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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綠痕 -【小花】《全文完》

小花 作者:綠痕

他十一歲鄉試奪下桂榜,十五歲會試再度掄元
二十歲殿試受到皇帝青睞,狀元頭銜輕鬆到手
堪稱是開國以來唯一連中三元、文武雙全的天才!
照理說他的人生應該前途無量、風光無限
卻因一場家變,美好人生就此變了調──
當他又是傷又是病的被丟棄在深山野林裡等死時
是她撿他回家盡心照顧,才將他從鬼門關前拖回來
沒想到頹敗的身子才養好,救命恩人說變就變
前一刻還擔憂他的未來,下一刻即當著他的面討恩情
哎,欠人的總是要還,他只好當長工「以肉償債」……
事實證明他果然天縱英才,居家旅行殺人放火都挺內行
就連粉墨登場客串她親親相公,他也演得很入戲
只不過入戲太深的結果,就是他的心深深陷了進去──
什麼?在他對感情悟了後,她卻說那只是權宜之計?
哼!他雖是出身武人世家,但習的是聖賢書且謹守禮教
這女人不但曾扒光他的衣裳,還把他渾身上下都摸遍
便宜都給她佔光光了,她就得負起輕薄他清白的責任……

序 綠痕

  許多年沒寫古代單行本了,現下想想,寫這本書,就像伸個懶腰鬆鬆骨頭似的,如同瞥見久違的雨後陽光。

  寫完這本書的那天,當我正躺在床上昏睡時,許久不見的死黨很會撿日子地來了我家,按了門鈴瞧見我帶著熊貓眼開了門後,只吩咐我回去睡,她便自顧自地打開電腦看起這本《小花》了。

  待我差不多睡飽,坐在床邊揉眼睛時,把故事看完的她挑高兩眉,不疾不徐地朝我丟來了一句。

  「你轉性格了?」

  「有嗎?」我打了個呵欠,還沒怎麼醒。

  「既談戀愛又是古代小品文,不寫大系列也不打打殺殺,這不是轉性格是什麼?」

  「……」我就不能換換口味嗎?

  「真難得你會寫這種男女主角戲份這麼多的書,他們居然是這本書的主角耶。」

  「……」啊我以前寫的都是什麼啊?主角都不是主角?

  「書名真的就叫小花?這不是你家阿痞的小名嗎?其實你就是偷懶不想取書名而已吧?」

  「……」冤枉啊,書裏的每個角色都跟朵花似的,要不然就直接姓花,不叫小花我能叫啥?

  她狀似感慨地摸摸我的頭,「不錯,總算是有像言小了,你終於有點長進了。」

  「……」我以前是有多頑劣不成?

  等我把以上這些話轉告編編時,只換來了一句——

  「有沒有轉性格都沒差,只要你肯寫就好,所以書名是貓名也無所謂。」

  「……」都說我不是在叫我家那隻黑白貓了。

  說實話,我很久很久沒有寫古代單行本了,自從寫了古代系列起,幾乎本本都是系列了,像這種無負擔也不必等上九本的古代單行本,真的很久沒碰了,所以寫來就是一股子的懷念,且不必背大系列的包袱,也不必扛啥壓力的感覺,真好。

  回過頭想想,我是寫單行本起家的啊,怪不得我滿心的懷念感。

  至於古代系列稿,也不是沒寫,就是覺得,先讓我養著吧,目前我的腦袋容量好像還不太夠,待我啃足了書養足了我的腦袋,我就會乖乖的投入大系列裏奮鬥了,目前太過勞心勞力的事,還是先暫免吧,待腦袋和身子都養好了再說。

  很久沒跟小羊們打聲招呼了,在這,牧羊人跟小羊們說聲「咩」,歡迎小羊回來吃草。

  還有一件事,因為晶鑽就要滿一百號了,加上今年又是民國一百年,所以出版社來個普「百」同慶,也就在特典裏湊上我一份兒了。而我想了想,既是慶祝晶鑽一百,那就拿在晶鑽裏出過的書來寫了,將書拿過來翻翻後,不意間,我瞧見了窩在牆角暗暗哭泣的左剛。

  是說……他哭沒孩子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也怪可憐的,所以既然要寫短篇番外,那就寫他吧。

  歡迎小羊一塊參與晶鑽一百的活動,咱們就一起備好枕頭、挪好姿勢,手牽手加入「左剛的生子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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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沐策,過來領今日的三鞭。」

  獨坐在牢中閉目休息的沐策,聞言後站起身,熟練地拉下身上殘破污損的囚衣,背過身子兩手撐按在牆面上,麻木地等待著這每日必按時奉領的聖恩。

  撕裂空氣的驟響、背上火辣猶如刀割的劇痛,這陣子下來,竟也漸漸成為一種習慣了。沐策面無表情地合上眼,直在心中想著,究竟是何時起,他竟將這等日子給過成了一種難言的習慣?而又究竟是為了什麼,他竟會落到今日這等田地?

  勾敵叛國,為利賣國……記得昔日在陛下驚天一怒中,似是這麼對他怒吼的。

  啊,是了,確是如此。

  身心甚疲的他,總算是憶起了,他那身為一品衛國大將軍的親父沐盛,為權為利,勾結了塞外仇敵,結兵邊塞,意欲顛反朝廷:他也憶起了,同樣身為將軍的兄長沐庭,為了敵國豔名遠揚有若天仙的公主,和那駙馬之位,不惜盜走軍機地圖與邊境佈防書,糾集了大軍欲叛投於敵軍之手……

  聞訊怒火中燒的陛下,一夜之間動用了駐於邊塞的四位駐塞將軍,以雷霆之勢將這恐動搖國本的叛國之亂平息了下來,並在將父兄齊綁回京城後,聖旨一張張地下,僅在短短一日之內,快刀斬亂麻地將老父與兄長,自朝中一品大將軍貶至七品芝麻官,到後來,陛下索性就連正規的章程也不走不等了。

  不顧滿朝文武滿心的驚駭與阻止,尚未搜集完罪證的陛下,逕自下旨跳過了刑部與大理寺,火速拔除了老父與兄長的功名,金口一開、御筆一揮,非但將他父兄二人給踢至天牢裏候審,就連置身事外從未參與叛國一事的他,也一併給關進這不見天日的黑牢中。

  在鞭聲沉寂已久,施刑的獄卒已遠去後,一道年邁卻熟悉的嗓音悄悄在他背後響起。

  「二少爺……」

  渾身肌肉猶在顫抖不止,沐策乏力地偏過面頰,頗意外地看著三個月來首次見到的外人。

  身為沐府管家的沐伯,站在牢欄外好半晌,好不容易才適應了牢中昏暗的光線,瞧清了眼前人後,他一手掩著嘴,抖索著身子,顫顫地跪了下去。

  「二少爺……您、您怎會變成這樣……」

  觸目所及,在沐策那張蠟黃的臉上,雙目混濁不堪,兩頰深深凹陷,寬大的囚服下四肢枯瘦如柴,彷彿不堪一折,在他微微側過身時,背上儘是鞭痕交縱錯雜幾無完膚……這哪是他記憶中溫潤如水、風采翩翩的沐家二少?好好的一個少年郎,怎麼才進這黑牢三個月的光景而已,就被折騰成如此形銷骨立?

  「不是說過絕不能來探我嗎?」沐策的嗓音聽來有些黯啞。

  賄了萬金特意來此通報的沐伯,眼中竄著淚花,哽澀得難以成言。

  「二少爺,今日午時三刻,老爺他……老爺他……」

  聽了他的話後,沐策面上的神情無悲也無憤,僅只是輕輕合上眼簾,適時地遮掩住那不經意洩漏出疲憊的眼神。

  「伏法了?」如此迫不及待,就連秋決也不願等上一等,看樣子,陛下這回可是被他父兄給傷透了心。

  「是……」

  他不抱希望地再問:「我大哥他人呢?」

  「昨日……大少爺就已先老爺一步……」沐伯更是深深俯首,直將額頭磕在髒污的地板上。

  難以遏止的幽然長歎,伴隨著沐伯斷斷續續的哭聲,在牢中徐徐地盈繞著。

  「沐伯,你走吧。離開這兒後速帶著家中奴僕遠離雲京,改名換姓,徹底忘了我沐家父子三人。」眼下他沐家已是家破人亡了,可府中的奴僕卻是無辜的,他不能不搶在陛下再有動靜之前先一步行動。

  沐伯兩手緊捉著牢欄,噙著淚直朝他搖首,「二少爺……」

  「在斬了我爹與大哥後,陛下若猶是不解恨,遷怒於你們只是早晚。趁現下還來得及,你們老老小小,能走多遠是多遠。」他從未忘了,陛下可是人若犯我,必百倍千倍還之的人,趕盡殺絕,絕對是那位陛下做得出來的事。

  沐伯不得不開口證實他的推測,「老奴聽節度史府上的小廝說,陛下他……他可能會誅老爺九族。」

  沐策的嘴角緩緩渾出一抹莫可奈何的笑意。

  「犯上這等大罪本就必誅九族,可我爹是孤兒,我娘生前又是個過繼的養女,就算陛下真要誅九族,他也得瞧瞧,我沐家哪來的九族可供他洩恨。」

  「那二少爺您呢?」沐伯擔憂地望著這位向來聰穎過人的自家二少爺,「您可知陛下對您有何打算?」

  「就算僥倖不死,怕是……這輩子再沒機會踏出這黑牢了。」他仰首長歎,早就考慮過他可能會有的所有下場。

  沐伯不禁咬著唇,愈想愈是不甘,「可您明明就是無辜的……」

  京中人盡皆知,堂堂衛國大將軍沐盛育有二子,一人從武一人從文,長子沐庭官晉將軍長年駐守邊塞,幼子沐策自小文武雙全,年僅二十即狀元及第,本應入朝廷吏部任職,卻因適逢母喪,故守孝三年暫緩仕職。

  他們這位年少即才名冠京的沐家二少,這三年來雖未任職,也不涉半點朝政,卻應恩師梅相之請,為恩師分憂禮部公務而住在恩師府中,與恩師門人同進同出,日夜抄編典籍,不但難得返回家門一步,一年之中甚至連父兄也見不上一面。

  這樣的二少,怎會是老爺他們的黨羽?怎會是陛下眼中同罪的逆臣?他明白過去三十多年來,陛下是有多麼地倚重老爺,並賜予了全然的信任,故而在驚聞老爺他們叛國賣國之後,陛下心裏那深沉難解的仇痛。可,二少爺確實無辜啊,他那雙成日舞文弄墨的手,從未碰觸到塞外的刀尖,也未沾染半點腥血,他不過是個一心守孝,又不忍見恩師忙碌,故而不辭辛勞為恩師分憂的孩子而已……

  「覆巢之下,又有誰人何辜?」沐策目光平淡地看向牢外搖曳的火燭,枯瘦的面容在火光下顯得陰暗不定,「陛下再氣、再恨,最多也不過就是再搭上我一命罷了。」

  沐伯振作地以袖拭著臉,「二少爺您定不會有事的,您有所不知,您的恩師梅相近來都在為二少爺您奔波,說不定他能——」

  「叫他罷手。」

  他愣了愣,「什麼?」

  「這等殺頭事,叫梅相別再做了。」沐策深鎖著眉心,「陛下是什麼性子,梅相豈會不知?倘若他在這風口浪尖繼續為我奔走,以陛下睚眥必報的性子來看,殃及池魚只是必然。你若真為梅相著想,就想法子托人捎個信給他,要他務必斷了救我的念頭。」

  「就……就算梅相不成,咱們、咱們也還有他人可想方設法……」沐伯急忙抬首,卻恐慌地發現他那一派淡然接受,全無為自己掙得一線希冀的目光。

  沐策朗眉微桃,「然後再觸怒龍顏,讓他們不是掉了腦袋,就是一塊進這兒來陪我?」

  「二少爺……」沐伯還想說些什麼好讓他改變心意。

  「禍福無道,死生有數,真不需再為我搭上無辜性命。」叛國是何等大罪,眼下陛下只斬他父子二人,已是最小的代價了,在這節骨眼上再去觸碰聖上的逆鱗,太過不智。

  哭跪在地的沐伯不禁朝他伸長了手,「二少爺,您、您不能就這樣放棄啊,您還那麼年輕,又是無辜的……您想想法子,就當老奴求您了……」

  「沐伯,別再進來這兒了,留給你的銀錢,是要讓你們日後做點小本生意的,別再拿來這兒賄賂那些貪婪的牢頭,知道不?」在朝他交代完後,沐策朝後退了一步,整了整身上的囚服,而後彎下身朝他深深鞠首,「你若有心,就代我安葬我父兄,此恩此德,我沐策此生興許是無以為報了,來日九泉之下,相信我父兄他們也會感激你的大義。」

  「二少爺……」

  他決然轉身走向黑暗的牢內一角,不再回首。

  「走吧,是沐家對不起你們,切記從今往後忘了我沐家是非,找個地方好好過日子去,千萬別再回京了。」

  許久之後,隨著雜遝而來的獄卒腳步聲,沐伯的哭聲漸漸地走遠了,一室靜謐中,毫無預兆地,滾燙的淚水突然漫過沐策的眼眶,豆大的淚滴順著他的臉龐滔滔傾流,洶湧卻無聲。

  一滴滴靜落在牢內瀝黑色石板上的熱淚,將黯色的地板滴上了點點黑漬。就著牢欄外頭影綽搖曳的燭光看上去,像是黑色的血,又像是在提醒著他,這一切並非縹緲遙遠的惡夢開端,而是血淋淋又刺痛人的現實。

  他深吸口氣,兩手緊握成拳,全身蓄緊了力氣,試著想要抵抗那已在他胸中沉澱了好一會兒的父兄死訊。

  對於陛下的絲絲怨憤,剎那間劃過他的胸坎,割肉刮骨似的,一下又一下地肆虐著他千瘡百孔的心房,但來得更快更多的愧疚,又輕巧地將那些不該有的憤怒給流放至遠處。逼得他不能恨,咬緊了牙關也不敢讓半句怨尤洩漏在外,他只能將那喘不過氣來的疼痛,混合著哽在喉中的酸楚,拌著血與淚全都奮力吞咽下腹。

  因他從頭至尾皆很清楚,他的父兄,真的死得不冤,就連絲毫可讓他們狡辯抵賴的餘地都沒有,他們,確實有罪。

  已涼的淚珠懸在他削瘦的下頷上,掙扎許久,終於落至地面捧碎成一地嗚咽的淚光。

  自被關進了這黑牢起,對他來說,時間的流動變得異常地緩慢。

  漫長的等待似是永無盡處,這讓他,一直都不敢睡、不敢歇息,猶如死囚將頸項懸在斷頭臺前般,百爪撓心地等待著首級落地的那一刻。他不敢片刻放鬆繃緊已久的身子,不敢縱容自己鬆緩些許神智,只因他怕,他怕這臨頭的禍事,會自他父兄身上受延至他朝中的友朋身上。

  他的父兄已是負了國,在那沉重的罪愆下,他斷不能再讓那些一心為他設想的友朋,也被無端地牽扯進來,並進一步因此而送了命,因他,從來都不願有負於人。

  直自沐伯的口中親耳聽到了那惡耗為止,他一直都不敢承認,此案確實已定讞終結了,就算是此刻,他還是不太能相信,陛下確實已將叛國賣國之罪釘牢打死在他父兄身上,並無禍延至朝中眾臣的打算。他生怕事情一旦突生了什麼變化,那麼,好不容易踩過滿地荊棘走到今日的他,恐怕得攜著這份焚心的煎熬,回過頭重新再走一回。

  聆聽著淚水滴落的聲音,被蒙去了視線的沐策,看不清眼前這片不知要伴他到何時才能休止的幽暗,也看不清昔日父兄身在馬背上風姿颯朗的身影,他甚至就連自個兒也看不清。

  獨自待在這黑牢中等待了那麼久之後,在這夜裏,他總算是可以低下頭來,對自己的心好好承認,那些曾經擁有的過往,和在這世上,曾與他血於水的親人,在今日……俱已不在了。

  三年後

  天元四十六年,適逢聖心太后七十大壽,陛下特順聖命,大赦天下。

  原本以為此生決計再無希望踏出黑牢的沐策,在此一波大赦中,竟意外地受到了恩典。陛下特意下了一道聖諭,將他由終身黑牢改判為流刑西北雪漠二十年,入秋後立即執刑。

  沐策還記得,起程的那一日,雲京城中,難得地漫著一層薄薄的霧氣,他坐在木制的囚車裏,透過牢欄的間隔往外頭看去,白色的薄霧與天頂上方的灰雲廝磨交纏,將整座雲京籠在雲裏霧裏,怎麼也看不清,就如同他的未來般,遠看不見前方,近看不見退路。

  他不知,這一走,此生是否還能有機會踏上這片土地,他亦不知,在相隔千裏外的雪漠那兒,又將會有什麼樣的日子在等待著他。

  可才踏上遠行不過一個月,沐策的心中便不再存有半點微弱的期待星火,因他很清楚,無論他再如何對未來抱存希望,他的一雙腳,決計是沒有機會踏上雪漠那一方土地的。

  在這路迢道遠的赴刑路上,白日裏,金秋燦燦的豔陽,日日在他頭頂上露出炙熱的獰笑,在天際舒展著手臂,熾烤著他暴露在外的每一寸肌膚;入了夜後,這三年來從沒間斷過的鞭刑,依舊夜夜領在他的身上,再任由深夜與黎明交會時分的露水,像隻噬人的獸,一口一口地浸凍他的身子。

  這般水深火熱的日子,哪怕新傷舊創不斷的他再能隱忍,他最多也只撐上了一個多月,如此時而中暑時而風寒地隔著過日子,就算是鐵打的人,也不得不倒下對天地稱臣認屈。

  這日黃昏時分,向來走在官道上的囚車,一反常態地遠離了城鎮,來到了一處偏僻的山腳下,兩名隨行的押囚官將昏睡了數日的沐策自車上拖下,其中一名押囚官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

  「可還有氣?」

  「出多進少了。」他皺著眉,退了幾步避開沐策身上那沖天刺鼻的汗臭味。

  「倘若他撐不下去,這囚,咱們還要不要押?」

  壓根就不打算遠赴雪漠的押囚官,扳著僵硬的頸子,「我看,咱也甭押了,反正這小子病得去了半條命,加上陛下本就存心要他死,不如我就地解決他就是了。」

  過於粗魯解開手銬腳鐐的動作,猛然將發著高燒昏睡不醒的沐策給驚醒,他的身子大大一震,這才發現,押著他的囚車不知何時早已停下,且四下靜寂,不聞任何人聲。

  「沐二少,你也別怪咱哥倆心狠,依你這又是傷又是病的,橫豎也撐不過這一路上的顛簸。既然流刑到西北雪漠是死,傷病過度也是死,不如就由我哥倆在這兒直接送你上路,你看如何?」

  沐策聞言,極為緩慢費力地睜開眼縫,過久未進食未飲水,僅僅只是睜開眼這一動作,彷彿就已耗去了他渾身上下所有僅存的氣力。

  「這三年來身在黑牢中的你可有所不知啊,就為了你沐家一家子,咱們陛下可是日日拉長著臉過日子。」押囚官蹲下了身子,調笑地拍著他不見血色的面頰,「就因你的不死,陛下便益發心裏不痛快,可偏偏陛下又尋不著個可光明正大殺你的理由。你說說,要是再這麼讓陛下不痛快下去,這還讓不讓上頭的大人物們過日子?」

  堂堂一國之君,器量竟狹小如斯,一心只為洩憤而欲置他於死?殺人不過頭點地,他父兄皆已在午門前伏法贖罪這還不夠,還非得要他這無罪之人一解陛下心頭之恨?

  沐策幾不可見地喘了喘,微瞇著眼,就著林裏昏暗的天色打量著四下……深山野林,不見歸鳥、難覓人跡,的確是個殺囚棄屍的風水寶地。

  「所以說,你也別怨我,我就老實告訴你吧,其實今日要殺你的並非只陛下一人而已。」押囚官一手揪著他胸前殘破的衣襟,半拖半拉地將他自山道上挪開,還不忘要他做個明白鬼。「你以為這三年來,是誰在對你下毒?除開陛下外,還有東西兩宮的娘娘要你死,太后娘娘她老人家也要你死,你若是再這麼拖著耗著不死,我們怎麼向頂上的人立代?」

  「同他說那麼多幹啥?快給他幾腳就是了。」另一名倚在車畔的押囚官不耐地提醒,「天就快黑了,出了林子後咱們還得找個地方過夜。」

  躺在路旁枯草叢中的沐策,不說不動地直視著押囚官龐大的身軀,矗立在他面前,仿若一座他永攀不過的死牆。

  押囚官朝他高高抬起一腳,「來世投胎時,記得要睜大眼睛看好人家啊。」

  直襲在他胸腹間的重腳,一下下地,令他的胸骨發出瀕死般的聲響,鮮血直自他的嘴角不斷冒出,順勢流下的腥熱血液令他的頸間濕黏一片,令人盲目的劇痛似是無處不在,他捱不過,幾腳過後便昏死過去。

  天地間一下子安靜了下來,不再有日夜轆轆響起的車輪聲,深沉甜美的睡眠,如同一壇蜂蜜般的暖水,拉著他安心睡至夢多的最深處。他再也不必醒來面對這副半死半殘的身子,也再不必清醒地面對那永無歇停的折磨,在他身後,人間之事已了,他只須放鬆了身子,漫步跨過死生之界……

  忽然間,某種溫熱熱的觸感停棲在他冰冷的面頰上,拖回了他遠走的神智,意識模模糊糊的他微蹙著眉,感覺似是有人正摸著他的臉龐,而在他身下,則又再次傳來了馬車那輾過碎石所造成的震動。

  將他半抱在懷裏的來者,不停的以巾帕拭去他嘴裏冒出來的血沫,並抬高了他的上半身以防他嗆血回流至肺中,那雙溫柔的手,似是看出了他的需要般,徐徐輕撫著他因疼痛而不斷抽搐的四肢。他微微動了動,掙扎地想睜眼看清來者究竟是何人,和接下來他將面對的,又將是死抑或是生。

  「別動,你傷得很重。」屬於女子的綿軟音調,輕輕在沐策的耳畔響起,適時地制止住了他加重傷勢的舉措。

  與自家小姐一塊坐在車後頭幫忙的花嬸,在又濕透了一條巾帕後,忍不住揚聲向坐在前頭趕車的自家夫君催促。

  「老頭子,動作快點,人都快沒氣啦!」這些血都是打哪兒冒來的呀?這小子是打算吐光所有的血不成?

  忙得一頭大汗的花叔應著,「我這不是在趕了嗎?」真是的,山路歪歪曲曲地扭著,活像一條蜿蜒在山脊上的小蛇,天色又暗得就快不見五指,這能教他快到哪去?

  「忍忍啊。」蘇默將沐策置在懷中,俯身在他耳邊說著,「就快到家了,你再忍忍。」

  家?他哪還有家……

  吹拂在他耳際的溫熱氣息,瞬間揉散了他的神智,也抽光了他的力氣,他的頸子略略朝旁一歪,又再次投向昏迷的擁抱中。

  不知過了多久後,再次甦醒的沐策,隱約地聽見在這乾爆暖融的屋裏討論的人聲,且音量愈來愈大也愈來愈吵。他勉強辨認著聲音的來源,就在方才,那個曾在車上安慰他的女子,似乎正忙著在屋子裏指揮著,又是命人添炭火,又是詢問廚房裏的熱水燒好了沒。

  喉間極度焦渴,沐策忍不住伸舌輕舔乾爆龜裂的唇瓣,不想這麼一動,濃濃的血腥氣味頓時充斥在他的口鼻間,嗆得他忍不住又再咳出幾縷猶哽在喉間的血泡。

  屋內細細碎碎的人聲霎時遠去,幢幢人影朝他俯探過來,那幾雙自四處伸向他的掌心,有的忙托高他的後頸替他擦去嘴邊的血絲,有的側托著他的身子,在他身後規律地輕拍著,還有一雙和暖的小手,則撩開他腕間的衣袖,小心地替他診起了脈。

  「如何?」將人小心放躺回去後,花叔湊至蘇默的身旁問。

  「這亂七八糟的……」蘇默將眉心攢得緊緊的,「簡直存心不讓人活。」也不知他究竟得罪了何人,竟下這種狠手把他害成這般。

  眼前的這人,看上去也就只拖著一副搖搖欲墜的殘破身軀而已,沒想到這脈象一探,她卻發現在他的身子裏還一毒接著一毒竄來竄去,光是數數就有四種,誰曉得她探不出來的還有幾種?

  她的目光再落至他略帶扭曲的四肢,與那凹陷了一隅的胸骨上,登時投向他的目光,更是摻加上了些許的不忍與憐憫。

  有這麼折瞎人的嗎?他到底是犯了何罪、自何處出來的?單單坐在這兒定眼朝他一瞧,燈火下,他的十根指頭差不多全斷了,手腳的筋脈也明顯遭人給挑了,在他胸口明顯的幾枚腳印下,也不知他的胸骨總共斷了幾根,更別提他那兩個膝蓋,是誰殘忍得敲斷了他的膝蓋骨刑求的?

