能帶來極為可怕的後果,所以人們恐懼敬畏,便尊稱為神,企圖以祭祀讓這些東西褪去,然而武禎對這種行為嗤之以鼻,若是祭祀真有用,就不會每次都死那麼多人,唯一解決的辦法就是像解決搗亂的妖怪那樣解決它們。
  
  武禎趕往城門的時候問跟在身後的霜降道長,「長安乃一國都府,那種髒東西怎麼會跑到長安來?」按理說長安國運龍脈所在,瑞氣籠罩,不太可能會引來什麼大災難,可這瘟神偏偏來了。
  
  霜降道長冷著臉,「我不清楚,但我覺得『瘟神』來的蹊蹺。」像是被什麼東西特意驅趕過來——後面這一句他不確定,所以沒有說出口。
  
  武禎三人隱去身形,站在高高的城門上,遙望遠方天際。普通人只看到漫天陰雲,但武禎卻看到了天際那一線飛快湧過來的黑色。
  
  「真是瘟神,瞧著還不小。」若真讓它來到長安,這百萬人口,偌大的一個城,不知要死多少人。武禎目光黑沉,身後浮起巨大的影子,那影子開始還是貓形,但後面漸漸拉長,脫離了貓的形態,更像是一隻什麼巨大猙獰的怪物,站在城門上,對著遠方咆哮。
  
  「斛珠,準備。」
  
  斛珠一改往日風情萬種的姿態,同樣凝重的顯出原形,嚴陣以待。
  
  武禎又看一眼背著木劍的霜降,「霜降道長,你在這怕是危險,不如先進城去,裡面有雁樓大陣護著,應當無事。」
  
  霜降道長乃是道門常羲觀弟子,不過二十一二歲的模樣,已經能單獨對付百年修為的妖怪,以他的年紀來說,如此修為已算了得,但面對如此規模的瘟神還是有些不夠看,武禎不願連累他。
  
  三年前,霜降追著一個作惡的妖來到長安,為了殺那惡妖與武禎鬧了些矛盾,後來不打不相識,倒有了幾分交情。武禎認識的幾個道士裡面,就屬他年紀最輕身份最高。
  
  雖然霜降道長為人冷傲不服輸,但也很熱心,一年前師門有召回觀去了,這回途中發現瘟神往長安去,還先行一步來報信,武禎感激他有心,就更不願他在這裡白白送死。
  
  霜降道長向來是個驕傲之人,哪怕對上他對付不了的東西,也不會有懼色,可今日他也清楚事情嚴重,一時間有些猶豫。
  
  眼看瘟神越來越近,他好似決定了什麼一咬牙道︰「我觀中小師叔也來了長安,小師叔天縱之資,比我厲害百倍,若是他在定能助貓公化解此劫,我去請他!」
  
  武禎不知道他那小師叔何方神聖,不過能被冷傲如霜降道長如此推崇,想必是個厲害人物,她樂得多個幫手,於是也不推辭,點頭道︰「那就多謝你了,若真能渡過這一關,之後我得好好謝謝你和你小師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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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霜降道長離開之後,瘟神已經近在咫尺。武禎往前踏出一步,手中一甩,現出一道赤色長鞭,她朗聲道︰「九龍鎮守之地,誅邪退散!」
  
  那長長一根赤色長鞭如同活物,不斷延伸拉長,在空中扭曲成一團亂線似得光弧,毫不客氣地抽在了那一片朝長安蔓延的黑霧上。然而黑霧被抽散出一道缺口,又很快重合,仍然緩緩朝城門探出黑霧凝成的觸手。
  
  「不愧是『瘟神』,真棘手。」武禎扯了扯嘴角,手中又是狠狠一鞭子。
  
  此時閉門鼓已響過,各處城門坊門都已關閉,普通人當然不知道此刻城門外有瘟神叩門,只偶有人看著天邊的閃電,發出些好奇的感嘆,今日的陰雲格外暗,而閃電與平時不太一樣,好像是紅色的。
  
  不過,在非人之物與有修為之人的眼中,他們能感覺到那種山雨欲來的緊迫威脅,也能猜到有什麼東西想要入侵長安城。城外天空傳來的炸響,並非雷聲,而是激烈的戰鬥聲。
  
  梅逐雨負手站在窗邊,他凝眉望向城門的方向,手指微動。今日他一直心緒不寧,稍稍卜算了一下,卻發現什麼都算不出。他雖然不專精卜算,但簡單卜算從未失手,若算不出,一來可能是此事太過嚴重,二來可能是與他切身相關。
  
  他自然不覺得此事與他會有什麼太大關聯,只能猜測,莫非情況真如此嚴重?
  
  今夜長安怕是不會消停,可能有危險,梅逐雨有些擔憂武禎。她出門去了,閉門鼓響前沒回來,就說明今日她大概不會來這邊歇息。若她今夜在這邊,不論發生什麼,他自然能好好護著,可她不知去了何處……
  
  梅逐雨有些猶豫,或許他該去找武禎,哪怕不現身,暗中護著也行,今日城外聲勢如此大,很有可能殃及城內,他不放心。
  
  正想著,梅逐雨忽然看見窗外飛進一隻符紙折的紙鳥,紙鳥的翅膀上一點靈光,指引它來到梅逐雨面前。
  
  伸手接過紙鳥,梅逐雨有些意外,觀中有弟子來了長安?這符紙成鳥之術,是常羲觀弟子用來尋人的小術法,不過,一般只用來尋常羲觀弟子,因為他們術法靈力同出一脈,乃是本源,所以能用這點上靈光的紙鳥尋找。
  
  就在梅逐雨接過紙鳥片刻後,一道白色的身影翻過了牆,正是霜降道長。
  
  之前一臉冷傲的霜降道長,此時乖巧得很,滿臉謙遜敬重,拍了拍身上的泥灰,幾步走到梅逐雨面前,低聲喊了句︰「谷雨小師叔。」
  
  霜降實際上只比梅逐雨小一歲,但他比梅逐雨晚入門好幾年,兩人差著輩分,道門最重這些,不只是他,還有底下那些師兄師弟,哪怕有年紀比小師叔大的,都非常敬重他。
  
  當然也不只是因為輩分問題,還因為他們這位小師叔的修行天分堪稱妖孽,碾壓了他們這群年紀相當的師侄還不算,就連他們師父都比不過小師叔,要不是因為身份原因,說不定他們師祖都會直接略過先前那些弟子,直接讓小師叔當下任觀主了。讓小師叔下山的時候,師祖三天沒睡,時不時還要嘆氣說一聲可惜。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因為以霜降為首的幾個年輕師侄,都是在這個小師叔的教導下長大的。年紀差不多的一群小孩子,他們還在流著鼻涕懵懵懂懂,小師叔已經會板著臉將他們提著在山巔上修煉了。不服就是打,不聽話也打,哭也打,修煉不用心接著打,霜降道長也是被小師叔從小打到大的人,對他的敬畏已經變成習慣。
  
  誰敢在小時候經常把自己打得屁股開花的嚴厲老師面前放肆?霜降道長不敢。說實話,要不是因為貓公這回真有點險,霜降絕對不會主動來找這個小師叔。
  
  「霜降。」
  
  「是,小師叔。」
  
  「你是來長安歷練?」
  
  「不是,是有些事。」霜降連忙將瘟神之事與梅逐雨說了,言辭簡潔,力求不浪費時間,最後他低頭說︰「請小師叔幫忙。」
  
  梅逐雨沒有馬上開口答應,他皺皺眉,道︰「長安城有妖市,裡面兩位鎮守長安,此處算是他們轄地,我們終究與他們不同,如此隨意插手,有些不妥。」
  
  霜降偷眼看了看小師叔,他曾經偷聽師父和師祖說過關於小師叔的家事,知道小師叔和妖市淵源,他沒有一口答應,霜降也不覺得奇怪,所以他繼續勸道︰「小師叔,這次是貓公開口邀請的,蛇公此時不在長安,只有貓公一人,恐怕擋不住那來勢洶洶的瘟神,就算能擋住,怕也要吃不小的苦頭。」
  
  見小師叔依舊無動於衷,霜降又道︰「長安城裡這麼多無辜百姓,萬一蛇公不能及時趕回,貓公又抵擋不住,讓那瘟神進了長安,還不知要牽連多少普通人。」
  
  梅逐雨這回終是有了反應,他放開手,回屋去了。霜降站在外面探頭,見小師叔拿出了他那把桃木劍,終於是放下心來,縮回腦袋繼續老實等在原地。
  
  「霜降,你是與我一同去還是在此等我?」
  
  「我與小師叔一同去!」
  
  霜降跟上梅逐雨,他剛才是從牆外翻進來的,現在是跟著梅逐雨往大門出去。大門那邊有個老僕在看門,梅逐雨本來都要開門,想起什麼又對老僕說︰「若夫人回來,便說我受友人相邀,一會兒便回。」
  
  老僕笑咪咪的︰「知道了,阿郎。」
  
  霜降︰……夫人?夫人?!!!!
  
