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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扶華 -【梅夫人寵夫日常】《全文完》

梅夫人寵夫日常 作者:扶華

【內容簡介】:

  紈絝貓妖大姐姐×正直道士小郎君

  貓公嫁人

  道士娶妻

  擼貓日常

  非常甜,信我

  【架空,玄幻向,有妖怪出沒】

第一章

  春末,長安城遍植的榆樹槐樹已經覆滿了綠色,在午間的陽光下散發著草木的清香。
  
  寬闊筆直,稍顯空蕩的主街上,七八匹馬飛速奔跑著。坐於馬上的是一群衣著光鮮的少年少女,人人神采飛揚,灑下一路歡聲笑語。
  
  領頭的是一匹棗紅色駿馬,馬上人穿著一身絳紅色繡金團花的圓領袍,腳踏黑皮靴。雖然穿著一身男子衣袍,但那伏於馬上的曲線,以及飃麗容貌,都明明白白的告訴所有人,這並非誰家郎君,而是一位娘子。再看她頭上,沒有戴著襆頭黑紗,而是挽著個簡單的女子髮髻,如此堪稱不倫不類的打扮,由她穿來,卻有一股瀟灑與嫵媚兼具的特殊魅力,令人移不開眼去。
  
  在她身後的幾匹馬上,還有兩位娘子,不過她們穿的都是女子衣裙,唯一算得上出格的,大概就是沒有戴上遮掩面龐的帷帽。其餘幾位都是郎君,俱是十八、九歲年紀,看上去只有為首那位娘子年紀稍大,二十多歲模樣。
  
  一群人打馬穿過好幾個坊,街上行人越來越多,熱鬧的聲響遠遠傳來,沒過多久就見到了西市坊門,幾人紛紛放慢馬速,進了坊門內,與一群帶著駱駝香車的胡商擦肩而過。
  
  東西兩市是長安城內最熱鬧的地方,午後商家開了門,往來商客絡繹不絕。特別是西市這邊,胡商們幾乎都聚集在這邊,高鼻深目衣裝奇特的大鬍子們,身形窈窕面戴胡巾的白皙女子,還有皮膚黝黑的高壯男子,都讓人見怪不怪了。
  
  來自各地的語言混雜在一起,各家商販的吆喝聲,人群喧嘩聲,車馬粼粼聲,讓西市更顯嘈雜。少年少女們到了西市,徑直進了一座白牆黑瓦紅柱的大宅子,宅中有奴僕迎上來為他們牽馬,引著他們往裡走,顯然對這群一看就是貴族子弟的少年少女們早已熟識。
  
  此處乃是西市最大的一家樂坊,裡面出眾琴師無數,琵琶一絕,還有許多曼妙的舞娘歌妓,每月都有新排的節目,是長安城顯貴們最愛的一處消遣勝地。
  
  幾位少年少女簇擁著帶頭那位女子,隨著她一起鬧哄哄的往宅子裡走,上了一座精緻華麗的二層小樓,小樓二層四面通透,只垂著紗幔竹簾作為隔檔,地上鋪著花紋繁復的毯子,擺著許多錦墊矮榻和小幾。
  
  眾人熟門熟路找到地方坐下,打頭那絳紅圓領袍娘子大喇喇的往一個矮榻上一座,盤起一條腿點了點周圍垂下的竹簾紗幔。
  
  「悶著太熱,都捲起來。」
  
  雖還未入夏,但在太陽底下一陣奔馳,難免身上帶汗。幾位侍立在旁的奴僕立即動手捲簾子,讓外面的清風吹進來,還有幾位奴僕端上了各色鮮果飲品,一一擺放在幾人面前。
  
  「眾位娘子們起了嗎?」有人問。
  
  奴僕答道︰「昨日排舞勞累,今日幾位娘子都晚了些,蔡娘子馬上就會過來。」
  
  話音剛落,就有幾位身姿婀娜的女子抱著琵琶等樂器上來了。前頭那位抱琵琶的蔡娘子容貌倒不如何出眾,但氣質親和,朝席上眾人一笑,落座於一側的軟墊上。
  
  纖指一撥,一聲清泠聲響,蔡娘子看向最上席的圓領袍女子,道︰「武二娘子想聽什麼曲,蔡娘先為各位助助興,其他幾位姐妹正在梳洗,馬上便到。」
  
  武二娘子喝了一口甘甜的蔗汁,聞言笑道︰「蔡娘子彈的,什麼曲子都好聽,盡可隨意。」
  
  蔡娘子垂首撥弦,一曲琵琶完了,果然就陸續有幾位靚麗女子上了樓來,一時間樓上舞樂喧囂,熱鬧極了。
  
  這群以武二娘子為首的少年少女,乃是長安有名的一群官家子弟,公認的紈絝,其中又以武二娘子武禎最為出格,身份也最顯赫。
  
  她的父親是豫國公,唯一的姐姐更是當朝皇后。武皇后對她這個妹妹寵愛有加,因此將她養成了這樣一個性子。二十六歲竟還未出嫁,整日裡呼朋引伴,不是在樂坊妓館裡消磨時間,就是騎馬牽黃浩浩蕩蕩帶人出城圍獵,沒有半分身為女子的自覺。不說在貴族官家的圈子裡,就是整個長安的平民中,她的名聲也是響亮的——雖然不是什麼好名聲。
  
  武禎最好舞樂,沒事就往各大小樂坊裡跑,今日是聽說她們排了新舞曲過來一睹為快的,誰知正到熱鬧時候,一個奴僕蹬蹬跑上樓來,擦著額頭上的汗就朝她行禮,嘴裡喊道︰「二娘子,郎君回府了,讓您趕快回去呢!」
  
  武禎正瞧著舞姬裙角飛旋拍掌叫好,聽到這一聲喊,一愣,隨即臉上露出詫異之色,「什麼?我阿父回府了?又不是月末,他怎麼回來了。」
  
  舞樂聲因為這個插曲而停了下來,眾人都看向武禎。武禎拿起一旁的馬鞭起身往樓梯走去,朝眾人擺擺手,道︰「我回去看看有什麼事,今日就先走了,你們繼續。」
  
  說罷,不等眾人說話,已經飛快下了樓去。剛到樓下,迎面走來個十幾歲的俊秀小郎君。這小郎君本一臉的不耐倨傲之色,待見到她,臉上霎時就笑開了花,顛顛的跑過來喊道︰「禎姐,你果然在這!你怎麼最近都不帶我一起玩了!」
  
  武禎搖頭笑道︰「梅四,你還敢出門,你家父親不是拘著你向學嗎,偷跑出來當心被你父親打斷腿。」
  
  梅家四郎君癟嘴,嘟囔︰「我才不怕他,唉禎姐,崔九他們都在上面吧,你去哪呢?」
  
  武禎越過他往外走,頭也不回道︰「我父親不知怎的回家了,找我回去挨罵呢,先走了。」
  
  眼睜睜看著她走了,梅四郎君又焉成一團,踢踢踏踏地上樓去。老大不在,他感覺歌舞都沒有什麼趣味。
  
  武禎騎馬回了大寧坊,這邊幾個坊多住的是顯貴人家,大都在坊牆上開了門,正朝著寬闊大街,門口一排排的兵甲,看著格外威武。
  
  待到了豫國公府,她瀟灑的一躍下馬,將馬韁扔給奴僕,自己提著馬鞭溜達進門。門房老丈見了她,低聲道︰「郎君在正堂等著二娘子呢。」
  
  武禎低頭一瞧自己這一身打扮,覺得自家阿父見了可能又得痛心疾首,為了他老人家的身體康健著想,也為了給他省一省口水,她決定還是先溜回自己院裡換套正常的女子衣服。
  
  結果,還是沒能逃脫父親法眼,貼著牆根準備溜走的時候被他逮了個正著。既然如此,武禎也不用費心遮掩了,跟著自家阿父走進正堂。
  
  豫國公武淳道從前也是個體面人,有勇有謀文武雙全,年輕時候上戰場打過仗,後來放到路州做過刺史,回到長安後成了尚書左僕射,後又榮升了三師之一,不可謂不風光。但他前幾年死活要告老,不知道怎麼的想不開,竟然還跑到南山腳下的須提寺出了家。
  
  皇帝幾次帶著皇后去要將他老人家請回來,他都一副世外出塵的態度,連腦袋上的頭髮都給剃光了,態度堅決,帝后也對他沒辦法了,只能放任他在須提寺出家。
  
  因為這事,武禎這位不著調的武二娘子名聲更臭一層——不知從哪來的小道消息,說豫國公是被她氣的出了家。對此,武禎本人表示,一派屁話。
  
  不過豫國公這個家出的有些藕斷絲連,他平時住在和尚廟,每個月月末,卻總要回豫國公府住上一天,看望一下自己的二女兒武禎,畢竟這府裡就剩下她一個待著,實在有些可憐。
  
  可惜武禎並不這麼想,她巴不得沒人管自己,她父親回來那一日,與其說是來看她的,不如說是回來訓她的,這一日的具體流程就是豫國公拍桌子瞪眼怒斥她這個月又幹了什麼混賬事,而她無所事事眼神放空的坐在自家父親面前,一邊聽一邊無聊的發呆。
  
  大概也算得上是另類的父女感情交流。
  
  這回還沒到月末,豫國公提前回了府,武禎還真有點好奇他幹什麼來的。
  
  豫國公沒有給她解惑的意思,瞧著她這通身打扮,先拍桌子怒道︰「你這穿的像什麼樣子!」
  
  武禎氣定神閒,對父親的怒火視而不見,甚至還嬉皮笑臉的湊到了他身邊坐下,笑意晏晏的問他︰「阿父,你怎麼這會兒回來了,是有什麼事?」
  
  豫國公聲音一頓,忽然想起了自己回來的目的,他看著一大把年紀沒個正形的二女兒,表情有點糟心,瞧了一會兒,似乎有點無法直視,扭開頭看著一旁的簾子,才道︰「皇后殿下給我送了信,說要給你說一門親事,讓我回來商量一下。」
  
  武禎完全沒想到會是這種事,她詫異的唉了一聲,抓了抓頭髮,臉上沒有半分女兒家的羞澀,反倒頗有興致的靠在小幾上對父親笑問︰「是哪家不要命的郎君,竟然敢娶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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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按理來說,女子長到十五六歲就該說親事了,晚一些的十八、九歲也差不多,而武禎,如今已經是二十六歲的年紀,還未嫁人,簡直可以說是長安城裡獨一份。
  
  從她十六歲開始,她的父親豫國公和姐姐武皇后,就為她的親事操碎了心。這些年,其實陸陸續續也給她談過幾樁婚事,但最後都是無疾而終。
  
  這聽上去很不可思議,畢竟以她的出身和容貌,即便名聲上有些瑕疵,也總有人願意娶她,但是卻一直蹉跎到現在。主要原因就是,武禎太能折騰了。
  
  她的第一樁親事,說的是范尚書家的範郎君,門第相當,范郎君長得也還行。武禎若跟尋常女兒一般安心待嫁也就罷了,但她野慣了,兩家納采之後,她有一日大大方方去找范郎君,邀他去城外圍獵。也不知范郎君在圍獵之時遭遇了什麼,據說給嚇得尿了褲子,回來後就大病一場,病好後見到武禎就哆嗦,連話都說不利索,這如何還能繼續說親,於是只能不了了之。
  
  後來又說了門親事,黃侍中的兒子黃郎君,黃郎君是個威武漢子,身材高壯,豫國公和武皇后都很滿意。但是有一日,武禎去找這位未來的夫婿,一時興起和他比了騎馬射箭,結果大獲全勝。這下糟了,黃郎君敬她是條漢子,自愧不如,還要拜她為師,被她拒絕後又要與她結拜兄弟,總之這婚事沒結成,武禎多了個好兄弟,如今黃郎君早已娶妻,兒子都好幾歲了。
  