  花叔在她面色愈來愈凝重時,心急地提醒她。

  「小姐,還是先把藥灌下去吧?」瞧瞧他,氣若遊絲的,胸口都幾乎快不見起伏,身子也僵得都快摸不到脈了,再這麼拖下去,只怕下一刻人就沒了。

  「行,就先灌下去頂著。」

  三人聯手合力將一大碗熱騰騰的續命湯藥給灌至沐策的腹裏後,蘇默起身去屋裏尋來更多的蠟燭,並對手捧著一盒金針等待已久的花嬸吩咐。

  「花嬸,麻煩你過來給他扎幾針。」眼下這景況,他們也沒工夫先去解那不知有幾種的慢性毒了,總之先把人拉回來要緊。

  花叔一邊小心翼翼壓著沐策的身子不讓他動,一邊去移來已點亮的燭火好讓自家妻子下針。

  「接下來呢?」

  「脫了他的衣裳。」蘇默腳下一步也不停的往外走,「我這就去配副藥順便煎了,你們將他能洗能擦的地方先清乾淨,記得仔細點別碰著傷口了。」

  拖著不快的腳步前去廚房煎藥後,不過一會兒,蘇默端著一碗藥再次踏進客房時,她詫異地看著站在床前的花家夫婦,似正與床上的那名病患僵持著。

  「怎還都愣著不動手?」

  花嬸為難地指著床上不肯配合的傷患,「三姑娘,他……」

  「醒了?」蘇默走上前,意外地發現沐策在灌下那碗湯藥後居然就醒了過來。

  「這下怎麼辦?」花叔很不忍心地低下頭,看著沐策以斷了的指掌揪緊身上的衣裳不讓他們脫去。

  「照樣動手。」蘇默下手的動作俐制落得很,剝橘子似的,三兩下便扯落那件破得只堪堪算是掛在他身上的囚衣。

  半清醒的沐策乏力地啟口,「你……」

  「聽話,配合點。」她淡淡地說著,拿過巾帕在熱水裏打濕了後,便開始擦洗起他胸前那不知多久前留下來的血跡印子。

  「別……」眼看面前的陌生女子,如此不顧名聲閨譽,一雙手就這麼放肆地在他身上縱橫著,他不禁想找回那件被她扔至身後的囚衣。

  「得看看你的傷況才行。」大略擦去那些髒污和血印後,她示意花嬸和她一塊半翻起他的身子,想一併擦擦後頭的背部,可她的目光方觸及他的背部,身旁的花嬸當下即忍不住紅了眼眶。

  數不清算不盡的陳舊鞭傷,密密麻麻地遍佈了他整個背部,直教人不忍卒睹。在那已泛白的舊傷上頭,還有著近來新添的鞭痕,強大的力道撕裂了皮膚將肌肉外露而出,深紅色的腐肉,張牙舞爪似的翻掀開來,化膿汩流而出的血水,腥臭得幾令人掩鼻。

  一室的沉默中,那錯縱複雜的鞭傷,不知怎地,緩緩勾撩起三人眼底閃閃爍爍的怒火……

  對於這些傷痕的來龍去脈,他們三人無從想像,也無法猜臆,因為,這怎會是尋常人所能忍受的疼?那傷是一刀刀往心尖上刺下去的痛啊,可躺在他們面前的這位陌生客,卻是從頭到尾都沒喊上一聲疼也不道一聲痛,他甚至,就連吭也沒吭過一聲。

  沐策奮力掙開她們躺了回去,嘶啞地道:「姑娘,男女授受不……」

  「醫者父母心,這兒沒男女,只有父母。」蘇默很快即抹去那份盤橫在胸臆間酸楚的感覺,重新振作了起來,「況且在這月黑風高、杳無人跡的山頭,誰有閒工夫來這與你討論禮教的問題?」

  花叔也吸著鼻子在一旁應和,「就是就是,咱們口風緊得很,不會有人知道你跟哪個男男女女親不親的。」

  在沐策看似仍不願配合時,蘇默索性捧過他的臉龐,緊盯著他的眼眸一字一句地說著。

  「據咱們三個大致看過、摸過一回後,你渾身上下的筋脈已斷得七七八八,骨頭也斷了大半,你還身中數毒。倘若就這麼拖著不接不治,日後你就算僥倖不死,這輩子也定成了個廢人。」

  花嬸也輕哄著他,「所以啦,你乖乖的,閉上眼睡個好覺,待咱們縫縫補補再修上一修就成了。」

  「縫縫……補補?」沐策聽得發昏的神智當下回籠了一半,忍不住對她瞪大了眼。

  「細節而已,別太在意。」花嬸擺擺手,趁他一個不注意,順手就將他的鞋襪給脫了個乾淨。

  救人如救火,蘇默也不管不顧躺在那兒的傷患意願,逕自下達著指示。

  「花叔,扒了他的褲子,瞧瞧他腿上是否也有傷。」那件只遮到了膝蓋的褲子實在是太礙眼了,她可不想事後漏了哪些傷處。

  「你們……」動彈不得,只能任人魚肉的沐策,猶想阻止已挽起兩袖向他靠過來的花叔。

  「沒事,大叔我就瞧瞧,不然我家小姐怎知該如何對症下藥?」花叔客氣地對他笑笑,在屋裏另兩個女人齊轉過身去時,動作飛快地脫了他的褲子,細心地對他又摸又瞧了個遍,再將一旁備好的厚被蓋妥在發抖的他身上。

  走上前告知傷況後,花叔即和另兩個女人圍成一個圈圈,立頭接耳地討論了起來,而這一討論,就是兩盞荼的工夫,這讓等了好一會兒的沐策,忍不住對著他們三人的背影而生出了顆疑心來。

  「你們……到底會不會?」怎麼他愈聽,就愈覺得好像很不妥當?這三人,他們該不會是冒牌大夫,或是只是對醫術有些許涉獵的外行人而已?

  「醫術?」蘇默回過頭,將他面上的懷疑看得清清楚楚。

  沐策虛弱地朝她點點頭。

  「沒瞧見我們正在參詳嗎?」蘇默睞他一眼,回過頭去接著與他們熱烈交流,「繼續繼續。」

  圍繞在床邊的火燭,將他們三人的身影,長長地拖拉至遠處的牆面上。沐策找出所剩不多的力氣,勾動手指,不死心地拉著蘇默的衣袖。

  蘇默不得不先安安他的心,「我們三人雖習過數年醫術,只是,我們得分工才能照顧你。」

  「分工?」

  「是啊是啊,就像我,我就只會接骨。」花叔漾著一張大大的笑臉,趴在他面前樂呵呵地向他解釋。

  蘇默舉起一掌,「我會診脈配藥。」

  「我會繡花。」花嬸補上令沐策心房頓時急跳了兩下的最後一句。

  當下某兩人有默契地齊齊打在花嬸的後腦杓上。

  花嬸捂著腦袋瓜,委委屈屈地改口,「我會縫筋縫傷口……」

  大致上討論完畢後,他們三人即各自回屋去找來等一下會派上用場的工具,並另鋪了張床,墊上乾淨的布巾後再合力抱著沐策上去躺好。當花叔花嬸還在房裏四下來來去去忙著準備東西時,蘇默取來先前已熬好待涼的麻沸湯,一匙一匙地餵至他的嘴裏。

  「我……不想死……」對於他們的醫術還是不能全然信任的沐策,困難的吞咽藥湯之餘,努力睜開腫脹的雙眼,試著想從她身上得到一些能讓他安心的保證。

  「我們不會讓你死的。」蘇默以巾帕拭去自他嘴角流下的藥汁,「你放心,絕不會。」

  「真的?」

  「嗯,我保證。」她沉穩地點點頭,再把剩下的藥給餵完。

  排山倒海的睡意緩緩席捲而來,喝完最後一滴藥湯的沐策,在她要起身離開時,掌心悄悄地攥緊了她的衣袖一角。

  「別忘了……你答應的……」

  「對,我答應你的,待你醒來後,便會覺得好多了。」蘇默伸手拂去他額邊的一綹髮絲,面帶微笑地看著他沉重得快要張不開的雙眼。

  「別滅燈……」

  蘇默低首再次看了看他掌腕上明顯的鎖銬痕跡,而後體貼地頷首。

  「知道了。」她的指尖,如春風般地拂過他的眼簾,「知道了,安心睡吧。」

  隨著遠山的輪廓經風雪妝綴得朦朧模糊,風姿綽約的隆冬,正式宣佈擺駕人間。

  說起來,沐策在這座名喚為桃花山的山頂,已待了快四個月的時間,這些日子來,沐策不但自鬼門關前走了一回,身子也大致上都複元了,此外,他還大抵弄清楚了這一家子恩人的概況。

  「唉,救了你一命,雞棚裏的一窩雞就一隻隻都遭了殃,想想你也真是罪過罪過。」

  用過年飯後,蘇默前來客房收拾沐策所用碗盤,卻忽地對著桌上那一大碗被沐策喝得涓滴不剩的雞湯湯碗,淡淡地說出她的感慨。

  花叔毫不遲疑地附和,「是啊是啊,以前那窩雞咱們都捨不得吃呢。」

  「哪像現下,全都專用來為你這難得的客人養病補身子。」站在床邊替他掖著被角的花嬸,頭點得可勤快了。

  沐策默然地接受他們輪番的言語攻勢,半晌,他只淡淡地問。

  「雞肉呢?」

  「嗯?」他們皆沒料到他會有此一句。

  「日日我所喝的皆是雞湯,雞肉呢?」他的目光一一掃過那一張張毫不心虛的臉龐,「都進了誰的五臟廟?」他們也不去找面鏡子照照,瞧瞧他們,一個個都吃得嘴角泛油兼帶光,氣色好得有若春回人間似的。

  說時遲,那時快,當下在場的某三人,紛紛揚手指向其他人忙著栽贓。

  「……」他算是逐漸看清這些救命恩人的本性了。

  「咳咳。」蘇默掩飾地別過臉偽裝忙碌,「趁著今兒個雪勢不大,該辦事的辦事去,別都擠在屋裏湊熱鬧。」

  「知道了。」某對夫妻歡快地應著。

  原本熱鬧不已的家中,在花家夫婦出了門後,一下子就顯得安靜清寂了許多,安靜的屋子裏,就只剩下跛了一腳的蘇默,拖著腳步在屋裏來來去去的聲音。

  「睡不著?」收好碗盤要走的蘇默,看著他猶在床畔坐著的姿勢。

  他微微苦笑,「都躺一早了。」

  「那就起來活動活動筋骨吧。」

  怎麼活動?

  他的身子尚未完全複元,腿腳也都還無力著,加上外頭大雪覆山已有數日,那一地看似蓬鬆鬆的厚雪,一腳踩下去,可是會直抵人大腿腿根,他這行動不便之人可不想再給她多添麻煩。

  蘇默朝他笑了笑,熟練地將他的一條臂膀搭在她肩上,就像做過幾百回似的,直接半扶半托地讓他站起,領著他一路走向她常待的廚房。

  將他在廚房一角的小床上安頓好後,她將一大盆蒸好放涼的粟子遞給他要他剝殼。

  「來幫幫忙吧,咱們今晚吃粟子飯。」花叔說過了,他那接好的指頭得勤加動動,才能早日恢復原有的狀態。

  沐策拈起一顆表面光滑的甜粟,按她的話活動起已接回指骨的十根長指,方剝開的粟殼泛著淡淡的甜香,無聲地混合進廚房裏各式的香氣中。

  花了點時間才剝完一盆粟子的他,看著蘇默站在灶台前的身影,恍然地憶起,數月前他們三人是如何合力將他這條命給救回來的。

  也不知他們三人是否曾拜過什麼世外高人為師,當初她說他們分工合作才能治好他的傷,實際上也確是如此。

  當初獄卒奉命廢去他一身的武功,故刻意挑斷的筋脈,已被手藝高明的花嬸接了起來,她還刮去他背後的腐肉,縫合好鞭傷所造成的傷口:花叔則花了近一個月的時間,這才將他身上所有骨斷骨裂的地方接回,並在口中叨叨念著傷筋動骨一百天,強押著他在床上結結實實地躺了三個月;而蘇默,她最後還是查清楚了他身上總共中幾種毒,為了這五種效果不同的慢性毒,每日他一睜眼,就可瞧見蘇默手捧著一只藥碗站在他的床前,每日在他即將閉眼入睡前,站在他床前的,也還是捧著另一碗不同湯藥的她。

  濃郁的藥香,日日充斥在這座位在山頂上的宅子裏,花叔三不五時拿著自製的傷藥往他的身上敷,花嬸天天都笑咪咪地拿著金針往他的身上扎,家中負責掌杓的蘇默,更是巴不得他能多生出兩個胃袋似的,動不動就拿食物往他的嘴裏塞。

  經歷過三年的黑牢生涯,他本以為他的手腳就註定得廢了,可經過他們的妙手回春後,身上該好的地方,漸漸地有了起色:該長肉的地方,終於不再瘦骨嶙峋,風一吹就跑;他的面色也不再蠟黃得嚇人,經過上等藥材的滋養後,現下時不時還能在他頰上浮出兩朵健康的紅暈。

  聆聽著爐灶裏柴火燒得正旺的劈啪聲,沐策自窗口向外看去,與暖氣融融的廚房相較下,寒風割面的外頭,山林中的雪勢出乎意料的大,亂瓊碎玉染白了群山,天際也灰茫茫的迷蒙成一片。

  也不知那對花氏夫婦現下駕車走到哪兒了……這幾日來,他們倆每日都忙著下山採買吃食,以免再過陣子大雪封山後,他們一家四口會餓死在這座山頭上。

  他掉過頭來,灶前的蘇默已清理好花叔一早去山潭裏釣來的魚兒,準備再次給他熬魚湯收收傷口。望著她那道他已然熟悉的背影,他不禁細細地在腦海裏回想起那些關於她的事來。

  自認識她起,他就聽家中另兩人一個叫她小姐,一個喊她三姑娘。聽花叔說,他們夫妻倆是這位蘇三姑娘家中的下僕,自從開藥材店的蘇老爺舉家遷至雲京後,他們兩人就留下來與三姑娘一塊住在這座桃花山山頂上相依為命。

  只是,為何蘇家會獨留下她一人,而不攜她一塊進京呢?

  站在灶台前的蘇默,今日又將她那一頭長髮編成了一串髮辮,擱在她的身後不讓它妨礙她做事。灶台底下爐內的火苗,照亮了她那張雖是不施半點脂粉,可總給人種幽豔感的美麗臉龐。

  雖然他從未開口過問,但她看上去,年紀約莫也有二十了,早已過了一般女子出閣的芳齡……他無聲地再將視線往下挪移,注視著她那隻跛了的右腳,隱隱約約的心疼,又再次在他的胸臆裏憑添了些許,他想,或許這就是她至今尚未嫁人的原因。

  當灶臺上那鍋燉肉的香氣充滿了整間廚房時,沐策定眼數了數她忙碌的成果。

  「今兒個菜色這麼豐盛?」不是還有小半個月才過年嗎?

  「魚湯是給你補骨頭收傷口的,燉免肉是希望你胃口變佳多吃些好長肉的。」蘇默頭也沒回地向他解釋,「角落邊的參湯,是給你補氣的。」

  自心底深處驟然升起的感激,頓時將沐策的心房充填得飽飽滿滿的,他有些承受不起地別開了目光,轉首投向窗外在雪勢中不見身影的遠山,不再投映在她總是為他辛苦的背影上。

  蘇默忙了一會兒,轉身見他呆愣在窗邊也不知在想些什麼,她遂自一旁煎藥專用的小爐上為他倒了一碗參湯,待碗身不那麼燙手後,才拉過他掌心要他捧著慢慢喝。

  「暖暖手。」

  沐策低下頭看著這碗由多年老參久熬而成的參湯,色澤金黃瑩瑩如蜜,雖是固元補氣,卻也一眼即可看出此物價高難得,可蘇默卻像是不要錢似的,總是日日熬給他當水喝。

  「下回開窗前,記得先添件衣裳。」她去房裏找來一件花嬸親手為他縫製的大衣披在他的肩上,再順手替他掩上身後的窗扇,「你的身子還沒大好,尤其是渾身上下的骨頭,可半點也受不得寒氣。」

  「我……」他猶豫地啟口,可話到了嘴邊,卻反而不知該怎表達才是。

  「嗯?」

  「沒什麼。」

  「咱們來做今日的功課吧。」她端來一只大銅盆,在盆中兌好了燙腳用的熱水,然後拉過一張小凳坐在他的面前,脫去他的鞋襪擦高他的褲管。

  沐策看著她熟練地在膝上置了一張乾淨的布巾,將他泡熱了的一腳擱在上頭,擦乾了水珠後,拿起那一大盒她也不知加了什麼配方的藥膏,仔細按壓著他腳底的穴道,而後一雙小手由下而上,緩慢遊移至他酸疼的膝蓋替他推拿,一點一滴的,舒緩了這三年來總在冬夜裏折騰著他的疼痛。

  一開始,他還會拒絕她這等過於親暱的舉措,可她總是滿口的醫者父母心,說既是父母,那還能對他起什麼心思?等到時日一久,他也就漸漸習慣成自然,那個曾留在嘴裏的「不」字,看在她如此期望他恢復健康的份上,也就再也說不出口了。

  「疼不?」在他額上冒出顆顆細汗時,她抬起頭來柔聲問著。

  「還好。」

  「會疼就說,別裝悶葫蘆忍著啊。」她放下他的腳浸回熱水裏,再撈起另一隻來。

  「知道了。」

  「今早起來時花嬸有沒有給你扎針?」蘇默一貫地問著,很怕那個忘性大的花嬸今日又落下了。

  「扎了,她沒忘。」

  「昨兒夜裏沒聽見你咳,胸骨還疼嗎?」兩腳都推拿過一回後,她打濕兩條方巾,熱烘烘地敷在他的膝蓋上。

  他這才想起她就睡在他的隔壁房,「好多了,睡前有照你的吩咐用熱巾敷過再睡。」

  答完這些她每日必定會問的話後,他倆便不再言語。沐策不語地看著她,那目光看得是如此認真專注,這讓她有些不自在地縮了縮肩頭。

  「你怎一直盯著我瞧?」她抬首望進他那雙寫滿了疑惑的眼眸。

  「有些話,我想問問。」他悶在腹裏已經很久了。

  「問吧。」她很大方。

  「為何要救我?」

  「想救就救了。」這算什麼問題?她是個醫者,難道要她見死不救?

  「就算我來路不明?」救起他的那一日,想必她定也發現那兩副手銬和腳鐐了。

  「你一直很介意這事?」她拍拍他的膝蓋,沒想到他這個該好好養病的病人,腦袋竟那麼不安分,沒事還想東想西想那麼多。

  「是如此。」長年培養出來的疑心,讓他即使再怎麼感謝她對他的恩情,他卻不能告訴自己可以放下懷疑,全然地去相信這份善意。

  蘇默沉吟了一會兒,以布巾擦去手上的藥膏,起身走至廚房的小碗櫃前拉開其中一只抽屜,取出一封兩個月前收到的來信。

  「這兒有封信,你瞧瞧。」她將信遞給他,接著又坐回他的面前,拿起藥膏繼續未完的工作。

  看完全信後,為信中內容大為震驚的沐策,抽回還擱在她膝上的一腳霍然站起,但早有準備的蘇默,很快地即伸出兩掌把他給壓回原位坐下。

  「別亂動,不治好來,你是想在日後像我一樣當個跛子嗎?」就知道他會有這種反應。

  沐策一把捉住她的皓腕,神色森然地瞇細了一雙眼。

  「你如何知曉我是何人?」

  「三年多前,我曾在雲京的大街上見過你一面。」她不慌不忙地拉開他那一根根用力過度的手指。

  他的聲音頓時再添幾分冷意,「如此說來,你是刻意救我?」

  「非也。」蘇默小心地避開他那盯得人渾身發毛的目光,「那日救你時,一開始我並未認出你來,因此我並非是刻意救你,直到你的臉消腫了,這才認出你是何人。因我不知你為何會落到如此境地,所以才寫了封家信去問問嫁至雲京的家姊,而這,便是回信。」

  他身在此處之事,既然她的親人已知情,那麼她的親人是否會告知他人,或是不經意透露給與他此案有關之人……

  看出他八成在想些什麼的蘇默,直接截斷他腦中的想法,「放心,在信中我就是隨口一問,並未說出你在此地,我沒打算將你供出來的。」

  沐策沉默地看著她在說完這話後,便又十指節奏有致地在他膝上按著。

  「你圖什麼?」這些年來,看遍了朝中生態與京中人情冷暖後,他不得不這麼問,也難以阻止自己將人性的品格,再次陰險地放在天秤上來衡量。

  「別自抬身價了。」蘇默沒好氣地賞他一記白眼,「本姑娘有屋有田且銀錢不缺,再者,你有罪無罪,那也與我無關,我不過就是半路經過,再順手救了你而已。」

  真只是這樣?

  「不信?」她看著他眉心千千結的模樣,「那就等著日久見人心吧。話說回來,你一個被革了功名,還被誅了九族的流刑之徒,又能讓我圖些什麼呢?」

  他明顯地放鬆了身子,「這話說的也是……」如今的他,無勢無錢無利,即使搾乾了他也生不出什麼油水,她的確是沒法在他身上得什麼好處。

  「好了,別再多想,把參湯喝完後躺著歇歇,我去柴房拿些柴火來添。」

  「三姑娘。」沐策輕喚住收拾好銅盆正要走的她。

  她側過芳頰,「嗯?」

  他總覺得他必須說清楚,「我非刻意私逃,是押囚官們見我病重,故將我棄之等死。」

  「我知道。」蘇默點點頭,並沒有說破他其實不是被棄之等死,而是遭人踹斷了胸骨欲置於死地。

  「留我在這,日後會不會給你們添麻煩?」對於這些救了他一命的恩人,他並不希望住在山頂與世無爭的他們,將可能會因他的緣故,進而打攪了他們原本平靜的生活。

  蘇默好笑地道:「能添早添了,荒山野嶺的,哪來的麻煩?你安心住著養傷就是。」

  「我真能留在這?」

  她頓了頓,突以一種深沉詭譎的目光看了他好一會兒。

  「當然可以,家中不差一雙筷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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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馬養大了可以拉,雞養肥了可以殺,人養壯了嘛……」

  當蘇默的話尾一落,與她同處在一屋內的花氏夫妻,也隨之移過不懷好意的目光,不說不動地直盯著沐策猛瞧。

  背後突然泛過的陣陣寒意,令沐策的身子抖了抖,他有些不安地看向突有此言的蘇默。

  當初是誰說家中不差一雙筷子的?

  也才過了一個冬日而已,怎麼這話就全都走調變了樣?

  「我去修後院雞棚的棚架。」他冷靜的站起,決定先逃出這三張看似對他張大的虎口再說。

  迎面漫舞而來的融融東風,早已取代了冷冽的霜雪,在今年大地翩然回春,風暖花開的時分,沐策的身子,已經好得差不多了。

  簡單地修好最近漏雨的棚架,沐策以袖拭去了額上的汗水,想去廚房燒壺水解解渴,卻沒想,一腳踏進廚房就見到一個時辰前還在廳裏的蘇默,窩在藥爐旁打起了瞌睡,在她的手上,還拿著那柄用來扇風的小蒲扇。

  泛著白煙的藥爐,咕嚕嚕的響聲並沒有將蘇默吵醒,他凝視著她眼底下明顯的暗影,想起了這大半年來,她是如何地為他辛苦奔忙、如何細心地照顧著他的,同時他亦想起,一個近來總讓他在夜裏輾轉難以入眠的問題。

  他還能在這兒待上多久?

  如今他的身子大致上都好了,再這麼繼續待在恩人的家中長住下去,是否也太不要臉面了些?

  「想什麼想得這麼出神?」不知何時已醒來的蘇默,看他像尊木人瞪著地板動也不動,便拉了拉他的衣袖要他醒醒。

  「在想……」他沉吟了一會兒,「身上的傷都好得差不多了。」

  蘇默沉默了半晌,替他倒了碗他喝慣了的參湯擺在小桌上。

  「想走了?」她說著說著就拉過他的手,「先過來讓我摸摸。」

  他攤平掌心擱在桌面上,不解地看著她面上的鬱色。

  她鬆開長指,「表面上是好個九成了,只是你遭罪的時間太過長久,若是不好好調理,怕是日後有苦頭吃了。」

  「多謝三姑娘有心。」不想積欠的人情愈欠愈多,拖在這兒的時間愈耗愈久,沐策下定了決心。

  「下山後,你打算上哪去?」蘇默不急著攔他,反而想先摸清楚他的心思。

  他平靜地道:「我想回京看看。」

  三年多來,他沒機會去為已死的父親上炷香,也還未將他們的屍骨自管家安排的地點遷出,帶回故里安葬。如今邀天之幸他已脫離桎梏算是個自由身了,為了那些一直以來懸在心上之事,他還是得尋個機會冒險回京去將它辦妥。

  「在雲京,你可還有能正大光明與你見面的故交舊友?可有安全落腳的去處?」蘇默頗現實地一一指出他沒說出口的心事,「官府可知你未死也並未遠赴雪漠流刑?你又可有把握,一旦返回京中將不被任何人認出來,不會再被押進牢裏不見天日的關上幾年?」陛下若是以為他真死了,那自是皆大歡喜,可若是他流年不利,又再次一個不走運……

  沐策緩慢地抬起頭來,不發一語地靜看著這個總是照顧著他,也處處在為他設想的姑娘。

  「我想,我所問之事,你不是從沒想過,你亦知答案是什麼。」她淡淡一笑,搬過凳子在他的身邊落坐,「好了,別急著編排理由來搪塞我,來來來,在你做出任何決定前,咱們先坐下一塊算算。」

  「算什麼?」

  「你初到這兒時,又傷又病,身子一整個虛垮頹敗,一腳都踏進閻王老爺他家院子裏去採花了,倘若不是我日日拿著老參吊著你的一條命,你以為,今日你還能好端端的坐在這兒?」

  原來是……算帳了?