  他懵懵地跟著梅逐雨出了門,才回過神,驚道︰「小師叔!你說夫人?你有、有夫人?」
  
  他不敢置信地問,結果卻見他那沒什麼表情的小師叔露出了個溫柔的神色,像是想起什麼人,說︰「是,成親不久,是個很好的女子,之後你也要見見。」
  
  哪怕是這種危急萬分的時刻,霜降也忍不住發起呆來。小師叔,他們那個打人特別疼的可怕小師叔成親了?什麼女人能收服小師叔?騙人的吧,不可能的吧!
  
  凌亂萬分的霜降道長一把在自己胳膊上掐了一把,深吸一口氣勉強拉回了神智。
  
  冷靜,常羲觀的道士怎可如此輕易的失了平常心。只是成親而已,小師叔和他們不一樣,本來就是能成親的,更不要說現在已經離了觀,這很正常,沒有什麼好驚訝的。
  
  在梅逐雨看過來一眼後,霜降更是感覺頭皮一麻,努力冷靜。要是這會兒反應太大失了分寸,是會被打的,小師叔一向心狠手辣,可不管他們多大年紀。
  
  兩人在人家的屋頂上飛躍,用符掩飾身形,絲毫沒教底下大街巡視的士兵發現。距離城門與高大城牆越來越近後,霜降道長拉回了心神,又開始擔憂起那邊的形勢。因為看上去實在不太好,那瘟神比他之前看到的還要大,且侵略性極強。
  
  赤色閃電雖然很快,但瘟神探出無數的觸手攀附城牆,眼看就要突破防線。
  
  忽然,數百道赤色的閃電驟然炸起,一把將那些探入的黑雲全部炸散,又有一道猙獰的獸影昂首,將那被炸散的黑雲給吸了進去,這樣一來,天空中的黑雲霎時少了一半,一時間在城門處形成了一個奇怪的半圓,天空中的月光從那一片照下來,恰好照出那邊一個墜落的身影。
  
  「不好!」霜降暗道不好,心知貓公恐怕是受了重創。
  
  梅逐雨也見到那一幕,腳下速度加快了許多。他盯著那個空中墜落的身影,不知怎麼的,覺得有些熟悉,而越靠越近看的更加清楚之後,他本來平靜的心頭起了一片波瀾。
  
  那似乎——
  
  霜降發現身邊的小師叔不知為何身形驟然一頓,接著突然就消失了,再一抬眼,小師叔已經出現在了那邊貓公的身側,一把將人接住,落在了城樓頂上。
  
  不愧是小師叔,速度這麼快。霜降趕過去,還未來得及說些什麼就發現自己小師叔和貓公之間,似乎有點奇怪。
  
  武禎全力一擊把那該死的瘟神散去一半,自己也是遭受重創,本想落下去再卸力,誰知半空中給人一把接住,那人出現得太快,她根本沒有察覺,等落到城樓頂看清那人模樣,武禎才愕然驚道︰「郎君?」
  
  她難不成是重傷眼花了?不然為什麼會看見自己那個文弱的梅郎君在這種時候出現在這裡?他不是個普通人嗎?
  
  梅逐雨見她臉色青白,手比腦子快地伸手過去撫了一下,他想說些什麼,但武禎那一句郎君剛出口,接著就猛地吐出一口血,恰好全吐在梅逐雨手上。鮮紅的血濺在梅逐雨左手上,讓那手下意識一顫,又猛然握緊。
  
  那邊還剩下大半的瘟神又聚集起來,受了輕傷的斛珠看看這邊,自己暫時上前擋住。
  
  梅逐雨半扶著武禎,見情勢不妙,垂下那隻鮮血淋灕的手,對霜降道︰「過來護著。」
  
  霜降下意識跑過來,而梅逐雨放下武禎就要轉身,被武禎一把拉住,「等下,你……」他的表情有些難看,情況也太混亂,武禎只是下意識拉住他卻不知道該說什麼。
  
  就這麼猶豫了一會兒,梅逐雨回身握了握她冰涼的手,「沒事,你先別急,等這事過了再說。」
  
  武禎鬆手,咬牙將又一口湧到喉頭的鮮血咽了回去。梅逐雨看出來了,冷著臉色抽出那把沉沉的桃木劍,又由右手換到了左手。
  
  傻站在一邊的霜降見狀,倒抽一口涼氣。
  
  小師叔竟然用左手,可見是非常生氣,他已經有好幾年沒用過左手執劍了,他們都以為小師叔這輩子都不會再用左手執劍,可今日……霜降不由看向貓公,小師叔認識貓公?他剛才可是看見了,貓公和小師叔之間確實怪怪的,又摸臉又把手的。
  
  可之前他提起貓公,也沒見小師叔有什麼反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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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霜降道長心情復雜的站在武禎身邊,按小師叔吩咐的照看她,不過實際上,根本沒有什麼好照看的,因為自從他小師叔動手之後,那被武禎吞下一半的瘟神就被小師叔牢牢的控制在外圍,一點小觸手都伸不到他們這邊,所以他們安全得很,只能在這邊靜靜看著。
  
  斛珠也退了下來,同樣站在一旁,捂著有點悶疼的胸口,眼神詭異地看著那邊的梅逐雨。她作為武禎的副手,對梅逐雨這個「貓公的男人」當然認識,先前還差點被他送進巡防士兵看守的坊監。
  
  她怎麼都想不到,那個完全與普通人沒兩樣的梅家大郎,竟然,是這麼一個厲害的道士,瞧他身上爆發出來的湛湛靈光,斛珠就明白自己是看走眼了,這位明明就是返璞歸真,氣息完全收斂所以看不出來。
  
  斛珠又忍不住瞄了自家的貓公一眼,她沒看出來就算了,貓公與人家朝夕相處還同床共枕都沒看出來,可見果然是感情蒙蔽人的眼睛,好好一個聰明的貓公都成了個傻貓。
  
  至於武禎,她瞧著郎君一身的清正靈氣,已經從之前略帶緊張的狀態放鬆了下來,也不想著過去幫忙了,安心的盤腿坐在屋頂上,拿出一塊帕子擦了擦自己嘴角的血。
  
  她之前一下子用了太多赤雷,五臟六腑受到衝擊,才會吐血,但其實這個問題不怎麼嚴重,至少沒她吞下去的那一半殘餘瘟氣嚴重。
  
  一邊擦嘴,她一邊瞧著那邊凌空禦劍的梅逐雨。事實上她仍舊有點沒回神,她那個郎君怎麼忽然就從一個普通人變成了道士?還是個這麼厲害的道士,看他那一手熟練的靈符術,比她見過的其他道門中人威力大多了。
  
  這種靈符,她從前也看霜降用過,不過霜降道長那回畫一道要不少時間,而且只能使出三道就力竭了,再看郎君,已經十六道了,半個天空都是靈符疊加,還沒見他有什麼靈力不足的跡象。
  
  一邊畫靈符,還能一邊使劍,道門以劍引雷術,武禎只見過有人引來白雷,而郎君引的卻是紫雷。武禎只聽說過,還從未親眼見到過。這種紫雷比一般的白雷更厲害,是治妖邪最厲害的術法。
  
  眼見剛才她辛辛苦苦才搞掉一半的瘟神被郎君用靈符捆住,又引來紫雷轟擊,不一會兒就又消失了一大半,武禎不由咋舌,心道早知道郎君這麼厲害,她剛才還費那個什麼勁去吞瘟神的瘟氣,那玩意兒味道古怪難吃,之後她為了排出這個瘟氣還得受點苦。
  
  這邊觀戰三人各有所思,那邊梅逐雨則簡單許多,他遇上妖邪從來不廢話磨蹭,出手既是滅之,選擇的都是最簡潔快速的辦法。又因為剛才武禎那一口血,他現在手上還能感覺到那份灼熱,燒的他整個人怒極,下手又重了三分。
  
  瘟神說到底也不過就是混雜的穢物邪物,武禎同為非人之物的一種,即使能力出眾,對上這種東西終究不如梅逐雨順手,梅逐雨所修道法正陽剛烈,正好克制這些,於是本就受創嚴重的瘟神就這麼在他的怒火下一再縮小,最後如同被陽光照射的薄冰一樣,融化成了一灘渾濁的惡水。
  
