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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綠痕 -【掮客】《全文完》

掮客 作者:綠痕

什麼「妳應了我,妳就是我的媳婦」?
見鬼了!他哪隻耳朵聽到她答應要當他媳婦的?
他問「成親好不好」,而她回答「好啊」
意思是她會幫他找個好對象,可不是指她要嫁給他
雖然從認識開始,她對待他的態度便是一味地縱容
舉凡能滿足他的,她都不吝於去實現他的願望
認定他這個人就是她永生不離不棄的血肉至親
卻沒想到有一天,他竟然想改變身分當她的良人!
偏偏他鐵了心認準就不放手,任何金玉良言都聽不進耳
生平頭一回,她深刻體悟到什麼叫無語問蒼天……
可惡啊!這傢伙心地太黑也太無良了
披著純良的木頭外衣行撒嬌無賴之能事
打從他把想了多年的偉大「媳婦夢想」挑明了說出來後
他即認真異常地展開對待自己媳婦的大業
時不時摸摸她的小手、親親她的小嘴,與她日日形影不離
擾得她春心蕩漾、亂了方寸,拒絕的心也搖搖欲墜
哎!再讓他這樣騷擾下去,她肯定只有投降的份了……

第一章

  「你是何人?」

  「第三。」

  站在書房外的餘繁盛,在聽了來者的名号後,一顆心登時沉沉地落了下去。

  這些日子來,江湖上早傳言有人在暗地裏高價買他的人頭,爲此,他處處小心謹慎,日夜提防,卻沒料到這一日,來得竟是如此防不勝防。

  就在方才,眼前這名不知打哪冒出來的不速之客,大剌剌地出現在他書房前的院子裏,絲毫不将他派來重重嚴密保護着他的府衛給看在眼底,猛烈的日光下,一襲不起眼的黑色衣衫,順着他的一舉手一投足迎風翻飛,以隔空點穴之法撂倒了那二十來名的府衛後,這名江湖上人稱第三的刺客,緊接着迎上了府裏的十二名暗衛。

  餘繁盛不可置信地睜大了眼,看着眼前的來者以詭異得緊的步法與輕功,混進了十二名舉劍的暗衛中,緊接着他以分不出是何門派、辨不出是出自何處的功夫,或點穴或在腦杓後重擊,就這麽放倒那十二名自府軍中精挑細選出來的精銳暗衛,而後若無其事地整了整衣衫,朝早就被點了麻穴渾身動彈不得的他走來。

  眼前這名其貌不揚,看似與普通人無異的刺客……就是江湖殺手排行榜上最神秘,始終都無人能一見真面目的第三名殺手?

  據傳聞,殺手榜上的前三名之人,殺手狀元是手持龍刑劍的龍項,列位第二的則是爲人冷清善用刀的冰霜公子,唯獨這人稱第三的第三名殺手,無名無姓,甚至連相貌也從無人知曉,更不知他擅長何等武藝。人們隻知,第三所開出的價碼遠低于殺手界的行情,可他效率極高,所接下的生意從不曾失敗過,生意也接得頻繁,與殺手榜上的其他人相比,可說是生意最興隆的一人。

  換作今日來者是他人,餘繁盛或許還會認爲自個兒還有條生路可走,但來者既是第三,那就代表,眼下無論如何他是難逃死劫了。

  「何人派你來的?」

  嚴彥大方告知,「爲數不隻一人。」

  原來又是那些村民……

  打從半年前他派人劫了朝廷赈災的米糧,将那批欲撥至幾個犯了水患的災區的米糧轉賣,餓死了幾個小村的百姓後,江湖上就傳出了風聲,說是那幾個災區幸存的村民欲報血海深仇,已集資雇了殺手。

  連月來,他手下之人已打發了好幾批深夜欲入府殺他的殺手了,可他萬沒想到,那些村民竟有本事能請到第三,而他更沒想到的是,這個第三,他竟就在光天化日之下闖進府裏來,即使派出了大批府衛與暗衛也絲毫無招架之力。

  「閣下能否放老夫一馬?」餘繁盛猶豫地問,想知道對方是否真如傳言所言,每接一單生意就必定完成不可。

  「不能。」

  餘繁盛攢眉想了想,而後把心一橫,也不再與這看似不可能饒他一命的殺手拖泥帶水。

  「你身上可有鸩毒?」最少也還能死得又快又不痛苦。

  嚴彥搖搖頭,沒料到他會主動提出這一點,還指名要那一滴就得花上一枚金餅的昂貴毒藥。

  餘繁盛并不死心,「西域最兇最猛烈的毒?」他也隻是個凡人而已,既然接下來都得身赴陰司了,最少,他也想在臨死前爲自個兒争取點。

  「沒買。」他向來隻做無本生意,從不事前另行添加行事成本。

  餘繁盛怔了怔,「啥?」那不是近年來大盛其道,全江湖中人随身必備之物品嗎?怎他會沒有?

  「太貴。」嚴彥挽起衣袖,舉步直朝他走來。

  「且慢!」眼看他目帶兇光步步逼近,餘繁盛連忙再問:「刀子總有吧?」

  嚴彥四處張望了下,而後走上前一把拎起他,直拖着他往廚房的方向走。

  沿途上,偌大的府院中阒無人聲,不見奴仆也無半點聲息,在他被拖着經過小院時,餘繁盛瞧見府内大批的府衛與奴仆皆躺倒于院内,身上看似無傷隻像是睡着了,他這才明白這名自稱是第三的殺手,爲何能這般從容地拖着他去尋找作案兇器。

  将人拖進廚房後,嚴彥将他往地上一擱讓他坐正了身子,再走至竈台前,伸手拿起方才對方所指定的刀子。

  渾身不能動彈的餘繁盛,對他手中的菜刀怒瞪着眼。

  「你就用這把刀?」這小子他當是在剁豬肉不成?有他這麽做生意的嗎?

  嚴彥瞧了瞧手上的菜刀,絲毫不覺得這有什麽不妥的。

  「劍呢?」餘繁盛完全控制不住嘴角的抽搐,「難不成你連劍也沒捎上?」

  「沒帶。」腰際上藏了柄軟劍的嚴彥,面不改色地睜眼說瞎話。

  「小子,你以往殺人都是怎麽殺的?」什麽都沒帶就行事,有他這般随便應付的嗎?還是他自負此行無人可阻,故就索性什麽都不攜不帶?

  他兩肩一聳,「就地取材。」光是混進這府裏都屬不易了,他哪會蠢得多帶些什麽刀械來妨礙他行動?橫豎殺人的結果隻有一種,至于手法……唔,他個人是不反對時不時來個創新的。

  怪不得……

  怪不得全江湖至今都無人知曉,排行榜上第三名的殺手是何人、使用什麽武器,這家夥……他根本一點職業殺手的專業武器和道德都沒有!不配戴專用的武器,這等行事作風,難怪從無人可認出他來!隻是……這家夥究竟是出自何門何派?究竟是誰将他給教得這般無良的?

  餘繁盛極力掩下心火,「給老夫來條白绫吧,屋裏有。」

  然而嚴彥卻兩手環着胸,神情頗嚴肅地朝他搖首。

  「自盡與他殺的價碼差很多。」幹這一行可不是随意殺殺人就算了事,他事後可是還得交差的。

  氣急攻心的餘繁盛差點吐出口血來,「你就不能讓老夫死得有點尊嚴嗎?」他居然還讨價還價?

  嚴彥壓根就沒心情與他探讨尊嚴那類的麻煩事,他隻是微微側過身子,拿起放在竈台旁的幾枝甘蔗,認真地掂量起哪根較爲結實。

  餘繁盛的額上青筋直跳,「你、你……」

  見他仍是不滿意,嚴彥再拿起地上一棵長得極爲壯實的蘿蔔,開始思索起将它全都塞下去的可能性。

  「喂,好歹老夫也在江湖上呼風喚雨了十來年,就當是給點面子吧?」蘿蔔?這也太……太恥辱了!這家夥就不能稍稍考慮一下被害者的心情嗎?

  在他刁難的目光下,嚴彥歎口氣,擱下了蘿蔔後改拿起竈台上那塊看似厚重的砧闆。

  「能否讓老夫死得體面些?」氣得七竅生煙的餘繁盛死咬着牙,實是不想自個兒的死狀那般不光彩與不堪……好歹樹死留皮,人死留名,這家夥就不能讓他死後能在江湖上留點臉面嗎?

  嚴彥改拿起鍋鏟向他瞄了一眼,沒注意到那鍋鏟上頭還沾了幾片菜葉。

  「你這是在作踐老夫嗎?」殺人也不過頭點地,何須羞辱人至此?這小子簡直就是太無良、太可惡了!

  怎麽也挑不着合适的工具,嚴彥索性把廚房裏所有可能派用得上的兇器與食物,全都擺在他面前的地面上任他挑選。

  餘繁盛再也忍不住破口大罵,「你當老夫是在抓周不成?」

  遭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挑剔後,嚴彥也不耐煩了,他冷冷瞥瞪了餘繁盛半晌,而後兩眼改瞄向門邊那柄也不知用了多少年的老舊掃帚。

  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餘繁盛登時心火驟熄,當下也不想再掙紮什麽了。

  「就菜刀吧。」罷了,再挑下去,不會有更好,隻會有更不堪。

  終于選定了行兇工具後,嚴彥也不等他做好準備,在他正欲喘口氣的瞬間,已揚刀極快地沖至他的面前,外頭斜照的日光正巧自窗棂透了進來,在他的頸前反射出一道燦白刺目的流光……

  自餘繁盛身上取下一枚造型奇特的玉飾,和其他幾樣可作爲信物的貼身物品後,嚴彥大緻整理了四下,抹去所有可能洩漏身分的痕迹。

  算算時辰,外頭那些猶躺倒在府院裏的府衛和奴仆,也差不多是時候該醒了,他從容地掩上廚房的木門,繞過後院庭園造景美不勝收的花園,推開一道小門離開餘府,很快地,他的身影即淹沒在大街上來往的人群裏。

  樣貌平凡的他,走在人群中,無絲毫特别起眼出衆的地方,最多,也隻是身材健壯了點、個頭稍稍高了些,因此街上的行人無人多看他一眼,也不知他方才做了什麽事。

  兩個道人般打扮的武林中人自他的身畔走過,他側首多看了一眼,隻見那兩人身後帶了十來名排成兩行的孩子,人人的手上都攜着包着紅巾的大大小小禮品,嚴彥想了想,這些人應當是前去離這鎮不遠的慕城派賀壽的,聽說,那位在江湖上地位極高的慕城派掌門,再過幾日,就将度過六十整壽。

  看着那些穿着相同服飾的孩子,嚴彥停下了腳步,恍恍惚惚的在想,他當年,也曾和那些孩子一樣,和師兄弟們穿着同樣的衣裳,那時的他,或許就和這些孩子一樣,面上的表情曾有點天真,對未來充滿了期待與想象,期待着早日踏出師門步入江湖……

  可他卻怎麽也沒想到,後來他竟會是那樣離開師門。

  在那久遠以前,尚年幼的他也曾和這鎮上許多的家庭一樣,過着單純而普通的日子,一家六口,日子過得雖清苦,倒也挺幸福的。直到他七歲那年,朝廷對外征戰下令全國征軍,他的父親與兩位兄長都被官吏強行拉去從軍了,他與娘親在等了一年之後并未盼到父兄們的歸來,倒是等到了父兄三人的死訊。

  娘親在傷心之餘,害怕又開始征兵的官府,将會繼他父兄之後,再次将剛年滿八歲的他也給拉走,于是她便帶着他與小弟回到了故鄉,典當了所有值錢的東西,将他兄弟倆送上慕城山拜入慕城派學習武藝,而娘親則是隻身一人在山下的小鎮上,日日爲大戶人家洗衣好換取銀錢,以支付他們兄弟倆龐大的門派束修費用。

  身爲武林一大門派的慕城派,派中弟子甚多,幾百名的弟子中,也不知要在山上待上個幾年才能見着那個隻聞其名,卻從不見其人的掌門師父一面。

  打從他上山以來,他與弟弟就是隻待在後院中,與其他幾名新進門的弟子一般,成日砍砍柴火、打打井水。與其說是弟子,倒不如說他們像是慕城派最底下的下人,可即使這樣,他還是在每日的勞累過後,帶着小弟偷偷潛至演武堂旁的小院裏,待在花叢中偷瞧師兄們練武時的情況,并乘機學個一招半式下來……

  但這樣的日子也隻過了兩年。

  在他十歲以後,不知爲何,代爲教養他的二師叔即将他和他的小弟趕出了後院,并将他們撤離了弟子的行列,不許他們再自稱爲弟子,隻許他們與其他奴仆一塊待在柴院工作。

  對此他雖是不解,卻又始終問不出個原由來,他因此想帶着小弟下山與娘親團聚,可二師叔卻也不許,依舊拘着他們,于是他們兄弟倆就隻能日複一日被關在柴院中砍柴過日。

  這般枯燥乏味的日子,僅僅隻延續了一年,在他滿十一歲後不久,某天夜裏,二師叔不分青紅皂白地将他自床鋪上扯了下來,逼他換上一襲門派中屬于高階的弟子服,點了他的啞穴将他交給了等在門外的官差,不顧他身後小弟的哭喊,任由他被那些身形壯碩的官差給押上了囚車運送下山。

  被關進府城官牢的那幾天裏,嚴彥在獄卒的告知下,這才明白他流落至此的原因,那個他從未見上過一面的掌門師父……将他給賣了。

  聽獄卒說,掌門師父手下的某位姓甯的弟子,出身顯貴,身爲刺史甯琅大人嫡長子的甯公子,一日帶着門派裏的師兄們下山到鎮上替師父辦事,爲了件小事與路人争風吃醋,不慎錯手殺了寡婦的獨子與數名路人,遭寡婦給一狀告上了衙門。由于事發當時寡婦在場目睹了真兇,一口咬死他們門派的甯姓弟子即是兇徒,不管衙門私底下再怎麽想息事甯人,更不管甯刺史暗中派人欲贈多少錢财與她,她皆不肯撤告更不肯善了,于是,刺史大人便改将主意打在門派中的其他弟子身上。

  他聽說……好像是一百兩吧,隻一百兩,他的掌門師父與二師叔,便将身形、年紀皆與甯公子相似的他,賣給了急于找個替罪羔羊的刺史大人。

  不久後,身在牢中的他,在一個深夜裏遭奉命的獄卒給打得遍體鱗傷,尤其是那一張臉,幾乎腫脹得看不清原本的面目,次日清晨,他便給人拖上了囚車運往法場。

  在赴法場的那段路上,神智猶清醒的嚴彥,雖是渾身疼痛沒什麽力氣,卻還是狠心地将自己的胳膊和手腕給扭了脫臼,并在暗地裏悄悄地解開了身上的刑枷,等到達了刑場外頭被拉下車時,他用盡了全身所有僅剩的力氣,将沉重的刑枷狠狠砸在監管他的獄卒腳上。

  在場所有的獄卒都沒想過,一直都安安分分的他,居然會撿在這個時候逃,措手不及下,也沒人來得及防他,而他,慌亂中搶過了一把刀,發瘋似的一陣亂揮猛砍,并在引來更多人趕來之前轉身逃向法場外的西山。

  在大批官府府兵的追剿下,嚴彥整整在山裏躲藏了半個月,幅員廣闊的西山,森林樹木甚爲茂密,而他隻是個半大不小的孩子,要躲藏也不是什麽難事。

  在山中,一旦餓了就摘些野果和認識的野菜果腹,渴了就喝夜晚自葉上集來的露水解渴,日日勤在山中移動換地點……嚴彥一步步往森林的更深處躲避大批追兵,夜夜聽着夜枭在樹梢上低吟悲唱,躺在地上透過枝桠看着天上繁星,他常遙想着還待在慕城山上的小弟,以及不知會不會遭到官府爲難的娘親。

  半個月後,又餓又累的他,連着數日沒在山上見到追兵的蛛絲馬迹,以爲追捕他的風聲應當是較爲平息了,急于回山去接小弟和娘親的他,這才拖着身子躲躲藏藏來到了鎮上,然而就在他回到娘親所租賃的小茅房外時,卻赫然發現裏頭所居住者早已換成了一戶不認識的人家。

  後來,還是那戶人家的大嬸告訴他,他的娘親早在兩年前就已病死了,就近葬在鎮外東郊上,他這才總算明白,爲何他與小弟會從弟子的身分,淪爲門派中的奴仆……

  當嚴彥汲着淚水趕至東郊的墳場找着了娘親之墓時,他卻看見,緊挨在娘親的墓旁,又另起了一座簡陋的新墳,那墓碑上頭,正書着他小弟的名字。

  聽墳上的守墳的老爺說,小弟的那座墳,是慕城派門下的弟子私底下托他這老人代修的。他唯一的小弟,在那日他逃了後,小弟成爲了甯公子的下一隻代罪羔羊,也跟着他的腳步上了法場……可那孩子,卻沒有逃過一劫的運氣。

  嚴彥不記得那日他是怎麽離開墳地的,他兩眼空洞地在鎮外的荒郊徘徊了很久很久,漫無目的走了大概一個日夜,直到他累得再也沒法挪動兩腳半分了,他才彎着腰鑽進一戶人家的後院,趴在花叢裏藏好身子,然後便合上了雙眼。

  也不知睡了多久後,陣陣食物的香氣,喚醒了他過餓的腸胃,在他腹裏響起了陣陣腹鳴擾醒了他,他微微睜開眼,擡起頭往花叢外看去,一個年紀比他還小的女孩就坐在園中的石凳上,正秀氣地吃着剛出爐的烤餅。

  被那香氣誘得滿腹饑蟲的嚴彥微微動了動,造成了花叢間的枝桠一陣輕響,女孩蓦地循音看過來,一眼,即瞧見了躲在其中的他。

  她先是被他吓了一大跳,但在走上前來撥開枝葉大緻看清他的模樣後,她沒有叫嚷,也沒喚人來,她隻是揚起一手作勢要他躲回原處等等,接着她便在他不解的目光下,溜進廚房裏拿了一個大碗,裝盛了滿滿的飯菜後,又裝了一壺的水,這才偷偷摸摸的溜進院子裏來朝他招招手。

  嚴彥卻動也不動,等不及的她見他遲遲都沒個動靜,她索性将手上的東西都拿去了院外的柴房裏,再奔回院子來吃力地拉起他,扯着足下似重有萬斤的他一塊躲至柴房裏。

  将柴房門扉掩上後,她伸手拉他坐下,奉上碗筷給他,便靜靜的坐在他身旁看他狼吞虎咽。

  近一個月沒有正經吃過東西的嚴彥,麻木地嚼着口中的飯菜,什麽滋味也嘗不出來。

  随着熱呼呼的食物下腹,在他空曠的腦海裏,片段片段的過往也一一浮上,他顫抖的雙手幾乎捧不住大碗,因他想起了這陣子來所發生的一切,亦想起娘親和弟弟的死,爾後,顆顆再也鎖不住的淚水滴落進他的飯菜裏,他縮着身子,邊吃邊将那些淚水都順着筷子咽回他的腹裏去……

  淚眼蒙眬中,他隻記得,那個坐在他身邊的女孩,一手拿着繡帕,安安靜靜地替他擦去滿面的淚痕,一手,則在他背後輕輕拍撫着他,一直都沒有離開過他的身上。


  自那日之後,嚴彥就在那兒住了下來。

  收留他的女孩名叫雲侬,她爹則是這鎮上有名的镖局之主雲天,經她告知他的來曆與經曆過何事之後,那時雲天在看向他的眼神中,明顯地帶着濃濃的不舍,而後便二話不說地收留了他。

  栖身在镖局裏的嚴彥,在身子好些後便接受了雲侬的提議,在镖局裏打起零工,有時工作做完了雲天見他在後院閑着,也會帶他到堂前與那些镖師一塊練練拳腳。過了數月,雲天發現他的功夫基礎并不紮實,索性将他從頭教起,順道再教了他幾套拳法,一副俨然将他視爲關門弟子的模樣。

  镖局中的日子,雖然挺忙的,但也不是沒有收獲。

  嚴彥偶爾在雲天接到镖後,也會跟着雲天一塊上路,親自體驗護镖的過程。跟随着雲天走了幾趟镖下來後,嚴彥發現,雲天他不但是镖局之主,他在暗地裏還是個走江湖的掮客,平日裏除了護镖之外,也私底下做些中介起那些殺手一些殺人買賣。

  後來,嚴彥陸陸續續聽到了關于他師門的事,聽說那位甯公子,一直都安然無恙地在慕城山上待着,年前還晉升成了内院弟子,看樣子,掌門師父還真是有心要扶植這位贊助慕城派的大金主之子……

  年紀比他小兩歲的雲侬,全然不知生性沉默的嚴彥究竟在想些什麽,身爲掌上明珠的她,每日每日,就是開心地對他笑着,一心隻希望他能早點走出曾經曆過的陰霾。

  她時常在他得空時圍繞在他的身邊,不是對他說說笑話,就是又偷渡廚房大嬸煲的湯給他喝。

  她老是叫他木頭,說是因爲他這人看上去木木呆呆的,加上又格外不喜歡說話。嚴彥由着她,任她喜歡喚他什麽就喚他什麽,他都不在意,他隻希望這個善心的小姑娘能每日都這麽開心就好。

  十三歲那年的深秋,嚴彥考慮了許久,獨自找上了雲天,告知雲天他想從事殺手這一行的生意,央請人脈廣闊又身爲掮客的雲天能爲他介紹門生意。然而雲天聽完了他的話便緊蹙着眉心,毫不考慮地拒絕了他,并要他從此打消這個念頭。

  可嚴彥并沒有因此而放棄,過陣子後,他改而找上了自小就跟着雲天四處随镖行走的雲侬,求她給他介紹門生意。

  那時的雲侬,年紀尚小,又不知其中的利害關系,長久以來她對待嚴彥的态度便是一味地縱容,舉凡能滿足他的,她都不吝于去實現他的願望,因此當他這麽開口要求時,不知輕重的她也沒多加細想,便擅自自她爹所承接到的生意中,找了一筆看似最簡單也沒什麽難度的小買賣。

  可她事前并沒有預估到,事後嚴彥必須得付出什麽代價。

  那筆買賣,成功是成功了,但是返家歸來的嚴彥,腹上被人捅了深深的一刀,不知對方早已聘雇了數名保镖的他,就這麽拖着血流不止的身子倒在她家後院。

  半昏半醒中,嚴彥因胸前的一片濕意而張開了眼,就見向來總是笑得如雨後初晴般的雲侬,跪趴在他床畔直掉着淚。

  「别哭……」他對眼淚很沒轍的。

  早就被雲天痛斥過一頓的雲侬,泛着淚,自責地瞧着他那張面無血色的臉龐。

  「你不可以死……」

  「好,我不死。」嚴彥費力地伸出手揉揉她的發。

  由得他說不死就不死嗎?

  傷得這麽重,拖了這麽久,請來的大夫們個個都說沒把握了,雲侬恐慌地看向他的傷處,愈想愈是對自己的自作主張感到後悔,如她爹所說的,她這一竅不通的門外漢,根本就什麽都不懂,她怎可以事先什麽消息都沒有打聽清楚,就擅自作主替嚴彥介紹了買賣?嚴彥今日會如此,全都是她親手造成的。

  她不禁感到懊悔萬分,她怎麽把他害成了這個樣子?他又不是什麽武林高手,充其量,也不過隻是個練過一兩年功夫的半調子而已,她爹罵得沒錯,莽莽撞撞地就爲他接了那買賣,簡直與推他入虎口要他去死無異。

  在雲侬的淚水都濡濕了他的衣襟時,嚴彥歎息地撫過她紅腫的眼簾,輕輕拭去她眼角猶懸着的淚。

  「别哭,這事本就是我的錯,我什麽都答應你,所以不要哭了……」早知她會成了個淚人兒,他說什麽都不該不加考慮就央求她這事了。

  幾個月後,當嚴彥的傷況好轉時,雲侬拿了本秘籍來到了他的面前。

  「這是?」嚴彥不解地看着放在他手中,那本泛黃破舊的書籍。

  「日後要給你練的。」

  他揚起眉峰,「哪來的劍譜?」

  「我向我爹買的。」整整纏了雲天十來日後,雲天總算是敗在她的纏功下,收下了她存了多年的私房錢,從箱底挖出了這麽一本聽說是某位已仙逝的用劍高手所著的奇書。

  「爲何要買?」好端端的,她沒事拿這來給他做什麽?

  「……我不能害了你。」她頓了頓,微微垂下了頭,兩手直揪着自己的衣袖。

  嚴彥迎上她自責的目光,「小侬,你從沒害過我。」他沒想到她一直都把那事放在心上,且深深地認爲是她的考慮不周詳才害得他如此的。

  她卻向他搖首,怎麽也走不出因她的無知而害他差點枉送性命的這道坎。

  「聽我的,把它練好來,好不好?」隻要他能練好這一套劍法,讓他的身手更上一層樓,那麽往後,也就可以替他避開許多危險了。

  瞧着她那副一心一意隻爲他着想的模樣,嚴彥的心頭登時覺得暖洋洋的,他小心地握住她白嫩綿軟的小手,感覺像是在心上擱放了件世上最珍貴的寶物。

  「好。」

  雲侬不忘向他囑咐,「從今日起,你要多吃點,你的身子要快點好起來。」

  「好。」

  「隻要你功夫大成了,往後就不會再有任何人能欺負你或是傷害你了。」她打聽過了,她爹那一箱藏在床底下的武書,全都是她爹二十多年來天南地北四處走镖時,特意尋來的上品。

  「好。」

  「無論你要做什麽事,你都要平平安安的。」

  「好。」

  她不安地看着他,「……以後,别殺人了好不好?」

  嚴彥卻不再像方才一樣,什麽都順着她應着她,沉默蓦然降臨在他倆周圍。

  她渴盼地拉着他的衣袖,「三百六十五行各行都能做,咱們别挑殺手這一行了吧?」刀口上過日子,怎算是日子?風險大不說,若是出了什麽事,又有誰來幫他救他?

  「我想當殺手。」

  「是因爲你想報仇?」她曾聽他說過那些關于他師門的事,也曾在清明時陪着他去東郊上過墳,所以她也很清楚,他心裏從來都沒有放下過他那名早逝的小弟。

  嚴彥輕輕搖首,現實地道:「不隻是想報仇,還有因爲錢多。」

  「錢?」

  「我需要錢。」

  她一怔,「要錢做什麽?」

  「我娘生前唯一的心願……就是希望我長大後能娶房媳婦。」他哀傷地垂下眼睫,「我想實現她的心願……」

  他的娘親是怎麽病死的,他不知道,他甚至沒法子去見她最後一面,所以他想,最少他可以努力實現娘親生前說過的願望,這也是他僅能爲娘親做的。

  相識以來,這些年已摸清他脾性的雲侬,很清楚他一旦下定決心就不會更改了,她安靜地坐在他的身旁,拉過他的掌心掩在她的面頰上,無聲地把淚流進他的掌心裏,爲了他的安危,也爲了他那茫然不定的未來。

  「别哭。」嚴彥挪開手,以袖擦着她的臉,「我早已選好我今後的路了。」

  他有自知之明的,他胸無文采,腦筋也死闆不知變通,在人前口舌也不伶俐,更不喜與人打交道往來,因此既沒法從文也無法從商,日後唯一能做的事,八成也隻剩體力活這一途了,可他身無半點可用技藝,種田農事、工務建築也皆一竅不通。

  人貴自知,這一點他很清楚的。

  自他在刑場爲求自保殺了第一個官兵後,他的雙手早就已染上了血腥,日後他若是能大仇得報,那麽,屆時他的雙手怕是怎樣都不能幹淨了,既是已染血,他爲何又得避開這醜陋的一面而不去正視它?

  不隻是如此,他亦不想在日後成爲颠沛流離于江湖中,過着舔血于刀口上的日子,那永不知未來在哪兒的武林人士。

  他很清楚,所謂的武林人士,說好聽點的,就是俠士與不入流的無名之輩,說現實點的,就是拿刀劍又要有名聲和武道氣節的流匪,若是背後無山莊、無門派、無商家可倚仗,基本上,就是個聲譽比強盜好些的江湖飄萍而已。

  與其流連于江湖中,不知下一頓飽飯在哪兒地過日子,他情願現實點,就用習來的功夫做買賣,若是将來死了殘了,那叫活該,也叫天意不可違,但倘若能靠此混口飯吃,他就要活着好好的過上每一日。

  「一定要走那條路?」過了好陣子,雲侬在整理好思緒後再次問他。

  「嗯。」

  她揚起頭,認真地道:「那日後我來當你的掮客。」

  嚴彥沒想到她居然會這麽想,他沉着臉,兩眉緊緊朝眉心靠攏,不說也不動地僵坐在她身旁。

  「好不好?」

  嚴彥緊抿着唇沒出聲。

  她知道掮客是門什麽樣的行業嗎?别看雲天做起這行業來似遊刃有餘,她不知道,那是因爲雲天走镖的緣故,在江湖上累積了多年的人脈與聲望才能有今日,她一個柔柔弱弱的女孩家,怎麽能卷入那樣複雜的是與非中?她怎麽可以去與那些也不知品行是否端正的江湖中人打交道?一旦她踏上了江湖這一途,她以爲日後她還有法子脫身嗎?

  「我會努力向我爹學習的,我定會讓你過上好日子,絕不會讓你再險些枉賠上性命的。」她不管他的面色有多難看,心中又是在爲她顧忌些什麽,她迳自地向他保證。

  「小侬……」

  她獨斷地說着,壓根就不理會他的反對,「總之,這事就這麽說定了。」

  嚴彥看着她把話說完後,就飛快跑出去的背影,雖然心底因此而有些焦急,但他想,她年紀還小,或許就隻是一時心血來潮随口說說而已,就算不是,他也可以在日後慢慢去改變她的心意,他總不能……總不能看着她因他而走岔了人生的路。

  自那天後,雲侬再也沒跟他提及這個話題,這讓嚴彥莫名地感到心安,以爲她打消那個念頭了。他于是安心地練起她所給的劍譜,并時常去請雲天指點,漸漸地,他的功夫有了明顯的進步,再也不是個未出茅廬的半調子,他總算有了可傍身的技藝。

  就在他十六歲、她十四歲的那年,他們難得地跟着雲天所帶領的镖局車隊,一塊護镖遠行至北方的第一大城沙京。

  北地冬日甚是酷寒的天候,令他們三人極度的不适應,在交了镖後的不久,雲天便因水土不服而病倒了,猶來不及讓雲天将病治好,局裏的镖師們又一個個都染上了風寒,嚴彥與雲侬萬沒料想到,一個小小的風寒,就這麽要了雲天的性命。

  突如其來的變故,讓所有人都不知該如何是好。

  嚴彥一直都深深地記得,那一夜,在雲天的病榻前,昏睡許久的雲天忽地醒了過來,對他們殷殷說了些話後,突然緊握住他的手,要嚴彥發誓,在日後會好好照顧他唯一的女兒,而後,雲侬靠在嚴彥懷裏哭昏了過去,由于連日來心神耗損太大的緣故,身子撐不過來的雲侬連着兩日都沒能醒來……

  嚴彥不發一語地穿起了孝服,代雲侬辦理身後種種事宜,代她治喪答禮,還在雲天的靈前連連跪了兩夜替雲侬守靈。

  雲天死後,由雲天一手創建的镖局也如盤散沙般地散了,等不及讓整個镖局車隊回到慕城,在沙京時,镖局裏的镖師們便已轉行的轉行,謀他業的謀他業,趁此良機投效其他镖局的镖師更是大有人在,到頭來,竟是無一人願留下來。原本镖局所帶來的銀錢和這趟護镖所得,也都被镖局裏那些自恃老人的镖師給瓜分光了,短短幾日間,嚴彥與雲侬看盡了人世間最是醜惡的嘴臉,也看清了在失去雲天保護的羽翼後,他倆日後必須面對的人情冷暖。

  待嚴彥辦妥雲天的喪事,他與雲侬身上的錢财已所剩無幾,再不能拖着時間滞留于沙京,于是他攜着雲天的骨灰,帶着雲侬踏上了回鄉的路程,要讓客死異鄉的雲天回到慕城落葉歸根。

  可才出了沙京不遠,他們所跟行的車隊于旅途中遇上了一幫悍匪。遇匪來襲的那個刹那,嚴彥一把拉出坐在車裏的雲侬,将她給塞進馬車底下要她噤聲,而後他向随行的人借來把刀,與車隊的壯丁們一同抵禦大批來襲的匪寇。

  漫天的喊殺與婦孺的尖叫聲中,整個車隊如遭狂風強襲的枯葉,齊心的抵抗絲毫起不了作用,徹底遭到匪徒們血洗。

  在雲侬遭人自車底下搜出來的驚險那一刻,嚴彥奮力自人群中殺出一條血道,撲至她的面前将她緊摟住護在身下,并死死地壓住她,不讓她動彈掙出他的懷抱,在亂刀揮砍而過的嘯聲中,溫熱熱的鮮血自他的胸膛漫出來,染紅了懷中雲侬的臉龐。

  當禍事總算了結告終,那幫匪徒搜刮光了車隊财物得意遠走後,毫發無傷的雲侬這才含着淚,推開壓在她身上動也不動的嚴彥,然後拖着他染血的身子,一步步跨出成群的死人堆。

  那一日,除了他倆外,整個車隊在匪刀下全滅,暴烈的雪勢順着狂風席卷過北國的冰雪大地,似是來自地獄最深處的咆哮,然而雲侬卻什麽都感覺不到,因爲她手中的嚴彥,爲了救她,傷重得隻剩一口氣。

  接下來的日子嚴彥過得不是很清醒,他身上處處的刀傷皆深可見骨,能自鬼門關前拖回一命已實屬不易,因此病中的他并不知這段時日來,雲侬獨自一人過着什麽樣的日子。

  每日深陷在病海中的他,周身暖洋洋的,宛如置身在桃花盛綻的濃厚春意中,他已有好多好多年,都不曾有過這麽舒心睡去的感覺了,在這其中,他什麽也不必多想、什麽也不必煩惱,隻須安心地逗留在這難得一求的溫暖夢境中。

  意識模糊間,嚴彥感覺似有人摸了摸他的額,然後扶起他又灌了他一些米粥,其間他曾感覺到一雙冰冷粗糙的手撫過他的臉龐,可他卻怎麽也認不出它的主人來。

  他也不知自個兒究竟昏昏沉沉地度過了幾日,當他總算是醒了過來時,他正身處在一座廢棄的破廟裏,他身下所躺着的是幹燥的稻草堆出來的臨時床鋪,在一旁,有具看似煎藥用的小藥爐,而在他身邊則有個盛了點稀粥的木碗,破舊的窗扇外,正下着鵝毛般的大雪,可他身畔,卻沒有雲侬纖細的身影。

  嚴彥試着動了動身子,身上幾處嚴重的刀傷劇烈地作疼,他艱難地起身,兩手扶着廟牆緩慢地往外頭走,沒在外頭的荒地上尋着她的身影後,他有些擔心地走出了廟門,沿途攔了個住在破廟附近的婦人問了問後,便扶着一路上民家的土牆往大街上走去。

  當手腳無力的他,氣喘籲籲地來到鄰人指點的酒樓不遠處,在人來人往的酒樓前頭瞧見雲侬的那一刻,他頓時整個人僵住。他作夢也沒想到,當他大夢一場醒來時,雲侬竟穿着薄薄的冬衣,跪在酒樓前的雪地中哀歌乞讨。

  定眼看去,她那身子,蘆葦似的,枯瘦得好像風一吹就折,而她那張昔日紅潤的小小臉龐,此刻孱瘦得連顴骨都凸了出來,唇裂面刮,将人世的風霜都染上,令他幾乎都快認不出她。

  嚴彥緊咬着拳頭,試着盡力攔住那到了眼眶中的淚,胸口似被人重重悶擊了好幾拳,不是簡單的一句心痛可以形容。他張開嘴,費力地大口呼吸,然而他的眼淚卻直直落進雪地裏,連聲嗚咽也不肯留下。

  他怎麽把她照顧成這樣?

  明明他就跪在雲天的面前發過誓的,可他怎會把她照顧成這樣?

  再也站不住的嚴彥倚着牆緩緩滑至雪地上,捉緊身上的衣裳跪在街角失聲痛哭,不再去瞧那道令他打心底感到痛惜不已的身影。

  自他指尖下布料所傳來的觸感,令他覺得他的十指有若火焚般的灼燙,因他知曉,他身上所披的這件衣裳,是他們所有家當中僅剩的一件厚衣,她情願穿着薄薄的冬衫跪在雪地中乞讨,也不肯自他的身上脫下來;他這些日子來所喝的湯藥與米粥,則是她辛苦攢回來的血汗,而這些,也全都進了他的腹裏……

  他怎能讓她這樣拖着他,靠着乞讨好能換口飯吃?

