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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T台,談話性節目現場。

  「其實自從殺手月出現的這一段時間以來,我們可以發現,殺手月的獵頭網站在選擇狙擊目標時採取與警方不一致的立場,月的目標中沒有通緝要犯,取而代之的呢,大多是遭到檢察官起訴,官司頗有爭議的大人物。這些大人物有錢、有地位、有企業,卻名列殺手月的獵頭榜。」主持人鄭弘義面帶公正客觀的笑容。

  「歡迎收看今天的,新聞挖、挖、挖!」主持人于美輪點頭微笑。

  這集電視節目裡的特別來賓,是警大知名的犯罪社會學教授楊博士,負責偵辦殺手月連鎖案件的陳警司,以及黑暗小說家九把刀。

  現場還有一台筆記型電腦,鏡頭時不時就帶到網路的即時畫面,有時是月的獵頭網站,有時是校園bbs關於殺手月的討論串。

  節目一開始,先是回顧了科技公司掏空案的主嫌葉素芬的新聞。

  「楊博士,這次殺手月鎖定的幾名狙殺目標中,以針對葉素芬的捐款金額最多,請問這反應了什麼社會現象?」主持人鄭弘義問道。

  「白領犯罪的現象在現代金融社會裡有越來越嚴重的趨勢,常聽到的比如違法超貸、企業掏空、金融詐欺等等,雖然沒有直接造成被害人死亡,但對整個社會的影響層面遠遠超過其他的犯罪。如果黑心企業家掏空公司逃逸,結果造成五百人突發性失業、拿不到薪水,等於影響到五百個家庭,如果加上因為購買暴跌股票的受害者,社會受創更遽,更嚴重還可能會引發自殺的問題。」楊博士推推眼鏡,看著擺在桌上的講稿。

  月同意,兩位主持人更是不停點頭。

  楊博士繼續慢條斯理道:「但是在法律的規定上,白領犯罪的制裁卻是非常輕微,往往吸金數十億卻只能輕判三到五年,加上假釋條例的配套,實際執行的刑期更短,根本不足以產生嚇阻之效……」

  暗黑小說家九把刀插嘴道:「更別提法律這種規定完全沒有伸張社會正義的精神,根本就是為有錢人犯罪規劃好的漏洞,惡法難循,只會讓小老百姓覺得很幹。幹歸幹,幹有什麼用?那些歪屌立委根本就是故意不修法!」

  主持人鄭弘義忍不住附和:「是啦,國內的法律是有檢討的空間啦,許多重大經濟犯在交保後就大大方方跑到國外不回來了,即使法律再怎麼輕判,那些有錢人就是不爽坐他一天牢。這些人怎麼可以讓他交保呢?交保後又怎麼可以這麼輕易就放他們出關呢?」

  「還是月對整個社會講義氣,乾脆挺身而出放槍給他死。」九把刀摸著下巴的鬍子,被身旁的陳警司狠狠瞪了一眼。

  鏡頭切換到月的獵頭網站畫面。

  由於節目效應,現在的數字又比剛剛增加了十幾萬。而且持續增加中。

  主持人于美輪很快答道:「所以這次社會大眾在獵頭網站鎖定葉素芬,可以說是廣大受害者憤怒的反應囉?」

  于美輪看著在案情偵辦上毫無進展的陳警司。

  「廢話,捲走二十億偷偷藏在不知道哪裡的葉素芬,如果乖乖認罪把錢吐出來,那個殺手月哪來的理由轟爆她的頭?有錯要承認,被打要站好嘛。」小說家九把刀挖著鼻孔。

  電視機前的月不禁莞爾。

  「至少可以說,這起事件程度上反應了社會的某種價值。」楊博士不置可否。

  「哼,根據瑞士銀行的客戶保密協定,我們無法知道是哪些人透過匯款的方式金援殺手月,所以當然無法斷然指稱集體買兇的人是以葉素芬掏空案的受害者為主,說不定那些數字只是障眼法,根本沒人資助,只不過是月遂行個人意志的犯罪。」陳警司的額頭上突然爆出一條青筋,沉著聲道:「不過!要是如果我們破解網路,取得是哪些人在集體買凶的資料,混蛋!nosense!通通移送法辦!藐視公權力就要付出代價!」

  氣急敗壞的陳警司模樣,逗得電視機前的月哈哈大笑起來。

  而在陳警司粗著脖子講話的期間,月的網站上的數字又出現新的變化。贊成殺死葉素芬的金額又往上跳了三十萬。

  「廣大的支持不代表正義,民主之外配套法治,才是健全的體制。所以我們還是無法承認,在法律之外的私刑符合任何正義原則。」楊博士理性地做出他的結論,在場所有人紛紛點頭。

  雖然沒有人知道,因為葉素芬掏空案致使手中股票斷頭慘陪的楊博士,在私底下也匯了三千塊贊助月的獵殺。損失兩百多萬股本的楊博士衷心希望,葉素芬未來的死他也有出到力。

  有出到力,壞人伏罪時,更能享受到血液燒灼的快感。

  在街上遇到歹徒搶奪皮包,你畏懼歹徒的兇狠不敢挺身而出,標準的自我保護。在報紙上看見工程圍標導致的滅門血案,你只敢從鼻孔裡噴出怒氣。好一個廉價的義憤填膺,但你又能有什麼作為?

  理由總是一堆。不是正義感不夠強大,而是能力的不足。所以你無法說服自己,在簡單的、區區的金錢贊助時,仍舊採取姑息養奸的態度。

  「今天三大報做了一個民意調查,指出民眾有百分之六十一贊成殺手月選擇的目標該死,注意喔,是該死!但是卻只有百分之三十二的民眾同意贊助殺手月的暗殺行動,其中的差異頗值得注意。」鄭弘義拿出一張圖表。

  「百分之三十二……很多了啊。平常真看不出這個社會這麼熱血啊,哈哈!」小說家九把刀快樂地挖著鼻孔。

  「熱血?荒謬!全民買凶讓台灣的國際形象低落到了谷底!」陳警司對著小說家九把刀的耳朵咆哮。

  「網路上的校園bbs討論區,不管支不支持殺手月的行動,討論氣氛都十分熱烈呢。」于美輪趕緊轉移話題,鏡頭立刻切換到電腦網路的畫面。

  是擁有廣大鄉民的台大ptt站,人氣暴漲的hate板。

  每一頁bbs的討論串,標題有八成與殺手月有關,氣氛熱烈,砲火也不斷。

  楊博士清清喉嚨,用發表學術論文的口吻說道:「殺手的世界距離一般人太遠,也太虛幻。矛盾的是,殺手卻在電視電影漫畫小說中隨手可拾,這樣十分廉價的元素與題材以一種「被創造」的虛擬形式空洞地接近著大眾。月的獵頭網站正好符合兩種距離間的奇異折衷。」