  沐策沒想到救命恩人說變就變,前一刻還滿心擔憂著他的未來和安危,下一刻即開始跟他撥起算盤。

  她兩掌一拍,「好吧,姑且不說當時你情況著實兇險,救你也是人之常情,所以你喝掉我六盒百年老參的事也就罷了。」

  「只是?」

  「只是你想想,這半年來,你吃的喝的用的,皆是自我家藥鋪裏取來的上等藥材,還有花嬸光是為了皮厚的你就扎壞了兩盒造價不菲的金針,花叔更是為了你的骨頭,上天下地的四處去找可敷和可吃的難得奇藥。」她扳起指頭一件件地算給他聽,「咱們一家子,養你就像養盆嬌貴的小花似的,日日夜夜辛勤灌溉照料著,就生怕你會有個什麼不妥。」

  沐策豎著眉心,等著聽她到底還有什麼後文沒說完。

  她再客客氣氣地笑著,「當然,以上說的這些,莫說談錢著實俗氣了點,單算上咱們這片一心為你的心意,便是無法估量的了。」

  「積欠的銀財,在下日後自然會全數還清。」就算不用她說,他也早就打算湧泉回報他們這幾位身懷高義的恩人了。

  「都說談錢太俗了……」她蹙著新月般的柳眉,像是對他這話不是很滿意似的。

  他有些被她搞糊塗了,「那……不知三姑娘究竟意欲為何?」

  「咳咳,你知道,這座桃花山山頂上,就只住了咱們一家子。」她先是很含蓄地小小提示了他一下。

  「然後?」他聽得雲裏霧裏的。

  「咱們家很缺人手的。」她再朝他眨眨眼,烏溜溜的明眸裏,閃動著一絲狡黠。

  「所以?」

  「所以你若真有心報答我們,那就從了我的心思,應了吧。」養兵千日,用在一時,這句話就是放在這節骨眼上頭來用的。

  沐策好脾氣地接著性子再問:「能否請三姑娘再明示一點?」

  「咱們家缺長工。」她嘿嘿一笑,再也不拐彎抹角掖藏著最終目的。

  他愣了愣,滿心錯愕地看著她那有如春花般的笑臉。

  「長工?」他沒聽錯?

  「勞煩你,明日起請正式上工以肉償債。」蘇默收去所有笑容,在他的措手不及,重重一錘定音。

  「……」

  為了報恩,十一歲鄉試奪下桂榜、十五歲會試佔據會元螫頭、二十歲殿試不幸受到皇帝的青睞,堂堂開國以來唯一連中三元,且文武雙全的沐策,在救命恩人強烈的要求下,擱下了往日的榮光與一身的功夫,認分地委下身段,改行當起了蘇三姑娘家新上任的……

  長工。

  就在前些天,他按著蘇默的指示,扛著鋤頭把後院田地裏的土壤都翻鬆後,花叔下山去找來了位農人,教授了他關於播種、育苗、移枝與嫁接等方面的基本知識,好讓他趕在春日日光正好的時節,將那些該種的全都種入屋後那一大片原本荒蕪著的田中。

  生平頭一回務農的沐策,在農夫的協助指導下,慢慢地打理出兩處有點像樣的菜圃,但他就連停下來歇歇的時間也沒有,花叔又馬不停蹄地帶著他去了後山上的果園,指著那一大片看似一望無際的粉色桃花花海告訴他,這也是他這名長工的工作範圍。

  就這樣,沐策他那副曾經躺了半年的身子,一日日地,逐漸在曝曬的日光下,恢復了從前該有的模樣。整整一個月下來,他一身鬆軟已久的肌肉變得結實了,手腳的靈敏度也漸漸找回來了,就連他以為早已被各種慢性毒給毒毀的內力,似乎也正無聲地蓄回他的丹田之中。

  而那三名刻意指使他來工作的恩人,在他的日日揮灑汗水中,面上的笑容,好像也變得比以前更加開懷燦爛了些……

  這日沐策自果園中除完草回來,正坐在廳中喝著茶水稍事歇息的時候,花叔不知從外頭哪兒抱來一窩不知名的蛋,興奮地叫他們全都過來瞧瞧。

  就在大夥在桌前仔細打量著這窩顏色頗怪的蛋時,蘇默只是不感興趣地遠坐廳內一隅,不多久後,一博得了大夥心中對這窩蛋的好感,花叔即進一步地向蘇默請求,看能不能就把這些蛋留下來,豈料她僅是揚起纖纖一指,叫他哪兒抱回來的就給她哪兒放回去。

  花叔失望地垮下了老臉,「為何不行?」

  「也不知那是什麼玩意兒,誰會養?」好奇是一回事,但責任又是另一回事,更何況這些蛋還來路不明。

  「可、可是……」

  「沒有可是。」她的語氣活像敷衍個孩子般。

  花叔眼巴巴地望著她,「小姐,它們沒了爹娘,好可憐的……」

  「你自個兒看著辦吧。」愛養就讓他去養,她可不幫忙。

  「小沐子……」花叔可憐兮兮地轉向看起來好像比較有同情心的沐策。

  別叫他小沐子……

  沐策理智地問:「花叔,你可知這是何蛋、該怎麼孵、又該孵多久?」

  「不知道……」他呐呐地,「小姐……」

  蘇默輕搖螓首,「別問我,我也不懂。」

  「咱們之中,可有人知道該如何抱蛋?」沐策再投下一個眼下必須先行解決的問題。

  眾人面面相覷,好半天也沒人能從肚子裏翻出個答案來。

  「不如……咱們就送去給後院的母雞試試?」花嬸好不容易尋思出一個看似可行的主意。

  抱著勇於嘗試的心態,三人興匆匆地拖著蘇默連袂去了後院,然而就在一盞茶不到的時間後,踏進新修好雞棚裏的四人,即有難同當地一塊遭生氣的母雞們給聯嘴啄出來。

  望著傷痕累累的眾人,坐回廳中的沐策,只好祭出一條下下策。

  「既是如此,那這窩蛋就由人來抱吧,但問題是——」

  蘇默頓時眼中精光一閃,「誰來?」

  坐在廳中的四人,各懷鬼胎地你看看我、我瞧瞧你,電光石火間,他們各自起身往後大退一步,揚手分別指向四個不同的方位。

  「……」原來大家都忙著陷害別人啊。

  日漸被他們同化的沐策清清嗓子,「咳,這窩蛋,是誰發現抱來的?」

  三道淩厲的視線,轉瞬間全都將火力集中至花叔的身上,差點烤焦他一身的老皮。

  在接下來的日子裏,桃花山山頂上的某處人家,就可見到某位年約五十的大叔,時常在家中一手小心翼翼地撞著個肚子、另一手忙碌地揮舞指揮著,要家中其他住戶們閃避讓道。

  「別過來別過來,走路統統靠邊點!」

  「……」眾人默默瞧著他那副身懷六甲的模樣,再略帶鄙視地繞過他,當作什麼都沒看到。

  「小心小心,千萬別撞著我,我的腹中有兒有女啊!」

  不給面子的三人,冷冷地各贈他一記白眼。

  「呿。」還當真以為他是個女人呀?

  可這樣的日子也才過了十來日,生性本就只是貪圖一時新鮮好玩的花叔,很快即對身孵幼蛋的這個舉動生膩了。

  於是滿心只想賴皮的他,趁著某夜眾人皆睡之際,偷偷地將那窩蛋給擱放到沐策的房門口棄置,再踮著腳尖悄悄溜走。客房內的沐策輕歎了口氣,耳力甚好的他,在那鬼鬼祟祟腳步聲走遠後打開了房門,好氣又好笑地把那窩蛋放在他的床邊,再找來個小泥爐遠遠地烘著。

  第二日清早,當眉目疏朗、潔俊爾稚的沐策,悶不吭聲地挺著個與花叔這陣子一模一樣的大肚出現在廳裏時,正坐著喝早茶的蘇默,當下冷不防地噴出一口茶。

  「噗——」

  沐策甚是無奈地仰首望天,也不知他沒事幹啥自找這個罪受。

  蘇默心驚地撫著胸口,「連你也成了孕夫?」

  「……」他哪知一時的心軟會造成這後果?

  接連被家中兩個女人連連笑了近半個月後,沐策總算是守得雲開見月明,好不容易迎來了那窩陌生蛋的破亮良辰了,只是……

  他沒料到,破殼而出的一窩小小雁鳥,甫出世即將睜第一眼所見著的人視為親生父母,且一旦它們打定主意,它們就本性堅韌地咬死不改不放。

  於是乎,在一窩小雁破殼而出的後幾日,當沐策領著一排踩著歪歪倒倒的腳步、還一路嘎嘎怪叫個沒完的小雁出現在大廳時,大清早的,蘇三姑娘又當著他的面,再次不淑女地噴出一口茶來。

  這回她笑得眼角都止不住地往上翹。

  「孕夫之後……是奶媽?」他也太有才了。

  沐策鐵青著一張臉,一口悶氣生生地卡在胸中不上不下的。他兩眼往旁瞥了瞥,一把揪住想要裝作單純路過的花叔。

  「還你。」都是他這個始作俑者害的。

  「才不要。」花叔躲瘟疫似的閃得遠遠的。

  「我還得做事,既然你成日都閒著,那就帶上它們吧。」後頭跟著這一排如影隨行的小傢伙,這要他怎麼工作?

  花叔無奈地兩手一攤,「問題是,它們只認你這親爹不肯跟我走啊。」

  親爹……

  「好了好了,沐沐,你就帶著你的養子養女吧。」花嬸不慌不忙地上前打圓場,「老頭子,昨兒個你不是說今早要帶咱們上後山竹林挖春筍嗎?還不快去準備一下?」

  趴在桌上辛苦笑過一回的蘇默,不忘一掌輕拍在沐策的肩上對他落井下石。

  「辛苦你了,孩子的爹。今兒個你就別下田了,帶著孩子們同我們一道來吧。」

  「……」他是長工,她是東家,他忍。

  春日和暖的暖陽照耀下,粉嫩嫩的一行小雁,跟隨著沐策的步子加入了滿山遍野的春光斑斕裏,沿途還與樹梢上的燕子一唱一合地吐喳熱鬧著。

  邊走邊不時回頭怕小雁它們沒跟上的沐策,在發現前頭的花氏夫妻早已走遠,而蘇默卻拖著腳獨自一人在後頭慢慢走時,他有些不放心地緩下步伐,配合地走在落單的她身邊。

  「沒事,我就是走得慢點,不會迷路的。」蘇默不當一回事地揮揮手要他先走。

  他卻不讓,伸手拿過她身上背的小竹簍,「我陪你一道走。」

  「小姐,這邊這邊!」花叔站在竹林前,遠遠地朝他們招著手。

  碧波萬頃的竹林,在風兒吹拂而過時,葉聲重疊有若海濤,花叔領著慢一步走進竹林裏的蘇默,站在一叢叢的綠竹下,正指點著她哪兒才有新冒出頭的竹筍挖。

  一到竹林中放下竹簍後,沐策便自行找了個地方開始砍竹,打算在後院為這群小雁搭個雁窩,而花嬸則是坐在林邊的矮石牆上,正替沐策縫製一雙下田要用的新鞋。

  沐策拖來不少砍好的綠竹,坐在花嬸的身旁用柴刀開始一一削去竹上的枝和葉,削了一會兒後,他忽地想起方才蘇默走路時的姿態,忍不住抬首看向遠處的她想確認。

  「今日走了這麼遠,三姑娘的腳不要緊吧?」

  「你別瞧她現下幾乎成天都窩在屋子裏,其實在你來這山上前,她可是天天滿山到處走的。」花嬸拿過手中縫了一半的鞋邊給他看,「沐沐,這花樣你喜不喜歡?」

  「……喜歡。」別叫他沐沐。

  「那就好。」

  「三姑娘的腳……是怎麼跛的?」沐策這時才想起,他好像從沒問過他們這個問題。

  花嬸的指尖隨即被針刺個正著,藍色的布面上,隱隱渾染上了一小點殷紅。

  「並非天生的?」他就著她的反應推測。

  「摔的。」她垂下眼眸,「給人摔的。」

  沐策的心沉了下來,「為何?」

  「怪只怪,她投胎投錯了人家。」花嬸面上帶著一抹難言的苦笑。

  「誰摔的?」他不自覺地握緊了手中的柴刀,不敢相信竟有人會刻意去傷害那個好心的姑娘。

  她平淡地回述著往事,「老爺的正妻,蘇府的當家主母。」

  「蘇府怎不將她治好?」

  「那時還小沒得治,大了,也就治不好了。」當年的他們,就只能眼睜睜的看著那個小小女孩,在大夫人的刻意安排下,一路這麼拖著斷了的腳,辛苦地過了幾年又幾年。

  什麼叫沒得治?

  「你很想知道內情?」側首看著他面帶怒火的模樣,花嬸拍拍他的肩要他放鬆。

  「嗯。」

  她放眼看向林間一片漾漾的綠意,「三姑娘的娘親,本是個名滿堯東一帶的青樓名妓,老爺在一次經商遠行的途中買下了她,將她帶回沛城,在城外置了間宅子安置。半年後,三姑娘出生了,可也就在那時,老爺又在另一座城裏發現了更年輕更貌美的名妓。」

  沐策在她的聲音愈說愈低沉時,忍不住握住她停下針線的手,她會意地對他點點頭,又再繼續說下去。

  「蘇府的大夫人,本就是個鄰里間出了名的妒婦,多年來,老爺也從沒打算引人進府來個什麼後院起火,或是讓妻妾鬧個家宅不寧的。可壞就壞在,三姑娘的娘親在忍了一年多後,就再也過不下這種等無良人的日子,於是她將三姑娘給抱來了蘇府門前,當著鄉親父老的面硬逼著老爺認女,然後,就什麼銀錢也不要,扔了女兒隻身一人回去了堯東,再次過起了她的神女日子。」

  他瞠大了眼,「她不要三姑娘?」

  「不要,她嫌累贅。」她一回想起往事就不忍地輕歎,「就連老爺和大夫人也是這麼想,只管將孩子往下人房一丟,就也不理她了,日子一久,他們也就忘了府裏頭還有她這麼個女兒。」若不是當年還有他們這些下人養著,哪還會有今日的三姑娘存在?

  林間一陣輕響而過,乘風遠離竹枝上的竹葉,在花嬸愁悵的音調中,像是一艘艘揚帆遠行的船兒飛劃過天際。

  「我記得,三姑娘滿兩足歲的那天,剛巧也正是大夫人的壽辰,那一日,大夫人難得地領了大少爺與大小姐來了後院賞花,不巧與我們這群平日都在藥鋪辦事的下人在後院碰上了。那時候的三姑娘,雖說還小,可她就是尊俏娃娃,讓人一眼即可看出,日後長大了也定會是個似她娘親般的美人兒……」

  沐策深深吸了口氣,「行了,花嬸,接下來的,我大致猜得到。」

  她將兩手擺放在膝上,無奈的低問:「你說,投錯了父母,是不是就只能把這輩子算在命這一字上頭呢?」

  不想她一直沉陷在這等心緒裏的他,一手遙指向遠處早就挖完竹筍,正和那群小雁一塊在地上打滾的某人。

  「花嬸,花叔就快玩成一尊泥人了。」

  「哎,這糟老頭……」她當下即忘了前頭跟他談過什麼,擦起裙擺就急著去阻止花叔再次製造出幾件洗不乾淨的衣裳。

  他一掌按下她,「你收拾收拾東西,我這就去催他們回家。」

  他是不是……愈活愈回去了?

  以前在雲京時,人人都說他打小就懂事聰明,行事沉穩,待人接物溫潤如水,而他本身,也曾如此認為過。

  可打他來到了這座風水也不知對不對的山頭後,他就覺得自己的年齡似乎又倒回去了幾歲,不是時常被那對脫張的花氏夫婦氣得滿山追著跑,就是常被那位蘇三姑娘給堵得積淤於胸。而近來為了照看好那對花家活寶,他甚至開始有了老媽子嘮嘮叨叨的傾向,這令他不禁開始擔憂起自個兒,若是再這麼下去,他是否遲早會早生華髮?

  偏偏那位蘇三姑娘的壞習性老是不改,時常悠悠哉哉地用話這兒戳他一下、那兒拐彎抹角損他一把,而那對家中活寶……罷了,就算再給他們倒回去重活十年,只怕他們也仍舊會是這副德行。

  這日趁著花氏夫妻在前院喝午茶,沐策獨自一人待在後院,打掃著前陣子按著他們一個個的要求,先後在後院親手所搭蓋的雞窩與雁窩。

  打掃好後,提著打掃用具的他,才想再到前院整理按照蘇默的請求所新辟的小藥園時,剛拐過彎走過主屋房角,來到植了數株桃花的小院,他驀地止住了腳步,看著蘇默坐在滿地漫開的春花,與紛紛飄落的落英間,閉目仰起線條柔美的頸子,享受著午後沐人的暖陽。

  襯著繁落的桃花,那張他老認為新豔勝雪的臉蛋,似乎又嫵媚了幾分,而這山頂上的風兒,也在這日的午後顯得特別的知心,在輕巧的與蘇默擦肩而過之時,也吹醒了唇畔帶笑的她,令她睜開似水的眼瞳。

  發現他站在遠處的蘇默,無聲對他一笑,起身拍去了滿身的花瓣後,伸著懶腰,打算去前院加入花叔花嬸的午茶時光。

  站在原地不動的沐策揉揉眼,納悶地想著,方才他是不是看錯或是誤會了什麼,否則他怎會在恍然間,將蘇三姑娘給看成類似謫仙或天女那一類的……那一類的……

  不,那應當只是他一時的錯覺而已。

  忽然間,某陣吵雜的人聲,自不遠處的前院大聲傳來,沐策擱下了手中的打掃用具,快步往前走去,就在即將抵達前院院牆時,他閃身至一處背光的角落,定睛看著眼前發生的景況。

  剛剛還對他笑著的蘇默,此刻芳容上常有的笑意不見了,她還異於常態地縮著身子,閃躲在花嬸的背後不肯見人。而就在她們的面前,兩名不知打哪兒冒出來,皆是一身獵戶打扮的男子,不顧花叔的阻攔硬是踏進前院裏,其中一名較為年輕的男子,還死纏著蘇默不放。

  登時,沐策反感地攏緊了一雙劍眉,一股子不快的感覺,來得沒有半點明確的緣由,可卻牢牢地據在他身後,教他怎麼也甩脫不去。

  長年住在桃花山山腰處的獵戶雲漢,近日在城裏風聞蘇默竟帶了個陌生男子住進家宅中後,滿心忿忿的他,今日便特意帶著對她心儀已久的兒子,登門來找她討個理由。

  雲漢一臉的痛心瘓首,「身為蘇家之女,你究竟還有沒有廉恥心?」他家兒子追求她近三年她都無動無衷,可她卻一聲不響的就迎了個漢子入門?

  「你們父子倆有完沒完?」實在是煩不勝煩,花叔在火氣都被撩上來後,什麼也沒多想地就亂謅一通,「我家小姐才沒與什麼陌生男子有啥曖昧,那是我家新進門的姑爺!」

  「咳。」躲在花嬸後頭的蘇默,不小心被口水嗆了嗆。

  正朝他們走過來的沐策,腳下也趔趄了一下。

  「新進門的……姑爺?」所有人愣愣地看向花叔。

  下一刻醒過神來的花嬸,將臉一板,也夫唱婦隨地跟著起哄。

  「可不是?我家姑爺是何等的玉樹臨風、器宇軒昂、風姿綽約,天底下也只有他這等俊俏少年郎才配得我家的三姑娘!」雖說是臨場隨口一說的,但單就沐策的外形上來看,她說的也都是事實。

  「……」戲都已唱到這份上,身為當事人的蘇默,已經不想去替自己解釋什麼了。

  沐策掩面低歎了好一會兒,為免接下來花家夫婦會被外人戳破謊下不了臺,他也只好順著他們給的竿子往上爬。

  「娘子,你們在做什麼?」他大步自屋邊的轉角走出來,語氣理所當然得有若渾然天成。

  如遭晴天響雷劈中的某三人,動作一致地火速轉首瞪向又一個粉墨登場的戲子。

  「怎麼,家中有客?」沐策走上前將蘇默自花嬸的背後拉出來,溫柔似水地對她一笑,動作嫺熟的以指將她垂至臉龐的髮絲勾至耳後。

  眼看他就這麼大大方方地輕薄著心目中的美人,一顆心差點被摔碎的雲武,不禁抖顫著手,怒氣橫生地指向他。

  「你你你……你是什麼人?」

  「在下沐時雨,雲京人氏,亦是蘇府三姑娘蘇默的夫君。」沐策徐徐答來,將質疑的眸光擱在他身上,「不知閣下是?」

  「我我我……」雲武心頭一急,不覺間天生的結巴也就更嚴重了些,好半天都沒法順利把下一句話說出口。

  也不給他機會「我」完,沐策朗眉微微往上一挑,神色冷峻得有若一堵充滿銳刺的高牆。

  「無名氏?」

  「誰說我兒是無名氏?」終於憶起今日是來這做啥的雲漢,氣勢洶洶地往兒子的身前一站。

  沐策看也不看他一眼,挺直了背脊擺出一家之主的架勢,朝身後彈彈指。

  「花叔。」

  「……姑、姑爺?」花叔期期艾艾地來到他的跟前。

  他興師般地瞇細了黑眸,「都說過幾回了?別輕易讓來路不明的陌生人踏進家門,家中要是因此出了什麼事,你如何擔待?」

  「小的這就將他們趕出去!」花叔也很入戲,拿起擺在門旁的木制橫栓就要趕人。

  「臭小子,誰來路不明了?老子有名有姓——」雲漢嚷嚷了一會兒,驀地把話錘一轉,「不對,你究竟知不知我是誰?你敢趕我出去?」他也不出去打聽打聽,全城有誰不知桃花山的第一獵戶是誰?他竟如此有眼無珠?

  「敢。」面無表情的沐策出手甚快,眨眼間即以兩掌迅速將兩人震出門外,再一腳踢上厚實的大門。

  任憑獵戶父子站在門外頭兀自叫囂了好一會兒後,花叔與花嬸趴在門上,自門縫中瞧見那兩人已悻悻地走遠,馬上轉過身對著讓他們大感驚奇的沐策報以熱烈掌聲。

  沐策的嘴角抽了抽,「夠了沒?」

  「小沐子,你會功夫?」花叔兩眼亮晶晶的。

  「會。」他已很懶得去糾正這怪稱謂了。

  「沐沐,你從長工升格成了護院?」花嬸則開始在心底替自家三姑娘盤算,這下子是不是該給他漲漲月錢了?