  身上刀傷所帶來的種種劇疼,再疼也疼不過此時她所帶來的心痛。

  她怎能這樣?打從她收留了他起,這些年來,他是如何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在他的心坎上,她知不知道,她這是拿他的心在石臼上磨啊,就算以往他再如何能忍,他也熬不過的。

  不該是這樣,也不能是這樣的……再這般下去,他都已分不清,他這輩子,究竟是欠了她多少了……

  那日天色擦黑的時分,當雲侬攜着外頭的雪花回到了破廟裏,發現嚴彥終于醒來時,她欣喜萬分地摟住他說了好一會兒的話,然後又喂他喝了些她自外頭帶回來的米粥,并在熬好了湯藥後,又有條不紊地開始幫他身上的傷口換藥。

  靜靜看着她做這一切的嚴彥,一直都沒出聲說話,他隻是在咽下藥碗中最後一口藥汁躺回去後,冷不防地拉住她的手,并深深地望進了她的眼瞳中。

  「别哭。」

  雲侬愣了愣,有些不明白他爲何突然說這個。

  「我沒哭。」她有些敷衍地對他笑着。

  嚴彥卻依舊兩眼鎖住她那雙失去光彩的眸子,撫慰般地對她輕哄着。

  「别哭。」他擡起一手,指尖輕柔地撫過她的眼角,「小侬,不哭了。」

  像是春風撫過人間的一雙素手,拂撩過她已因這雪地而荒蕪的心田,替她捎來了絲絲的暖意,融化了她心房冰封許久的天地。

  自那日嚴彥在血泊中倒下,怎麽也不肯再對她睜開雙眼後,長久以來,一直處于擔憂害怕、日夜皆寝食難安的她,藏在身子裏始終都緊緊繃着的那根弦,清脆一聲地斷裂了。

  慢慢地,雲侬眼中如他所言地蒙上了一層淚霧,她捉緊他的掌心,手勁大得連她也不自知,顆顆如晨露般的淚珠自她的面頰上滑了下來,紛紛落至他的面上,随後她哽咽的哭聲也漸漸漫開了來,她抖索着瘦弱的身子,趴伏在他的胸膛上哭得不能自抑。

  「你活着就好,活着就好……」她牢牢捉住他胸前的衣衫,像是害怕下一刻又将會失去他般,「我什麽都不多求了……」

  嚴彥側過身子,拉開被他體溫烘暖的衣衫将她整個人給摟進懷中,再将她冰冷的身子與他一塊密密包裹起來,然後任憑她緊抱着他,哭得像個迷路的孩子一樣。

  那一年最難捱的冬日,盛雪日日皆下得無止無境似的,在那間堪堪可遮風避雪的小小破廟裏,任憑外頭曠地裏的野風如何吹襲,他倆緊偎着彼此,撐過了他養傷的這一段嚴寒時日,待他傷愈後,他們随即起程回鄉。

  回鄉後的雲侬像是變了個人般,轉眼間長大了許多,再也不似以往需要有人照顧她,加上她本就聰穎,對環境的适應能力也遠遠超過嚴彥,因此在她賣了祖宅,便與他離開慕城,來到了另一座有着她父親老友的城鎮,獨自開了間小雜貨鋪後,她便将嚴彥趕去所買小屋後的山崖上,給了他幾本雲天壓箱底珍藏多年,昂貴且無行無市的劍譜與刀譜要他閉關練習,并且嚴格地規定他每日必須練至夕日臨山時分才能返家。

  嚴彥不在她身邊的日子裏,她打理好所有會煩擾他的日常大小瑣事。打從她私底下去聯系了她爹以往生前私交甚笃的江湖友人後,白日裏,她邊教鄉裏的孩子識字,邊做起雜貨鋪的生意,夜裏,她則時常在燈下替他縫補衣裳,嚴彥幾次叫她不要做了,她卻說她縫制的是自她爹友人那邊傳來的天絲綢衣,穿了後刀劍不傷,市上無售亦無價可得。

  「我隻剩你一人了。」她将一套簇新的衣裳整齊地疊好,放妥在他的床頭後,轉身瞬也不瞬地凝睇着他,「這世上,我的親人,隻剩你一人了。」

  嚴彥看着她那雙無波無瀾,仍舊剔透得一如當年花叢裏所見的眼眸,在這一刻,他才發現他倆身後的清冷孤寂是如此的相似,她所有隐藏的惶恐與不安,他都曾先她一步經曆過,她手中所失去的一切,他也都早已經失去了……

  不遠處搖曳的火光,燈影斑駁,拖長了地上兩道同樣曆經過滄桑的身影,嚴彥一步步走上前,直至他倆的影子糾纏在一塊兒,他怎麽也壓不下他心坎上那狂肆翻湧的波濤,某種情緒化爲言語梗在他的喉際隐隐地撓癢着,亟欲尋找一個出口,逼得他無法抑止這份激越,必須出口去許諾她什麽。

  「無論發生何事,我倆都會一直在一起。」他像小時候一樣,一手拉着她的掌心,一手擁住她的腰際,讓她的額頭抵在他的肩窩上找着了她習慣的那個姿勢。

  「這是承諾?」

  「嗯。」

  雲侬緊握住他的手,「既是說出口了,就要做到。」她從沒忘記過他所選的路途,她更深深地知道,今後他的人生,将會有多少刀光劍影與生死擦肩。

  「好。」他用力回握她,俯下身子靠在她的耳畔低聲應着。

  随着歲月腳步的流逝奔走,嚴彥記憶裏的那一年風雪,那盞豆大般的搖曳燭光,還有那個在燈下替他縫衣的女孩……都一一化爲塵埃,消散在光陰因風揚起的發梢上,在轉過身後,成了點點落在他心頭上的過往。

  此時此刻,剛辦完一樁買賣的嚴彥,正站在餘府外不遠處的大道上,看着四周大街上熙來攘往的人們,在風聞消息後,紛紛與他錯肩而過,走向聽說已出事的餘府一探究竟。

  他緩緩擡起頭來,此刻正值夕日西下,天際朵朵如着了霓裳的雲彩間,乍見隻隻歸鴻。

  這讓他想起了,那個曾說過是他唯一親人的女子,他不禁邁開了步伐大步往前疾走,再不理會身後那一張張與他無關的臉龐。

  他的小侬,還在等他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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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初秋的午後,小巷裏寂靜無聲,當空的豔日還拖着夏季燥熱的尾巴,懶洋洋地在開始枯黃的草木間添上幾筆熱意,也将避熱的人們趕進了屋檐下,以避開外頭石闆路上的陣陣燠熱氣息。

  肩上背着一隻包袱走來的嚴彥,在拐過街角處後,遠遠即見到家門前的榆樹底下那個熟悉的雜貨攤,在那小小的攤面上,左邊擺了些當日新鮮的蔬果,右邊則有些居家常用的鍋碗瓢盆,最上面的地方,則有些零星的胭脂香粉。

  此刻坐在樹下顧着攤位的雲侬,敵不過午後的睡意倚着樹幹睡着了,自頂上樹梢灑落而下的點點日光,在她下方的地上形成頑皮跳動的光影,然而她卻絲毫不受影響,在樹下徐來的風中依然睡得很熟,長長的眼睫低垂着,她手中的涼扇則靜擱在她的腿上。

  嚴彥站在她身旁,低頭看了好一會兒她安心的睡容後,這才心滿意足地拍拍她的臉蛋輕聲喚她。

  「小侬。」

  「你回來啦……」雲侬迷迷糊糊地睜開眼,見來者是他,下意識地即對他綻出一笑。

  他轉首看了看四下門戶緊閉的街坊,覺得這個午憩的時候也不會有什麽客人會上門,于是他把包袱放進屋裏後,即回到她的身邊一塊幫她收拾起攤子。

  「咦,小侬,今兒個這麽早就收攤了?」一張眼熟的面孔,在他倆已把攤子收妥,正準備進屋關上大門時,突然出現在他們的面前。

  她笑笑地指着嚴彥,「我表哥難得回來,便早早歇了。」

  「嚴兄弟,你這回又是上哪去跑買賣了?怎這麽久都不見你回來?」福嫂熱情地走上前,一年到頭也沒見過這位小兄弟出入家門幾回,不有些好奇起聽說在跑商的他究竟在做什麽大買賣。

  嚴彥言簡意赅地應着,「很遠的地方。「

  「有多遠?」

  「很遠。」

  「……「


  聽着他的回答,一旁的雲侬已經沒有半點睡意了。

  她就知道……這人的口舌又懶又吝啬,平時對着外人開口蹦句話都嫌煩,就連朵微笑也欠奉,這木頭,光長了雙好看的眼又如何?又不是每個人光看他的眼神就識得他腹裏的蛔蟲到底有幾隻。

  在福嫂的面色變得愈來愈尴尬之前,她忙着出來替嚴彥打圓場。

  「福嫂,您别介意他天生就這悶葫蘆的子。」她頻頻點頭向福嫂示意,邊拉過還杆在門口的嚴彥,「不好意思,我們兄妹今兒個就先歇息了。」

  随着身後的門扇一合上,嚴彥的疑問也随之飄進了她的耳底。

  「福仰耀?」

  「住隔壁隔壁的嬸子,很會繡花的那個。」

  他皺着眉,「沒印象。」

  雲侬一手撫着額,「她都同你打了幾年的招呼了……」就知道他不上心的人,他老兄就連認認臉也都嫌太多餘。

  「交差。」他自懷中掏出個她所縫制的繡袋交給她。

  她打開繡袋,拈起一枚通體透綠的扳指,并在扳指間清楚地看到了個餘字。

  「辛苦你了,這趟買賣下來有沒有受傷?」仔細收好信物後,她将他拉至她的面前,仔細地打量起他。

  「沒。」嚴彥伸手揉揉她的發,而後粗砺的大掌爬上她的面頰,習慣地起她的臉。

  她伸手推開一臉塵灰的他,「先去洗漱洗漱,待會過來吃飯。」

  「好。」

  午後的涼風輕巧巧地溜過窗棂,外頭一望無際的晴空,讓屋内敞亮亮的,雲侬坐在飯桌前一手撐着下颔,微笑地看着他吃着再簡單不過的湯面,覺得他還是跟小時候一樣不挑食,隻要是她端出來的,他都能吃得十足美味。

  「這回可順利?」

  嚴彥一臉淡然,「還好。」

  「過陣子有筆買賣。」她自袖中取出一封信,還在想這一回要不要先讓他歇上幾個月。

  「我接。」他三兩下便吃得碗底朝天,擱下碗筷後即接過那封信。

  「不問問價錢?」他就不怕她這中間人會暗坑他一筆?

  「你拿主意就成。」嚴彥點着頭,過了一會兒冷不防地對她道:「小侬,接完這筆買賣後,我要金盆洗手。」

  他要收山了?

  「你當真?」雲侬震愕地兩手撐着桌面站起身,難以想象以往不管她再怎麽勸也不聽,執意要走入這一行的他,竟在這年紀說要退出,全然無視于他目前的身分地位。

  「嗯。」

  她輕蹙柳眉,「賺夠娶媳婦的錢了?」

  嚴彥神色自若地再朝她點點頭,收拾起碗筷起身往廚房的方向走。

  「我知道了。」像是生怕他會反悔似的,她急急往大門的方向走,「我這就出去聯系聯系,你歇歇!」

  暮色翩然降臨的時分,雲侬在嚴彥點上廳裏的燈時回來了,自從知道他要退出殺手這行後心情就一直處于興奮狀态下的她,唇邊始終都泛着笑意。

  「這是下一單買賣的訂金。」

  嚴彥看也不看,憑着多年來的信任,隻管把銀票往懷裏一塞。

  她再拿出本泛黃的書冊,猶豫了一會兒後,也不知他願不願意收下。

  「聽說,是你前師父的師父秘而不傳的獨門劍法,就連你的前師父也不曾習過。」

  慕城派劍譜?

  嚴彥微微挑了挑眉峰,将劍譜接過翻看了一會兒,便将它擱在桌上。

  「花了多少銀子?」若不是不想拂了她的好意,這種門派的劍譜,他連碰都不想碰。

  「不要一文錢,透過關系拿來的。」她一語帶過,「我知你不想要這玩意兒,但知己知彼總有好處,你若是練了,我會較心安。」她想,再過幾日,全江湖就會知道慕城派的多寶閣裏少了一本鎮派之寶了。

  「知道了,有空我會翻翻。」嚴彥心底有些估算不清,這究竟是第幾本她帶來給他的秘籍了。

  打從他們搬來這兒後,雲侬就拿來了她爹生前收藏的數本武功秘籍給他,因她認爲,既然他都已決定日後要走殺手這行買賣,那麽像他頭一回做生意受傷回家的事,就不能再發生,可江湖上身手比他高強的人實在是太多,了因此在全心走入殺手這一行前,好歹他也得先把做買賣的本錢給練好來,不然日後又會重演做完一單買賣,就又得傷病躺上一陣的舊事,撥撥算盤一算,這種的做買賣法實在是太不劃算了,若是一個不小心,說不定還會入不敷出。

  後來幾年間,她又斷斷續續地扔了幾本内功、輕功心法、刀劍譜和暗器譜給他,叫他有空就多翻翻練練,每當他疑惑地問她,他真需要練上這麽多功夫不可嗎?她總是笑地對他說,反正技多不壓身嘛,有練有心安。

  在她從容的笑意下,嚴彥明白的是她那顆無時不刻在爲他着想的心,爲了能讓她心安,他從不管手上的秘籍是她打哪淘買來的寶貝,每拿到一本,他就潛心地去練,也因此入行後的這十年來,他的買賣一年比一年做得順風順水,所受的傷也一年少過一年,在他兩套劍法與刀法先後大成之後,他的實力更是一口氣躍上了殺手榜位居前三,要不是他老嫌懶,做買賣從不固定武器,而她又要求他幹這一行做人要懂得低調,不然說不定他早就名揚天下,或是擠下排行榜上頭的兩名前輩了。

  去廚房端了碗紅豆粥來的雲侬,在見他回房換上了那套被她洗得有些褪色的練功服,還把腰際上的軟劍解了下來時,她便知道他又想住家後頭的山崖上跑了。

  「要去練功?」

  嚴彥接過她手中的粥碗,「嗯,上回你給的那套劍法已練至第六層了。」

  「那還是照舊一個月後回來?」趁着他喝粥,她動作利落地将桌上幾個吃剩的饅頭裝進布包裏,又塞了個裝滿水的竹筒一塊放進去。

  「嗯。」他輕輕撥動湯杓,慢條斯理地享用着他最喜愛的一道粥品。

  她不忘叮咛,「别忘了按時送去的東西要吃,衣裳髒了要換。」

  「好。」

  「你可别再沒日沒夜的練,累了要歇歇,就算不回來睡,每隔三日也要回家一趟。」她可不想看他回來時又瘦了一大圈。

  「好。」

  「這回練完後是打算直接接生意,還是歇陣子?」一想到日後他倆就可以脫離這行業了,她的心情就輕盈得宛如樹梢上的雀鳥。

  「接生意。」

  「記得小心點。」趁他不在家的這段日子,她可得好好盤算一下日後他倆該去何處,又該如何安排以後的生活。

  「小侬。」

  她仰起螓首,「嗯?」

  「你等我回來。」嚴彥輕撫過她微彎的唇角,将她所有既快樂又期待的模樣都收進眼底,再小心翼翼地珍藏至他的心裏。

  她淺淺一笑,說得再理所當然不過,「不然我還能上哪去呢?」

  「餘老爺的那塊玉玦就是玉盤中的其中一塊?」某位大漢激動地揚高了音量,當下引來了來到茶棚裏大部分人們的關注。

  「可不是?」

  「那玉玦呢?」

  「也不知是被誰取走了。」負責提供消息的店小二搖搖頭,轉身再替他添上一壺茶水,「聽山底下的人說,餘府現下正高價懸賞兇手與買兇之徒。「

  怎麽這個月來……全江湖都在熱烈讨論餘繁盛所失的那塊玉玦?

  做完殺手生涯最後一樁買賣後,嚴彥在返家途中路經座小山頂,在這烈日當頭的正午時分,打扮得與往來旅人一樣的他,自然也進了這間坐落在山頂的小茶棚裏歇歇腳并用頓午飯。

  嚴彥品了品碗中溫潤入喉的茶水,邊輕撫着茶碗,邊不動聲色地繼續聆聽着前頭那幾桌,正說得熱火朝天的江湖中人們的對話。當他捺着子又坐了小半個時辰後,他大抵上算是摸清了這陣子在江湖中滿天飛的那些怪異傳聞。

  聽他們說,在已故的餘老爺生平大肆搜刮劫來的财寶中,有着一塊造型奇特微彎似刀的玉玦,而這塊玉玦,正是傳說在江湖上已失蹤了近三十年的玉盤圖被分開來後四塊中的一塊,在那完整的玉盤圖裏,藏有着一批寶藏的秘密,而那大批的寶藏中,則有着武林人士夢寐以求的絕世劍譜與刀譜。

  嚴彥不以爲然地瞥看他們一眼,這江湖上大部分的劍譜與刀譜,不都在早些年前就已被小侬給收購得差不多了嗎?怎還有什麽大批絕世的玩意兒?放出這傳言的人,算不算是欺人也不事先描點草稿?

  不過若是說到造型十分獨特的一塊玉玦……他懷裏正好有那麽一塊,且剛好就是當日他在餘府時多拿的那一塊。

  默然置了幾文錢在茶桌上後,嚴彥起身離開了茶棚,離開了行人偶有往來的官道,改走向偏僻的山徑,直走至一處無人煙的地方,他才取出那塊本該是拿來當作買賣信物的燙手山芋,再随手扔至山徑旁的一條無名小溪裏。

  數日後,當嚴彥返抵家門,在家門前的榆樹下,并未一如往常地見到雲侬的身影,就連她擺在門前的小攤也不見了,他急急走上前掏出鑰匙打開大門,一腳甫踏進屋子裏,紛至沓來的不安霎時籠上他的心頭。

  嚴彥呆站在家門口,平常可見的家具等物品全,都被徹底搬空了,就算他找遍了整間屋子,也遍尋不着半點能透露些許消息的東西或印記,雲侬她全然沒有留下半點蛛絲馬迹,她隻給他留下空屋一間。

  正打算回家燒飯的福嫂,在路過門口看見嚴彥動也不動的身影時,有些疑惑地拍拍他的肩。

  「嚴兄弟?」

  「大嬸小侬呢?」宛如見着浮木般,往日對待芳鄰皆惜言如惜金的他猛地轉過身,緊握住她的肩頭焦急地問。

  「你不知道?」福嫂反倒覺得奇怪,「前些天小侬就搬家了,也不知她是怎地,搬得可急了。」

  他瞠大了眼,「搬了?」

  「嗯……」難得見他一臉失魂落魄的模樣,福嫂怯怯地點着頭。

  「她可有說她搬去哪了?」不可能的,雲侬怎會不聲不響地就抛下他?莫不是,她遇上了什麽棘手的事,或是工作上出了什麽岔子?

  福嫂頗同情地搖首,「她什麽也沒說……」

  「那她可有留話給我?」

  「也沒有,我以爲你事前知道的……」

  嚴彥茫然地走回屋裏,目光空洞洞地看着這間再也沒有她的家,一室的孤曠空寂中,隻剩下無聲飄飛在空氣中的塵埃,伴随着他失措的心跳。

  這麽多年來,他一直都以爲,她會永遠在這兒守着這間破破舊舊的雜貨鋪,守着這個家,也等着他。

  有雲侬在的地方,就是他的家,她若不在原處等待着他歸來,他的家便沒了,當他發現她再也不在這兒守候了,而他又不知該上哪去找她時,他登時慌了亂了,仿佛遭人割了心攤在火爐上煎似的,急于将他胸膛裏所失去的那一部分再找回來,可她,在哪呢?

  若是無了她,這世上,還有誰會用等待的眼神盼着他回來?

  若是無了她,他該歸家何處,他的心還可停泊在哪兒?

  他試着鎮定下心神,思考起她可能會上哪兒去,但他反複思來想去,卻始終沒有什麽把握,因爲身爲掮客的她,有那麽多相互傳遞消息往來的江湖朋友,他根本就不知該從何找起,于是他隻能閉上眼,将那些她曾經挂在嘴邊說過的人名,開始在他心底一一翻閱複習着,試着想找出一個可供他尋找的方向。

  「嚴兄弟,方才我忘了告訴你一事。」福嫂彎起指節,輕輕在他身後的大門門闆上敲了敲。

  「何事?」嚴彥抹了抹臉,勉強重新振作起精神來。

  她遞給他一包沉甸甸的豆子,「這是小侬前陣子在城裏訂的紅豆,昨日這才送過來……」

  「多謝。」關上大門後,嚴彥走向廚房的方向,然而在僅剩下竈台的廚房裏,既沒有人令他惦記的人兒,也沒有他心愛的紅豆粥。

  他打開手中的粗布麻袋,将一顆晶瑩飽滿的紅豆倒在他的掌心上,他一直都記得,他是怎麽養成喝紅豆粥這習慣的,他十八歲的那一年,他做完買賣回家的路途上,撞上個得道武僧,連連被追殺了幾日,雖是僥幸全身而退,卻被劍風傷了心肺。

  雲侬聽人說紅豆對心疾好又補血,因此每回逮着了他回家的機會,她就必定熬上一大鍋濃稠綿密的紅豆粥給他喝,久而久之,他倆也就養成個習慣了,每當他踏進家裏時,空氣中定是飄浮着那股甜糯糯的氣味,後來他返家時要是沒能喝到,他反而會覺得不像是回到家似的。

  他記得雲侬的身上也有這種味道,長時間蹲在廚房裏爲他熬煮紅豆粥的她,身上都染上了那股細緻的甜味……

  一再回味着記憶中屬于她的氣息,嚴彥更覺得胸口憋得悶、躁得慌,他将那袋紅豆按在他的胸坎上,卻怎麽也平息不了裏頭那顆布滿了恐懼與憂慮的心。

  白雲蒼狗下,世界這麽大,天地如此的寬廣無垠,他的小侬……去哪了?若是她有個萬一,他該怎麽辦?

  她究竟上哪去了?

  她上哪去了?

  答案是,逃命去。

  仇家都找上門來了,她不搬家逃命行嗎?

  連夜火速搬走的雲侬,此時正蹲在一處她租來的小屋院子裏,拿着一小袋的包谷喂起養了半個多月的小雞崽們。

  這處她所挑選的臨時住所,是她多年前曾向某位同行借來的棄屋,她雖是來此看過一回,卻從沒想過她也會有不得不躲來此地的一日。

  那一日她在收到了同行的消息後,當機立斷地收拾好簡便的行李與銀錢,去問了住在街角的牙婆收不收她這一屋的東西轉賣,牙婆派人來估價搬走了大半能用的東西,其他賣不掉的,她全都送人或是扔了,在她走時,抹去屋内所有痕迹,僅僅隻留下空屋一座。

  當了多年的掮客,說起來,這還是她頭一回避風頭,因她怕其他有心人會順藤摸瓜找上嚴彥,她就索性暫時與嚴彥全面斷了往來,也好過嚴彥會因她而被那位苦主給找着了。

  據她收到的消息上說,這回逼得她不得不連夜搬家的主因,正是嚴彥上一回所做的餘繁盛這筆買賣,也不知怎地,餘繁盛死後不久即走漏了消息,餘氏後人眼下正四處追緝第三這名殺手,以及她這個也被抖了出來的第三專用掮客。

  消息到底是被誰傳出去的?

  做這行這麽久以來,她自認她與她的那些朋友,皆不曾走漏過半點風聲,也無人能尋得着什麽把柄,更别說是順着線頭一路找着她再找至嚴彥的身上。因爲每回事前事後,她皆已做了全盤的規劃,該打聽清楚的,她從不會放棄半點相關的消息,該斷尾的,她斷得幹幹淨淨,該拿捏敲打的,她做得缜密無縫……

  倘若問題不是出在她與嚴彥的身上,那麽,就是出在那幫買兇殺人的苦主身上了,可她事前查采那些村民的來曆時,并沒有注意到任何異樣,那麽問題究竟是出在哪兒?

  眼下躲在這兒有大半個月了,嚴彥他,應當不會有事吧?在他做完買賣回家,卻赫然發現她不見時,他會不會很着急?

  不知道,那張素來以沒表情作爲表情的臉,會不會,因她而稍稍變了樣?

  過幾日也該給他消息了,不然她還真怕他會像隻無頭蒼蠅般四處盲目找她。

  當雲侬還在想着該如何給他消息,一道陰影,遮擋住了她頂上灑落的日光,蹲在地上的她擡起頭來,有些看不清他面上被陰影遮住的輪廓。

  與她暌違半月的嚴彥陰沉着臉,兩眼掃視過眼前她身上他所能看見的部分,大抵上确認過一回,肯定她安全無虞也沒受半點傷後,他悶不吭聲地伸手将她拉進屋子裏。

  對于他的出現,雲侬是很錯愕的,因爲這一回她走得太急,就連她爹的舊友和她往來的同行,也都不知她躲在這窮鄉僻壤,而他這個向來就是情報不通,總倚仗着掮客的專職殺手,又是怎麽找到她的?

  「你還真能找……」在他金盆洗手後,說不定他們可以改行尋人尋物,以他的本事,相信到時定也會生意興隆。

  他能找不着自家預定的媳婦人選嗎?别說是茫茫人海,就算是掘地三尺,他也會把她挖出來。

  「你沒留下線索。」風塵仆仆趕來這兒的嚴彥不悅地啓口,音調裏有着明顯的指責。

  「事情來得太突然,怕若有個什麽萬一會連累你。」

  聽完了她的解釋,他又再次沉默了好一會兒,轉眼打量起這間她暫栖的小屋,屋内簡陋的家具和破舊的桌椅及她身後那面隐約透着天光的泥牆,令他不滿地皺起了兩眉外,同時也在心中加快了他的決定。

  「木頭?」雲侬拉拉他的衣袖,試着把走神的他給喚回來。

  「我想成家了。」他突然天外飛來了這一句。

  雲侬錯愕地張大水眸,有些沒法反應讨夾。

  「噢……」他今兒個吃錯藥了?

  「成親好不好?」

  「好啊。」她不怎麽專心地應着,還在想她這一回失蹤是否刺激了他什麽,「當然好,男子漢大丈夫總是要成家的,你也早過該成家的年紀了。」算一算,他今年二十六了吧?

  嚴彥蓦地對她一笑,那笑意,溫溫潤潤的,也不知其中揉進了多少溫柔,又摻了多少喜不自禁,襯着他明亮的眼眸,看上去,像是副流溢着光彩的畫。

  突如其來的笑臉,讓沒半點心理準備的雲侬,發怔地把眼眨了又眨,或許就是因爲,嚴彥他這人平常時面上都沒帶什麽表情,十多年來,也沒見他笑過幾回,她才更覺得冷不防一見下的震驚效果還真大。

  原來他笑起來……是這個樣子啊。

  這笑容,遠比雨後的彩虹還要來得難能可貴多了,這讓她有種難以言喻的優越感和滿足感,可她……還是不懂他這是在笑什麽。

  嚴彥突然緊握住她的手,握得很緊很緊,令她生疼之餘,隻能不解地看向那張又恢複了面無表情的臉龐。

  「等我。」他再三地看了她幾眼,而後狀似不舍地轉身離開。

  有些摸不清狀況的雲侬,對着他離去的背影發呆了好一會兒,沒過多久,她又搖搖頭,沒把他方才奇怪的行徑放在她的心上,也沒去想他這回出門又是要上哪去。

  她已經很習慣了,他這人的習性就是這樣,天生就像隻關不住老愛往外跑的貓兒,出門去時她就當丢了,回來就當作撿到,就算不去理會他,他也會突然從角落裏冒出來,尤其是在他的武功造詣愈來愈高,武林中頗難尋得幾個敵手後,她更是不愁他會找不到路回家。

  三日後,嚴彥是如她所料地冒出來了沒錯,但同時也把她給吓傻了。

  呆坐在房裏的雲,兩眼瞬也不瞬地瞧着那正忙碌着的嚴彥,看他将披了大紅綢布的聘禮,一台又一台地搬進她的臨時閑房裏,再一箱又一箱地将它們打開。她定眼數了數,三箱珠寶、四箱布匹,最後是他親手爲她捧來,置在她床上的那套新制成的鳳冠霞帔,一屋子閃爍珠光與紅豔綢雲,刺目得令她無法直視。

  「給……我的?」她不可置信地指着自己的鼻尖。

  嚴彥再正經不過地朝她點點頭。

  她有些恍惚,眼底盡是一片困惑,「可你不是說你要成親嗎?」

  他又再肯定地重重一颔首,繼續打擊着她現下有點脆弱的心神。

  「冒昧請教一下,與你成親之人是哪家閨秀?」她好聲好氣地問着,就覺得她當日似乎是忘記問他這個具有決定性的問題。

  嚴彥的指尖,毫不客氣地正正指向她。

  好吧,這就是平日他倆太少用言語溝通的後果。

  「我何時答應要嫁你爲妻了?」她深吸了口氣,突然覺得兩際有些隐隐作疼。

  他甚是理直氣壯,「我問了,成親好不好,你說好。」

  「……」生平頭一回,雲侬深刻體悟到,無語問蒼天這些字是怎麽生書的了,現下她隻想出門去買塊豆腐回來撞一撞,再順道問問,今兒個到底是天上哪路神仙忘記上工了?

  他不忘補述,「你答應了。」

  「慢着,我想我倆之間有點小誤會。」她揚起一掌,想試着先讓她的腦袋冷靜下來。

  「你答應我了。」嚴彥字字铿锵有力地再道,語氣中蘊藏着不可動搖的氣勢,令她又驚又急之下,連心跳也不禁跳得急快了些。

  「木頭,你能不能先聽我——」她忽然覺得,此刻她很需要做買賣時的那一套伶俐口舌,可在他這等看似固執的目光下,她偏又翻找不出些什麽字句。

  「你親口答應的。」他不給她說完的機會,張口就把她的話截住。

  「我——」

  「人須言之有信,你既應了我,就該守諾。」嚴彥像頭優雅的豹子,一步步地逼近她。

  雲侬愣愣地看着近在眼前張合的唇辦,因他喚她的語氣,很硬沉,既不柔軟也沒留給她什麽退路,她有點想逃離他的面前,又膽小地不敢妄動。

  「你應了我,你就是我媳婦,是我的。」他隻手擡起她的下颔,兩眼緊盯住她不放,絲毫不給她反悔的機會。

  哪有他單方面這麽賴皮的?

  「我盼着這日盼了十年了……」嚴彥粗糙的食指輕輕摩挲着她柔嫩的面頰。

  十年?

  等、等會兒……這麽說早在十年前他就有意娶她爲妻了?

  「我想和你過日子。」他沙啞的嗓音有種奇特的質感,聽來就像是在耳朵裏平順地滑行似的,「就咱倆,安安穩穩的過日子,我會從一而終的。」

  啞口無言的雲侬,好半天,就隻是呆楞楞地坐在他的面前,像被下了定身咒般,沒法移動腳下的步子逃開,也沒法挪開直視着他的眼眸,此刻她腦中,似有千軍萬馬正在奔騰亂竄。

  她一直都知道,嚴彥有張平淡不出衆的臉龐,可她也知道,他有一雙深邃的眼眸,像泓池水,寂靜而幽深。

  此時他的眼神,蛻去了以往在她面前時百應百諾的溫順,銳利得像把獵刀,充滿了侵略的味道,當他靠上前來時,那暧昧的氛圍,随着他的呼吸與舉手投足騰升了上來,屋裏掩映的光影中,更令他的眼神顯得格外深幽動人,仿佛有種烙印至靈魂裏的力量。

  他人習武,或許爲的就是稱霸武林,或是在江湖上高人一等這類的雄願,但嚴彥不是,他沒有什麽鴻願,他就隻是,單純的想娶媳婦而已。

  爲了他娘親生前的一個心願,他可以一聲不吭,咬着牙辛苦努力十多年,哪怕練功之道再難再漫長,不管她扔給他什麽秘籍或拳譜,他都照單全收,日日夜夜刻苦地練着。他也可以不去管殺手這一途他走得有多艱辛,哪怕一路上腥風血雨、身上傷痕無數,幾次都險些去了一條命,差點再也不能回家,他還是堅持了下來,不怕吃苦不怕累更不怕死,豁出了性命踏踏實實地做着他的買賣,再将他所賺的血汗錢全都攬存下來,準備日後要娶媳婦。

  雲侬想着想着,腦海中又浮現起當年那個她陪伴着一路走來的男孩,爲此,她的心都不自覺地變軟了,可在心軟過後,明明窗外就是朗朗晴空,她卻覺得有股寒意,正自她的腳底一路攀上她的背脊,令她不禁要感到害怕。

  沒錯,就是害伯。

  因爲……她發現他很認真啊!

  打從認識他起,這些年來她最最受不了他的一點就是他的認真,他這古闆木頭,簡單來講,就是個既單純又固執的一個人。

  單純與固執這兩點,若是分開放在不同人的身上,那還沒什麽關系也不打緊,但若是同時放置在他身上,那就變成了單純地固執。

  所以一旦嚴彥下定決心要做一件事時,他就會格外認真,而他的認真又與尋常人有所不同,他就是全心全意投入、執着得令人發毛、無論要付出什麽代價、不達成目的誓不罷休的這種程度。

  因此當她知道,他是「認真」的要娶她回家,事前還已經籌劃了十年之久時……

  可說是從不曾出現在她臉上的紅暈,随着她心血翻湧的緣故,一點一點地蹭上了雲侬的面頰,豔麗得有若兩朵瑰霞,可伴随着嚴彥十足十認真的态度,還有他老是不按牌理出牌的行爲舉止,她的心,卻随着那打骨子裏透進來的寒意,一層一層地降了下去,直降至冰天雪地的寒窖裏。

  她想,這下是該換她發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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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在那年仲春時分,栽植在門口的那株榆樹,翠綠亮眼的枝葉像春天張開的傘,傘下的綠意與陽光點點斑駁錯映,籠住一季春。

  剛踏進殺手這一行的嚴彥,收入并不豐,于是雲侬在自家門口擺攤擺了一陣子後,見街坊鄰裏間識字的人旅不多,而鄉間的夫子束修又昂貴,大部分窮家孩子們皆讀不上書,她便在小攤旁擺放了許多幼童讀書用的桌椅,邊擺攤邊教孩童識字,一來算是分擔生活家計,二來,則算是償還街坊鄰居對她與嚴彥的照顧。

  當嚴彥回到家時,遠遠所見着的,就是已上完課的雲侬,正親昵地拍拍一票孩子的腦袋或是臉蛋,嘉許他們方才課堂上的認真,不一會兒,又有個臨完字帖的男孩,蹦蹦跳跳來到她的面前,在她微笑地稱贊他後,他居然不顧男女之别,朝雲侬伸長了兩手要她抱起他。

  薄薄的怒氣迅即在嚴彥的眼底積聚,尤其是在雲侬樂呵呵地抱着那男孩轉圈圈時,他感覺,某種一直以來隻專屬于他的溫暖,就在他的沒有防備下,遭人偷偷竊走了。

  暴躁的情緒像道來得急的狂風,他正想上前分開那些與她太過親近的孩子,住在他們家對面,年過四十卻仍風韻猶俘的韻姨,卻在這時朝他招招手示意他進屋。

  打發走孩子們的雲侬,還沒收拾好小桌上的筆墨,突遭人緊握住一手,她吓了一跳,未及撥開來人,不輕不重的力道就已拖着她往屋裏走,她忙跟上腳步,隐約間隻見着了嚴彥冰霜覆面的側臉。

  「你不能調戲别人。」嚴彥二話不說地将她拉到屋裏,兩手緊握着她的肩,再慎重不過地對她囑咐。

  滿頭霧水,「啊?」她什麽時候調戲過良家夫男來着了?

  「你隻能調戲我。」

  「隻能?」

  「對。」

  「不調戲你行嗎?」她有些爲難地問,不知他這嚴峻的臉色究竟是從何而來。

  更是滿面陰霾,「不行。」

  緊緊捉握在她兩肩上的大掌,在她遲遲不給個答複時,隐隐地用上了勁,雲侬怕疼地縮了縮肩,見他一反往也沒半點憐香惜玉的意思,隻好順着他的話往下——

  「你希望我怎麽調戲你?」這種要求……他都不覺得奇怪嗎?