  這種惡水雖然比不得瘟神危害大,但若是讓它匯入雲層,下一場雨,也能讓不少人與獸染上疫病。
  
  梅逐雨以桃木劍割開自己手心,他自己的鮮血混合武禎方才塗在他手中的血,被他書成一道血符,暫時鎮著那一灘流動的惡水。
  
  做完這些,他一拂袖,落回城樓頂上,走向武禎。
  
  路過斛珠時,斛珠下意識往後躲了躲,好像怕被他身上還未收斂的靈氣與殘餘的紫雷之力給割傷。梅逐雨發覺這一點,放慢了腳步,同時努力斂下身上外溢的靈氣,等他走到武禎身邊時,已經變回了那個氣息普通的梅逐雨。
  
  若不是他手上還拿著那把染著血的桃木劍,武禎都要以為自己剛才是做了個夢。
  
  郎君突然變了個身份,武禎見他走到自己面前,一時間還沒想好要怎麼面對他,結果郎君看上去倒是適應的挺好,與之前的態度沒什麼兩樣,半跪在自己面前略有些擔憂的問她,「你可還好,傷了哪裡?」
  
  好不容易穩定心神的霜降道長見到這一幕,彷彿無法直視,又像不能接受,扭過臉去用力克制自己的表情。
  
  武禎被自己的郎君拉著手,撞進他那一雙滿含擔憂與關切的黑眼睛,突然失笑。
  
  她咳嗽了一聲,問︰「你是霜降道長的小師叔?常羲觀弟子?」
  
  梅逐雨看了一眼旁邊霜降,點頭道︰「是,不過我如今已非常羲觀弟子。」
  
  他說得平靜,好似不在意,但武禎看出來他的心緒沒有表面這麼平靜,便沒有多問,而是再說起自己,「你知道我的身份嗎?」
  
  這回梅逐雨靜了一會兒才說,「剛才知曉了。」
  
  武禎︰「我是妖市的貓公,對於這個身份你有什麼想法?」雖說是管轄長安眾妖的,與一般的妖怪也不同,但有些道門中人仍是不屑與她們打交道。
  
  梅逐雨垂著眼,俯身去抱她︰「沒有想法,我們先回去,看看你的傷再說,如此拖延下去不行。」
  
  他一把將武禎抱起來,在跳下城樓那一瞬,武禎聽到他說︰「你的身份,在我心裡始終只有一個,其他的……都不重要。」
  
  武禎感覺得到那一雙抱著自己的手寬厚穩定,而他的聲音輕且柔,像是怕嚇到她,與剛才那個一手靈符一手劍痛殺瘟神的肅殺模樣簡直天差地別。武禎不知怎麼的,心口一動,隨即莫名想起來先前看到郎君寫的字,其中肅殺之氣,她到現在才了悟了。
  
  「郎君。」
  
  「嗯?」
  
  「你剛才真威風。」武禎笑咪咪的伸手撓了撓郎君的下巴。
  
  梅逐雨飛快的低頭看了她一眼,然後腳下速度更快了些,顯得沒有方才那麼沉著,「沒有,只是替你收尾而已。」
  
  「謙虛什麼,我說你厲害你就厲害,要不是你,我今天非得被瘟神折騰個半死,不愧是我的郎君,每次都能讓我感到驚喜。」
  
  默默跟上來如同隱形人一般的霜降道長︰……我的耳力怎麼就這麼好呢!
  
  又突然發現小師叔竟然臉紅了的霜降道長︰……我的眼神怎麼也這麼好呢!
  
  他默默的放慢腳步,離前面的小師叔和貓公遠了點。他已經理順了這個復雜的事情,他那嚴肅冷硬的小師叔娶妻了,夫人是貓公,兩人之前互相不知道身份,剛才知道了,現在兩人接受良好,並且開始打情罵俏。
  
  以及,他的小師叔落於下風,各個方面的落於下風。霜降道長有生以來,第一次體會到了從前小師叔對著他們才會有的心情——怒其不爭。
  
  小師叔!你不是很強硬的嗎!你什麼時候對人示弱過,為什麼在一個女子面前如此的軟綿!你到底是不是個假的小師叔!
  
  「霜降,跟上。」
  
  突然聽到前面小師叔的聲音傳來,腹誹不已的霜降道長一瞬間變成乖巧小師侄,老實應道︰「是,小師叔。」
  
  ——
  
  柳太真跟著凌霄趕回長安城的路上,還以為會看到個慘兮兮的好友等著她去救,誰知事情出乎意料,她們趕到城門的時候,人已經散了,就剩下個斛珠,守在一灘被靈符鎮住的惡水面前,拿著一面小鏡子照著,在往自己臉上塗脂粉。
  
  她翹著腿,腳上繡鞋沾了血,摸著自己的臉,嘴裡嘀嘀咕咕的念叨,「受了傷臉色蒼白成這樣,都不好看了,脂粉也抹不出那種天生麗質的白中透粉啊。」
  
  凌霄︰什麼情況?
  
  柳太真一時間也搞不清狀況,上前詢問。
  
  斛珠︰「貓公家的郎君在危急之際趕來英雄救美,兩人聯手解決了瘟神,夫妻雙雙把家還,說不定現在正在互訴衷腸。」
  
  柳太真一挑眉︰「梅家郎君?他並非普通人?」
  
  斛珠嘆息︰「是個道士,那個非常厲害的常羲觀中道士。」
  
  柳太真︰「我記得常羲觀道士不能娶妻。」
  
  斛珠聳肩,「誰知道呢,不過這事不重要,現在最重要的是,蛇公您趕緊的把這灘東西收拾了,然後去看看貓公,她吞了一半的瘟氣。」
  
  柳太真聞言,一下子就露出個頭疼的表情,「我跟她說過很多次了不要亂吞東西。」
  
  斛珠呵呵笑,「貓公是那種會聽人說話的嗎。」
  
  柳太真冷笑︰「那就讓她吃個教訓,省的下回又把別人的勸告當耳旁風。」說罷她開始動手收拾地上那灘惡水。她原身是蛇,性水,處理這東西再合適不過。
  
  斛珠沒想到她說不管就不管了,還有點不相信的追問,「蛇公,你這回真不管啦?」
  
  柳太真頭也不抬,只手中頓了一下,聲音清清冷冷,「如今她有人管了。」
  
  再也用不著她惦記著,事事給她收尾妥帖了。
  
  斛珠忽然拍拍她的肩,然後扭身走了,什麼都沒再說。
  
  而此刻的梅家宅子裡,梅逐雨看著床鋪上那隻眼熟的狸花貓,表情愣愣,比之前發現武禎是貓公的時候還要愣。
  
  「這麼傻看著我幹什麼。我吞了太多瘟氣,變成這個樣子會好受點。」狸花貓懨懨的趴在梅逐雨慣用的枕頭上,口吐人言。
  
  梅逐雨︰「……之前很多次,我遇到的貓都是你?」
  
  「啊,很明顯不是嗎。」武禎理所當然道。
  
  梅逐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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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梅逐雨坐在床邊,懷裡抱著一隻狸花貓,面無表情的發了一會兒怔,當他的手觸到那溫熱柔軟的毛時,他才真正將「武禎就是那隻常常能看見的狸花貓」這件事給完全理解了。
  
  武禎不知道為什麼,變成貓後竟然沒有絲毫妖氣,看著就和普通貓沒什麼兩樣,所以他之前根本沒有在意。
  
  但現在知道了,梅逐雨不能不在意了,他開始不自覺的回想起之前遇到狸花貓的時候。首先他一下子就明白了自己那次在床底下發現武禎的衣服,究竟是怎麼一回事。這讓他疑惑了很長一段時間的問題,終於被解開,乍然醒悟後,記憶中不算清晰的狸花貓的模樣動作,都開始變得清晰起來。
  
  梅逐雨想起來自己在家中和官署許多次見到狸花貓,最早能回溯到他們還未定下婚事之前,那隻狸花貓出現在他官署外的桐樹枝上。那時候桐樹正在開花,他一轉頭就看見一隻狸花貓將桐花枝壓得沉甸甸墜下去。
  
  她用一種奇怪略帶好奇的目光審視他,後來還趁他出去,跳到他的案幾上,不小心踩了一毛爪子的墨,在他廢棄的那張紙上踩出了黑色的爪印。他本來端回來喝的水,不得不用來給她洗了爪子。他那時候只是覺得,這貓的眼神有幾分靈氣,見她有點厭棄的瞅著自己的黑爪子,不知道怎麼的就幫忙了。
  