  的確,網路的虛擬特質讓網友贊助獵殺社會敗類的動作,在道德上處於遠距離的狀態,買凶的感覺與壓力驟輕;卻因為贊助動作執行之簡單,緊密了網友內在道德。月心想。

  月可是讀過一書櫃心理學的高材生。在學識的涉獵上,決不遜於歐陽盆栽。

  喝了口水,楊博士繼續說:「虛擬的網際空間提供一個全民制裁的場域。坐在電腦螢幕前咬著牙,以電子轉帳的方式贊助殺人的網友,或許在點選下「確定」的瞬間後腦會升起一股燒灼感,但實際感受到買凶殺人的道德缺失卻是很輕微的,相反的,自己會因為同時有很多人參與了集體的聘雇決定,而產生很充實的錯覺,甚至,還會生出榮譽感。」

  電視上的學者專家繼續討論,內容也漸漸沒有新意。

  月的注意力又回到了電腦msn上。

  「你真紅。」歐陽盆栽的訊息。

  「別盡是羨慕,這對我執行任務只有壞處沒有好處。」月回應。

  「也是,這些大人物一旦認真防範起來,可是難殺得很------即使對你這種殺手來說。」歐陽盆栽。

  「所以值得挑戰。」月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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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低氣壓持續籠罩台北市刑事局。

  一個女人不悅地坐在會議桌上,瞪視幾個穿著高階制服的警官。桌上的杯水動都沒動過,沒有人敢吭聲,或是將眼睛瞟向一臉慍色的女人。

  此人正是葉素芬,而她的立委老公則正在隔壁陳警司的辦公室裡咆哮,吼聲硬是不留情面穿過兩層木板門,此間會議室裡聽得清清楚楚。

  葉素芬正面臨遭檢察官強制羈押的窘境,但此時此刻殺手月的格殺金額偏偏達到滿水位,葉素芬一下子從壓榨投資人血汗錢的魔鬼,扭曲矮化成了被子彈鎖定太陽穴的可憐蟲。

  在律師團的建議下,葉素芬狠狠咬住這一點,與立委丈夫共同跑到刑事局勒索他們需要的東西------舒舒服服的人身保護。

  「幹什麼吃的!政府公權力竟然放任一個黑道殺手,公開威脅善良老百姓的生命!有沒有自覺啊!」隔壁房一陣大叫,拍桌巨響。

  緊接在後的,是一串語意不明的唯唯諾諾。

  彥琪就坐在葉素芬對面,幾乎無法迴避葉素芬高壓迫性的眼神。

  葉素芬的單眼皮上塗著濃濃紫色的眼影,在略高的鼻樑兩旁瞇成一條將所有人看扁的線,猶如隻飽餐一頓的禿鷹。

  會議室門砰地打開,陳警司青著一張臉走進,跟在後面的則是葉素芬的立委老公。瞧他頤指氣使的模樣,與葉素芬當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陳警司清清官腔,艱澀開口。

  「殺手月已經鎖定葉素芬當事人為下一個目標,不日便會下手,對於這個案件本刑事局極度重視,並將成立專案保安小組,與專案緝查小組,一方面保護葉素芬當事人,一方面不放棄任何線索追蹤可疑的兇嫌對象。」陳警司凝重地看著在座的幾名警官,眼睛停在彥琪身上。

  「彥琪,身為專案保安小組的組長,妳應當加派雙倍的人力,以求徹底維護葉素芬當事人的安全,不得有失。」陳警司瞪著彥琪,汗珠滾到鼻心。

  專案保安小組的組長?彥琪腦中一片空白。這是什麼時候發生的事?

  「可是,長官……」彥琪吞吞吐吐。

  「什麼可是!不是盡力,是一定要做到!」陳警司狂吼他的經典台詞。

  「我只是想說,那個……那個叫月的殺手,從來就沒有失手過耶?」彥琪脫口而出,手指還比著槍形。隨即驚覺不對住嘴。

  全場一片尷尬,瞬間膨脹的無聲。

  葉素芬臉部肌肉的線條難以忍受地抽動、抽動、抽動。她的立委老公,藏在肥肉裡的喉結正醞釀一股咆哮而出的巨大能量。

  此時葉素芬竟先大哭了起來。

  「趙彥琪!」陳警司怒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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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彥琪終究還是接下了這個吃力不討好的任務。

  「真不喜歡。」

  彥琪坐在辦公室收拾東西,將幾個正在進行中的卷宗歸類,方便同事取用,畢竟這一離開,不知得耗多久時間才有辦法「託月的福」回來。

  吃力不討好並不要緊,重點是,彥琪並不認同她所保護的人有任何值得被保護的價值。一點也沒有。

  葉素芬在廣大辛苦投資人身上痛快撈錢的時候,就該想到自己終有一天得為了無數家庭的家破人亡負起責任。何況代價僅僅是一條不受尊重的命。

  「雖然我是一定要盡我的責任保護她,但你可別跟我客氣喔。」彥琪看著座位透明桌墊底下,那張從素描筆記本撕下的「月」的想像側寫。

  真像。

  看了好幾十次還是覺得,真像那天在星巴克遇到的那個男人。

  此時,一名同事興奮地衝進刑事局,一進來就大呼:「抓到了!那個土城之狼剛剛被第三分局抓到了!大家快點把檔案找出來通知被害人過來指認!小張!你負責把檔案拷貝一份筆錄檔案給第三分局!」

  這一奮吼,局裡的大夥果然一陣歡呼,振臂喝采此起彼落。

  土城之狼?那個總是戴著面罩、橫行土城區三年的連續強姦犯?