  嚴彥想了想方才所見着的那些,一股子酸味又止不住泛濫地湧上心頭。

  「見着我就得摸摸我的臉。」一時之間他也想不出别的,隻好依樣畫葫蘆。

  她擡手撫上他的臉龐,「像這樣?」

  「還得牽牽我的手。」

  「一定要嗎?」她皺着眉,總覺得他倆已不再是當年的小孩子了,再這麽親近的話,别說鄰裏間見了不妥,就連她也覺得,這似乎有些過于親密了……

  生怕她不肯似的,他強硬地要求,「一定要。」

  「好吧。」她伸手撈來他的大掌,握住他溫暖幹燥的掌心,「牽也牽了,行了吧?」

  然而他卻還是在心底鬧着饑荒,覺得這些仍舊不能讓他那顆高懸着的心,回到地面落實穩當地紮根,他忍不住拉過她,彎下身子兩手随即環上她的腰際,并在她一動也不動時,再急忙地加上這個要求。

  「還得抱抱我。」

  「不這麽做呢?」雲侬發懵地靠在他的懷中,耳畔傳來的,是他跳得有些急的心跳聲。

  嚴彥微微拉開她,受傷地問:「你不關心我?」

  她終于明白問題的症結點在哪了。

  「木頭,是誰告訴你調戲你就等于關心你的?」她深吸口氣緩緩鎮定下來,再笑意盈盈地問。

  「韻姨。」他想也不想地就供出元兇。

  雲侬拉開又再次遭人拐騙的嚴彥,大步大步地來到窗邊朝外頭一吼。

  「韻姨!都說我表哥的腦袋是驢腦袋,你别逮着了機會就欺負他這呆木頭!」就知道這些鄰裏沒一個省心的,每每見他回來不逗逗他就不快活。

  就住在正對面的韻娘,在欣賞完小倆口的一舉一動後,風情無限地倚在窗扇旁,朝她掩着嘴直笑。

  「誰讓他這麽好騙?」這年頭像他這般純情的呆瓜不好找了。

  此起彼落的竊笑聲,紛紛自四下傳來,雲侬面色微赧地再瞪了韻姨一眼,接着便趕緊把窗扇關上以免家醜外揚。

  可當她轉過身來時,卻險些撞着了默然站在她身後的嚴彥,雖說他面上仍舊是沒什麽表情,可他的眼眸裏卻清清楚楚地寫着悲傷。

  「你不肯調戲我?」

  她不禁感到頭痛萬分,不知該怎麽向他解釋,偏又苦無良策可解,因嚴彥這人,通常就隻認一個死理,一旦他認定了,那麽就算是八匹騾子也拖不回來。「這般調戲你,往後你娶不着媳婦怎麽辦?」他這是逼她采他這朵家花嗎?

  嚴彥一點也不介意,「娶不着别人沒關系。」反正他要娶的人又不是别人。

  她眉心直打結,「我嫁不出去怎麽辦?」

  「也沒關系。」不是還有他在等着娶嗎?

  對於他的單純與固執,她很想來個仰天長歎,可每每在他面前,她又總會不知不覺地軟下了心,隻希望能讓他開心些就好,隻是她始終都不明白,對于他,她怎麽讓着、慣着、寵着,就把他給養成這副德行了……

  自窗紙的破洞問穿照進室内的陽光,映照在雲侬已睜開的眼眸上,一夜舊夢輾轉的她,邊擡起手遮住耀眼的朝陽,邊在嘴邊喃喃。

  「原來在那麽多年前……他就懂得爲難我了?」

  是,她怎會突然夢到那麽多年前的事?

  該不會是被昨日的事打擊到了,才會想起這樁她早已遺忘許久的舊事吧?隻是那時的她老摸不清嚴彥在想些什麽,而他又是個有心事就往心裏藏的人,隻要他不說,她也無從知曉半分。

  現下想想,不隻是從前,她就連現今的他也愈來愈看不懂了,這不,那些還擺在她房裏的嫁妝,正無聲地杆在她的面前提醒着她。

  在房内草草洗漱後,雲侬出了房門,就見早起的嚴彥正好手拿着兩顆雞蛋自外頭走進來,廳裏的小桌上已經有了熱騰騰的米粥與一些家常醬菜,沒一會兒,嚴彥将剛煎好的雞蛋擺上桌,金燦燦的兩個煎蛋,就像繡荷包似的。

  「你怎麽……」坐在桌邊看他忙碌的她,有些不解向來遠庖廚的他,今兒個吹的是什麽風。

  他輕聲說着,「快趁熱吃吧。」

  當食不知味的雲侬總算用完這頓早膳,方擡起頭,即撞上嚴彥那雙不知已盯着她看多久的眸子。

  「怎麽了?」

  他慢條斯理地道:「昨日你沒給我熬紅豆粥歡迎我回家。」

  「我忘了……」她一頓,随即站起身,「前陣子急急忙忙避來這裏,一時之間也沒備上什麽,我這就上街去買。」

  「我替你帶上了。」嚴彥一手按住她的肩,取來那包她買的紅豆交給她,并對她奉上了一臉的期待。

  在他渴盼的目光下,雲侬挽起了衣袖走進那狹窄簡陋的廚房,蹲坐往小火爐前以細火熬了一個時辰,這才把鍋中的紅豆熬得綿軟糯香。

  她一手撐着下颔,坐在飯桌邊看嚴彥滿足得微眯着眼,小心的一口口吹涼湯杓上的紅豆粥再送進口中,就像是在吃什麽珍馐似的。

  「小侬。」再次将屋中那股熟悉的甜味吸嗅進肺葉裏後,嚴彥輕聲喚着她。

  「嗯?」

  「我回來了。」他就像在舉行個虔誠的儀式似的。

  她怔了怔,想起他以往每每遠行歸來,總是在喝完紅豆粥就對她這麽說,她頓時覺得心房暖暖,再滿足不過地笑了。

  「回來就好。」

  他問得很順口,「那咱們可以成親了嗎?」

  「……」會不會一下子跳得太遠?

  他還在等着,「小侬?」

  「當真要娶我?」看樣子昨日不是他一時心血來潮,而那糾纏的夢境也是其來有自。

  「當真。」

  「爲何?」

  「你是我媳婦。」自他口中吐出的,就像是個再自然不過的真理。

  她這是遇上了攔路打劫的土匪嗎?

  哪有他這麽說不通的?這棵木頭其實不是木頭,而是頑固不通的烏龜吧?還一口咬死就不容得他人更改他的固執了?

  當雲侬還在頭痛不已地想着該怎麽弄清他的想法時,不知何時已走到她身後的嚴彥,伸出十指拆散了她頂上随意挽起的松松發髻,并自懷中取出一柄他早備好的玉梳,一下又一下地梳理起她披散的長發。

  「坐好,别動。」嚴彥在她驚訝地想轉過身時,轉過她想往後看的小臉。

  「我、我自己來……」她有些不适應這般的親昵。

  「不成。」

  「爲何?」

  「夢想。」他定定說着,語氣無比真誠.

  她的兩眉直朝眉心靠攏,「哪門子的夢想?」

  「幫媳婦梳頭。」在他所剩不多的舊日記憶裏,小時候,他爹就曾這般濃情密意地對他娘做過。

  雲侬頓時覺得頭疼得可以敲鍾了,「你不會是打算……往後都這般幫我梳頭吧?」

  嚴彥慎重地颔首,手中的玉梳滑過她烏黑光滑的發絲。

  多年相處下來,她雖是早就知道他的性子有些古怪了,可她萬沒想到竟是已到了這般世俗不通的地步……

  「你知道,在常人眼中,這是個很奇怪的夢想。」别說是成年男女了,就連普通的兄妹間也不會這麽做,更何況他倆又沒成親。

  「不覺得。」他就是任何金玉良言都聽不進的化外之人。

  「我……能拒絕嗎?」他們又不是……又不是新婚的夫妻……

  他面色無改,隻是扳過她的身子無言地看着她,一雙黑眸中靜靜流淌着濃得化不開的請求,令他看起來簡直就像隻濕儒着烏溜溜眼眸的無辜柯兒,這反倒讓她覺得,像是自己欺負了他似的……哪怕她再有心想要抵擋,他就是滿心渴盼地凝視着她,那目光,就像是拿着軟刀子慢騰騰地劄着她的心,就是要拖着她一塊兒疼。

  這個賴皮大王……

  啧,怎麽他近來在說不聽後,就二話不說地對她使上了撒嬌這一招?以往他從沒這樣過啊,到底是哪位身斜影歪的江湖人士帶壞他的?

  「想梳就梳吧。」不過就是梳梳頭嘛,行。

  或許是以往從沒練過爲女人梳頭這門功夫吧,嚴彥的技術并不是很好,來來回回梳了好幾遍,也沒能成功地将發發簪給插上他剛梳好的發髻上,但他卻沒有放棄,即使她都坐等得昏昏欲睡了,他仍是執着地要親手替她挽發插簪。

  當他總算大功告成時,雲侬起身按了按都快僵硬的頸項,冷不防地,一套簇新的衣裳已被他捧來她的面前。

  「這……這又是做什麽?」

  「幫你更衣。」他将衣裳擺放在桌上,然後不經她的同意便拉開她方才随意搭上的外衫。

  她連忙按住他造次的手,「我自個兒會……」

  「幫媳婦穿衣。」他手邊的動作一刻也未停,十指靈巧地避開她的,轉眼間就已剝掉她身上的那件,再親自爲她穿上他特意買來的新衣。

  她一頓,「又是夢想?」

  「說吧,你還有什麽夢想?」敢情他想娶媳婦的原因就是想服侍她?

  彥并不急于一時,「日後做了你就知道。」

  「給點提示。」該不會也是這類的吧?

  「咱們……」他俯下身來,溫暖又暧昧地在她耳畔低語,「慢慢來。」

  吹拂至她耳底的那陣暖意,所引發的戰栗感登時酥麻了她半邊身子,她不自覺地扭了扭身子想閃避,見她那模樣,嚴彥忍不住又在她貝耳邊再吹口氣。

  「你……」她紅着臉,一手緊掩着被輕薄的那隻耳朵以免再遭襲。

  他不疾不徐地拉開她的手,毫不猶豫地在她掌心裏印下一吻。

  「小侬,咱們成親吧。」

  「我……」

  「我等你答應。」他的吻再三流連于她的掌心,在她想不着痕迹地抽開手時,他輕輕咬住她的指尖。

  柔軟圓潤的指尖,在他輕咬後,随即收了回去,他留戀地反刍着那滋味,極力壓抑下滿心想将她摟至懷裏啃噬的沖動,就怕會吓着了她。

  她大概還不知道吧?對于她,他始終都有種不夠不滿足的感覺。

  在他的記憶裏,自小開始,她總出現在他最危難、最是需要溫暖的時候,他一直都認爲,她是老天對他網開一面,特意抛給他的一棵浮木,他這溺過水的人,沒道理不緊緊摟住私藏不是嗎?

  可摟着摟着,卻也摟出一番滋味來。

  那滋味,悠悠纏在他的心坎上繞呀繞,萦繞在他的夢裏飄呀飄,時不時地映在他的腦海裏,命他在沒有她伴着的日子裏,怎麽也戒不掉回憶她一颦一笑的習慣。

  他從沒有忘記當年雲天對他的托付,隻是那曾經存在他心上的責任,不知不覺中竟變了味,化成了濃稠得化不開的念想,暈染成他心安之處唯一的光芒,成爲了他可歸家之處唯一的燭光,而那燭光所指引的地方,則是他真真正正,能徹底把心放下來,安心歇息的港灣。

  在他人生歲月中,他魂萦夢牽,恨不能摟緊她與她呼吸纏綿的人兒,此刻就在他的身邊,雖然她現下對他有些猶疑不解,不識他的心,也不明白他無論如何都想将她鎖在身邊一輩子的渴望……

  無妨,那就慢慢來吧。

  他有的是耐心。

  遍染秋意的山林間,大清早的,在某條不知名的鄉間小道上,一輛大型馬車辘辘地輾過被露水濡濕的黃土,若是定睛細瞧,即可見某兩名男女正坐在馬車車轅上糾糾纏纏、拉拉扯扯。

  「光天化日下,你檢點一些。」闆着臉的雲侬,極力捺下滿面不由自主的紅暈,使勁打飛某人那隻又偷偷摸至她腰際上的大掌。

  「我無所謂。」嚴彥面無表情地再接再厲。

  「倘若被人見着了,日後我怎麽做人?」

  「不必做人,做媳婦就成了。」纖纖柳腰摸不得,他的大掌自動自發地改而竄上佳人小巧的香肩。

  「行啊,你還伶牙俐齒了是不?」她以兩指揪住他的掌背再轉上一圈,皮笑肉不笑地再次逼他撤離禁區。

  打從嚴彥把他的「媳婦夢想」挑明了後,他即認真異常地展開他對待自家媳婦的大業。

  不,或者又該說,他隻是單方面不講理也不接受拒絕地霸住了自個兒認定的媳婦人選,惹得雲侬鬧心無比,偏又抵不過他的死皮賴臉和百折不撓。

  老實說,這些日子來,其實他也沒做出什麽太出格的大事,不過是時不時摸上她的手揉揉捏捏,不然就是一直将她置于他兩眼看得到的地方……總之,一整個千手觀音上身的他,隻要逮着了機會,他的手便會三不五時地繞上她的腰将她摟着,就像是小心翼翼在确認她的存在,又像是在确定她是真正屬于他的般,結實貫徹與她日日形影不離,無論她推了幾回,面部向來就沒能多幾個表情的他,都能不敗不屈地貼回來,搞得她現下都快有些知覺麻木。

  最讓她禁不住的是,他老愛站在她的身後将她深深摟進他的懷裏,再彎下身拿面頰輕輕貼着她的,每回被他這般粘着蹭着,她都懷疑會再如此生木取火下去,他倆會不會不小心蹭出個什麽好歹來,逼得她不得不按住胸口那顆狂跳的心,再三驅趕自家出品的登徒子,省得他這麽蹭到後來,她的心一個意志不堅就會跳出她的胸坎,然後蹦到他的掌心裏去。

  「木頭,關于成親一事,以往我是真的沒想過。」再次被他占了便宜緊緊箍住腰肢後,她撫額長歎,「你也知道,一直以來我就當你是我的親人。!

  這教她怎麽能習慣呢?

  在彼此相伴的長久歲月裏,她早已在心頭上爲他挪了個家人的位置,也認定了他這人,就是她永生不離不棄的血肉至親。可他卻心血來潮地突然對她說,他認爲他在她心頭上所居之處風水不好,大爺他要搬家,還硬要搬至良人這位置上落戶生根,不經她同意便開始大興土木,任她這地主攔也沒法子攔,隻能望賴皮興歎。

  江湖上打滾這麽多年來,見過不要臉的,也見過沒骨頭撒潑的,獨獨就是沒見過這高人一等的賴皮大仙。

  「不然這樣,從今日起,我開始慢慢考慮?」知道他左右都聽不進耳,她好聲好氣地改采另一策略。

  「要考慮多久?」嚴彥不上當地問,大有挾持人質不放之意。

  「呃……」她一個頭兩個大地推搪,「時候到了你就知道了。」

  他的黑眸緩緩掃過她的心虛,雖是早就摸透了她彎彎繞繞的心思,他卻還是敞開了大門任她這要犯暫時脫逃喘息。

  「好,你考慮。」

  「那麽現下你可以告訴我,咱們究竟要上哪了嗎?」大大松了口氣後,雲侬總算有心情探知自個兒在前些天夜半裏,莫名其妙被人自床上挖出來塞進馬車的原因。

  「新家。」

  「哪來的新家?」何時起他倆之間有小秘密了?她怎事前都不知情?

  「買的。」

  「你老實說,你哪來的銀錢?」素來在她面前皆是坦白的他,居然不顯山露水,将這事在她眼皮子底下瞞過了去。

  「攢的。」

  「那——」

  「待會兒再問,就快到了。」嚴彥将馬車往小道上一拐,策馬走進一片古木參天的密林。

  行至密林深處後,一間建在小坡上的不起眼民家便映在眼前,當馬車一進入民家外圍的圍牆後,一股子令人不适的胸悶感立即拂至,她低下頭深吸了口氣,好半天才覺得舒坦些,待她再次擡起螓首時,眼前的風景霎時令她一窒,方才所見的破舊民家已不知哪去了,她瞠大了水目,定望着眼前這座不但有樓有閣,還有數座整齊院落的小山莊。

  「這是怎麽……」障眼法?

  「碧綢老人獨創的陣式,專爲我打造的。」嚴彥停妥了馬車,指着外頭的院牆向她解釋,「這陣式可隐可守,普天之下隻有他與我能解,等會兒我會告訴你如何解陣以便日後出入。」

  碧綢老人?

  那位滿頭花發白須曳地,憑着一身莫測高深的本事,聽說被朝廷養在宮外的客座國師?

  「你……買這陣式做什麽?」她問得顫巍巍的,也終于體認到了他在「認真」之後的事情嚴重性。

  「安家宅。」爲了日後不讓任何人擅闖,也爲了她的安全。

  「花了多少銀兩?」

  嚴彥卻選擇收聲不語藏起答案,她偏首看他一眼,隐隐又開始覺得頭皮發麻不已……

  倘若她沒記錯的話,據傳聞碧綢老人一個普通的陣式,就得花上千兩白銀,若是特意爲人打造的話,那就非得耗上萬兩不可……爲了娶媳婦,他真有必要這麽認真和大手筆嗎?

  「進去看看。」嚴彥沒空看她發呆,扶她下了馬車後,就将渾身飄飄然的她拉進莊内。

  踏進裏頭後,雲侬才發現,這處山莊其實并無她想象中的那般雕梁畫棟,反倒是她已習慣多年的樸實無華,或許是嚴彥針對了她的喜好所安排吧,令她連适應的時間都不需要,淡淡的熟悉感立即籠住了她。

  她一一看過莊内每處院落,裏頭的桌椅床——生活用具,全都一應俱全,就連她房裏的衣櫃也塞了滿滿的新衣裳……被他拖着逛過莊内一圈後,雲侬站在花影扶疏的庭園裏,對于倍大的新家有些不知所措起來。

  「這些年,你把賺來的錢都……」原來一直堅持省吃儉用,從不浪費半點銀錢的他,爲了就是這個?

  「喜歡嗎?」

  總覺得有什麽哽住了喉際,「你這呆子……」

  「嗯。」嚴彥沒有否認她的說法,隻是……

  他是呆,但她是傻啊。

  她這個人前處事精明利落,人後護短的傻姑娘,自小以來就是一門心思地對他好,總是傻傻的爲他設想,恨不能事事爲他做盡,好讓他避開所有險途與可能産生的傷害,可她卻從不想想,她呢?她又将自個兒的人生放在哪呢?

  當年爲了他的一個心願,她這個傻姑娘便爲他人了掮客一途,他一日沒達成心願,她便一日繼續當着掮客爲他張羅生意。而今她這年紀,換作是他人,約莫都有近十歲的娃了吧?他已是耽誤了她多年青春,再不趕緊加快腳步将她娶回家呵護着怎麽成?難道真要讓她操碎了心,十年如一日的爲他夜夜輾轉難側嗎?

  兀自捺下心底對新家的震撼後,雲侬勉強回過神,并想起了方才往參觀廚房時所見着的不對勁之處。

  「木頭,柴米油鹽醬醋茶呢?」他是不是忘了什麽?

  「……沒買。」他有些困窘地别開了臉。

  她睐他一眼,「你是要咱倆啃這座宅子嗎?」

  「錢沒剩多少……」一口氣辦妥了她的新居、嫁妝和聘禮後,他十年來的努力,也差不多空空如也了。

  眼前的這座山莊,再加上那一馬車令她眼花撩亂的聘禮,想當然耳,定會将他的心血全都耗之殆盡……雲侬輕輕歎口氣,挽着他的臂膀一塊走向馬車準備卸貨。

  「走,上鎮子買東西去,咱們不當喝露水的仙人。」若沒記錯的話,在來時的路上是有經過一座不大的小鎮。

  一路出了準備隐居的山林來到了鎮上,他倆先是去添了該備上的用品,還未走至午間快打佯的菜市,雲侬便在街上轉角處發現了同行在鎮上所留下的暗樁标記,她順着沿途上的标記,在隐蔽處取來了同行所留下的江湖最新消息細讀後,再不言不語地将東西放回原處。

  「小侬?」嚴彥推推站在牆邊不動的她。

  「木頭,你有沒有這一帶的地圖?」不知怎地,她突然很想碰碰運氣。

  「我去買。」

  她點點頭,「那我先去買菜。」

  搶在菜販與肉販收攤前買好一堆食材的雲侬,才想拎着這些去馬車上置放時,就見滿街的平凡百姓中,突兀地出現了一行神色勿忙的黑衣人,個個步伐疾快,行走落地無聲。

  她再三确定了他們腰際上一模一樣的徽記後,她心湖上的懷疑漣漪,也開始一點一滴地擴大中。

  買個菜都能遇上魔教教徒?

  她想,這絕非是路太窄的問題,而是某人的運氣實在是太好,而她又搬家搬得太過湊巧。她站在路邊思索方才所得知的消息,再配合上那些已然遠去的魔教教徒背影,接着,她很詭異地笑了。

  當嚴彥回來尋她時,就見她一人站在路邊,笑得行經她身旁的人們都莫名心生寒意,她還掏出懷中的算盤撥了又撥,再拿過他送來的地圖看了又看。

  「小侬?」他不解地抱着她買來的青菜與蘿蔔看着她的舉動。

  她收起地圖,滿心成就感地拍拍他的寬肩。

  「還是你乖,有聽我的話從不和他們走在一道。」招搖過市與從不張揚的差别,就在于其一有着被追着跑的風險,其二則可安穩地過着無風無雨的好日子。

  聽得滿心雲霧缭繞,「他們?」

  「你的同行啊。」她邊說邊徑自去拿他系在腰間的水壺。

  嚴彥雖是不明她話裏兜藏着些什麽,但他還是逮住她心情不錯的時機趕緊打鐵趁熱。

  「既然我乖,那咱們明日成親?」

  正喝着水解渴的她,當下被嗆咳得結結實實。

  「咳,我不都說我要考——」她好不容易喘過氣,一擡首就撞上了他可憐兮兮的目光。

  「小侬……」

  她不自在地挪開眼眸,「這事……這事咱們回家再慢慢說。」

  嚴彥揚揚墨眉,在讨不了好處之餘其實一點也不心灰,不顧街上人來人往大家都在看,他探出一掌攬過她的腰,她側首瞪他一眼,他隻好收斂點改牽住她的柔荑。

  有過深刻教訓的雲侬知道,反正甩也甩不開這塊牛皮糖,所以這回她幹脆就不在大庭廣衆下掙紮丢他倆的臉面。

  「等會兒先去藥鋪一趟。」快走至街尾的馬車停放處時,她搖搖他的手提醒。

  「你病了?」

  「不是,有備無患而已。」

  家中都已有了無人可破的陣式了,她這是想爲誰備上?

  因她而堆積了滿腹疑問的嚴彥回到家後,還來不及找她解惑,就被她叫去一塊整理起客房,然後又與她一塊裁剪起包紮用的紗布。

  「記得,今晚别那麽早就歇下。」将一切準備好,又至後院收了一隻信鴿後,雲侬即對他交代。

  「爲何?」

  「到時你就知道了。」她神情愉悅地向他再道,「對了,子時過後,你把外頭的陣式解了放個客人進來。」

  客人?新家還住不到一日就有客人登門?

  到底是哪個不長眼的?

  一如雲侬所料,當晚就在剛過子時後不久,果不期然真有名不速之客前來他們家的大門前拍門。

  拉開大門應客的嚴彥,在手邊燈籠的燭火照映下認清了來客的面容,接下來,他便與來客雙雙僵着身子定立在大門裏外,兩兩持續地幹瞪着眼,大有隔門對峙相看到天荒地老的态勢。

  雲侬的聲音自宅内遠遠傳來,「木頭,别看了,把咱們的榜眼君請進來吧!」

  高居殺手排行榜第二順位的韓冰,在身負重傷的情況下,深夜黑不擇路地奔逃至深山野林處,好不容易終于找着個可暫時歇腳的民家,卻沒料到,當這看似簡陋的民居大門一開,随即敞開了另一處天地。

  他先是瞪着大門裏的華屋美院,怎麽也想不通這之間的變化由來,而後他挪過眼,滿心不痛快地瞪着眼前不對盤多年的同行兼某人幫兇。

  「居然在這兒也遇得上你們……」

  「你大可滾遠點。」對于來客,嚴彥還是數年如一日的死人臉。

  往裏頭等了好半天的雲侬,走至院中盯了韓冰身上被血染污的衣袍一會兒後,及時打住了這兩位同行間的無限含情對視。

  「又不是不熟,進來吧,把門帶上。」

  隻可惜猶豫着該不該踏進門裏的韓冰,與壓根就不想迎客的嚴彥,兩人皆沒把她的話給放在心上,照樣以無聲的目光在暗地裏你來我住得好不熱絡。

  她淡淡撂下一句警告,「再不把門關上,不怕魔教教主找到這來嗎?」

  當下大門處人影迅疾一閃,攜着滿身傷的韓冰飛快地跟上她的腳步步入屋一内,而還杆在大門邊的嚴彥,則是不情願地照着雲侬事前的吩咐,重新合上外頭的陣式,不再放人進來。

  做完這一切後,嚴彥帶着一身的寒意站在廳裏,看雲侬将早就備妥的熱水與紗布交給韓冰,并指示面上幾無血色的韓冰得快些将受創嚴重的胸口先行止血。

  「他又惹了什麽麻煩事?」

  「有位不長眼的高人看上他了。」雲侬扔開一條已沾滿鮮血的布巾,再取來另一條新的重重按壓在韓冰胸前。

  「何人?」

  「魔教教主,向雲琛。」她款款對他道來江湖上的最新八卦要聞,「日前教主大人放出風聲,指名要咱們的榜眼君榮任他的後宮正妃。」

  一直默默任人處理傷勢的韓冰,聽了登時激動地擡起頭大聲怒吼。

  「那個有病的瘋子!」

  「你怎麽知道?!嚴彥一把按下一臉殺人樣的韓冰,接過雲侬遞來的金創藥,毫不溫柔地灑在韓冰胸前那一道斜橫而下的劍傷處,當下疼得韓冰咬牙切齒。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當然也沒有不能上吊的梁。」她向韓冰緻上十二萬分同情的目光,「您辛苦了。」這家夥的祖墳八成是冒了青煙吧,這年頭殺殺人也會被魔教教主看上?太不容易了。

  韓冰憤恨地咬着牙,一想起前陣子他是如何中了計,在向雲琛那男女不分的登徒子手下敗下陣,以及他是如何逃過大批魔教教徒的日夜追捕,他毫無血色的俊容更是青白陰森上三分。

  「再讓我見着那無恥之輩,我非殺了他将他挫骨揚灰不可!」簡直就是奇恥大辱,那個姓向的竟敢将他當成是女子之流?

  嚴彥邊幫他包紮邊送給他毫不委婉的三字。

  「就憑你?!就連當今武林盟主宗澤,都尚且不敢正面與那位喜怒無常的教主大人叫闆,他這排行榜上的第二殺手,也好意思大言不慚?

  不待韓冰繼續怒焰沖天烽火連三月,雲侬邊向嚴彥打着暗号,邊擔心韓冰恐怕會被氣得内傷加劇。

  「好了好了,那位教主大人再無恥再貪戀你的美色,他也沒法找到這來的,所以你可以放心的歇下了。」再讓他這般氣下去,隻怕他還沒入主魔教後宮就先羽化登仙。

  韓冰紅着眼側首瞥看向她,未及開口,就先一步遭嚴彥給點了睡穴,再一把被他給扛至客房裏去。

  安頓好韓冰,也細細打理好那遍布全身的刀劍之傷後,嚴彥兩手環着胸,不滿地站在床邊瞪着這個莫名其妙又跑來他家的老主顧。

  「爲何要收留他?」

  雲侬一手握着拳,眼中金光乍現好不閃閃動人。

  「爲了咱們家日後的買菜錢。」爲了建小山莊買陣式,嚴彥身上的錢差不多都花光了,而她,長年爲他購買那些武功秘籍,剩下的餘錢她預估也隻夠他倆衣食無憂個幾年而已,往這等情況下,她非常非常有必要,另行開拓居家意外财源。

  「啊?」

  她搔搔發,一臉的快意,「真好,又可以敲他一頓當恩人了。」

  「前些天夜裏天色太黑,我走錯路了。」

  嚴彥極度怨恨地瞪着這名打擾他與某人卿卿我我、甜甜美美過日子的不速之客。

  「你年年都走錯。」究竟要到何年這家夥才能改掉他路癡的壞毛病?

  前些日子失了不少血,眼下面色仍舊蒼白如紙的韓冰,說着說着更是一臉的悔不當初。

  「我不該逃來這的。」哪兒不好跑,偏撞到這個财迷掮客的家來?想也知道那女人定又會和往年一樣,同他玩那什麽殺雞拔毛的索恩手段了。

  「需要送你一程嗎?」嚴彥扳扳兩掌,非常樂意将他給踹出家門外,來個自生自滅、貞節自理。

  話說不速之客韓冰,在昏迷了兩日醒來後,身上的刀劍傷早已被處理好,重創的内傷也已被人調理過了,于是今兒個一早晏起,他便與嚴彥齊齊坐在客房裏,繼續默契十足的大眼瞪小眼。

  雲侬推門而入,手上端着一碗熱氣騰騰的湯藥走至他倆身邊,對于他倆的不對盤,早已練就視而不見大法。

  「敢情救了你還得讓你對咱們挑三撿四?」她擱下藥碗後便挑了一處坐下,「快趁熱喝了,既然閻王爺家的大門早已關上不納新客,你就少成天白着一張臉吓唬人。」

  低首瞧着這碗黑糊糊的湯藥,韓冰兀自在心中抗拒了一會兒,最終還是不得不順了她的好意,可就在他喝了一口後,愁眉深鎖的他不禁要問。

  「你還在記仇?」都幾年前的事了她還記得這麽牢?當年他也不過是差點害得嚴彥是第三的身分外洩,她就每見他一回就惡整他一回。

  「怎會呢?您多心了。」雲侬笑咪咪地道,樂得看他俊臉上的五官全都皺在一塊兒。

  怎不會?這碗又黑又濃稠的湯藥都快熬成醬汁了,她要不要再公報私仇點?

  韓冰将心一橫,一鼓作氣喝完那碗苦澀的湯藥,而雲侬則是滿心痛快地瞧着他那副有苦說不出的模樣,再慢條斯理地對他道。

  「我說榜眼君,你就安心歇着養傷,跟在你身後的魔教教徒們都已被引走了,隻要我不放人,思春的教主大人是沒法找到這兒來的。」

  「如何引走的?」

  「我自然有我的手段。」她自家中帶來的一窩信鴿可不是擺好看的,她隻是托她那票掮客朋友在江湖上放出不實信息,引得那些教徒改往别處尋人罷了。

  「你會這麽熱心助人?」韓冰狐疑地揚起劍眉,當下草木皆兵了起來,「難道你又想訛我一筆?」

  雲侬朝他眨眨眼,心情甚好地與他攀親搭感,「咱倆誰跟誰呢,這麽多年的老交情,您就别同我客氣了。」

  「告辭。」韓冰當機立斷地站起身,可一轉頭就被一言不發立在一旁的嚴彥給嚴實地堵住去路。

  「眼下全江湖大抵都知道你被魔教教主給看上了,那位教主大人還放出風聲,不出十日必然會拿下你,将你送進魔教總壇成爲魔教第三十一代後宮宮主。」她懶洋洋地端起茶碗品了口茶,再狀似感歎地道:「依你逼内傷來看……啧啧,怕是最少得養上一兩個月。」

  哪壺不開她偏提哪壺?

  滿心羞憤得隻想殺人洩憤的韓冰,一掌重拍在桌上,但因前陣子失血還有深受一内傷的緣故,勁道倒是大不如昔。

  「别拍碎我家的桌子,要錢的。」她再三瞧了瞧那張寒霜覆面的臉龐,怎麽也想不通那位魔教教主究竟是看上了他哪一點。

  渾身隐隐氣抖的韓冰一手撫着作疼的胸口,在嚴彥的目光示意下重新坐回原處,滿心不甘地迎上雲侬那雙好整以暇的水眸。

  「明人不說暗話,你也知,我從不會平白救你。」說起每年她最期待見到的人,八成就是這個三不五時常迷路的路癡兄。

  廢話,他太清楚這女人斂财的本性了。

  他冷冷一笑,「你以爲這回我還會乖乖任你啃得不吐肯頭?」

  「你說呢?」她笑靥如花地一彈指,一柄涼涼的軟劍即自他身後如鬼魅般地竄出來,輕巧巧地擱往他的脖子上。

  「你能再無恥點嗎?」韓冰瞪了身後那位無良的同行幫兇一眼,再轉過頭來瞪向教唆的元兇。

  她輕聳香肩,「目前,受傷的你正寄人籬下,你該早早有個認知的。」

  「什麽認知?」不就是她強買強賣嗎?

  「強權就是真理,還有我家的屋檐特别低。」雲侬咧嘴朝他一笑,大大方方地自袖中取出一紙契約擱在桌上,「閣下這回的寄居費用就照老規矩寫在上頭了,請。」

  韓冰聽了她的話後,蒼白的俊臉上先是因惱怒而不住地泛紅,就在他定睛瞧清楚那張她所書的寄居契約文書後,霎時又由紅轉黑,再逐漸變得鐵青……嚴彥自他身側看過去,隻見江湖上以一派清冷風姿迷倒衆家閨秀與俠女的冰霜公子,此刻俊顔萬紫千紅,好不熱鬧。

  韓冰的嘴角抽了抽,心口被那價碼蟞得氣不打一處出來。

  「雲姑娘這門獨到的生财技藝,這些年來還真是鍛煉得無比老練毒辣,硬是半兩銀子皆不漏撈,不知雲姑娘可明白,自古以來女人所該懂得的本分即是女子無才便是德?」死要錢的女人,怪不得她都年紀一大把了還遲遲嫁不出。

  她不痛不癢,「喔,我缺德。」

  「你……」

  雲侬将早已備好的筆墨遞過去,「簽了吧,在你傷勢痊愈前,我保你平安。」外加貞操無虞。

  「你有那本事?」真要這麽簡單,他這些日子來又何須爲了躲那位魔教教主而躲得上天下地?

  「在你傷愈之前不被找着,這點把握自然是有。」碧綢老人的威名可不是空穴來風的,那讓嚴彥不惜費以萬金購來的陣式,自然是物超所值,隻要他們将家門一關,任憑魔教教主武功再高再風騷,也休想踏進她家半步。

  「傷愈後呢?」韓冰厲眸微眯,總覺得她的話裏隐隐藏着陷阱。

  摸摸鼻尖,「那你得跑勤快點了。」誰讓教主大人眼下正四處撒銀子尋情郎呢。

  咬着牙問:「你不會是打算在我傷愈後,就反手把我的消息轉賣給那個魔教的無恥之徒吧?」

  「怎麽會?」她笑得甚是無辜純良。

  韓冰一雙寒目死死地盯着她……爲了銀兩,别人他不敢說,但眼前的這女人絕對會。

  想當年他就曾因不小心傷了嚴彥一劍,而被這女人硬是牢牢記恨上了,日後哪怕他再謹慎再當心,他還是着了這财迷掮客的道,迷迷糊糊地與她簽下那勞什子賣身契,若不是他及時自迷藥中醒來,他差點就被人給捆上船賣至南海捕魚去了!

  雲侬泰然自若地享受着他的眼刀,「好歹你也是個男人,就别同這區區保命小錢锱铢必較了,要知道你可是殺手榜上的榜眼、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冰霜公子,别失了您的胸懷與氣度,日後若不小心傳了出去,不但是會讓人笑話,恐還會雕零無數顆武林少女的芳心。」

  韓冰黑着臉,語氣更是怏怏不快。

  「胸懷氣度一斤值幾文?」任憑殺手這一行再吃香,也都被她每年一度的海削給削薄他的銀袋了。

  「就是。」從不視金錢如糞土的嚴彥,看戲之餘還深有同感地添上一句。

  雲侬沒去理會這兩個同行對金錢的執着程度,她相當爽快地點點頭,當下即不再強人所難。

  「也成,那您就準備移駕到魔教去統領後宮、鳳儀教衆吧,今早我才翻過黃曆,這個月有不少好日子。」賣了他,她不但可狠賺魔教教主一筆,還可省了大筆醫藥費,何樂而不爲?反正賣一單也是賣,剝了他的皮她照樣能再賣上一單。

  韓冰蓦地大大挂下了臉,不情不願地取過筆墨書上名字再按下指印,瞧她樂呵呵地将那張契約文書收進袖子裏,不掩貪色地朝他攤出一掌對他勾勾手指頭。

  掏光了他身上所有銀票後,擱在他脖子上的軟劍立即被嚴彥給收了回去,雲侬哼着輕快的小曲,快樂地移步出了客房去準備财神爺的午膳,隻是不過多久,當她捧着托盤再次進到客房裏時,韓冰更是深深覺得這回自個兒又上了一次賊船。

  他指着眼前看似淡而無味的清粥,「在下付了天價,夥食卻是如此?」

  「客随主便。」她将粥碗推至他的面前,再置上一碟醬菜,「您瞧我生得像是洛陽酒家的大廚,還是嚴彥長得像是宮廷禦用廚神?」這位病号他還想吃什麽酒肉大餐?也不瞧瞧自個兒是什麽破身子。

  「錢你都坑哪去了?」他忿忿地掃她幾眼,蓦然覺得她家的屋檐似是一年比一年修得還要低。

  她無奈地兩手一攤,「姑娘我家計甚艱啊。」

  聽了她的話後,立在一旁的嚴彥,目光悄悄落至她的身上,默然心思百轉千折了許久,他拉起談好買賣的雲侬走出客房。

  在與她走至廊上時,他定住了腳步問。

  「一定要收留他?」

  「此乃不得不爲。」雲侬也知道他素來很讨厭有外人來打攪他的生活。

  「咱們不必賺他的錢。」真要差錢,那麽他便再做幾筆買賣就是了。

  她搖搖頭,「這不隻是銀兩的問題,況且再怎麽說他都是你的同行。」

  「你與他交情很深?」嚴彥語氣中泛着濃濃的酸味。

  「能深得過你嗎?」她送他一記白眼,也不給他什麽誤會的機會,「雖說我不是什麽行善之輩,隻是不救他,難不成讓他往後在江湖上見你一回砍你一回,或是見着我就狠狠找碴?要知道,他已是被魔教教主逼得拘急跳牆,再加上他又受了傷,爲了他的顔面,他可是啥事都幹得出來的。」

  他聞言随即俯身摟住她,信誓旦旦地向她保證。

  「我不會讓任何人傷你分毫。」他絕對不會再讓往事重演,更不會再委屈她半分。

  「知道,我不就是假設嗎?」雲侬兩手抵在他的胸膛上微微推開他,「以榜眼君的性子來看,隻要買賣能談成,咱們也不必多慮了,因他素來就是個言而有信之人。!