  還有一次是左散騎常侍的兒子,這一次就更不妙了,武禎和那呂郎君在納采之前就先打了一架。這事原因有些復雜,說起來呂郎君與武禎很像,都喜歡泡在樂坊裡面,而呂郎君很著迷一位名叫斛珠的妓館娘子。斛珠娘子對呂郎君不屑一顧,卻常和武禎一道出門遊玩,那段時間外面都風傳說斛珠娘子有磨鏡之好,瞧上了武禎。呂郎君因此對武禎是羨慕嫉妒,兩家大人準備著說親事,呂郎君自然不接受,氣沖沖來找武禎晦氣,最後被武禎打成一灘唉唉叫的爛泥,兩人的關係直到如今還是緊張。
  
  之後說的一門親事,純粹就是趕巧了,那位命薄的陳郎君,六禮過了兩個,忽然得了一場大病,一命嗚呼。
  
  第五次、第六次……
  
  ……
  
  就這麼一直到現在,武禎年紀越來越大,名聲越來越不妙,自然更加說不成親事了,於是她自由自在的每日亂竄逍遙度日,不管是帶著妓館娘子們踏春遊湖,還是領著官家紈絝子們四處惹事生非,都做的越發順手。就連豫國公對這個二女兒的親事都已經不抱希望了,他日日在佛寺裡念經,種花,喝茶,只想做一個眼不見為淨的禿頭。
  
  接到大女兒的信,豫國公激動的連自己的木魚都摔了。大女兒與二女兒不同,她一向靠譜,能讓她讚不絕口的人自然不錯,看來這次二女兒終於是能嫁出去了!
  
  武禎問了一句,見父親忽然發起呆來,然後熱淚盈眶,一副陷入自己哀思惆悵中的模樣,忍不住又錘了錘他的手臂,再次好奇追問︰「阿父,你和阿姐要給我說誰家的郎君啊?」
  
  豫國公回過神來,道︰「是梅貴妃的侄子。」
  
  武禎想了一下,哭笑不得的扶額問︰「梅貴妃的侄子,梅四?這小子才十七吧,這也太小了,而且他從小跟在我屁股後面玩,我對他瞭解得很,再借他十個膽子他也不敢娶我啊。」
  
  梅四對她的崇敬之情,宛如火頭小兵對沙場將軍,崇拜歸崇拜,但無關男女情愛,如果哪天要梅四娶她,梅四非得當場嚇死不可。
  
  豫國公見她誤會,唉了一聲解釋道︰「不是梅四,梅四那小子不著調,皇后殿下給你說的是梅家大郎。」
  
  武禎摸了摸下巴,在腦子裡回想了一圈,還真沒想起來這梅家大郎是哪位。作為長安城裡最交遊廣闊的紈絝,幾乎所有官家子弟她都認識,但對這個梅家大郎卻沒什麼印象,奇了怪了。
  
  「我怎麼想不起來還有這一號人物,你們該不會是胡謅的吧。」武禎敲了敲身前的小幾。
  
  豫國公捋了一把自己的鬍子,「梅家大郎是梅四的堂兄,他父親從前任過渠州刺史,他之前也一直在渠州,據說幾年前他爹娘去世,剩他一人在渠州守孝,一年前才回的長安,如今在刑部任司郎中。聽皇后殿下說,是個寡言的性子,治你正好。」
  
  刑部司郎中,梅家大郎。武禎瞇了瞇眼睛,在長安一年她都沒聽說過,看來此人著實低調。
  
  豫國公見她表情,立即警惕起來,「你這次不論如何都不許再瞎折騰了!」
  
  「阿父你多慮了,別人不知道也就罷了,你還不知道嗎,從前那些婚事黃了,也不全是我的錯。」武禎滿臉無辜神情,把玩著自己腰間的馬鞭,興致勃勃的問︰「那梅大郎多大年紀?」
  
  豫國公已經趕早進了一趟宮回來,梅大郎的情況自然都已經從大女兒那瞭解清楚了,於是回答道︰「梅家大郎名為逐雨,今年正好二十二。」
  
  武禎胳膊倚在幾上,笑嘻嘻的,「梅逐雨?這名字好聽,但二十二歲是不是太小了,比我小整四歲,就算急著要把我嫁出去,你們也不能騙人家少年郎吧,才從渠州回來一年,估計還沒領略過我的名頭,別懵懵懂懂被你們騙著娶了我,日後又後悔。」
  
  「渾說什麼!」豫國公沉下臉,剛想開口好好教育女兒,武禎忽的站起身來往外走。
  
  「阿父,我去宮中見見阿姐,問仔細那梅大郎是個什麼樣的人。」
  
  她腳步輕快,三兩下就已經跨過榻下了台階,往前院跑了,豫國公阻攔不及,氣的捂著胸口大喘氣,只能指著門大吼︰「你給我安生點,不許去嚇唬梅大郎!」知女莫若父,這種事,豫國公知道武禎絕對能幹得出來。
  
  沒了人影的大門又倒回來一顆腦袋,武禎揮了揮手,說︰「放心吧,我這兩年脾氣好多了,不會無緣無故嚇唬人家小郎君的。」姑且算是安撫了一下自家的可憐老父。
  
  武禎出了門,照舊沒帶任何侍從,騎上自己的駿馬「紅纓」,朝大明宮的方向奔馳而去。
  
  自從大明宮修繕完成,帝后移居大明宮,原先的太極宮就只剩下一群官員小吏。大明宮離豫國公府所在的大寧坊很近,騎馬一會兒就到了。作為武皇后一母同胞的妹妹,武禎極得武皇后寵愛,連皇帝也對她青眼有加,因此她有格外的殊榮,能隨時進大明宮去見姐姐。
  
  武禎到時,武皇后剛從午睡中醒來,坐在榻上略顯倦怠的揉著額頭。坐在她身側的梅貴妃就十分體貼的起身站到她身後,動作輕柔的為她揉著太陽穴,以舒緩頭疼。
  
  武禎坐在下首,瞧見自家皇后姐姐與梅貴妃的相處,在心中嘖嘆了一聲。盡管不是第一次看見,但每次見到這二人情深義重湊在一處的樣子,都忍不住覺得皇帝姐夫腦袋上的玉冠更加碧綠了。
  
  當今皇帝極愛樂器,又善作詞作曲,不理朝政,武皇后輔政好幾年,皇帝對她十分敬重,但人人都知道,皇帝最寵愛的,乃是善歌舞樂器的梅貴妃。這位出身清貴的梅貴妃人如其名,如梅傲霜,對幾乎所有人包括皇帝,都是無比高冷的冷淡神情,唯獨對著武皇后,柔情似水,一雙眸子裡柔柔的,就像現在這樣——
  
  「姐姐,好些了嗎?」梅貴妃吐氣如蘭,臉帶關切。
  
  武皇后撐著腦袋朝她一笑,「好多了,你也別忙了,坐下吧。」說罷握著她的一雙柔夷,將她拉坐到身側。梅貴妃也就柔順的坐在她身邊,但也沒閒著,又開始為她倒水。
  
  武禎︰不知道的還以為這兩位才是親姐妹呢。
  
  武皇后就著梅貴妃的手喝了口水,瞥到武禎的神情,似笑非笑問她,「知道了?」
  
  武禎︰「皇后殿下,聽說你給我選了個夫婿,是梅家大郎?」
  
  武皇后︰「是,我見過了,是個不錯的郎君,配你夠了。」
  
  武禎瞧了一眼梅貴妃,語帶挪揄,「聽說是梅貴妃的侄子,該不會是梅貴妃給殿下您吹了枕邊風吧?」
  
  武皇后早習慣了她的胡言亂語,八風不動應下了,「是啊。」
  
  梅貴妃抿唇一笑,她已經三十多歲,但這一笑,仍如二八年華的少女一般俏麗動人,她道︰「我那大侄兒潔身自好,沒有什麼妾侍相好,他父母早亡,不需你侍奉父母,且他性格沉穩,也不會欺負你,實在是個再好不過的良配了。殿下擔心你的親事,若是這事能成,我也為殿下了卻一樁心事。」
  
  武禎聽罷,覺得似乎確實不錯,不過……她好奇問梅貴妃︰「敢問貴妃姐姐,那梅大郎可是哪裡得罪了你?」
  
  梅貴妃︰「何出此言?」
  
  武禎無辜一攤手︰「若是無冤無仇,貴妃姐姐怎麼忍心將小郎君推進我這個大火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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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武禎被武皇后趕出了殿,耳邊還回蕩著她那一句︰「回去等著出嫁吧。」
  
  她聳聳肩,拎著自己那個馬鞭又溜達著往外走,一邊走一邊考慮著什麼。經過一道長廊時,迎面遇上了皇帝。皇帝手中拿著幾張紙,嘴裡念叨著什麼,一副沉迷不可自拔的樣子,十幾個宦官宮女安靜低頭跟在他身後。
  
  武禎停下腳步,行禮喊了聲陛下。皇帝聽到她的聲音,這才把眼睛從手中樂譜上拔出來,瞅了她一眼。見她這身『男女兼備』的打扮,皇帝樂了,不過沒說什麼,只是和善的問︰「是二娘啊,來看皇后的?」
  
  武禎︰「是啊,剛從皇后殿下那出來。」
  
  皇帝朝她抖了抖手中那疊紙,頗神秘道︰「二娘,你可知這是什麼?」
  
  武禎了然,「陛下的新曲?」
  
  皇帝哈哈笑了幾聲,不無得意道︰「不錯,這回的新曲,貴妃都說不錯,我也甚是滿意,待讓杏園的樂工們學了,排個樂舞,到時候再讓你來一同好好賞賞!」
  
  皇帝之所以對武禎這麼和善,一是因為她是武皇后親妹,二則是因為他們兩個臭味相投,都愛樂舞,而且皇帝十分認可她對樂舞的鑒賞能力,召她來宮中賞樂舞這種事也不是一次兩次了。
  
  皇帝和武禎聊了兩句,就匆匆離開,看那方向,是往杏園去的,那邊是舞師樂工們表演的地方。
  
  武禎繼續順著長廊往前走,她若要出宮回豫國公府,應該往旭鳳門那邊,但她卻是一徑往建興門走,過了漢白玉鋪就的寬闊廣場,朝太極宮去了。
  
  帝后遷至大明宮後,大臣們辦公的場所也陸續遷了過去,但並非所有的都搬遷了,有些官署裡的資料實在太過龐大,沒法搬動,平日裡皇帝用的也不勤,乾脆就讓還留在太極宮裡,譬如說刑部,有幾個司就還在太極宮中,司裡的官吏們自然也在那邊。
  
  那梅家大郎,任刑部司郎中,她想看對方,當然得往太極宮去。
  
  武禎是有名的閒人,沒少在太極宮和大明宮閒逛,基本道路都摸索的清楚,熟門熟路就到了刑部官署附近。不過,她一介閒人,就這麼大喇喇的進去,總歸是不太好。而且來時父親和姐姐都殷殷叮囑,讓她務必不能嚇壞人家梅大郎君。
  
  武禎想著,左右瞧了瞧,見附近有個閒置的小宮殿,便一頭紮進了屋裡。片刻後,那朱紅的門被推開了一條縫,出來的不是武禎,而是一隻眼睛橙黃,毛髮乾淨蓬鬆的灰黑色狸花貓。狸花貓朝著刺目陽光瞇了瞇眼睛,輕盈的踩著宮殿屋簷,風一般的往刑部官署跑去了。
  