  彥琪腦中突發奇想,坐下,從背包裡拿出素描筆記本,打開。

  右手拇指與食指的指尖輕輕夾著藍色原子筆,若有似無輕觸筆記本的空白頁。

  筆尖凝滯。

  不上,不下,不左,不右。

  彥琪細細回憶起,那位土城之狼的種種犯罪資料、被害人聲淚俱下的筆錄、現場遺留的凌亂痕跡、那些燒燙在被害人私處兩旁的犯罪標記。

  土城之狼橫行已久,他在這座夜色城市裡留下的殘忍痕跡,早已多到每個警察都無法不熟背的地步。他強姦後冷靜摧殘被害人的戲謔手法,令許多青春女孩無法獨自面對入夜後的城市街道。

  彥琪不自覺閉上眼睛,讓意識裡的世界逐漸崩解,剩下繚動在手指上的方寸。

  筆尖一陣哆嗦。

  然後是虛弱、夾帶胃酸在食道逆流至鼻腔的哽咽味道、無助地散塗開。

  唰,嗖,唰唰,嗉嗉,吱------

  等到彥琪再度睜開眼睛的時候,她看見一張蒼白、戴著細邊眼鏡的削瘦臉孔,那臉孔並非絕對寫實,倒像是漫畫家井上雄彥在浪人劍客裡的頹廢畫風。

  紙上,不帶戾氣的臉孔,在左眼下有個不甚明顯的痔。

  為什麼要刻意點綴上這顆痔,彥琪自己也說不上來。

  彥琪打開電視,轉到東森新聞頻道。

  許多記者全擠在第三分局搶拍這位惡名鼎鼎的土城之狼。面對無數一閃一滅的鎂光燈,土城之狼只是縮著身子,低著頭,迴避緊迫盯人的鏡頭。

  一個胖大警察看不過去,猛力抓著土城之狼的頭髮往後一拉,讓他的邪惡臉孔毫無遮掩地暴露在鏡頭前。

  彥琪整個愣住。

  不知道是過度興奮還是害怕,她手中的原子筆無法停止顫抖。

  就連那顆無關緊要的痔,都……











  「月,逮到你了。」

  彥琪停止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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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針對葉素芬的保護計畫,代號「籠鳥」。

  基於暗中的崇拜,對月暗殺大人物手法有詳盡了解的彥琪,負責規劃出一套簡單明瞭、極易執行的保護分針。

  燈光昏暗的簡報室。

  「首先,月不是強攻型的殺手。」彥琪解釋。

  雖然月也曾以刀近身刺殺過某電玩大亨,但那次主要還是靠「掌握關鍵的時機」,而非豪邁地殺開一條血路。

  這個特性除了表示月在殺手類型學上的象限歸屬,還在於月對自己的身分極度保密,與對社會觀感的重視。

  「強攻型的殺手容易暴露身分的蛛絲馬跡,在這個科技社會,只要留下可疑的毛髮就很容易讓人睡不著覺。而月一向自詡是正義的化身,遠距狙擊可以減少高度衝突的情況發生,避免無辜的老百姓受害。」彥琪對著底下的長官與同僚說明。

  所以,參與「籠鳥」計畫的幹員安全基本上是無虞的,也不須掛心太多諸如「月會丟手榴彈」、「小心!月要發射火箭砲了!」這樣的問題。

  此外,眾所皆知,月的「接單量」極少。

  「專心致志對付一個案件,讓原本就善於理性分析的月,更沉著等待最合宜的下手時機。過去月曾花了七個禮拜謀刺一個躲在加勒比海小島上的前立委,期間不知道放棄多少看似可以謀殺的縫隙,厲害。」彥琪。

  如此一來,警方的覺悟就很重要了。

  這是一場高度耐力的防守戰。

  「那麼,月的弱點呢?」陳警司雙手環抱。

  「月的弱點,在於月決不放棄。」彥琪笑了。

  一個背負鉅額正義托付的殺手,無論如何都得完成謀殺的任務。所以月一定會在「決勝負的場域」附近遊走、窺伺、尋找或製造機會。

  在警方可以決定「在哪裡」保護葉素芬的前提下,「決勝負的場域」就是由警方做的莊,而月這個賭客肯定不會放棄下注。所以緝捕月的行動必定可以跟隨保護葉素芬的行動一塊執行,而且範圍不大。

  守株待兔,加主動出擊。

  月露餡,然後被逮住。

  「遠距離殺手的極限,據說是六百公尺。」彥琪深呼吸,看著執行代號「鳥擊」的組長老耿。

  「如果是半徑六百公尺的圓,至少需要十五名警力。」老耿隨口說,表情嚴肅。其實他根本不知道十五名警力這個數字是怎麼計算出來的。

  這就是專家------只要正經八百,就沒人敢吭聲問話。

  「夠了,彥琪,說說妳的計畫。」陳警司略感不耐。

  彥琪清清嗓子。


  1. 「籠鳥」計四名保安人馬換上便衣,與葉素芬全數待在特約飯店,葉素芬未經許可不得踏出房門一步,其身邊至少要有一人隨時在旁警戒。三餐全部由廚房直接送到房間。

  2.房間不能是邊角,窗戶封死,通風口須裝置紅外線警報器,旅館的監視器畫面同步傳送到房間電腦裡。

  3.一組人馬,計兩人在隔壁房警戒;另一組人馬,計兩人與葉素芬同宿一房。所有成員每天與外界聯繫的電話都被側錄監聽。

  4.每隔五到十天,無預警、不定期變換一次特約飯店。防止遭鎖定。

  5.二十四小時全天與代號「鳥擊」、追緝月的專案小組互通聲息,準備擒月。






  四名幹員裡,彥琪與靜是女警,由她們倆與葉素芬同房保護;大中跟阿鬼兩個男刑事,則住在隔壁房。

  即使在個人立場上彥琪是站在月的一方,但執行公務彥琪可是絲毫沒有馬虎,將每個環節都想過好幾遍,還將多間旅館的平面圖與設計圖研究徹底,確保沒有奇怪的地道還是暗門,讓殺機滲透進層層戒備。

  因為她相信,自己根本不是月的對手。

  ……如果自己刻意忽略掉,某個上天賜予的天賦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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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一開始,負責籠鳥計畫的四名幹員都很慶幸能夠入選為計畫執行者,畢竟在五星級飯店保護人渣,報公帳管吃管喝,沒事還可以在房間裡打打電腦單機遊戲,玩紙牌,比起坐辦公室面對死氣沈沈的成疊卷宗跟陳警司的嘴臉,不知道要輕鬆多少,更別提在外頭參加驚險萬分的警匪槍戰了。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月根本毫無動靜。

  籠鳥計畫成員的士氣,也悄悄起了變化。

  凱悅飯店。

  「跟好萊塢警匪電影裡面……那個什麼保護祕密證人的劇情,唉,我們實在過得太爽。」大中摸著灌了一堆可樂的肚子。

  兩個星期,換了兩間飯店,大家都胖了一兩公斤,眼神都變得有些癡呆。

  「雖然不能說這樣的計畫有什麼錯,但,這樣好嗎?」靜嘆氣。

  「簡直就是瞎等嘛,說不定,月的計畫就是消磨我們的鬥志。這樣拖下去真的會被他給料中。」阿鬼困頓地說,看著指尖上禁止點燃、默默發愁的菸。

  由於綁在葉素芬身上的弊案越滾越大,葉素芬被法院限制出境,隨時待傳候審。這個「籠鳥」保護計畫將伴隨著沒有止盡的上訴、駁回、再上訴、發回更審、駁回、再上訴的漫長法庭戲,看不到隧道極處的出口。