  「你要藏他多久?」

  「他身上的銀票夠藏到他傷勢痊愈了。」現下外頭的風聲太緊,她雖缺德,但也不能無良地害韓冰真被教主大人綁至後宮去當娘子。

  「我不喜歡。」

  「嗯?」

  「這是咱們的家,我不喜歡有外人。」他千辛萬苦地打造了這個家,可不是用來讓同行當避風港兼礙他的好事。

  「忍着吧。」要知道财神爺可不是經常路過家門口的。

  「我可殺了他。」

  雲侬揚手在他的後腦勺招呼上一記,「都是同行,又何必玩相煎何太急這戲碼?何況你都已金盆洗手了,你還想除掉榜眼君好晉上排行榜一位不成?」

  嚴彥緊抿着薄唇,思索了一會兒後,萬般忍讓地開口。

  「先成親。」

  他怎麽還沒忘了那事啊?

  她僵硬地别過臉,「再說吧再說吧……」

  無奈嚴彥卻不肯讓她這般含混過去,兩手緊握着她的肩,銳利的目光将她給盯得死死的。

  「解決這件事再說,行不?」她深深覺得,再這般同他讨價還價下去,絕對會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眼下敵強我弱,她還是先撤了再說。

  「你答應的。」他質疑的目光強力地掃過她的臉蛋一圈。

  她垂下肩,「好吧,我答應的……」

  就在雲侬以爲嚴彥真聽進了她的話,會暫時對她歇歇手,不逼她那麽緊的,可到了夜深就寝時,她才發現她還是太小看他的心思了。

  她兩手叉腰站在自個兒的房門口,沒好氣地瞪向不請自來的守護門神。

  「我說,榜眼君不會摸到我房裏來的,要知道他可是江湖中有名的冰霜公子,他才不屑于我這毫無姿色的女子,他真要有什麽想法,最多就是想對我啃骨噬肉而已。!就算全天下女人都死光了,她相信韓冰也不會瞎了眼找上她的,将她大卸八塊的機率倒是較大。

  嚴彥還是站在她的房門口半步不移,俨然不動巍峨如山。

  「别給個梯子就想爬上來,我還能不明白你嗎?總之咱倆還沒成親,你不能進我的房。」她上前利落地兩手緊揪着他的耳朵扭呀扭,很清楚他是想藉韓冰一事拉近他們的關系好更進一步。

  他緩緩拉下她的手,眼底有着不可推拒的堅定。

  「我房裏隻有一張床。」她蹙着彎彎的細眉,沒想到在這節骨眼上他又犯了毛病跟她擰上了。

  「我不介意。」

  「我很在意床上人數。」

  他退一步,「我就坐在桌邊守着你。」

  「回去睡。」雲侬沒好氣地一把推開他,轉身就要把門關上,偏又被他一手擋住門扇。

  「就坐在門邊守着你。」他退了再退,可還是不改一夫當關的決心。

  她很想敲敲他的榆木腦袋,「不必!」

  三番兩次遭拒的嚴彥,揣着一顆不安的心微微低垂着頭,閉上嘴不再開口。而雲侬仰首瞧着他面上甚是失落的模樣,一徑地在心中對自己再三說着不能心軟、不能心軟……可他那宛若無辜遭棄的神情,最終還是撥動了她心中最柔軟的一根弦,令她忍不住上前拉拉他的衣袖。

  「木頭?」

  嚴彥一語不發地探出兩掌将她摟至懷裏,令兩人的身軀緊密地貼合在一塊兒。

  「可以……放開我嗎?」她的面色微绯,也不知已有多少年沒這般同他親近了。

  「待我把你捂熱了再說。」他的大掌擱在她的背後,将她往他的胸前按了按,好讓他倆的心房再貼近些。

  她不解地問:「我是昨晚涼了的飯菜嗎?」

  「不是飯菜,是心。他難得細心地向她解釋,「待我把你的心捂熱了再說。」誰讓他們之間的距離老是遠得讓他覺得冰涼涼的?既然不夠溫暖,那他就賣力點添添柴火加加溫。

  「敢情這十多年來我就是冰鑿的?」

  「不是冰鑿的,是不到春日就不發芽的種子。」他輕聲更正,柔柔的一吻輕印在她的額上,「早些發芽吧。」

  她茫然地眨着眼,「發什麽芽?」

  「愛苗。」

  「……」

  「發芽了嗎?」軟玉溫香在懷,嚴彥的心情宛如千樹萬樹梨花開,摟住她的雙手情不自禁地再緊了緊。

  她呐呐地,心慌之外,有些不适應他近來的劇烈轉變。

  「那個……你瞧這都還沒入冬,離春日也還有些時日……」

  「沒關系,咱們繼續呼喚東風。」他的臉皮大有刀槍不入的趨勢,還不忘催促她,「看在我這般誠心的份上,你也上心點。」

  雲侬兩眉之間的距離愈來愈窄,「你的口舌可是一日千裏啊。」還她那個以往不喜言辭的嚴彥來!

  他埋首在她的耳畔咕哝,「娶妻總得有手段。」

  「既然這麽會說話就别老在人前扮啞子。」枉她這些年在人前事事都替他擔了去,下回她就讓他自個兒去主持大局。

  「他們又不是我媳婦。」何必多費唇舌?

  與她耳鬓厮磨了好一陣後,嚴彥拾起頭來,再三以指撫過她的臉龐。

  「睡吧,我就坐在門外守着你。」

  對于他的騾子性格,她很想吐吐血,「回房去——」

  高大的身影倏地俯探向她,一雙溫熱的唇覆至她的唇上,輾轉吮吻,細膩纏綿,宛如春風柔柔拂至,她尚不及自訝愕中回神,那雙唇已然離開,他靜靜瞧了她半晌,熟悉的指尖拂過她因他而水潤紅豔的芳唇。

  「睡吧,乖。」嚴彥輕推她進入房内,不由分說地幫她把門扇合上。

  怔怔然坐在床畔撫着唇發呆的雲侬,這一夜,也不知自個兒究竟是有睡無睡、似夢還是非夢,待天色大亮,她悄悄打開門,低首一看,果然看見說到做到的嚴彥,此刻就靠着牆坐在她房門旁,閉着眼微側着頸子,似是疲憊地睡着了。

  「……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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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先是莫名其妙遭魔教教主看上,後又爲養傷而失了大筆銀子,故而不得不躲在小莊内養傷的冰霜公子,近來日日悲憤撫琴,以洩心頭大恨之餘,也吵得山莊内沒一處安甯。

  身爲山莊主人的某二人,在隐忍了十來日終于受不了琴音聲聲傳腦後,今兒個一早,他倆隻好藉采辦夥食之名,出門以圖個耳根子清淨。

  隻是街也是不能随便亂逛的。

  将預備屯積的糧食堆放在馬車上後,難得出門一回的雲侬,來到鎮上最大的酒樓,本是想買幾壇好酒,以慶祝她與嚴彥兩人從此金盆洗手遠離江湖的,可偏不巧,一位對他倆來說都十分眼熟的故人,在他們将跨出大門時,将他倆給堵在酒樓大門邊不動。

  一時之間,三張臉龐上各自有着不同的神情。

  久旱逢甘霖般驚喜不已的,是當今殺手排行榜上的狀元,龍項。

  像是一腳踩着大麻煩的,是曾經與他有過那麽點小過節的雲侬。

  不知該高興還是該覺得礙事,故一如往常面無表情的,是嚴彥。

  在他們三人堵住酒樓妨礙他人進出許久後,龍項看了看四下,二話不說地便扯過嚴彥的臂膀,一把将他拖至樓上預定的包廂裏去。而被他倆落下的雲侬,則不疾不徐地跟上,并在進了包廂合上門扇後,似笑非笑地盯龍項瞧。

  「你……你這婆娘又在打什麽歪主意?」被她看得渾身泛過陣陣寒意的龍項,随即想起了上回與她交手後的刻骨銘心教訓。

  雲侬的兩眼定在龍項緊握着嚴彥的那隻手上不放,「正巧,我也想問你這句話。」

  在他倆之間的嚴彥,有些不明白此刻空氣中蕩漾的詭谲是從何而來。

  「小侬,你認識龍項?」怎麽好像一副很熟的模樣?

  她不答反問:「你也認識他?」

  「算是……」他頓了頓,苦思了好一會兒後,才慢吞吞地給出個他認爲差不多的答案:「半個朋友。」

  「才半個?」龍項聽得滿腔怒火都快燒了上來,「姓嚴的小子,好歹我也同你喝過酒、燒過黃紙,你這家夥能再不講義氣點嗎?」枉他這些年來掏心掏肺地當這臭小子是兄弟,他居然隻是半個朋友?

  嚴彥撥開他的手,「義氣一斤值多少?」

  「你哪時被這斂财的婆娘給帶壞了?」龍項想也不想地就将雲侬當成元兇。

  「木頭,你先過來一下。」雲侬趕在他倆叙舊之前出聲打斷他們。

  嚴彥二話不說地推開龍項,乖乖步至她的身旁。她側首瞧了瞧一臉驚訝的龍項,然後兩手重拍在嚴彥的肩上語重心長地道。

  「我記得,我曾叫你多交幾個朋友。」早年前,因她老覺得他性子太孤僻,又甚少與人往來,爲了開拓他的視野,也爲他在江湖上行走方便,她是這麽叮咛過他。

  「交了。」

  「我不是叫你交殺手當朋友的。」他哪個不交偏挑個同行?

  他不解,「有差?」

  「好讓你們哪日一言不合互砍時,還看在同行的份上互打對方五折嗎?」他也不想想這人的排名還在他上頭呢,他怎麽就這麽不愛惜他的小命?

  從沒想過這點的嚴彥,認真地想象超那景況一會兒後,他老老實實地回答她。

  「九折尚可,五折太虧了。」依他看,倘若他不放水的話,他和龍項最多就是打平。

  「喂!」被晾在一旁的龍項聽不下去了。

  雲侬防備地一手将嚴彥拉至身後,接着巧笑倩兮地朝龍項一揖。

  「狀元兄,别來無恙?」

  龍項可沒她那好心情,「見到你這張臉,我就心疼我那些被你坑過的錢……」

  她甚是愉快地揚高了唇角,「知道你過得不好,我就安心了。」

  「你!」龍項氣結地指着她的鼻尖,「我也不過是砸過你一回生意,你還好意思記恨我?别忘了當年你可是因此訛了我一大筆銀子!」

  「你砸的那筆生意,正是嚴彥的買賣。」雲侬皮笑肉不笑地說着,早已消滅的怒火,又因這位狀元郎而又開始隐密燃燒。

  身爲掮客,她其實也不愛與江湖中人結仇的,可這位向來就在江湖上橫着走的殺手狀元,那回偏巧不巧地就是挑上了她爲嚴彥安排的買賣,她記得當年龍項收了大筆的保镖金,說什麽都要保護嚴彥正要下手的對象,使得進入殺手這一行以來從未嘗過敗績的嚴彥,不但頭一回因下手失敗砸了買賣得付出龐大的賠禮金,還因此躺在床上養傷養了半個月……

  哼,傷了她的人,這要她如何不記仇、如何不去替嚴彥找回場子來?當年她沒高價将這位狀元郎賣給那位看上他的外族公主,他就該感謝嚴彥要她别太記恨了。

  「……你倆何時狼狽爲奸了?」沒想到他倆之間有這層關系的龍項,呆楞楞地張大了嘴。

  她這才正式告訴他,「我一直都是他的掮客。」

  「怪不得……」龍項恍然大悟地拍着額,不一會兒又氣急敗壞地問:「原來你是爲了護短才暗坑我?」搞半天那位外族公主會追在他身後三年,就是因她想替嚴彥解解氣?那她後來還好意思跟他收取打發外族公主的那筆錢?

  「客氣客氣,就是不知公主殿下近來可好?需要我通知她一聲,好讓她與你叙叙舊情嗎?」反手暗地裏将他賣過一回的雲侬淡淡地笑了笑。

  「你……」陳年噩夢又再次被她挑惹起,龍項恨恨地瞪着這個害他遠遠避走關外三年的元兇。

  嚴彥動作飛快地擋在雲侬的面前,一掌使勁地推開想上來一清舊怨的龍項。

  「你怎會來這?」之前不是聽說他在江南做買賣嗎?

  龍項沒好氣地抹抹臉,「我這不是在躲人嗎?」

  「躲誰?」

  「那個……」他蓦地閉上嘴,一甩先前的怒意,反而親親熱熱地一掌環上嚴彥的肩,「我說小嚴哪,老哥我——」

  雲侬先一步地截斷他的話尾,「木頭,該回家了。」

  「哦。」

  龍項趕緊口下留人,「等等,嚴彥得留下來!」

  「不知狀元兄找他有何要事?」雲侬微微眯着眼,非常清楚這位招招搖搖過江湖的狀元郎惹是生非的能力。

  他摸摸鼻子,「我不過是想請他替我擋擋某個人而已。」

  「何人?」

  「……武林盟主。」

  「天快黑了,咱們回家收衣服煮飯。」雲侬勾過嚴彥的手臂,決心速速帶他離開這位招蜂引蝶的舊友。

  「既然你在此,那找你更佳!」龍項踩着疾快的步伐,一轉眼就來到門前攔住了她的去路。

  膽敢在他眼皮子底下染指他媳婦?

  嚴彥沉下了臉,一手覆上了腰際的軟劍,目光瞬也不瞬地盯着他。

  「慢着,你先讓我把話說完!」不知他倆是何關系的龍項,連忙趕在他出劍前舉高了雙手自清。

  雲侬清冷地問:「當年坑了你一筆後,你不都說咱們已斷絕往來了嗎?」

  「事有輕重緩急。」

  「很好,咱們沒交情。」反正她家中還有一個養傷的冤大頭,不差他這另一筆錢,況且,她才不想平白無故沾惹上武林同盟那個人麻煩。

  「你當真不伸個援手?」龍項煩惱地一手抓着發,沒想到她半點情面也不看。

  倒是嚴彥緩下了臉色,「你何時與武林盟主結梁子了?」

  「其實也不是結梁子……」他吞吞吐吐地說着,後來遷怒地瞪向嚴彥,「總之說來說去這事都是你害的。」

  「我?」

  項愈想愈忿忿不平,「誰讓你幹這行幹得那麽低調?你要是高調些,宗澤他也不會找上我了。」

  「狀元兄,咱們很忙。」雲侬冷不防地提醒他。

  知道左右都躲不過她的質問,龍項挺不情願地咂了咂嘴,對近來也不知躲哪去,故而還沒聽到消息的這兩人說清事情的來龍去脈。

  「你們也知道,幹咱們這一行,若非必要,其實咱們也不想無緣無由就去同那些江湖正派人士交手,畢竟井水不犯河水,功夫路子走得更從來就不是一道。」

  「然後?」

  「前陣子的武林大會你們知道吧?那個也不知吃錯啥藥的宗澤,在又連任了武林盟主一職後,突然就興起了想與我切磋武藝的念頭,說什麽都要與我一較高下,看誰才是天下第一劍。」

  嚴彥一楞,「切磋武藝?」

  「對,他還說到時他要廣邀武林同道觀戰,就當是做個見證。」龍項有苦難言地皺着一張臉,「你說那小子這不是嫌日子過得太平淡,沒事找事嗎?都拒絕他不下十來回了,他卻是死活都聽不進耳,硬要我與他一戰,不但派出了大批人馬四處找我,搞得我像名逃犯似的,還害得我近來因忙着躲他,都沒法去接我的買賣。」

  「宗澤怎不找韓冰?」嚴彥想不通地問,因他知道,韓冰的武功造詣其實也不遜于龍項。

  龍項煩躁地擺擺手,「人家冰霜公子是使刀的,宗澤是用劍的,所以宗澤看不上他。」

  「所以你就四處躲?」

  「呃……」

  旁聽的雲侬,雲淡風輕地踩他一腳,「江湖第一殺手混成這副德行,您不如自挂東南枝算了。」

  「我哪知我怎這麽倒媚?明明殺手界那麽多人,那小子哪個不找偏要找上我?」龍項也想不通他到底哪招惹那位宗澤了,明明宗澤都已坐上武林盟主寶座多年了不是嗎?全武林都奉他爲尊不說,連朝廷也都承認了他的地位,那小子究竟還有啥好不滿的?

  她含笑地爲他解惑,「誰讓你殺手這一行幹得聲名大噪,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每每你大刀金馬地把姿勢一擺,全江湖的武林豪傑有哪位認不出你來的?有誰不知你高居殺手排行榜首席?又有誰不知你霸氣十足的龍刑劍,一出鞘便是所向無敵?你說,在你恣意橫行武林還樹大招風這麽多年後,武林盟主他不把你當成目标他找誰去?」

  「我、我又不是……」被嗆個正着的龍項,結結巴巴地開口想反駁。

  她一句話堵死他,「不是故意出風頭的?你要好意思說出來,我也不嫌你說這話太違心。」

  「你、你這婆娘……」就快惱羞成怒的龍項,氣急敗壞地指着這個拆穿他的死對頭。

  嚴彥款款接上一句,「世上最聰明最溫柔美麗。」

  「……」有他這麽噎人的嗎?

  雲侬不給他機會拖嚴彥下水,「總之,這婁子是你捅的,我家木頭壓根就沒必要替你擋着那尊想跳牆撈過界來比武的大佛,更阻止不了盟主大人想與你切磋武藝的決心,有本事你就在他面前自廢武功,告訴他您老人家早已擱下屠刀,準備洗手從良嫁人去了。」

  「你這女人……」

  「句句在理。」嚴彥瞧着她那再明顯不過的護短模樣,心頭不禁湧上了陣陣止不住的喜悅。

  「……」

  「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當,所以你别指望嚴彥他會亮出他第三的名号,代你去與盟主大人一較高下,我說什麽都不會準的。」她說着說着又把嚴彥拉到她的身旁去。

  深知她有何能耐的龍項,唯恐她就這麽撒手不管,于是隻好挖掘出自己身上所有的耐性,硬着頭皮對她放軟了身段。

  「我說貪錢的婆娘,我同你做件買賣行不?」據他所知,她所經手的買賣,隻要她願做,幾乎沒有不成的。

  她挑了挑黛眉,「我家木頭已金盆洗手,往後再不幹殺手這一行了。」

  「不不,我不是找他殺人,我是找你做生意。」龍項盡可能和顔悅色地與她打商量,「隻要你能幫我打發宗澤,價錢、價錢……!

  「嗯?」

  他壯士斷腕地道:「價錢一切好談。」

  「是嗎?不幹。」雲侬隻轉眼想了想,很快就摸透了他在打什麽主意。

  「爲何?」

  「因我有我的底線。」她是爲了嚴彥而踏入掮客這一行的,嚴彥既已退出江湖,她自然不必再繼續窩在這池渾水裏攪和。

  「像你這種人也有底線可言?」她不是隻要有錢就什麽生意都肯接嗎?

  「正因就是沒有,所以才積極追求。」

  「你你你……」

  雲侬再次牽起嚴彥的手,「咱們回家。」

  當嚴彥被雲侬拉着走出包廂時,他側過臉有些擔心地看了龍項一眼,而後他也沒添上一句話,就這般被她給拉走了。

  走出酒樓來到馬車的停放處,将所買的酒壇子都擱上馬車後,雲侬心細地察覺到,他素來勤快的手腳似是拖拉了些,以及他面上那略帶猶豫的神色。

  「木頭,他真是你半個朋友?」她怎麽也不想讓已上岸的他再涉足江湖瑣事,尤其是在他已準備與她隐居後。

  她看着難得反常的他,「生平頭一回交的朋友?」

  「……嗯。」

  「你還有幾個朋友?」這點很重要。

  「沒了。」

  嚴彥見她問完了話也不上車,就隻是站在他面前不說不動地看着他,被她瞧得有些不自在的他,有些擔心地上前握住她的手。

  「小侬……」

  罷了罷了……總不能因想要維護他的安全,而讓他連段難得的友誼也保不住吧?天知道,要他這人對他人敞開心扉有多難,而要找上一個能夠忍受他這怪脾氣還與他稱兄道弟的人,又是有多麽不易了。

  誰讓他是她唯一的軟肋?

  雲侬揉了揉兩際,半晌,她還是不得不爲他軟下心,違背起她的原則來。

  「你在這等等。」她簡單地吩咐過他,轉身就朝酒樓的方向走去。

  遭嚴彥抛棄的龍項,枯坐在包廂裏,才正在苦思着接下來該怎麽避開武林盟主旗下那些粘人的小蟲子時,突然間,雲侬的那張臉龐又出現在廂門處,而此刻在她面上,卻已是沒有了方才拒人于千裏之外的冷意。

  「還不走?不想避風頭嗎?」

  「你不是在躲魔教教主?」

  「你不是在避武林盟主?」

  長年高據殺手榜頂峰,各自在江湖上皆有着響亮名号的某二人,這一日,極其難得地碰頭了,且碰頭的原因……還挺相似的。

  對于這個隻能算得上是點頭之交的韓冰會出現在這兒,龍項是很訝異的,畢竟前幾個月前他才聽說,韓冰誤中奸人之計落人了魔教教主向雲琛的手中,後來雖幸運逃出來了,可他怎麽……會出現在這兒?

  韓冰倒是對龍項的出現并不是很感到意外,因他深知能讓雲侬放人進來這兒,要嘛不是有着交情,要不就是龍項也欠了雲侬的債……

  四目交接了半晌之後,殺手榜上的狀元與榜眼緩緩移目至雲侬的身上,接着不約而同地暗自歎了口氣,這讓雲侬看得可不滿了。

  「你倆别一副同是天涯淪落人,感慨不已的德行行不?在這兒有得吃有得住還有得躲的,你們嫌棄些什麽?」有沒有搞錯,拿她家當避風港還一副被逼上粱山的模樣,也不想想她是承受了多少嚴彥隐忍的怒氣才收留他們的。

  嚴彥更是沒給他們好臉色,「我可沒請你們來。」

  「想我堂堂殺手狀元,竟淪落到你這婆娘的手上……」龍項哀聲歎氣地窩在椅裏,以茶當酒地一杯杯哀悼着自己的時運不濟。

  雲侬睨他一眼,「爬牆幹堵,總有一摔,節哀。」

  「待我把傷養好,我立馬走人。」韓冰老早就不想這般被掖藏着了,要不是魔教教主的那一掌着實兇狠,他也不至于内傷遲遲無法痊愈。

  「不怕我漲房租您可以再多抱怨幾句。」

  「……」

  龍項揚起手,拉過正照雲侬指示準備去替新客整理客房的嚴彥,百思不解地道。

  「對了,有件事我一直都忘了問。」

  「嗯?」

  「你與她……究竟是什麽關系?」打從認識嚴彥以來,也沒見這小子與哪個女人親近過,他才不相信他倆隻是掮客與殺手這麽簡單的關系而已。

  嚴彥一手指向雲侬,「我媳婦。」

  聽了他的話,韓冰當下噴出剛入口的湯藥,而龍項則是驚悚地自椅上跳了起來。

  「就這婆娘?」他這什麽眼光啊?

  瞧瞧她,皮膚有點黑,瘦瘦又小小,五官不出彩也沒多人特色,小身闆更無半點值得人目光流連之處,大街上生得似她這般的多得去了,若不仔細認認,恐還在人群中找不出她來,且她還已是個二十好幾的老姑娘,這不開竅的小子怎就獨獨看上了她?

  「不許再叫她婆娘……」嚴彥瞥了瞥他倆俱是一副受驚和略帶鄙視的模樣,接着他的面色漸漸變得森寒起來。

  龍項沒想到他竟會爲了個女人翻臉,「你不是吧?難道你沒聽過,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嗎?」

  嚴彥一手覆在腰際的軟劍上,目光狠厲地劍過他們。

  「誰碰我衣服,我斷他手足!」

  「你這都什麽家教?」龍項倒沒對自家半個兄弟興師,反而是急于先怪罪起雲侬。

  雲侬萬般無奈地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能怎麽着?他老兄開心就好。」

  再三保證絕不會動雲侬分毫,這才打發了滿臉不信任的嚴彥後,龍項還沒來得及去參觀客房的風景,一紙已寫好的契約文書便晾在他的面前。

  「這什麽?」

  「老規矩,簽了。」雲侬指着桌案上備好的筆墨。

  龍項有些懷疑地問:「你真能幫我打發那尊大佛?」以往他不是沒想過找人去遊說武林盟主宗澤打消比武的念頭,可不管他找上哪個人,都無法改變那位心意甚堅的宗澤。

  他轉了轉眼眸,「既然你是我兄弟的媳婦,那你就是我弟妹,我說這紙合同咱們就别簽了吧?」

  她兩手環着胸,「沒得商量。」來這套?

  「你就這麽信不過我?好歹我還頂着第一殺手的名頭!」

  「這年頭靠山山倒,靠人人跑,還是錢來最好。」雲侬也沒給他留面子,「不簽的話,您老繼續讓盟主大人追在您後頭思思切切不已吧。」

  他大咧咧地搔着發,「簽簽簽,我簽行了吧?」

  「你就是這麽人賺不義之财的?」韓冰依舊不改見縫插針的毛病,逮着機會不損她就不痛快。

  她瞥了瞥天生就嘴巴壞的他,「再說我漲房租。」

  「……」

  總算放下心來的龍項,精神一放松,肚皮也跟着醒了過來,眼看外頭天色也黑了,他撫着咕咕作響的肚皮四下探看他們的新居。

  「我們的晚膳呢?」

  「哪個賢慧的哪個自理。」嚴彥臭着一張臉踏進廳裏,一掌霸道地環上雲侬的纖腰,目光陰側地瞪了他們兩眼後,接着就将她給帶出去。

  無端被瞪的龍項茫茫然地問:「……他這是?」

  「你再同房東多聊幾句,這兒就可以開醋莊了。」韓冰轉過頭,繼續皺着眉頭喝完那碗都快苦掉他舌頭的湯藥。

  兩腳一踏入外頭的院子,山林間吹來的寒風讓雲侬不禁瑟縮着身子,擡首仰望,深秋的夜晚,無雲的天際裏星子分外燦亮,一條明顯白天際偏移的銀河像布滿晶瑩珠玉的腰帶,袅娜地鑲嵌在夜色的大衣上,仿佛隻要揚手往上輕觸,就能觸及那份不屬于人間的瑰麗。

  一件厚實溫暖的外衣,在她縮着頸子欣賞夜空時,輕巧巧地自她身後覆上她冰涼的身子,将她包裹在一片令人安心的體溫裏。嚴彥彎身将她打橫一抱,腳尖掠過院中枯黃的草尖,轉眼就躍上了房頂,再經幾次跳躍,來到了他倆居住的主屋屋頂上。

  「怎麽了?」在他放下她并抱着她一塊坐在屋頂脊梁上時,她靠在他的懷中,就着下方的燈火看着他的側臉,「悄悄話需要躲這麽遠才能說?」

  「你何時趕他們走?」他挪好她的姿勢,半轉過她的身子讓她坐在他的腿上,并伸一掌覆上她被晚風吹涼的小臉。

  「不都說他們得暫時避避風頭嗎?」人都才剛住進來而已,他也不必趕得這麽急吧?

  「你可置之不理。」

  「别忘了那是你朋友。」他以爲她很愛收留那個欺負過他的龍項嗎?

  他撇了撇嘴角,「割袍斷義。」

  「落井下石不道德。」她以指輕彈他的額際,看得出來他根本就口不對心,隻是滿肚子抱怨而已。

  嚴彥占有性地環緊了雙臂,低首嗅着她發間的别香。

  「我也缺德。」先是一個韓冰,接着又再來個龍項,怎麽想與她獨處就這麽難?雖然他一點也不讨厭她在面對外人時,那神采飛揚又頭頭是道的模樣,可他還是不想與他人分享。

  她以指輕撫他快連成一線的兩眉,「誰讓這年頭逛逛街都能逛出個亂子來?你就大肚點容着他們吧。」

  「先成親。」

  就知道他三五句不離這話題。

  「說說你爲何想娶我。」每日都遭他這般在耳邊提醒,聽着聽着,她也聽得麻木了,而麻木過後,她發現她也沒先前那麽抗拒他這個主意了。

  「……我缺媳婦。」他頓了頓,有些不自在地微微挪開了目光。

  雲侬伸手捏着他兩頰的面皮,「事情真有這麽簡單嗎?」

  「十年前……」對于她的不知不覺,他有些負氣,「十年前我就把你看成是我的媳婦了。」

  「你當初怎不通知我一聲?」

  「反正成親時會告訴你。」

  「你也得讓我準備準備呀。」若不是他倆自小就感情好,又早已習慣了對方,換作是别人,看他不吓跑别的姑娘家。

  他心急說着,「我統統都備好了,你什麽都不必做,隻要人過門就成!」

  「木頭……」

  「你不都說我是親人嗎?那麽親上加親又有什麽不好?反正我這輩子就隻親你一人,我不能沒你的。」見她呐呐不成言,他慌亂地将她小小的身子緊摟住。

  「……真要娶我?」被攬在這具熟悉的胸膛裏,暖融的感覺令她想起了十四歲那年的雪夜,他也是這般緊緊環抱住她,似要爲她擋住人間所有的風霜。

  「生死不改。」

  她深吸口氣,決定不再拖,也不再懸着他那顆不安的心。

  「那好,先訂親吧。」

  「你肯了?」大喜過望的嚴彥拉開了他們彼此,怔然地看着她淡然微笑的模樣。

  「不肯能行嗎?」總不能老看他這個大男人對她撒嬌吧?對于他,她的心都已經夠軟了,且天氣愈來愈冷了,她擔心堅持要睡門口的他會着涼。

  「不行!」他焦躁的低吼,「你是我媳婦,這輩子就隻能嫁我!」

  瞧,哪有賴皮賴得這麽理直氣壯的?

  隻是說到嫁人,她已想不起她是在何時遺忘這個念頭了。

  或許是那年在她爹出事令她舉目無親之後?也可能是在她爲了嚴彥踏入掮客這一行後?珍貴的韶光彈指已逝,忙着爲嚴彥接洽生意,爲他搜尋功夫秘籍、坐在榆樹底下守着家等他歸來的日子,已充斥了她所有的生活與時間,讓她從沒機會回過頭瞧瞧那些她所錯失的光陰,和那些,屬于女人最珍貴的青春。

  就在她的不知不覺中,年華已拍着靈巧的羽翅遠飛,住在附近的韻姨曾對她說,掮客客這一行誤了她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時光,蹉跎了她能夠相夫教子的機會,可她一想到,隻要她守在原處,一回頭她就能見到嚴彥的身影,她也就一點都不在乎了。

  爲什麽她會不在乎呢?

  怎麽現下想來,在她心中的天秤上,隻要嚴彥往那兒一站,他什麽也不必做,也就壓蓋過所有的人事物了……

  「小侬?」嚴彥撫着她的臉蛋,打住了她漫無邊際的神遊。

  「總之咱們先訂親,讓我緩過一段日子吧,誰讓你突然就說想成親?待我接受這事了,咱們再正式成親好嗎?」她收拾起滿心的無奈,雖是對他一如既往的縱容,但還是把持住了一個限度。

  「好,咱們這就去訂親。」他喜不自勝地拉好她身上的外衫,接着就想抱她跳下去做準備。

  她拉住他,「别忙了,訂給誰瞧呢?」他倆早就都沒高堂也沒親人了。

  「那……」

  「咱倆在心裏訂了就成。」反正這也隻是他倆的事而已。

  「好。」嚴彥點點頭,迅即以行動落實這出于她的口頭承諾。

  下一刻,屬于他的氣息,撲天蓋地包圍住她,在四周寒風的襯托下,他的嘴唇灼燙得不可思議,撩人的熱意,一路自她的唇上蔓延至她的四肢百骸,當他撬開她的牙關時,她更是覺得那陣熱意有如竄燒的火苗,令她喘不過氣來,胸口劇烈地起伏着。

  「不喜歡?」他挪開唇,趁她換氣時吮咬着她的貝耳。

  「不,不是……」她怔怔地,胸口漲了滿滿說不清的情緒,腦際空白一片,一時之間隻覺得暖暖的……甜甜的……

  嚴彥笑了笑,在她呆看着他難得的笑臉時,他的臉龐突然又再次在她的面前放大,下一刻唇上又掠過溫暖,這次他很小心的含住她的唇,柔柔的舔着,過了一會兒,在她稍稍放松身子時,他一手扶着她的後頸,慢慢地加深這個吻。

  他并不想告訴她,他喜歡向來處事穩妥的她,每每在親吻時,因不知該如何回應,故而笨拙地模仿着他的舉動;他喜歡在吻久了後,她便會氣息紊亂地偎在他的身上,杏眸迷迷蒙蒙的,唇辦也泛着紅潤的亮澤……

  這是隻屬于他的小秘密,她不知,他人也不知,絕無僅有隻屬于他的。難以言喻的滿足感占滿了他的心頭,他忍不住探出舌在她的唇裏再三勾留,并輕輕咬了她的舌尖一下。

  「好,咱們訂完親了。」

  她掩着略略紅腫的唇,覺得舌尖還有點疼。

  「能不能别這麽一語雙關……」

  嚴彥小心翼翼地攬她入懷,讓她将下巴擱在他的肩上,此刻徘徊在他心坎上那濃得化不開的眷戀,令他有些迷醉。

  靠在他肩上,雲侬發現,此刻透過他的發絲所看出去的風景,一如往常地美麗、一樣地星光明媚,天地間并沒有因此而改變了什麽,也未因此刻添了些許的濃情密意而變得更加绮麗些,他倆也還是他倆,她最熟悉也最安心的心跳,仍舊隔着他的胸膛與她緊貼着。

  如同以往,他們一樣在過着尋常的日子,沿路風景無改,既是這樣的話,改變又有什麽不好?

  至少在多年的漂泊過後,她的心有個可以歸家之處,這個正擁抱住她的男人,在日後他還是會繼續手藝不佳地幫她梳發,會很樂于親手替她更衣,會像隻護家忠犬似地守在她的房門前,不許任何人越雷池一步、他還會将她吻得暈頭轉向,令她時常在夜裏因他的臨睡一吻而輾轉難眠,以緻清早醒來後,她的目光首先就會朝他的唇辦瞄了過去……

  「小侬。」嚴彥擡起她的下颔,眼底含笑地輕喚。

  「嗯?」

  「你很回味再三?」不知出神到哪去的她可能不知道,她已經舔着她自個兒的唇辦很久了。

  她頓時僵住了身子,豔麗的霞色在她臉上泛濫成災。

  「不必回味,直接開口說聲就是。」他随時歡迎。

  「……」

  他以指撫着她的唇,反複地摩挲了許久,不說話也不多做其他的舉動,隻是着迷似的以指畫過她的唇辦。

  他低聲喃喃,「我心中就隻你一人而已,我想娶的人,就是你。」

  在很多很多年前,早在他憶得起的那刻,在不知不覺中,他在心上埋下了一顆屬于愛情的種子。

  這麽多年來,那種子發芽茁壯,日複一日地汲取着他心房暖熱的鮮血而成長着,待到他回神時,它早已成長爲擎天巨樹,拔不掉、摘不去,更不能将它移植,因澆灌着它的是從他心房榨取而出的絲絲愛意,于是它就這樣,盤根錯節深紮在他的心坎底。

  多年來,他隐密地培植着它,他從不張揚,僅隻是平靜地渴望着它開花結果,他隻是默默地思慕着她,哪怕珍貴的韶光都耗費在她身上,他仍舊無悔也無怨。

  誰讓她是他的寶貝媳婦呢?

  是他的。

  啪!

  坐在飯桌邊接受喂食的雲侬擡起頭,無辜地看向飯桌上其他的飯友兼房客,在嚴彥又拿起湯杓堅持再喂她多喝幾口時,她張開嘴,不語地喝下他炖了一早的祛寒雞湯。

  龍項取來另一副筷子,在這刺目的景況下,強忍着一肚子的不滿繼續用餐,而坐在另一邊的韓冰,則悶不吭聲地喝着沾光才喝到的雞湯,對于眼前這兩名成天卿卿我我,形影不離的男女,他有種郁悶得很想捅自己一刀的欲望。

  當嚴彥服務到家地爲她碗中的雞肉分肉去骨,甜蜜蜜地舉筷送至她唇邊時,龍項一個不小心沒把握住手中的力道,再次讓一雙上好的紅筷壯烈成仁。

  雲侬好心提醒他,「再折下去,待會你就得用手扒飯了。」

  「你們……」這莊裏誰不知他倆感情好?他們有必要每日都這麽刺激孤家寡人的房客們嗎?更别提他們這些房客在江湖中一晃多年,還是形單影隻好不凄涼,這不是成心給人添堵嗎?