  狸花貓先前出來的宮殿裡,空空蕩蕩沒有一個人影,只有橫梁上擺著先前武禎穿的那套絳紅色圓領袍,和她那根馬鞭。
  
  刑部幾個小吏正在廊下透氣,眉飛色舞的說起平康坊裡的娘子們,見到屋簷上一隻狸花貓氣定神閒的一邊走一邊居高臨下打量四處,也沒人多看一眼。
  
  沒人去注意屋簷上走直線的狸花貓,她便慢悠悠的一邊瞄四下風景一邊找人。其實官署這裡面,武禎沒來過兩回,不怎麼熟悉,如今變成貓樣也不能找個人問問梅家大郎在哪裡,只能自己找了。
  
  找人實在不是個輕鬆活,特別是不知道那梅大郎到底長得什麼模樣,武禎在官署裡轉悠了好一陣都沒找著人,趴在牆頭休息的時候,忽然聽到了兩個小吏的對話。
  
  「這些怎麼辦?」
  
  「送去給梅郎中吧,待他謄抄一份簽了字後存入庫裡就結了。」
  
  梅郎中三個字一入耳,武禎頓時就精神了,立刻站起來跟上人。抱著一摞公文的小吏走著走著,忽然瞧見自己身旁的牆上跟著一隻狸花貓,頓時眼睛一亮,朝她伸手喚道︰「貓兒來~貓兒來~」
  
  武禎嘴邊的幾根長鬍鬚動了動,她變成這個樣子在外行走的時候,總有些喜歡貓的人這樣招手逗她,看來這位也是個喜歡貓兒的。
  
  不過,這位郎君,臉上長著些小斑,活像是把臉埋在芝麻罐裡,黏上了一片的芝麻粒……
  
  小吏呼喚著,忽然瞧見那懶洋洋的狸花貓伸爪子一撥,將牆上一小塊碎石撥飛了,直直砸到他腦門上,砸的他哎喲一聲。
  
  芝麻臉小郎君只能望牆興嘆,摸摸腦門繼續往前走了。一邊走他還頻頻回頭,瞧見狸花貓慢騰騰的跟了上來。不過等他走到梅郎中處,再一抬頭,跟了他一路的狸花貓已經不見。
  
  小吏送了公文就走了,武禎沒走,她蹲在一個屋簷上,正對著對面一扇敞開的窗。窗裡面有個伏案的身影,就是她要找的梅家大郎。
  
  他穿著一身淺緋色官袍,戴黑紗襆頭,從背影來看,身形挺拔頎長。是的,梅大郎是背對著窗戶的,所以武禎壓根看不到他的正臉。
  
  她蹲著的屋簷還是離對面太遠了,武禎瞧瞧那窗前植著的一棵高大桐樹,唰的跳下屋簷,俐落的爬上了那棵距離窗戶很近的桐樹。
  
  桐樹正開著花,這桐花是晚春時節最盛的花,如今也快開到荼蘼了,青石板地上,積了一片白色。武禎躍上樹枝的時候,樹枝上大堆的桐花就如同被風掃過,撲簌簌的又落了一地。
  
  武禎一直往前走,直到枝頭被狸花貓的重量壓得往下墜,而她離窗戶也足夠近了,這才停下,安生的揣著貓爪子待在桐花開滿的枝頭,望著窗戶裡那個背影。
  
  在熱烈的春末陽光下,桐花散發出幽渺的香氣,令人無端生出睏意。樹上的狸花打了個呵欠,露出一嘴尖尖的小白牙。
  
  垂著尾巴趴在桐花枝頭,武禎瞇著眼睛瞧梅郎君,從他一絲不苟綰著收進黑紗襆頭裡的頭髮,到他修長的頸項,再到那並不如何寬厚,但足夠挺拔的背,往下是蹀躞帶束緊的腰……嘖,細,這腰不錯啊。樹上的狸花動了動毛爪子。
  
  不知是不是感覺到了什麼,屋內那個正在伏案工作的梅大郎忽然扭過頭來,看向窗戶。正好和窗外桐花枝頭上的狸花貓瞧了個正著。
  
  眼見到這一隻狸花壓桐花的景象,梅大郎君也沒有任何驚訝之色,只是平靜的看著狸花貓隨著風與桐花枝一起顫顫巍巍的搖晃。
  
  武禎終於看清梅郎君長相,心道︰還行,不醜。
  
  武禎那是什麼人,她見過的俊俏郎君不知凡幾,眼前的梅郎君大概只能算中間,容貌並不如何驚艷,看著舒服倒是挺舒服。他長得和小白臉堂弟梅四不像,與清灩的梅貴妃也不像,整個人若一定要選個詞來描述,大約就是「清正」。
  
  眼神平靜而冷淡,神情清明略帶銳氣,這股銳氣又不是開鋒刀劍那樣的冷厲,而是一種掌刑罰之人特有的冷肅之氣。
  
  瞧郎君這一身自持端方的氣質,武禎暗嘆不妙,說實話,她最不會應付這種一看就認真的人了。
  
  梅郎君扭頭看著窗外狸花貓,抬起的手腕懸在半空,筆上墨遲遲未落,滴了一滴墨漬在紙上。他轉回頭去,將那張滴了墨漬的紙張廢棄在一邊,準備作他用,拿了張新紙繼續工作。
  
  武禎人也看了,本來差不多該走了,但她也不知道怎麼想的,可能是懶得動彈,於是就繼續待在那望著梅郎君的背影。
  
  看久了,她不免嘀咕起來。人家都是工作一會兒出門透透氣,與同僚聊兩句,偷偷懶,這位梅郎君可好,坐下就沒見他動彈,那隻筆也沒見停歇,只有案幾一側的紙越堆越多。
  
  也不知過了多久,梅郎君終於起身了,正打盹的武禎昂起腦袋看過去,心裡又嘿了一聲。坐著還沒看出來,這一站起來她就發現,這梅大郎君,個子太高了。她自己的身高在女子之中是翹楚,與許多男子相比也不遜色,而梅郎君,生生比她又高了大半個頭。
  
  不知是不是因為他太高的原因,武禎覺得他站起來後,整個人看上去更瘦了,這種清瘦感,果然是個清貴文人。
  
  梅郎君走出了房間,武禎也站起來,一躍而起從枝頭跳進了窗戶裡,她準備去案幾上看看。
  
  結果睡迷糊了,一不小心,沒選好落地的地方,一爪子踩上了硯台,那毛茸茸的白色前爪頓時染上了黑色墨汁。武禎毫不猶豫將貓爪子按在了一邊那張廢紙上,準備先將就著擦擦。
  
  在那張廢紙上留下好幾個貓爪印,梅郎君回來了。他是去取水喝的,誰知進來卻發現自己案幾上站著隻不怕人的狸花貓,被他撞見了也不逃,還在他眼皮子底下又往紙上蓋了個梅花印。
  
  梅郎君取來的那壺水自己沒喝一口,全用來給狸花貓洗爪子了。
  
  武禎覺得梅郎君瞧著不像個喜歡貓兒的人,所以當他用水給她洗爪子的時候,武禎著實詫異了一下。
  
  洗完爪子,梅郎君見狸花貓甩著那隻濕漉漉的爪子,忽然將壺擱在一邊,把自己的袖子遞到狸花貓面前。
  
  狸花貓動作一頓,接著自然的將貓爪子按在他袖子上蹭乾了。
  
  蹭乾爪子,狸花貓跳窗離開,梅郎君接著工作。
  
  窗外桐花,簌簌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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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武禎化作的狸花貓悄無聲息的踩在屋頂上,走一會兒,她停下來低頭瞧了瞧自己的前爪,那裡沾了墨漬,雖然被梅郎君洗過了,但墨跡難以完全清洗乾淨,所以現在還殘留著些許墨痕。
  
  放下爪子,武禎繼續往前走,沒走兩步,她忽然聽到屋簷下有幾人在說話,瞧著也是刑部的官吏。他們湊在一處,語氣神神秘秘的。
  
  武禎別的沒有,好奇心最多,不自覺就停下腳步豎起了耳朵。
  
  有人在問︰「這麼說,你們都遇到過?」
  
  有人答︰「我遇上過一回,當時腦子昏昏沉沉,完全不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些什麼,立在原地,還是宋大恰好過來,將我喚醒了,一問才發現,我竟在那裡呆立了一個多時辰。」
  
  又有人答︰「我亦是如此,不知怎麼的被迷了神智,恍惚不知世事,趙員外郎還責罵我疏忽公事,殊不知我也是有苦難言。」
  
  還有人猶猶豫豫,遲疑問︰「莫非,只有我看到那位……女子?」
  
  廊下安靜了一會兒後,先前曾說過話的人語氣古怪,「實不相瞞,其實我也看到了一個女子,不過,並未看清面容。」
  
  「我……亦如此。」
  
  武禎趴在那聽了一會兒聽明白了,這幾位刑部小吏,說的是刑部官署後頭一間存放資料的庫房,那間庫房偏僻,位置不好,從午後就見不到一絲陽光,近些時候,他們不知道怎麼回事,總是在那間庫房裡面頻頻遇上怪事。就像他們說的,人進去了,不知怎的,好端端突然迷失神智,不記得自己身處何處做了什麼,還有人在那裡看見了身影模糊的女子。
  
  又沒有人因為這事而死,這種『鬧鬼』的小事,武禎一般是懶得管的,提爪就想走。但她稍一考慮,又忽然改變了主意,轉頭往他們說的那個庫房裡面去了。
  
  來都來了,就當順手做個好事,最近也是太閒,武禎心想。
  
  她很快就找到了那個庫房,因為那個庫房裡,的確有一絲異樣的氣息,在她的眼中,醒目的猶如夜間燈火。
  
  庫房是鎖著的,裡面沒有人。武禎左右看看,躍到窗邊,爪子往前一推,原本應該鎖的好好的窗戶就吱呀一聲開了,露出個黑乎乎的縫隙。武禎跳進去,順著書架大搖大擺巡視一圈,輕易找到了異樣氣息的源頭。
  
  就像她之前猜測的那樣,不是什麼厲害東西,連精怪都算不上,只是一種類似『穢氣』的物事。這東西名為『女惑』,死過十名或以上女子的地方,附近便容易匯聚而生此物。
  
  武禎想想,這附近隔了一道宮牆,另一頭曾經是宮女犯錯後關禁閉的暗室,大約曾死過不少宮女。離得太近,而這處地勢不好,聚陰處最容易產生這種穢物。
  
  『女惑』無法害人,最多只是迷人心神罷了,而且一般男子陽氣充足,女惑起不了作用,只有體虛者容易著道,被魘住後會看見模糊的女子身影,那就是死去女子殘留於世間的一點怨念不甘。
  
  武禎對著那模糊的影子張口,只聽那影子發出一聲非人的尖嘯,隨即被吸進了貓嘴裡。狸花貓動了動耳朵,忽然再度張口,被她吸進去的影子不見了,只吐出一片裊裊白煙來。
  
  那白煙在空中散去,消失的乾乾淨淨,一點痕跡都沒留下。
  
  如同來時一般悄無聲息,狸花貓做完這樁小事重又溜了出去。
  
  走出太極宮的時候,天色已經不早了,整座長安城籠罩在黃昏的光暈中。此刻的街上已經行人寥落,武禎騎馬回豫國公府。還未到家,就聽閉門鼓開始敲響,洪亮的鼓聲一處連接一處,傳向四方,回蕩在長安城的一百一十個坊。
  
  長安城是有宵禁的,除卻上元三日,其餘時候一到入夜,閉門鼓就會敲響,等到幾百下的鼓聲停歇,坊門城門全部關閉,所有人都不得無故在大街上走動,所以此刻,還滯留在主街道上的人們都加快了腳步,想要趕回自己的裡坊再說——等過了坊門,每個坊中倒是沒有那麼嚴苛,同住一坊的親朋好友,晚上還是能四處串門的。
  
  街上行人匆匆,但武禎仍舊悠閒的趕著馬,等她走到豫國公府門口,最後一聲鼓聲停下了,天地間猛然靜下來,最後一絲光線,恰好湮滅在遠處的天幕中。
  
  豫國公等在家中,一見到他那張黑臉,武禎心中就嗟嘆了一聲。嗚呼哀哉,阿父都已經在家留了一日,怎麼還未回寺去!
  