  想到這裡,梅逐雨不自覺的捏了捏懷裡狸花貓的某隻前爪,正是當初踩了墨的那隻爪子。
  
  武禎本在閉目養神,控制體內亂竄的瘟氣,感覺到爪子上微妙的動靜,她忽然輕聲笑了笑說︰「忽然想起第一次去見你。」
  
  「我爹說有人敢娶我,我心裡想著哪個不要命的郎君如此膽大,好奇之下就偷偷變成這個樣子去瞧你。」
  
  她那時對這樁婚事不在意,可有可無的,去見他也純屬閒著無聊,但是後來郎君給她洗爪子,又把袖子抬了抬,讓她擦了下爪子,武禎那時忽然就覺得這小郎君怪有趣的,心底才突然起了一點接近的心思。
  
  「對不起。」
  
  武禎忽然聽到這一句,奇怪道︰「你突然與我說對不起做什麼。」
  
  梅逐雨握著她的毛爪子,「我不知是你,冷落你了。」他想起來有兩回貓要鑽進他懷裡睡覺,都被他抱到一邊去了,然後她就好像很失望的跑了出去。若那真是普通的貓,他當然不在意,但一旦發現那是武禎,梅逐雨就覺得自己做得不對。
  
  他沒說清楚,但武禎再度和他想到了一起去,她笑出聲,懶洋洋的踩了踩他的手心,「錯過了和夫人親密的機會,郎君的損失不是更大嗎,怎麼現在和我說對不起。」
  
  梅逐雨愣了一下,忽然覺得她說的很有道理,於是開始覺得自己錯失良機,浪費了大好時光,不由得將懷裡的貓團抱得緊了些。
  
  他不是個喜愛貓的人,長安有許多顯貴愛養這些動物,養貓的格外多,他卻沒有這方面的喜好。可現在,看著武禎這個貓樣,他突然覺得貓在自己眼中顯出一種特殊的可愛來。
  
  摸起來毛茸茸的,很順滑。又小又軟的一隻,和平時的武禎並不一樣。
  
  武禎感覺到背上那兩把小心翼翼的撫摸,乾脆一轉身露出肚皮,「幫忙揉揉肚子,一肚子的瘟氣,撐得慌。」
  
  梅逐雨瞧了她肚子上那一片更顯柔軟的白色毛毛,伸手過去摸了摸,又摸了摸。武禎的肚子鼓鼓的,像是吃撐了,但他能感覺到那裡面瘟氣的混亂,很明顯,這東西吞得多了,武禎十分難受。雖然她語氣輕鬆懶散什麼都沒表現出來,但梅逐雨將手在她肚子上探了探就明白了,武禎這會兒正在忍耐著巨大的痛苦。
  
  梅逐雨當下也沒有其他心思了,更加仔細的順著她的肚子摸索了一會兒,心裡細細思索片刻就有了計較。
  
  武禎正被郎君揉肚子揉的舒服,卻感覺他忽然把自己放下,走出了房間。武禎只聽郎君在外面叫了霜降,兩人低聲說了些什麼。沒一會兒,郎君回來了,手裡還拿著幾塊木片。
  
  眼見他往書房那邊去了,武禎抬了抬爪子,「郎君——」
  
  梅逐雨就轉回來,抱起她一起去了書房。武禎在他懷裡,睜開一隻眼睛去瞧他準備做些什麼。
  
  他剛才為了制住瘟神,劃傷了手,本來已經包紮好了,現在他又一把將布扯開,將那還沒開始癒合的傷口擠壓著,滴出一些血在玉碟裡,又往裡面混了朱砂。混好了鮮血朱砂,他將剛才在霜降那裡拿來的木片擺了出來。
  
  武禎看清楚了,那都是桃木,不過年份產地不同,顏色也略有些不同。梅逐雨拿起每一片細細看過,最後選了顏色最深最小的那一塊。
  
  選好之後,他將桃木片浸透了鮮血朱砂,接著就著一手鮮紅開始刻符。他做這些事的時候,武禎就靜靜看著,一聲不吭。
  
  自己的郎君是個道士。武禎再度這樣意識到,他的動作熟稔而自然,刻符的動作毫不拖泥帶水,武禎甚至能感覺到他每刻一筆,那塊桃木符上就迸發出一道靈氣。他的舉手投足與神態,是與往日處理刑部公文時不同的模樣。
  
  真好看。武禎頗有閒心的這麼想著,就這樣看著他一絲不苟刻完符。當符完成,只見光華一閃,那一小碟鮮血朱砂全部被吸收,那塊桃木片一下子顯得顏色深沉不少。
  
  此時,響起了叩門聲,梅逐雨道了聲進來,霜降道長就端著一碗水進來了,放在了梅逐雨案幾邊上,「小師叔,無根雨水接好了。」
  
  外面這會兒下雨了,陰沉了一日總算是下了雨,這場雨過後,應該能有幾日晴天。武禎分心想著,見霜降道長眼神一直往梅逐雨手上的桃木片上瞄。
  
  他好像忍了忍,但是沒忍住,出聲問道︰「小師叔,你是想做桃木劍?這塊桃木是不是太小了?」
  
  梅逐雨道︰「不是。」說罷他兩指夾著桃木片,口中低低念了兩句,指間夾著的木片驟然自燃起來,又被梅逐雨扔進了那碗無根水裡。
  
  燃燒著的木片入了水,竟然未曾熄滅,反倒在水中靜靜燃燒,直至完全燒完。
  
  霜降道長的目光,從那塊木片開始燃燒後就變了,先是錯愕,然後變成肉疼,最後眼看著木片燒完,他好像已經不忍直視了,眼神都瞄向了一邊,那表情活像有人在他面前糟蹋了他的寶貝但又無法阻止,努力壓抑著痛心疾首。
  
  梅逐雨並沒有看他,但就好像頭頂長了眼睛,看見了他的表情,晃著那碗水說︰「不要偷懶,好好練習,你遲早也能用生桃木畫出止邪符。」
  
  霜降︰三十年後我大概才能畫得出來。
  
  看霜降道長應了,武禎稀罕的多看了他兩眼。霜降道長一貫可是冷傲的很,這會兒怎麼如此乖巧,那常見的傲然之色都不見了。武禎感覺出來他好像有些怕自家的郎君,心裡很有些奇怪。
  
  在她看來,郎君雖說稱不上溫和,但也是個好相處的人,怕他?至於嗎。
  
  她心中想著,眼前出現一碗烏黑的水,正是那碗被梅逐雨燒了符的無根水。
  
  「把這個喝下去,會好受一些。」梅逐雨將碗湊近武禎的貓腦袋。
  
  武禎是看著他做出來的這東西,盡管不太相信,但鑒於小郎君給她流了血,所以還是給面子的舔了一口。那一瞬間,一股苦澀的味道彌漫了她整個口腔,那股味道真是難以形容,絕對無法下嚥。
  
  武禎吞了瘟神的瘟氣,雖然非常難受,但不會死,過一陣等肚子裡的瘟氣消化就好了,她習慣了亂吞這些東西,難受也不是一次兩次。要她喝這種東西,還不如難受上一年半載的。
  
  武禎心道一聲抱歉,起身就想跑,誰知被梅逐雨發覺了意圖,一把抓住。
  
  「別怕,很快就會好。」梅逐雨聲音倒是低沉溫和,但動作就不怎麼樣了,他的力氣又大,武禎這會兒虎落平陽,慘遭灌符水,等被郎君把那一碗黑漆漆灌進肚子裡,她已經去掉了半條貓命,在梅逐雨手上灘成一塊生不如死的貓餅。
  
  放下碗,梅逐雨輕撫貓頭,安撫她,「沒事。」
  
  沒事個屁!這要不是自家郎君,武禎就罵出來了。
  
  她只感覺嘴裡發苦,撕裂般疼痛的肚子漸漸不痛了,但是有什麼東西在裡面蠕動了起來。
  
  狸花貓暴躁的磨了磨爪子,接著張開嘴發出一聲嘔吐聲,隨著她不斷的嘔吐聲,有黑色的絨毛團子被她從嘴裡吐了出來,這一個個的毛團子,就是符水在她腹中吸收了瘟氣結成的毛團,武禎一口氣吐出了一小堆黑色毛團,鼓脹的肚子肉眼可見的癟了下去。
  
  梅逐雨的袖口被貓爪子抓的毛毛的,還被勾破了個洞。但他沒在意,眼睛盯著狸花貓,時不時摸摸看她的肚子,在發現瘟氣慢慢被排出後,他也放鬆了不少。
  
  然而狸花貓吐完毛團,第一時間炸了毛,跳上案幾一把將那碗給砸在地上,接著跳窗跑了。
  
  梅逐雨︰……?
  