  「……」都說過了,別叫他沐沐。

  「沐時雨?」蘇默仰起小臉,直勾勾地打量了他好半晌。

  他斯文地將兩手一揖,「在下姓沐名策字時雨。」他這字,普天之下也只有三人知曉,因此他一點也不擔心那兩個獵戶會把他的身分給認出來。

  她搖搖頭,拖著步伐走向院裏擺著午茶的小亭。

  「依我看,你們三個可以去搭一台戲了……」今日她才發現,原來她家的員工們,個個演戲的天分十足,隨時隨地都可來個你方唱罷我登場。

  「不知三姑娘對長工如此處理這事可有意見?」沐策跟著走進小亭,為她拉開凳子後,即站在一旁開始為她烹茶。

  她感慨地啟口,「長工啊長工。」

  「嗯?」

  「撇了個謊,日後就得去圓更多的謊。」她可不認為那對糾纏了她三年的父子,日後會因他們的一席謊言而打退堂鼓。

  他不甚在意,「長工是無妨,只是得委屈三姑娘了。」

  默默聽了好一會兒的花嬸,在蘇默的眉心始終沒有因此而疏散開來時,忍不住遷怒地將炮火轟向惹出這事的自家夫君。

  「這事說來說去都得怪你!」

  「啊?」花叔一臉茫然地眨著眼睛,不曉得她怎會突然發難。

  花嬸逮著機會就往他肚皮邊上的厚肉猛掐,「一年前我早叫你去那獵戶家裏頭說清楚,叫他們父子倆早早對三姑娘死了那條心,能有多遠就滾多遠去,偏生你這顆漏餡的腦袋就是不記得!」

  「明明就是你自個兒迷路忘了那家獵戶住哪的!」疼得齜牙咧嘴的花叔,撫著肥肉滿院子跳來跳去。

  「還頂嘴?」花嬸氣不過地一把抄來桌上的一只茶碗,瞄準了就準備往他頭上砸。

  「慢。」沐策適時地按住她那隻準備造孽的手,「這茶碗是前前朝興州雪花窯的。」

  花嬸翻過茶碗的底部一看,喲,還真教他說中了……她不死心地再改抓起桌上另一只盛著茶點的小碟。

  「那碟是前朝徽瓷的。」他再搶救下價值不菲的古董。

  兩眼在桌上搜過一回後,花嬸這回把目標直接定在桌邊一張新制的木凳上。

  「凳子呢?」

  他伸出一掌恭請她,「我前兩天釘的,您儘管盡興。」也罷,頭一回做的木工是粗糙了些,他正好有機會研究改進。

  「還躲、還躲?」抄起木凳後,花嬸氣勢驚人地追著花叔四處跑,「糟老頭,有膽你就繼續跑,當心我抽得連你家小姐都不認得你!」

  「小姐,河東獅吼啊!」竄上竄下的花叔,奔逃之餘不忘求援。

  「嘖嘖,夫綱不振。」置身事外的蘇默輕聲一歎,再不疾不徐地教唆,「乖,跟她拚了。」

  對於花家夫婦這等三天兩頭打架練身手的景況,沐策已從一開始時的挑挑眉甚感訝然,演變成今日的麻木成自然了。他在蘇默的身畔坐下,為她斟上沖好的新茶後,不忘夾了幾樣甜點放在她面前的小碟中。

  「話說回來,你是何時把咱們家家底都摸透的?」蘇默啜了口香馥的熱茶,沒料到家中新聘的長工,已在不知不覺中發現了許多事。

  沐策一臉的雲淡風也輕,「我乃家中長工,這點小事自是知曉。」

  「那長工對咱們家家境可有任何疑慮?」

  「有。」他就等著她這一句。

  這半年觀察下來,沐策始終都不明白,為何這宅中所用的器物,全都是昂貴精緻的上等貨,還大多數皆是遠自雲京城運來的,就連在吃食與用度方面,他們也都是尋常人家所不能比擬的,這令他怎麼也想不透,如此嬌慣養著的蘇三姑娘,她怎會出現在此地?

  「這些玩意兒都是誰供的?」一個不受父母待見的藥材商之女,怎會有那時力把滿屋子佈置成個古玩店似的?且她用起這些古董壓根不手軟,也不怎麼在意它們本身有什麼價值。

  「家姊。」她簡單的提供了兩字。

  那位蘇府大夫人所生的大小姐?據花嬸的說法,蘇府的大夫人不是恨她入骨嗎?怎麼大夫人的女兒,竟然未對她這外室所生的女兒視同陌路,也並未水火不容呢?

  「家中的房屋田地和銀錢,也都是令姊給的?」沐策不動聲色地問著,一邊將她今早才做好的梅糕放在盤子上,並低頭瞧著瓷盤上難得一見的冰裂花紋。

  「嗯。」蘇默邊點頭邊塞了一塊梅糕至他的碟裏。

  「為何令姊要將三姑娘養在這座人煙稀少的山頂上?」這就是他最不明白的地方。

  「誰曉得?」她拈著梅糕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著,「她愛養,決心要養,也就由著她養了。」

  「三姑娘對此全沒意見?」

  蘇默輕聳香肩,說得挺隱喻的,「家姊的性子頗執拗,違背她旨意可是沒好果子吃的,我才不想沒事去撚虎鬚。」

  今日對她一探,得到的雖是不多,但也好歹稍稍解開了些許纏繞在她身上的疑惑……生性不躁進的沐策,對眼下的成果還算是滿意。

  目光一隅不期然瞥見她身後的長髮辮,垂落至地沾染上了些許塵埃,他伸長了一臂撈起她的長髮,輕輕為她拍去上頭的灰塵。

  「長工啊長工。」蘇默看著他的動作,直在心中大聲讚歎自己實在是太有識人之明。

  「嗯?」

  「你越來越稱職了。」既伶牙制齒,懂得隨機應變,還觀察入微,無論是言辭間,或是舉動間的細小處,他都能面面俱到,這年頭像他這等難得的人才,就算是打著燈籠也找不著幾個。

  沐策款款彎起唇角,「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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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咕咕咕……」後院雞棚裏的那票老母雞,每日都像這樣嘮叨個沒完沒了。

  「嘎嘎嘎……」那群最近不再那麼黏沐策的小雁,八成又在後花園中找到蚯蚓了。

  「呱!」

  正在花園裏除草的沐策,驀地僵住了身子,目光兇狠地循音轉過頭來。

  「呱?」前兩種聲音他都認得,但最後一個呢?

  一撞上沐策尋仇似的神情,散步到花園中的花嬸忙撇清關係地揮揮手。

  「不是我不是我……」這次做壞事的人不是她。

  手上還拿著鐮刀的沐策,馬上將兩眼殺向有過前科,而現下正躲在蘇三姑娘身後發抖的花家大叔。

  「出來。」這回他又撿什麼莫名其妙的東西回來了?

  蘇默識時務地一把拉出身後敢做向來不敢當的花叔,一點也不想在這節骨眼上挑戰沐策的火氣。

  「花叔,那是什麼?」沐策揚起鐮刀的刀尖,不耐地朝他勾了勾。

  怯怯縮著脖子的花叔,在沐策不善的眸光下,緩緩自寬大的衣袖裏摸出一隻巨大且顏色罕見的金蛙。

  這位姓花的大叔……他是好了傷疤就忘了疼是吧?沒反省過上回的小雁事件就算了,沒想到,這位大叔居然又再次隨手亂撿東西回家給他添麻煩?

  眼看沐策的臉色變得愈來愈森寒,花叔怕怕地抖了抖,忙拉著自家小姐的衣袖尋求她的庇護。

  蘇默一手掩著臉,無限感慨地提醒他。

  「花叔,咱們家的大權……早已旁落許久了。」他就節哀吧,她家的長工前陣子就已篡位成功,衣食住行各方面的大權全都一把獨攬去了。

  「小沐子……」花叔討人同情地張大眼,眼中還閃爍著迷蒙的淚光。

  沐策已經不吃這一套了,他兩手環著胸嚴正地拒絕。

  「不許養。」家中「特殊人口」的總數已經夠多了,最重要的是,做牛做馬養著它們的人,全都是他!

  「可是……這蛙很特別呀。」活了大半輩子,他還從沒見過金色的巨蛙呢。

  沐策面無表情地揚手朝宅外一指,「把那隻怪蛙放回去。」

  淚眼攻勢不奏效,花叔也只能扁著嘴,滿心不捨地抱著金色怪蛙往外頭走去。

  總覺得此事不可能這麼簡單就如此善了的蘇默,在沐策以為他已圓滿解決時,搖頭晃腦地走至他身旁要他別放心的太早。

  「記得,千萬別像上回一樣一時心軟。」若是寵壞了那兩位老人家,他又將有苦頭吃了。

  他沒怎麼放在心上,「不會的。」

  事實證明,花家大叔是永遠也學不乖的,他就像個頑固的孩童,愈是不讓他養,他也就愈想養。

  當天夜裏,偷偷被花叔抱回房裏養著的那隻金蛙,心情甚好地呱呱亂叫了一整夜,提醒所有人此地無銀三百兩之餘,也吵得全家沒一個人能好好安睡。就在天色初初翻了魚肚白的黎明時分,打開房門的沐策發現,他家的花叔,又偷偷摸摸地將那隻金蛙給棄置在他的房門口等待他領養。

  也不知沐策是天生就太有魅力,還是有什麼特殊的緣故,繞著他跳的那隻怪蛙,任他怎麼趕也趕不走,他走到哪,那隻怪蛙就如影隨行地跳到哪,就算是他狠下心將它扔出家門外,它也照樣秉持著百折不撓的毅力,一次次地竄進宅裏重新跳回他的身邊。

  早就改了習慣,不在大清早喝茶的蘇默,在今早沐策不甘不願地帶著那隻怪蛙走進廳內時,笑得兩肩一抖一聳的。

  「新跟班呀?」她揩去眼角笑出來的淚水問。

  「……是護法。」拉不下面子的沐策,僵著俊臉,率性也跟她槓起來。

  「噗——」花嬸決定,下次再也不在大清早喝茶了。

  「我、我……我今兒個有事要下山!」花叔在沐策悲憤的目光飄過他這邊來時,連忙閃出門去避風頭。

  蘇默揉了揉笑僵的面頰,招沐策過來坐下後,將盛著他早飯的托盤推至他的面前。

  「別拉長個苦瓜臉了,誰讓你不會記取教訓呢?」

  「呱呱。」有隻蛙也這麼應和。

  「……」沐策更是沒好氣,那個姓花又不負責任的老孩童,每每不想養了,就扔給他這現成的養父去收拾後果。

  「今兒個你就別去果園了,在後院挖個池塘養蛙吧。」

  他一手杵著額,「後院都快客滿了……」

  「我去叫那老頭回來幫忙。」氣管總算好些了的花嬸,頗認命地撩起裙擺出門找人。

  花嬸走後,沐策心情惡劣地盯著蘇默面上止不住的笑靨,這讓他忍不住有點想拖她下水。

  「娘子啊娘子。」

  「別那麼叫。」她微皺著柳眉,「都說過那只是一時的權宜之計了。」他怎麼還記得那事?

  「沒聽過開弓沒有回頭箭嗎?」既然戲他都已演過了,便宜不佔白不佔。

  「可以賴了就跑嗎?」敢情他演上癮了?

  「你試試。」他喀喀有聲地扳著長指,「不過我先聲明,我今兒個的心情特差。」

  「……娘子就娘子吧。」看在他犧牲小我被那隻怪蛙騷擾的份上,今日就讓讓他。

  沒睡飽的沐策懶洋洋地啟口,「娘子啊娘子,我有一事想請教。」

  「說來聽聽。」

  「除開當初是為了救我一命,故不得不這麼做外,你把我的身子養得這麼好、骨子裏補得這麼足……你老實說,是不是刻意的?」這是否正是所謂的,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這個嘛……」她撫著小巧的下頷,不正面承認也不急著否認。

  「為了讓我當上長工,這一切,一早就在你的計畫內?」他愈問心裏愈篤定,甚至開始覺得,他似乎早早就已乘上這艘賊船了。

  「長工,你悟了。」蘇默拍拍他的肩。

  「……」他就知道。

  當下滿心也不知該說是感謝還是埋怨的他,將手中的碗筷一擱站起身,蘇默忙一手拉住他,指著他沒動幾口的早飯。

  「不吃了嗎?」明明他平日都要吃上三大碗的。

  沐策兩眼無神地往後院的方向走,「先去挖池塘……」不早點弄好那隻怪蛙的新窩,他今晚就甭想睡了。

  身形圓圓胖胖的金蛙,就像花兒不能少了太陽般,在他走後也一跳一跳地追了上去。

  在沐策渴望睡眠的前提下,蘇家的新池塘很快便砌好了,可沒想到就在幾日後,像是要挑戰沐策脾氣底限的花叔與花嬸,在某個黃昏,又分別抱來兩隻年幼的飛鼠站至他的面前。

  蘇默挑高了一雙秀眉,含笑地倚在廊下不打算上前加入戰火,在沐策看過來時,她還擺出了一副純看戲的模樣。

  然而這一回,沐策卻出乎她所料,既不歎氣也不發火了。

  他只是微笑再微笑,先是走上前溫柔不已地摸摸花叔的頭,再含情脈脈地拍拍花嬸的臉蛋,接著……他揚起一拳,追著下一刻忙著抱頭鼠竄的他們打。

  聆聽著身後遠處蘇三姑娘開懷的笑音,沐策在不知不覺中也咧大了笑容,過了一會兒,他突地停下了腳步,一掌輕輕地按在自個兒的胸口,覺得在他的胸坎裏,那顆曾因傷痕累累而死去的心,似乎,正活力十足地再次跳躍了起來。

  守信如期的夏蟬,在山頂蓊翠的綠意到達了最濃郁的時分,伴著毒辣無比的豔陽,聲嘶力竭地熱烈開唱。

  今夏異於往年的猛烈暑意,將住在山頂上的眾人都給熱得頭昏眼花,就連一向好動的花叔和花嬸,也沒了精力在烈日下打鬧,大中午用過年飯後,他們便無精打采地聚在後花園巨大的樹蔭下,一人一椅地齊躺在沐策幾天前才做好的竹制躺椅上乘涼。

  沐策自廚房端來幾碗清熱祛火的涼茶,擱在樹下的小茶桌上後,他揚首問向站在遠處井邊的蘇默。

  「瓜涼了嗎?」昨日花叔下山買了一車的西瓜載回來,今早他在頂著豔日上山去工作前,便順手取了幾顆放在水井中待涼。

  「涼了。」她摸摸剛打上來的西瓜,瓜面上翠綠的花紋傳來沁心的涼意,讓她忍不住將面頰貼上去蹭了蹭。

  他挽起衣袖,「我來拿。」

  「你都忙一早了,你坐著就好。」她吃力地抱起沉甸甸的西瓜,在沐策擔心的目光下搖搖晃晃地走過來。

  「我來切,你別再曬日了。」她一走近他便急著伸手接過,見她一臉汗,他忙讓她去樹蔭處坐下。

  從廚房取來菜刀後,沐策刀法俐落地分切成數大塊,紅豔豔的瓜肉,在點點掩映的日光下,看來格外可口解暑氣。

  「花叔,吃太多可是會鬧肚疼的。」在花叔已吃了數片,還繼續伸出手想再來一片時,他掏出汗巾幫花叔擦去吃得滿臉的汁液。

  「再一片就好。」

  他側過臉,「花嬸,你怎一口都沒動?」

  「我討厭甜甜的瓜,太膩人了。」她懨懨地灌著略帶苦味的涼茶。

  「三姑娘?」他再看向啃了兩片西瓜,便躺在涼椅上閉起眼的蘇默。

  她秀氣地打了個呵欠,「我想瞇一會兒。」

  自遠處山谷裏吹拂來的涼風,在吹抵山頂時,將空氣中令人焦灼難耐的熱意都吹散驅遠了,枝椏間葉與風的婆娑低吟,像首催人入眠的曲子。

  沒有睡意的沐策,見他們都耐不住睡意打起小盹,去屋裏取來了涼被輕輕蓋在他們身上,而後他坐在蘇默的身側,靜靜地看著她的睡容。

  就這麼放鬆地睡在他的面前,不妥吧?她這是不防他,還是沒將他當成男人看待?

  對於蘇默這方面對他的縱容,沐策早就想同她說說了,可她向來待花叔花嬸也是如此,他若是說出來,反倒令人覺得有些刻意了,因此長久以來,他也一直順著她這方面的不在意,在不知不覺間,一點一滴地拉近了與她之間的距離。

  他伸手拉起她垂曳至地的髮辮,拍去上頭沾著的草屑,側著身子的她,睡得很熟,小巧的臉蛋上眉目恬靜如畫,瑰紅色的唇瓣輕輕地抿著,讓手握著她髮辮的他,一時忘了挪開目光。

  他好像……有點瞭解那名獵戶雲武,為何這些年來會對她那麼執著了。

  以往的他,對蘇默的容貌並沒有特意懸在心上多想,可就在最近午後閒下來時,他總會不經意地想起她那張臉龐,比起他曾在雲京中見過的女人,蘇默雖不能算是豔冠群芳,但她也絕對能夠讓人一眼就注意到她。

  只是如此美麗的她,怎都沒聽過成親這方面的半點消息?

  除開天生就像沒有煩惱的花氏夫妻不說,那位將她養在此處的蘇大小姐,都不替她著急的嗎?雖說住在這山上,天高皇帝遠的,無人拿婚事說嘴令她心煩,但總這麼耗著也不成啊,畢竟女人的青春有限。

  一想到在未來,她將可能會嫁給他人的景況……沐策頓時握緊了手中的髮辮,心頭就像是偷偷養了幾隻扎人的刺蝟,而他愈是多想,那些刺蝟也就愈莫名其妙地翻滾亂扎。

  他歎了口氣,鬆開髮辮往身後的涼椅躺下,試著撇開滿腦子紛亂的思緒,但身畔蘇默身上幽幽傳來似有若無的香氣,卻總是干擾著他,掙扎了一會兒後,他悄然起身,決定上山去果園看看那些已在結果的桃樹。

  在果園耗了一下午,做好收成的準備後,沐策拖著疲累的腳步走下後山的小徑,他遠遠瞧見,一抹粉色的身影出現在小徑的另一頭,待睜大眼細看,發現中午還令他心神不寧的蘇三姑娘,竟破天荒地急急朝他跑來。

  腳不好還跑那麼快?這不是犯跌嗎?

  沐策迎著她大步走上前去,在她腳下被絆了一下如他預期往前撲倒時,適時地伸出兩手撈起她。

  「長工啊長工,你報恩的機會到了。」蘇默在他的懷裏抬起頭來,興奮地拉著他的衣袖搖呀搖的。

  「是嗎?」他盯著她紅通通的臉蛋,慢條斯理地以指整理起她因奔跑而飛散的髮絲。

  她說完就拖著他要走,「快跟我來。」

  他低首看著那隻拉著他的小手,在放開與不放開間猶豫了一會兒,最終選擇就這麼任她拉著。

  「三姑娘走慢些,仔細別再跌跤了。」他刻意放慢了腳步,由她帶他走向山坡的方向。

  「再不快些天都要黑了……」她使勁拖著如同老牛的他,「我說你怎走得這麼慢?」

  「不急。」他心情不錯地應著,再放慢了步子好與她一同享受這片美麗的夕日。

  遠處西方的天際上,掛著一輪殘日就快抵達群峰的峰頂,路旁的長草沐浴在霞光中,宛如穿上一襲金紗,任由風兒將它們吹得高低起伏,陣陣曼舞,一隻紅色的蜻蜓,點綴在原上四處嬉戲,遲遲不肯歸家。

  將他拖來山坡上與花氏夫婦會合後,蘇默迫不及待地指著聳立在山坡上的百年巨樹。

  「喏,就這了。」

  沐策抬首望著上方,「這是……」

  樹梢上,三隻算得上是他們家古董級的老母雞,此刻正分據三處蹲著不動,而站在樹下等他來此的花嬸與花叔,則是各自張亮了一雙期待的眼眸,等著看他大顯身手。

  他推敲地問:「它們……下不來?」這還算是雞嗎?知道自己不會飛還沒事離家出走,跑這大老遠來學猴爬樹?

  「對。」

  「報恩?」他指指樹梢,語氣有些不敢相信。

  她欣喜地點著頭,「嗯,報恩。」

  就這點芝麻小事……也算得上是報恩?這位救命恩人她是太看得起那些老母雞,還是太過瞧不起他這名堂堂長工?

  帶著一臉的慍色,沐策抬腳輕輕點地一踏,頎長的身子轉眼間便已竄上樹間,再將大掌一探,毫不憐香惜玉的,將那一隻畏高的母雞都給往下扔。

  在樹下接住鎮家之寶的母雞們後,某三張整齊得很一致的笑臉,朝他漾開了來,而後他們一人抱著一隻雞,溫吞吞地舉步下山走回家。

  沐策冷眼瞧著抱著雞的蘇默,面上開懷不已的模樣,她那笑臉,彷彿就像是抱了個稀世珍寶般,而這更是讓他滿心的不是滋味。

  「娘子啊娘子。」

  「嗯?」或許是聽慣了吧,她早對這稱呼沒啥感覺了。

  「此雞殺否?」

  「不殺。」

  沐策冷目淡淡朝她懷中一瞥,「咱們有好陣子沒嘗雞肉肉味了。」

  飽受驚嚇的母雞,急急地往蘇默的懷裏鑽。

  蘇默防備地將母雞抱緊了些,「它是咱們家的一分子,我都養它快兩年了。」他也不嫌這雞的肉會老得鈍牙啃不動啊?

  「能果腹的。」他還是相當不爽快,總覺得這雞在她心中的地位,似乎還比他這長工高了些許。

  「要果腹明兒個叫花叔再下山買幾隻就成了。」她睞他一眼,總覺得他今日哪兒怪怪的,「你怎走這麼慢?是不是因為最近變天,所以膝蓋酸疼了?」前陣子午後都會飄幾場雷陣雨,她也忘了要叮嚀頭一年住在山上的他得注意。

  「……嗯。」她要這麼想……就這麼想吧。

  「回去後我再拿藥酒給你推推。」她邊走邊回頭說著,冷不防便被路邊的長草絆了絆。

  沐策一掌扶著她的手肘穩住她的身子,待她站穩後,即拎過她手中的母雞夾在腋下。

  「這雞重,你抱不久的。」他一手輕推著她的肩頭要她往前看,「你好好走路。」

  等不及夜晚來臨,迫不急待的蟲兒們,在金烏開始沉降至山巒最高處的一角時,躲在路旁的草叢裏大聲繁唱,紅豔得不可思設的晚霞,讓眾山看起來就像是正在焰火中燃燒般。

  然而沐策卻無心欣賞。

  他只是在夕光下,盯著蘇默那側臉上動人的弧線,想像著她那身為名妓的娘親,當年該是如何的傾城無雙,而她,今日卻因腳跛之故而乏人問津……

  蘇默在他突然牽住她的手時,略略停下了腳步問。

  「長工?」四下的光線愈來愈暗,她有些看不清他的表情。

  「天色暗了,牽著妥當些。」他淡聲說著,牽著她走在山徑上比較平坦的地方。

  「下午你又去果園了?」握著他帶繭的大掌,她覺得這掌心好像比上回摸時更加厚實了些。

  「嗯。」他心不在焉地應著,忽爾將話題一轉,「在這山上住久了,你會不會想離開這地方?」

  蘇默說得極快,「不會。」

  「你不想嫁人生子嗎?」鬼使神差的,他也不知他怎會把這句關在他心頭的話,就這麼給問出口了。

  沉默來得很突然,半晌,等不到她回答的沐策緊了緊她的手。

  「小時候曾有過這念頭,但後來……」她別過臉,「我放棄了。」

  他敏感地捕捉到她語氣中的異常處,「放棄了?」

  「嗯。」她很快地掩去眼中難以察覺的落寞,狀似輕鬆地說著,「就這麼過日子,不也挺好的?」

  怎麼會好?

  雖說現下的日子,他們過來還算是快樂,但他也知道,這只是種短暫的安慰,它並不能恆久地持續,也不會到永遠。

  鮮妍的花朵離不開凋謝的軌跡,記憶則會在歲月中褪了顏色,總有天,花叔花嬸也會老去,到時,她要一人孤零零地獨自留在這山頭上嗎?他並不想去想像,她將會有孤獨無依的那一日到來,他也不願見到,她將會有失去笑靨的那一天。

  那麼,她在將來,該過什麼樣的日子才好呢?

  思及這一點,沐策也愣住了。

  他不懂,就連自個兒的未來他也都還未曾打算過,怎麼他卻急於替她盤算起來?

  就表面上來看,他是她的長工,她是東家,他們兩人皆很滿足於眼下的狀況,短期內,他並不想要有任何的改變。

  因他已經有很多年,沒有再擁有過如此閒靜恬淡的生活了,不知不覺中,這桃花山山上的日子,竟讓他有種回家的感覺。在蘇默所住的這座大宅裏,不但有著家人似的關懷,淡淡的安心感,也有著他辛勤的汗水,和某種近似眷戀的心情,這讓他,一點也不想要離開。

  在天頂上的雲霞最是美麗炫人的那一刻,沐策牢牢地牽著蘇默的手,開始在想,他這名打從上任以來,就一直十分敬業愛家的長工,會不會稱職得太過頭了些?

  蘇府留在沛城城中的藥鋪,在夏至來臨的那日,已結算出這半年來的營利,按規矩,藥鋪管事得將鋪子帳冊上呈給蘇三姑娘過目核對,因此打算去取帳冊的花氏夫妻,一早就做好了下山的準備。

  只是他們沒想到,已在山上蝸居近四年的蘇默,不但難得地主動提出要下山,就連那個身為流犯的沐策,竟也沒半點流犯自覺地想跟下山去拋頭露面,一點也不怕會被人給認出來。

  「小姐,你……真的行嗎?」將馬車停在城門處的花叔,還是不放心地再問過一回。

  「都三年多了,他們應當都已不記得我的舊事了。」蘇默眺望了遠處的洶湧人潮一會兒後,打氣似的對他笑笑。

  花嬸依舊覺得此事不妥,「我看,三姑娘還是待在馬車上等著吧。」如果又出了岔子怎麼辦?