  比較不悶的時候,莫過於用餐時兩間房一塊吃東西聊天的時候。當然,此時飯店的監視器畫面依舊會透過網路傳送到葉素芬的主房,並不構成真正的安全漏洞。

  「但也沒辦法了,忍耐點囉。現在才第二個禮拜,還有得等呢,總之不可能什麼事都沒發生囉。」彥琪抱歉地說,看著呆呆躺在king size大床上,吃著加州葡萄的葉素芬。

  葉素芬一手剝葡萄,一手操作著電視遙控器。臉上的表情也不怎麼痛快。

  習慣了窮奢極侈的日子,現在日常消費都被限制在飯店裡,足不能出戶,窗戶又不能打開吹吹冷氣之外的自然風,簡直就快悶死了葉素芬。

  「別怨我們,這樣的保護可是妳自己要求的。」大中看著葉素芬,起身伸了個懶腰。吃完了中餐,該出去了。

  葉素芬瞪了大中一眼。

  「如果你們的肚子繼續大出去,小心跑不過殺手的子彈。」葉素芬輕蔑道,語氣中充滿了不屑。

  打從一開始,葉素芬就沒給過這些保護警察好臉色看。公僕公僕……她還真的將這些警察當作僕人差遣。

  「那倒不必,月的子彈一向只針對目標,決不濫殺無辜。」彥琪直言不諱,卻氣得葉素芬臉色一沈,不再說話。

  大中與阿鬼知趣地離開房間,又只剩下靜跟彥琪「陪著」葉素芬。

  房間裡只三個人,氣氛僵硬。只剩電視購物頻道裡,利菁沙啞低沈的聲嗓不斷強調分期付款購買限量珠寶首飾,是一種高尚的流行。

  比起彥琪充滿正義感、沒腦筋似的有話直說,靜對於葉素芬倒是報以較多的同情。畢竟對靜來說,葉素芬既沒有殺人,月的「狙殺令」就來得太過殘酷。

  沒得商量的東西,對天生愛計較的女人來說總是不大對頭。

  「別想太多,等到法院正式宣判那天妳就可以離開了。」靜打破沈默。

  「離開?去哪?去監獄?就算我宣判自由,那個該死的殺手會放過我嗎?你們這些戴帽子的一天不逮到那個連環殺人犯,我就沒一天真正安全!」葉素芬不滿,憤怒的手指深深插嵌進羽毛枕頭。

  「司法若還妳一個清白,相信那個殺手月,也會放過妳一馬的。」靜安慰。

  是嗎?

  彥琪可不這麼想,若有所思看著被封死的窗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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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凱悅飯店外。

  「看樣子,這次的難度可不低。」子淵坐在車上,看著筆記型電腦上的畫面。

  兩天前,子淵輕易就侵入了飯店的監視器系統,從網路上「分享」了彥琪等人在房間裡所監看的一切畫面。

  如果要從錯綜複雜的排氣孔管線、小心翼翼拆卸紅外線監控儀、偷偷潛進凱悅而不被發現……或許也有可能,但要成功率百分之百,還是得有殺手「豺狼」的身手才辦得到。

  何況,進去容易出來難。

  但子淵並不擔心,而且非常輕鬆。

  「計畫本身沒有漏洞。但只要是充滿漏洞的人,尤其是「一群」各有漏洞的人去執行的計畫,要搗破並不困難。只要選好角度,跟敲擊的力道。」子淵自言自語,想像著飯店房間裡的警力配置。

  這個保護計畫叫「籠鳥」,合情合理的四名警力擔綱演出。另外還有一個叫「鳥擊」的逮捕計畫,現在正分布於飯店周遭六百公尺內,警力配置十五人,光是三輛廂型車就裝了懶散的十二人,偽裝成固定路人的有三人,實不足為懼。

  「這年頭,只要是放在網路上的東西都不安全,不侵入警局系統好像對不起自己的專業。話又說回來,保護該死的人,這些警察想必也不好受吧?」子淵打趣,手指輕輕在電腦觸控板上快速移動,調出這些出任務警方的臉孔,確定沒有改變。

  從一開始子淵就記清楚所有參與的警方模樣與身高基本資料,方便他在飯店附近活動時避開這些人的注意。

  而子淵的注意力常常停在彥琪的檔案照片上,這個女孩他印象深刻。

  星巴克。

  「原來妳就是籠鳥計畫的負責人,沒背景的小菜鳥一隻,看來是被長官陷害的倒楣鬼呢。」子淵喝著罐裝咖啡,臉色頗有矛盾的歉意:「那就看妳跟我之間,誰的耐力比較有一套囉?」

  對一場沒有明確終點的耐力競賽,什麼都不做,比起做很多很多,要來得重要。

  「不存得失心,懂得休息的人,才能贏得最後的彩帶。」子淵爽朗一笑。

  電話鈴響,是約好下午在大安公園拍照的校園美女。

  一聲口哨,子淵闔上電腦,愉快發動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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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一個月半又過去。

  在籠鳥計畫持續執行下,葉素芬換了九間飯店。

  期間葉素芬在重重戒護下,到了法院接受傳喚、與相關證人對質。

  但傳訊過程相當繁複冗長,加上葉素芬的律師團隊非常刁鑽,似乎有意拖延判決,企圖淡化社會與媒體的關注力。

  「司法不公!這是政治迫害!」葉素芬的立委丈夫在鏡頭前痛哭失聲。一貫的,台灣抬面上人物走進法院的宣稱基調。

  而社會,對於月的遲遲不出手,開始躁動了起來。




  1204房,桌上是兩片沒吃完的比薩,跟半瓶可樂。

  幾張A4紙,用原子筆草畫的罪犯者臉孔輪廓圖,被凌亂壓在可樂底下,水珠在紙上暈溼開。

  這陣子彥琪打發時間的樂趣,就是依據受害者自白,並參考警方提供的諸多側寫資料,畫出過往數個蒙面犯罪者的臉孔;完成後,再比對落網的犯罪者照片,不斷驗證彥琪自己「遠端窺伺犯罪者的超能力」是否真正存在。