  她一手指向身旁正執行着偉大「媳婦夢想」的某人。

  「問他。」她是受人所迫啊。

  嚴彥頭連擡也不擡,「我高興。」

  看着我行我素,根本就不顧忌他人如何作想的嚴彥,龍項與韓冰忽然有些明白雲侬面上的無奈是打哪兒來的了……這嚴彥,根本就是非一般常人,臉皮厚得有如銅牆鐵壁。

  喝完湯的雲侬一身熱意,想起身到外頭走走散散熱氣,一動卻發現不知何時嚴彥的大掌已擱在她的腰際,她尴尬地困在位子上動彈不得,硬着頭皮迎向對面兩位房客再次投射而來的不善目光,而嚴彥卻不當一回事,繼續旁若無人地吃着他的飯,也不管他人會不會因此食不下咽。

  待到午膳過後,嚴彥一腳将龍項給踢去院裏,讓他去清掃各個院子裏堆積的落葉,雲侬則帶着布尺和兩匹布料往韓冰的院子走,她繞過院子,一路走過滿地的黃葉,踩碎了一地的深秋蕭索。

  掃完客院的龍項,站在韓冰客房的窗前,看着雲侬替韓冰量完身後,往桌邊老練地裁着布匹,而閑着沒事做的韓冰,也難得地聽從雲侬的指揮,正拿着抹布擦拭着室内的桌椅。

  龍項趴在窗邊問:「關于武林盟主的事,你可想好怎麽解決了?」

  「已經在安排了,這陣子就暫且先晾他一晾。」她擱下手中的金剪,邊說邊分心地想着方才嚴彥知道她要來客院時,他那一張黑得足以滴出墨汁的臉。

  「你真有把握?」

  她好笑地問:「難不成我還會把錢還給你?」

  龍項也有同感,「也是,你在這行都做那麽久了,我想你也不可能砸你自個兒的招牌。」

  「喝藥了。」自外頭走進來的嚴彥,打破了午後客房中的和諧氣氛,将手中的托盤往花桌上重重一放。

  雲侬嗅了嗅藥汁所散放出來的氣味,驟感不對地攔住了要過來取藥的韓冰。

  「木頭,你在這藥裏多添了什麽?」怎麽和前陣子聞起來的味道有着微妙的不同?

  沒想到會被她逮個止着的嚴彥,不承認也不否認地别過臉。

  「添了什麽?」她可不是韓冰那個被藥苦得早嘗不出味道的人,想糊弄她?

  「……黃連。」他不甘心地吐實。

  「能說說你爲何要這麽做嗎?」雲侬在韓冰的冷眼掃過來時,擡起一手要他稍安勿躁。

  「你爲他做衣裳。」

  她歎了口氣,不知該拿嚴彥的妒嫉之心怎麽辦。

  「再不幫他做幾件衣裳,你要他穿什麽?」想當初韓冰逃難而來時還隻是初涉深秋,如今都已快入冬降雪了,總不能讓貴客着涼吧?

  「我的可借他。」龍項都能穿他的,爲什麽韓冰就不行?

  有潔癖的韓冰才不領情,「在下可是付了銀兩!」誰要穿他的舊衣啊?

  「行了,我就幫他做兩件,你别瞎鬧。」她拿起桌上的托盤将它塞回給嚴彥,并阻上他繼續留在這兒讓韓冰制造冷意。

  嚴彥卻沒那麽好打發,就是定住了腳步賴在原地不肯走。

  「你别與他們走太近。」他防備地再三叮咛。

  「還不是因爲同在一個屋檐下嗎?」還以爲他早習慣了呢,結果他還是防賊似的。

  「别讓他們老瞅着你瞧。」

  「他們不會那麽沒眼光的。」誰像他一樣?

  「别對他們太好。」

  對他們太好?這個收了大筆寄居費的女人,雖是從沒苛待過房客,但她是哪兒曾對他們客氣過半分了?

  韓大爺聽着聽着當下就不幹了,扔了手上正在擦着的花瓶就想過去與同行指教指教。

  「别這樣、别這樣……」龍項涎着讨好的笑,急急攔住想要興師的他,「那小子不就是怕跑了媳婦嗎?人家不但把新居分給咱們住,媳婦又特意幫你做衣裳,你還不許他吃吃味嗎?!

  韓冰的眼刀再次狠狠戳過某人,「哼。」

  「好了,你也别與他對瞪了。」雲侬也忙着趕人,扳過嚴彥的身子往外推,「去把藥重新煎過,不許再亂添藥了,或者你想讓他的傷好得更慢在這兒住得更久?」

  聽了她的話,嚴彥不情不願地端着托盤,再次返回廚房制作專用苦藥去了,韓冰的神色因此而緩了緩,不冷不熱地對她道。

  「看不出你還有良心。」

  「一碼歸一碼,生意歸生意,這點我分得清的。」要不是巴不得他快點走,她其實也不想阻止嚴彥這麽整這位口德不好的冰霜公子。

  「聽小嚴說,你不是很想嫁他?」也跟着閑聊起來的龍項,想起嚴彥方才的背影,不由得想起前幾日嚴彥在不經意中對他所吐的苦水。

  韓冰不屑地贈她一句,「當心過這了村日後就沒那個店。」

  雲侬有些受不了這兩個長舌男,「我倆打小就認識了,當他親人當了太久,所以從前我沒想過要與他做夫妻。」

  「可我瞧你們挺像一對的啊,平日你們的舉止行爲哪點不像是老夫老妻了?你何必糾結于成親二字?難道成了親,他的心就會變了,還是你就會放心讓他一人了?」龍項挑高了朗眉問:「要我說,那塊呆木頭也沒多餘的心思,他就是想與你定下個名正言順的身分,平平實實的與你在一起過日子,你想得再多,日後你不也是照樣要同他一塊繼續過日子?」

  雲侬停下了手邊的動作,被龍項一語點破某些纏在她心中的結後,她失神地想着,自嚴彥開口要求她成親以來,她一直不想如此貿然成親的理由。

  好像是有……但又好像從沒存在過……

  那她在矯情些什麽?

  龍項想不通地問:「我說你平時不是挺聰明的嗎?就這麽點小事你也想不通?」

  站在邊上的韓冰又冷冷諷了一句,「也隻有那家夥才會将你當成個寶。」

  聽着他倆一白臉一黑臉的唱和,雲侬一手掩住到了唇邊的笑音。

  「你笑什麽?」

  「笑我自個兒怎就那麽笨。」現下想起來,她還真是沒事找事。

  韓冰沒放過這機會,「人貴自知。」

  「嗯。」她也不惱,反倒笑得十分燦爛,「總之,謝了。」

  成天與她互杠爲樂的韓冰,反而不适應她如此的轉變,在她走出客房去找嚴彥時,他不解地看向龍項。

  「她是怎了?」

  「大概是暫時沒打算漲房租了吧。」看來嚴小子的大婚之日或許指日可待了。

  雲侬走進光線不是很好的廚房裏時,嚴彥正背對着她蹲坐在小藥爐前,她走至他的身旁一看,他緊抿着唇,手中的蒲扇有一下沒一下地扇着。

  「木頭?」她找來了一張矮凳,緊貼着他坐下,「還生氣?」

  嚴彥側首看她一眼,小藥爐紅融融的火光映在她的芳容上,一跳一跳的光影染紅了她的臉龐,他不語地拉過她的手,低首親吻着她一根根柔嫩的長指。

  「很喜歡我?」她任由他親着,動容地瞧着他珍惜無比的模樣。

  「嗯。」

  「會疼我愛我?」

  「嗯。」

  她的聲音有些哽澀,「一直到老?」

  「到下輩子也是。」

  雲侬鼻酸地看着他,眼中氤氲着濃濃的不舍與感動,怎麽也關不住,嚴彥撫着她泛紅的眼角,一如以往地對她道。

  「别哭。」

  聽着耳熟的這句話,她不禁想起,天不怕地不怕的他,總是怕她哭,可到了真正令她傷心的時候,他又舍不得她強忍着不哭,笨拙的他,來來去去,就隻有這麽一句安慰的話,這麽多年了,他也沒有别的新詞,他依然是那個将她放在心上的呆木頭。

  她是怎了?

  明知他癡心一片,她怎就舍得這麽讓他一直苦苦等着她?

  她拉下他的手,柔聲說着:「辦妥了龍項的事後,咱們就成親吧,到時讓你的朋友喝喝喜酒。」

  「真的?」嚴彥猛然擡起頭,掩不住滿心的激越,眼神都因此而閃亮了起來。

  「我不想再讓你等下去。」

  「小侬……」他有些惴惴不安,生怕隻是一夜好夢。

  「今晚别睡門口了,外頭冷。」她站起身,打算去找來一床新的被褥擺進她的房裏。

  嚴彥的黑眸燦燦生輝,「和你一塊睡床上?」

  「……地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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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就約在這?」龍項皺着眉,心下有些後悔。

  「嗯。」

  「爲何約在這?」

  「風水好。」雲侬面不改色地說着。

  龍項的兩眼再次往四下掃了掃,精緻的樓閣裏紅粉無邊,春光無限,處處莺聲燕語缭繞,舉目可見美人裹着薄如蟬翼的絲紗,擺款着柳腰、挺蕩着豐乳……眼前處處美景不隻弄得他氣血有些不順,面皮微微泛着熱意,也搞得此刻正坐在樓下會客大廳裏,那一大堆自喻爲正道人士的江湖中人,個個如坐針氈、面紅耳赤,雙目不知究竟該往哪兒擺才好。

  約在哪兒會面不好,她偏要與武林盟主約在青樓詳談?

  這風水怎麽就好了?

  他再看向也一塊跟着來湊熱鬧的嚴彥,那小子倒不像他,身處在這座青樓裏,嚴彥半點尴尬和不自在也沒有,因他的兩眼壓根就沒離開過雲侬的身上,照舊習慣性地對身旁的風景來個視而不見。

  「底下的人都已到齊了,你還不下去迎客?」吃飽喝足後,雲侬窩在客席裏,瞄了瞄龍項那張紅得似關公的臉。

  他一臉無奈,「這不是在等着姑娘您嗎?」

  「小侬……」嚴彥緊張地拉住她的衣袖,十分不放心她陪龍項下去面對那一大票來意不善的武林人士。

  她笑了笑,「我去去就來,你記得待在這兒别動,千萬别暴露了你的身分。」

  「你當心些。」

  「行。」她點點頭,轉身快步跟上走在前頭已下樓的龍項。

  嗅着空氣中陣陣濃郁的脂粉香,坐在大廳裏的衆武林人士,遠遠偷觑着那些躲在柱後或廳門旁偷瞧他們的美女,不知不覺間,又覺得更加口幹舌燥了些,不約而同地再飲下一杯茶水。就在他們又将喝完桌上的茶水時,姗姗來遲的龍項總算依約出現在他們的面前。

  不待龍項邀來的宗澤開口,與宗家素來有交情的柳亦遲,在龍項一踏入廳中即先一步興師。

  「龍項,你好大的面子,竟讓武林盟主久候一個時辰,莫非是不将我武林同輩看在眼底了?」

  龍項慵懶掃他一眼,「對于你這等既沒交情又跟來湊熱鬧的不速之客,的确是不需給你留啥顔面。」

  「你!」柳亦遲正欲發作,不意間卻瞧見站在龍項身後的雲侬,「慢着,她是誰?」

  「舍妹。」龍項在主桌找了兩個位子,并替雲侬拉開坐位讓她坐下。

  「龍大俠好興緻,竟然連上青樓也不忘攜上自家妹子。」

  「關你屁事?」對面的宗澤都沒開口了不是嗎?

  「慢。」雲侬揚起一掌,及時打住了柳亦遲接下來要說的話。「不知姑娘有什麽話要說?」

  「柳亦遲,江南柳無爲二子,習劍一十六年,柳氏雲門劍法已臻六成,可惜出招快而不準,隻要下盤功夫靈活些,走過七招後即可解決。」她若無其事地說着,接着轉首看向坐在一旁的某位中年男子,「萬大俠,沒記錯的話,上個月,您與這位柳公子有些……小過節吧?!

  萬開來淡淡瞥了眼就隻會躲在宗澤背後的柳亦遲,而後不陰不晴地向雲侬拱了拱手。

  「多謝姑娘提醒。」

  「你這女人少挑撥離——」與柳亦遲交情甚笃的唐铮見狀,随即救場地站起身。

  「唐铮,西蜀毒門,擅毒,随身常攜金玉蟾毒。」她邊說邊招來廳中侍女,要她将那壺茶就放在桌上,「解藥我就備在茶水中,諸位慢用。」

  爲她突如其來的話,廳中刹那間有陣沉默,坐在首位始終沉默不語的宗澤,終于因此開了金口。

  「爲何要備在茶水中?」

  她聳聳肩,「因他趁火打劫,而我不過是梁上救火而已。」

  「你說什麽?」猶不知早就着了道的衆人,登時紛紛站起,大驚失色地瞧着手中用過的茶碗。

  「日前,在下不小心截了唐門信鴿。」雲侬自袖中取出一隻小信筒交給龍項,「信中大意是,唐門門主不滿唐門在中原擴張的速度太慢,故對唐公子施壓,要唐公子加快進度以完成——」

  面色忽青忽白的唐铮大聲吼斷她,「别聽她污蔑!在下怎麽可能對武林同輩仿什麽趁火打劫之事?」

  「可不可能,驗一驗茶水不就知曉了?」龍項直接将信筒扔給宗澤,示威性地朝宗澤揚了揚下巴。

  「你……」沒想到半途會殺出她這号人物的唐铮,在其他同道紛紛朝他投來質疑的目光時,面上的神情有些扭曲。

  雲侬輕挑黛眉,「驗吧,莫非你心虛?」

  看完密信的宗澤,出手如閃電般地以隔空點穴制住了唐铮,再朝身後的人示意。

  「押下去。」

  當唐铮被宗澤的心腹拖離大廳時,雲侬不忘提醒猶站着面面柑顱的衆人。

  「喝吧,毒性發作了可不好。」

  下一刻原本還極力隐藏住内心驚恐的衆人,連忙上前搶奪那僅有一壺的茶水,而就在這當頭,雲侬又轉過身子,含笑地問向就近坐在她身旁的宋書銘。

  「宋大俠,不知尊夫人近來可好?」

  人稱書生公子的宋書銘面上霎時風雲變色,神色複雜地看向她之時,也暗自下了狠勁握緊了雙拳。

  雲侬傾身靠在他耳邊低語,「若您想知道您這頂上綠帽因誰而戴,不妨私底下去找此樓樓主問問,看在您咬牙隐忍了兩年的份上,不收你半分銀錢。」

  「在下告辭。」宋書銘聽了随即拿起擱在桌上的長劍,朝宗澤略略示意後,起身大步走向樓内尋人。

  衆人呐呐地瞧着載譽江湖的書生公子就這麽無端端走了,人人不禁疑惑起雲侬方才究竟與他私話了些什麽。

  「慕容大俠。」雲侬隻是轉過臉,将一雙水眸改放在另一人身上。

  「在下有事,也先行告辭了。」他立即起身,早就不想在這令人坐立不安的煙花之地久留。

  「在下突有要事……」

  「在下也是……」

  不消片刻,大廳裏原本是想跟過來湊熱鬧的武林人士們,轉眼已走得幹幹淨淨,連聲挽留也追不上,隻剩下宗澤所帶來的自家家仆而已。

  「盟主大人。」她總算有心思好好招待今日她邀來的貴客了。

  宗澤對她沒什麽印象,「不知姑娘是……」

  「在下乃一介無名掮客。」她起身有禮地朝他一揖,「家兄笨拙不擅言辭,故今日小妹就膽人代家兄放言了,還望盟主大人海涵。」

  家兄?江湖上有誰不知龍項是個獨生子?

  「在下今日來此,不過是想邀令兄切磋武藝。」宗澤也不拆穿她,不疾不徐地道。

  「不成。」

  「爲何?令兄乃武林赫赫之輩,我想令兄器量應不會如此狹小。」心中不似她有那麽多彎彎道道的宗澤,其實就隻是很單純的想要比武而已。

  她搖搖指,「這不是器量的問題,亦不是顔面之争,當然更不是家兄不是怕了您。」

  「那是何故?」

  「盟主大人,您說綁粽子的,與炸油條的,哪個掙的錢多?」她不急着回答他,反而是天外飛來一問。

  「這……這怎能相提并論?」

  「如何不能論?」雲侬巧笑倩令地問:「不都同樣是賣吃食的?」沒察覺她心思的宗澤理所當然地道:「這其中自然有分。」

  「對,即便是同樣都賣吃食的,也都還得分種類是不?」

  他更是想不通,「這與在下欲和令兄切磋武藝有關?」

  「自然有關。」她清清嗓子,句句清晰地開講,「您是武林一代宗師,長年醉心于武學造詣上,追求的是更上一層樓的武學境界,而家兄的職業是殺手,區區武藝隻是入行要件,所講求的則是一擊必殺的技巧。您說,您與他怎能兜在一塊一較高下?就如前頭所說的,雖都是習武的,也一樣都得分行别類不是嗎?]

  「這……」他還真從沒想過。

  「口口聲聲說要切磋武藝,您是想同他切磋什麽?殺人技巧嗎?從來都不是同一座天秤上的兩人,怎擺在一塊一較高下?依我看,不如您就同他比比誰殺人殺得較快如何?」雲侬一句問過一句,問得坐在她身旁的龍項頻頻點頭。

  宗澤皺着眉,「這怎能拿來做比較?」

  「怎麽不成?」雲侬地語氣一改,變得句句不饒人,「難道要他同您比比,誰較能行俠仗義主持武林公道?可您也明知他幹的是殺手這一行,他有必要因您的任性而去做那些他從不曾做過的事嗎?」

  「在下不過是想同令兄一較劍藝……」

  「隔行本就如隔山,您就别再讓我重複了。」她不耐地擺擺手,「同一件事說了這麽多回,有意義嗎?」

  一直站在宗澤身後的家仆,見自家主子被問得絲毫無回擊之力,氣不過地跳出來指着他們兄妹倆。

  「給臉不要臉,不就是個殺手而已?身分低三下四的,跟他比武都算是擡舉他了!」要知道宗澤的身分是如何尊貴,若不是龍項的武藝有些看頭,誰會拉下身段找個殺手比試?

  她笑得如休春風,「是嗎?」

  想爲宗澤出口氣的家仆,在她尖銳的目光下忙退回原處去。

  「不知盟主大人您可殺過人?」她像是沒見過方才的小插曲似的,心情不錯地繼續與宗澤閑談。

  「人在江湖走,這自是當然。」要想踏入江湖,本就要有這個決心。

  「當然?」她哼了哼,「殺人是罪,您何以視之當然?」

  宗澤沉聲地道:「在下所殺之人,皆是罪大惡極之輩。」

  「敢情您殺人之前還背過對方的生平事迹和族譜?」

  「這……」他沒想到她居然會問這個。

  她沒放過他,「背過沒?」

  「姑娘你别說笑了。」自認爲扛着武林正義的宗澤,在她緊追不放的目光下,不知怎地,心頭忽掠過一陣心虛。

  「我就背過。」雲侬難得将她人行以來一直烙守的準則告訴外人,「身爲掮客,我在接每一樁生意前,絕對會将對方調查得一清二楚,确實明白何以買家非殺他不可,因我從不讓我旗下的殺手錯殺任何一人。」

  宗澤瞠大了眼,不語地看着眼前這個挺直了腰杆,說得甚是理直氣壯的小女人。

  「倘若殺人是罪,以罪孽來論,我相信,您的手,絕對不比家兄幹淨到哪裏去。」她再次将話題兜回原處,「同樣身爲雙手沾滿血腥之輩,試問,您與其他武林同道憑什麽自侍比他們這些當殺手的來得清高?說穿了,您不過也同樣皆是殺人之輩罷了,既是要比武,若是不以殺人爲勝負的話,那就請您打消念頭,别再想着與家兄切磋勝負。」

  「殺人怎能分勝負?你少強詞奪理!」不待宗澤回答,身旁的人們再也忍不住了。

  「至少我就占着個理。」

  「一派胡言,你分明就是謬論!」

  雲侬也不理他們,隻是一徑地盯着宗澤,「别告訴我,您行于江湖中殺人,是因殺生爲護生,斬業非斬人。」

  「我如何不是?」從沒有這麽懷疑過自己的宗澤,眼中有着淡淡的驚慌。

  「前年七月時,您于江南别業斬殺全萬教五十名教衆,您可知,當中六人,并非教中之徒,生平也不曾爲惡,而是臨時遭友朋拉去壯膽的?」

  宗澤的臉色蓦地變得有些蒼白。

  全萬教……那一回在夜裏偷襲他,想将他自武林盟主寶座拖下,故暗施陰手的那些?

  這事他不是一直都隐瞞得很好,至今全江湖無人知曉嗎?她怎會知道他做了那事,而她又是如何得知……那其中有無辜之人?這事就連他也是今日才自她口中得知。

  「您瞧,不都隻是殺人而已嗎?」雲侬有些同情地看着他,也知道那回他大開殺戒,不過是在重重包圍下爲了自衛。

  腦中一片混亂的宗澤猛然站起身,一時之間忘了他今日來此是爲了什麽,轉身就想往外頭走。

  雲侬的話追在他的身後,「盟主大人,倘若您想探知那六人家居何處、家中有何遺人,您可問問家兄何處找我。」

  「盟主?」其他人不知所措地看着緊斂着眉心的宗澤。

  半晌,順過氣的宗澤回首朝龍項點頭,「失禮了,在下忽想起尚有要事,告辭。」

  「盟主大人……」廳裏的最後一些人也跟着宗澤的腳步遠走了。

  解決完了這樁麻煩的生意後,雲侬拖着像個木頭人坐在原地不動的龍項往樓上走,才踏上台階的最後一層,即被攬進了一具溫暖的懷抱裏。

  「沒事吧?」嚴彥不放心地擡起她的臉蛋。

  「我很好。」

  「妹子……」慢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的龍項,直朝着雲侬眨着眼。

  「下戲了,你少攀親搭戚。」态度差真多。

  龍項像挖到寶似的,兩眼亮晶晶的。

  「我今日才知道,你居然這麽的……」韓冰那小子還躲魔教教主躲個頭啊?隻要她一出馬,事情三兩下就擺平搞定了。

  察覺到龍項眼底的精光,嚴彥急忙将雲侬拉進懷裏阻止他的虎視耽耽。

  「她是我媳婦!」現在才知道她的好?晚了!

  龍項恨鐵不成鋼地瞪着他,「知道啦,不會同你搶的啦。」

  「走吧,回家。」雲侬揉揉頸子,想着都已出門近兩日了,韓冰應當差不多把家中的存糧給吃光了。

  「這事就這麽解決了?」跟着一塊下樓的龍項,至今仍是有些不敢相信。

  「你有不滿?」

  「你肯定日後宗澤不會再找我碴?」以往他費了多大的勁都沒能說服宗澤,誰知她一出馬就……不愧是職業的掮客,早知道就早些找上她了。

  雲侬卻給了個意料之外的答案,「才不。」

  「什麽?」

  「今日那位德高望重的盟主大人,不過是一時失了裏子面子,日後當他解脫了他心底的虧欠之後,說不定他還會繼續找上狀元兄您。」宗澤可是出了名的武癡,爲了追求至高無上的武藝……他哪可能這麽簡單的說退就退?

  龍項登時慌了手腳,「這怎麽行?」

  「我可是做到你所托了。」她挽着嚴彥的手,邊走邊打呵欠,「我打發了他不是嗎?」累死她了,光是打聽消息也是件苦差事。

  「可、可是……」

  「不行,不會再借你了!」嚴彥占有性十足地摟住雲侬,并對龍項撂下了警告的目光。

  龍項簡直氣急敗壞,「你這小子别急着見色忘義行不?」

  「你還想在我家窩多久?」事情既已解決,嚴彥巴不得快些趕這尊房客出門。

  「待風頭過了我就走……」龍項煩悶地說着,在瞥見他不滿的眼神時,沒好氣地道:「待老哥我喝過了你的喜酒行不?」

  「當真?」

  「我像言而無信的人嗎?」

  雲侬拉拉嚴彥的手,「走吧,再不回去韓冰就要餓死在家裏了。」這兒離家有半天的路程呢,她還想早早起程趕在夜深前回家。

  一直牢記着她承諾的嚴彥,滿心欣喜地問。

  「回去就成親?」

  她爽快地應允,「嗯,咱們回家成親去。」

  「不行不行,還得再高點……」龍項站在椅子下方指揮韓冰在大廳裏挂上喜幔。

  「這樣?」内傷差不多快痊愈的韓冰,不耐煩地再次舉高了手臂。

  「左邊歪了些。」

  「這總行了吧?」

  他還抱怨,「是左邊不是右邊……哎,你連左右部分不清?」

  「行了啊你。」韓冰揉着酸疼的肩頭,「姓龍的,你究竟是招女婿還是娶媳婦?有必要這麽大費周章的布置嗎?」光是挂條喜幔他就擺弄了快半個時辰還搞不定。

  「我龍某人的兄弟要成親,自然得辦得熱熱鬧鬧、體體面面的。」

  韓冰的目光像是想揍人,「再體面還不是隻有我們四個人看!」

  「……也是。」家裏總共也就隻有四個人而已,怪不得嚴彥和雲侬都不理會他們,婚禮随他們這兩名賓客愛怎麽辦就怎麽辦。

  打定主意要成親的嚴彥與雲侬,自辦妥了龍項的事後,本是想一回到家就辦個簡單的酒宴,款待完家中的兩名房客,就當婚禮禮成了。

  偏偏自稱爲嚴彥兄弟的龍項說什麽都不肯,更不讓他們把婚禮給辦得如此簡單寒。于是乎,一手操持婚禮的龍項翻完黃曆看好日子,便拖着閑着沒事做的韓冰籌辦起瑣事,張燈結彩地布置起了山莊,弄得四處一團融融的喜慶氣氛,以往時不時在莊裏玩悲憤撫琴的韓冰,近來也放下他冰霜公子的架子,在龍項的壓迫下改奏喜樂了,還時常可看見他被龍項指使着到處幫忙。

  「房客們,過來幫忙!」一早就下山的嚴彥,在将馬車駛進院裏時朝大廳的方向喊。

  「這就來!」龍項與韓冰皆是雙目一亮,扔下了手中的東西趕着去搬那些他們特訂的美酒。

  沒去參與兩名房客喜慶大業的雲侬,在收完信鴿後,轉腳繞進了大廳裏,然後她楞楞地頓住了步伐。

  「咱們這是要開酒莊?」

  「喜酒!」龍項邀功似地對她咧大了笑臉。

  還喜酒呢,他是想喝還是想遊?這些酒壇子數量多得都可排成一面甕牆了……

  雲侬搖搖頭,走至桌邊坐下,拆開信鴿所攜來的小信筒,專心地讀着上頭同行特意送來的消息,不過一會兒,她神态嚴肅地緊鎖着眉心。

  「小侬,你來得正好,我把他們訂的酒都載回來了……」嚴彥扛着最後兩壇美酒走進廳裏時,發現她有些不對,「小侬?」

  她朝他們招招手,「你們先别忙了,都過來坐一會兒。」

  「什麽事?」見她神色有異,龍項與韓冰也配合地在桌邊坐下。

  雲侬先是看向嚴彥,「木頭,你身上……是不是有塊玉玦?」

  「玉玦?」

  「餘府的玉玦,也就是你上上一單買賣餘繁盛所有的玉玦,形狀還挺特殊的。」嚴彥在做完買賣後,有個事後收取信物的習慣,可她記得,她那回收的并不是什麽玉玦啊,怎麽那玉玦會不在餘繁盛的身上?

  嚴彥想了想,憶起了那塊他一直忘記交給她的玉玦。

  「那個啊,我扔了。」好像是扔在哪條不知名的小溪裏了。

  她瞠大美眸,「扔了?」

  「怎麽,有何不對?」他一時之間沒聯想起曾在山頂茶棚裏所聽到的那些傳聞。

  她再轉看向另一個也已經被卷入流言中,卻因躲在這兒還不知外頭已天下大亂的當事人。

  「狀元兄,在被盟主大人追着跑之前,你是否接了樁生意?」

  「哪樁?」買賣做太大的龍項一下子想不起來。

  「元州時家。」

  他搓着下巴,「時首富?」那個腰纏萬貫的肥肥老頭子?

  「對,你可拿了他一塊玉玦?」

  「那塊破玉呀?」龍項給了她一個更讓她想吐血的答案,「我拿去典當了。」

  「也不算什麽好玉,才值個五兩銀子而已。」那時跑路缺盤纏,奈何盟主那厮追得太緊,倉卒之間他也沒來得及問個好價錢。

  聽完了兩塊玉玦的去處後,雲侬不抱期望地看向流言榜上的另一名當事者。「你該不會也……」

  韓冰一臉的不在意,「我賞給萬花閣的鳳仙了。」

  「……」他們這三人待的其實不是殺手榜,而是找碴榜吧?

  雲侬一手撫着額,覺得頭疼得很想搬來現成的酒壇子灌一灌。啧,這三個隻有殺人精通,其他皆行事不着調的殺手,簡直就是在給她找麻煩。

  「怎麽回事?」嚴彥握着她的手,在他的記憶裏,他幾乎不曾看過雲侬有此困擾的摸樣。

  「依我看,咱們家的房客們恐怕得在這多待上一段時日了。」現下江湖上正有大批尋寶人在大肆搜尋他們的行蹤呢,要是離了這處避風港,那他們的下場十有八九會被追着四處跑。

  「爲何?」他們這對準夫妻不是急着把他們踢出門嗎?

  她無奈地看向兩名房客,「這幾天,江湖上有了新傳言,爲了你們的安危着想,還是繼續避避風頭好。」

  「與你說的那些玉玦有關?」韓冰愈想也愈覺得這事有古怪。

  「對。」

  龍項納悶地問:「經你這麽一說我也覺得奇怪,怎麽會剛好那麽巧,那些玉玦都由我們手上經手過?」

  「興許是有人刻意安排的。」天下之大,江湖中人之多,哪可能雨點打在香頭上,就剛好讓三個殺手得到手,還都是殺手排行榜上的前三名?

  「那些玉玦有何用處?」龍項想起當初當鋪老闆還說那塊玉玦的質料很普通。

  她總覺得這個流言的真實性很可疑,「單是這三塊玉玦,是無用處,但倘若湊齊了第四塊,即可湊成一塊完整的昆侖玉盤。」

  「沒聽過。」韓冰茫然地搖首,「有何用處?」

  「據聞,春分之夜子時,若執玉盤臨水照看,可觀一藏寶圖。」她再兜出讓整個江湖都快沸騰起來的原因,「聽說那些寶藏裏,除了有金銀财寶外,還有着爲數不少的武功秘籍。」

  在她話尾一落,廳中霎時寂靜無聲,她擡起螓首,赫然被三雙閃閃發亮的眸子給盯個正着。

  「有興趣?」他們好歹也掩飾一下吧?真是,太不矜持了。

  龍項緊握着一拳揚聲大喝,「有了那勞什子藏寶圖,往後我就可還你錢不再欠債了!」

  「在下需要傷愈後的盤纏。」韓冰早就想補貼一下自個兒被她砍酸的銀袋了。

  「買菜錢。」還是嚴彥最實際。

  「斷了你們的念頭吧。」雲侬潑了他們盆冷水,「依我看,這渾水,咱們還是能不蹚就别蹚,因這擺明了就是想坑你們而特意設的陷阱。」

  他們三人不解地看着她,望着那三張呆然得很一緻的臉龐,她不勝唏噓地仰首望天。

  爲何她會有種高處不勝寒的孤獨感呢?她總算開始有些明白,那位盟主老兄找不到對手的寂寞感是打哪兒來的了。

  「你們就不怕引來殺身之禍嗎?」有寶藏就有追寶者,而追寶一途中最不缺的就是奪寶殺人的戲碼。

  「怕什麽?」某三位高居排行榜的殺手,一點也不把這點小事看往眼底。

  「即使全江湖的人都追着你們讨那些玉玦?」她輕聲提醒還搞不清狀況的他們,「雙拳難敵四手啊,縱使你們的功夫再高,你們可有把握日日夜夜對付成百上千的尋寶江湖中人?」

  龍項還是很不屈不撓,「怕什麽?咱們有三人,就算打不過,再不濟咱們還躲得起。」

  「若是武林同道早早就等着你們,還準備齊攻呢?你們或許殺得了他們,也避得過他們,但你們能躲能殺一輩子嗎?」

  嚴彥猶豫地啓口,「那麽,那些玉玦……」

  「各自去找回來吧。」雲侬沉澱下心緒,思來想去一會兒,決定就反其道而行。

  「不是拿了它反倒危險嗎?」反正現下也沒人知道玉玦在他們身上。

  她兩手一攤,「是如此沒錯,但眼下的情況是,無論玉玦是否仍在你們手中,你們都是全江湖的頭号藏寶要犯。」

  龍項不懂爲何要這麽麻煩,「我們何不幹脆昭告天下——」

  「懷璧其罪。」雲侬卻搖搖頭,「你們說什麽都不管用的,也無人會信玉玦不在你們身上。」

  「可它們明明就不在!」

  「就算沒有,嫁禍你們,這事再簡單不過。!她的思慮愈往裏頭鑽就覺得愈有可能,「依我看,寶藏是假,有人想藉此除掉你們才是真的。」拖了整座江湖下水,這可不是一般的大手筆。

  韓冰渾身散放着冷意,「是誰?」

  「目前還不知道。」她揉揉眉心,「無論對方打的是什麽主意,咱們都得把玉玦牢牢握住手中才行,要知道水可載舟,亦可覆舟,在不明棋局之前,總得先把棋王掌握住。」

  逐漸明白事情嚴重性的三人,好半天,就是各自擰着眉不發一語,但一時之間又找不到更好的主意。

  「你們信不信我?」雲侬站起身,兩手撐按在桌面上俯身看向他們。

  龍項扁扁嘴,「當然信你……」

  「那麽就照我說的去做吧,記得先各自去把東西找回來。」

  「接下來呢,你有什麽主意?」韓冰雖知道這山莊是能藏得了他們,但他可不想一輩子都被關在這兒。

  「還不是很清楚,待我弄清事情來龍去脈之後再說。」她朝他們揮揮手,轉身就要走出廳外,「我這就去打聽打聽消息。」

  龍項看了看嚴彥那張大黑臉,連忙把話追在她身後,「等等,那婚禮呢?」

  「照辦啊,你們繼續忙你們的。」她說着說着都走到門外了。

  她還有心情成親?

  「對,照辦。」嚴彥感激地按按龍項的肩頭,起身去追她。

  一路跟着來到後院的鴿舍後,嚴彥安靜地站在角落裏,看雲侬仔細地檢查着每一隻信鴿上的信筒,接着又來到鴿舍旁的小屋裏,提筆寫下數張信箋,再一一塞進準備好的信筒裏。

  「小侬?」當她将信鴿放出籠外遠飛天際的那一端時,嚴彥挪過她久久凝望着天際不動的臉龐,擔心地看着她面上的焦慮。

  「你說,我是不是該早些先與你成親的?」

  他擁她入懷,大掌輕輕拍在她的背上,「别想那麽多,該來的總避不了。」

  「可我不想再讓你踏進江湖。」她埋首在他的胸膛裏,兩手緊捉住他的衣衫,「我一直都記得,那年你流了很多很多的血……」

  她等了那麽多年、那麽久,這才終于盼到了他的收山,她原本以爲從此她再也不會經曆,在他出遠門做買賣時,一次次夜裏在噩夢中驚醒……她以爲她也不會再時常胡思亂想,他是否又受了傷,還是可能會被仇家給認出來……

  她原以爲,他們可以安安穩穩地過日子,可爲什麽在這節骨眼上,偏要有什麽寶藏之事的出現?

  嚴彥安撫地親親她光潔的額際,「放心,碧綢老人的陣式是萬無一失的。」

  「可人心怎麽防?」出了這山莊後,他還不是一樣危險?

  「别想那麽多,咱們先成親,再慢慢等消息好嗎?」日子總是要繼續過的。

  她微微苦笑,「你知道我就是天生想多了的那種人,說好聽叫未雨綢缪,說難聽點,就是庸人自擾老是想太多……」

  「我知道你是爲了我。」她的小腦袋想些什麽,他還能不知道嗎?

  聆聽着他的心跳,雲侬的心緒緩緩鎮定了下來,她兩手環抱着他的腰,汲取着他透過來的溫暖體溫,半晌,她苦中作樂地擡首望着他。

  「誰讓這江湖在咱們拔腳離開後太平淡了呢,弄得它非得來個臨去秋波,給咱們驚喜驚喜。」

  他低首輕啄她的臉龐,「無論如何,我總會在你身邊。」

  「我知道。」她笑了笑,放松了一直緊繃的身子,「無論你跑哪跑遠了,你總是會記得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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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沒有鑼鼓喧天,也沒有絲竹喜樂,更沒有盈門賀客,成親的那一日,嚴彥與雲侬的婚禮一如他們的行業,很簡單也很低調,即使龍項與韓冰都跟着下水也穿得一身喜氣了,這一場婚禮,還是一如嚴彥所願,辦得極爲安靜快速,隻簡單地拜過天地、父母牌位還有新人對拜就算禮成。

  站在堂上鞠完躬剛站直了身子的兩位新人,都還沒來得及邁步走向新房,空氣中即傳來一陣漣漪般的震動。

  「怎麽了?」龍項錯愕地問,就看嚴彥二話不說地将手中的彩帶往雲侬的懷中一擱,轉身去房裏找來今兒個難得沒放在身上的軟劍。

  嚴彥邊解釋邊往外走,「有人動了莊外的陣式。」

  哪個在大喜之日不長眼跑來這砸場子的?