  「……夫人?」
  
  梅逐雨看看窗戶,又轉頭看看霜降,臉上神情有一些茫然,「怎麼了?」
  
  霜降圍觀完小師叔虐貓現場,指了指梅逐雨手指間的一撮貓毛。剛才為了壓住貓喝符水,他這個力大無窮的小師叔差點把貓腦袋上的毛給薅禿了。
  
  然而梅逐雨沒有絲毫自覺,發覺自己手裡的毛後,他很是驚訝,也很擔憂,蹙起眉,「怎麼會掉毛了,難道是瘟氣造成的。」
  
  霜降︰不,小師叔,是你造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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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她是生氣了嗎?」
  
  聽到小師叔這麼問的時候,霜降道長很想告訴他,他是一個正經道士,從來沒有多看過路邊的姑娘哪怕一眼。再者觀中從祖師到觀門口掃地的小弟子,全都沒有娶妻,他更是潔身自好視紅顏為枯骨,所以這種關於女子的心思問題,他實在不清楚。
  
  可是,小師叔積威甚重,霜降道長不敢直說,而且他冷眼旁觀,覺得小師叔這一頭霧水茫然失措的看著夫人跑掉的樣子怪可憐的,只得勉強應和道︰「可能是因為小師叔餵符水的時候力氣太大。」
  
  梅逐雨︰「不是因為符水太難喝嗎?」
  
  霜降冷靜的思考了一下,做出真心的回答︰「據我推測應該不是,符水都是這個味道。」不存在難喝不難喝。
  
  梅逐雨收拾了地上的碎瓷片,又把手上的傷口纏了纏,起身道︰「你一路奔波,好好休息吧,我去尋她回來。」
  
  望著小師叔離去的背影,霜降道長忽然心中戚戚,男人,成了家之後就變得如此可憐,果然,做道士最好了,他一輩子都要做道士。
  
  自從被灌了符水吐出一大堆毛球,憤而跳窗離家出走後,貓公已經兩日沒有出現了,梅逐雨在外找了兩日,可惜一無所獲。各處找不到人的梅逐雨,還特地旁敲側擊的去詢問武禎認識的人,第一個就是堂弟梅四。
  
  「啊,禎姐?說起來我是有好幾天沒看到禎姐了,她現在是和大堂兄你在一起吧?」梅四問。
  
  梅逐雨只能點頭掩飾,「是。」
  
  梅四表情有一點幽怨,「你們兩個最近總是待在家裡不出來玩,難道不覺得無聊嗎,大家一起玩多好。」
  
  梅逐雨隨口找了個藉口,「她不太舒服,在家裡休息。」
  
  梅四︰「啊?禎姐是生病了?我去探望她吧。」
  
  梅逐雨拒絕︰「不用,只是有點勞累,在休息。」
  
  梅四愣了一下,隨即看著自己大堂兄的眼神發生了明顯變化。
  
  梅逐雨︰……?
  
  他疑惑著,看到堂弟滿含敬畏緩緩說道︰「禎姐的體力,黃郎君他們幾個都不一定能比得上,竟然能把禎姐累成這樣,大堂兄真乃一條好漢。」
  
  「不過,堂兄,還是稍微節制一點比較好,萬一禎姐真累的病倒了就不好了。」
  
  梅逐雨這才聽明白他的意思,可他無言以對。因為實際上,他的夫人跑了。
  
  一連找了好些人,都沒能打聽到一點武禎的消息,梅逐雨走到熱鬧的東市旁邊,皺眉思考是不是要闖入妖市裡去看看。但他很猶豫,妖市是貓公蛇公守護著的地方,他這個道士的身份實在不好貿然闖入,若是鬧出什麼事,武禎恐怕要更加生氣。
  
  可是除了妖市,他不知道還要去哪裡找武禎。
  
  就在梅逐雨望著東市坊門的時候,他忽然聽到了一聲喵叫。低頭一看,發現坊門柱子底下坐著一隻狸花貓。
  
  梅逐雨眼睛一亮,湊過去輕聲問︰「你還在生氣嗎?」
  
  狸花貓冷冷淡淡的看他一眼,扭過頭去,只有尾巴在身後甩來甩去。
  
  梅逐雨:「讓你喝符水是為了排出體內的瘟氣,長痛不如短痛,不然你還要受許多折磨。」
  
  狸花貓從鼻子裡噴出一口氣。梅逐雨試探著伸手要去抱,狸花貓卻往後警惕的退了退,梅逐雨手一頓,收了回去。
  
  「你一個人這個樣子待在外面,我不放心,你先和我回去,等你恢復了些再出門好不好?」
  
  狸花貓依舊沒反應,倒是梅逐雨身後傳來一個奇怪的聲音。
  
  「梅郎中?」
  
  梅逐雨扭頭,見到了抱著一個荷葉包的中年硬男——柳御史。柳御史是為了自己的寶貝女兒出門來買雪泡糕的,路過坊門意外的看見自己頗欣賞的後生晚輩蹲在坊門那裡對著一隻貓嘀咕,於是奇怪的喊了一聲。
  
  「柳御史。」梅逐雨站起身。
  
  柳御史瞅瞅他,又瞅瞅蹲著的狸花貓,忽然對那貓伸手道︰「花奴,過來。」
  
  那隻狸花貓立刻就乖巧的跳到了柳御史懷裡,用腦袋蹭了蹭柳御史的胸口。梅逐雨看得愣住,問︰「這貓是?」
  
  柳御史一手拿著點心一手抱著貓,好像有點不好意思被人看見自己這個模樣,摸了摸貓腦袋說︰「這是花奴,我女兒養的貓。」
  
  梅逐雨看著狸花貓在柳御史懷裡那個親熱的樣子,有些不確定她到底是不是武禎了,他知道武禎對柳御史是敬而遠之的。狸花貓很多都長得一個樣子,說不定面前這隻不是武禎。
  
  梅逐雨認不出自己的夫人,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
  
  柳御史今日心情似乎不錯,見梅逐雨不像有事的樣子,就邀請他去家中聊天。梅逐雨剛好還不確定這隻狸花的身份,於是答應了,跟著柳御史去了柳家的宅子。
  
  柳御史是個清流官吏,但他已逝的夫人是個資產豐厚的,留給他和女兒許多田產地產與店鋪,他們的宅子位置很好,景致也不錯。
  
  但梅逐雨一進到柳宅就驚了,因為,當他跟著柳御史進到屋裡的時候,他又看到了一隻和武禎一樣的狸花貓跳了出來,被柳御史一把接住。
  
  瞪著柳御史懷裡兩隻一模一樣的狸花貓,梅逐雨問︰「……兩隻?」
  
  柳御史見他表情不太對,還以為這位梅郎中也喜歡貓,於是帶著點自豪的介紹︰「這隻叫麗奴,是花奴的哥哥,它們都是我女兒養的,養了好幾年了,十分乖巧聽話。」
  
  梅逐雨和兩隻無辜的小貓咪對視了片刻,輕輕的嘆了口氣︰「……」看來,真的不是武禎。
  
  梅逐雨失望的離開了柳宅,柳太真站在一樹花樹後看著梅逐雨離開,轉身回了房間,坐到床邊戳了戳被子裡一個鼓鼓的小包。
  
  「你的郎君看上去要急死了。」
  
  那小包動了動,很快又沒了動靜。柳太真伸手拉開被子,露出裡面一個毛團。這同樣是隻狸花貓,不過,這隻狸花貓是隻小奶貓的樣子。小奶貓瞇著眼睛,呼呼大睡。
  
  柳太真伸手揉了揉奶貓的腦袋,「你那郎君本來就認不出來你,現在變成這個樣子,就更認不出來了。」
  
  貓公離家出走的第三天,梅逐雨依舊沒能找到她。這是長安,她的地盤,梅逐雨心裡清楚她不會出事,之所以不出現只是不想見他,於是又在房中枯等了一夜後,他沒有再滿長安的亂竄尋找狸花貓了,恢復了上值。
  