  「我沒事的。」她乾脆轉移他們的注意力,「待會去了藥鋪後,你們是打算一塊去逛街吧?都想好要買些什麼了嗎?」她知道以往他們下山來,都是匆匆買了該買的東西就走,甚少有機會能在城裏逛逛或是去一訪舊友。

  「想是想好了,只是這錢……」從不曾出門帶這麼少銀兩的花家夫婦,有些為難地掂著手中比往常輕盈的銀袋。

  「呃……」蘇默愛莫能助地抬手指向如今家中的財政掌權人。

  「甭看她,錢都在我身上。」沐策將心一橫,決定非糾正這三人敗家的壞習性不可,「今兒個你們一毛錢也別想多花。」

  果真是由奢入儉難啊,在山頂上大宅裏過慣了好日子的這三人,他們根本就是標準的不知民間疾苦,前幾日農暇時,他拿起家中的帳冊撥撥算盤一算,龐大的家用支出,和過多不必要且浪費的花銷,當場差點令他嘔出一口血來,他們幾個……可真是名副其實的花錢如流水哪,也虧得那位蘇府的大小姐,這些年來有那雄厚的財力能養著矜貴無比的他們。

  他仔細叮囑兩個老小孩,「我再說一回,不許買不管用、不切實際或是純粹浪費銀錢的東西,都記住了?」

  「記住了……」他倆意興闌珊地應著。

  在他倆手牽著手進城後,沐策也陪著蘇默一塊踏進這座他從沒來過的沛城,不過多久,他敏銳地察覺,蘇默自進城以來,就一反常態走得很快,刻意費力的穩住右腳不讓它跛得明顯,她還一路都低著頭,像是不想讓人瞧見她的面容一樣。

  城中人潮如水,他倆才並肩走過兩條大街,就被混亂無序的人群沖散了兩回,為免走散,沐策在擁擠不堪的街上牽起她的手,後來當前方因為出了馬車事故,整條街都被塞住時,顧不上他人看了會怎麼想,他將她圈在懷中護著,免去了她與他人間的肢體碰撞。

  好不容易走過熱鬧的大街後,蘇默熟稔地帶他走進一條舊巷道。今早在出門前她說了,她打算帶他去挑幾塊布,好替忙於農事的他再多做幾件方便下田的涼快布衫。

  「是這?」在她走至布莊門口,卻遲遲不踏步進去時,沐策不解地問。

  「嗯。」她猶豫了一會兒,最終深吸了口氣才緩緩走進裏頭。

  各色令人眼花擦亂的布疋就放在店內的架臺上,趁著蘇默去挑布料,沐策避開了布莊裏一室的女人,站到櫃檯的邊上等她。沒多久,原本吵雜不堪的店面,在有人認出蘇默那張與眾不同的臉龐後,驀地安靜了許多。

  「咦?她不是那跛子……」

  「蘇府不要的蘇三?她不是早就離開沛城了嗎?」

  「她竟還有臉來城裏?」

  眾女之間的竊竊私語,在無人阻攔下逐漸愈演愈烈,甚至進一步演變成堂而皇之的討論,全然不顧忌蘇默她也在場。

  那些女人中嗓門最大的大嬸,高聲闊論地提起往日舊事,說某位就住在她家隔鄰的媒婆,在幾年前曾經前前後後替蘇默說過不下十次的媒,卻次次都以失敗告終,在因她的跛腳無人願娶她過門之餘,也同時帶壞了媒婆的聲譽,害得媒婆日後都沒有生意上門。

  彷彿嫌蘇默的名聲還不夠大似的,另一位徐娘半老的婦人不客氣地斜睨著蘇默,當著她的面,大刺刺地說她娘親當年可是豔名遠播的名妓,勾引了無數鄰里街坊,而她既是狐狸精生的,自然也是個風騷的小蹄子,勸其他婦人還是早點回府栓好她們自家的男人,免得也被她給勾得魂都不知哪去了。

  那朵清早還浮現在蘇默芳頰上的笑靨,早已在他人的流言蜚語中消逝無蹤。蘇默看似鎮定的擱下手中挑好的布疋,默不作聲地轉身走出布莊。

  隨著她踩出去的腳步,下一刻沖天巨響也自櫃檯前傳來,隨後掀起一室連綿不絕的驚聲尖叫。

  一掌拍碎了整個木制櫃檯的沐策,一雙冷酷淩厲的眸子,來回掃視過那群此刻全都縮躲在角落的女人,成功地將她們的叫聲全都堵回嘴裏。

  他陰惻地問:「方才開口的是誰?」

  「客、客倌……」布莊莊主被他那活似要噬人下腹的模樣給嚇壞了。

  他再狠狠剜她們一眼,朝店家扔下一錠元寶,隨即去追早一步出去的蘇默。

  因蘇默的右腳不便,所以她走得並不遠,沐策在幾步後就追上了她的身影。見她愈是急著想走,腳下也就跛得愈厲害,四周的人們也都因此而注意到她了,他立即趕上前扶著她的手肘希望她能緩下步子,可就在他的目光接觸到她面容上的神情時,一陣管不住灼燙的熱意,忽地在他的心頭氾濫,排山倒海。

  在桃花山山頂上,他見過她開心、見過她使壞,獨獨就是沒見過她這麼委屈的模樣,這讓他,很不能適應、很無法接受、很……為她感到心疼。

  依舊走得很急的蘇默,在一步險險跌跤時,即被再也看不下去的沐策高高抱起,並將她的臉龐深壓進他的懷中。

  「男女授受——」她在他懷中奮力掙扎著。

  他不管不顧地收緊雙臂,止住了她亂動的手腳,抱著她大跨步地直往前走。

  「現下才知悔,晚了。」他打一開始就告訴過她了,偏她就是對男女大防不甚在意,那她就怨不得他得寸進尺。

  「你……」

  他一手按著她的頸項,將唇貼在她的耳邊低聲地道:「打從替我療傷起,咱倆早已授受相親不知多少回了。」

  怎麼也沒能掙開他下地,蘇默在大街上更多來往的人將她給認出來時,索性將臉埋在他胸口,不言不語也不再掙扎了。

  沐策挺直了腰桿,沉穩地抱著她一步步向前走,壓根就無視於眾人投向他們的不善目光,也不理會那四下到處傳來的議論之聲。

  隨著沐策的一腳與一步,耳邊傳來的窸窸窣窣誹議聲,漸漸像撲岸的浪濤般愈來愈大,而這條路,卻好像怎麼也走不到盡頭似的……被他抱在懷中的蘇默,想起方才那些人一束束朝她投射而來的視線,像是帶著銳刺的箭頭直朝她刺過來,不緊不慢地穿過她的四肢百骸,雖不見血,卻也教她遺體鱗傷。

  忽然間,她覺得自己又一下子回到了小時候,那時她還被關在小黑屋裏,求救無門,又冷又餓又害怕,任誰都聽不到她扯心裂肺的哭喊……

  「三姑娘?」沐策突覺懷中的人兒氣息好像愈來愈不穩,他不解地低下頭來。

  蘇默緊閉著眼,逐漸輕喘了起來,才不過半會兒工夫,她的情況就劇烈地急轉直下,變得更加喘不上氣來。

  他被嚇得不輕,「你是怎了?」

  她說不出話,吸不著氣的喉際發出嘶嘶駭人的響音,捉住他衣襟的指尖用力得都泛白了,這嚇得沐策連忙抱著她急奔回馬車停放處,將她抱進車裏放下後,心焦地直拍撫著她的背脊。

  「是哮喘嗎?」他片刻也不停頓地問著,「車上有沒有藥?或者藥在你身上?還是花叔他們有帶著?」

  「三姑娘,我們——」

  去了藥鋪視察完畢的花叔與花嬸,因放心不下蘇默,故臨時改變了主意,街也沒逛地就打算先回車上等她,豈料,當花嬸一手撩開車簾後,見著的,即是蘇默面無血色的難受模樣。

  「小姐!」花叔臉上隨即風雲變色,急忙掏出繫在腰上的藥袋,從裏頭的藥瓶中倒出幾顆藥丸。

  「沐沐,你快去倒碗溫水來!」花嬸在吩咐完後,立即掏出不離身的金針小盒,捏起金針一連在她身上扎了好幾針。

  也跟著擠進車廂的花叔,邊掐著她手中的穴脈,邊哄著緊閉著眼簾不肯睜開的她。

  「小姐,你冷靜些,先把眼張開,這兒沒外人的,你別怕。」

  「花嬸。」跑去附近商家討來了碗溫水後,沐策擔心地站在車門邊,看著花嬸將自製的藥丸塞進蘇默的嘴裏,再逼她一口口喝下大半碗水。

  「你坐進去,咱們這就回家。」花叔跳下狹小的車廂,在沐策的肩上重重一按後,即跑到馬車前頭去。

  座下的車輪飛快地轉動,搖搖晃晃的車廂中,花嬸扶著倚在她身上的蘇默,邊拍她順著氣邊在她耳邊不斷重複。

  「沒事沒事,緩些來,慢慢吸氣……」

  沐策眼中盛著疑惑,「她……」都過這麼久了,怎也不見她睜開眼睛?

  花嬸歎口氣,「不要緊。」

  或許是因氣力耗盡的緣故,累極的蘇默身子軟軟的,在車中怎麼也坐不住,不忍看她因路況顛簸感到難受,沐策小心地將她摟在懷裏抱緊,一路無言地盯著懷中她那蒼白的臉龐,以及覆蓋住了一雙明眸,猶如兩隻黑蝶的長瞳。

  載著心焦人們返家的馬車,在來到了桃花山山腳下時忽地停住了,正當車內的人感到疑惑時,前頭傳來了獵戶雲武的聲音。

  「花大叔,我也正巧要上山,麻煩捎我一程吧。」

  花叔不想同他囉唆,直接朝身後問:「姑爺?」

  「車小,坐不下。」沐策沒空給外頭好陣子不見的獵戶好臉色看,在感覺懷中的嬌軀因外頭的獵戶而變得有些僵硬時,他不住地在她背後拍撫著希望她放鬆。

  雲武渴盼的目光,直看向後頭的車廂,在被車簾遮去了視線而無法瞧見蘇默後,他揚高音量往裏頭問道。

  「三……三姑娘,這山路我熟,不如、不如就由我來為你駕車吧?」

  聽住在山腳下的獵戶說,他們一早就下山去了城裏,於是他便一直在這處必經的山道上等著,就盼能有個一親芳澤的機會。

  「此事我家老僕能勝任,不勞煩。」沐策不耐地在後頭低唱,「花叔,還不走?」

  馬鞭再次劃過天際,無情的弧度並未理會留在山道上的那顆愛慕之心,就在一路趕路的狀況下,他們四人在天色擦黑的時分就已回到了家中,用過飯喝過藥的蘇默,氣色雖還是很不好,卻已不再喘了,在稍事洗漱後,她便早早回房躺下。

  處理好蘇默後,沐策帶著凝重的神情找來花家夫妻,打算趁今夜就把那些他所不知的事情全都問個清楚。

  「三姑娘她……」花嬸握著手中的茶碗,很不願地再次揭開那般塵封的往事,「她小時曾被人關在廢棄的柴房裏,那時受了涼,就落下了這病根。」

  由府中下人們聯手扶養長大的蘇默,六七歲時,正是調皮的時候,有日不小心犯了錯,遭向來聽命於蘇大夫人的管家給關進了閒置不用的柴房裏。管家的本意是想說就關她個一晚,讓她反省反省就算了,豈料後來在忙起來後,他也就忘了這事。

  那時正值初冬,大寒天的,她就這樣無水無米的挨了兩日,直到兩天後,發現孩子不見了的眾人,這才在柴房裏找著奄奄一息的蘇默。

  花叔接著開口,「那事不久後,有天夫人教唆了她自娘家帶來的下人們,聚在一塊兒齊聲嘲笑小姐的跛腳……自此以後,小姐每回被人當著面嘲笑她的腳,或是在人多一點的地方待久了,她就會兩眼發黑犯起病來。」

  沐策不禁聽得怒火中燒。

  「這事你們在帶她下山之前怎不早說?」怪不得自他來了這兒以來從沒見她下過山半回,而他倆,明知她有這病,卻還帶著她去城裏冒險?

  花叔低著頭,頗自責地垂下了雙肩,「待在山上的這三年多來,也沒見小姐喘過一回,我們以為……以為她已經病好了……」

  「大夫說過,這是心病。」花嬸拉過沐策的手輕輕拍著,要他沉澱下這一日下來他悶在腹中的火氣,「我就實話同你說吧,三姑娘她極怕外人。」

  「極怕外人?」沐策錯愕地瞪大眼,不一會兒又攢緊了劍眉,「我也算是個外人,可也沒見她曾怕過我。」

  她搖首,「沐沐你不同,你是三姑娘親手帶回來的。」

  「那又如何?」

  「她就是孩子心性,每每都把她撿到的東西當成自個兒的。」花嬸打從一開始就很清楚蘇默的心態,「所以說,你是自家人,不必怕。」

  聽了這話後,沐策的面色不禁稍微緩和了點。

  「她這病……可有法子根治?」雖說住在這山上是能不讓她犯病,可她也不能一輩子就這麼被孤立在人群之外。

  花嬸莫可奈何地長歎,「怎麼治?心病還得用心藥才能治。」

  蘇默的心病,是她那隻已註定跛一輩子的右腳、是她身為名妓的娘親、是眾人看待她的目光、更是她的自卑,而這些,世上的藥石皆不可愈。

  長期住在山頂上,或許不只是他們,就連蘇默也以為自己早已走出往事的陰影了,可今日無情的現實卻證明了,有些事,真的不是說想忘就能簡單忘了的,就算腦海裏一時憶不起了,身子卻也還是牢牢地記著。

  「沐沐?」花嬸伸手輕推著坐在面前發呆,心思已不知跑哪去的沐策問。

  他沉吟地道:「同我說說蘇府的事吧,特別是關於蘇大小姐的部分。」

  花叔熱心地湊了過來,「我來說我來說,大小姐名叫蘇映眉,人稱蘇二娘……」

  潺潺流過的天際星河,隨著夜色愈來愈深,在半圓的月兒懶懶地攀上山頂爭姿後,似乎沒再那麼吵嚷長舌了,黑暗的山巒洗沐在乳白色的月輝裏,顯出與白日不同的清冷風情。

  沐策在將蘇大小姐之事打探得差不多時,他隱約地聽見,內宅深處傳來了窗扇被打開的聲音。

  他站起身,「三姑娘好像醒了,我去看看。」

  花嬸疲累地打了個呵欠,「她若未睡的話,你再到廚房倒碗藥給她喝。」

  「知道了,你們也累了一日,都快去歇著吧。」

  自爐上溫著的藥壺裏倒出一碗色澤漆黑的藥汁後,沐策踩著無聲的腳步走向他客房的鄰房,在走至兩房之間的小花園時,他頓住了步伐,不出聲地瞧著站在窗前未睡的蘇默。

  仰望著窗外的明月,此刻蘇默面上的神情,不再像白日時佈滿了痛楚,月下的她,看上去無悲無喜,有的,只是對命運的屈服,正一如當年他身在黑牢時的模樣。

  這一夜,沐策在院子站了很久很久,久得他手上的藥都涼了,蘇默也已合上窗扇歇息了,身上沾染上了一層晶瑩夜露的他,卻始終,都沒有移開過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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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日子就像水面上從不留下痕跡的漣漪,一眨眼便淡淡地過去了。

  蘇默的病只過兩日就已大好,曾經發生在沛城裏的那件事,似乎並未對她產生什麼影響,她的行為舉止仍與往常無異,於是本還有點小心翼翼的花叔與花嬸,在她的保證下,也稍稍放寬了心,不再那麼緊張地時時盯著她。

  只有沐策知道,蘇默偶爾會在白日裏,望著遠方的山巒晃悠悠地出神,心緒好像飄到很遙遠的地方;有時他在夜半時躡著腳來到院子裏,他也可瞧見,她又獨自一人在月下久立至夜深露重。

  這讓他放不下。

  雖說他不是很清楚,這股子放不下的柔情是打哪生出來的,它就像是繚繞山頭的雲霧般,雖是摸不著,可確確實實地存在著。

  那夜花叔花嬸在他的要求下,難得談及了蘇默她的家庭,也說了許多他始終都不明白,為何要將蘇默養在這座山頂上的蘇二娘之事。

  他們說,那位多年來一如父母兄長般,視蘇默為無物的蘇二娘,在私底下,其實並非是那樣的人,可因蘇大夫人對外室出身的蘇默不待見,故她不得不在人前裝作也站在她娘親的那一邊上。

  三年多前,當蘇府舉家遷至雲京時,蘇老爺一開始是帶著蘇默一道前去的,只是到了雲京後,蘇默才發現,長年對她不聞不問的蘇老爺,並不是突然對她生出了什麼父女之情,他之所以攜著她來,是為了雲京城中的一塊地皮,他打算將她嫁給那塊地皮的地主作為妾室,好讓地主能因沾親的關係給那塊地皮打個折扣。

  早已嫁至雲京中為商婦的蘇二娘,在聽聞此事後,自夫家一路風風火火的殺回蘇府,揚言這名生母出身可恥的小妹敗壞了她在京中的名聲,連帶也使得她夫家的生意受到了影響。接下來整整三日,她泣血般地在娘家連哭又帶罵,鬧騰得舉府上下無半日寧日,最終,在她身為皇商的夫君出面協調以及她的威脅下,蘇老爺取消了將蘇默許人為妾的這件事,並按著蘇二娘的要求,派人將蘇默與花氏夫婦打包火速送回沛城。

  兩腳才沾上沛城故土的蘇默,並未來得及返回蘇府舊宅,立即被蘇二娘派來的人手給接來了這座桃花山山頂上,也從此,她與雲京中的蘇府斷了聯繫。

  像是要彌補過去多年的錯誤般,蘇二娘為她安排的新生活,精緻得連她也不敢想像。

  知道蘇默愛做菜,除了定時自沛城運送過來的新鮮蔬果魚肉,蘇二娘還三不五時差人自雲京運來特產和補品;聽說她有午後臨帖的習慣,蘇二娘便把不知打哪挖來的前朝大家的筆墨真跡,一箱箱的往山上寄;有陣子,聽說她正在跟花嬸學習精繡,於是,那本據說失傳已久的精繡工本十八法,至今還被搶去的花嬸壓在房裏的枕頭底下;有次花叔寫信說,蘇默挺喜歡上回她隨手一贈的古董,於是這座宅子,便成了沐策眼中的古玩店……

  去掉了父母與兄長這一層的束縛後,蘇二娘終於一圓多年來不可得的心願有了個妹子,她也總算再不必去掩藏那份心疼的感覺,可在這座山頭上,光明正大地寵起自家的么妹。

  原來,蘇默會帶著兩名老僕住在這山頂上,原因就是出自於一份……寵溺?

  或許在他人眼中的蘇默,只是個蘇府不要的蘇三姑娘,可在蘇二娘的眼底,卻是千金不換。

  終於解開這謎底的沐策,對於整座蘇府的觀感,也總算沒再那麼糟了。

  這幾日果園裏結實累累的蜜桃,在吸飽了陽光後,散發出陣陣香甜濃郁的氣味,經風兒一吹,那果香就連大宅裏也能嗅到。蘇默自倉庫翻出所有還空著的酒缸與酒壇,還叫花叔再去山下多買些酒罎子,再招來他們三人一塊去園中摘桃,因遠在雲京中的蘇二娘甚愛桃酒,她打算將今年收成的果實全都釀成桃酒,好讓蘇二娘高興高興。

  園中樹上顆顆飽滿的果實,皆是沐策這近半年來辛苦揮汗的成果,蘇默站在樹下,摘下一隻新鮮的蜜桃掂量著果肉的厚度,而後她偏過頭來,對著一直站在一邊等待她評量的沐策款款地一笑,驀然間,沐策只覺得天地霎時失去了顏色。

  早晨的陽光灑落在她的身上,模糊了她的輪廓,像是勻勻鋪上了一層金粉,是種筆墨難以形容的容光明豔,她那雙水似的眼眸,也不再像那日在沛城裏的緊閉著,日光下的她,笑得兩眼彎得如月牙似的。

  再次看見她的笑容,他才明白,這些日子裏來究竟缺少了什麼,眼前這笑,是多麼的得來不易。

  離果園不遠處的一座清澈的山泉,水聲淙淙,沐策常在忙完了農務時去那兒洗洗手,他記得,那飛濺的山泉,在山壁底下蜿蜒成一潭透明的池水,就像她此刻剔透的笑意。

  渾然不知沐策正心潮起伏著什麼的蘇默,見有一滴汗快流至他的眼裏了,她走上前,掏出衣袖裏的繡帕替他拭去額上的汗水,然後,她只是婷婷的笑,像潭春水似的,害得一時失了心魂的他突地一腳踩了空,差點就被水澤給淹沒。

  聽著胸膛放肆大聲鼓噪的心跳聲,他忽地有些明白,為何蘇二娘要將她養在這座風光明媚的山頂上,哪怕是與世隔絕。

  她是該如此住在這兒的,遠離塵世,不帶憂愁,亦不帶任何傷害,只記得今朝笑。

  或許蘇二娘是明智的。

  而他,現下則深深感激起她的這份明智。

  忙了一早後,動作比他倆快的花家夫婦,早就各自背了一簍的桃子先行返家,沐策不想讓蘇默太辛苦,只讓她背個小竹簍就不許她多拿了,他自個兒則背著一大簍的蜜桃,跟在她身旁陪著她慢慢走。在出了果園,扶著她繞過一處積水後,他的掌心就一直握著沒再放開她的手,她以為他是忘了,也不怎麼在意,於是就這麼一路被他牽著回家。

  隱約的陌生人聲,在他們就快到大宅後頭的樹林前,三三兩兩地自前頭傳來。

  彷彿前次的陰影還沒洗去般,蘇默當下面容即變得蒼白,一下子扣緊了沐策的掌心躲至他身後,任憑他如何拉她也不肯出來。

  「沒事的,我在這兒呢,別怕。」沐策乾脆解下他倆背著的竹簍,將她摟在懷中輕拍著。

  可蘇默無動於衷,一心埋首在他的胸口,用上力的十指,幾乎就快扯壞他的衣裳。

  他安撫地一掌環上她的肩要她在原地等會,但她怎麼也不肯鬆手,無奈之下,沐策只好帶著她一同前去瞧瞧究竟是何人竟大膽擅闖私人土地。

  住在另一座山上的李樵,拖住了一心想往蘇家大宅走的雲武。

  「你到底是看上那跛子哪一點?」

  「我……」

  「瞧瞧那跛子,身子瘦得跟竹竿似的,哪是塊能生養的料?」李樵恨鐵不成鋼地用力打在他腦門上,「照我娘說,女人就是該圓潤該富態,你別光只為自個兒想,你也得想想你爹,他老人家就指望著你能早點給他抱上孫!」

  「可她、她……她生得很美……」雲武結結巴巴的。

  「別忘了她家還很有錢。」一道同來的獵戶牧立,嘴角揪著曖昧的笑不忘在一旁幫腔。

  李樵不屑地哼了哼,「再美再有錢,蘇府不也一樣不要她?」

  「她……」雲武還想說些什麼,卻被他刮了一眼。

  「你有必要這麼執迷不悟嗎?全沛城有誰不知她娘就是個妓——」

  沐策大聲朝他們唱道:「夠了!」

  沒想到話裏的正主兒就在附近,擅闖上山的三人,不約而同地趕緊心虛地閉上了嘴。

  「光天化日之下誹議他人之妻,閣下的人品可真高尚。」沐策銳眸一瞪,直定在方才將話說得最醜惡難聽的人身上。

  「我和他……那個我、我並不是……」雲武的一顆心全都落在躲在沐策懷裏的人兒身上,急急忙忙地想要解釋給她聽。

  沐策打斷他的話,冷冷地開口逐客。

  「此山山頂乃內人私產,請諸位現下就離開,今後別再踏上一步。」

  上山偷獵還膽敢欺侮他家的人?

  自沐策身上散發出的舉止氣度,是大刀不見血的從容和仇稚,是不怒而威的不留餘地,漲紅臉的李樵本想與他較勁,但身形高壯頎長的沐策,那身板,可是貨真價實的武人體魄,哪是他們常在城中所見的一般商儒或百姓?

  站在原地僵持不過多久後,怕事的牧立一手拖著心有不甘的李樵,一手再拉走還不肯離開的雲武。

  「走吧走吧,讓他告上官府可就不好了……」

  待他們全都離開之後,沐策稍稍鬆開懷抱,低下頭打量著蘇默的氣色,發現她這一回似乎沒有上次那麼糟。

  「好些了?需不需吃藥?」他握住她發涼的小手,並忍不住皺眉。

  「不必。」蘇默搖搖頭,一手止住他去取腰間繡袋的舉動,不知他何時起也像花叔他們一樣,都在身上帶了她的藥。

  沐策看她站在原地反覆地深吸了幾口氣,看上去確實是比方才的樣子好多了,可她那沒有血色的唇瓣,和猶在發抖的手腳,讓他無論如何就是沒法放下心。

  「上來,我背你回去。」他轉過身子蹲在地上,朝她招招手要她趴上來。

  她遲疑地指著地上的大小竹簍,「桃子……」

  「我再回來取。」他強勢地拉過她,背妥她後就邁開了大步急急往大宅的方向走,想讓她先回家喝碗茶壓壓驚。

  回到了空無一人的家中後,蘇默發現花叔花嬸在桌上留了字條,說是兩人去半山腰處採些野菇好為今晚加菜,沐策則在安頓好她後,便一刻也不停地回去取置在山道上的蜜桃。

  等沐策狀似輕鬆地提著兩簍返家時,早就緩過氣的蘇默已坐在後院的水井邊上,在盛了井水的木桶裏浣洗起為數眾多的蜜桃。他擱下竹簍走上前再三地瞧過她後,見她心情還好,這才放心地找了張矮凳坐在她的面前,也挽起了衣袖。

  一顆顆浮在水面上的蜜桃,看來潤亮亮的,蘇默在他專心洗桃時,好笑地看著他人前人後兩種截然不同的臉色。

  「長工啊長工,你的演技又有所見長了。」連她都覺得還真有那麼一回事似的。

  「小生受寵若驚。」他朝她兩手一揖,慢條斯理地將洗好的桃子放至一邊乾淨的木籃裏。

  她低低地笑著,「改日替你搭個戲臺子吧。」

  「三姑娘若有興致,不妨也客串客串。」這戲只他一人可唱不起來。

  「長工啊,方才我忘了告訴你……」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看著他,「今日你所見的那兩名獵戶,是雲家父子的好友。」

  沐策不感興趣地應著,「所以?」

  「所以今後,咱們就沒有美味的獐子可燉肉或熬湯了。」這附近兩座山上也只有四名獵人而已,而他們,剛好全都得罪光了。

  瞧著她憂愁的模樣,他轉轉眼眸,馬上應了下來。

  「我會些家傳的功夫,我來打。」他是什麼出身?身為前大將軍之子,別說是打打野味,就是在疾馳的馬背上射雕,對他來說也只是件小事。

  「也沒有山豬肉可做肉乾或臘肉了。」她還在惋惜。

  「我的腳程和力氣都不錯,我來獵。」他毫不猶豫地擴大府裏長工的額外技能範圍。

  她的柳眉愈揚愈高,「花嬸才說她今年想做件狐毛圍肩的。」他這麼有求必應?黃曆上有說今兒個是黃道吉日嗎?