  「韓冰,你留住這守着弟妹,我們去去就來!」龍項沒好氣地一手指向韓冰交代,也跟着飛快地跑去客院找自個兒的佩劍。

  韓冰疑惑地站在原地,他是知道這山莊很奇特,但還不知道它的與衆不同處。

  「陣式?」他将孤零零站在堂上的雲侬扶至一旁的椅邊。

  「碧綢老人專爲嚴彥打造的。」頭上還頂着紅蓋頭的雲侬摸索地坐下。

  他恍然大悟,「怪不得你要我們躲在這兒……」

  下一刻,突如其來的劇烈震動,讓廳中正等着的兩人不約而同地轉首望向外頭的方向。

  韓冰眯細了黑眸,「嚴彥……解了陣式?」

  「去看看。」滿心放不下嚴彥的她,撩起裙擺就往外頭走。

  他急着想攔她,「慢點,你是新娘,你不能出去抛頭露面……」

  「哪來那麽多講究?」礙于頂上的蓋頭太礙事,雲侬索性一手攀着韓冰的胳臂要他帶路。

  因一身新嫁娘裝扮的緣故,韓冰與她慢了好一會兒這才來到山莊的大門邊,此時大門處燈火亮晃晃的,門口還有個一腳已踏進門内,另一腳還卡在門外的陌生來客。

  「怎麽回事?」看不見眼前狀況的雲侬,在被韓冰帶到嚴彥的身旁時,輕拉着他的衣袖問。

  「小侬,你怎出來了?」嚴彥扶穩她,緊接着兩眼狠狠瞪向門外某人的共黨。

  「狀元兄,來者何人?」

  「……陶七。」龍項尴尬地别過眼,有些不敢面對嚴彥眼中散發出來的怒氣。

  陶七?殺手榜上的第四名,龍項的遠房表弟?

  就算是來探親……要不要這麽會挑時辰啊?

  「木頭,先幫我掀了蓋頭吧。」雲侬沒好氣地對嚴彥說着,決定還是先按步驟完成他們的婚禮。

  嚴彥深吸口氣,強行壓下了滿心的不快,草草替她在這種地方揭起了蓋頭。雲侬微眯着眼,在适應了光線後,這才看清眼前動彈不得,滿身是小傷的年輕男孩,而對方,正狼狽地一手撐在門邊呆呆望着她。

  她笑吟吟地問:「來喝喜酒?」

  「呃,不是……」陶七縮縮肩頭,總覺得門裏頭的寒意,似乎此外頭夾雜了初雪的冷風還要強勁了些。

  「逃命?」

  「是、是啊……」

  她還是問得很客氣,「能請你挪個地方嗎?」什麽時候不好來,偏挑她大婚之日來,她家像是殺手集散地嗎?

  「我找不到别處可躲了……」陶七苦着一張臉,一想到這陣子沒日沒夜遭人追殺的慘況,他就兩腳虛軟得不想再動。

  「你是怎知道這地方的?」她沒對人說過,而嚴彥更不可能會把這地方說出去,加上這地方也不是那麽好找。

  陶七顫巍巍地伸手指向某人,「龍項是我表哥,他曾飛鴿傳書告訴我他在這座山上,所以我就來這碰碰運氣……」

  「你看着辦吧,今日是我大喜之日,這事我不管了。」氣悶的雲侬轉身拍拍嚴彥的肩,說完便撩起裙擺,負氣地大步走回宅子裏。

  「小侬……」嚴彥手拿着她的紅蓋頭,急急忙忙地去追自家火冒三丈的媳婦。

  在兩位房東都走了之後,深感歉疚的龍項,郁悶地将陶七給拎進門内,關上了大門閉合上陣式,邊在嘴邊罵道。

  「臭小鬼,就知道你礙事……」這下子嚴彥鐵定是記恨上他了。

  「房租若是漲價了,你知道該怎麽辦。」韓冰神色不善地掃龍項一眼,接着轉身就走。

  被拉進大廳内的陶七,在經過龍項簡單的包紮打理好身上的傷況後,乖坐在酒席上,頻頻打量着喜氣洋洋的四下,邊小心地問向對面臉色黑得都可以沾墨汁的高手兼前輩。

  「你們……怎都在這?」自家表哥就算了,居然連已失蹤好陣子的韓冰也在這參加喜宴?

  「你說呢?」韓冰怨恨地瞪着這個讓衆人心情皆不悅的元兇。

  「我、我隻是來避風頭的……」心中很是崇拜韓冰的他,結結巴巴地解釋着。

  在坐的諸位又有誰不是來避風頭的?

  「臭小子,你說說你這是怎麽回事?」沒法子見死不救的龍項疲憊地揉着兩際。

  陶七兩手絞扭着衣袖,「我也不想來這找你呀,我這不是被人追得無路可躲了嗎?」

  被人追?

  「你身上該不會有塊破玉吧?」龍項與在座的韓冰互視一眼後,接着毫不考慮就問。

  「你們也知道?」陶七訝然地張大了嘴,在他們極度不樂意的目光下,掏出懷裏的那塊燙手山芋。

  「……」得,這下還真應了雲侬說的話,他們四人真成了全江湖的頭号目标了。

  不知身在何處的陶七好奇地問:「表哥,方才那位新郎官是誰?」

  龍項随口應着,「殺手榜上的第三,嚴彥。」好好的日子被不速之客攪了,不知道嚴彥會不會宰了他家表弟洩恨?

  「什麽?」陶七大驚失色地站起身,「他就是那個神龍不見首也不見尾的第三?怎麽長得那麽平凡無奇?」這也太對不起他的身分了。

  韓冰皺着眉,「你小聲點行不?」巴不得嚴彥出了新房來找他算帳嗎?

  「他就是你表弟?」嚴彥夾帶着熊熊烈焰的問話,下一刻輕飄飄地飄抵龍項的耳裏。

  龍項内疚不已,「你這新郎官怎麽出來了?」現在不是他的洞房花燭夜嗎?

  嚴彥陰沉着臉,「小侬要我來陪客……」好不容易才安撫了她,偏偏她不肯讓他晾着這三名同行,硬是把他給踢出來陪他們聊聊。

  當下三雙冷飕飕的眼刀,集中地砍至最後一名來報到的小同行身上,這讓備感負擔的陶七幹幹地咧着僵笑。

  「呃,你……今日成親啊?」

  嚴彥額上青筋直跳,「看不出來?」

  「那個,小嚴……」龍項怯怯地出聲,有意替自家向來就脫線的表弟求情。

  「把皮繃緊點,日後我再同你算。」嚴彥橫他一眼,在心中怨起自己當初幹嘛一時心軟收留他這名房客。

  沒想到這新郎官的架子擺得這麽大,看不下去的陶七當下不識相地跳了起來。

  「你怎能這麽對龍表哥說話?雖說都是同行,但你起碼也得尊敬一下咱們的身分和排名吧?」想他引以爲傲的表哥向來就是在江湖上走路有風的,他一個第三也敢這般對待他表哥?

  成個親都有人來打擾,這已經讓嚴彥打心底不痛快,聽了陶七的話後,他的怒意登時到達最高點,眨眼間他的軟劍已出鞘,如流星般劃過他們三人手中的酒杯後複再回鞘。

  龍項放下被生生切掉了一半的酒杯,好不哀怨地找來抹布擦着桌上花大錢買來的美酒。

  「誰讓你拿排行說嘴呢,這不是沒事找事嗎?」這個素來缺心眼的表弟,嫌他日子過得太好就是了?

  「我不過是就事論事……」陶七怔楞了一會兒後,不記教訓地又開始放縱自己的口無遮攔,「對了,方才那個長得很普通的老姑娘不會就是他媳婦吧?他怎不挑個年紀小點的呀?」

  難得在人前出手的嚴彥,這回直接削掉他的衣袖,讓他在大寒天真改穿涼快的短衫。

  龍項很想哀号,「誰讓你說他的寶貝媳婦呢,這不是欠砍嗎?」

  「我又沒說什——」陶七氣不過地還想說嘴,忽地覺得頂上一涼,一縷縷的黑發便自他的頂上飄下。

  「誰讓你在這壞了他的好事呢?有點報應也是自然的。」龍項看了看被削掉發髻的他,頓時心中不禁有些幸災樂禍。

  「閉嘴,喝酒。」韓冰才不管那個陶七捂着頭頂東跳西竄的模樣,眼下他隻想合上龍項的大嘴。

  龍項認分地再次去取來新的酒杯,在嚴彥的冷眼下,一一替每個人都斟滿酒杯,開始了他們與衆不同的新婚之夜。

  隻是才酒過三巡,他們便發現了一個大錯誤。

  眼前這個名叫陶七,臉皮厚得異于常人、性子又十分自來熟的小鬼,實在是……實在是太聒噪了,黃湯才下肚兩杯,他便管不住嘴巴,打開了話匣子開始滔滔不絕,搞得龍項隻想回房打幾套醉拳,而韓冰則想回房撫琴發洩發洩。

  「想當年我五歲的時候……」陶七眨着一雙醉眼,興高采烈地對其他三位沉默的同行說起了童年舊事。

  一盞茶的時間過去了。

  「嗝!我六歲的時候……」陶七大大地打了個酒嗝,親熱地勾着龍項的肩頭。

  一炷香的時間過去了。

  「七歲那年的時候……」他邊說邊往韓冰的方向挪動,也不管韓冰是否冷着一張臉。

  半個時辰也過去了……可殺手榜史上最年輕的第四名才俊,卻還在繼續回顧他不太漫長的人生。

  嚴彥捏碎了手中的酒杯,「他今年多大?」

  「……十七。」龍項滿頭冷汗地看着還在發酒瘋的表弟。

  再讓他說下去還得了?天都亮了。

  喝不下酒的某三人,不約而同地站起身,舉步齊齊離開了大廳,來到了雲侬的新房外輕敲着房門。

  「何事?」

  龍項清了清嗓子,「妹子,能否勞煩你來廳裏收拾一下我家表弟?」

  「開價多少?」被人擾了新婚之夜的雲侬,此刻聲音聽來冷淡得跟冰一樣。

  明知道他們現下阮囊羞澀還跟他們開價……

  「……五兩。」有些肉痛的龍項隻好開口。

  她還在記仇,「你們就陪他一塊回憶回憶逝去多年的青春年少吧!」

  「那……十兩?」龍項愈想愈覺得他早早就該把陶七給扔出莊外。

  「早點睡。」

  還是韓冰最痛快,「一百兩。」

  「那有什麽問題?」下一刻,早已換下喜服的雲侬,笑意盈盈地打開了房門,排開了他們徑自往大廳的方向走去。

  他們三人跟在她的後頭,看她走過去低首在陶七耳邊說了一會兒,不久就見陶七以袖掩着臉,一路哭号着跑出大廳外。

  「嗚嗚,你欺負我——」

  某三位同行膽戰心驚地看向雲侬,不知她這回又是下了什麽殺手锏。

  「你……你對他說了什麽?」

  「嗯?」她笑得一臉無關風與月,「不過就是陪他回憶回憶這些年來他的悲慘情史而已。」敢壞她的好事?

  不過多久,跑出廳外的陶七已跳上屋頂,并藉着酒意在房上頭鬼吼鬼叫。

  「莫珊珊,你這個不識貨的女人!看不上我是你沒福氣!」

  廳内的衆人動作一緻地擡首望向房頂。

  「納蘭郡主——」陶七扯開了嗓子心酸地直嚷嚷,「你怎麽可以吃幹抹淨就不要我了?總有天你會後悔的!」

  三人各自擦了擦額上的冷汗,深刻體悟到當家掮客今兒夜裏的火氣有多大。

  「待他喊夠了就去把他拎下來吧。」雲侬若無其事地招呼着他們,「你們也别光喝酒了,我去幫你們做幾道下酒菜。」

  當雲侬手端着托盤,帶來了熱騰騰還香氣四溢的下酒菜時,老早就被拎下來的陶七,此刻正躺在冰涼的地闆上,兩手抱着酒壇醉意無限地滾來滾去。

  她擱下托盤,「擺平那小鬼了?」

  「總算擺平了……」龍項讨好地邀她入座,「來來,弟妹,你就别忙了,今兒個你們成親,你也陪我們喝個兩杯。」

  嚴彥晾他一記白眼謝絕了他的好意,徑自扯着雲侬的手帶至自個兒的身旁坐下,并且對不愛飲酒的雲侬斟上一碗清茶。

  「喝吧,我敬你們。」韓冰首先舉起酒杯,卸下了以往生人不近的冰冷俊顔,誠心誠意地與他們祝賀。

  少了個長舌又老說錯話的陶七,酒宴上大夥兒的心情明顯地好了許多,随着美酒一壇壇地拍開封泥開啓,桌上的衆人話也漸漸多了起來,氣氛也變得更加熱絡了。

  一個時辰後,龍項頂着一張抹過胭脂似的醉臉,醉趴在桌上,在嘴邊也不知喃喃念些什麽;韓冰則是愈喝臉愈白,最後不勝酒力,一手撐着面頰,緊閉着長長的眼睫動也不動;嚴彥雖未醉成攤爛泥,但情況也好不到哪去,一徑呆坐在椅上朝雲侬憨憨傻笑……

  雲侬叉着腰,問向刻意海灌房客們的嚴彥。

  「别人是拿酒腌梅子,你這是拿酒釀殺手嗎?日後他們是能吃還是能賣錢?」這是多麽難得的盛況啊,殺手榜上排行前四名的殺手,今兒個全都住她家醉得躺下了。

  嚴彥一反面癱的常态,兩手抱着她的腰,笑咪咪地纏着她不放。

  「小侬……這麽多年來,我一直都記着你的話……」

  她掏出繡帕仔細拭去他額上的汗水,「我對你說過的話可多了,哪像你這麽節省?」

  「我……我從不充英雄、不強出頭、不做多餘的買賣……」他埋首進她的胸腹間,撒嬌似地以額磨蹭個不停。

  她按住他的腦袋不讓他亂動,「嗯。」

  「我安安分分的當我的殺手第三……出門好好的賺、賺錢,再平平安安的回來找你……」

  「我知道。」

  「我什麽都聽你的……嗝,我什麽都依你……」他仰起頭,醉眼迷蒙地仰望着她,就像在朝拜心中的女神一樣。

  她放軟了音調,「爲什麽這麽乖?」

  「因你是我媳婦。」他綻放出心滿意足的笑意,「全天底下……唯一會爲我着想,一心一意隻對我好的媳婦……」

  「……嗯。」她微微彎起唇角,目光瞬也不瞬地看着他難得露出的可愛笑臉。

  他将她抱緊,「這世上……你隻珍惜我一人是不?」

  「這還用說?」她的心可不大。

  「嘿嘿……」

  「算我怕了你。」雲侬在他粘在她身上不動時推推他,「下回不許再喝得這麽醉了,起來,咱們回房睡。」

  「好,都聽你的……」嚴彥樂呵呵地拉下她,在她頰上印了個大大的響吻,然後在她的攙扶下,搖搖晃晃地站起身。

  「走好。」在他把泰半的重量都倚在她身上時,雲侬一手環抱住他的腰際,一手拉過他胳膊放在她的肩上。

  「小侬……」

  「在這呢。」她扶正他的身子慢慢移向大廳門口。

  「我等好久了……」他邊走邊偷吻她的芳頰,「好久好久……我們終于是夫妻了……」

  「嗯。」

  「永遠不分開……」

  她紅着臉,「好,都依你。」

  在他倆走出大廳後,壓根就沒徹底醉死,隻是裝睡的韓冰睜開了雙眼,本來趴在桌上的龍項擡起頭打了個酒嗝,就連一直躺在地上的陶七,也抱着酒壇子起身來到桌邊坐下。

  聆聽着愈走愈遠的他們,一路上斷斷續續的低聲絮語,廳内的三人彼此看了對方一會兒,再各自拿起酒杯。

  醉死他們吧……

  該死的嚴彥,害他們都想找門媳婦了。

  ***

  正午的日光照耀在昨夜所下的初雪上,薄薄的積雪很快即在陽光底下融化了,而同樣融化的,還有嚴彥的那顆心。

  側卧在床邊的嚴彥,雙目瞬也不瞬地瞧着猶在夢中的雲侬,他以指輕撫着她泛着淡淡粉紅的面頰,再滑過她略帶暗影的眼簾,一想起昨夜醉睡到大半夜後,酒醒的他是如何一路折騰着她到天亮的,他就不想擾醒正沉沉睡着的她。

  由于他靠得太近,不斷輕拂在雲侬面頰上的呼吸,還是擾醒了睡眠向來都很淺的她,她倦累地眨着眼,有些迷糊地看着近在眼前的他。

  「累嗎?」嚴彥以指輕輕勾過一绺滑落她額際的發。

  「嗯……」她疲困得不想睜開眼睛,「什麽時辰了?」

  「還早,再睡一會兒.」

  她喃喃說着,「要去給爹娘的牌位敬茶……」

  「我去敬就好,他們不會介意的。」他拉過大紅的喜被遮蓋起看了一夜的美景,結實地蓋到她的下颔處,免得她會受涼。

  「也得同小弟說聲……」舒适的暖意讓她輕歎了口氣,再次漫上的睡意,令她的聲音愈說愈小。

  「都說、都會安排好的,你安心睡。」嚴彥在她的額際印下一記輕吻,再次擡起頭來時,發現她已經又睡着。

  外頭明亮的日光穿過窗棂,映得室内亮堂堂得有些刺目,擔心她會睡不好,他放下了床邊的紗幔,透過紅豔的紗幔,投映至她面容上的光影,顯得格外柔和美麗,令他隻看了一眼,便無法再挪開眼眸。

  她生得不美?

  在他人眼中,或許吧,龍項之前有好陣子也挑剔過她的容貌,而他總是一句他也不是什麽潘安就打發龍項了。

  因工作的緣故,走遍大江南北的他見過不少美人,有人家閨秀、有青樓豔妓、有小家碧玉,她們無一不美,無一不誘人,可她們再美,卻美不過他心中那一張雪地裏的容顔。

  那時他隔着眼中一層薄薄的淚,看見雪地中哀歌的她,面容削瘦,雙唇凍得泛紫,可他卻覺得美得九重绛仙也比之不上,因她是爲了他才如此的。而就是爲了他,所以他才更深刻地覺得她美麗,隻想将她恒久地置在他的心頭上,任世上再多傾國顔色,也不換。

  當嚴彥坐在床畔癡癡地看着她的睡容時,莊裏餓了許久的房客們,卻沒他此刻百花齊開的好心情。

  「人呢?」站在主院外頭的韓冰,低聲問向溜進主院遠遠偷聽的龍項。

  「昨晚洞房花燭夜。」八成是還在睡呢,怪不得今日廚房都冷清清的。

  看在人家小夫妻正新婚燕爾的份上,視吃食爲人生大事的韓冰與龍項,決定這回就睜隻眼閉隻眼,讓小倆口繼續關起門來親親熱熱、你侬我侬……

  可到了第三日後,他倆就不再是這麽想的了。

  饑腸辘辘的韓冰,氣虛地一手按着主院的院牆問。

  「人呢?」

  「呃,還在洞房花燭夜……」同樣面有饑色的龍項,這才發現他實在是太小看一忍十年的嚴彥了。

  「不行,我不能忍了。」爲了餓扁的肚子,韓冰決定放棄善解人意那類的東西。

  龍項苦皺着一張臉,「不能忍又能怎麽辦?難道你有臉皮去敲他們的房門?」

  「我——」

  早就在房裏聽到他們聲音的嚴彥,在他們愈來愈不克制音量,就快吵到雲侬的睡眠時,他無聲無息地來到院内瞪着他倆。

  「吵什麽?」都不知道他新婚嗎?

  韓冰控訴地道:「把廚娘還我們。」

  「再礙事我漲房租啰。」要不是爲了那什麽玉塊的事,成完親當天他早就把他們給轟出去了。

  龍項氣得跳腳,「就知道你被你媳婦帶壞了!」

  「都三日了,總能叫你媳婦出來下廚了吧?」韓冰不得不提醒這個快樂到根本就忘了時間的房東。

  「就是,再餓下去會出人命的。」龍項也忙着點頭奧援。

  意猶未盡的嚴彥不在意地道:「再三日。」

  「兄弟,看在你媳婦都坑扁了我們的銀袋,你就可憐可憐我們餓扁的肚皮吧……!他兩小夫妻可以在主院裏開小竈煮些東西吃,當然可以不在乎時間的問題,但他們這些大男人可沒一個會洗手做羹湯呀。

  見他們皆一副面有菜色的模樣,也着實可憐,嚴彥縱使再不高興不情願,也隻能闆着臉回到房裏去告訴雲侬這事。

  早就聽到他們在院裏說什麽的雲侬,在他進來時已換好衣裳,正整理着床鋪。

  「你歇着。」嚴彥看了馬上上前按住她的手,接着攔腰一抱,又把她擱回床上去。

  她微微紅着臉,「沒那麽嬌貴的。」

  「那麽再多睡一會兒……」他滿面盡是不甘,一想到那些房客也可看見她初爲人婦的這模樣,某種焦躁感就一直在他的心頭醞釀,就像是要他割舍什麽寶貝似的。

  雲侬側首瞧着他,大概知道他在想什麽,「木頭,待他們走後,咱們有一輩子的時間可膩在一塊。」

  「我知道。」

  「那是你的朋友,所以你就别爲難他們了。」說起來他倆也确實過分了,不然韓冰也不會不顧顔面地找到主院來。

  「你歇着,我去做飯。」他一手按住她,勉強忍下絲絲的惱怒。

  她訝然地問:「就憑你的手藝?」他忘丁那兩位貴客有多挑嘴了嗎?

  「反正吃不死他們。」不吃正好拉倒。

  「行,你去吧。」

  得了她的旨意後,嚴彥在房客們的渴盼目光下,步進了廚房拯救衆人的餓病,不過多久,午膳是如他們所願地擺上桌了,但菜色……卻不是他們原先所預期的。

  放眼看去,桌上清一色的青菜蘿蔔與豆幹,就連湯品也是甜得快膩死人的紅豆粥,硬是沒有半分肉末與油水。

  龍項抗議地問:「這是進了少林寺還是喂兔子?」

  「不想吃就别啃。」韓冰很有寄人籬下的自覺,率先拿起碗筷開吃。

  嚴彥也不管他,不經意在瞄到了坐在桌角的陶七後,有些意外地問。

  「他幹嘛?」幾日不見,怎不聒噪也不長舌了?

  龍項感慨地歎口氣,「情傷未愈吧。」也不知雲侬究竟對他說了什麽,害得這少年這陣子盡是一副面色慘綠,人間黯淡無望的模樣。

  「拿去。」悶不吭聲用完飯的韓冰,忽地自袖中取出一塊前陣子特意去找回來的玉塊。

  「差點都忘了這事……」龍項也拿出兩塊玉塊交給嚴彥,「喏,我連你的也一并找回來了。」害他蹲在冷死人的溪裏撈了大半天。

  收下三塊雲侬指名要的玉塊後,嚴彥的目光在桌上繞了一圈,最後停頓在陶七的身上。

  「你的呢?」

  「一定得交出來嗎?」陶七萬般不舍地緊握着手中的玉塊,眼巴巴地望着他們。

  龍項一巴掌朝他的腦袋拍過去,「都說寶藏是假,陷阱是真,你就别再妄想什麽金銀财寶了。」

  「可是……」難得有這天大的發财機會,他就想不通他們爲何要浪費……

  「交出來。」嚴彥對這目光短淺的小鬼也有些不耐。

  他還是想試試運氣,「我……」

  雲侬在他們四人僵持不下的這當頭,踩着徐徐的腳步踏進了飯廳裏,接着她含笑地站在陶七的面前,伸出一指勾起他的下颔。

  「陶公子,你有什麽意見不妨說出來,我參詳參詳。」

  「沒、沒有……」被她吓得面色蒼白的陶七,死命地搖着頭,「喏,給你。」

  「很好,想必你家表哥也已經告訴過你,我家的屋檐特别低了是不是?」她滿意地颔首,再對他亮出一張衆人皆很眼熟的契約文書。

  「我簽,我這就簽!」生怕又得因她而上房頂鬼叫,陶七下筆的速度可比其他人利落多了。

  「乖。」她拿起那張契約,吹了吹上頭未幹的墨迹。

  「妹子,關于玉塊的事……」眼看自家表弟也上了賊船了,龍項期期艾艾地看着她。

  她也沒讓他失望,「明日我就出門去替你們找個答案。」既然親也成了,那麽也是該去問問,那個大手筆想陷害他們的幕後主謀是誰了。

  嚴彥走至她的面前,替她折好那張契約放進她的袖裏後,微笑地牽起她的手。

  「到哪都得帶着我去。」

  她款款輕應,「好。」


  嚴彥從來沒想過,雲侬有個住在青樓裏的同行朋友是件很奇怪的事,當然,他更加不認爲她住青樓跑是種驚世駭俗的舉動,因他知道她總有着她的道理,所以他也就從不浪費時間想太多。

  可清早在街上往來的行人們就不一樣了,人人詫異地看着雲侬就這麽牽着嚴彥的手,如人自家廚房般地走進了青樓大門,而衆人紛紛對她另眼相待之餘,不禁也跟着疑惑起,這年頭……女人都是這麽大大方方上青樓的嗎?何時起這鎮上的民風變得如此熱情奔放了?

  雲侬帶着嚴彥走進清早沒什麽人的待客大廳,輕車熟路地繞過廳旁的曲苑回廊,來到一座兩層樓的水榭前時她吩咐嚴彥就坐在樓下的花廳裏等待,而後她便提着裙擺登上了二樓。

  「聽說你查出來了?」伸手撩開迎風飛舞的紗簾後,她邊說邊走向隐身在青樓裏的老同行。

  半倚坐在貴妃椅上的紅俏,身披一襲銀狐裘,青絲松松地挽成了個簡單的發髻,她那白玉般的素手上,正拈着一隻造型别緻的香扇。

  「可不是?」

  「是誰?」雲侬不客氣地也在貴妃椅上坐下,早習慣了她一身的千萬風情。

  美人紅豔的唇角往上勾了勾,「慕城派掌門,慕清池。」

  嚴彥的前任師父?

  雲侬蹙着眉,想起當年她是費了多大的功夫,才總算打消了嚴彥對他前師父、前師叔報仇的念頭,以免嚴彥在毫無勝算的情況下,貿貿然地去與整個慕城派爲敵。

  如今事情已過多年,嚴彥雖不再提起慕城派的事,她也知道他一直都還放在心上,隻是,她都已盡可能不讓嚴彥去找慕城派麻煩了,慕城派竟吃飽太撐地想玩玩引火自焚?

  「你肯定消息隻是慕清池一人暗中放出來的?」慕城派怎會無端地跨到殺手界的地盤來?更别說他們還突然弄出個昆侖玉盤,慕清池的心雖大,但也僅限于他想将慕城派發展成中原武林第一大門派而已。

  紅俏以塗着鮮豔蔻丹的食指朝她搖了搖,「不隻他,還有另一人。」

  「該不會是……甯琅刺史吧?」她拖長了音調,一轉想便想到了當年曾付了慕城派大筆銀子的人。

  紅俏一楞,「你也知道甯琅刺史?」

  「豈隻知道?當年就是我接了他兒子那樁買賣的。」她面無表情地道。

  至今爲止,那位刺史大人恐怕還不知道,他那個曾害嚴彥兄弟倆先後踏上法場的愛子,就是死在嚴彥的劍下吧?她是聽說過甯琅曾在痛失愛子後,高額懸賞買兇之人與殺子兇手,可這麽多年來,甯琅依舊找不着半點殺子線索,更别提來找嚴彥報仇了。

  「你刻意的?」認識雲侬多年,紅俏深知雲侬她有多麽的袒護嚴彥,并深深以他所痛爲己痛。

  「不算是。」雲侬搖搖頭,這事上她是真無辜,「那位小少爺多年來結下的仇家本就難以計數,想殺小少爺的人滿街都是,我不過是陰錯陽差地接下了他的案子罷了。」

  她沉吟地問:「……你确定你不是想替嚴彥報仇?」

  「在我知道買賣的對象是誰後我當然是在報仇。」嚴彥心頭有四大患,他前師門的師父、師叔,還有那對甯氏父子,她能除去一個當然是一個。

  紅俏兩手一拍,「那好,這下輪到他老子來找你們報仇了。」

  「他憑什麽?」雲侬冷冷地笑,「嚴彥這不都還沒找上他嗎?」

  「就知道你一扯到嚴彥的事就盲目……」以往她的心本就偏得很,沒想到成了親後更是全都往嚴彥的身上拐了。

  大抵弄清楚事情由來後,雲侬一改先前緊張的心态,改而細細在心底盤算了起來。

  「現下的情況如何?慕城派是否與朝廷之人勾搭上了?」若是門派勢力與官兵結合在一起,再加上全江湖中人們的尋寶熱,那麽她家四位殺手的情況确實是很不樂觀。

  「沒錯,刺史大人正屯兵在慕城山山腳下助威呢。」紅俏拿出一張及時攔劫下來的殺手清單,「聽說刺史大人有意藉這事,在日後殺光殺手這一行所有的人,好爲他的愛兒報仇。」

  「他怎不針對嚴彥來?」

  紅俏賞她一記人白眼,「正因他不知究竟是哪個殺手所幹的,所以才甯可錯殺一百,也不放過一個。」還不是她隐瞞的功力太高,連帶也把嚴彥第三的身分給藏得太嚴實了。

  「這樣啊……」

  「你可有主意了?」她不會是打算讓四大殺手繼續在她家隐居吧?

  她的眼底閃過精光,「有。」

  「那就慢走不送了,歡迎下回再次光顧。」知道她心中有譜後,難得大清早沒睡的紅俏,随即送客準備回去補眠。

  「謝了。」雲侬在她的椅上擱下一張銀票,轉身朝樓下走去。

  枯坐在樓下等着雲侬的嚴彥,打從走進水榭,便專心緻志地望着樓梯的方向,全然不管樓裏爲數衆多的丫鬟與美人,都圍繞在他四周對他嬉聲調笑,也不管夜宿在青樓裏,天明正打算離開的尋芳客們,在見到他這副油鹽不進的模樣時,皆是一臉的痛惜與想取而代之,他就隻是安靜地凝望着同一個方向,習慣性地等待着。

  「木頭。」

  「事情談好了?」一見到雲侬出現在樓梯處,嚴彥馬上快步上前扶着她下樓。

  她瞧了瞧四下,「嗯,走吧。」這麽多美人也不心動,看樣子,她家要想栽株紅杏都很難啊。

  乘上自家的馬車後,雲侬在他欲駕着馬車往鎮外山林處走時,突然阻止了他回家的舉動。

  「既然難得出來了,咱們索性就走遠點吧。」

  「上哪?」嚴彥看了看陰沉沉的天際,總覺得似乎再過不久就又要飄雪了。

  她輕聲提議,「我記得你娘的生辰快到了,咱們親自去慕城東郊上炷香,告訴她咱們成親的事好不?」

  嚴彥頓時拉緊了手中的缰繩,在把馬車停下後,他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的神色。

  「這……這麽突然?」自從他們搬離慕城後,他們不是一次也沒回去過那個傷心地了嗎?且事前也沒知會龍項他們一聲,就忽然要去那麽遠的地方?

  「去看看吧。」她得親眼看看甯刺史究竟屯了多少兵。

  「好,咱們這就走。!既然她不想說,他也不勉強,他隻是自馬車後頭取來了件厚重的大氅,再三确定她不會因這天候着涼後,這才照着她的話起程。

  頂着愈下愈大的雪勢,花了大約三日的時間,嚴彥他們終于抵達離開了十年之久的慕城,在山下買了些祭拜用的香燭和吃食,他們馬不停蹄地來到了慕城東郊,停妥馬車後,他倆便挨着風雪往小坡上的墓區走去。

  「小侬,你不開心?」嚴彥牽着她的手,總覺得這三日來她的話少了很多,而沒有告訴他的心事卻增了不少。

  「不是因爲你,是因别的事。」

  「能解決嗎?」

  雲侬停下腳步,不語地看了他很久很久,那意味深長的目光中,她像是下了什麽決心。

  「會解決的。」她肯定地說着,在說給他聽時,也像在對自己起誓。

  「那就好。」他松口氣,早已習慣全然信任她,于是也沒再多加追問。

  在墓地靜靜走了一陣後,嚴彥按着記憶找到了娘親和弟弟的墳墓。這些年他一直托人代爲照看着,因此墓況還好,四周也挺幹淨的,他蹲下身子,取過他們帶來的香燭,方點燃不久的清香,很快地即遭夾帶着紛紛細雪的北風給吹熄,他再三點了許多回,最後小心地插在墓碑前。

  雲侬陪着他磕過三個響頭後,就靜立在一旁看他低聲地與家人說着這些年來的近況,待他話都說完了,他也不起身,隻是一直無聲地輕撫着小弟的墓碑。

  怕他的膝蓋會在這種天候下受涼,雲侬在把他拉起來後,彎身替他拍去膝上殘留的雪漬,等她擡起頭來時,發現他還是一直低首看着小弟的墓碑,她忽然問。

  「木頭,你還想替小弟報仇嗎?」

  本沉浸在當年傷痛中的嚴彥,硬生生地被她這句話拉回神來,他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她。

  「當年你說過你不許……」不是說他們隻有兩人,與一個大門派作對是件很不智的事嗎?

  雲侬卻給了他一個和當年截然不同的答案,「時候到了,我來替你報仇。」

  「你?」

  「嗯,你家媳婦很護短的。」她輕輕靠在他的胸前,伸出雙臂用力地将他環緊,「所以,誰也不許打你的主意。」

  她和每個人一樣,長久以來,在歲月的沿途上她遺忘了許多往事,不管是歡樂的或是悲傷的,哪再深刻再難忘,總有天也會像大漠裏一夜被風兒撫平的沙丘,再找不出原來的模樣。

  可她始終都忘不了,十四歲那年嚴彥冒死朝她撲來的那一張面孔,那一刻,他的臉上有着張皇和恐懼,還有不可動搖的決心,他不惜豁出性命也要保全她的模樣,在她心底烙下了一個永生難抹滅的印迹,也讓以往一直生于安樂的她,真實體會到現實的殘酷。

  所以在她長大後,她不惜一切也要保護嚴彥的安危,她再也不要體會到可能會失去的恐懼,那種銷魂噬骨的疼痛,一次就夠了,于是多年來,她一直讓自己時時保持往警醒的狀況下,就生怕又将會有什麽不測,會來與她争奪她好不容易強留下來的嚴彥。她也知道草木皆兵的自己有些小題大作,可這已經成爲她的本能了,割不掉、劃不開,它滋長在心底的偏偏一隅,随時都靠着淡淡的恐懼在滋養着它長大。

  她不能任由這份恐懼再繼續成長茁壯下去,得盡快解決它。

  是的,她會解決它的。

  不管要用什麽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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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離開慕城返回莊裏後,雲侬招來了差點被她餓死在莊内的三位殺手,奉上一桌酒菜讓他們飽腹之餘,順道告知他們她所打探來的消息。

  「慕清池?」龍項聽得一臉茫然,「哪招惹來的?」

  她指向身旁的嚴彥,「慕城派掌門,他的前任師父。」

  「……有過節?」龍項小心地看着神色與往常截然不同的嚴彥。

  「害他家破人亡,你說有沒有?」

  韓冰猶疑地問:「甯琅又是怎麽扯上關系的?」

  「甯琅之子當年犯下刑案,甯琅爲救子,花了大筆錢自慕城派買下嚴彥代死,但嚴彥僥幸逃了,所以慕城派又捉了嚴彥的幼弟補上代爲受刑。」

  陶七難得地管住了嘴巴,沒有往這嚴肅的氣氛下亂開口。

  「那甯琅他又爲什麽……」嚴彥的弟弟不都已經倒媚的賠上一命了嗎?