  豫國公猛然喝道︰「你是不是就想著等我回寺,才在外面磨蹭到這麼晚才回來!」
  
  武禎迎上去,一把挽住吹鬍子瞪眼的老父親,睜眼說瞎話︰「怎麼會,我是與皇后殿下久未見了,多說了一會兒話,才耽擱到現在。」
  
  豫國公半信半疑︰「當真?」
  
  武禎神情坦蕩,「當真,若不是想著阿父還在等我,按照我以往的習慣,如今就在平康坊聽娘子們唱歌了,怎麼會回這清冷的府裡。」
  
  豫國公無言以對,他生的這是個女兒,不是個郎君!怎麼能將逛妓館這種事說得如此理直氣壯?
  
  武禎眼見他又要說教,忙挽著他往內走,討饒道︰「好了阿父,我奔波一下午,早已腹內空空,先讓我吃飽了再說吧。」
  
  豫國公被她暫時哄住了,待他想起要教導女兒,武禎已經躲進自己房中緊閉門窗聲稱要睡了。豫國公終究還是要臉,沒好意思去錘女兒的門把她喊出來罵,只能癟著嘴生著悶氣自去睡了。
  
  武禎卻沒有這麼乖的真去睡覺,等這邊豫國公一回房,她立即開窗溜之大吉,時間掐的剛剛好。
  
  即便是人的模樣,武禎在各坊牆屋簷上翻飛的動作也十分嫻熟輕巧,大街上巡邏的衛兵們絲毫沒有察覺。
  
  長安城一片寂靜,普通人家此時就該吹燈歇息了,最熱鬧的當屬平康坊,裡面多是妓館,正是熱鬧時候,路過附近,都能聽到許多宅子裡傳出的絲竹之聲,還有低柔婉轉的歌聲隱隱約約,如隔岸觀燈一般,別有一種人間天上的曼妙風情。
  
  而白日裡最熱鬧的東西兩市,此刻是最安靜的,連燈光都沒有幾點。當然,這是在普通人的眼裡,在非人之物,譬如武禎眼中,此刻的東西兩市,儼然是另一種模樣。
  
  夜色下的東西兩市,是屬於非人之物的世界,普通人看不見,也進不到這兩處妖市裡。
  
  武禎剛進到妖市,迎面就是一片與外面寂靜截然不同的喧嘩聲。路旁店鋪中忽的伸出個尖細的小腦袋,熱情的與她打招呼,「貓公!新鮮的魚丸子,今日剛從曲江池撈上來的,賞臉嘗一碗吧!」
  
  這『貓公』是妖市眾人對她的尊稱,不只是她,歷代坐在她這個位置的都被稱作『貓公』。目前在這妖市裡,能當得起這一聲『公』的,一共也就只有兩位而已。
  
  入夜的妖市就像是人間的清晨,這邊街道兩旁都是賣早點的店鋪攤子,出來晃蕩的妖靈精怪們,大多都往鋪子裡鑽,先吃點熱乎東西再說。武禎剛吃過不久,不太餓,但嗅著那撲鼻香味,腳下一拐還是進了店裡。
  
  鬍鬚雪白眼睛碧綠的店主人殷勤的上來給她擦擦桌凳,又飛快的上了一大碗魚丸子,給她配了一碟子醬料。
  
  吃了一碗丸子,武禎這才擦擦嘴往兩市中間走。就這麼一碗丸子下肚的功夫,街上已經滿是行人,形貌如同常人一般的最多,異類外表的比較少,畢竟很多妖怪,白日裡其實也混跡在人群中,就和普通人一般無二。
  
  妖市中有一座形如飛雁展翅的高樓,紅牆黑瓦,簷下掛著重重青銅鈴鐺,這座雁樓就是屬於武禎這位『貓公』的。
  
  更準確的說,只有雁翅左邊那半棟樓才屬於她,另外半邊屬於「蛇公」,她們兩人,同為這東西妖市秩序維持者。兩人也算相識已久,合作無間,只是性格上天差地別。
  
  說來,兩人雖然地位差不多,但接任這『貓公』『蛇公』位置的契機不同。小白蛇那邊,是因為她母親乃上一任『蛇公』,本身就是個妖。而武禎這邊,她並非妖怪,至少幾歲之前還是個普通孩童,只是後來有一番奇特遭遇,才至於此。
  
  想到「蛇公」,武禎往雁樓右邊看了看,那邊黑黝黝的不見燈光,看來今夜小白蛇沒來,她那兩個副手也不在。
  
  武禎上了自己左邊那棟樓,樓上樓下轉悠一圈,沒瞧見半個影子,抱胸搖頭,「斛珠不在也就算了,怎的神棍也不在。」
  
  作為受妖敬重的『貓公』,武禎當然不是一個人幹活的,她和『蛇公』一樣,各有兩個副手幫忙。但是顯然,有什麼樣的主就有什麼樣的僕,她自己經常三天打漁兩天曬網,兩個副手同樣愛偷懶。不過這也不怪他們,畢竟許久都沒妖鬧事,她們沒事幹,也不愛乾守在這裡。
  
  武禎跳上雁樓的紅欄桿,一腳踩在護欄上,遠眺片刻,嘴角一扯道︰「找到了。」
  
  說罷,從高高的雁樓上一躍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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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白日的東西兩市人流如織,夜晚的東西兩市群妖夜行,就算是這樣不分白天黑夜的熱鬧地方,也總有那麼兩個旮旯角偏僻無人。
  
  武禎飛簷走壁穿過了大半個東夜市,來到了一道高牆下。這邊有個窄巷子,左右兩邊放的雜物,圈出了個安靜無人的角落。此刻蜷在這角落裡的,就是武禎想找的人。
  
  那瞧上去是個通身頹喪破落的中年男人,他靠著牆睡的正熟,臉上蓋著一張破布隨著他的呼吸起伏,若走上前去仔細看,便會發現那破布上寫著四字——求財一文。腳邊還放著個碗,儼然一副街頭乞兒的行頭。
  
  武禎躍下牆,恰好落在他面前,連一絲聲響都沒發出。她蹲下來往那破碗裡面瞧了瞧,裡面竟然還有七文錢。武禎嘖嘖稱奇,就這麼個偏僻地方,鬼都沒一個,怎麼還能討得到七文錢。她伸手將碗中銅錢攏了攏,收進了自己荷包裡,然後抬腳踢了踢那睡覺的男人。
  
  「起來起來。」
  
  男人往角落裡縮了縮,一副不想被人擾了清夢的樣子,偏武禎就是個愛擾人的,抬手拉起他臉上那塊破布隨手一扔,腳下又踢了一腳,「趕快起來,神棍,有活幹。」
  
  這下子,男人總算是醒了,爬起來打了個呵欠,仰頭看著武禎。他長得一張平凡無奇的臉,眼小鼻塌,睡的半邊臉頰都腫了。武禎捏著他的臉左右看了看,嘆道︰「今天這張臉也太醜了,求你對我這個老大好一點,換張好看的臉對著我吧。」
  
  男人慢吞吞道︰「行啊,明天換個好看的少年臉,貓公你要是瞧著好看,就給我賞點吃飯錢,我這一天收入總共七文,你一文都不給我留,我得餓死。」
  
  武禎往牆邊一靠,沒有半分被戳破強盜行徑的心虛,「你好歹也是雁樓的人,我手下兩個副手之一,怎麼如此沒有上進心,每夜都在四處乞討,若被發現了,咱們雁樓的面子往哪擱?你若不待在雁樓,何不像斛珠那樣尋個事做。」
  
  男人還是語氣溫吞︰「若不是做事太累了,我也不想乞討的。」
  
  武禎︰「既然要乞討,那好歹也選個妖多的地方,在這裡窩著,又沒什麼妖來,你還討什麼。」
  
  男人︰「妖多的地方吵,我睡不好,人上了年紀,睡眠就格外重要了。」
  
  武禎終於笑了出來,罵道︰「屁!你又不是人!」
  
  這男人是武禎兩個副手之一,大名無字書,是個妖,也不知活了多少年了,大家都喚他作神棍。因為這傢伙夜間愛在妖市尋個角落蒙頭睡大覺兼乞討,白日裡卻是在東市街角一棵大槐樹下擺攤給普通人算卦。
  
  「好了,沒時間跟你閒聊,起來,我找你算卦。」武禎說。
  
  神棍睏倦的搖頭,「不行,我白日裡才算卦,夜裡不幹活,就算你是貓……嗷!」
  
  他餘下的話還沒說完,就被武禎懟到了牆上,不得不嗷嗷叫著抱頭縮成一團。武禎放下腳,挽著他的肩笑咪咪問︰「你剛才是說不行?」
  
  「不不不,行行行!我說行!」神棍沒有絲毫操守,眼見武禎扯著嘴角一臉流氓痞笑,立刻舉手投降,斷然改口。
  
  武禎這才滿意了,為他拍了拍身上的腳印子,「下次一定要一開始就答應,不然老是這樣多破壞我們的感情。」
  
  神棍一臉苦相,心道貓公年紀越大,越不要臉了。遙想從前,貓公還是個小娃娃的時候……神棍回想了一下,覺得還是算了,不論大小,都是小畜生,不是欺負人就是欺負妖。
  
  坐在原地,神棍將身後一個木頭箱子拿出來。這毫不起眼的破箱子是他吃飯的傢伙,箱子一展開,恰好能變成一張小桌子,上面有簽筒有龜殼還有些零碎物件。安置好桌子,他又抽出一根棍子,將先前蒙在臉上的那張破布一抖,用棍子撐開。那寫著『求財一文』字樣的破布後面,赫然是另外四字——半仙神算。
  
  佈置好了行頭,神棍陡然氣質一變,雖然還是那張醜臉,但無端令人覺得此人滿身仙氣,縹緲出塵,連這個容貌如何都不叫人在意了。
  
  武禎往他那張小桌子面前一坐,伸手扒拉籤筒,隨手抽出一支丟到他面前,語氣隨意︰「給我算算姻緣。」
  
  「姻緣啊……」神棍撿起那籤看了看,插回籤筒,「再抽一次。」
  
  武禎也沒說什麼,又抽了根籤扔在他面前。
  
  神棍看一眼,再度放回去︰「再抽一次。」
  
  武禎繼續抽。
  
  第三根籤放回去,神棍嘆氣,將籤筒放到一邊,從懷裡掏出一本薄薄的黑封書冊。「這回普通的籤和卦算不出,待我用無字書試試。」
  
  武禎探頭去看他翻書,那本書裡面是一片空白的,就像神棍的名字『無字書』一樣,是一本無字天書。武禎一度猜想,神棍是個書妖,這本無字書就是他的原身。
  
  「我好奇很久了,這書裡面到底寫的什麼?」武禎湊過去看,但和以往的許多次一樣,依舊是什麼都看不到。
  
  神棍搖頭,有些得意,「這世間能看見的,恐怕只有我一個。而且這裡面不是普通的字,也非是固定的內容。」
  
  武禎很小的時候就成了『貓公』,那時候正是調皮的年紀,整個雁樓被她鬧騰的沒個安生,所有能引起她好奇的東西都被她悄悄倒騰過了,包括小白蛇那個白蛇手鐲,斛珠的珍藏,當然也有神棍的這本無字書。從那時候起,神棍就再不敢把自己這本書亂放了,必要隨身攜帶。
  