  當天下午,他下值回家,路上又在一戶人家的牆頭上看到了一隻曬太陽的狸花貓。梅逐雨站在牆下猶豫的看了好一會兒,伸手過去道︰「是你嗎?」
  
  狸花貓舔了舔他的手指,梅逐雨眼睛亮了,伸手把它從牆頭抱下來,然而他還沒來得及再說什麼,牆頭那邊慢悠悠的踱過來一隻一模一樣的狸花貓。
  
  這隻狸花貓昂著下巴,姿態優雅,走著直線睥睨眾生,最後停在了梅逐雨面前,和他對視。
  
  梅逐雨︰「……」
  
  梅逐雨,從未如此不知所措過。更讓他不知道怎麼辦的是,兩隻狸花貓就在他眼前打了起來,梅逐雨不得已,只得一手抱著一隻,阻止了它們互相撕咬。
  
  「梅郎君。」一個面容略蒼白,神情淡淡的女子打斷了梅逐雨的思索。
  
  梅逐雨看向來人,兩人隔著一丈遠,人家院中的石榴樹探過牆來,在兩人中間落下一塊陰影。
  
  柳太真與梅逐雨對視了片刻後道︰「失禮了,還未正式見過。我是柳太真,柳御史之女,同時,也是妖市蛇公。」
  
  梅逐雨眼中詫異只是片刻,他很快的恢復了平靜,朝柳太真點了點頭,然後眼中帶著兩分希冀的詢問她,「蛇公與貓公一同鎮守長安,想必與貓公乃是摯友,可知曉貓公蹤跡?」
  
  柳太真還未說話,感覺到自己的袖中拱動,她垂眼,按了按袖口,指著梅逐雨手中兩隻縮著爪子的貓道︰「這是我養的兩隻貓。」
  
  原來這就是昨日在柳府看到的兩隻狸花貓,依然不是武禎。梅逐雨放開了它們,任它們跳下地,圍到柳太真腳邊磨蹭她的裙子。
  
  柳太真感覺自己袖子裡那團傢伙動的厲害,面上一哂,終於抬手把她掏了出來。
  
  梅逐雨瞧見她從袖子裡掏出來一隻奶貓,也不知怎麼的眼神就移不開了。不等柳太真說話,他突然上前兩步問︰「她是武禎對嗎?」
  
  柳太真一頓,突然笑了,隨手將貓團遞給了他,口中說︰「是她。忘了和你說,武禎與一般的天生妖物不同,也不像我這種半妖,她比較特殊,許多東西不能亂吃,你之前給她喝的符水含著太多清正靈氣,雖說祛除了她體內瘟氣,但同時也讓她變成了這個樣子。」
  
  梅逐雨接過那隻瞇著眼睛好像很睏的奶貓,聞言露出了些悔意與疼惜,查看著奶貓是不是還有哪裡不適。
  
  柳太真原本還有些話想說,見他這樣,也就咽了回去,最後她抱起腳邊兩隻大貓,很是意味深長的給梅逐雨留下了一句話。
  
  「梅郎君,武禎小時候非常的調皮,可謂人嫌狗厭,你多保重。」
  
  梅逐雨不知道她這話是什麼意思,還待再問,人已經走了。沒法,梅逐雨只能先托著手裡的奶貓回家去。
  
  結果當天晚上,他就明白了柳太真那句話的意思。武禎從貓變回了人的樣子——從奶貓變成了一個七歲左右的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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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三更半夜,梅逐雨赤腳站在地上,用茫然無措的目光看著床上那個小姑娘。
  
  「呔!你是哪裡來的小賊,為什麼要把我擄到這裡!」七歲左右的小姑娘叉著腰站在床榻上,身上圍著錦被,露出兩條嫩生生的小白胳膊。雖然年紀還小,但那一身拽上天的氣勢撲面而來,氣焰足足兩丈高。
  
  梅逐雨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他今日從柳太真那裡帶回了變成奶貓的武禎,這一下午都在小心照顧著,晚上也將她護在懷裡睡覺。武禎一直昏昏沉沉的樣子,只是時不時動彈一下爪子,結果半夜裡,梅逐雨忽然感覺懷裡一動,奶貓突然變成了個小姑娘。
  
  小姑娘長著一張可愛雪白的臉,是個縮小版的武禎,她迷迷糊糊的揉著眼睛從被子裡鑽出來,把梅逐雨嚇了一大跳。然後還不等梅逐雨弄清楚這是怎麼回事,小姑娘就皺著眉瞪著眼睛喊他小賊。
  
  梅逐雨被小姑娘一腳丫踢下了床,站在那接受小姑娘的鄙夷,儼然被當成了變態流氓。
  
  梅逐雨冤得六月飛雪,他發現大自己幾歲,有主見又有能力的夫人從奶貓變成小姑娘後,心智和記憶好像都一起變回了七歲的年紀。
  
  她不記得他是誰了,甚至不記得自己是妖市堂堂貓公,只以為自己是個普通的小姑娘。
  
  梅逐雨試圖和變小的夫人溝通,然而小姑娘兇得很,一張小嘴叭叭叭的,根本不相信他。
  
  「你以為我是三歲小孩子嗎!我才七歲怎麼會嫁人!你是不是專門拐小孩的壞蛋?我聽說過,你們最愛找我這種長得漂亮的小姑娘了!」
  
  梅逐雨︰「我不是……」
  
  小姑娘瞥著他,拉拉自己身上圍著的錦被,「你肯定有什麼怪癖,連衣服都不給我穿!還抱著我睡覺!壞蛋!」
  
  梅逐雨︰「我沒有……」
  
  小姑娘臉蛋嘟圓粉嫩,一雙大眼睛烏溜溜的,閃著古靈精怪的光,她一邊跟梅逐雨說著話,眼睛已經把這地方小心觀察了個遍,心裡慢慢放鬆下來。因為這裡怎麼看都不像是壞蛋關小孩的地方,還有就是面前傻站著的男子一臉傻樣,這樣怎麼做壞人。
  
  小武禎雖然不記得發生了什麼,記憶只停留在娘親生病的那一天,但她心裡奇怪的對面前這個披頭散髮的大男人很有好感,一點都不怕他。不然,她才不會這麼大咧咧的對人這麼說話。
  
  抱著錦被從床上跳下來,小姑娘在房間裡左右看看。她還指指案幾那邊,對梅逐雨吩咐,「把燈點上,我看不清。」
  
  梅逐雨依言把燈點上了。眼睛追隨著那個在房間裡左看右看的小姑娘,她拖著一床錦被,錦被垂在地上被她拖來拖去,把整個房間都給拖了一遍。
  
  梅逐雨看了她好一會兒,終於按著自己被掐得通紅的手臂,認清了現實,他看小姑娘好像不怎麼害怕的樣子,就試著湊近了些說︰「地上涼,你還是回床上去吧。」
  
  小武禎忽然停住了,她噔噔噔跑到梅逐雨面前,仰頭看著他。
  
  梅逐雨莫名其妙的緊張,屏住呼吸低頭看著滿臉嚴肅的小姑娘,「……怎麼了?」
  
  小姑娘一歪腦袋,忽然嘻嘻笑起來,朝他勾了勾手指,「你低下來點,蹲下來。」
  
  梅逐雨默默蹲了下來,他太高了,蹲下來也能平視小姑娘。小姑娘神情嚴肅,兩隻小手突然的捂住了梅逐雨的臉頰,把他的腦袋左右擺動了一番。
  
  梅逐雨好像在小姑娘臉上看到了「這塊小點心長得不好看看起來就不好吃」的嫌棄表情,頓時一默。
  
  「你真的不記得了?」
  
  小姑娘蹦蹦的坐回了榻上,托著腮晃著兩條小腿,「你說什麼我不知道,但是你最好趕快送我回家,我娘生病了,我要去看她,還有我爹,你要是不送我回去,他要帶人來抓你的。」
  
  想了想,小姑娘又加了句︰「還有我姐姐,你別看她長得好看,人可兇了,你肯定也會怕她的!」
  
  「所以,快送我回家!」
  
  聽她說起娘,梅逐雨不知道該怎麼辦了,他聽說過武禎的娘親在她小時候病逝,彷彿就是這個年紀。見他不答,小姑娘癟癟嘴,往外面漆黑的天色看了看,做了讓步,「現在天黑,這樣吧,等明天你送我回家。」
  
  梅逐雨搖頭,「不行,你現在的樣子不能被豫國公看見。」
  
  梅逐雨話音剛落,就見那上一刻還笑嘻嘻的小姑娘突然哇一聲哭了起來——乾嚎沒掉淚,哭聲能沖破雲霄。梅逐雨從未見識過此等變臉絕技,微微張嘴一句話說不出,但外頭的僕役已經被驚醒,點燈匆匆跑過來詢問出什麼事了。
  