  「明日我就上山去找狐窩。」順道也替愛吃燉兔肉的花叔獵幾隻野兔好了。

  蘇默微張著小嘴,很懷疑地看著今日不對勁過頭的他。

  「長工啊長工,你是打算漲月錢了嗎?」怎麼事前都沒聽花嬸跟她通風報信?

  他微微一笑,「不,長工只是悟了。」

  很久過後,當沐策都已帶著一籃洗淨的桃子,進去屋裏瞧不見人影了,蘇默這才反應過來。

  「嗯?」他究竟悟了什麼?

  在那炎熱的夏日裏,大宅上下的所有人,日日都投進了釀酒的巨大工程中,當大壇裏的桃酒徐徐地發酵著時,某些情愫,也偷偷地正在滋長,就如同蘇默她親自所釀的酒般,它在空氣中蔓延得無聲無息,安靜得只有沐策一人心底明白而已。

  等到蘇默所釀的桃酒全都封進倉庫底下的地窖後,這日子都已過到八月十五了。

  沐策一早就去鄰山的山澗裏釣魚去了,花叔則駕著馬車下山採買應節的東西,傍晚白日裏的熱意都散去後,他們四人在院里弄了個火堆,置上烤架,由蘇默輕輕搖著扇烤起今日長工所釣回來的魚和蝦。

  將吃食料理得差不多後,他們便移師至後花園的小亭中,花叔迫不及待地開了兩壇去年釀的桃酒,當酒壇開啟時,滿院的酒香芬芳縈縈不散。

  月光下的花影,綽綽重重,像是個遙遠的夢。

  吃了一會兒的他們,不約而同地將視線落在沐策的身上。

  人們不都說,每逢佳節倍思親嗎?怎麼他看上去,卻還是一如往常的鎮定,也不見他面上有過半點愁容或是傷心。

  該不會是……他面皮薄,不想讓人看出他滿腔的傷懷,所以他才兀自在忍耐?

  忙著替他們布菜的沐策,聽著他們閒談了一會兒後,默不作聲地察覺到他們三人今日的異常處。

  花叔與花嬸明顯地變得比平日還要話多,蘇默也跟著他們一塊接話找話題,漫無邊際地瞎扯著。當他們三人開始努力地說起笑話,想不著痕跡地轉移他的注意力時,他終於按捺不住了。

  「我並無什麼心思,也沒觸景傷情,所以你們就都自在點吧。」他神色自若地說著,舉箸挑著盤裏的烤魚魚刺,在挑好後首先遞給坐在他身邊的蘇默。

  「……」這麼快就被他識破了?

  他催著他們下筷,「再不吃菜都涼了。」該哭的該痛的,對他來說都已經過了,他並不想破壞大家過節的心情,因此只簡單地帶過。

  花嬸乖乖地吃完一大盤烤魚後,以肘蹭蹭身邊的花叔向他示意,收到妻命的花叔,小心謹慎地看向沐策。

  「有件事,我一直很想問……就是不敢問。」

  「什麼事?」

  「你不想回京為你父兄洗刷冤屈嗎?」雖說他們也不是想要他離開這兒啦,但他家的那事不挺大的嗎?怎麼從來都沒聽他提起過?

  沐策一臉茫然的眨著眼,好半天都沒回過神。

  「冤屈?」這是哪來的誤會?

  花嬸唱戲似的跟著幫腔,「是啊是啊,世上人人都知衛國大將軍父子是被冤枉的,若不是那個梅相禍國,而陛下又聽進了那奸相的讒言,怎會害得你一家蒙冤不白,甚至家破人亡?」

  這流言也太荒唐了……

  沐策一手撫著額,實是有些哭笑不得。

  「我父兄他們是真的有罪。」或許是往年他父兄的威名太過深植人心,這才會造成眾人的誤會。

  「什麼?」花叔激動地拉著他的衣領,直接把他看成了個怕事的不孝子,「難道你不打算為你父兄翻案?」他怎可以就這麼認了?

  沐策白他一眼,「他們犯了死罪是事實,有什麼好翻的?」

  「好歹你父兄多年來鎮守邊疆,有功於國——」花叔都還沒把話說完,就被他給截住。

  「功不能掩過。」他拉開花叔的手,鄭重向他們澄清,「況且,他們叛國賣國皆是鐵錚錚的事實。」

  「怎麼會……」不只是花氏夫妻倍感訝然,就連邊上一直靜靜聽著的蘇默,也好奇地湊上前。

  望著三雙不怎麼相信他的眼眸,沐策無奈,只好對他們說出長久以來他刻意隱而不宣的自家秘密。

  「我爹天性就貪財。」不然他家的大將軍府,就不會到處雕梁又畫棟,所用碗盤不是鎏金就是鑲玉的了,他這一身能辨認古董古玩的好本領,可都是打小訓練出來的。

  「啊?」

  「他的性子就是愛財如命,波若國以五十萬兩黃金賄予我爹這事,並非梅相杜撰,亦非陛下為削權而抹黑,是真有其事。」他還記得當初事發時,文武百官可是個個自掃門前雪,除了梅相外,無一人願對他沐家伸出援手,就是因為這案根本就死沉得翻不動。

  他們三人還是照舊對他張口結舌,像是聽到什麼官場奇譚似的,就是沒一個人打心底相信。

  他苦笑,「是我親眼所見,這總假不了吧?」

  「那……你兄長?」蘇默拉高了尾音問,總覺得,就算他家中出了個犯糊塗的親爹就算了,以他這知進退的性子來看,他家大哥應該也不會錯到哪去吧?

  「我大哥他本性雖不壞,但就是好色。」他再娓娓道來另一個秘辛,「波若國的六公主國色天香舉世皆知,她有心下嫁家兄也非謠傳,事實上,家兄原本是打算休了大嫂,再攜著軍機地圖至波若國與六公主雙宿雙飛。」

  「不、不會吧?」他們三人忙一手扶著下頷。

  「而梅相,他也不是你們口中的奸相,若非他上書力諫陛下我有功名在身,萬不可將我處死,只怕如今我早已是一抔黃土。」這當中最是無辜的,應該就是他家那位長年都頂著黑鍋的老師吧。

  咕嚕幾聲,有些不太能接受事實的三人,紛紛拿起桌上的酒杯各自大飲一杯鎮定一下。

  花嬸苦惱地蹙著眉,「怎麼事實和我們聽來的全都不同?」嚴格來說,應當是差了快十萬八千里。

  「市井謠言本就不足信。」沐策聳著寬肩,早就不在意世人對他沐家有什麼看法,無論是好或是壞。

  蘇默盯審著他處之泰然的模樣,頗小心地問著。

  「你……怨不怨陛下?」從沒見過被誅了九族之人,在提到親人之死時還能如此侃侃而談,是他心態調適得太好,還是他本性就太過堅毅?

  「不怨。」

  這回花嬸和花叔直接掉了酒杯,好半天都忘了去撿,而蘇默,她只是低首想了一會兒後,面上的神情略帶蕭索地為自己斟滿一大杯桃酒,再仰首一飲而盡。

  「別喝多了。」沐策柔柔地叮嚀著她。

  不只是蘇默,重新取過酒杯的花叔與花嬸,他倆也不作聲地跟著一起多灌了兩杯。

  「沐沐,你在黑牢的那三年……」打從一開始起,花嬸就一直很想知道,他那一身的傷究竟是如何而來的。

  「我那三年每日都忙得很。」他邊說邊將桌上的酒壇拿離蘇默遠了些,再把剝好的花生放至她的面前。

  「忙什麼?」

  「忙著讓陛下心頭好過些。」在他的語氣裏,全然找不到一絲波瀾,「因陛下有令,所以獄卒每日都對我或鞭或打,偶爾還會烙上一烙,所以我忙得沒工夫去傷春悲秋。」

  花叔氣得用力拍打桌面,「為何陛下要把氣出在你身上?那些事不都是你父兄做的嗎?」

  沐策看著酒杯裏盛著的那顆明月,在酒面上浮浮蕩蕩的,時而殘缺時而圓滿,這不禁讓他想起了,當年初初知道父兄賣國叛國時,他在極度不可置信後,那一腔深深埋在心底的怨尤,可他又不知能往哪兒發洩、又該向誰傾訴,這份根本就不能告人的心情。

  他仰首看向蒼天,「你們說,忠義二字,倘若只是簡單的金錢與美色即能被收買,這難道還不夠傷人嗎?更遑論,那個遭到背叛的人,還是個一國之君。」

  所以他不怨,即使身在黑牢時日夜受盡苦楚,他還是不怨陛下;當他父兄獲了罪後,他也不怨他們,哪怕他可能會因他們而永生不得離開囚禁他的監牢。

  說到底,就是傷心。

  這二字,可讓人生讓人死,這一幕往事的起因,就只是一個傷心,而那個被傷透心的人,即是當朝皇帝。

  「被鞭的地方,還疼嗎?」花嬸掩不住滿眼的淚光瑩瑩,好不心疼地輕撫著他的手臂。

  他漾著笑,「不疼了,花嬸補得很好,就是傷疤看起來嚇人而已。」

  「被打的地方呢?」花叔也低頭直摸著他的膝蓋,不斷地回想起他剛抵山上時那一夜的慘況。

  「被打斷的地方花叔都已幫我接起來了。」他開始擔心再這般說下去,今晚的中秋夜,恐怕就會變成抹淚大會了。

  蘇默忍不住握住他的手,「你真不恨陛下?」

  「不恨,是我的家人令他失望了。」

  「你的父兄呢?」

  「也不恨。」他無奈地勾著一抹笑,略過苦澀的滋味,「他們也不過就是對自己的心太過誠實,誠實到……一時只想到自己,而忘了本分也忘了他人而已。」

  帶著桃果香味的醇醇酒香,再次在破壇開啟後,泛在沁涼的夜風中。沐策頭疼地看著他們一個個都不聽話地又開了酒壇,一人一壇地抱著悶飲,任他怎麼勸都不聽,接著在他們默默地喝了一會兒後,花叔開始吸著鼻子。

  「哭什麼呢?」沐策歎息連天地取出帕子,在他臉上擦呀擦的。

  花叔揪著他的衣袖,「小沐子……有沒有人說過你很溫柔?」

  「你喝多了。」

  「溫柔的人沒好下場的……」花嬸醉眼蒙矓地望著他,豆大的淚珠顆顆掉下來,「瞧瞧你,不就是榜樣?」

  「都過去了。」他只好一個個接著哄,「天下沒過不去的坎,只要能放下,那麼無論再痛再難,總有天都會過去的。」

  蘇默聽了,急急又飲了一大杯,花叔與花嬸生怕海量的她一人會把剩下的桃酒都給喝完了,連忙各抱起一壇到別的地方喝去。

  「都說別喝多了。」沐策看不過她囫圇灌酒的舉動,一把按下她的手,不意卻讓酒灑了,在桌面上濺出一行映著旖旎月色的銀光。

  低首看著桌上的酒漬,前陣子在沛城所經歷的遭遇,如潮水般反復地倒灌進蘇默的腦海裏,她眼眶一熱,積蓄已是多年,卻始終都掉不出眶的淚水,當下滑過她的面頰。

  「……可我明明都已放下了,怎就是過不去呢?」她哽著聲問,兩手攥緊了手中的酒杯。

  她不想的。

  她也不想生在蘇府,不想有張承襲了母親容貌的臉龐,她只想像朵藏在牆角的小小野花,不招人注目,安安靜靜地過著日子。她從來都不要人們注意到她的,她甚至曾希望,這世上要是都沒有人記得蘇默這人就好了,可自小一樁樁一件件落在她身上的,又從沒有給過她機會拒絕,偏她又不能選擇命運,不能選擇父母,不能選擇傷殘,所以她就只能學著將它們一一放下。

  可她還是過不了自己的那道坎,人前的自卑是種根深蒂固的頑疾,它與性格堅強與否無關,與忍耐的限度無關,她再開朗、再不將之放在心上,全都是徒勞之功。

  因它不著邊際,一眼之間就入了骨裏肉裏,平日找不著尋不到,它只暗暗地潛伏在心底的不知深處,唯有在眾多人們的目光下,它才會悄悄爬竄出來,將她好不容易築起來的心牆鑿破個大洞突圍而出,任憑血肉成泥。

  自小以來,她夜夜在睡前告訴自己,不要自卑不要害怕,在日後,她定會勇敢而堅韌的,可是祈禱了這麼多年,為什麼她卻始終還是困獸一頭?

  一隻大掌扳開她的纖指取走了酒杯,然後,一具溫暖的胸膛朝她貼了過來,她整個人被高大的沐策給擁進懷裏。他無聲地抱起她離開了桌邊,帶她來到了後院那處他所砌的池塘,接著他朝後背倚著大石坐下,讓坐在大腿上的她趴在他的胸口,便不再挪動了。

  滿心的哭意,在他大掌一下又一下的拍撫中,悄聲躡著腳尖遠去,蘇默聆聽著他沉穩有力的心音,側著臉看向灑滿銀輝的花園。過了許久,當她不再心緒激動,呼吸也變得和緩後,沐策平和而柔軟的音調,在她的頂上緩緩響起。

  「娘子啊娘子,如此團圓秋月夜,你怎能丟下我一人只顧著自己傷心呢?」

  她忍不住破涕為笑,「長工啊長工,戲臺子又搭好了嗎?」

  「咱倆的默契不足,沒事得多練練。」他的長指把玩著她背後的髮辮,對那光滑如絲的觸感愛不釋手。

  「戲碼是孔雀東南飛?」關於夫妻戲碼,她思來想去也只記得這一個。

  他皺著眉,「能否換個不那麼觸楣頭的?」

  「現下的我想不出開心的。」她將面頰貼在他的衣衫上,渾身也放鬆了力氣。

  「那就說說你不開心的吧。」懷中的她因喝了酒的緣故,嬌小的身子整個熱烘烘的。

  她閉上長長的眼睫,「其實那日在城裏,我挺想找個沒人的地方痛快哭一哭的……」

  「不然現下補上?」不錯,她終於願意談談沛城的那件事了。

  她搖搖頭,「不行,這太有損我身為東家的氣質了。」

  「長工會睜隻眼閉隻眼的。」倘若有天,她真能大聲地哭出來,那或許還比較能讓他放心些。

  蘇默在他懷裏動了動,換邊調整好姿勢後,還是繼續趴在他的胸坎上,並不太想離開這片屬於月光下的溫柔。

  「外頭的人,真的很可怕?」雖然看過她是如何犯病的,但他還是想測量一下心傷的深度。

  「可怕。」

  「那麼下回再怕時,就把大無畏的長工帶上吧。」

  她不解,「帶上你能做什麼?」

  「居家旅行殺人放火……」他含蓄地頓了頓,「都挺內行的。」

  「能把你藏在袖裏備用嗎?」她揉揉眼,輕歎一口氣後,整個人深深地倚向他。

  「綁在身上都行。」他笑了笑,低沉的笑音透過他的胸膛傳抵進她的耳膜裏。

  醺醺然的醉意逐漸浮了上來,蘇默困倦地垂下了眼簾,被他迷人的體溫催烘得整個人昏然欲睡,他低首看了她一眼,兩手環著她抱緊讓她睡得更好些。

  「娘子啊娘子。」

  「嗯?」她下意識地應著,也不知究竟有無聽見。

  他緩緩收攏了雙臂,「今後,無論風雨,都有我來替你擋著。」

  「嗯……」

  在確定她已睡著後,沐策抱著她仰看向天頂,皎皎皓月,據空獨舞不見繁星,夜空晴朗如洗,用的是已涼的淚水,和早已過去的過去。

  「悔了嗎?」沐策一手端著托盤,不帶同情地問。

  「悔……」某三人委靡地趴在桌面上,各自捂著兩際呻吟。

  「下回還敢不?」

  「不敢了……」

  次日清晨,當身為長工的沐策做完家中所有家務,昨夜喝過頭的某三人,這才姍姍來遲地出現在飯廳裏,個個面有菜色,不是捧著腦袋瓜喊疼,就是撫著肚子嚷噁心。神潔氣爽的沐策在欣賞夠了他們的慘狀後,這才去取來一早就給他們備上的解酒湯。

  「都涼了,快喝吧。」他放下托盤,分配好湯碗後將他們都拉起坐好。

  蘇默才坐正了一會兒,身子即歪歪倒倒地倚向椅背,沐策把像是還沒醉醒的她扶正,可往來幾回後她都還是這般,他沒法子,只好坐至她的身旁讓她倚在他的身上,再拿著湯匙一口口地餵著她喝。

  「……」某兩人不語地看著有偏心之嫌的他。

  他瞄了遲遲不動口的他們一眼,「你倆也要我餵嗎?」

  他倆毫不客氣,「要!」厚此薄彼是不行的。

  伺候完三位心滿意足的大爺夫人與小姐後,沐策正收拾著湯碗,卻聽見外頭的大門處傳來力道十足的拍門聲,他轉首對他們吩咐。

  「我去應門,你們歇會兒。」

  一早就前來拍門的,是沐策常見的信差,他氣喘吁吁的將一封催魂似的信交給沐策。

  「誰來了?」喝完解酒湯,精神好多了的蘇默懶懶地問。

  「有信,是令姊寄的。」他將信遞給她,看她把信拆開後,便眉心深鎖的模樣,「信上說些什麼?」

  「信上說,有位她的朋友,近日可能將會來訪——」

  震天價響的拍門聲,在下一刻自大門處響起,令廳中的四人不約而同地看向大門的方向。

  沒這麼快吧?這信前腳才剛到,客人後腳就到了?

  這回前去應門的,也還是沐策。他方打開大門門扇,就見眼熟的某人,面上寫滿了驚喜地朝他撲來。

  「表舅公——」

  不待他飛撲上來,沐策當機立斷地將門扇兩手一合,直接賞了來者一記閉門羹。

  「誰來了?」蘇默走至他的身後,對外頭沒完沒了的拍門聲顫納悶的問。

  「走錯的。」

  山頂上也就這麼一戶人家,這能走錯?蘇默不相信地瞧著他難得一見的大黑臉。

  「表舅公,您開開門啊!」

  蘇默驚奇地問:「你家還有親戚?」

  「……遠親。」他不情願地別過臉。

  「不都被誅九族了?」難道朝廷有漏網之魚?

  「遠在九族之外的遠親,遠得早已離了譜。」他扭頭對外頭喊道:「別拍門了!」若是被拍壞了,要修的人可是身為長工的他。

  「表舅公……」門外之人開始嗚嗚咽咽,不一會兒,壯烈的哭聲已自外頭傳來。

  沐策壓根就不想理會外頭的那名遠親,他只是拍拍蘇默的肩頭要她放心。

  「你別擔心,我不會讓他進來的。」不都說她挺怕外人的?那這客能不見就不見吧。

  「可他似乎哭得挺可憐的……」蘇默眼中卻難得盛滿了同情,「你真不讓他進來?」聽聽,這哭得有多慘啊,怕是五子哭墓都比不上。

  他有些猶豫,「可以嗎?」

  「既是你認識的人,應該可以。」她想了一會兒,先是躲到花嬸的背後,再點頭催他去開門。

  大門一開,蹲坐在地上淚眼汪汪的項南,隨即一骨碌地衝上前抱住沐策的大腿,開始了另一波驚天動地的哭嚎。

  「表舅公,孫兒找得您好苦啊……」他死命地把眼淚往沐策的腿上擦,「您沒事真是太好了……孫兒還以為您死了,這輩子再也不能孝順您了……」

  沐策僵著一張俊臉,「放開我。」

  眼下這是什麼情況?

  某三人呆愣愣地張大眼,瞧著一名身著華服看似三十來歲的男子,大清早的,就這麼抱著他們家的長工,哭得聲淚俱下好不摧心……

  「等會兒。」蘇默一頭霧水地自花嬸的身後走出來,「你是他的……表舅公?」瞧瞧他倆的年紀,這什麼亂七八糟的輩分呀?

  「事情就是如此。」沐策只想扯開腳上的八爪意魚,「別再拿我的衣裳抹淚了!」

  「他是怎麼找到你的?」花叔想了半天,就是想不出沐策身在此處的消息是如何走漏出去的。

  「問他。」他也很想知道這傢伙何時變得這麼本事了。

  盡情發洩過一通後,項南總算是覺得這三年多來悶堵得很的胸臆,終於不再那般難受了,他鬆手放開不是很開心的沐策,在拭淨了臉上的淚漬後,注意到了蘇默那張與蘇二娘有些神似的臉,登時他又開始激動了起來。

  他音調顫顫的,「您……您就是蘇三姑娘吧?」

  「嗯。」蘇默有些不安地看著他眼底又泛起的淚光。

  「在下項南,與雲京蘇二娘是生意上的合作夥伴,這回多虧她仗義告知消息,我才能找到我家表舅公,今日我就在這代我全族給您磕頭,多謝您的救命大恩了!」項南起身上前一步,然後衣袍一撩,兩腳就直直朝她跪下,接著額際便往地上一磕。

  她連忙伸手想阻止,「別,我受不起……」

  「起來,你別嚇著她。」沐策一手將他給拎起推遠些,再轉過臉柔聲對蘇默說著,「先進屋去吧。」

  進到廳裏後,沐策先是回房換了件乾淨的衣裳,而後踱回廳裏慢悠悠地喝起茶來,也不管那位客人還規規矩矩地站在廳門邊等候著他的發落。

  半晌,他終於啟口。

  「兔崽子。」

  「孫兒在!」項南小跑步地來到他的面前,將身子站得直挺挺的。

  「咳咳……」在場的某三人,不小心集體被茶水嗆了一下。

  這兩人……都不覺他倆的年紀與輩分詭異得過頭了些嗎?虧得他們兩人面上都是一派的理所當然,還一來一往得都挺順溜的。

  「兔崽子?」蘇默開始覺得天下無奇不有了。

  「他屬兔。」沐策隨口解釋,再將目光瞥向遠房的孫兒輩,「說吧,你家的店是不是快倒了?」

  項南愁苦著一張臉,愈想愈覺得心酸。

  「要是能倒就好了……」他多麼希望他家生意的擴張速度能節制些啊,可打從七年前經歷過某人的大力整頓,並預先做了十年規劃後,他家那些商行的勢力,就開始了無止境的壯大。

  沐策朗眉一挑,「你家老太爺把刀架到你脖子上逼你接手了?」

  「我都說過我只想舞文弄墨,不想再打算盤了……」他又是說得好不委屈,還悲從中來地拉著袖子擦擦眼角的淚水。

  沐策壓根就不同情他,「你家老太爺既說了下一任當家的是你,那位置就是你的。」

  「但您明明就比我還適合——」

  「我說過我不想摻和你家之事。」他一口氣打斷項南接下來想說出口的那些,不想在數年後又被同樣的問題給纏上。

  項南還想說些什麼好改變他的心意,「表舅公,您……」

  「話都說完了?」沐策決定這一回就來個速戰速決,「既是說完那你也可以回去了。」還是早早把這名不速之客給送出門較妥當。

  「我能不能在這住下?」他大老遠跑來這兒,連茶水都還沒喝上一口,這就趕人?不行,依沐策的性子來看,誰知道下回他還有沒有這好運道能再踏進這宅子裏來?