  如今這個年紀,武禎對這本無字書的好奇已經沒有從前那麼嚴重,於是只架著腿催促,「好了沒,不就是看個姻緣嗎,哪裡要這麼久,從前讓你給我算點什麼,也不用這麼麻煩啊。」
  
  神棍自己也感到奇怪,他埋頭翻書,嘴裡嘀咕︰「不簡單啊,不簡單。」
  
  武禎等了一會兒,見神棍還在翻,只能無聊的拋起竹筒玩,「好了沒?」
  
  「快了快了。」神棍頭也不抬。
  
  武禎的耐心不好,就在她準備起身走人的時候,神棍終於抬頭了,他合上書,神情嚴肅的看了她一會兒,忽然眉開眼笑起來,一片老父親的欣慰慈祥道︰「恭喜,這次你的姻緣到了,可以嫁了。」
  
  說罷,卻見武禎並沒有露出什麼歡喜神色,淡淡的,無悲無喜的哦了一聲。
  
  神棍把不準她在想些什麼,這孩子從小就這樣,笑嘻嘻的時候不一定是開心的,面無表情的時候也不一定就是不開心,總之難以捉摸。
  
  「發生什麼事了,忽然想測姻緣?」神棍正色問。
  
  武禎忽而皺了皺眉,說︰「我本來早該死了,不,我那時候確實已經死了,是上一任貓公救活了我,把我變成這樣。」
  
  「我這樣,不適合和普通人在一起,姻緣不該強求。」
  
  「算了,不說這些,沒趣。」
  
  武禎站起來,甩了甩腿,一躍上了高牆,又低頭往下看了一眼,從懷裡掏出個東西扔下去。「喏,去買雙新鞋,腳趾頭都露出來了。」
  
  神棍伸手一接,是個蓮花型的金錠子,夠他買兩百雙新鞋。貓公明明有錢的很,就愛昧他那幾文討來的錢,純粹就是手賤無聊。
  
  武禎走在人家的屋脊上,她夜間散步的時候從來不愛走尋常路,就愛往屋頂屋簷上走,可能是當貓的時日久了,也就越來越像貓。
  
  她穩穩的走在人家屋脊上,低頭看著下面燈火璀璨的街道,覺得有些沒意思。這裡的每一處她都熟悉,沒什麼好玩的了。
  
  溜達了一會兒,武禎離開妖市,決定去平康坊找自己另一位副手斛珠,她那裡熱鬧,有許多娘子們唱歌跳舞。不過,她路過平康坊一家妓館的時候,聽到了個耳熟的聲音,便停了下來。
  
  她是把人家屋脊當路走的,屋裡有什麼動響她都聽得清清楚楚。此刻她腳下那屋子裡就傳來一陣貓叫似得呻吟。
  
  武禎當然知道這聲響是什麼,她蹲下來,掀開幾片瓦往下看。下頭屋子裡一男一女在辦事,人間樂事。男子正是和她不對付的呂家郎君,就是從前差點和她定親,又因為斛珠和她打了一架,後來還不斷找她麻煩的那位。
  
  這位呂郎君也是個將妓館當家住的主兒,武禎瞧他吭哧吭哧的辦著事,也不急著走了,一屁股坐在屋脊上,手指間轉著一片瓦片,聽著底下的聲音。等到覺得差不多時候到了,她忽然壓低著嗓子朝那小洞裡面大聲吆喝了一嗓子︰「不好了著火啦!!」
  
  底下響起一陣慌亂驚呼,還有什麼東西摔倒的洸當聲。武禎將手中瓦片一扔,不管下面房中的兵荒馬亂,拍拍屁股跑了。
  
  所以呂郎君被驚天霹靂一嗓子嚇軟又摔下床磕著腰,不得不捶床怒罵的時候,武禎正坐在一堆相熟的漂亮娘子中間,和她們一起行酒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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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暖風徐徐,城南玉帶池上,畫舫遊船三三兩兩,行人走在岸邊都能清楚聽到舫中靡靡樂聲,悠揚婉轉,令人燻染陶醉。
  
  玉帶池是一條人工開鑿的河渠,並不如何寬,大約只得四五艘船並行,但長度可觀,乘船繞一圈,一日時間差不多就沒了。這會兒其實不是玉帶池最熱鬧的時候,最熱鬧的當屬前段時間,那會兒玉帶池兩岸種植的桃李杏花開的正好,遠遠望去,籠著一層煙霧雲霞般,紛紛揚揚落下的花瓣,幾乎鋪滿玉帶池的水面,而行船更是多的幾乎將玉帶池堵個水泄不通。
  
  風流才子詩人,踏春女眷,上至貴族下至平民,人人都愛往玉帶池這邊觀花賞景,享受大好的明媚春光。但如今,花都已謝了,只剩下兩岸連綿的青青楊柳,在風中浮動,不時落下一些紛然柳絮。
  
  武禎倚在一艘畫舫的二層窗邊,瞇著眼睛打盹。她那些小弟們都在一層,隱約的打鬧聲和琵琶樂聲不斷,讓她睡的有點不太安生。
  
  沒過一會兒,有輕快的腳步聲上了樓來。武禎睜開一隻眼睛,瞄了一下。是梅四郎君,他抱著兩張畫,興沖沖的跑過來,「禎姐,找到你了!你怎麼又一個人躲在這睡覺!」
  
  武禎坐起身,靠在欄桿上,睏倦的道︰「昨晚聽歌聽得太晚了,一大早又被我家那位老父親喊起來,睏死。」
  
  她晚上偷溜去平康坊玩,快天亮了才偷溜回家,往日都得睡到中午起,今日可好,豫國公在家,早上全城鐘聲剛響了沒多大一會兒,就將她喊起來用早食,接著把她拘在家裡訓誡了一上午,好不容易偷溜出來,準備在這補個覺,卻睡不好。
  
  想到父親武禎就要嘆氣,這回老頭是鐵了心的要讓她嫁人,也不回寺了,說要等她和梅家大郎的婚事定下來之後再回寺,可以想見,這段時間,她是要不得自由了。
  
  梅四不清楚自家老大遇到了什麼,獻寶一樣的將手中的畫展開給她看,「禎姐你看,我新畫的,你給品鑒品鑒。」
  
  武禎展開一張一看,是個青面獠牙的惡鬼,「嗯,不錯,瞧著挺凶的。」
  
  梅四小少年胸脯一挺十分驕傲,「這是我按照《妖鬼劄記》裡描述的『青面獠』所畫,若世上真有青面獠,定是長得如同我畫中一樣!」
  
  可惜,並不像。真見過青面獠的武禎心中暗道。
  
  梅四這個少年酷愛看那些野史雜記,尤其喜好各種鬼神故事,簡直到了癡迷的地步,而他生平最崇拜的人,除了武禎,就是《妖鬼劄記》的著者『白蛇郎』。雖未見過,但梅四總說自己與白蛇郎神交已久,若見面必為知己。
  
  總之,因為太喜歡《妖鬼劄記》,梅四決定將這本劄記裡描述的所有妖鬼全部畫一遍,待最後集結成冊,再親自去拜訪白蛇郎,將畫冊送與他。其他人都不耐聽梅四說這些神神鬼鬼的,家中人更是斥他不務正業鬼迷心竅,唯有武禎,不會因此笑話他。
  
  梅四一聊起這個就有說不完的話,武禎還以為這次又要聽這小子聒噪一下午,誰知沒一會兒,他忽然停下了話頭,站起來往岸邊一指︰「啊!是姓柳的那群人!」
  
  武禎轉頭一瞧,看見岸邊一棵大柳樹下一圈圍起的帷幕,裡面坐著幾位少女。一般貴族女眷出門遊春踏青,便會這樣用帷幕圍出一片空間,避免被人打擾。
  
  那幾位少女好像也發現這邊畫舫上的他們了,湊在一起對他們的畫舫指點了幾下,不知說了什麼,又一同笑起來。
  
  「她們肯定又在說我們壞話!」梅四憤憤哼了一聲,二話不說轉頭下了樓,不一會兒,他們這艘畫舫就靠了岸。武禎一動不動,就靠在畫舫二層欄桿上瞧著,梅四帶著剛才樓下聽曲的幾個少年少女,大步朝那片帷幕靠了過去。
  
  武禎不用看都知道會發生什麼,果然,那帷幕裡面幾個少女瞧見梅四幾個去者不善,也不甘示弱紛紛站起,然後兩方人馬就各自叉腰隔著簾子互相罵起來,場面熱火朝天。
  
  武禎眼神好,能看到那邊被幾個少女擋在身後的女子,她沉靜的坐在上首,一臉平靜的望著楊柳,彷彿壓根沒看見眼前的罵仗。她也實在是和武禎一樣,對這種場面見慣了。
  
  這端坐在一旁的女子名為柳太真,父親乃是御使大夫。柳御史是讓皇帝都頭疼不已的一位厲害人物,為人正直,用皇帝私底下的話來形容,就是茅坑裡的臭石頭。什麼話都敢說,什麼人都敢諫,更可怕的是他曾當過國子監祭酒,教出過一批與他一般無二的死腦筋,如今整個御史台的禦史都向他看齊,一大群二愣子走出去簡直可怕。
  
  而柳太真就是這可怕柳御史的寶貝女兒,柳御史疼女兒人人皆知,所以整個長安,就沒人敢惹柳太真——除了武禎。
  
  如果說武禎是長安一群顯貴紈絝子弟的老大,帶著這群人一起玩鬧,那以柳太真為首的一群貴族女子,就是端莊知禮的典範,兩方人馬互看對方不順眼,後來就演變成,但凡看見對方就要來一場罵仗。其實這事本來很簡單,就是幾年前,武禎與柳太真吵了一場架被人發現,雙方小弟都想為老大找回面子,於是就愈演愈烈,變成如今這個情況。
  
  到了現在,梁子結的大了,互罵變成習慣,連武禎喊停也不管用,她只能由他們罵去,反正也鬧不大。
  
  武禎瞧著那邊,忽然眉頭一挑,因為她看見柳太真朝她這邊看了一眼。
  
  罵戰正酣的雙方,沒有一個人發現坐在一邊的柳太真不見了,她避開眾人單獨走到了不遠處的一棵大樹背後,而原本在畫舫上的武禎,不知什麼時候,也來到了她身邊。
  
  傳說中身為仇敵的兩人並肩站在一起,氣氛平和。
  
  「長安城裡混進來了髒東西。」柳太真一上來就說,一張略顯蒼白的臉龐冷漠如冰。
  
  武禎︰「什麼髒東西,我怎麼沒發現?」
  
  柳太真瞥了她一眼,沒好氣道︰「試問貓公每日待在樂坊妓館裡聽曲,如何發現。」
  
  武禎一手搭在她肩膀上,笑道︰「小蛇,你這可冤枉我了,我昨晚也去了妖市的,沒發現什麼事,倒是你,沒瞧見你和兩個副手在雁樓,你們跑哪玩去了?」
  
  「你以為我是你,整日想著玩?」柳太真語氣糟糕,卻沒甩開她的手,「我帶他們兩人去追尋那個髒東西的蹤跡了。」
  
  「哦,辛苦了。」武禎道︰「那有沒有發現什麼?」
  
  柳太真從袖中掏出了個小東西給她看,「沒尋到那東西,但發現了這個。」
  
  武禎看了一眼就皺眉了,低罵了一句,「又是這種狗東西,忒的麻煩。」
  
  柳太真手中是一個晶瑩剔透的石頭,沒有半點雜質,石頭中間有一點凝固的鮮紅色,看上去異常奇特美妙。普通人看不出其中玄妙,在非人之物眼中,這東西卻是極為不祥的。
  
  世有精怪名『不化屍』,是人受了極大痛苦死亡,死後怨氣過重,生成的精怪。這種精怪皮肉腐化而屍骨不朽,這些不朽的骨頭會變成許多晶瑩剔透的石頭,中間暈著的那點鮮紅就是怨氣。這種東西叫做『不化骨』。
  