  「阿郎,房中怎麼有小孩子的哭聲啊?」
  
  梅逐雨還能怎麼辦,他只能說︰「沒事,你下去。」
  
  主人家明顯不想說,底下僕從也不好多問,只能滿臉奇怪的下去了。
  
  而房中的小姑娘睜開一隻眼睛看著梅逐雨,哭聲一瞬間停下︰「你要是不答應,我就繼續哭了。」
  
  梅逐雨嘆氣,怕她哭壞了嗓子,於是妥協說︰「好,我明日帶你去見豫國公。」
  
  小姑娘又笑起來,一咕嚕滾到了床榻內側,「好吧,看在你這麼聽話的份上,我就不吵你了。來睡覺呀,我分一半床給你。」
  
  梅逐雨有些奇怪,試著問她︰「你剛才不是覺得我是壞人?」
  
  小姑娘托著笑臉,十分可愛,「我沒有說過你是壞人啊,答應送我回家,你是大大的好人嘛~」
  
  梅逐雨看著小姑娘那咕嚕咕嚕轉,不知道在憋什麼壞的大眼睛,不知道怎麼的,竟然有些哭笑不得。他坐在床榻邊,說︰「你睡吧,我就坐在這裡守著你。」免得再發生什麼意外。
  
  小姑娘裹在被子裡,噠噠噠用腿拍打著床榻,發出輕響。她一點沒有要睡覺的意思,忽然爬起來把枕頭推到了地上。
  
  「好硬,我不要這個枕頭。」
  
  梅逐雨把枕頭撿起來放到一邊。武禎哼哼了一會兒,爬起來在床榻上四處找了找。
  
  梅逐雨︰「怎麼了?」
  
  小姑娘癟癟嘴吸吸鼻子,「我的妹妹不見了。」
  
  梅逐雨︰「妹妹?」
  
  小姑娘用「你真笨這都要我來解釋嗎」的眼神瞅他︰「就是我娘給我做的娃娃,我姐姐有妹妹,我也想要妹妹,我娘就給我縫了個妹妹。」
  
  梅逐雨從沒看見過這個所謂的妹妹娃娃,只能說,「我沒看見過。」
  
  小姑娘的目光在房間裡的櫃子上轉了轉,指指櫃門,「說不定放在櫃子裡呢,不信你去找找。」
  
  梅逐雨想著,武禎之前搬過來不少東西,說不定真的把幼時喜歡的東西也一同帶過來了,於是他頂著小姑娘希冀盼望的目光起身,去武禎的兩個櫃子裡尋找。
  
  他一向不動武禎的櫃子,只偶爾武禎會懶洋洋的讓他幫忙在櫃子裡拿幾件衣服。這會兒他要找東西,便一格格的打開仔細找,然後好好的放回原位。
  
  在他翻找的時候,小姑娘在床榻上跳下來湊近看櫃子裡,她在裡面見到各式屬於女子的衣服裙子,還有些首飾以及一些小零碎東西。眼睛瞇了瞇,小姑娘忽然又大方的說︰「找不到就算了,我不要妹妹了。」
  
  其實根本沒有所謂的妹妹娃娃。
  
  她回到床榻上,總歸還沒安生一會兒,又開始折騰。梅逐雨聽她哼哼唧唧在床上拱來拱去,再次問︰「怎麼了?」
  
  小姑娘再度坐起來,說︰「我渴了。」
  
  梅逐雨站起身準備給她倒水喝,但小姑娘大聲說︰「我不喝水,我要喝三寶茶!」
  
  三寶茶,便是用乾橘皮乾桂花與乾山楂煮的茶,最後還要加上糖與薄荷葉,是長安百姓夏日常飲的茶。
  
  梅逐雨還是默不吭聲滿足了小姑娘的要求,出門去給她煮三寶茶,過了一會兒他端著茶回來了,放在了小姑娘面前。小姑娘坐在床邊,端著茶嗅了嗅,沒在碗裡看到薄荷葉。
  
  她眼睛一轉,瞧著梅逐雨嘿嘿笑,「你沒放薄荷葉。」
  
  梅逐雨一怔,「你不是不喜歡薄荷的味道,三寶茶從來不放薄荷葉的。」
  
  小姑娘咕嘟咕嘟喝完了那碗三寶茶,擦了擦嘴,「你說得對。」又滾回了床榻上。
  
  梅逐雨突然反應過來,她這是故意試探他,看他知不知道這個習慣?年紀這麼小,竟有這樣的心眼嗎?
  
  梅逐雨想了想,突然摸了摸小姑娘的腦袋,「別怕,我真的不是壞人,也不會害你,已經答應明日帶你去見父親,今日這麼晚了,你安心睡吧。」
  
  用這樣的小心思來試探,代表小姑娘不安心。這是自然的,雖然梅逐雨知曉她的身份,但在現在的小姑娘看來,她是在一個陌生的地方,而他也是個陌生的人。
  
  想到這,梅逐雨就覺得自己變小的夫人可憐可愛,恨不得立刻做點什麼讓她安心。但他又不知道該做什麼,心中苦惱糾結如同亂麻,只是撫著小姑娘腦袋的動作越發溫柔。
  
  小姑娘觀察著他的神色,忽然一把拉住了他的手,一臉乖巧的說︰「我睡不著,哥哥帶我出去看看好不好?」
  
  梅逐雨被這一聲軟綿綿的哥哥喊得差點魂飛魄散,勉強定了定神,「出去……出去看,看什麼?」
  
  小姑娘乖乖的,用那種發光的眼神看著他,「爹娘和姐姐都不許我晚上出門,我只是想看看晚上外面是怎麼樣的,哥哥,我乖乖的,只看一眼就好了,好不好?」
  
  她伸出一根手指保證,又輕輕晃了晃梅逐雨的手。
  
  對待調皮小孩子從來不留情,號稱兇殘小師叔的梅道長,被小夫人這輕輕一搖,搖碎了全身骨頭,被可愛衝擊的差點站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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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年紀輕輕的梅道長抱著小姑娘走出房門的時候,忽然有種自己多了個女兒的錯覺。
  
  給變小的夫人穿上了她自己的一套裙子——袖子折了起來,裙子剪掉一大圈,總算看上去像模像樣,不用裹著小被子滿地拖了。
  
  今夜的月光明亮,一出門就能看到外面潑灑在廊下的月光,把地板都照成了銀白色。夏夜空氣清新,這個時間,人們都已陷入沉睡,到處不聞人聲,只有蛙聲蟲鳴不絕。淡淡草香襲進鼻間,令人精神一振。
  
  小武禎被梅逐雨抱著,在院子裡左右看看,忽然癟癟嘴,「沒有花不好看!」
  
  語氣十分之嫌棄。梅逐雨其實之前一直就擔心武禎會嫌棄自己宅子裡沒有各色漂亮花卉,比不得豫國公府四時鮮花遍開的景致。但是後來無意中說起,武禎卻滿臉大方,一點都不在意的擺手說這院子清雅別致,綠意盎然,她很是喜歡,完全不用費心多種花。
  
  既然她都這麼說了,梅逐雨也就信以為真,沒了在院子裡種花的心思。
  
  再看現在小姑娘那毫不掩飾的嫌棄,所以,之前武禎那麼說,都是騙人的,她其實挺嫌棄這裡沒有栽種漂亮鮮花嗎?梅逐雨心想。
  
  小武禎絲毫不知道自己這會兒把自己賣了個徹底,還在揮著小手指點江山,說︰「那邊種幾株牡丹芙蓉芍藥什麼的,要有香氣的花,就梔子茉莉也可以,那邊不是有個空地嗎,種兩棵海棠……」
  
  梅逐雨聽她說得頭頭是道,心裡就暗暗記了下來。
  
  把這一方小院逛了一遍,小姑娘眼睛又咕嚕一轉,忽然指著圍牆說︰「這個圍牆看上去比你高不了多少誒,你過去比一下~」
  
  梅逐雨走到圍牆底下,小姑娘說︰「你看,果然比你高不了多少,你好高啊,比我爹還高!我爹能一下子跳到我家的圍牆上,你可不可以啊?」
  
  小姑娘眼睛閃亮亮的,閃著好奇的光芒,梅逐雨於是抱著她躍到了圍牆上。小姑娘捂著嘴嘻嘻笑了一下,還特地壓低了聲音低低驚呼,「你好厲害!這麼高一下子就跳上來了!好高好高,你往這邊跳下去,能不能跳得下去啊,你害不害怕?」
  