  答案令彥琪興奮得毛骨悚然。

  晚上八點十七分。

  「真的是越來越難熬了。」彥琪在桌子前翻著寵物雜誌,眼神疲憊。

  明明就睡足了八個小時,身體還是發出倦怠的警訊。

  而靜,由於監聽的緣故,已經因為太久沒有跟男友好好講通正常的電話,感情世界正面臨崩毀中。

  「我說彥琪啊……」靜呆呆地看著手機。

  彥琪抬頭。

  「也許我們應該考慮向陳警司建議,用幾組人馬輪調。不然這樣下去,不需要月來下手,我們就先垮了呢。」靜說,眼神呆滯到一個境界。

  彥琪很難否認這點,她甚至完全同意。

  但刑事局的人力已經很緊繃,不可能在籠鳥與鳥擊計畫之外再抽調人員進來替換,一來,畢竟資格符合能夠執行這兩個祕密計畫的人有限,二來,也不適合有太多人知曉這項計畫。如果在家裡直嚷著要抓老鼠,方法可就不靈光。

  而葉素芬的嘴臉,自然也不會好看到哪裡。「足不出房」對頤指氣使的葉素芬來說,是種靜謐的凌遲。她花在睡覺跟看電視的時間越來越多。

  「你們這樣簡直把我當犯人!」葉素芬語氣怨懟。

  「妳是啊。」彥琪隨口回應。

  「法律還沒定我罪之前,我都是清白的好公民……」葉素芬冷笑:「小心我告到你們捧不住手裡的飯碗。」

  「我真心覺得妳最好開始習慣,何況牢房裡可是沒有冷氣的,吃的跟這裡比起來,只怕妳會變得太苗條。」彥琪說完,葉素芬臉色丕變。

  及時的敲門聲,是阿鬼。

  彥琪小心翼翼開門,阿鬼的臉色有些扭捏。

  「彥琪,大中又在鬧肚子疼了,我看他一定得休息幾天,割個盲腸還是哪裡都好。」阿鬼搔搔頭,說:「報告我會寫明白的,這點妳放心。總之……」

  「我也很想出去透透氣啊,但如果大中真的只是肚子疼,逛逛醫院就回來,那也沒什麼不好。但,大中分明就想逃走吧?」彥琪瞪著阿鬼。

  明明一開始接計畫時都一副樂在其中的模樣,現在每個人都在比困頓。

  阿鬼不置可否。

  王八蛋,他心想。要不是他猜拳猜輸了大中,要去醫院割盲腸的人可是自己。

  彥琪回頭,想詢問靜的意見,卻見靜呆呆地趴在桌上,了無生氣。

  彥琪躊躇了一下,小嘆氣。

  籠鳥計畫,籠的到底是哪一隻鳥?

  這場耐力賽,還是不疾不徐的月先贏了一著。

  「那麼便這樣吧,既然局裡的人手不夠又不能讓太多人知道,至少我們可以跟旅館外圍的鳥擊計畫的夥伴們輪調,我們輪著去外頭晃,他們也可以到飯店休息。」彥琪說。

  就這麼定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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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第二個月,葉素芬在重重戒護下,一從地檢署的側門走出來,就被穿著防彈背心的警察押上車迅速離去。

  她那陣仗龐大的律師團好整以暇從正門走出,接受一窩蜂媒體的訪問,並藉機在鏡頭前嚴厲譴責殺手月的做法。

  但好奇心濃烈的媒體更關心的,其實是「月到底什麼時候會下手」?

  就在同時,陳警司批准了彥琪的申請。鳥擊計畫的人也十分樂意採取一次四人的輪調,讓幾個弟兄進駐飯店,一邊保護葉素芬一邊休息。

  反向加入了鳥擊計畫,負責在飯店外圍隨意走動,彥琪心中有著異常的期待。

  這是第十三間飯店了,位於和平東路三段附近,距捷運六張犁站只有三分鐘的腳程。月會在附近嗎?

  飯店隔街的7-11便利商店外,彥琪坐在跟朋友借來的車上吹冷氣,聽廣播。

  學著適當的休息,也是很重要的。

  「靜,換到了外面就不能像在裡面那樣鬆懈,知道麼?」彥琪的手指輕輕按著耳朵裡,迷你發報的通訊器。

  「知道了。」遠在兩條街外的靜。

  聽著廣播裡慵懶的藍調音樂,慢慢的,彥琪不自覺想闔上眼睛,勉強提振精神後,彥琪趕緊將周杰倫最新的專輯放進音響裡,把音量轉大。

  突然,一個熟悉又陌生的人影走進車旁的便利商店。

  「……」彥琪一愣,隨即將音響關掉,拔出車鑰。

  是他?

  彥琪下車,假裝若無其事地走進便利商店,一邊腳步輕快走向飲料櫃,一邊將耳朵裡的通訊器關掉……為什麼關掉與其他鳥擊計畫人員相互連絡的通訊器,彥琪自己也不明白。下意識,或是根本就一無所感似的。

  站在飲料櫃前,不知道該選什麼喝,彥琪的心神根本不在琳琅滿目的飲料上。

  那個男人穿著淺灰色的長袖襯衫,袖口恰當地上捲,左手比右手略粗,黑色牛仔褲下是雙藍色的puma球鞋,脖子上掛著一台黑色的單眼數位相機。打扮像個在輕鬆中帶著些許拘謹的soho族。

  男人隨意拿了罐果菜汁、波羅麵包、跟一份蘋果日報。付了帳,就到雜誌區旁的簡易座位上看起報紙。

  「……」彥琪沒有多餘的考慮,拿了一盒果汁牛奶到櫃台。

  眼睛,還是很不專業地瞟向那看報的男人。

  乾乾淨淨,眉毛細長,頭髮略長,下巴稍尖……是那天在星巴克遇到的男人,也是自己隨意憑想像畫下的「那個人」。

  不會有錯。

  「溫熱。」彥琪將零錢放在桌上。

  「燙一點還是溫一點?」女店員。

  「燙一點,謝謝。」彥琪付錢,心跳加速。

  將相機放在不怎麼寬的的長桌上,男人一邊吃著東西,一邊休閒看報。慢條斯理的,並沒有聽見快速翻頁的聲音。

  嗶嗶,嗶嗶。

  微波爐打開,女店員將溫熱的果汁牛奶小心翼翼套上瓦楞紙環,交給彥琪。

  「我也喜歡溫過的牛奶。」女店員說,微笑看著彥琪。

  好眼熟……彥琪努力回憶,看著女店員可愛的臉孔。

  啊!是那個在捷運上遇到的女孩。

  女店員順著剛剛彥琪飄移的眼光,看了坐在雜誌區旁座位的看報男子,手指輕輕放在唇邊,用蚊子般的細聲道:「他、是、個、殺、手。」

  彥琪微愣,卻只是接過溫燙的牛奶盒,眼皮眨眨會意。

  接下來,該怎麼做呢?