  沐策定定看了他一會兒,而後自作主張做出不留客的決定。

  「這兒不供借宿。」

  他笑咪咪的,「我與表舅公一室即可。」

  沐策再說得明白點,「府裏不供『外人』住宿。」

  「那表舅公您是……」項南不明所以地指著同樣也不是這家人的他。

  「我是府裏長工。」

  「……長工?」項南一臉活像是剛剛被雷劈過的表情。

  他又下令逐客,「知道了就快下山。」

  面皮甚厚的項南,轉身又是一個雁落平沙式的悲情跪姿,兩手熟練地再次抓緊他的褲管。

  「表舅公,您別這麼狠心……」

  花嬸在他倆一人撇過頭去看也不看,一人跪在地上不要臉面地耍起賴皮時,忍不住插了句話進來。

  「真不讓他住下來?」好歹這名來客是他許久不見的遠親,又奔波千里的,這樣似乎太不近人情了。

  沐策堅決地搖首,「真不讓。」

  「為何?」

  「我怕他會染指三姑娘。」他毫不猶豫地說出目前心中最大的隱憂。

  「啊?」

  在他們三人疑惑的目光下,沐策音調平平地介紹起自家遠親,「項南,年三十五,雲京人氏,為遠山商號第一繼承人,現今一等皇商,善詩詞音律,性好漁色,多年來獵女無數且無往不利。」

  別看眼下項南一臉可憐樣,家大業大的他,至今仍未娶妻的原因即是他風流成性,不但吃遍雲京各色純情少女,更在貴婦人之間如魚得水,偏偏外貌不俗的他,又是個頗具盛名的才子,時常出入京中各大小宴會,因此他從不缺拈花惹草的機會,向來就是看准了馬上下手,迅速一網打盡。

  花叔聽了,登時緊張地摟著花嬸,生怕她會不小心誤入了虎口。

  項南面上有點掛不住,頗尷尬地拉拉他的衣角。

  「表、表舅公……」也不必在人前把他的底細抖得這麼清楚吧?

  「這一路辛苦你了,記得趁早下山。」沐策在他的頂上留下這句話後,即走到門邊準備送客。

  項南可憐兮兮地望向其他人,「那個,我……」

  「不行。」某三人完全贊同長工的決定。

  「不是,我是想問……」討不著同情的他站起身,怯怯地一手指向外頭的遠處,「請問,貴府的柴房可有人住?」沐策一時不答應他不打緊,他有得是耐心可以慢慢磨。

  「沒有。」他沒事問這幹嘛?

  項南緩緩自袖裏掏出一張銀票,一點也不掩財大氣粗,「那我能不能……就租下貴府的柴房暫棲一宿?」

  「……」花叔與花嬸兩人,當下對著那張巨額的銀票發起呆來。

  「他究竟來這找你做什麼?」蘇默乘機將沐策偷偷拉至一角小聲地問。

  「逼我奪他家產。」他深深歎口氣,愈想愈覺得那個姓項的一大家子,無論老少,還真是十年如一日的個個都有病。

  她愣了一會兒,而後揚高了音調。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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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打那日起,為求能留在沐策身邊,好製造機會讓他改變心意,項南發揮了最擅長的本領——死皮賴臉,趴也趴著不走。

  對於項南,有過經驗的沐策是可以無動於衷,但其他人可就不是了,每日見他手擰著一條手巾,唱作俱佳地嚎嚎嗓掉掉淚,花嬸的心都被他給哭軟了;他袖中薄薄的銀票,更是一天天不手軟的給,收得花叔的兩手都發顫了,直在嘴裏罵著小兔崽子真是敗家。

  於是在不屈不撓的攻勢下,某位姓項的長工遠親,他蹭呀蹭的,終於蹭到了蘇默開口應允他在家中住下的機會,居住的地理位置也一口氣自外頭的柴房,大大躍升至沐策隔鄰的客房。

  每晚在沐策忙完舉宅上下的雜事後,項南便會看准了時機,將沐策給拖進房裏來個促膝長談,偏沐策是個說一不二的性子,任他說破了嘴也不要他項家家業,這讓蘇默看得頻頻歎息之餘,也只能由著他們一來一往僵持去了。

  日子也就這麼被項南給賴了下去,直到重陽這日,一大早沐策就在蘇默的吩咐下,帶著一家老老少少、大大小小,去鄰山的最高處登高望遠應應節。

  沿途上,沐策不時提醒著花家兩老別亂跑,一定要走在山道上別貪玩走遠了,還不時回過頭,擔心跟在後頭的小雁和母雞們有沒有脫隊走丟了幾隻。

  走至半途,山道開始變得陡峭,沐策直接將後頭那一大票小的交給項南接手,二話不說背起走得吃力的蘇默,在項南難以理解的糾結目光下,背著她輕鬆地走至山頂。

  站在山頂上,觸目所及天開地闊,微涼的秋風吹散了雲朵,帶來了萬里長空,放眼望去,底下的群山已開始變色了,叢叢早紅的楓樹,或金或紅地綴在綠林裏。

  蘇默手上拿著一株茱萸,看著沐策迎風望遠的側臉問。

  「長工還在跟遠親置氣?」瞧他日日都板著張臉,不知情的人還以為他是欠了人錢,而不是被人給逼著收錢的。

  「沒,就是嫌他跟上跟下太煩人。」害得他有時想與她獨處一會兒也都變成了件難事,早知如此,那麼任由項南再如何賴皮,他也不該留下這位礙事者。

  蘇默一手撫著下頷,試著想像起有錢人的煩惱。

  「你真不要他家的家業?」聽他說,那位遠親好像是因皇商這擔子太重、家業又過大,所以全族人在商討過後,在幾年前就已決定把泰半家業都贈給他讓他去消受。

  「不要。」天底下哪有人把家產拱手贈給外人的?他們不覺怪,他還嫌離譜和麻煩。

  「你不答應他的原因是?」有人送錢給他不好嗎?雖然說遠山商號百來間的鋪子,這擔子是沉重了些。

  「因我覺得項南很適合接下家業。」他走至她的面前,替她披上了件薄薄的大衣,「其實他是塊從商的料子,腦子靈活,口舌也花巧,在文人圈子裏混久了,交際手腕也是上乘的。」

  「那他為什麼自個兒不接非要推給你?」這說不通啊。

  他有些沒好氣,「他生肖雖是屬兔的,性子卻是屬驢的,不罵不抽就懶得跑,要是沒人在後頭逼著,他就懶得主動去做,所以他才要躲這當家之位。」說來說去,那位遠親就是不擔負責而已。

  「……」某方面來說,這也算是一種人才。

  「眼下他家的家業,其實也不需再開疆拓土了,單是守成就已足夠,所以說項南那懶得往前衝的性子,在這時候經營起家業是合適的,故我才一心想趕他回家。」現下就只能看那隻兔崽子究竟賴到何時才能死心了。

  回家啊……蘇默靜靜凝視著他那張線條剛毅的臉龐,他的身子早已好了,長工也當了那麼久,那麼他是不是也該回家了?

  以往要他留下,是因她希望他能在這兒養好身子,要他當長工報恩,是希望早已無處可去的他,能有個正大光明的理由留下棲身。可現下呢?

  自項南出現以後,他們都明白,他不是無處可去的,以項南的身分與財富,相信定能掩蓋好沐策流犯的身分,因此沐策要想重返雲京,並非毫無希望。

  「長工啊長工,京城在哪個方向?」

  沐策多心地看她一眼,大略地找了下方位後,揚手指向北方。

  「你的孫兒都來此找你了,你不想回去嗎?」這陣子來,她也聽項南說了不少關於沐策從前在經商方面的事,若是沐策能跟著他走,那麼日後他的生活不但有了保障,也會有遠比身為長工更好的出路。

  他平淡如水地問:「三姑娘這意思是要長工拋家棄子?」

  「……哪來的子?」她頓了頓,疑惑地揚起柳眉。

  他直接朝她身後一指。

  「嘎嘎嘎……」

  「咕咕咕……」

  「呱!」

  「……」她都忘了他的養子養女數量有多龐大了。

  「長工還沒報完恩呢。」沐策接過她手中把玩許久的茱萸,細心地為她插在身後的髮辮上。

  她別過芳頰,「又沒人拿恩情拘著你不讓你走……」她就連張長契也沒同他訂過不是嗎?

  「三姑娘希望長工走?」

  她沒答他,將一雙水目挪向遠方,直在心頭揪扯著該是為他著想,還是該將他留下來繼續陪在她身邊,過著一家四口無憂的日子。

  沐策看不出她在想些什麼,他只是在她開始蹙眉深思起來時,決定先下手為強。

  他執起她的髮辮,「娘子啊娘子,你有所不知,長工雖是出身武人世家,可習的是聖賢書,且家中禮教甚嚴。」

  好端端的,他沒事說這做什麼?

  「所以?」

  他含笑地道:「所以一些以往不重要,現下卻很重要的小事,還得同你說一說。」

  「例如?」為了他那太過溫情款款的笑意,她的心當下多跳了幾下。

  「以前,你常扒我的衣裳。」他開始翻起舊帳,就如同她以往曾做過的般。

  「嗯。」她點點頭,大方承認。

  「你見過我的身子。」

  「嗯。」不只是她,花叔和花嬸也都有福同享過了啊。

  「你抱過我更摟過我,還渾身上下都摸了個遍。」

  「……嗯。」他老兄有必要說得那麼曖昧嗎?明明那些都是療傷不得不為之的行為,她是被迫吃他豆腐的。

  他緩緩做出結論,「你得承認,你佔過我很多便宜。」

  「嗯。」她清亮的眼眸直望進他的眼底不再裝迷糊,「你說這些究竟想做什麼?」他就直接說他想讓她負起輕蔑了他清白之責吧,何必拐那麼多彎?可他又不是什麼姑娘家,她是能娶了他不成?

  想做什麼?他想做的事可多了。

  沐策默默在心底溫習起當初她說過的那句話,既然馬養大了可以拉,雞養肥了可以殺,那麼人若擺在身邊養久養順眼了……

  「長工在計畫一些事。」他斂去眼底的精光,語調平穩得很風和日麗。

  「關於什麼的?」

  「關於家庭和諧的。」

  啊?方才在話裏她是不是有錯過些什麼?

  「要不要我同你一塊參詳參詳?」蘇默百思不解地問,不知他怎會拐彎到這一事上頭。

  「不必,你只須在日後好好參與。」他分心地瞥眼瞧了瞧四下,在確定其他人此時都不在後,他鬆開她的髮辮朝她跨進了一步。

  蘇默仰首望著近站在面前的他,「如何參與?」

  「例如這般。」他朗朗一笑,彎下身子伸手將她緊緊摟在懷裏,並埋首在她的頸間動也不動。

  屬於他的氣味,頓時充斥在她的口鼻間,蘇默靜靜被他抱了好一會兒,而後漸漸察覺出,此刻的擁抱與以往的有何不同。此時他倆身軀間密合得找不出一絲縫隙的擁抱,彷彿可以就這麼持續到天荒地老永不分離,他那雙手臂強而有力的勁道,就像是想將她整個人嵌進他身子裏似的。

  「……家庭和諧?」她埋在他的胸口問,就算她再鈍,也明白他指的是什麼了。

  「嗯。」他稍稍側過臉,看著她在他的注視下,面上表情雖是沒什麼變化,但她的兩耳卻漸漸不受控制地變紅,嬌嫩豔紅得有如上等的血玉,他忍不住低首,在那耳垂上輕吮了一下。

  透過唇瓣傳來的熱意,在她的耳上焚燒了起來,她嚇了一跳,飛快地推開他的懷抱,他沒阻止,任由她舉步朝後退了兩步後,轉身就要離開這兒去找花叔他們。

  「三姑娘。」他輕聲喚著。

  蘇默轉過頭來,站在不遠處與他凝目相對。

  過了許久,他看著她盛滿訝然的雙眼,定定地對她道。「我是認真的。」

  她沒說什麼,只是在朝他點點頭後,轉身離開。

  「出來。」她一走,沐策即扳著十指,朝不遠處的小樹叢說著。

  項南苦著一張臉,拖著步子顫顫地走至他的跟前。

  「表舅公……」冤枉啊,他也不是故意要撞上這事的,誰曉得他的運氣會這般好?

  「方才見著什麼了?」

  他忙不迭地指天發誓,「孫兒方才失明也失聰了一會兒,什麼也沒敢瞧見沒敢聽見!」

  「別插手。」沐策瞪了他一眼,不忘向他叮嚀。

  他把頭搖得跟波浪鼓似的,「不敢不敢絕對不敢……」又不是向天借膽,他哪敢壞自家表舅公的好事?

  沐策走至樹下收拾起帶上來的桃酒與食物,淡聲問著不斷將兩眼瞄向他的項南。

  「有話想說?」要是那位蘇三姑娘也像這小子一樣好瞭解就好了,他也不必在這瞎猜,方才她的那個點頭,究竟是什麼意思。

  「表舅公……」項南難以理解地皺著眉,「您真想對恩人下手啊?」

  怎麼他哪個不挑,偏偏看上了她?明明在雲京裏就有更多更好的人選等著他隨意挑。

  「是又如何?」

  「可她……」事實不是很明顯地擺在那兒了嗎?既是個跛子,又是外室所出不受父母喜愛,還因有心結而不得不遠離人群獨自住在這兒,無論他再怎麼想,他就是覺得蘇默雖是心善,但她實在是配不上一身光輝歷歷的沐策。

  沐策很清楚他在想什麼,「她很好。」

  「您這是為了報恩?」雖說再造之恩等同父母,可他有必要連下半輩子也這樣賠上嗎?他明明就已做得夠多了。

  「不是報恩。」他人懂也好不懂也好,只要他明白就成了,蘇默對於他,真與報恩無關。

  「那是為了?」

  他輕輕歎口氣,「你可聽過一句話?」

  「哪句?」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項南錯愕地張大了嘴,彷彿他方才脫口而出的話語,是多麼的不可思議。

  「就只是這樣而已。」沐策垂下眼瞳,在唇邊帶著一抹滿足的微笑。

  「三姑娘,你的耳朵是怎了,怎麼這兩日都見你一直摸?」花嬸不解地看著蘇默的動作。

  蘇默尷尬地別過臉,不知不覺中,兩耳的血色又開始一點一滴地往上竄,在她自己都覺得兩耳燙熱不已時,她索性站起身。

  「我出去走走。」再這麼待在屋裏,說不定所有人都會看出來了。

  花嬸不疑有他,就在蘇默剛出了廳門時,本還在廳裏看著蘇默珍藏詩文手本的項南,也急急跟著她往門外走。

  「兔崽子?」

  他笑笑地向花嬸解釋,「午膳我吃多了,我去外頭四處晃晃。」

  出了廳門走在通往後花園的路上,項南滿腦子所擔心的,全都是這兩日來蘇默與沐策之間的詭譎態度。

  也不知這兩人腦子裏究竟是在想些什麼,在那日沐策都已表白了心跡後,他倆是怎麼有辦法在回到家後,若無其事地照樣過著往常的日子,行為舉止間全然無半點異樣的?此事莫說花叔花嬸都沒看出來,就連他也要懷疑那日他是不是誤聽了什麼。

  舉步繞過園裏一叢叢盛放爭姿的秋菊,項南才抬起頭,就正巧迎上了似是正等待著他的一雙水眸。

  坐在小亭中的蘇默朝他招招手,示意他過來。

  「坐吧。」她燃起亭中小泥爐的炭火,邊著手準備起烹茶的用具。

  一臉忐忑的項南徐徐踱進亭中,直在想這麼做究竟妥是不妥,要是讓沐策發現他不小心插手了他們的事,那下場……

  他渾身不禁泛過一陣冷顫,才想將腳步撤出亭子時,蘇默已為他拉妥了凳子。

  不得不留下來的他,只好硬著頭皮坐下,看她動作熟練地為他烹茶。

  「你是代長工來探探消息的?」蘇默也不拐彎抹角,光是看他這兩日面上奇奇怪怪,根本就藏不住秘密的臉色,她已猜出他知道了什麼。

  「我並不是……」他自暴自棄地垂下兩肩,「其實就是我自個兒替他心急而已,表舅公他耐性好,他才沒我這般毛躁。」怎麼她的態度這麼大方?平常女子遇上了這問題,哪個不扭捏哪個不害臊的?哪像她,一開口就問得直截了當。

  蘇默微笑地替他斟上一杯香茗,「那你想知道嗎?」

  「想!」他登時兩眼直放精光,求知若渴地看向她。

  「我也不是什麼矯情的人,所以我就同你實話直說了。」她兩手握著茶碗,在涼涼的秋風中不疾不徐地啟口。

  「在下洗耳恭聽。」

  她據實以告,「我本就對他頗有好感,一塊住久了,感情自然是有的,他當然也在我心頭占了一席之地。」

  「那……」沒想到她會說得這麼直接,項南在錯愕之餘,不禁替沐策悄悄燃起了一線希望。

  「只是我從沒想過與人攜手這回事。」她隨後話鋒一轉,說出目前正困執著她的問題。

  他直皺著眉,「從沒想過?」哪個女人不打小就嚮往將來能許個良人這事?

  「那對我來說太奢侈了。」所以這兩日來,她老覺得過得像夢一般不踏實,也怕夢醒後便是春夢了無痕了。

  壺裏的茶水,冒起陣陣水霧般的白煙,模糊了蘇默的面容,讓他看不清她此刻的模樣。在她遲遲不再開口,只是一味地盯著茶碗裏的茶湯色澤出神時,他先是想了想後果,然後咬咬牙,決定豁出去幫他家的遠房表舅公一把。

  「恩人啊恩人,你可聽過你家長工的往事?想不想知道他過去是個怎樣的人?」

  她柳眉輕桃,「說來聽聽。」

  「在雲京時,他爹這大將軍雖是當得威風無比,但私底下京中的權益們卻常嘲笑他們沐家,就是一門腦袋空空的武夫。」項南想起往事就覺得人的天分高低真的有差,「他十一歲那年,悶不吭聲地去參加了鄉試,一鳴驚人地扭轉了世人對他沐家的印象後,他就跑得不見人影了,他爹與他大哥連著兩年派人都沒找著他,還以為他死在外頭什麼地方,結果兩年後,他帶回了一個身為江湖中人的徒弟,還說他這兩年跑江湖去了,打完武林大會覺得沒意思,就又回家了。」

  「……武林大會?」他確定他沒說錯?

  項南兩手一攤,「他當過七日的武林盟主,後來他嫌成天打打殺殺沒什麼意義,便隨手將那盟主之位扔了。」

  「……」有他這麼隨心隨性的嗎?

  「接下來他安分地拜了個老師,認真讀書不過兩年,參加會試又不小心高中了,於是乎他便覺得科舉挺容易無趣的,兩手將書一扔,就跑來我家告訴我太爺爺,說他對商道頗感興趣,想試一試。」

  「一試之下?」蘇默以哀悼的眼神看著他,幾乎都可預料出結果了。

  「一試之下不只把可憐的孫兒我給比了下去,還把一票叔叔伯伯都給嚇白了鬍子,至今我們仍是不知,當年才十七歲的他,究竟是怎麼辦到獨攬後宮眾妃嬪的胭脂生意,並進一步讓我家成了胭脂皇商的。」項南想到這事就欲哭無淚,「才十七哪,你說說,我能不想哭嗎?」

  說到底,他家一個經營了數載的小小商號,今日能發展到雲京十皇商中的第一等皇商,家族商號百餘間遍及全國,全都是當年走了大運迎來了個沐策。

  靠著沐策眼光獨到的誤略,與事先提早作出日後發展的規劃,一口氣將原本像盤散沙的項氏族人,全都給拉進了他的計畫中齊心投入家族大業,並在沐策拉來了皇族生意作為招牌後,關掉了原本不賺錢的棉花鋪子,全面性的拓展起胭脂生意,短短幾年內便通過官府的考核,並得到宮中所賜的聖旨,登記成為雲京的皇商之一。

  可生意做大了,也有壞處,過量的工作與永遠做不完的買賣,讓族裏的大老們累的累、身子垮的垮,不得不早早交出棒子安養天年;父兄輩的一出門做生意就是一年半載,回到家時,不是孩子連親父都認不得了,就是嬌妻早已出了牆頭給他們換上了綠色的衣帽;而孫兒輩的則更慘,一年滿十二歲,就被無情地踢出家門去幫忙家業了,哪個有空繼續懵懂與天真?

  幾年下來,別人的商號是愁著沒錢賺,而他們卻是堆著錢煩惱,下一波被累倒或妻離子散的人,又將是哪個倒楣鬼。

  「乖,辛苦你了。」不是很清楚他們煩惱的蘇默,也只能給予精神上的安慰。

  他邊搖首邊感慨,「你說吧,怎麼他這人就是樣樣全才,天分一樣不漏呢?加上他的性子穩,打小就像個小老頭似的,天底下再大的事,每每到了他面前,就都變成了不值一提的小事了。」就像當初沐家出事時,進黑牢探監的他都哭成了個淚人兒了,沐策卻連吭也沒吭個一聲,只是叫他從此斷了與沐家的往來,快點回家。

  「或許是上天特別疼愛他。」如果去掉那三年黑牢不算的話,他的人生,的確是挺坦途的。

  項南仰天長歎,「最奇怪的是,即使他再如何耀眼,卻也從沒有人眼紅妒嫉過他。」

  「為何?」不是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嗎?怎麼這套到了他身上就不管用了?

  「因為他溫柔啊,溫柔得要命。」項南抓著髮,也不知對此該是沮喪還是高興,「無論對方是怎樣的人,他就是可以找到法子去體貼去照顧對方。」

  就拿他來說吧,京裏的人常說他面黑心也黑,表面上交際過過場還行,但真要交心掏肺,那可就還遠著了,於是除了家人外,他幾乎可說是沒什麼知交。但這麼多年來,沐策從不把他性格上的小毛病當回事,對他性好漁色這點也從不帶任何異樣眼光,對著外人時,沐策總是不著痕跡扭轉著他人對他的偏見,就像護著自家犢子般,從不教外人有機會欺負他。

  沐策的性格,明媚溫和得猶如三月春風般,相信這點與他處過的人都知道,且他這人又特別護短,外人或許不懂,可只要與他處久了後,就會發現他這人可以待你不假辭色的嚴厲,也可千方百計地待你好討你歡心,或許就連他自個兒也不知道,這都是出自於他的溫柔而已。

  「恩人啊,表舅公是個溫柔的人,日後,他定會疼你的。」說了那麼久後,項南總算是說出他今日真正想對她說的話了,要是她不好好把握這機會,她一定會後悔。

  她沉吟地問:「因為我是恩人?」

  「因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項南搖搖頭,將那日聽來的話一字不漏地轉達給她。

  蘇默猛然抬起螓首,心房似遭浸了蜜的刀子給劃開,刀尖銳利,不給餘地直落至深處,留下一個不可抹滅的傷疤,卻甜蜜得難以想像。

  「……他說的?」她沙啞地問,暗自握緊了十指。

  「嗯。」他小心地盯審著她面上的神情,「恩人?」

  然而她卻別開了目光,半晌後,她又再次恢復了往常的笑容。

  「怎他就獨獨對你不溫柔?」不然也不會三不五時趕他回家了。

  「那是因為他深知我死皮賴臉,一旦寵上了就會得寸進尺。」項南搔搔髮,也很不想底細被人摸得那麼透。

  驀然間,一道耳熟的男音悄悄自他們身後響起。

  「看不出你挺有自知之明的。」小兔崽子,皮癢了是吧?都說不能插手了。

  「孫兒這就告退!」項南霎時刷白了一張臉,兩手掩著頭急急地逃出小亭外。

  「你這表舅公挺威風的。」以往他是不是曾教訓過那位遠親,害遠親留下了什麼創傷?

  「不躲我了?」沐策看著她此時泰然自若的模樣,總覺得這兩日來,每每與她的視線相交時,她總會在最後關頭忍不住別開眼去。

  她摸摸好像又開始熱起來的耳朵,「我沒躲,況且早晚都要面對的。」

  他坐至她的身旁,取走她手中已涼的茶,親自替她烹過另一杯新的。

  「三姑娘,我說過,我是認真的。」他側過臉看著她,目光專注得讓她沒有躲藏的餘地。

  蘇默也不避開,只是在略略思索後,坦然地迎向他的眼眸。

  「你不嫌棄我是個跛子?」他應當很清楚,這腳,不只是她的心病之一,更是他人眼中不願與她結親的理由之一。

  他淡淡地介面,「那你呢,你嫌棄我坐過黑牢嗎?」

  「你是無罪的。」

  「你這腳也是無辜的。」他一手履上她的,將她的五指都包攏進他的掌心裏,「記得嗎?我曾問過你是否不想嫁人生子,你說,你放棄了。」

  「嗯。」

  他將她的手拉來按在他的胸前,「現下我想再問問你,倘若有人不曾嫌棄過你,一心只想寵你、寶貝你,那麼你能不能不要放棄?」

  蘇默深深地屏住了氣息,瞬也不瞬地望著他,直到她快喘不過氣時,她的心神才在掌心下傳來的心跳中,慢慢回穩。

  「把我的話放在心上想想。」沐策也不急著催她,「好好想想。」

  她咬著唇,「為何是我?」

  「你說過,為了救我,你把我當盆小花捧在手裏矜貴地嬌養著,如今,我也想養朵名叫蘇默的花兒。」

  他想,天底下,再無第二人能比他更認同、更瞭解蘇二娘想寵愛麼妹的心情了,他很清楚,一心為蘇默設想,只盼她能開心,這便是一種至高無上的寵溺,但與蘇二娘不同的是,蘇二娘給予她的關愛,是親情之間的,而他的,則是屬於男女之情的。

  他殷殷地問:「你知道,我不但是名好長工,更是個好農夫,瞧瞧咱們的菜圃和果園,哪兒不是欣欣向榮、花團錦簇的?所以你能不能就給我個機會,好讓我將蘇默這朵花兒養在身邊,日日看她笑得無憂無慮、春花爛漫的?」

  蘇默不語地看著他,她的目光滑曳過他的眼眉,深深地看進他那雙如潭水的澄淨眸子裏,而他,動也未動,就這般凝望著她,緊握著十指,好似一種虔誠等待的姿態。

  她不禁想起方才項南代他說出口的那句話,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一往而深嗎?