  「甯琅之子前些年就已死在嚴彥手上,甯琅想爲子報仇,打算殺光殺手界的所有殺手。」

  陶七氣惱地自椅上跳了起來,「那老頭憑什麽報仇啊?」

  「就是,太無恥了!」龍項同仇敵忾地扳按着掌指,沒想到那個嚴彥都放過他一馬的甯琅,居然還有臉來找嚴彥報仇。

  韓冰以手點着桌面,「這個昆侖玉盤,就是慕城派和甯琅聯手搞的鬼?」

  「正是。」雲侬清了清嗓子,「他們兩方聯手,就是想藉昆侖玉盤逼得你們走投無路,若是能再藉江湖中入之手除掉你們更好。」

  「這對慕城派有什麽好處?」韓冰向來對門派之事不是很關心。

  「倘若你們反擊,傷了各大門派中人,慕城派在各大門派元氣大傷後,自是有機會崛起。」她順道說出某人的司馬昭之心,「慕清池老早就想讓慕城派成爲中原第一大門派了。」

  韓冰勾起唇角,「原來如此。」殺一兩個掌門人,這差事……唔,不是太難。

  「眼下你們都被困在這兒,能齊心合力自是再好不過,若是牆塌了,橫豎大夥兒都得一塊被壓死。」雲侬不忘提醒他們都在一條船上。

  陶七還是不長心眼,「要不要這麽咒我們啊?最毒婦人心……」

  不待嚴彥把手覆至腰際的軟劍上,旁邊已有兩隻大掌,默契十足地往他的腦袋拍過去。

  這小子又想害他們被漲房租啊?

  龍項正色地向她請教,「你有什麽主意?」

  她笑靥如花地道:「有啊,将咱們的冰霜公子洗洗送到教主大人的榻上,說不定教主大人龍心大悅,魔教衆教徒就會将咱們奉爲無上恩人,非但能替咱們擺平那些武林人士保咱們一命,還可能讓咱們就待在魔教吃香的喝辣的享用不盡。」

  「就送他去吧。」龍項說得好不義正辭嚴。

  「嗯嗯……」陶七也大力附和。

  韓冰二話不說地拔刀出鞘,重重地把白燦燦的寶刀往桌上一擱。

  「你還有沒有别的主意?」龍項趕緊改口以彌前過,「不馊的!」

  「不馊的也有。」其實她也不過是看方才氣氛太深重,所以開開玩笑罷了。

  在座的四位殺手,紛紛屏住了氣息,每個人臉上的神情,像極了備在鍋邊,随時都會被推人滾燙熱水中的餃子。

  「你,善用你的美色。」雲侬先是看看韓冰,再轉首望向龍項,「你,好好利用你的男子漢本色。」

  天真的陶七搔着發問:「有什麽不同嗎?」

  「嗯,上下有差。」她一臉認真。

  「啊?」

  嚴彥連忙在殺手榜上的三名分别變臉前出面救場,并在桌下輕輕地捏了雲侬的手心一下。

  「咳咳,她開玩笑的……」不要害他被迫在家裏大開殺戒啦。

  可惜雲侬這次真的不是在逗他們玩,「我的意思是,就将咱們這四塊玉玦轉手贈出去,而你們,就是送貨人。」

  「你也說過匹夫無罪懷璧其罪,縱使咱們将這玉玦交出去了,也無人會信咱們不知那寶藏下落的……」才被她教育過的陶七,苦苦思索着她的話怎麽又變了。

  龍項也不看好,「在全江湖都追殺的情況下,就算咱們要贈,有誰敢收?」又不是不要命了。

  「有兩人收得下這燙手山芋。」雲侬卻氣定神閑地朝他們搖搖指。

  「誰?」

  「當今武林盟主與魔教教主。」她洋洋得意地看着他們,「我就不信,哪個生了熊心豹子膽的,有種踩上這二人的地盤叫嚣奪寶。」

  「……」虧她想得出來。

  嚴彥本以爲她還是會一如往常,靠自己解決這件事的,沒想到她這回卻是想藉助外力?

  「爲何非要找他們?」一正派一邪派,這兩位大佛和邪神可都不是好沾惹的。

  「因這兩座靠山的勢力夠龐大,無人敢拈虎須,更無人敢質疑玉玦不在他們身上。所以隻要把玉玦往他兩人身上一放,這還不能解決泰半追兵?再加上這兩人,根本就不是江湖中人們敢下手的對象。」

  「慢着,泰半?」韓冰愈聽愈覺得不對。

  她聳聳肩,「總有不相信的人嘛。」

  「那剩下的一半該怎麽辦?」不會是扔給他們慢慢處理吧?

  「不怎麽辦,解決他們就是了。」

  「你會不會太高估我們了?」龍項很想拎她出去吹吹外頭的寒風。

  雲侬徐徐另點了一盞明燈,「當然不是要你們費力的去親手解決,咱們找人代勞就是了。」

  「有人肯代勞?」

  「到時盟主大人和教主大人會想到法子的。」宗澤看在武林和平與秩序的份上,到時不想出手都不行,而向雲深嘛……這得看他的心情好壞和某人的魅力夠不夠大了。

  衆人看着她,「那……」

  她取出一個精緻的繡袋遞給龍項,「你去找武林盟主,将這兩塊玉玦交給他。」

  「就我一人去?」龍項瞪大了眼,她是不是忘了宗澤前陣子才對他死纏爛打啊?

  「宗澤他不會吃了你的。」宗澤還占着個盟主的位置呢,礙于顔面,龍項不想出手,宗澤還能把劍架在他的脖子上逼他出招嗎?

  龍項在嘴邊咕哝,「最好是……」

  「你把這兩塊玉玦交給魔教教主。」雲侬再把另一個繡袋交給臉上明顯寫着「大爺我不幹」的韓冰。

  他冷笑,「向雲深也不會吃了我?」她忘了他是因何而來到此地的嗎?

  呃,這個嘛……

  要教主大人對這塊香噴噴的上肉不動口也不動手,确實是強人所難了些。

  「所以你記得帶上嚴彥當保镖。」雲侬補救地一把拖過嚴彥的手臂當作保證,「記住,隻有你出面才有機會能見到教主大人。」若不這樣做的話,那座魔教總壇哪是尋常人想去就能去的?更别說是想讓向雲深收下這兩塊玉玦了。

  陶七指着沒被指派到任務的自己,「那我呢?」

  「你負責去江湖上四處散布消息。」雲侬決定給這長舌公最适合的工作,「我會幫你備好易容工具,你不必擔心會再被人認出來。」隻要武林盟主與魔教教主手中有玉玦的流言擴散開來,那些追寶人還不轉移注意力?

  「喔。」

  大緻交代完畢後,雲侬伸了個懶腰,在場除了她與陶七以外,其他被指名得去一探龍潭虎穴的另三人,可一點也輕松不起來。

  「還有什麽不明白的嗎?」怎麽都一副沒錢交房租的模樣?

  龍項揉了揉眉心,「你保證這麽做以後,咱們就會沒事了?」

  「當然不是,這僅是一個開頭,辦完了這些後還有後續的工作。」

  「還有什麽工作?」

  「斬草除根。」她可從沒想要放過兩條大魚,「得務必讓那兩位幕後主使人,往後再也沒法打你們的主意才行。」一勞永逸的最好方法,就是讓他們再也動不了那個心思。

  「你肯定這計策管用?」寒意覆面的韓冰,一想到自己上回好不容易才逃出魔教總壇,就壓根不想再踏上那地方一回。

  她微笑地鼓勵他們,「事在人爲,總得試了再說。」

  廳裏的四名殺手沉默了好一會兒,就在雲侬擔心他們會說什麽都不去冒險時,嚴彥終于率先出了聲。

  「我做。」就當是去魔教參觀。

  龍項一掌拍在桌上,「行,就依你!」

  「那咱們什麽時候出發?」連連在莊裏被餓了幾日後,陶七迫不及待想回到人間重食煙火美食了。

  「明日。」她把時間掐得很緊。

  這麽趕?

  「今晚咱們就吃頓好的吧,我去下廚,記得到時多喝幾杯。」雲侬看外頭天色也差不多快暗了,她拉了拉嚴彥的衣袖,他便會意地起身準備一塊去廚房幫忙。

  爲了這頓離别宴,雲侬是很下功夫的,她将今日她才與嚴彥帶回來的食材都用去了大半,滿足了久未嘗山珍海味的衆位房客,也讓冷清許久的山莊,在這雪夜裏多添了分暖融融的醉意。

  在燒得旺盛的火盆旁,酒量極差的陶七又喝醉了,這回他沒竄上屋頂大呼小叫,隻是抱着龍項脫下來的一隻舊鞋,喃喃說着一大堆也不知他究竟是在對誰說的情話。

  不敢喝多的韓冰,在困意上來的時候,本是打算回去客院歇息的,但還未走到廳門處,便被雲侬給攔了下來,他低首一看,她正拿着一隻木盒,而盒裏則躺着兩顆價值千金的大還丹。

  「你的内傷雖愈,但爲求穩當些,還是收下吧。」真要與向雲深一言不合的話,單單隻靠嚴彥一人也不知夠不夠,所以他的助力是不可或缺的。

  韓冰下意識的就想去摸身上的銀袋。

  「不收你錢。」她将木盒塞進他的掌心裏,「替我照顧好嚴彥就成了。」

  看着她溢于言表的擔心之情,韓冰也不多話,隻是朝她點了點頭。

  「我呢我呢?我有沒有?」正拖着自家表弟要回院的龍項,見了也忙湊過來。

  韓冰一把推開他,「你死不了的。」至少宗澤還會講道理,哪像向雲深那個心情是陰是晴都摸不定的主兒?

  陸續将房客們都送回客院後,嚴彥回到房裏便安靜地坐在床邊,看着雲侬在屋裏來來回回地替他收拾着東西,生怕會遺漏了什麽。

  「小侬,這包袱你都已經檢查過三遍了。」等了好半天後,看不下去的他終于按下她的手。

  「我不放心……」一直在人前掩飾很好的她,此刻在燭光的照映下,滿面的憂心再也掩不住。

  「行了,我出門的經驗比你的多。」嚴彥将包袱往桌上一擺,拉着她來到床邊讓她坐在他的腿上,「算上路程,一個月後我就回來,你乖乖在家等着就好。」

  雲侬沉默地靠在他的懷裏,凝視着桌案上的燭火許久後,她才說出她藏在心底的憂慮。

  「其實……我不知道向雲深是個怎樣的人,他的消息太難打聽了。」江湖上人人都知向雲深的武功與宗澤旗鼓相當,但實際上是如何誰也不知,加上韓冰又說過,向雲深其實就是個瘋子……

  「所以我沒有把握……」

  他安撫地親吻着她的眉心,「我和韓冰會當心的。」

  「你不能讓我獨守空閨太久。」總覺得這回有點賭太大的她,緊張地捉住他的衣襟不放。

  「我會盡快回來。」他多年來辛勤練秘籍可不是假的。

  「絕不能受傷……」她說着說着,又想起身去替他的包袱裏加兩瓶金創藥。

  嚴彥将她摟回原位,「好。」

  一時之間要叮咛要交代的有太多,有些昏亂的她卻想不起更多,她索性埋首在他的懷中,兩手繞至他寬闊的背後用力拽住他的衣裳,然後再悶悶地道。

  「真擺不平向雲深,記得要傳信給我……」

  「放心,不會有機會勞動你親自出馬的。」他好笑地看她在人前的模樣這會兒全都不見了,隻剩下以前那個隻要一害怕,就要窩在他懷中求得心安的小女孩。

  「你——」

  「要對我有信心。」他不讓她再說下去,兩手捧起她的臉龐,「記得嗎?我是個已成家的男人了。」他花了多大的努力才能走到今日?他說什麽也不會放手的。

  盯着嚴彥清澈的眼眸,雲侬總覺得寒久、都融化在他眼底的暖意裏了,他還是和以前一樣,不對她說什麽花巧的承諾,但每說出口的就必然做到。

  「嗯,我等你回來。」

  乘着午夜吹襲而來的山風,令窗外的雪勢似乎又下得更張揚了,雖然她一直都對大雪沒什麽好感,也很讨厭那種會讓她想起舊事的風聲,可今晚她卻頭一回覺得,她被這雪夜安全地藏在懷抱裏,阻隔住了明日起将要面對的風霜。

  偎着嚴彥的胸膛,任那熟悉的體溫暖和了她的面頰,雲侬閉上眼仔細聆聽,除了嚴彥規律的心跳聲外,她發現,原來雪聲也可以這麽纏綿動聽。

  ***

  頂着鵝毛般的大雪,龍項站在武林盟主的豪華宅邸前,無言以對地瞻仰着大門上頭高懸着的那塊牌區。

  風姿綽約?

  這是哪位高人提的字啊?

  這到底是在形容宗澤的劍法,還是形容宗澤這個人?明明宗澤這武癡根本就沒有韓冰一半貌美嘛。

  在頂上的落雪就快把龍項堆成了個雪人時,府中下人前來向他通報,即使大雪日還是來客衆多的宗澤,總算是有空接見他這名江湖小人物了。

  甩去了滿頭的雪花進到書房見着了宗澤,在簡單的寒喧後,行事作風向來爽快的龍項,即爲他奉上那隻雲侬所繡的繡袋。宗澤不解地打開它後,意外地瞧着那兩塊讓全江湖人士都快找瘋的玉玦。

  龍項接着再遞給他一封信。

  看了信中所書的内容後,原本風度翩翩的宗澤登時變了臉色,一雙黑眸劇烈的震蕩着。

  「……這是?」

  「我妹子要我帶給你的。」隻負責轉交的龍項,也察覺到他不像上回見到時有精神,「她說你看了就會明白。」

  豈隻是明白……

  上回青樓一别後,他就在暗地裏派了人手去找尋那些錯殺之人的遺族,可找了許久,就是找不到他們,他本來還在想,再繼續找不着的話,待天候好些了,他就親自出發去尋。雖說已鑄成的錯誤他已彌不回,但他最少可去對那些遺族道個歉進行補償,并去那些人的墳上上炷香……

  「請代我向令妹道謝。」他将那封信收好,擡首感激地對他一笑。

  龍項揮揮手,「謝就不必了,她還要我帶上一句話。」

  「什麽話?」

  「倘若你真以天下爲己任,将武林公義給扛在雙肩上,那就收下這兩塊玉玦吧。」

  以天下爲己任嗎?

  當上武林盟主這些年來,經曆了太多的事與太複雜的人心後,他都已經開始懷疑起,一直以來他所信仰的公理正義,是否一如表面般的牢不可破?抑或是,它根本就隻建築在人們的幻想上?這座武林中,真正願行俠仗義之輩,鳳毛麟角,人人汲汲營營拼搏着的,不是美名權勢,便是錢财。

  看不慣他一副低落樣,龍項很想上前用力拍拍他的肩,但礙于彼此之間沒什麽交情,他又不好意思動手。

  「喂喂,振作點,你可是盟主大人啊,這一點也不像你。」他不會就真爲了一個錯殺面内疚于心這麽久吧?雲侬也都說他事前并不知道,也是不得已而爲的了。

  宗澤好奇地問:「我該是如何?」

  「高潔地站在巅峰上俯看衆生,每次見着時都擺着一副不可一世的德行!」龍項一手握着拳,想也不想地就大聲答道。

  「噗——」

  「我可有說錯,不然你怎會想找我比試?」龍項瞄了瞄他總算散去陰霾的眉間,覺得那張臉好像變得熱呼些,不再那麽冰冷了。

  「我之所以會找你比試是因爲——」

  龍項擡起兩掌,「我知道,我明白,你什麽都不必多說了。」

  「你明白什麽了?」宗澤反而莫名其妙。

  「你之所以會想找上我比武,那是因爲幾乎快打遍天下無敵手的你,孤獨啊!寂寞如雪啊!很想求得熱血沸騰的一戰啊!再這般讓你孤困在高位上,苦苦找不到個象樣的對手,你都快郁悶得可改名爲盟主求敗了!」

  宗澤好笑地問:「這也是你妹子說的?」

  「就她說的。」他撇撇嘴,總覺得雲侬在看人這方面,的确是抓得一整個神準,甚少有錯殺或放過的。

  「她倒是很清楚我。」聽他這麽說,宗澤不禁浮起淡淡的感慨。

  「可不是?」

  一直靜候在書房外的管家,出聲提醒宗澤時辰差不多了,待會他還要去接見特意來見他的武林同道們。

  宗澤擺手退下管家後,心情明顯比一開始時開朗多了。

  「真要我收下這兩塊玉玦?」全江湖之所以鬧騰得就像一鍋熱滾滾的粥,可全都歸功于這玩意兒,難道他一點都不貪财?

  龍項巴不得快點塞給他,「你也很清楚,這玩意兒爲我們四人帶來了多大麻煩吧?」

  「擱在我這,難道你們就不會有麻煩了?」

  兩手一拱,任重道遠地道:「當然還是會有,但隻要身爲盟主大人的您能收下這兩塊玉玦,那麽敢對咱們動歪念頭的人自然也就少了。」

  「你就不怕麻煩到時會轉到我身上來?」宗澤故意裝作爲難地問。

  「那不正好?」龍項咧大了嘴,對他笑得沒心沒肺的,「你正可乘機好好鑽研一下你莫測高深的劍藝,往後再也不愁找不到對手,更不必再孤獨寂寞了!」

  「呵呵……」宗澤也忍不住綻開了笑容,「這兩塊玉玦就放在我這吧,我會盡力爲你們澄清這場風波的,就當是爲了武林的和平盡一份心力。」

  「那就大恩不言謝了。」

  「龍大俠。」宗澤在他準備告辭時叫住他。

  「還有事?」

  他誠心地道:「希望來日能再與令妹喝盞茶,我想謝謝她。」

  「……最好不要。」豈料龍項卻一副吞了顆肉丸子,又生生地卡在喉嚨中的模樣。

  「爲何?」

  龍項沉痛地道:「她家的茶水資很貴的……」

  「啊?」沒遭人坑過的盟主大人,依舊天真純潔得很。

  同一時刻,在前往魔教總壇的雪路上,嚴彥與韓冰的心情,則剛好與酷寒的天候一般,皆是冰天雪地。

  「小侬要我保護你,我就會保護你。」嚴彥回頭看向愈走腳步愈慢的韓冰,「我不會讓向雲深動你一根寒毛的。」

  「你事事都聽她的?」韓冰拖着步伐,在見着四周眼熟的景色時,更加不想繼續往前走了。

  「嗯。」

  他老早就想問了,「你不覺得都由她當家作主……很怪嗎?」哪個男人會像他這樣?

  「一點也不。」嚴彥難得對他敞開心房,「她需要有人讓她照顧,更需要有人依賴她。」

  聰明的韓冰頓有所悟,「所以你就……」

  「所以我就依賴她。」嚴彥點點頭,一臉無所謂地直接承認。

  「你……」瞠目結舌的韓冰,一手指着眼前高人中的高人。

  搞半天,他原以爲這小倆口天生就是互補的,一個強勢一個全心信賴,誰曉得裏頭竟另藏有文章……原來是一山還有一山高啊。

  黑,這家夥太黑了,披着純良的木頭外衣行撒嬌無賴之事,這也未免太無良了。

  「我笨,爲她;我呆,也爲她。」嚴彥仰頭看着飄飄落下的細雪,「隻要她能開心,她想要我成爲什麽模樣,我就是什麽模樣。」

  自從十六歲那年被她救回一命後,他就一直都這麽想了。

  經曆過喪親,和差點失去他後,那時他就發現,雲侬的心坎上有着一道她不肯對任何人說的傷,她很努力地壓抑下她心中豢養的那頭野獸,一頭名叫恐懼的野獸,她拼命要自己堅持、茁壯起來,隻爲了要保護他。他一一都看在眼底,然後不語地選擇了去配合她,讓她重新又有了希望,可以樂觀地去面對每一天,不被那隻野獸偷襲。

  只要她能快樂就好。

  爲了她的快樂,他的心可以很寬很廣,容得下所有委屈與痛苦,他的心也可以很小很小,隻要一點點或是微不足道的幸福,他就能感到很滿足了。

  所以哪怕在感情方面生性遲鈍的她,從來都不明白他對她抱持着的情愫是什麽,他還是有着無止境的耐心,就像溫水煮青蛙般,慢慢煮,慢慢等,反正等待的日子他從不以爲苦,他可以等到她不知不覺被他吃下腹的那一天。

  無數踩過厚雪的腳步聲,自前頭整齊劃一地傳來,嚴彥看了看前方正朝他們趕來的人馬,提醒身後的韓冰是該移動腳步了。

  「好像有人來迎接咱們了。」

  像是事前早就料到他們會來般,位于魔教總壇前方開闊的廣場上,早已鋪妥了長長的紅氈,道旁的宮燈上也系上了豔紅的彩帶,放眼看去,原本是肅殺黑色調的宮殿,卻突兀地處處張燈結彩,活像是在辦喜事似的。

  「你放心,我不會食言的。」嚴彥在韓冰緊繃着身子,滿心滿眼地想殺人時,不忘在他身邊低聲向他保證。

  「走吧,正事要緊,咱們去見那個瘋子。」韓冰握了握手中的寶刀,率先踏進了這座幾個月前才逃出來的宮殿。

  登上大殿後,撲面而來的,是不知名的袅袅香氣與熱意,因殿内四處置了火盆的緣故,故并無外頭的寒冷。

  此刻大殿上,那個讓韓冰作夢都想砍他七百三十八截的某人,正懶洋洋側卧往前方的金黃色軟榻上,衣衫不整地微露着結實的胸膛,一頭如黑緞般的長發也随意披散着。

  向雲深一手撐着面頰,一雙惹人注目的鳳眼微微擡了起來,好似在品嘗美食般,慢條斯理地滑過韓冰身上的每一寸。

  「小美人,你的内傷可大好了?」他狀似心疼不已地道,悅耳低沉的嗓音,宛如三月春風翩然吹過。

  「……托福。」聽了那稱呼渾身發冷的韓冰,忍抑地自口中蹦出兩個字。

  「上回我好像下手重了些,沒傷了你的冰肌玉膚吧?」

  「……還好。」韓冰的表情幾乎可稱得上是猙獰了,他默默在心中念起金剛經,以鎮壓體内正四處亂竄的狂暴戾氣。

  「小美人,你這陣子究竟躲哪去了,可讓我好找。」向雲深的口吻就像在斥責個離家出走的頑皮孩子一樣,「好了,别這麽幽怨的看着我了,這回我保證會對你溫柔些的。」

  他咬着牙,「給、我,閉,嘴。」

  欣賞夠了韓冰快氣炸的模樣後,向雲深緩緩坐正了身子,将銳利的眸光直直刺向剛剛開了眼界的嚴彥。

  「身旁的那個,是你的新歡?」

  韓冰沒空理會他詭異的心态,「他是殺手榜上的第三。」

  那個從沒人搞清楚過長相的第三?

  他家的小美人,竟在他所不知的地方結交了這号人物?嗯,該罰。

  「聽人說,你這殺手幹得挺無良的?」向雲深對這名第三殺手最感興趣的,并不是他的長相,而是他那聽說獨樹一格的殺人手法。

  嚴彥聳着肩,「不覺得。」

  「那就讓我驗證一下流言吧。」向雲深将好看的劍眉一挑,倏地對身後彈彈指。

  怎麽說動手就動手,事前都不提醒一下的?

  嚴彥快速躲過一記朝他劈來的巨斧,側過臉一看,韓冰早已被另一撥人馬團團包圍起來,無數兵器正指在韓冰的喉際不遠處,逼得已拔刀出鞘的韓冰不得不站在原處不妄動。

  破碎的風聲再次自嚴彥的耳邊傳來,他輕易避過,随手自殿上一張擺設用的花桌上取來顆橘子,然後直接塞進某位教徒的口中,再一掌重重拍進去。

  幾名教徒蜂擁而上堵住了嚴彥的去路,嚴彥彎身一掌撩過靠得最近的教徒小腿使對方摔倒,迅速脫去了他的鞋再塞進他的嘴裏,這讓坐在高處看熱鬧的向雲深,兩眉不禁高高聳了起來。

  韓冰晾着白眼,看嚴彥又是借對方手中的刀槍劍棍,又是搬花瓶拿酒杯的,他沒好氣地回想起龍項曾說過,嚴彥常用的抓周手法以及就地取材法,頓時,他深深體悟到百聞還真是不如一見。

  當殿上的教衆們都躺得七零八落,差不多就快可以收工時,向雲深又招來幾位教中的護法,而這一回,明顯感到來者層次不同的嚴彥,突地一改先前的手法,赤手空拳地用上了一套類似少林寺的伏虎拳,虎虎生風地打了起來。

  向雲深見他要玩一套拳法,接着搶過一柄長刀,展開了令人眼花撩亂的刀法時,他的身軀頓時大大一怔,連忙聚精會神地細看着嚴彥所使出的每個招式。

  這刀法……

  當嚴彥手中的長刀刀身損裂,他索性就棄刀改而抽出腰際上所系的軟劍,轉身迎上了第二名護法氣貫長虹的一劍。

  與武林人士們不同,在嚴彥劍下,沒有什麽奇特花巧的劍式,劍劍不啰嗦地直指要害,轉眼間就卸下丁護法的一臂,而後他又使上了内力振臂一揮,一道淩厲的劍氣,随即将殿上割劃出一大道裂痕,同時也一劍斬斷了其他數名護法手中的刀劍。

  頭一回見識到他真正的實力,不隻是原本隻打算試探他的向雲深,就連站在遠處的韓冰也都楞住了。

  沒想到他藏得那麽深,所謂的第三根本就名不副實……這些雲侬都知道嗎?

  韓冰不知此刻胸口悶梗着的這股氣,該稱之爲何,他收回目光改看向另一個方向,卻赫然發現向雲深的眼中竟閃爍着異樣的光彩,登時他大感不妙地忙想回頭叫嚴彥快住手,可就在這短短的片刻間,充分展現殺手本色的嚴彥,已讓那些護法全都躺下了。

  在嚴彥不懷好意地朝包圍韓冰的教徒們走過來時,向雲深撤去了那些包圍的人,徐徐啓口。

  「你打哪習來這些功夫的?」這個第三……會太多功夫了,且他還并非不專精。

  嚴彥收回軟劍,「家中秘籍太多。」

  「秘籍哪來的?」

  「買的。」他并沒有隐瞞。

  「誰買的?」

  「我媳婦。」

  他的媳婦是有三頭六臂不成?不然那本已失蹤近二十年的向氏刀法,也是他魔刀遲遲無法攀上第九層大關的主因,怎會落到她手上?

  「方才的那套刀法,你轉賣不?」

  「不賣,但刀譜可贈你。」本還想不出脫身之道的嚴彥,聽了他的話後眼中一亮。

  向雲深拖長了音調,「喔?」很可惜,他這人,想要的東西向來就是去搶、去奪或是去買,他偏偏就是不愛别人白白贈的。

  「隻是有條件。」嚴彥還不知道他差點就惹毛了教主大人。

  「說說。」

  「收下這兩塊玉玦。」他取出懷中的繡袋,「還有……」

  「還有?」向雲深愈聽愈覺得有趣,這還是頭一回有人膽敢在他面前表現得這麽貪婪。

  嚴彥深吸口氣,揚手指着身旁就快要忍不住的韓冰。

  「還有得讓他完整無缺的離開這兒。」瞧瞧他那壓抑的臉色……再不快快送韓冰遠離魔掌,隻怕韓冰就要不管正事大殺四方了。

  向雲探一手托着下颔,狀似困擾地問:「閣下可知,小美人可是在下的心上人、魔教後宮未來的正妃人選?」

  「聽你這瘋子胡——」

  嚴彥明智地掩上韓冰的嘴,「一句話,放不放人?」

  「也成,但我另有一個條件。」出乎他倆所料,向雲深竟答應了他。

  「說。」嚴彥趕緊把握住這個機會。

  向雲深揚起一手,修長的手指刻意在空中晃呀晃地,最終他的指尖,直點向嚴彥。

  「小美人可以走,你,得留下。」

  ***

  待在莊裏等待了一個月,原本預計該在這幾日返莊的四人,除了陶七始終都保持着音訊,宗澤也通知過事已辦成,其他兩人卻不知所蹤,這讓日日都懸着心等待的雲侬更是忐忑不安,前幾日一早在山莊外留下了手信後,便駕着馬車住另一座鎮上的青樓趕。

  「有沒有消息?」在樓裏等了快一天的雲侬,在紅俏聽完來人所報的消息後,心急地問。

  「沒。」與她合作的紅俏輕搖螓首。

  雲侬聽了煩躁地邁開步子,繼續在廳内來回走着。

  「小侬,你消停消停。」紅俏拉住不知走了多少遍的她,使勁将她給按在椅上,「你又不是不知道嚴彥的本事,他這回也定會像以前一樣,做完買賣就平安回家的。」

  她皺着眉搖首,「不一樣。」

  「……哪不一樣,不就是成了親嗎?」紅俏受不了地在嘴邊喃喃,不經意在眼角餘光中看到侍女朝她招手,她連忙走過去。

  聽完了侍女告知的消息後,紅俏走至她身旁拍拍她的肩。

  「小侬,冰霜公子來了。」

  回來了?

  雲侬急急站起身,飛快跑向剛上樓的韓冰,一把拉住他的衣袖問。

  「嚴彥人呢?」怎麽就隻有他一個人回來?

  韓冰在看到山莊外的手信後,即以最快的速度趕來此處,面對她此時焦急的模樣,一時之間,他不禁覺得對她有些虧欠。

  「被扣下了……」

  她害怕地問:「什麽意思?」

  「向雲深對他很感興趣。」他永遠都搞不懂那個瘋子在想什麽。

  「哪方面的興趣?」她聽了更是心頭一驚,從沒料想到會有這種情況發生。

  韓冰很想翻白眼,「武功方面的……」她不會以爲嚴彥那家夥有什麽美色可言吧?

  「那他人還好嗎?有沒有受傷?他何時才能回來?」

  「他人沒事。」韓冰放軟了音調安慰她,「至于何時才能離開魔教總壇……向雲深并沒有說。」

  「什麽?」

  「房東你還是先坐下吧……」看她一張小臉都白得沒半分血色,像是随時都會昏倒般,他忙示意紅俏過來扶住她。

  雲侬又氣又急,「你怎就讓他一個人留在那兒?」

  「因這就是向雲深收下玉玦的條件。」韓冰也任由她發怒,「向雲深也不知爲何看上了嚴彥使的那一套刀法,即使嚴彥說可贈他刀譜,可他偏要将嚴彥給留下作客。」

  刀譜?

  「我馬上就派人把那套向氏刀譜送過去給向雲深!」随即聯想到原因的她,說着說着就要站起身,但很快又被他倆壓回椅上。

  原來那是向雲深自家的刀譜?她會不會太神通廣大了,魔教教主的東西也弄得到手?

  「你就别着急了,嚴彥對我保證過他待在那兒不會有事的,是他要我趕着回來安安你的心。」他們這對夫妻所擔心的都是對方。

  這教她怎麽能安心?

  雲侬垂下了眼睫,直視着緊緊拳握住的雙手,總覺得漫天的恐懼與不安,就快要兵臨城下。

  「對了,龍項那邊辦得如何?」

  她搖搖頭,「龍項住把玉玦交給宗澤後曾來信說事情辦成了,可這陣子卻一直都沒有再聯絡。」

  「現下我們該做什麽?」

  「等。」她抹了抹臉,在被紅俏灌下一碗茶後,神色看上去總算是鎮定了幾分。

  「等到他們回來後呢?」

  「繼續進行下一步計劃。」雲侬擡首望進他的眼底,「我要雇用你們。」

  韓冰怔了怔,「雇我們?你要殺誰?」

  「刺史甯琅,還有其他被他煽動的幫兇。」她絕不放過半點日後可能會燎原的野火。

  「甯琅可是個官,你就不怕得罪了朝廷?」身爲一介江湖中人,他其實不太愛沾上官方的人,因一個弄不好就很容易會滿身腥。

  「會得罪朝廷的不是我。」她并不擔心這一點。

  「那會是誰?」

  準備以牙還牙的雲侬,氣定神閑地道。

  「慕城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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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韓冰說,向雲琛就是個瘋子。

  被強行留在魔教總壇作客許久後,嚴彥深深覺得,除去向雲琛詭異的看人眼光、令人摸不着頭緒的行事準則,忽喜忽怒的心情轉變,基本上,向雲琛這人……其實還挺熱情的。

  該怎麽說呢,至少就他在魔教中所享受到的各種待遇來看,向雲琛也不算是什麽地道的瘋子,他就是想法與一般人有些不同而已。

  知道嚴彥會許多武功後,向雲琛并不像武林盟主宗澤一樣,也要抓着他逼他比試切磋一下,對他深感興趣的向雲琛,隻是好吃好喝地将他供着,天寒了送狐裘、雪大了燒地龍添火盆,禮遇備至之餘,還時常有令人「驚喜」的。

  一開始,向雲琛爲他送上的,是一打清一色俊俏妖娆的美男。

  嚴彥搖搖頭,說他的牙口沒那麽好,請教主大人自個兒留着慢用。

  接下來,向雲琛又爲他送上一打國色天香、身段玲珑、嬌豔如花的美人。

  嚴彥繼續搖着頭,說家花不出牆,這等攀牆大業還是留給其他英雄去做吧。

  幹是向雲琛改贈他金銀珠寶。

  眼睛差點被閃瞎的嚴彥,當着向雲琛的面,面不改色地照單全收,還請人順便幫他打包好,然後對向雲琛說,他雖不能留下來長住,但他以後在缺錢或是想避開江湖紛争時,或許會攜家帶眷地上魔教總壇小住一下。

  原本以爲這會惹毛了向雲琛,豈料向雲琛竟半點也不惱,仰天長笑了好陣子之後,随即命人在總壇後頭興建一座小别宮,以供嚴彥日後前來小住。

  瞧,向雲琛也不是韓冰所說的什麽瘋子嘛。

  就是有點不正常而已。

  因擔心等不到他回家的雲侬會想太多,所以嚴彥即使住得再舒服,還是不得不告别向雲琛,起程離開魔教總壇。有吃有喝還有拿的他,等不及想告訴雲侬,在龍項與韓冰之後,他又交了一個不算是朋友的朋友,且還挺與衆不同的。

  隻是嚴彥的好心情并沒有維持太久。

  在他離家還有幾日路程,途經一座香煙鼎盛的寺廟山腳下時,一頂官家小轎,就在大道上被幾名打劫的搶匪給攔下,跟随在轎子兩旁的一幹丫鬟與婆子們,正抱在一塊齊聲尖叫。

  「來人哪,救命哪!」

  距離那頂官轎不過十步遠的嚴彥,視而不見地當他的路人。

  「壯士,快救救我家小姐……」眼尖的丫鬟沖出人群,直朝嚴彥聲聲呼喚。

  嚴彥很幹脆地置之不理。

  「你、你……」她氣結地跳至他的面前,指着他怒罵,「我家小姐可是柳刺史的外甥女,你怎可見死不救?」無知小輩,也不想想這是他這等無名草民能夠借機攀上富貴榮華的天大機會!

  嚴彥面無表情地舉步繞過道上的攔路虎。

  就算救了人又如何?事後又沒人會付他錢,且救人這事他向來就不幹,因雲侬曾說過,沒事别亂救人,省得救來救去救成冤。

  而他向來就是奉行家中太座懿旨的好夫君。

  眼看唯一的救命人選就要這樣走了,被派來攔人救命的小丫鬟,索性不管不顧地硬扯住嚴彥的衣袖,扭頭朝那群正準備攻擊小轎的搶匪大聲喝道。

  「快放開我家小姐,否則我家姑爺便殺了你們!」

  有沒有搞錯……這樣也行?

  莫名其妙被卷入路過事件中的嚴彥,心情惡劣地看着那幫不專業的匪徒,下一刻居然就在這丫鬟的煽動下,改揚着刀劍朝他走來。而那個死拖着他下水的丫鬟,在他們一靠上前來時,随即抛下他躲到一旁去,臉上還盡是一副看他造化的賞賜神情。

  嚴彥一步也不想動,更不想成全了那名丫鬟的心意,他稍稍揚起一手,在刀劍即将落至他身上前,以隔空點穴的手法阻止了這些搞錯對象的匪徒,緊接着他便轉過身繼續趕他的路,并在心中盤算着,等到了下一處休息地時,他定要買匹快馬,省得他再被這類的麻煩給纏上。

  見他隻消一擡手便解決了那幫匪徒,丫鬟睜亮了一雙眼,一改先前對他輕屑的态度,快步行上前死死地拖住眼中武林高手的臂膀不放。

  「等等,大俠你不許走——」

  「放手。」嚴彥輕易就掙開她。

  「慢着,我家小姐有話想對你說。」她還是不死心,極力攔擋在他的面前,争取時間讓早已步出宮轎的自家小姐走過來。

  「多謝壯士……」獲救的千金小姐,走至他面前擺款着柳腰朝他盈盈一拜,「奴家姓楚,不知壯士的大名是?」

  嚴彥甩頭就走,「不告訴你。」

  「……」

  「慢點,我家小姐還有話要說!」盡忠職守的丫鬟,這回直接撲上前抱住他的雙腳絆住他。

  「若非壯士相救,奴家恐性命已危,此恩此德奴家無以爲報,奴家……」美人說着說着,面上便飛上兩朵紅雲,嬌羞無限地以繡帕掩着秀顔,「奴家願以身相許。」

  嚴彥不客氣地端盆冷水潑她,「不需要。」

  「壯士你……」她一怔,一雙美目不知所措地眨呀眨。

  「我已成親。」他把話撂了就走。

  「奴家、奴家不介意二女共侍一夫……」見他又要走,楚千金慌張地追在他身後再道。

  他惡狠狠地轉身瞪她一眼,「我很介意。」開什麽玩笑啊?