  彥琪微一思忖,還找不到像樣的開場白,雙腳就自動走向座位區,坐下。

  「又見面了。」彥琪語氣很平靜,輕撕開牛奶盒。

  盒口冒出濃郁的熱氣,彥琪輕吹,不忙就口。

  男人放下報紙,「咦」的一聲,臉上的驚訝表情一閃而過。

  「我們在哪裡見過是吧?好眼熟。」男人說,看著身邊的中等美女。

  其實,這位擁有兩個名字,「月」與「子淵」的男人,早就在彥琪進入便利商店的第一秒開始,就注意到她的存在。至於她是誰------子淵怎麼可能忘記每一個參與籠鳥計畫的成員的長相?

  身為一個殺手,隨時隨地注意周遭十公尺內的細微變化不僅是職業上的需要,更是察覺危險的「本能」。即使月的本能遠不如G或豺狼,但發現一個直盯著自己不放的女孩,決不是什麼難事。

  偶而在公務之餘放鬆,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月看著彥琪。

  「在星巴克。大概是兩、三個月前吧。」彥琪說,看著座位前的落地玻璃。

  玻璃上的倒映,子淵的臉孔沒有露出些許不自然的神情,只是微笑。

  「好像有這個印象……妳好像當時在看雜誌?」子淵說,假裝陷入回憶。

  「是啊,還記得我們說過幾句話。」

  「哈,我完全想起了,當時我扮演的是一個無聊搭訕的中年男子呢!」

  很冷靜嘛,彥琪暗讚。

  現實上,不可能憑著一張「想像」的素描逮捕這個男人;心理上,彥琪又根本是月的「正義」追隨者。更何況,這個男人是否真的就是「月」?彥琪除了自我驗證的、莫名其妙的超能力,並沒有多餘的理性理由說服自己。

  所以,就抱著沒有特殊目的的心情,去試探、甚至作弄一下這個男人吧!

  「你是攝影師嗎?」彥琪指了指放在子淵左手邊的單眼相機。

  「不算,就是幫一些網路美女外拍。還蠻好玩的。」子淵笑。

  喔?是這樣嗎?相機裡恐怕都是一些探勘飯店周遭的街景吧!

  彥琪露出興奮的眼神,忙說:「咦,外拍?好好玩,可以借我看一下麼?」

  明明就是個問句,彥琪的手卻直截了當地朝單眼相機伸出。

  快點找個什麼理由阻止我吧……月!

  「好啊,小心別刪掉了喔,要不我可就很難向那些網路美女交代了。」子淵也不阻止,反而順手將單眼相機的電源打開,交給佯作興奮的彥琪。

  無話可說的彥琪迅速瀏覽一遍相機裡的照片,果然盡是女孩們搔首弄姿的外拍,有些取景在陽明山,有些取景在大安公園,有些取景於大廈頂樓。

  就是沒有看見搜獵飯店附近的圖片。

  「還可以吧?」子淵打量的彥琪,注意到她的耳朵裡還塞著通訊用的傳話機。

  「照得真好看,不愧是專業的。」彥琪嘴上嘖嘖,耳根漸漸變熱了。

  其實這台相機在幾分鐘前,拍的的確都是飯店附近的動線,只是在拍好想要確認的幾個畫面後,子淵便將記憶卡抽出,藏在手錶密藏的掀蓋裡。現在存放在相機裡的照片,全是兩天前的舊檔。

  真好玩。

  這次的目標是葉素芬,不是眼前這位女警,所以……在任務之餘跟中等美女談天聊地,也不算是違反了殺手的職業道德吧。

  子淵指著自己的耳朵,問:「這是什麼啊?好像常在電影裡看到。」

  「是迷你通訊器,警用的喔。」彥琪捧著相機,假裝對單眼相機的功能感到好奇,對著玻璃前的大街作勢要拍。

  子淵這時倒暗暗吃了一驚。這個閒晃在飯店外的女警偷懶打混就算了,竟然毫不掩飾自己的身分,難道是天兵?

  「警用的通訊器?男朋友是警察啊?」子淵抖張手上的報紙,裝作隨口一問。

  「我自己就是個警察,刑警,有佩槍的那種喔!」彥琪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音,說:「不過因為在執行特殊任務,所以不能把槍帶在身邊以免暴露身分,要不就讓你摸一下。」

  子淵終於無法克制地笑了出來。

  「笑什麼?」彥琪裝作不解。

  「我只是覺得,哪有警察隨隨便便就露槍給別人看的?妳都是這樣跟陌生人相處的麼?」子淵還是在笑,肚子都痛了。

  「陌生人?我們已經是第二次說話了,應該要開始熟了。」彥琪說。一想到自己有99%的機率是在跟全民偶像說話,就忍不住興奮。

  這一興奮,平時心直口快的彥琪,竟開始不分「內心話」跟「場面話」了。

  「是什麼特殊任務啊?那麼神祕不能帶槍。」子淵心裡暗笑,哪來的天兵刑警啊,未免也太好對付。

  要利用她,將這次特難殺的目標葉素芬給解決麼?

  同樣的問題,也在彥琪的心中迂迴打轉。

  沒錯,彥琪舉雙手贊成月努力擁抱正義的理想,但,如果月為了這個終極的目標可以不擇手段的話,彥琪將難掩心中的失望。

  那樣的姿態……即使是為了正義……

  「這個問題的答案,我們還不夠熟所以不能回答你。至少要第三次碰面才夠熟,如果有這個機會一定告訴你。」彥琪說。

  「是嗎?那麼就這麼約定囉?」子淵伸出手指,晃晃小指。

  兩人勾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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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子淵帶著奇異的心情離開便利商店,刻意在飯店附近繞遠路,這才漫步走到捷運車站。

  雖然靠著街道圖就可以知道飯店周遭的環境,但要漂亮地完竟一件任務,反覆用理性推敲「進攻/逃走」的路線,還不如實地走上幾次,呼吸目標附近的空氣,感受實際下手時可能的種種氛圍。