  不化屍拿著這些滿含怨氣的『不化骨』,將他們送給普通人,普通人佩戴著『不化骨』,不出半個月,就會死於非命。
  
  這些以害人為樂的精怪是武禎最討厭的,他們大多都是人死後化成,沒有理智,只知害人。她作為『貓公』,處理這些潛入長安城的髒東西,是分內職責。
  
  「不知道還有多少個『不化骨』,盡快找出來,不然又得死上幾個人。」柳太真道。
  
  武禎應了一聲,從她手中拿過那塊不化骨扔進自己腰間革囊裡,「你這體質不適合拿著這種東西,放我這了。」
  
  柳太真一愣,隨即語氣明顯好了一些,說︰「別總想著偷懶,好好幹活。」她們相識多年,幾乎算是從小一起長大,柳太真自然知道,武禎愛玩歸愛玩,辦事非常靠譜,不論什麼事,她去做了便沒有完不成的。
  
  武禎笑著撩了一把她的頭髮,一副登徒浪子的模樣,「是的,蛇公,在下不敢偷懶了。」
  
  柳太真眉心狠狠一抽,還待再說話,武禎已經哈哈大笑飄然遠去。
  
  ……
  
  梅四他們幾個與那群牙尖嘴利的少女們鬥了一回嘴,心滿意足的回到畫舫上,他想找武禎繼續聊自己的畫,卻看見武禎正在把玩一個奇特的透明石頭。
  
  他隨口說了句︰「這石頭我也有一個的。」
  
  「哦,你也有?」武禎動作一頓,自然的伸手道︰「我喜歡這東西,你那塊給我。」
  
  梅四撓撓腦袋,露出了個遺憾的表情︰「啊,可是上午堂兄來家中,我見他喜歡,就送給他了。」
  
  武禎神情奇異,問︰「你堂兄,梅家大郎?」
  
  梅四點頭︰「是啊,我大堂兄。其實我與他也不熟悉,只見過幾面,平時並不來往,他今日好像是為了自己的婚事才會上門,我上次見他還是年關那會兒呢。哦,對了,他在刑部任司郎中,禎姐你大概不認識。」
  
  武禎︰「……」
  
  你禎姐不僅認識,還有可能會變成你堂嫂呢,武禎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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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武禎做事從不喜歡拖拖拉拉,於是知道梅家大郎那兒有個不化骨之後,她毫不猶豫扔下一群小弟,自個兒謊稱有急事,騎馬離開了玉帶池。
  
  不管怎麼說,她得先把那個不化骨取到手,免得梅家大郎一個不小心就給那倒楣骨頭害死了。
  
  梅家大郎家住常樂坊,宅子靠近東邊坊牆,武禎輕輕鬆鬆查到他家住址,奔著春明門就去了,然後拐過一個彎往南,來到常樂坊東邊坊牆附近。她慣常不走尋常路,好好的坊門不願走,來這邊爬坊牆。
  
  武禎將馬繫在路邊一棵槐樹下,那棗紅色駿馬就乖乖待在樹蔭下等著,一副聽話的模樣。不過這馬在武禎面前看著溫馴,對著其他不熟悉的人,那叫一個兇狠,有敢偷馬的賊人,能被它活活踩死。
  
  因而武禎也不怕自家馬兒紅纓被偷,隨手摸摸馬頭,就走到那高大坊牆根底下,左右看看無人,足下踩著牆面,三兩下爬上牆,眨眼翻了過去。
  
  翻過了坊牆,她還得翻過梅家大郎宅子的院牆。這院牆不怎麼高,武禎甚至不需要借力,直接一躍就上去了。不過,好歹也是人家家中,她還是先一手扒在牆頭上朝裡看了一眼,確定裡面沒有人才跳下去。
  
  梅家大郎梅逐雨一年前從渠州過來,家中父母雙亡,也沒有兄弟姐妹,在長安最親近的親戚就是梅四他們家還有梅貴妃,但據梅四說這大郎不是個熱情的性子,不常與人來往,所以一個人住在這邊宅邸。武禎坐在院牆上往下看了一眼,就知道他確實是個愛清靜的人了,院中竟然都沒有一個奴僕。
  
  他的這個宅子在武禎看來是很小的,跟豫國公府完全不能比,但一個人住確實也已經足夠了。武禎是直接翻到主人家住的這個院落,前院那邊不知道有沒有人,她凝神聽了一會兒,覺得後院好像有點沙沙聲響,不過她也不在意。
  
  如果梅逐雨沒有把那個不化骨帶在身上,那肯定就是放在屋裡了,她先到這邊翻翻,若是沒有再想辦法從他身上拿。
  
  明明是來當賊,武禎卻坦蕩的好似來做客,還饒有興致的賞了賞這個院子裡的景致。時人都愛大紅大紫的鮮亮花兒,幾乎家家院中都種著幾株桃李繡球,月季芙蓉之類,可梅逐雨這院子,放眼望去一片深綠淺綠,竟看不到一絲明媚顏色。
  
  那邊院牆底下垂著一層綠色藤蔓,院中種植的是幾顆松樹,窗邊一叢綠竹,庭前還有一棵枇杷樹,綠色的青澀果實掛在枝頭。廊前挖了個水池,池中新抽出的荷葉兩三,亭亭玉立,池邊幾塊大石縫隙裡長了幾叢菖蒲,也是一片剛長出不久的新綠顏色。
  
  這也就罷了,門窗廊柱同是沉沉木色,連個朱紅柱子都沒有,整個院子裡,一派雅致沉靜和……冷淡。
  
  在這已然夏意逼近的時節裡,生生將武禎給冷的打了個寒顫。
  
  「要命,嫁給這樣的男人,怕不是要無聊死。」武禎嘀咕,去推梅逐雨的房門。
  
  武禎已經算好,今日梅逐雨應當是要去刑部上值的,她還能在這翻騰好一段時間,所以她放心而大方的走進梅逐雨的房間。
  
  屋內確實沒人,打眼一看,陳設簡單,臥室內除了床衣櫃箱籠案幾外,沒有多餘的東西,外間的書房沒有完全隔斷,用竹簾子擋了擋,書房裡東西倒是多了許多,書冊尤其多。
  
  武禎在那書架前參觀了一會兒,開始動手尋找那不化骨。然而尋了一會兒,她也沒感覺到那種微弱的怨氣。
  
  難不成不在這裡?小郎君還真的把那玩意兒放在身上隨身攜帶了?真是倒楣催的。
  
  武禎將梅逐雨的衣櫃一關,剛想著是不是先離開,去刑部那邊看看,就聽到屋外有腳步聲。這聲音極輕,一般人恐怕聽不見,但武禎耳朵尖,聽見是有人朝這房間過來了。她不慌不忙,走到窗邊想推窗從後院溜出去。誰知窗戶還沒推開,她又聽見了窗外沙沙聲。
  
  從窗戶小縫往外一看,是個奴僕裝扮的老頭在外面清掃落葉,如果她從這裡出去,定然會和這老頭正撞上。書房那邊窗戶也不行,會被來人發現的,屋內空曠擺設少,頭頂橫梁也藏不了人……嘖,沒辦法。
  
  武禎開始脫衣服。
  
  梅逐雨走進自己的房間,他方才去城郊打雁,把衣服弄髒了,便打開衣櫃準備找身乾淨衣服換上,就在他脫得只剩下一件素白中衣的時候,他忽然覺得有點不對勁,不由扭頭看了看床。
  
  他床上整齊的被褥,好像被人動過,有點亂。梅逐雨眉頭一皺,感覺腦後一道視線,再轉頭,忽然對上了一雙黃澄澄的眼睛。
  
  有一隻狸花貓蹲在他的衣櫃頂上,居高臨下的望著他。
  
  梅逐雨動作頓住,他覺得這隻狸花貓有些眼熟,似乎就是他之前在官署裡看到的那隻貓。他猜想這貓應當是人家養的,若是野貓,不會有這麼鮮亮乾淨的皮毛。
  
  但,這貓是如何跑到他屋內來的?梅逐雨仰頭與衣櫃頂上的狸花貓對視了一會兒,在她的注視下換好了衣服。隨即他走到窗邊打開窗戶。
  
  後面院子裡掃落葉的老奴見到他,忙放下笤帚道︰「阿郎回來了?」見他披著件乾淨衣服,猜想他可能是弄髒了衣服,便又問︰「可要打些熱水沐浴?」
  
  梅逐雨搖了搖頭,沒說話,那老奴知道他性子,也就不多說,繼續低頭掃地。
  
  梅逐雨開了窗沒有再關上,自己拉了拉披著的外袍,走到書房那邊去了。
  
  武禎看看那窗戶,猜到梅逐雨是讓她自己從窗戶那邊跳出去離開。這人倒是不錯,一般人突然發現自己房中來了隻野貓,多半是要嫌髒大吼大叫趕走的,他倒是平靜寬容的很,上回還給她洗爪子。
  
  武禎東西沒拿到手,當然不可能這麼簡單就走,而且她衣服還塞在小郎君床底下呢,總得拿出來,可現在外頭掃院子的奴僕還在。變成貓就是這點不方便,為什麼身上的隨身衣飾就不能變成貓毛呢?每回還得脫下穿上。
  
  跳下衣櫃,武禎也走到了書房那邊。書房一側的大窗戶被梅逐雨推開了,竹簾子也被他掛上,外頭陽光明媚,窗戶大開,屋內也顯得明亮極了,而且外面水池的波光映照在屋內的牆壁上,搖搖晃晃的光團蕩漾。
  
  梅逐雨就坐在落地窗邊的一個軟墊上,靠著一個半月形憑幾,一手輕輕按著額頭,目光輕飄飄落在窗外碧綠水池上,不知在想些什麼。他把頭上襆頭褪下了,烏黑的髮絲綰成髻,散落下來一縷在耳邊。
  
  武禎莫名覺得,小郎君這股淡淡的勁兒瞧上去有點招人。她嘴邊幾根白鬍鬚動了動,走到梅逐雨身後。靠的近了,她終於感覺到了那股屬於不化骨的不詳氣息,看來那東西還真叫小郎君隨身帶著呢。
  
  這下子她該怎麼把不化骨拿到手?武禎走到梅逐雨身前,蹲坐下,打量著他,一邊思考該怎麼辦。
  
  梅逐雨的眼神又落到她身上,這回他有些詫異了,他以為這貓會自己離開,誰知它還跟過來了。這貓似乎非常通人性?梅逐雨心中生出些懷疑,不由得細細將面前的狸花貓觀察了一陣,但他並沒有感覺到異常的妖物氣息,面前這應該是隻普通的貓沒錯。
  
  世間確實有些生靈,天生聰慧。想到這裡,梅逐雨還是放下了心頭那點疑惑。
  
  武禎則在對著小郎君想了一會兒後,試探著上前,伸出爪子踫了踫人家的衣襟。
  
  確定面前狸花是隻普通貓的梅逐雨,不知道它想做什麼,只靜靜看著它。武禎試探了一陣,見小郎君沒反應,便大大方方的跳進了他懷裡。
  
  梅逐雨本是盤腿坐著,這下子讓狸花貓團了個滿懷。武禎跳到人家小郎君懷裡,用鼻子嗅了嗅他身上氣味,她是想找找那不化骨究竟放在哪了,但鼻端聞到的是一股清新草香,於是她一邊腦子裡就漫不經心的想,哦,小郎君剛才肯定是在野地裡晃悠了一圈回來。
  
  他今日不是該上值,這會兒怎麼沒事似得待在家裡?
  