  「爲……爲何?」她瑟縮地咬着唇,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

  「你太礙事。」他才新婚而已,爲什麽他非得讓家中再添一個妨礙他與雲侬相親相愛的人不可?家裏已經夠多不識相的房客了。

  「慢着,壯士……壯士你等等我呀!」美人委屈的珠淚還盈在眼眶中,但嚴彥早已轉過身大步走人了。

  莫名其妙被攔路主仆二人組弄得心情糟的嚴彥,在天黑時分,終于走抵下一座小鎮了,在他剛來到鎮上唯一一間客棧,一腳踏進裏頭時,一張眼熟的老面孔,剛巧就與他撞個正着。

  嚴彥錯愕地看着一身狼狽樣的龍項。

  「你怎在這?」他不是去送玉玦給宗澤嗎?怎麽拐了個人彎跑到這兒來了?

  「路上不小心被老仇家給堵上,所以就耽擱了。」龍項邊說邊往樓上的小廳走,「你呢?你怎麽也還沒回莊?」

  「我是因爲——」

  「壯士!」十分耳熟的叫喚聲,自客棧底下的大廳再次傳來。

  龍項懶洋洋地問:「叫誰啊?」這客棧裏十個旅人中就有九個都是所謂的壯士。

  嚴彥本就缺乏表情的臉龐,此刻看上去更像是沒半點溫度。

  「不會是……叫你吧?」客棧中沒人承認,而嚴彥的模樣看上去又有些古怪,龍項不禁滿心意外地問。

  「壯士,我家小姐請您下樓一叙!」讓嚴彥很想掐死她的小丫鬟,宛如噩夢般地就站在樓梯下頭大聲叫道。

  下一刻,楚千金捏着繡帕,依舊滿臉嫣然,并含羞帶怯地朝嚴彥輕喚。

  龍項呆呆地張大了嘴,「嚴小子,你這是何時招來的桃花債?」若是給雲侬知道了,看他不被扒下一層皮來。

  「我是被迫救她。」嚴彥冷冰冰地聲明。

  「然後她堅持以身相許?」

  久候多時,卻怎麽也不見樓上的心上人移動腳步,楚千金張大了一張瑩亮的水眸,不信他就這麽狠心。

  「壯士,奴家……」

  奴個頭。

  已經受夠的嚴彥,不多啰嗦,直接對她來個隔空點穴消滅噪音,省得她繼續以肉麻來殘害他的雙耳,接着,他對那位呆站在原地的丫鬟努努下巴示意。

  「帶着她滾。」

  望着嚴彥眼中嫌棄目光,遭點中啞穴的楚千金,眼眶中的珠淚再也忍不住地汩汩墜下,在客棧裏的人們紛紛看向她時,她以衣袖掩着臉一路哭跑出去。

  「小姐!」

  龍項涼涼地道:「哇,不會這麽簡單就放過你吧?」

  說時遲,那時快,客棧外頭果然傳來了陣陣泣訴。

  「嗚嗚,舅老爺……」貼身丫鬟直接向趕來的靠山告狀,「小姐她、她……」

  在龍項和嚴彥還面面相觑,不知來者究竟是誰時,外頭馬上又傳來一中年男子的暴怒大喝。

  「豈有此理!」

  不過多久,客棧外頭傳來整齊劃一的重重步伐聲,他倆疑惑地來到窗邊往外一看,就見不知哪來的大批官兵,已高舉着火把,密密麻麻地包圍住客棧前後左右,而方才的那位丫鬟,則嚣張地擡首望着他們,大有「任你功夫再高也插翅難飛」的意味。

  「龍項你這烏鴉嘴!」

  ***

  轉眼已是隆冬了,嚴彥所買的這座山莊,就像顆被隐藏在雪地裏的珍珠,即使再如何細看,也甚難在染了霜雪的漫漫山林間找出它來,它遺世獨立在江湖之外,不受外頭丁點貪婪的人心打擾。

  可這兒雖好,天上有萬千飛絮,人間卻有滿腹相思。

  「你别心急,嚴彥或許隻是路上耽擱了,他能占上排行榜前三名可不是浪得虛名的。」韓冰在雲侬又在院裏站了一早後,難得地站在她的身邊安慰。

  她低垂着頭,「都幾日了,他能耽擱什麽?」

  韓冰很不習慣這樣的雲侬,想起這些日子來她眼底的落寞,他心中的歉意不禁又再高漲了些。

  「不如這樣吧,我下山去看看,說不定他就在路上了。」好歹嚴彥是爲了他才留在魔教總壇的。

  雲侬沒說什麽,而韓冰也不等她答應,便踩着一院厚厚的積雪走了。不知又在院中站了多久後,難得歇停的雪花又再次自天際落了下來,不過一會兒就掩去了韓冰的足迹。

  她彎身掏起一把新雪,看它在她掌心的溫度下緩緩融化,無力抵抗,就像她的心。

  在這漫長的等待日子裏,她多了很多空閑的時間,以往總是腦中塞滿了東西的她,很難得的,什麽繁雜瑣事與江湖恩仇都沒多想,她隻想着一個還遲遲不回家的人。

  或許就是日裏夜裏想他想太多了,她才明白,感情就像是沙漏裏的細沙,也是經過長年累月的累積而來的。

  而愛情也是,早在她還不明白時,它就已如細沙般堆積住她的心頭上,因此會愛上嚴彥,是再自然不過的事,就因爲它太過理所當然,所以她才一直都沒有深刻地察覺到而已。

  以往嚴彥出門做買賣時,她從不曾像這回一樣如此挂念着他,也不會無時無刻不在擔心他的安危,這些天夜裏,每每一想到他可能在魔教遭遇到什麽不測,她就覺得像是有人在她喉際架了把刀,一寸寸地陷進她的皮膚裏,還不肯讓她張口喊痛。

  長久以來,她自認一直都是她縱着他、慣着他,可獨坐在這座山莊裏,想着又再次外出拿命拼搏的嚴彥時,她發現,他也在嬌慣着她、呵疼着她,他從沒舍得讓她沾上外頭的半點風雨。

  如果他回來了,她一定要逼他再多練幾本秘籍;如果他能安然無恙,那麽她就讓他繼續他的媳婦夢想,往後再也不阻止他犯傻了;如果他能再站在她的面前看着她的眼睛,到時,她就老實的告訴他,她也喜歡他很久很久很久了……

  她假設了那麽多的加果,可她也明白,這時的如果,是最難言最寂寞的痛。

  若是沒有了他,那麽無論是什麽如果,也都隻能是如果了。

  已然積蓄到頂點,再也無法負荷的淚,終于漫出了眼眶,悄然落至地上,雲侬蹲下了身子,将臉埋在掌心中,無聲地恸哭。

  「小侬?」

  披星戴月趕回來的嚴彥,一沖進大廳前的院落裏,就見雲侬在雪地中縮成一團還渾身隐隐顫抖着,他趕忙奔過去,蹲在她面前挪開她覆面的雙手,心疼地看她那張已被淚水染濕的小臉。

  「怎麽哭了?」顧不得雪地冷,嚴彥連忙坐在地上,把她拉進懷裏輕輕拍撫着。

  雲錯愕地看着方才還在心上念着的人,半晌,潰堤的思念,令她再也無法掩藏。

  「……你怎麽才回來?」她難以自己地撲進他的懷中放聲大哭。

  很多年沒見她這般大哭的嚴彥,登時慌了手腳。

  「别哭……」他口拙地說着,又是安撫又是拭淚,「别哭,小侬不哭了……」

  「我就哭!」

  嚴彥不知該拿她怎麽辦,哄了好半天也不見她收收淚,他隻好把她抱過來親親她,直親到她不哭爲止。

  「你瞧瞧,我真沒事……」他在她還吸着鼻子時,拉着她的手往自己的身上擱,「不然你摸摸,我就連根頭發也沒少。」

  雲侬凝睇着他,在她長長的眼睫上,還懸着一滴清淚。

  「真沒事,我好好的回來了。」他歎口氣,俯身吻去她眼角的淚。

  她喃喃抱怨,「爲什麽這麽慢才回來?」

  嚴彥面色一僵,「路上,碰到點小事……」

  「什麽小事?」她敏銳地察覺到他的異狀。

  「呃……不是什麽重要的小事。」家和萬事興比較重要。

  很可惜,龍項就是老天特意派來拖他後腿的。

  「嚴小子,你這算哪門子的兄弟?居然讓爲兄的去替你收拾桃花債!」龍項氣呼呼地走進院中時,劈頭的一句話,就讓嚴彥想隐瞞的事當下現出原形。

  也跟着追進來的韓冰,雖想掩上龍項的大嘴,但動作還是太慢了些。

  「他說什麽?」雲侬微微眯起杏眸,一改先前哭泣的柔弱模樣,眼底霎時充滿了危險的光芒。

  嚴彥拼命朝她搖首,「不是不是,絕對不是你想的那樣……」

  「你招惹了别的女人?」好啊,她在家中擔心他的生死,爲他哭爲他急,他在外頭居然還有空拈花惹草?

  他急急澄清,「我的心裏隻有你而已!」

  雲侬才不聽信他的片面之詞,一把推開他後站了起來,直接問向參與了過程的另一人。

  「龍項,你說。」

  「呃,我急着要上茅廁,好急好急……」龍項也知道他不意捅了馬蜂窩,爲避風暴,一點大俠風範都不顧了。

  她又再問:「韓冰?」

  「聽龍項說,嚴彥在回來的路上救了一名女子。」剛退至院外的韓冰,看了躲在牆邊沒走的龍項一眼,選擇實話實說。

  「然後?」

  「那女人堅持要以身相許。」

  「我堅持大恩不言謝!」嚴彥忙跳出來扡衛清白。

  韓冰繼續轉述,「聽說那女人的舅舅是個來頭頗大的官……」

  「接着說。」

  「在她被嚴彥拒絕後,那女人哭哭啼啼的要她舅舅爲她作主,于是她的舅舅便派來上百名的官兵,包圍了嚴彥他們所待的客棧,他們花了不少時間這才突圍。!原來救個人真的會很冤,幸好他從來都不行俠仗義。

  「害得我們差點就吃不完兜着走……」龍項偷偷自牆邊探出頭來跟着補述。

  她有些好奇,「那你們是怎麽脫身的?」

  「什麽我們?」龍項氣急敗壞地指着嚴彥的鼻尖,「那小子在快突圍時大義滅親的丢下了我,讓我當墊背去替他擋那朵官桃花!」

  還有這一招啊?

  「……擋下了嗎?」雲侬沉吟了一會兒,挺好奇後續發展的。

  「還用說,改追着我跑啊!」被追得身心受創的龍項,一手掩着胸口控訴,「這年頭女人都是這麽容易變心的嗎?」就算他生得比嚴彥好看些,也不必追得那麽如狼似虎吧?

  生怕她還是不相信,嚴彥心急地瞧着神色依舊冷然的她。

  「小侬,我真的是無辜的……」

  她緩緩将目光挪至他的臉龐上,不說也不動,隻是一個勁地盯着他瞧。

  「小侬?」

  雲侬脫下繡花鞋就在他的胸坎上抽,「我讓你救人!我讓你随手亂救人!看你下回還敢不敢亂救來曆不明的女人!」


  默然任她打着的嚴彥,先是不敢置信地瞧着她的舉動,然後,一抹克制不住的笑意在他的臉龐上不斷地擴大,愉悅無止境地在他的胸臆裏膨脹,他開心地感受着雲侬打人的勁道,笑得就像個傻瓜似的。

  「你還笑?」打到沒力氣的雲侬火大地問。

  這教他怎能不開心呢?

  即使他們都已成了親,他卻始終都不能确定,她是否愛他,如今他的一顆心,總算是踏實了。

  「小侬……」她終于懂得吃味了,這不就證明她也是愛着他嗎?

  「這回你親再多也不管用!」雲侬心火茂盛地别開臉,不讓樂過頭的嚴彥又往她的臉上親。

  韓冰伸手推了推牆邊早就看呆的龍項。

  「走了。」人家夫妻處理家務事,他還杆在這當假山嗎?

  龍項還沒過瘾,「再偷看一下,不然我太虧本了……」

  被塊牛皮糖粘上的雲侬,禁不起嚴彥的軟磨硬泡,沒過多久就被他給親親摟摟得火氣都消了大半。

  「說,那女人到底是看上你哪一點?」她不甘心地拍着他的胸口問。

  嚴彥楞楞地搖頭,「不知道。」

  可惡,明明生得又不怎麽樣,爲什麽還會有人想要搶?

  她一把拉過他的手臂,「走!」

  「上哪?」

  「生孩子。」照這情況看來,光是套住人是不夠的,還得牢牢拴住才行。

  「咦?」他驚喜莫名地停下了腳步。

  她兇巴巴地問:「你不願意?」

  「沒有沒有,我絕對配合!」嚴彥眉開眼笑地攔腰抱起她,興匆匆地用上了輕功就往他們的主院奔去。

  在他們走後,空無一人的院落間,寂音寥寥,外頭還附帶了兩名木然的房客。

  「……這都什麽鍋什麽蓋呀?」龍項的嘴角微微抽搐。

  「……都什麽節骨眼,他們還有心情進行造人大計?」韓冰隻覺得自己浪費了半天的時間,白白安慰她了。

  全然不理會他們會如何作想的某對夫妻,這一回,顯然是比上回新婚之夜的壯舉節制了許多,隻關在房裏一日後,便再次開啓了房門,而就在這一日,完成任務的陶七也返回山莊了。

  再次重聚在大廳内的四名殺手,聽完了雲侬頒布的下一步計劃後,包話嚴彥在内,每個人都意外地看着決心要買兇的雲侬。

  「真要這麽做?」嚴彥不舍地握着她的小手,沒想到她竟也把他的私仇放在了心上這麽多年。

  「嗯。」

  「你打算怎麽付我們酬勞?」韓冰顯然比其他人鎮定多了,因他還有閑情拿喬,「别忘了,我們的身價可是很高貴的。」這回總輪到她有求于他們了吧?

  雲侬也不介意他的跩樣,任由他去擺譜,半晌,她神情平淡地拿出三本珍藏的秘籍放在桌上。

  「來吧,大家都認一認。」

  嚴彥看了一眼,「咦,這幾本我沒練過?」有漏網之魚?

  其他三位殺手,往走至桌邊看清了上頭所擺之物爲何後,登時廳裏便炸開了鍋。

  「你哪來的我家傳家劍譜!」龍項死死抓住早在十幾年前就聽說毀于祝融的秘籍。

  「……這不是幾年前被我爹當掉換酒錢的鞭譜嗎?」陶七的腦袋昏了昏,沒想到當年害他哭掉兩缸淚的寶貝還能回到他身邊。

  韓冰語氣森寒地問:「我祖上失傳多年的刀譜怎麽會在你手上?」

  「買的。」雲侬若無其事地說着。

  買……買的?

  她當上菜市買菜嗎?這些玩意兒哪是随随便便就能買到的。

  嚴彥早就習以爲常了,「她常買。」

  「買來做啥?」某三人狠狠瞪着這對詭異的夫妻。

  「給我練。」嚴彥素來就是聽話照辦,「她說技多不壓身。」

  既然她常買,而他又常練,那麽他的武功……

  「說,你習過幾套刀法劍法?」早見識過他實力的韓冰,終于有機會打探一下了。

  他很老實,「沒數過。」

  「那你這些年來怎會隻是殺手榜上的探花而已?」龍項還以爲他就隻是個做生意不愛帶工具的第三名。

  嚴彥理所當然地道:「小侬說人怕出名豬怕肥,要低調。」

  長年來高居殺手榜上的三名,此刻臉上分别寫着「我想踹人」和「我想掐他」。

  「隻要事情辦成了,這三本秘籍就歸你們。」将他們釣足了瘾後,雲侬笑意盈然地問:「如何,三位高貴的大俠?」

  龍項死也不放秘籍,「我做!」

  「我的寶貝……」陶七還在痛哭流涕。

  「……奸商。」韓冰淡淡爲她下了結語。

  江湖上很久沒這麽熱鬧了。

  在這凜例的冬日,令江湖上興起一陣尋寶熱的昆侖玉盤,就像顆被扔進湖裏的小石子,正在江湖上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據慕城派弟子私底下透露,當今殺手榜四大殺手,之所以會先後巧合地得到四塊玉玦,皆因那些玉玦是由慕城派與朝廷命官甯琅刺吏合作的結果,他們會讓四大殺手先後得到玉玦的原因,就是想嫁禍于他們,再藉由尋寶者之手,好進一步鏟除這四人。

  豈料殺手榜上的四人殺手非但不肯入局,反而将四塊可組成昆侖玉盤的玉玦,分别贈給了當今武林盟主與魔教教主。

  在衆多尋寶人還來不及打消疑慮之前,武林盟主宗澤已廣向江湖發言,此玉玦是僞,昆侖玉盤的傳說亦是捏造,身爲武林盟主他無法坐視江湖因個謊言而持續動蕩不安,他已發出盟主令,要各大門派約束旗下弟子,勿再增添武林動亂。

  緊接着,魔教教主向雲琛也派衆教徒在江湖上放話,那兩塊假玉玦,正被他拿來墊飯桌桌腳呢,日後誰要再因那兩塊破玉而找四大殺手的麻煩,那就别介意教主大人他有時會想請人來魔教總壇喝喝茶。

  滿腦子皆是尋寶熱的衆門派,在這兩人先後放話後,門下弟子們的動作總算是消停了些,可在冷靜過後,他們又不約而同聽到了另一個最新傳言。

  聽說那四塊假玉玦,就是慕城派與甯琅刺史聯手搞出來的鬼,他們主要的目的,分别是趁各大門派與四人殺手兩敗俱傷,好讓慕城派成爲中原第一入門派,以開啓慕城派的全新時代。

  而甯琅刺史則是早就有心要爲朝廷清除武林中人,好爲他的仕途功績再記上一筆,因此他不惜以廣大江湖中人的性命作爲代價,準備在慕城派挑起江湖紛亂之後,接手起兵趁亂消滅各大門派。

  冬日的流言,流傳得遠比天際落下的白雪還要快,不過幾日,已充斥着全江湖的各處角落,無論慕城派掌門慕清池再如何澄清,可屯駐在慕城山山腳下的官兵,卻恰是活生生的鐵證,既搬不走也請不去,直接坐實了這項流言。

  或許是因爲心虛,又可能是想先發制人,不待各大門派前往慕城山興師,各大門派在短短數日内,先後遭到慕城派旗下弟子偷襲,且事件還愈演愈烈,到頭來,竟是無一門派幸免,成功引發了衆怒的慕城派,在這之後竟還太知收手,無視于武林盟主的盟主令,依舊在江湖上四處興風作浪。

  就在慕城派逼得武林盟主宗澤不得不打算出手時,慕城派又做出了驚人之舉。

  甯琅刺史的人頭,在雪停的某日,就高挂在慕城派的山門上。

  有人說是慕清池與甯琅因利益分配不均而起了争執;有人說是甯琅不願再支持慕城派,所以慕清池便殺了他;更有人說慕清池不滿甯琅所給的那筆錢,比他們原先商議好的還要低,所以慕清池一氣之下便殺了他……

  各式各樣的傳言,自慕城山山腳下快速地住江湖上流竄,在甯琅死了後,朝廷已召回那支屯駐在慕城山山腳下的軍隊,準備回京接受調查。已然成爲武林公敵與朝廷目标的慕城派,在各大門派都把矛頭指向慕城山并準備興師之時,則悄悄地關閉了山門。

  然而江湖中人和慕城派所不知的是,遠站往事件外頭的小小掮客雲侬,在這一場騷亂中,到底派那四名殺手做了些什麽。

  這陣子來,龍項一直都埋伏在幾個大門派的附近,易了容換上了慕城派的服裝,爲免被人認出他的身手,生平頭一回棄劍改握刀的他,笨拙地用刀東挑挑這家門派,西撩撩那家門派,在騷擾完這些門派後,他又趕着換地點住下幾個指定的門派飛奔去,不到雲侬叫他停手,他還不能随便歇歇喘口氣。

  嚴彥的任務就簡單多了,用慕城派的獨門劍法,去殺那幾個自始至終都站在慕城派這邊的武林重要人士,尤其還是那幾個領頭要尋寶藏的,然後再神不知鬼不覺地嫁禍給慕城派。

  韓冰選的是去找那位膽敢打殺手界主意的甯琅,老早就想砍甯琅人頭的他,一把人頭挂在慕城派的山門上後他就早早回去莊裏窩在暖炕上避寒去了。

  比較苦命的陶七,則充分發揮了長舌的本能,不但得忙着散布流言,還得忙着挑唆各入門派去向慕城派尋仇,偏偏雲侬的流言總是一波接一波,還時常飛鴿傳信要他連夜更新流言。

  在慕城派關起山門謝客的這一夜,嚴彥與不放心他的龍項來到了慕城山的山頂。

  再次踏上這座已然陌生的山頭後,許多往事掠過了嚴彥的心頭,但它們并不是很清晰,隻像是個陳舊的印子,不抹去上頭的風雪與飛霜,恐還無法認出來。

  原本該是門派弟子熙熙攘攘的山頂,在這夜沉默得有如新寡的寡婦。一路走至裏頭,路上也沒見着什麽弟子,聽龍項說,明日十大門派就要齊登慕城山來攻打慕城派了,因此人心惶惶的整座師門裏,早在黃昏前,各院的弟子就已私下逃走大半,入了夜後,脫了弟子服趁夜摸黑下山的弟子更是一波接一波,即使掌門慕清池下了嚴令,但衆弟子仍是選擇了大難來時各自飛。

  行至門派大堂前,推開沉重的殿門後,走進裏頭的嚴彥站在倍大的廳堂上,舉目所見,繁華散去盡寂寥,空蕩蕩的大殿上,早已不見往昔風光,門派弟子與無數賓客亦不見蹤迹,隻有數十盞火炬無語地燃燒着自身,見證着一大門派的春秋起落。

  「你是何人,竟敢擅闖我慕城派!」身爲掌門師弟的慕清松,萬沒想到竟有外人在這時刻正大光明地闖進來。

  困囿于顔面,更不想放棄師門基業的掌門慕清池,也自殿後走出來,與同樣無法抛開師門下山的師弟一起怒視着嚴彥。

  「來者何人,還不報上你的名來!」

  嚴彥拍去身上的雪花,「不告訴你。」

  「什麽?」

  「你不知我是誰吧?」嚴彥先是瞧了瞧眼生的慕清池,再看向當年賣了他的那位師叔慕清松,「而你,忘了我是誰嗎?」

  他倆張大了眼再三地瞧着嚴彥,卻怎麽也記不起眼前這名陌生客是誰,更不知他爲何會夜深來到此地。

  「嚴小子,我幫你準備了好多工具,等會兒你看哪個順眼就用哪個……」一上山就不知跑哪去的龍項,興匆匆地自大殿的另一邊跑出來,懷裏還抱着一堆随手撿來的東西,準備再讓嚴彥一展他的抓周大法。

  嚴彥扳扳頸項,謝絕了他的好意。

  「不必麻煩了,今兒個我想來點正式的。」在殺弟之仇面前,好歹他也得正經點。

  「意思是你平常都很随便?」

  「差不多。」

  「……行,由你高興。」龍項翻了個白眼,扔了滿懷的東西就在殿上找了張舒适的座椅坐下。

  借着殿上的叢叢火光,認出殺手界的名人後,慕清松與慕清池兩人皆是一怔。

  「龍項?」

  龍項擺擺手,「别誤會,我隻是來參觀貴派風水的。」

  「原來你這小子也是殺手界的?怎麽,想來找我慕城派算帳嗎?」慕清池轉過頭,咬牙切齒地瞪向外表甚是不招人注目的嚴彥。

  嚴彥沒有回答他,因他已将軟劍出鞘,揚劍一起勢,便是慕城派最基本的劍法。

  「你怎會本派劍法?」慕清池驚險地避過一劍,也跟着抽劍反擊。

  不小心站在劍圈範圍裏的慕清松,在嚴彥突然轉身更改了目标時,還沒來得及運劍抵擋,已被速度遠比他快上數倍的嚴彥削去了一隻耳朵,他痛極地掩着鮮血淋漓的左耳躍出劍圈外,朝嚴彥大聲怒吼。

  「你這無恥之徒,竟偷師本派劍法!」

  「老頭,你以爲慕城派的劍法很值錢嗎?」龍項坐沒坐相地癱在椅裏,語氣輕佻地說着,「他家的秘籍多得都可以開間書肆了,他還需要特地去偷學你家的?」

  豈料嚴彥卻忙中偷空回答他。

  「也不是沒學過。」不情不願翻過一本就是。

  龍項皺着眉,「你學它幹嘛?」

  「小侬說可以打發時間。」看看慕城派劍法的缺點在哪也好。

  居然說是打發時間?

  「你們——」遭到羞辱的二人,登時氣炸地紛紛揚劍攻向他。

  「接着。」嚴彥卻在這時自懷中摸出一本老舊的書冊扔向他們。

  不意間被一本迎面而來的書冊打斷了招式後,伸手接下的慕清松,在嚴彥收劍不動時,忍不住好奇地看向書封,而後他驚愕地瞠大了眼。

  「這是……」

  「師祖所創的無量劍法第十二式……」慕清池也不信遭人竊走的鎮派之寶會在這時出現,「你怎會有本派秘籍?」

  「别人贈的。」

  「什麽?」

  「贈的,因爲不值一文錢。」小侬說那本劍譜是紅俏贈給她的,因爲無行無市,賣也賣不掉,所以幹脆就給她了。

  盛怒的慕清池紅着眼,「你竟敢侮辱本派……」

  「那又怎樣?」

  嚴彥淡淡說完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欺至慕清松的面前,一劍挑起慕清松手中的秘籍,讓它飛向大殿上方,他再運氣往上一躍,在空中飛快地運劍,轉眼間将那本秘籍斬成無數片飄飛的紙花。

  「不要啊——」

  待那兩人心痛至極的呼喊聲在殿上響起時,嚴彥已回到地面,街上前一劍挑斷慕清松的手筋,一旁的慕清池見狀大駭,忙想自他的劍下救回師弟。

  「你……」被護在一旁的慕清松恨恨地問:「你到底想做什麽?」

  「殺人。」

  「是誰派你來的?」

  「你猜。」嚴彥轉身就放下猶想刺他幾劍的慕清池,踩着其他門派的步法鬼魅似地來到慕清松的面前,一劍劃破他的喉際。

  「師弟!」

  嚴彥反手運劍,一刻也不停歇地迎上慕清池強襲而來的劍招,相較于又驚又怒的慕清池,嚴彥的劍招一式未亂,用完一種劍法馬上又換另一種,不給慕清池半點适應和分辨的時間,冰冷的劍鋒直從他的左危劃至他的右腹。

  「慢着,就算要死,也得讓老夫死個明白!」一手掩着胸腹間傷口的慕清池,騰騰後退之餘朝他大喊。

  他一笑,「就是要你死得不明不白。」

  「你——」

  反射着火炬金燦光芒的劍身,在橫劃而來時,成爲慕清池眼中最後一抹印象,他兩手掩着不斷噴出鮮血的喉際,也跟随着師弟的腳步倒下。

  這樣就報完仇了?

  什麽報仇感的嚴彥,靜靜地站在原處,掏出巾布拭去軟劍上的血迹。

  收好軟劍後,嚴彥說不清此刻是什麽感覺。

  他曾經以爲,他會永遠恨着這兩個人,若是能再見着他們,他定要讓他們也嘗嘗小弟在刑場上所遭受的一刀之苦,讓他們爲當年的貪婪付出應有的代價。可很奇怪的是,在昆侖玉盤引發的寶藏事件之前,他已經有好多年沒再想起這兩個人,就連今夜來此,他也隻是爲了雲侬所交代的任務而已。

  雖然雲侬是特意派他來此,好讓他一解心頭之恨的,可是在殺了這兩人後,他卻覺得,他不過是又做完了一筆普通的買賣而已,他并沒有大仇終于得報後的痛快感,因那道曾經在他心上劃得極深極痛的傷痕,早已在歲月裏像個水印子,淡淡地消逝在他的不知不覺中。

  再多的仇痛再多的恨意,不隻抵不過歲月,也攔不住愛意的掩蓋。

  多年前要求他遺忘的雲侬,給了他很多的關懷和無止境的愛,不僅是代替了他所曾失去的那些,也充滿了他的未來。她的所作所爲,就像春雨潤物細無聲般,沉默而細膩,溫柔而又難以察覺,所以待他回過頭來時,他才發現,那些沉痛的過往,已經離得他好遠好遠了。

  原來要遺忘,也不過是轉眼間的事。

  或許總要他耐心等候的雲侬早就知道這一點,可她從不說,她隻是拉着他的手一塊過日子,該開心該難過該哭該笑,一樣樣都照舊來,她沒讓他因仇恨而虛度這些年的寶貴光陰。

  龍項在他沉默地站在原地許久後,走上前小心翼翼地瞧着他的側臉。

  「那個……嚴小子,你還好吧?」

  嚴彥想了想,然後摸摸肚皮。

  「肚子餓。」天氣一冷他想吃小侬煮的熱騰騰飯菜。

  「……」既然這麽淡然,那他剛才還要思考這麽久?

  「走吧,回家吃飯了。」嚴彥拍拍他的肩,轉身離開這座空曠的大殿。

  走在後頭的龍項,回首看了四下一眼,在大門外的寒風吹上他時,他抖了抖身子,決定就跟着嚴彥回家,一塊在熱烘烘的火盆錢喝幾杯雲侬燙過的美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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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春意枝頭鬧,雲侬坐在院中,看着雀鳥齊聚在院邊那幾棵樹上吱喳吵鬧,那幾株盛綻的桃花杏花和李花,恣意地在風中招展豔容,漫天撩亂的花海幾乎遮住了半邊的天空。

  這年頭,就連花兒都開得這麽不溫婉含蓄……

  明媚的春光下,嚴彥就站在花影中對她微笑。

  雲侬半躺在鋪了柔軟毛皮的長椅上,看嚴彥手上端着一隻托盤,上頭盛着幾碟剛自廚房出爐的小點心,她這才覺得,這陣子勤跑廚房練廚藝的嚴彥,似乎是對糕點類的東西特别有天分。

  「你的手藝愈來愈進步了……」她拈了塊色澤宛若黃玉的豌豆黃細心品嘗着,兩眼滿足得幾乎快眯上。

  嚴彥欣喜地看着她陶醉的模樣,「愛妻美德。」

  「這也是媳婦夢想?」

  「嗯。」

  「請好好堅持夢想下去。」她點點頭,一點也不在意他在這方面繼續精益求精。

  「會的。」他伸指撫過她的唇角,抹去了上頭甜品的碎屑後,在她的目光下将帶有她體溫的指尖帶至他的唇邊。

  不隻是雲侬這段日子過得很享受,嚴彥在沒有外人來打擾他們這小倆口的這陣子,也過得再美滿不過。

  多虧魔教教主向雲琛給他的那一大袋珠寶,讓他們下半輩子不愁吃喝,不必再收什麽房租,直接解決他倆在财務方面的問題,加上那些煩人的房客此時也都不在莊内,他更是能成天與雲侬膩在一塊恩恩愛愛,這種日子,真是讓他覺得人生再美好也不過如此。

  吃完甜品後,雲侬靠在他的懷裏問。

  「對了,房客他們這陣子都跑哪去了?」那三個房客十幾日前說要一起出門買菜,結果買着買着,就買得都不見人影了?

  「不必管他們。」一點也不心虛的嚴彥,輕撫着她柔順的長發,接着又俯身親親她紅潤的雙唇。

  「木頭,你有事瞞我?」他真的以爲他瞞得天衣無縫嗎?

  「……」背着她做壞事的某人,很忙碌地眼觀鼻,鼻觀心。

  熟悉的震動感,淡淡地在春風中傳來,雲侬微揚起柳眉。

  「不會是他們回來了吧?」說曹操,曹操就到。

  片刻過後,身負妻令被迫去開山莊大門的嚴彥,才一放人進莊,就見三道旋風直闖進院裏,火氣旺旺地找人興師。

  「你這女人,你居然又把我們給賣了!」某三位離莊多日的殺手,一見着雲侬就給她一頓好吼。

  「且慢。」雲侬不疾不徐地擡起一掌,「這回不是我。」

  「不是你還有誰?」

  她指向嚴彥這個主謀,「他。」基本上,故意裝作不知道的她,隻能算是從犯。

  什麽?

  「強将手下無弱兵,奸商旗下無良民。」她好笑地看着他們三人,「你們以爲他會清純到哪兒去?」

  聽了她的話後,龍項頭一個找嚴彥算帳。

  「嚴小子,你還能再相煎太急點嗎?你沒事幹嘛告訴宗澤我的老窩往哪?」都說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這下害得他非得另建新廟不可了。

  陶七苦悶地問:「我又沒碰你衣服,幹嘛急于斷我手足……」他雖往情場上常常失利,但也曾勾引過無數朵家花,這個嚴彥對外放的消息,害得他在上個城鎮被一幫悍婦拿着菜刀連連追了十條街。

  韓冰頂着一張劫後餘生的冷臉,湊至嚴彥的面前與他對瞪。

  「給我個不殺你的理由。」這小子到底是跟向雲琛說了什麽,害得他無論往哪走,都有大批如影随行的魔教教徒,随時準備把他逮去魔教總壇進貢給教主人人?

  嚴彥無視于他們三人的滔天怒火,慢條斯理地開口。

  「我剛成親。」

  「所以?」

  「所以都給我滾出去,少再來礙事!」也不想想他們都賴在他家多久了。

  當院中數名殺手吵成一團,一時半刻間也沒有熄火的迹象,置身事外的雲侬再次躺回椅上,正欲再嘗嘗味道甚好的豌豆黃時,龍項突然自同行中脫身蹲在她的椅旁問。

  「我說弟妹,咱們都這麽熟了,不如就打個商量吧?」

  她秀眉微挑,「可你明知我不殺生隻殺熟。」

  「無妨,隻要事情能辦成就行。」龍項也不管她這人缺不缺德了,眼下能解決問題最重要。

  「該不會又是宗澤吧?」她想了想,然後納悶地問:「他不是不與你切磋了嗎?」

  龍項一臉很想抓狂,「可他卻改成了與我每月一日的坐下來靜心探讨武學!」

  「……這麽有意義?」

  「你說他這不是折騰我嗎?」他就一個粗人而已,哪有可能規規矩矩地坐下來與宗澤讨論劍招該怎麽擺?

  雲侬拍拍他的肩,語重心長地道:「難得盟主大人這麽看得起你,你就去與他一同醉心武學吧。」

  「别逗了!」

  韓冰急不可耐地推走了龍項,跟着對她這名号稱退出江湖的掮客求助。

  「幫我。」

  她兩手一攤,「在下何德何能?」

  「隻要讓向雲琛對我死了那條心就行。」随便她要耍什麽陰損的主意都好,他再也不能忍受那群魔教教徒無限幽怨的目光了。

  「愛莫能助。」開玩笑,要她去跟那位從不講是非道德,更無視禮義廉恥的人打交道?她别被啃得屍骨全無就是祖宗積德了。

  他咬咬牙,「錢不是問題。」

  「但我的人品很有問題。」

  「你……」

  「總之我得罪他不起,您老另請高明吧。」她都聽嚴彥說向雲琛是他半個朋友了,爲了自身安危着想,她不能不給他的朋友面子。

  「……那我要續約。」韓冰在遭她拒絕後,忽地冒出一句話。

  「續什麽約?」她茫然地眨眨眼。

  韓冰硬塞給她一張銀票,也不管她是否答應。

  「那間客院就繼續租給我了,這是房租。」惹不起他還躲不起嗎?

  雲侬一骨碌地自椅上坐了起來,「有你這麽強租的嗎?」

  「換我了換我了……」陶七很快地擠走韓冰,将雲侬當成一塊香噴噴的上肉般地瞧着她。

  她抖了抖身子,「你想幹嘛?」

  「我、我想娶媳婦!」她這名掮客實在是太有本事了,不管是江湖風波還是武林盟主、魔教教主都能擺平,那麽他是不是也能把希望都寄托在她的身上?

  「我像媒婆嗎?」她沒好氣地揚起手,一拳揍向他的頭頂。

  「不然……不然我想名揚天下!」這樣到時候一樣會有一堆美女會追着他跑。

  她簡直想扁人了,「我是能治好你的長舌病,再把你重新打包過一回不成?」

  「等等,房東我還沒說完,你别走啊……」陶七慌慌張張地想攔住被氣得大步遠走的房東大人。

  嚴彥隻身站在通往主院的小徑上,一夫當關地攔住充滿了各種私欲的衆位房客。

  「我退出江湖了。」他語氣陰沉地道。

  「哦,恭喜。」很敷衍的聲音。

  「所以小侬也跟着我一塊退出江湖了。」這點他早就不知說過多少回了,偏偏他們就是當作沒聽見。

  衆人齊聲反對,「那可不行!」她比他管用多了。

  「她是我媳婦!」

  「知道啦。」沒人想理他。

  「知道就快滾!」

  「就跟你說我們有别的原因嘛。」厚顔無恥的殺手們照樣把他趕一邊去。

  站在主院裏看着滿莊百花盛開的美景,再側耳聆聽着不遠處一堆男人吵吵嚷嚷的聲音,雲侬一手撫着額。

  「還隐居呢,這都快成殺手莊了……」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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