  每個時段都有不同的風,不同的行人,不同的街道節奏。

  這是專業殺手的謙虛,不管之前的績效多麼輝煌都割捨不下的自我要求。

  「剛剛那個女警,怎麼那麼喜歡裝熟啊?」子淵自言自語,進入站台。

  善用心理作戰的子淵,對解讀人的語言表情頗有一套。

  那女警的眼神,似乎透露著兩種情緒。

  一種是天真的興奮,清晰可辨。

  一種則是「我知道你是誰的默契」的語言表情。這真是匪夷所思,毫無來由。

  「只是個天兵吧。」子淵心想,坐在捷運裡。

  ……自己連她的名字都還沒問,下次見面時可別將彥琪兩字脫口說出。

  子淵看著窗外的大廈。

  有了捷運後,在這個巨大的城市移動根本就不需要探出地面,每個人都自願變成土撥鼠。

  剛剛來到台北的第一年,子淵常常覺得這個城市就像一座巨大怪獸的內臟機關,機關裡像個密閉的偽迷宮,偽迷宮裡二十四小時吹送人工製造的冷氣,始作俑者的人們尋著牆上的迷宮索引,各自在怪獸的臟器間流動。

  捷運裡上上下下的手扶梯有若怪獸的舌,不斷將人們捲起,吐出,送進在腔腸般的隧道裡,繼續短暫又規制的旅行。久了,很容易對陽光感到刺目,覺得沒有人工冷氣的蒸熱地面,有種難熬的疏離。

  二十一世紀的花樣越多,人與人……不,或許該說是人與自己異化的方式也就更五花八門。

  在這樣的世界底下,通常人活得越有自己的意識,就會活得越痛苦。因為自我的意識不等同於自主的意識。人很難自主。

  大部分人的人生,就像乖乖擠在一點也不高速的高速公路上,恍惚卻又焦躁地瞪著前面的車屁股一寸寸推進,前面的車子一推進分毫,自己就忍不住輕踩油門跟進,一秒後又得煞車。

  幸運一點的人,就可以坐上緊扣鐵軌的火車,優點是人生什麼時候該進行到哪裡,車票上都印得清清楚楚,我們所要做的不過是睡覺,或是呆呆地看著窗外的風景,記得到站下車就行了;至於缺點,竟就是優點本身。

  只有非常非常少數的人,可以造起自己的翅膀,用飛行的姿態睥睨地平線上眾生的匍匐姿態;即使墜落,也能引起地上眾生的讚嘆與惋惜。

  想擁有翅膀,卻始終只能喘息奔跑的人,一抬頭,看見翅膀流星劃過三千尺高空,只是徒然增加自己雙腳的痛苦。

  殺手也是人。只是殺手這種「人」專司會減少人口的密度。

  藉著殺死其他的同類存在,確認自己存在的意義,有著說不出的諷刺。許多殺手因此活得並不快樂,也因此有了職業道德第三條的存在。


  「月,你跟我們這些殺手不一樣。你有翅膀,你可以從黑暗的世界飛出,然後不加矯飾地用黑暗的羽毛,去接受光明的掌聲……他媽的大家都很羨慕!」歐陽盆栽曾經這麼說過。

  「是。我是很快樂。」子淵愉快回應。


  的確如此。

  子淵喜歡搭乘捷運木柵線或淡水線,沒有目的,沒有終程,坐到了盡頭再坐回來,有時迂迴反覆了好幾次。不管是捧著本書,或是打開筆記型電腦整理檔案,或只是呆呆地看著窗外直到完全失去焦距,都很好。

  比起藍色線裡的土撥鼠,這樣「移動」較像個活生生的人。

  木柵線跟淡水線,陽光可以從偌大的玻璃直透進來,而非人造的森冷光線映在乘客的臉上。對子淵來說,只要出太陽,一天的心情就好,來自遙遠熾熱恆星的濃烈的光線在周遭物體間製造出的晃動對比,是什麼也無可取代的自然。

  比起這裡,伊斯坦堡的陽光應該有另一種色澤吧。

  子淵開始想念他亦師亦友的殺手,吉思美。

  自己心中的正義會變成今日的模樣,與吉思美心中正義的姿態,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吉思美口口聲聲說是自己影響了她,卻不知道她在維護可憐孩子的未來時,那辛苦、卻動人的身影,打開了自己的生命。

  如果沒有吉思美,今天的自己或許還是個殺手,但卻可能是個陰暗、無情、冰冷如岩的殺人機器吧。肯定不會快樂。

  「……」子淵的頭靠著玻璃窗,望著遠處的101大廈。

  已經好久都沒有吉思美消息了。看來,流浪真的很容易上癮。

  子淵的對面,坐著一個戴著老花眼鏡的老先生。老先生專注地看著半版的社會新聞,上面有一半是關於葉素芬公司掏空案的審理進展,另一半全是關注月這次行動的讀者投書。

  讀者投書裡,有的公開相挺月的正義,有的擔心月這次會失風被捕,有的則質疑月這次遲遲沒有動靜,到底會不會辜負社會的期待。

  老先生推了推眼鏡,細緩溫吞地咀嚼報紙上關於月的每一個字。老人身體前彎、努力想要進入「正義的領域」的模樣,從身後的窗透出了耀眼的光。

  「慢慢來,比較快。」子淵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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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又換了一間飯店。

  月仍舊沒有動作。

  但自願留在鳥擊計畫,在新飯店附近辛苦來回搜晃的彥琪,心中的期待越來越飽滿。在一種「這樣最好」的情緒裡沾沾自喜似的。

  因為這一天,彥琪居然在葉素芬下榻的飯店,一樓大廳裡的咖啡廳,看見了整個禮拜都沒碰著面的「那男人」。

  連續兩次,那男人都出現在葉素芬棲身之處附近。

  不會錯,自己的超能力一定是真的!