  梅逐雨真切的愣住了,他還從未遇見過這麼主動親近自己的小動物,懷裡被個毛茸茸的貓兒蹭著,他有些不自在,但瞧著那柔軟蓬鬆的毛毛在陽光底下顯得絨絨的,有些忍不住,伸手輕輕摸了一把。
  
  貓任他摸也不掙扎,只是專注的在他身上嗅嗅。於是梅逐雨又摸了摸貓兒的耳朵,軟乎乎的暖和觸感,讓他不由得表情緩和。他其實對貓狗之類並沒有太多喜愛之情,但不知為何,這會兒突然覺得懷裡這隻狸花甚是可愛。
  
  武禎終於找著了那不化骨,這塊不化骨就放在小郎君腰側的內袋裡。她心道,好傢伙,厲害了,小郎君竟還把這東西貼身放著。
  
  她裝作不經意,爪子一勾,將那個小口袋勾了出來,啪嗒一聲落在了旁邊的地板上。就在她一爪子踩上去的時候,梅逐雨突然一把將她抱起來放到一邊,撿起那小袋子掛回了自己腰間。
  
  武禎︰……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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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梅逐雨沒察覺到她的故意,他怕小袋子又給貓兒不小心抓下來,便打了個結牢牢繫在了腰上,並且站起來走到書案邊,遠離了武禎。
  
  武禎當然不會輕易放棄,又跟到了書案那邊。
  
  梅逐雨在書案邊端正的坐下,開始研墨,準備寫些什麼。見貓兒跟了過來,他想起來上次沾了一爪子墨的狸花貓,雖然不知道是不是同一隻,但他還是將硯台換了一側,遠離了貓。
  
  武禎看他沒有趕自己走的意思,也就跳上了案幾,她的眼睛盯著梅逐雨那一把稍顯瘦削的腰……上的不化骨袋子。隔了一會兒才忽然發現,梅逐雨寫的是什麼。
  
  他在寫庚帖,上面寫著他自己生辰八字的那種,訂婚問名要用上的。武禎一時心情復雜,瞧瞧小郎君的腰,又瞧瞧他的臉。
  
  似乎昨日她才接到父親與阿姐的消息,怎麼今日瞧著小郎君都開始寫這玩意兒了?婚事難道不是慢慢談的嗎?武禎回憶了一下從前的經歷,確實沒有這麼迅速過。可能是父親和阿姐覺得夜長夢多,決定迅速把這事給定下再說。
  
  可她這邊還沒決定呢。這小郎君比她小四歲,孤苦無依的,她堂堂貓公,總不能仗著家中勢大,仗著阿姐的皇后身份,強迫人家小郎君娶她。
  
  武禎很清楚坊間關於自己的流言,什麼浪蕩不羈男女不忌,不知禮數不學無術等等等等,就沒句好話,身份相配的正常郎君沒有願意娶她的,哦,大多數都是不敢娶。看梅逐雨這個做派就知道與她不是一路,大約也瞧不上她這種人,想必是不甘願娶她的。
  
  這就沒意思了。
  
  武禎一向樂得清靜自由,但家中父親和阿姐不知為何總是為這事焦慮著急,她偶爾也想,乾脆找個人嫁一回得了,反正一般女兒還要顧慮是否被人欺負,到她這裡,就只有她欺負別人的份,若是不開心,她也能隨時踹了對方直接回豫國公府住。
  
  一直以來對婚事不上心只是因為她懶散慣了,沒心思和個陌生人相處,而最讓她猶豫的就是——真嫁了人,晚上不好瞞過枕邊人偷溜出門。
  
  這也太麻煩了。
  
  武禎一時只覺頭疼,盤算著現在拿不到不化骨,乾耗在這裡也沒有用,就跳下案幾,準備先離開再說。
  
  她悄無聲息出了窗,跳到外頭水池邊的一塊石頭上,發現那水池裡竟然有幾條紅魚,先前藏在荷葉與水草底下,她沒瞧見。因著這幾條紅魚,這片綠意盎然的院子,好像也一下子顯得鮮活了起來。
  
  她忍不住又扭頭望了一眼屋內的梅逐雨,他神情認真而鄭重的在寫那張庚帖,她於是又扭回頭,翻牆跑了。
  
  武禎就這麼保持著貓樣一路去了平康坊,好在常樂坊離平康坊不是很遠,以她的腳程沒多久也就到了。平康坊裡許多妓館,白日裡還挺安靜,武禎要找的斛珠就在平康坊坊東,一座面積不大但佈置的無比精巧華麗的宅院。
  
  貓公手底下兩位副手,一位神棍落拓不羈,一位斛珠風生水起。斛珠在長安城也是個名人,平康坊最有名氣的妓館娘子。才華與美貌兼具,不知有多少文人墨客為她寫詩作詞,貴族子弟們為了見她一面請她吃一席酒而一擲千金是常有的事。
  
  如此善於迷惑人心的斛珠娘子,原身乃是一隻狐狸,也就顯得理所應當了。自古志怪小說坊間傳聞,美貌妖怪十有八九都是狐妖。武禎這些年所見的狐妖,多半都長得好看,且生性風流,斛珠是裡面的佼佼者,只要她能看得上眼,與人春風一度從來都是大方的。
  
  斛珠這會兒還在補眠,武禎從她窗戶跳進去,又跳上床。床上的被子裡裹著個……皮毛油亮的紅狐狸。武禎直接跳上去給她踩醒了,斛珠幽幽轉醒,眨眼變成個千嬌百媚的大美人。
  
  她慵懶的坐起身,錦被往下一落,露出雪白肌膚上的一些玫紅痕跡。用滿是水光的狹長眸子瞅了一下被子上的貓,聲音嘶啞的抱怨︰「小祖宗,奴才剛歇下不久呢!」
  
  武禎可不管她,「給我找身衣服,我要跟你說些事。」
  
  斛珠靠在背後的幾個軟綿靠枕上,渾不在意自己胸前的大好春光暴露在外,笑呵呵的抱起貓,「最近太平的很,有什麼事兒啊~」
  
  武禎抬起爪子,亮閃閃的爪子尖從爪墊裡伸出來,斛珠身子一僵,按住自己的胸,趕緊放下她掀被下床,嘴裡道︰「好好好,馬上馬上,小祖宗你怎麼耐心這麼不好,真是怕了你了。」
  
  斛珠這裡沒有男子穿的衣服,只有各種漂亮裙子。武禎嫌棄穿裙子不好騎馬,有段時間沒穿過裙子了,不過她也沒再多說什麼,乾脆把裙子穿上,然後對打呵欠的斛珠正色道︰「蛇公與我說,她們在長安城裡發現了不化屍的蹤跡,那東西不知道散佈出去多少個不化骨,我們得盡快找出來。」
  
  斛珠唉了一聲,抱胸道︰「好,奴知道了,奴會好好打聽有誰最近特別倒楣的。」
  
  身上帶著不化骨的人會特別倒楣,一般人只以為這是自己一時運道不好,卻不知是因為身上的不化骨引來的髒東西。斛珠消息靈通,由她來探查這些事,最適合不過。
  
  說完正事,斛珠打量她問︰「今日遇到了什麼事,怎麼的變成這樣,連衣服都沒找回來?」
  
  武禎道︰「衣服還在梅家大郎的床底下。」
  
  斛珠眼睛一亮,「哦?就是昨晚你說的,那個要娶你的小郎君?」
  
  武禎隨意的擺手︰「不談這個。」
  
  斛珠好奇的很,但見她這個樣子又知道打聽不出來,只能暗自可惜,嘴裡問︰「今晚咱們得到長安城四處查探吧?」
  
  武禎︰「你和神棍去,我得去梅家大郎那兒一趟,他那有不化骨,我得拿到手。」
  
  那小郎君身上帶著個不化骨,她又往人家床底下落了一個不化骨,要是不管,估計他今晚上就能死在那個屋裡。
  
  斛珠︰「那梅家大郎……」
  
  武禎看了她一眼,斛珠悻然的閉了嘴。
  
  「好了,你多上點心,盡快把其他的不化骨找出來,我先走了。」去梅大郎那兒之前,她還得先回家一趟,去陪老父親吃個晚飯。
  
  武禎依舊是從這二樓窗戶翻下去的,斛珠聽到外頭一聲罵,似乎是貓公許久沒穿裙,不小心裙角勾到了樹枝,差點沒摔倒。
  
  回到豫國公府,武禎見父親竟然一臉笑容的坐在廳前,頓覺奇怪。
  
  「怎麼笑的如此開心,有什麼好事?」
  
  豫國公摸摸鬍子,朝她招招手︰「來,帶你去看個東西。」
  
  武禎跟著神神秘秘的父親到後頭一看,卻見木籠子裡關了隻大雁。豫國公指著大雁說︰「今日納采,媒人送來的大雁,是梅家大郎親手獵到,據說他特意請了假,去城外尋到的大雁,就為了過來提親,這份心意實在難得啊!他既如此誠心,想必以後也會好好與你過日子。」
  
  武禎︰「……您老這手腳也太快了點吧?」
  
  豫國公哼哼︰「不快就又要黃了。」
  
  武禎瞧瞧自家老父親那欣慰喜悅的神情,心下一軟,也不忍心老是叫他失望,反正只是結個婚這種小事,不如就順一次他的心意算了,免得他老惦記著。不過有個問題,她必須得搞清楚。
  
  武禎半開玩笑的問父親,「梅家大郎是真心想娶我,還是迫於你與皇后殿下以及梅貴妃的威壓,不得不娶?」
  
  豫國公︰「我沒告訴過你嗎?這樁婚事,是梅家大郎先向梅貴妃提起的。」
  
  「他主動提起?」武禎這下是真的詫異了,一直到她吃過晚飯溜出來跑到梅家大郎宅子外,還在回想自己從前是否見過梅逐雨。
  
  想了好一陣,武禎都沒想起來什麼,只能暫時將這事放在一邊,坐在牆頭靠著一棵大樹掩藏身形,望著那邊映著燈火的窗戶。她要在這等到梅逐雨睡著了,再悄悄潛進去,將那兩枚不化骨拿出來。
  
  然而等到夜深,那燈火還未熄滅,梅逐雨不知為何一直沒有睡。外頭街上傳來更夫的打更聲,武禎蹲在牆頭,覺得自己腳都酸了。
  
  她站起身,在牆頭上活動了一下,忽然,她察覺到什麼,扭頭望向院中。那裡出現了一條黑影,黑影扭曲著,最後變成了一個神情楚楚可憐的少女。
  
  少女抬手風情萬種的理了理鬢髮,忽而扭頭朝她這邊一笑,嘴唇張了張,無聲說了幾個字,然後上前叩響了梅逐雨的房門。
  
  武禎當然看得出來這少女是斛珠所化,她方才說的幾個字是——奴來幫你一把。
  
  深夜有人叩門,打開房門一看,是個柔弱可憐的美麗女子,口中說著自己在躲避壞人,求一個蔽身之所。若是一般男子,即便心有疑慮,大概看在女子的美麗柔弱上,也不忍心將人趕出去。
  
  但梅家大郎,他皺眉聽少女說完後,完全不為所動,直接叫來府中老奴,兩人一同押著那可憐少女走出大門,招呼來了街角巡邏的衛兵,明言此女深夜私闖民宅來歷不明,讓他們按律將少女帶走關押起來。
  