  梅逐雨在小姑娘的一頓吹捧下跳下了圍牆,來到宅子外面的街道上。小姑娘繼續熱情的誇獎他,「那我們接下來往那邊走!」她的小胖手往街角方向一指。
  
  這個時候,梅逐雨突然回神,他發現自己剛才在無形之間被小姑娘騙出了院子。他只是答應了帶她出門在院子裡看看,卻沒有答應出院子的。
  
  於是梅逐雨默然半晌,立在宅子外的牆根底下回想了一下自己剛才的鬼迷心竅神智不清,又毅然抱著小姑娘跳回了院子裡。
  
  「嘁。」回到院子的時候,梅逐雨隱約聽到自己懷裡抱著的小姑娘發出這麼一聲飽含「真他娘可惜」意味的嘁聲。
  
  梅逐雨︰……
  
  他低頭看小姑娘,見她可愛的捧著臉,笑的像一朵小喇叭花兒,完全沒有什麼不高興的表情,好像剛才那聲是自己的錯覺。
  
  被放到地上後,小姑娘跑到院子裡那個水池邊上,站在大石頭上,伸腳進了水裡。
  
  梅逐雨沒來得及阻止,趕緊過去扶住她,「這邊草叢說不定有蛇,水裡也可能會有蟲子,不要把腳放下去,快起來。」
  
  被拖離了水池邊,小姑娘忽然一扭頭蹲了下去,埋著頭不說話。梅逐雨以為她生氣了,小孩子就是這麼不講道理,顯然武禎小時候是個更不愛講道理的小姑娘,他點了點小姑娘的肩,「那邊水裡真的可能有蛇。」
  
  「你要是想玩,白天再玩好嗎。」
  
  「武禎?」
  
  小姑娘終於站了起來,扭回了頭看梅逐雨。她臉上神情沒有生氣也不是難過,而是一種亮晶晶的故作神秘。她合攏著兩隻手,對梅逐雨說︰「你湊過來,我給你看個好玩的東西!」
  
  梅逐雨簡直摸不清小姑娘的小腦袋瓜裡到底在想些什麼,只能一頭霧水的湊近了。等他靠近,小姑娘嘿嘿一笑,忽然打開手掌,咯咯的笑,「你看!」
  
  一隻小青蛙從她兩隻白嫩的手裡蹦出來,撲向梅逐雨的臉。梅逐雨出手如電,在那一瞬間提住了一隻青蛙腿,隨手扔到了那邊水池裡,發出咕咚一聲響,還伴隨著一聲怨念的「呱」聲。
  
  小姑娘把兩隻手背在身後,若無其事的看天看地。梅逐雨居高臨下的瞧著小姑娘,皺起了眉。
  
  他從小就懂事聽話,觀中小弟子基本上都是他帶大的,他不是沒遇見過淘氣的孩子,但每一個最後都會在他的殘酷教導下飛快變得聽話,面前這個小姑娘,確實太過淘氣。
  
  這麼想著,梅逐雨對上了一雙可憐兮兮的大眼睛。那雙眼睛的主人好像敏銳的感覺到了什麼不妙,拽了拽他的衣擺,奶聲奶氣的嗚嗚道︰「我想我爹娘和姐姐了~」
  
  她揉著眼睛嗚嗚哭,小小一團怎麼看怎麼可憐,梅道長就在這麼一眨眼的時間裡,心軟成一灘,再也硬不起來了,哪怕知道這小傢伙是裝出來的這模樣,他還是沒辦法。
  
  就算變成這個樣子,只要想到她是武禎,梅逐雨就滿心的不知道該拿她怎麼辦。
  
  「我明天帶你去看他們,別難過了。」他蹲在小姑娘面前,摸了摸她的腦袋。
  
  小姑娘悄悄露出一隻眼睛觀察他的表情,接著就像是一隻看到警報解除的小動物,大方的放下手臂,又再次笑嘻嘻起來。
  
  「我要那個亮亮的小飛蟲!」
  
  她很快又不客氣的要求起來,要梅逐雨帶著她在院子裡抓螢火蟲。最後,她是趴在梅逐雨背上,一手勾著一隻裝了螢火蟲的半透明小紗袋睡著的,她睡著了還打小呼嚕,並且不安生的從梅逐雨背上翻了下來。
  
  梅逐雨一手往後一撈,險險的提著她的腳把她給撈了起來,沒讓她直接滾落到地上去。就這麼折騰了一下,她竟然也沒醒。
  
  第二天一早,武禎依舊是小姑娘的模樣,沒有恢復。她揉著眼睛從床上翻坐起來,搬著腿在床上面無表情的冷著一張小臉,瞪著面前的床和被子,好久都沒吭聲。
  
  梅逐雨在床邊坐了一晚上,看了半宿的書,這會兒見她醒了,本來是要喊她起來洗漱吃早飯,可見她這種模樣,不知怎麼的,竟然突然有點緊張,不知道她是怎麼了。
  
  小姑娘坐在床上冷著臉發了一會兒呆,忽然抓起床上的枕頭往地上一摜,黑著一張小臉生人勿近。
  
  梅逐雨終於明白過來,她是起床這會兒氣性大。其實,他娶武禎的第二天,與岳父豫國公談天時,豫國公就說起過自家的二女兒武禎起床氣極大,很難哄。但梅逐雨與武禎在一起睡了這麼些時日,並沒有發現她有什麼起床氣,最多也就是早上起床時要迷糊一會兒,那段時間會皺著眉,但往往很快就會放鬆清醒下來,他要是那會兒在床邊沒離開,武禎還會趴在床上調笑幾句。
  
  現在,梅逐雨終於見識到了豫國公口中,武禎的起床氣。
  
  床上頭髮睡得亂糟糟的小姑娘自己坐在床上氣了一會兒,終於爬了起來,到床底下把枕頭撿了起來,然後扭頭朝梅逐雨笑起來,「我餓了!」
  
  梅逐雨從未遇見過變臉這麼快的孩子,長了好大一個見識。
  
  他領著小姑娘去洗漱,給她端了吃的放在小幾上,讓她吃著,他就坐在小姑娘身後給她梳頭髮。
  
  小姑娘的頭髮細細軟軟的,梅逐雨想著被嫌棄力氣太大,這會兒就放輕力氣再放輕,怕把小姑娘的頭髮給扯斷了。似模似樣的給綁了兩個小丫髻,梅逐雨帶她出門,先給買了合身的衣服,然後才帶她去豫國公府看看。
  
  不過,在進豫國公府之前,他拿出一張符,折了兩折,用紅繩綁在了小姑娘的手腕上。
  
  「這個不可以扯下來。」梅逐雨跟她叮囑。
  
  小姑娘乖乖的應下了,眼巴巴的看著豫國公府的大門。梅逐雨牽著她走進了豫國公府的大門。
  
  豫國公府裡的僕役見到二娘子的夫婿來了,都以為他是來找二娘的,於是都熱情的與他問好,並且告訴他二娘子不在家。
  
  所有人好像沒都看見梅逐雨身邊的小姑娘。事實正是如此,因為那張符,也因為梅逐雨一直牽著她。如果梅逐雨放開她或者那張符掉了,周圍的普通人就能看見小小的武禎,這就是道門所謂的「隱身符」。
  
  被梅逐雨牽著進了自己家,小武禎的眼睛裡盛滿了驚愕和好奇。在她的記憶裡,她的家是這樣的沒錯,但是很多小細節的地方都變了,而且她認識的僕從都一下子老了很多,還多了很多新的她不認識的僕從。另外就是她認識與不認識的僕從,都親熱的喊身邊這個男人為郎君。
  
  察覺到事情真的不對勁了,小姑娘就算再皮,這會兒也嚇到了,於是等走到內院見不到爹娘姐姐,她吭哧吭哧的哭起來,眼淚啪嗒啪嗒的往下掉。
  
  梅逐雨哪裡見過她哭,這和假哭可不同,真見了眼淚了,所以他一下子慌了,蹲下來用袖子給小姑娘擦眼淚,又說馬上帶她找父親,這才終於是暫時哄好了小姑娘。
  
  武禎的姐姐武皇后現在在皇宮,不是那麼好見到的,她的娘親已經去世,自然也見不到,所以梅逐雨接下來要帶她去城外南山下的須提寺見父親武淳道。梅逐雨有點擔心小姑娘見到父親變成了一個光頭後,又會被嚇哭。
  
  懷著這種擔憂,他們向著須提寺出發了。須提寺的位置偏僻,距離長安也有些遠,此時騎馬趕過去,也要到傍晚才能到。
  
  梅逐雨一手扯韁繩,一手抱著亂蹦噠的小姑娘,騎馬奔馳在城外官道上。小姑娘原本很活潑好奇的四處看,嘴裡問個不停,可是突然的,她不知看到了什麼,身子猛地一震,緊緊閉上嘴縮到了梅逐雨的懷裡,還轉頭將腦袋埋到了他胸口,嚇得瑟瑟發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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