  「但,未免也太大膽了吧?」彥琪心想:「真不愧是我的偶像。」

  子淵正在角落沙發上喝咖啡,小圓桌上放著一台筆記型電腦,跟上次那台單眼數位相機。子淵微皺眉,手指游移在觸控板上,時而頓挫,時而飛快盤動,似乎頗專注地在操作些什麼……

  該不至於跟暗殺葉素芬有關吧?這裡可是一舉一動都會被注視的地方啊,彥琪心想,歪著脖子。

  彥琪這次倒是大大方方地走過去,走到她認為子淵也該有足夠的時間將電腦上可疑程式結束的距離。她揮起手,打了招呼。

  「嗨!」彥琪很有朝氣,將迷你通訊器給關掉。

  「嗨!」子淵裝作愣了一下,但也精神奕奕。

  「好久不見,你在做什麼啊?」彥琪坐下,省下了「真巧」、「你怎麼會在這裡」等累贅字眼。很快點了杯卡布奇諾,跟一塊蛋糕。

  「在工作啊。除了幫美女外拍,我的正職是管理pchome的網路銷貨。如果妳對什麼東西有興趣,我可以讓妳用員工價哩。」子淵說,神色自若。

  好個正職。

  「對了,你記不記得我們約好第三次見面……」彥琪開口,卻被子淵的手勢打斷。

  「當然記得,但那件事就別提了,我覺得不小心聽到什麼祕密任務的好像不是好事。我想對妳也不好吧,哪有這麼天兵的警察把祕密任務掛在嘴邊的!」子淵笑笑說。這次他特別注意彥琪的語言表情。

  「什麼!你不想聽!」彥琪驚呼。但其實根本沒有那樣的情緒。

  「是啊。」子淵微笑。

  自己終會得手,就別讓這個天兵女警有將責任往自己身上攬的機會。

  「你把我當作食言而肥的人嗎!」彥琪大呼,氣急敗壞的樣子。

  「那倒不是。那是……妳身為警察的職業道德啊。」子淵正經地說。

  「我偏要說!我偏不要中你的計變成食言而肥的小豬!我偷偷告訴你……」彥琪擠眉弄眼,隨即壓低聲音,神祕的不得了。

  小豬?

  不等子淵掙扎,彥琪就出口:「你知道這間飯店住著誰嗎?」身子往前挪近。

  「誰?」子淵無可奈何,只好苦笑。

  「葉素芬!」

  「葉素芬?那個被殺手月鎖定的那個葉素芬?」

  「其實也沒什麼了不起。她根本就只是一頭愛抱怨的臭女人,保護計畫剛開始時我全天都跟她在一起,整個就是悶,還要聽她臭罵我們警察辦事不力,才會讓殺手月逍遙法外。說真的,如果月早點給她一槍,倒是讓我們警方鬆了一口氣呢。」

  「……鬆了一口氣?」

  「至多就是捱一陣罵,反正有八成社會輿論都站在殺手月那邊,加上殺手月每次都得手,這次再多得逞一次也不能證明警方無能啊。」

  「不過我看月肯定放棄了,要不怎麼會一直都沒有消息?」

  「不。」

  「不?」

  「月不是這樣的人。」彥琪篤定地說。

  子淵靜靜地看著彥琪。

  現在這個情況,真的是非常奇怪。

  子淵外表和煦的眼神,實則銳利地穿透彥琪虛無的語言防衛,但子淵卻看見他無法辨識的靈魂。

  彥琪是真誠的。外顯的語言防衛不過是將真誠掩飾住的煙幕。

  難道,自己的身分被發現了?但是完全沒道理啊……

  「那麼,月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子淵杵著下巴,好奇。

  「我想想……嗯嗯,月呢,是一個很有理想的人,雖然並沒有抱存以一己之力改變世界的想法,但還是天真地去做,去實踐,好像……好像不是在維護正義,更多的時候更像是在確認自己仍相信「善」的本質。每殺一個壞蛋,月就更接近一步自己。」彥琪切著小蛋糕,接奶油較肥厚的幾塊,放到子淵的小盤子裡。

  「聽起來不像是及時作答耶?」子淵失笑,拿起一塊蛋糕。

  「簡單說,就是一個身上有光的人。同時也是個寂寞的人。」彥琪幽幽說道。

  「寂寞?月可是擁有廣大支持者的殺手哩,光是奇摩家族就有三百多個月的支持團體,我最近也加入了其中一個。」子淵笑,但這個笑有點勉強。

  「如果只有自己的身上有光,別人沒有,那不叫寂寞叫什麼?」

  「但有八卦雜誌猜測,所謂的殺手月並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組織,或者該說是恐怖組織,成員大約有五到七人不等,就像mission impossible虎膽妙算一樣是個團隊,也因此……」子淵轉移話題。

  「真正的理想,是沒辦法與別人共同分擔的。」彥琪說得斬釘截鐵。

  子淵稍微愣了一下,畢竟這句話根本沒什麼道理可言。但稍微自我詰問:「為什麼我總是單獨行動?」,子淵也說不出所以然。

  對絕大多數的殺手來說,獨行俠根本是無須多言的選項。當一個職業需要太多祕密與道德默契去支撐時,就註定了這個職業終究見不得光。不管以何為名。

  「對了,有一點很有趣。妳既然確信那個殺手一定會得手,那麼身為一個警務人員的妳該怎麼自處啊?整個放棄?還是到處閒晃找人聊天,就跟現在一樣?」子淵笑笑,丟出一連串的問題。

  彥琪不置可否,吐吐舌頭。

  「就隨打隨安囉,反正葉素芬的律師很能搞,審判不曉得要拖到什麼時候才會定讞。如果不曉得休息就實在是太傻了,殺手月,說不定此時正在某個地方,像你這樣悠閒地嗑下午茶也說不定呢!」彥琪頗有深意地看著子淵,竭力壓抑「確認身分」的慾望。

  完全正確。子淵嘴角輕輕上揚。

  「其實啊,我不喜歡看一些教人勵志向上的書,不過呢,我曾接過一封網路的轉寄信,信裡提到卡內基曾說過,人們會擔心的事,有百分之九十九都不會發生,如果不幸的,那百分之一的機率發生了……」彥琪手中的叉子隨意玩弄著盤上的小蛋糕。

  「那麼,會發生的不幸的事裡,十件中有九件是人們根本無法解決的。既然擔心的事幾乎不會發生,會發生的又無能為力,不如就來個束手無策,大大方方把日子過下去。」子淵接口,笑道:「我也看過那封轉寄信。」

  「是了!差不多就是這樣了。」彥琪吃著蛋糕。

  子淵的背輕輕往後靠,陷進微軟的沙發裡。

  原本今天到飯店是刻意的探勘,嗅嗅可能的氣氛,或許近日下手,或許等到下一間飯店再說。但竟讓自己有了前所未有的複雜情緒。

  「但是,月還是沒有出手。我是說,殺死葉素芬這件事。」子淵蓋上電腦。

  「那又怎樣?」

  「或許月深夜從酒吧買醉出來後,被搶劫的古惑仔捅了一刀住院;或是月結婚生子不想重操舊業;或是月根本就因為你們保護得太好而放棄;或是,月竟然得了絕症死掉了。根本沒人知道。」子淵的下巴呈三十度微揚。

  「當所有人都這麼想的時候……」

  彥琪眼睛發亮:「就到了月出手的最佳時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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