  那兩個巡邏街巷的士兵是認識梅逐雨的,先前坊中出了命案,就是這位梅郎中帶人過來結了案。不管是見到可怖屍體時還是見到痛失愛子的老婦悲泣欲絕時,他從頭到尾都是這種冷淡漠然的樣子,乾脆俐落的結了案,不多說一句話,讓人看著就覺得無情。
  
  所以他們雖然瞧著少女柔弱可憐,但在梅郎中的眼神下,愣是什麼都不敢說,老實的將人押走了。
  
  武禎眼看著斛珠神情愕然的被士兵帶走,心中暗道辛苦了,自己趁機溜進了梅家大郎的房中,拿到了自己白日裡落在這裡的衣服與那個不化骨。但還有一個在床上遍尋不到,想是仍在梅家大郎身上。
  
  梅逐雨回來的太快,武禎還在思考是就此先走還是躲在房中等待機會,房門就被推開了。這下子武禎不用再猶豫,一矮身翻進了床底。
  
  她非常有信心自己能隱藏氣息不被發現,只等小郎君睡著就能拿走他身上那個不化骨。
  
  可她沒想到,這位梅家大郎剛走到床邊,就冷喝了一聲︰「何人躲藏在此!」然後迅速的一伸手扣住了她的手臂將她從床底拖了出來。
  
  武禎一隻手被扣住,仰躺在地心想︰不妙,陰溝裡翻了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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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房中出奇的安靜,不管是這裡的主人梅家大郎,還是不請自來疑似賊人的武禎,都沒有說話。
  
  過了一會兒,武禎先動了,她不慌不忙的從地上爬起來,朝凝固在原地的梅逐雨一笑,反手抓住了他扣住自己的手,梅逐雨這才彷彿如夢初醒,反應極大,猛地收回了手迅速退後,還不小心撞倒了旁邊一個小屏風架子。
  
  武禎沒想到他反應會這麼大,也愕然兩秒,心想,我難不成剛才不小心露出了貓臉,所以才把這位神情冷淡的小郎君嚇成這樣?
  
  心中暗罵斛珠不靠譜,不知道多給自己爭取一點時間,武禎臉上不動聲色,拍了拍自己身上沾著的灰塵,抬眸對梅逐雨笑說︰「不好意思,嚇到你了。」語氣極為低緩柔和,若讓兩位副手聽見,恐怕眼珠子都要掉下來。
  
  沒辦法,武禎想了想,普通男子半夜在床底下拖出個大活人,受到驚嚇是理所當然的,她要是態度再不好一點,給人嚇出個好歹可怎麼辦。這種常年和公文打交道又生性內向的小郎君,在她眼裡都太脆弱了。遙想當年她第一樁婚事,那個范郎君,只是不小心見她在圍獵的時候打了隻倀鬼就嚇得病了許久,差點沒挺過來。
  
  在武禎思索著怎麼把這事帶過去的時候,梅逐雨冷靜了下來,扶起了一旁的屏風。
  
  武禎還以為他在疑慮自己的身份,解釋說︰「我是武禎,豫國公府那個,不是什麼壞人,你若不相信,明日可以隨我去證明一番。」她真擔心小郎君沒認出她,和對斛珠一樣把她也直接押出去交給巡城士兵,她丟不起這個人,要是真的走出這個大門被士兵帶走,等明天她丟的人就能傳到宮裡去。
  
  「我知道你是武禎。」梅逐雨說,語氣冷淡。
  
  說這話的人耳朵是淺淺的紅色。
  
  武禎瞧著他臉上冷靜的神情和反差巨大的紅耳朵,敏銳的察覺到了什麼。這小郎君,莫不是對她有意思?
  
  「深夜來訪,不知有何事?」梅逐雨仍舊是用那種冷淡的語氣問。
  
  武禎打量了他的神情一番,忽然覺得挺好笑,往他床上坐下,語氣一轉問他︰「我今日在家中瞧見那隻大雁了,據說是你親手打的?」
  
  梅逐雨見她坐在自己床榻上,肉眼可見的變得不自然起來,雖然他竭力表現的冷靜,但武禎看到了他下意識想要去攏衣領的動作。因為準備休息了,他只穿著中衣,外面披著一件袍子,頭髮也有些亂糟糟的,他好像想收拾一下自己,但又忍住了。一手抓緊了自己垂下的衣袖,又忽然放開,雖是在跟她說話,眼神卻是虛虛投在她腳下,並不看她。
  
  當然最顯眼的還是他慢慢紅起來的脖子,非常有向上蔓延的趨勢。
  
  這樣略顯不知所措的模樣,才真有了些『小郎君』的樣子。與他昨日還有今日下午那種冷淡,截然不同,簡直像是兩個人。
  
  還怪可愛的。
  
  雖然兩人一個站一個坐,但從氣勢上來說,完全反過來了,武禎見他杵在原地一動不動,甚至有種自己在欺負人的錯覺。她心想,我難不成是有毛病嗎,我可根本什麼過分的事情都沒做。
  
  眼見梅逐雨侷促的越發明顯,武禎總算收斂了一點,她咳嗽了一聲正色解釋道︰「哦,其實我今日來這裡,只是有點好奇,想看看願意娶我的是個什麼樣的郎君,因為太突然怕嚇到你,所以情急之下就藏到你床底下了,沒想到這都能被你發現,真是對不住。」
  
  她這行為,堪稱驚世駭俗,換做任何一個人來,恐怕對她這種行為都要大加斥責,或者覺得她太輕浮,但梅郎君他,再一次表現出了那種驚人的冷靜,他聽了武禎這一通胡謅,竟然什麼都沒問還點點頭回答說︰「原來如此,我明白了。天色已晚,我先告辭。」
  
  他說完,轉身飛快的離開了房間。
  
  這強撐的冷靜看著真是怪可憐的,但……武禎看著門奇怪,小郎君你告辭什麼?這難道不是你的房間嗎?
  
  剛想著,門又被打開了,梅逐雨重新走了進來,他的表情一眼難盡,好像終於想起來這是他的房間,武禎才是那個莫名其妙鑽出來的。
  
  「此處是我的房間,武二娘子在此不合適,坊門早已關閉,回不了豫國公府,後院有客房,我帶你去。」
  
  梅逐雨慢慢說出這段話,屋內的燭火燈光將他的影子拉得極長,也許是因為火焰跳動,那影子一下下,微微顫動起來。
  
  武禎都不忍心再為難他了,只得把自己一些想說的話給吞回去,配合的站起來跟著他往後院走。
  
  將她領到房間門口後,梅逐雨僵著臉點點頭準備回房,可武禎忽然腳下一絆往前撲倒,梅逐雨下意識伸手一扶,武禎就撞在了他身上。
  
  梅逐雨手中燈籠掉在了地上,咕嚕嚕滾下了台階,裡面的燈火一下子熄滅了。他攬著懷中軟玉溫香,整個人僵的像塊石頭,武禎扶著他的胸口站穩身子道︰「多謝。」
  
  梅逐雨連燈籠都沒撿,胡亂點點頭,轉身匆匆走了,腳步淩亂差點撞到柱子。
  
  武禎目送他離去,低聲嘆了句︰「腰果然細。」然後舉起手,拎起一個布袋子。剛才小郎君扶住她的時候,她順手解下來的,裡面果然是那個不化骨。另一隻手再一翻,又一個不化骨出現在手中,被她放進了同一個小袋子裡。
  
  不化骨是全都拿到手了,但她先前穿的那套紅色圓領袍,還在小郎君床底下塞著呢。算了,一件衣服而已。
  
  武禎沒有進客房休息,往前院看了一眼,就從牆頭上翻了出去。其實她剛才還想著有機會問問小郎君,是否真的想娶她,現在看來,是不用問了。
  
  害羞成那樣了,她再問這種問題,那不是耍流氓嗎。
  
  斛珠站在牆外不遠處的陰影裡等著她,武禎走過去拍了她一把,讓她回神,「沒被發現吧?」
  
  斛珠捂著自己胸口,表情復雜而哀怨,「自然沒被人發現,奴是在牢房中溜出來的……貓公,這是奴生平第一次進監牢。」
  
  「那梅大郎君,怎麼如此不知憐香惜玉?奴一個弱女子,他竟然毫不猶豫將奴交給那些士兵,讓他們把奴關起來?」斛珠還未從被人關起來的震撼中回過神,猶自不敢置信的抱怨︰「就算奴變化成的模樣比不得如今的美貌,但也算得上一等一的美人了,這樣他都沒有半點憐惜,莫非他是個斷袖不成?」
  
  說罷,她想起來這位梅大郎君很可能是貓公未來夫婿,又不由得為武禎擔憂起來,擰著一雙好看的眉毛嘆息,「以奴閱人無數的經驗來看,這位梅大郎君怕是個冷心冷清的人物,要與這樣的人日日相對,這不是為難你嗎,日後對著這麼個冷臉無情的冤家,日子得多麼無趣難熬,更不要說體會到什麼男女情愛的快活了……」
  
  武禎先前也覺得梅大郎君著實一副冷淡性子,但現在,她聽著斛珠所言,只覺微妙。那位『冷臉無情的冤家』剛才胸口激烈的跳動,她現在還能回想起來。那心口溫熱,裡面的心臟跳得又急又快,她都怕小郎君暈過去,所以拿到他腰間掛著的不化骨就趕緊退開了,一刻都不敢多耽誤。
  
  斛珠還在喃喃︰「貓公你以後的日子可怎麼過,不然還是換個知情知趣的溫柔郎君吧,需不需要奴替你物色?」斛珠對溫柔的男子情有獨鐘,覺得世間只有憐惜女兒家的男子才能令她入眼。
  
  武禎知道她這毛病,也不多說,只往東南方向一指,「行了,先將不化骨的事情解決,其餘事情容後再談。」
  
  斛珠聽她這麼一說,就不再提起這些事,她們都知道,貓公平時的時候懶散,辦正事的時候俐落迅速,不喜歡人在這種時候談起一些無關事情。
  
  這一晚,她們收回了六個不化骨,全都放在武禎身上,等到收集完所有的不化骨,將之燒毀,就能逼出那具不化屍,武禎估摸著大約還有幾個沒尋到。
  
  白日裡不化骨的怨氣格外淡,不好找,武禎就待在斛珠館休息。既然她在這邊,她那群混在一處玩的小弟們自然也跟了過來,大家圍在一起喝酒笑鬧。席間斛珠忽然想起昨夜遭遇,一時興起問了眾人一個問題。
  
  「若是一位纖弱可憐的美貌少女半夜叩你的門,述說自己正被惡人追打,求你讓她容身一晚,你們會如何做?」
  
  一群紈絝子弟紛紛笑起來,有的大方一笑說︰「自當憐香惜玉,好生安慰勸撫啊。」
  
  有的擠眉弄眼附和︰「對對,自當如此,好生收容,說不得嘿嘿,還能成就一段風月良緣呢。」
  
  也有的猶豫道︰「不太妥當,還是找家中奴婢來陪伴。」
  
  「或許將房間讓給她休息,自己另找個房間就是。」
  
  斛珠不住點頭,這樣才對啊,哪有人會像那梅家大郎一樣把人抓住關起來的!簡直喪心病狂!
  
  幾人說完,輪到梅四,他想了想說︰「半夜忽然出現的陌生美貌女子,說不定是什麼狐鬼之流,定要小心謹慎,免得被害了性命。」
  
  眾人聽罷,哄堂大笑。
  
  只有武禎想,這傻小子有時候還真是能誤打誤撞。
  
  眼見梅四被其他人取笑的怒了,她拍拍手讓眾人安靜下來,開口說︰「下午去城外打雁,你們要一起去的回去準備下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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