  過了好一會兒,她正色地道:「我會考慮的。」

  「沐沐,兔崽子呢?」近來養兔有成的花嬸,在晌午過後,手裏拿著雙剛為項南縫好的鞋,走至書房問。

  「八成又耐不住心癢,下山勾引良家婦女去了。」沐策揚手朝外一指,接著又翻過帳本的頁面,繼續打起他的算盤。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慌亂的腳步聲飛快地闖進屋子裏來,覺得不對勁的沐策才想去外頭看看,花叔即面無血色地衝進書房裏,神情儘是倉皇失措。

  「小沐子……」

  「發生何事?」沐策上前一把穩住他的身子,扶他坐下後,這才發現他手裏緊緊捉著封信。

  花叔接過他遞來的茶水,灌了幾口後,還是有些喘不過來,「今早……我去藥鋪裏找小姐要的藥材,鋪子管事交給我這封信……」

  沐策扳開他緊握的手指取過信,一目十行地閱畢後,都還沒來得及凝聚心中的怒氣,即趕緊伸手扶住一旁也跟著看了信的花嬸。

  那位遠遷至雲京中的蘇家老爺,為了想攀上當朝九王爺這高枝,竟打算將蘇默許給九王爺府中管家的義子,也就是王爺府上的馬夫……當三房?

  他鎮定地問:「三姑娘呢?」他沒記錯的話,方才她出門前,是說過她要帶那群小雁去竹林逛逛。

  「我在路上遇著她了……」一想到往事又要重演,花叔就為她感到不捨,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信她看了?」

  「看了……」

  「三姑娘她說了什麼?」花嬸沒空看他抹淚,拉著他的衣袖緊張地問。

  他搖首,「什麼都沒說。」

  心急的花嬸聽了就要往外頭走,沐策輕輕按住她的肩頭,將她推回花叔的身邊,要她陪著他。

  「沒事,我去找她,你們在家等著。」

  就在沐策一路趕過來時,蘇默正站在入秋了的竹林裏,看著片片竹葉自上方紛紛飄落,她帶來的那票如今已不能稱為小雁的大雁們,正在林裏練習著飛行,一隻只拍著羽翅疾步奔跑,再往上一躍,然後或成功或不成功地落地。

  等到它們都練累了,排好一行隊伍認路地走回家時,一抹朝她疾速奔來的身影,正巧與它們錯身而過。

  蘇默站在原地看著猶喘著氣的沐策,面上儘是掩不住的擔心,她轉眼想了想,大抵猜出花叔返宅後發生了何事。

  「你以為我會大受打擊,沮喪失望或是傷心欲絕?」她掏出手絹,走上前拭去他額上的汗珠。

  沐策兩眼來回滑過她身上,「三姑娘沒事?」

  「沒事。」她輕聳著肩,「這事我習慣了,也沒啥感覺了。」還以為她爹能有什麼新招呢,沒想到還是同一套。

  「就這樣?」

  「也不知蘇老爺這回是不是又看上哪塊地皮了。」她一手托著下頷,說得像是不關己事般。

  「三姑娘……」

  「居然打算把我許給馬夫當三房……」她感慨萬分地搖首,「你說這世道是怎了,居然連區區一介馬夫都能納上三房小妾?這將那些老爺大人置於何地呀?」

  沐策一掌握住她的皓腕,「倘若三姑娘不願,那麼誰都不能勉強你。」

  「因為長工會為我出頭?」她不由得回想起他說過他挺內行的那些事。

  「對。」他說過的,今後無論風雨,都有他來為她擋著。

  林裏起了陣風,吹搖得巨竹竹身搖晃作響,也吹亂了她的髮,沐策見狀拉開外衫,將她圈在懷裏為她擋住了風勢,待到風停時,他才想伸手為她梳理一下她的髮,卻聽見她說。

  「上回,我答應過你要想想的。」

  「你想好了?」也才過了兩日而已,她下決定會不會太快了?她……真有認真的去想嗎?

  「嗯。」

  蘇默定定地看著他,她好像從沒見過他將身子站得這麼筆直,那姿態,有如等待遭判刑的犯徒。他的氣息有些急促,眼底似藏了千言萬語,她仔細分辨,那裏頭有著忐忑、期待,還有一如以往的溫柔。

  「倘若我應了你,那你就是我的一生一世了。」她的話裏,藏了世上有情男女最深沉的渴望,「你也會同我一樣,一生一世嗎?」

  他一怔,隨即很快應道。

  「會。」

  「這樣啊。」她自顧自地說著,「那就沒什麼好再考慮了。」

  接下來呢?她怎不說了?

  沐策幾乎是屏住氣息地等待著,眼瞳緊緊捉住她不放,生怕一次眨眼,就恐將會錯過些什麼,可她的神態卻與他截然相反,不慍不火,自在而悠然。

  「長工啊長工,你很緊張?」蘇默平視著他幾乎久久才起伏一次的胸坎。

  「嗯。」

  「其實這陣子來你一直都挺著急的吧?」她還有雙耳朵會露餡,可他卻半點罩門也沒有。

  「嗯。」

  「下回有心事就寫臉上,別再一臉無風無浪了。」她又沒讀心這本事,哪會知道他是什麼時候看上了她,和他到底埋藏了多少心事。

  「嗯。」沐策不禁有些心急,「三姑娘,你還沒回答我呢。」

  她還是沒有立刻回答,只是揚起一手,纖長的指尖很仔細地走在他的臉龐上,像是要用指尖牢牢記住他般,指尖一一畫過輪廓,緩緩款款,四處流連。過了許久,當她總算是滿意了,她收回還帶著他體溫的指尖,對他笑問。

  「長工啊長工,你扮咱們家的姑爺多久了?」

  他收攏了眉心,「挺久的。」她又想逃開問題了嗎?

  「依我看,不如,咱們就坐實夫妻這名分吧。」她漾開璀瑰的笑意,歡快地向他提出邀請,「這輩子,陪我走下去,好不好?」

  「……好!」他愣了好一會兒,而後掩不住滿心的狂喜。

  聆聽著他的那聲應允,蘇默忽然覺得時間變得很緩慢,她的腦海裏一片寧靜,所有的波瀾與想像都已遠離,她可以清楚地聽見自胸坎裏傳來的每一聲心跳,每一次的呼吸,整座人間的紛擾都已被隔離在外,只剩下他與她。

  生命是一般漫長的旅程,原本她是打算一個人走下去的,但在有了他的陪伴之後,日子雖還是日子,可卻多了歡笑、多了知心,因此在他要她想想時,她照他的話認真地去想了,她沒功夫也沒時間好去害羞或是滿心的不安,或是去質疑他的心究竟真不真,因她很清楚她所認識的那個沐策是個什麼樣的人。

  她知道那個一點一滴融入桃花山生活的沐策,他有多麼真誠地過著與他們在一起的日子,他給她的關懷,都是十足十的純金,他的溫柔和真心,不是大開大放的牡丹,而是悄悄綻放在月下的流香,平實而又虔誠。

  自登高的那天以來,她的貪心多了一點點,期盼增了一些些,以往不敢想像的美好,忽然來到她的面前,攤著掌心問她要不要收下,這份來得突然的感動,化成小小的喜悅,悄悄地在她的心房裏膨脹,令她忍不住憶起每每他在牽著她的手時,他的臉上,總會帶著淡淡且不知名的笑意。

  如果說,這輩子她的手能夠握住另一人的手,那麼,她希望那個人是他,倘若一生只能待在一人的懷抱裏的話,那麼她希望,他能永遠對她敞開他的胸懷。

  她自認是個對自己很誠實的人,也幸好,她能遇上他。

  沐策摟過她的身子,直埋首在她的頸間,半晌,他才深深地喘了口大氣,感覺到渾身緊繃的他肌肉逐漸放鬆,她心情很不錯地逗他。

  「你的心跳得很急啊。」這幾日,他的心頭想必是兵荒馬亂吧?虧他還能裝作鎮定如常八風不動。

  他喃聲抱怨,「這都是為了誰……」

  「往後搭戲臺時不能唱孔雀東南飛,得唱鳳求凰了。」她拍拍他寬闊的肩,面上有掩不住的笑意。

  「三姑娘想唱啥長工都奉陪。」他還是沒抬起頭來,環抱著她的雙手緊了又鬆,鬆了又緊,就像在確認什麼般。

  她可沒忘了還有個麻煩,「關於我爹許婚的事……」

  「不急。」他以額在她頸間蹭了蹭,話說得模模糊糊的。

  「總得解決的。」

  他猶不滿足,「先讓長工沉醉一會兒再說。」

  「行,你慢慢來。」她忍住笑,安心地靠在他的懷裏,默數著他逐漸變得沉穩的呼吸。

  「三姑娘……」比平常低啞了許多的嗓音,緩緩滑過她的耳廓,再沉進她的耳裏。

  「嗯?」

  「蘇三姑娘……」他一聲一聲的喚,就像在喚著一件心頭無價的珍寶。

  蘇默不住地揚高了唇角,感覺有什麼正滿滿地充實了她的胸臆,像雪花一般柔軟,似蜜糖一樣香甜,她忍不住抱緊了他,偏涼的秋風擦過她的髮際,更顯出他懷抱的溫暖動人。

  打從沐策出去尋人,就一直待在家裏等消息的花氏夫婦,在項南返宅加入了他們的焦急陣營後,就一直待在廳上等著。直到夕日即將西落於遠方的山頭,映得滿室霞光時,他們這才看見兩道姍姍歸來的身影。

  動作較俐落的項南,第一個衝出外頭迎向他們。

  「表舅公,你們——」在走上前靠近他們時,識相的項南驀地一手掩住了嘴。

  「三姑娘,你——」與他們擦肩而過的花嬸,突地瞪大了眼,緊急收住後頭未竟的話。

  站在廳門處的花叔,詫異地在話尾揚了個高高的尾音。

  「小姐?」這、這是……

  無視於某三人面上震驚不已的表情,手牽手回家的兩人,興致不錯地邊討論著今晚該煮些什麼菜色,邊親暱無間地往廚房的方向走,全然不管四下投過來的打探目光。

  被留下來的三人面面相覷,本以為他們會等到一個愁容滿面的蘇三姑娘,或是滿面不悅的沐策,可結果呢?這都大事即將臨頭了,那兩人卻好似一點都不煩惱,一個臉上寫著風光正好,一個寫著花開正濃。

  ……有沒有這麼春光明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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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關於蘇三姑娘的婚事該如何解決,沐策沒明說,他只是催著大家收拾好遠行該用的行李,再把大宅托給山腳下的一對寡婦母女代為照料後,即帶著一家子趕在蘇老爺派人來接前起程赴京。

  窄小的車廂內,花嬸不滿地瞧著項南那雙沒處安放的長腿,又再次占去了大半的地方。

  「兔崽子,你家的馬車不是很大嗎?怎麼你還過來與咱們擠?」日日清早都過來搶位子,當他們這車是什麼風水寶地嗎?

  項南相當無奈地瞧著跟在後頭的另一輛大馬車,慢慢回想起某兩張桃花朵朵開的臉龐。

  「……那兒熱,這涼爽些。」他也不願在這人擠人啊,可他能不識相點把車讓出來嗎?

  花叔與花嬸在思及這陣子春風滿面的某兩人後,由衷地點點頭表示贊同。

  「是挺熱的……」他們三個還是一塊窩吧。

  在另一輛豪華且寬敞舒適的馬車裏,蘇默正無言以對地看著身旁某位樂此不疲的長工。

  沐策心情甚好地梳弄著她的三千髮絲,一下子將她頂上的髮整治成少婦挽髻的髮樣,一下子又挽成未婚姑娘的垂髻,然後定眼將她瞧了又瞧,覺得手藝不佳之餘,又全都拆散了,開始重新替她編成她最常編的髮辮。

  「我怎覺得……這陣子你老黏在我身邊?」害她的手腳都不知該往哪兒擺才好。

  沐策一臉的理所當然,「都說過了,咱倆的默契不足得多練練。」

  都已說要坐實名分了,還練個什麼?

  「我倆的事,花叔花嬸同你說過什麼嗎?」要赴京的幾人中,最是處之泰然的,大概就屬這名不務正業的流犯了。

  「並沒有。」他好奇地低首看向她,「怎了?」

  她伸手自她的行李中翻出一隻繡袋,自其中取出一串佛珠,仔細地戴在他的手腕上。

  「這是?」

  「花嬸替你求來保平安的。」家中的長輩為他設想的可多了。

  「給我?」他有些錯愕,心底卻因此而暖暖的。

  她拍拍他的額際,「長工啊長工,你頭上可是還頂著二十年的流刑啊,雖然遠親說天下人皆以為你已死了,但誰知道入京了後會出什麼意外?戴著這個或許沒什麼用處,但至少咱們一家子都會安心點。」

  他心情很好地問:「擔心我?」

  「難不成還能放心你嗎?」她睨他一眼,滿心不解他打哪來的從容。

  「三姑娘也似花嬸一樣在乎長工?」

  蘇默笑了笑,揚手在他身上不斷遊移,「瞧瞧這面皮,我養的,瞧瞧這身子,我補的,你說我能不在乎?」

  「三姑娘是否還漏了什麼?」他懶懶地握住她的手,黑亮的眸子直盯得她都有些不好意思回望。

  她微微別過臉,露出一對又染上顏色的耳朵。

  「……瞧瞧這男人,我的。」他就一定要她說出來嗎?

  沐策心滿意足的低笑,以指挪回她的臉蛋,低首親在她豔紅的耳垂上,她怕癢地縮了縮頸子,無奈才躲過這一邊,另一邊的耳朵卻沒躲過他的襲擊,害她直在心底大歎不過就是點美色,她的耳朵真是不爭氣。

  聆聽著前頭馬車停下的聲音,沐策再三流連在她耳畔的雙唇總算是挪開了,在他們所乘的馬車也跟著停下後,他順手替她理了理衣衫,隨後揭起車簾,看著已下車的項南邊走過來邊向他招手。

  透過車窗看去,今日他們即將下榻的項氏別邸已在眼前,不愧是財力雄厚的胭脂皇商,堂皇富麗的建築甚是招人注目,沐策難以理解項氏族人喜好地搖搖頭,伸手打開了車門後,側過身子朝蘇默伸出一掌。

  「來吧,在進去裏頭前,咱們今日再練練。」

  蘇默聽了,立即如臨大敵地緊捉住車椅。

  「一定要嗎?」為什麼每日在他們找到過夜地點後,她就得負責去買項南指定的當地特色土產?這事就不能換個人做嗎?

  「要。」他瞧瞧她抗拒的模樣,二話不說地湊上前將她的十指給扳開。

  「今兒個我累了……」她轉身就想往車裏鑽。

  「不行,非得這麼做不可。」沐策眼明手快地一手環住她的腰,邊說邊將她摟下馬車,「況且你已進步多了,所以在到選雲京前得再繼續練下去。」與從前她在沛城裏犯病的下場相比,他們這一路行來,她早就不暈也不喘了,這就說明了持之以恆是件好事。

  對於每日都可見他倆這麼拖拖拉拉、揪揪扯扯的模樣,項南早已經麻木成習慣了。他耐性十足地站在馬車旁等待沐策將蘇默給拎過來,而後他即上前對她奉上此城的特產清單。

  「來,這是今日的份,一樣都不許漏了喔。」他家太爺爺最愛吃各地風味小吃了,因此在他回家挨駡領罰前,他得先將獻媚的貢品都給準備好。

  望著遠處人擠人的城心,黑壓壓的人群也不知都打哪冒出來的,蘇默登時心跳加快了不少,令人覺得不愉快的窒息感,再次熟門熟路地找上了她。她一手按著胸口,強自定下心神,反覆在心中告訴自己,跛了一腳也不是什麼稀奇的事,她不過就是有點小小的不同而已,城中比她特別的人多得是,真不差她一人的……

  她緊張地叮嚀沐策,「說好你不會走遠的。」

  「我就跟在三姑娘後頭看著。」他輕輕頷首,一如前幾回般就跟在她的幾步後。

  「真的不能走遠喔。」她往前走了幾步,不放心地又回頭看他。

  「真不走,我就在這。」

  得到了他的保證後,蘇默握緊了掌心,邁開了步子朝人群走去,一步一步地,踏上來往人群最多的大街,她盡可能保持著自若的神色,尋找起這回也不知藏在哪條巷子中的名產小店。

  當她繞過兩三條擁擠的大街,來到了行人不是那麼多的小道上時,少了人群的遮蔽,街上行走的人們紛紛注意到她的右腳,且愈來愈多人看向她時,她忍不住轉過身子往回走,直躲至沐策的身後,緊捉住他的衣裳小聲喃念。

  「居家旅行殺人放火……」

  他忍不住好笑,徐徐把她自身後拖出來,「不行,都說過不能躲了。」

  「我……」

  「又忘了嗎?他們全都是你自菜圃裏撥出來的什麼?」沐策捧起她的臉龐,好聲好氣地問著。

  她皺著眉,低聲咕噥,「蘿蔔。」

  「所以就算他們瞧你的腳又如何?他們的眼色再怪又如何?你真不必去在意蘿蔔的看法的。」他說著說著即按住她的雙肩,轉過她的身子後,再接再厲地將她往前一推。

  蘇默站在原地不動,躊躇地看了他一會兒,在街上吹過一陣颯涼的西風時,她不禁抖了抖。

  「你哪兒都好,就是在人前慌張這一點不好。」沐策走上前握住她冰冷的小手,有耐心地替她搓暖。「不要當自個兒哪兒有錯,因那不是你造成的,你不需為那些不明事理的人感到傷心或害怕,知道嗎?」

  胸膛裏急促的心跳,在她望進沐策平靜似水的眼眸中時,鎮定似的漸漸緩和了下來。她側過臉龐瞧了瞧,果然在不遠處看見花叔與花嬸又再次偷偷跟在後頭,而兩人臉上都帶著鼓勵的笑意。

  她深吸了口氣,「我再去試試。」

  「嗯。」

  按著項南給的店名和地扯,稍稍冷靜下來的蘇默一路向人打探問路,在大道和小巷中來回穿梭。當她終於買好那些指定的特產,兩手拎著大包小包打算走回原處時,一轉身,即迎上了四下朝她投來的眾多目光,她低首瞧著自己,這才發現自己現下有多醒目。

  「三姑娘?」沐策在她久久不動時,擔心地走至她的身旁問。

  「他們在瞧我……」她的聲音有些顫抖。

  「那就對他們笑吧,誰瞧你,你就對誰笑。」沐策想了想,還是不打算伸出援手。

  「笑?」

  「嗯,笑得愈甜愈好。」關於這點,他是很有把握的,因他也曾被她那笑勾得差點回不了魂。

  蘇默半信半疑地轉過頭去,硬著頭皮對著幾個直打量著她的路人緩緩漾出一笑,在他們愣了愣後,她試著放鬆全身緊繃的肌肉,誠心誠意地對他們亮出她在桃花山上時常可見到的笑靨。

  半晌過後,她止不住地睜大了眼,因回報她的,既不是鄙夷輕慢的眼神,也不是偶爾可見的同情,他們……竟也對她笑了?

  此刻那些路人面上靦腆的笑意,在她眼中看來,就像深秋重雲密佈的天際裏,一束束羞澀示人的陽光,那份暖意,不但珍貴,還一下子趕走了她遍身的寒冷。

  「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三姑娘可明白?」沐策邊說邊取走她手邊一半的東西,微笑地向她示意繼續前行。

  蘇默按下滿腔激越的心緒,不讓它在面上顯山露水,她朝他重重一點頭,再次邁開了步子。

  當他倆回到別邸前,天色已逐漸暗了下來,項南在接過一大堆特產後,小心翼翼地觀察著蘇默的神色。

  「如何?」好像臉不似昨日那麼白了,看樣子是又有進步了。

  她揚起唇角,「我很好。」

  「沒逞強?」花叔不放心拉過她一手,小心地診起她的脈。

  「真沒逞強,這回我沒兩眼發黑也沒喘。」她的害怕,她的心結,總有天她會自己跨過去的。

  花嬸忍不住想拭淚,「三姑娘已做得很好了……」

  「待會兒就要用膳了,表舅公你們先去梳洗一下吧。」腹中早就餓得咕咕叫的項南,領著他們往自家別邸走。

  早就看出她不對勁之處的沐策,在進了別邸領她到了她的房裏後,只是關上了房門站在房內並未離去。

  「娘子啊娘子。」他朝一直面向著角落的她低喚。

  「嗯?」

  他伸長了兩臂,對她敞開了他的懷抱,「別再忍了,有我在這,你想做什麼都行。」

  蘇默一怔,而後毫不遲疑地撲進他的懷裏,感覺他的體溫燙熱了她的面頰時,也同時溫熱了她的眼眶。

  勾曳而出的淚水,一下子即濡濕了他胸前的衣襟。自在街上就一直忍耐著的她,禁不住回想起自小以來的種種過往,那些怨尤的,委屈的,不甘的,憤怒的,曾咬牙忍著的,以及今日所見的一切……突然間,她覺得她厚實的心牆好似崩塌了一角,只因為在回來的一路上,那些路人所給她的過於和善的笑意。

  伴隨著不受控制的眼淚,那些曾經刮也刮不去、拋也拋不掉的陳傷,好像,也隨著她的淚水悄悄流盡了……

  也不知她究竟哭了多久,待蘇默回過神來,天色早就黑了,外頭廊上的腳步聲來來去去,卻也無人停下敲門打擾。她拭淨了面上的淚水,穩定下情緒後,仰首看向一直默默陪伴著的沐策。

  「長工啊長工。」

  「嗯?」他以指輕撫著她有些紅腫的眼眶。

  「三姑娘想回家。」她很想就這麼賴在他的懷裏一步也不要再動了,她一點也不想去雲京面對那些麻煩的人與事。

  「待事情都辦妥了,咱們就回家。」

  「可我爹要我嫁人。」她有些不安地蹙著眉,也不知他究竟有何打算。

  「放心。」沐策自信十足地摟她入懷,「你這盆花不會長腳跑了的。」

  她已經很想跑了。

  抵達位在雲京中的蘇府當日,才下了馬車被人領到了正廳不久,蘇默環顧著四周就站在邊上圍觀的蘇府奴僕們,隨即認出了不少熟面孔,而那些面孔,曾在她小時候令她印象十分深刻過。

  站在廳中聆聽著紛至遝來的竊竊私語,蘇默意性閉上眼回想著沐策的臉龐,並在嘴邊輕聲低哺。

  「蘿蔔蘿蔔蘿蔔……」

  站在她身旁的花嬸忍不住問:「三姑娘,你在說什麼?」

  「沒事,我念咒。」她家長工說了,此乃沐氏名咒保證管用。

  等了好陣子,蘇府的當家主母總算是現身了。蘇默睜開眼,再次見到坐在主位上的那張臉龐後,出乎她意外的,她竟發現自己此刻無悲也無喜。

  回溯起記憶的源頭,在那時光的長河裏,蘇默對於眼前的這名蘇夫人,其實並沒有什麼恨,雖說她的腳是因蘇夫人而殘這點沒錯,但說到底,蘇夫人也就是恨她身為外室的娘親,為人子女的她沒處躲,也只能代母生生受著這份恨意了。因此她將這跛了的右腳當作償還的代價,每每心頭難過時,她就會告訴自己,這樣也好,至少母業子還,這下兩不相欠了。

  在蘇府裏,雖說她爹終究還是認了她,表面上也給了她一個蘇三姑娘的名分,可私底下,她自小就在下人堆裏長大,衣食住行用度,也都與下人相同,與他們的不同之處,就只是她姓蘇罷了。長久以來,在這對蘇氏夫妻的眼中,她就是個下人般的存在,倘若蘇二娘沒將她給送至桃花山上,或許她這輩子,就會一直待在蘇府的廚房裏當個廚娘,或是被發配到自家藥鋪裏當個捉藥的雇員。

  既然他們皆將她當成下人看待,那麼,她就將他們當成雇用她的東家視之吧,也不知怎地,當她這麼想時,一直沉在她心頭的那個擔子,就似解開了禁錮般,反而令她覺得輕鬆多了。

  沐策在家破人亡後,能對往事舉重若輕,她又為何不能?再怎麼說,眼前的事都是上一代的恩怨所引起,真與她無關,她何以不能輕輕地將它放下,再跳出這個永無寧日的圈子去?她實在是不想再與他們,也不想和那些陳年舊事攪和下去了。

  一鼓作氣向她說明了與九王爺府上下人結親之事後,坐在廳上的蘇夫人輕輕擱下手中的茶碗,有些不解地看著站在廳中的蘇默。

  今日一見,蘇默不再似從前般,見了人總像只受驚的兔子躲躲藏藏,相反的,這回她像棵新生的小樹筆直地站著。一開始時她還能正眼看人,面上儘是寫著恭謹,可沒過多久,她就開始很明顯地走神,走神後不多會兒,她又接著兩眼頻轉,左看看右瞧瞧,最後她索性望著頭頂上的廳堂橫粱發呆,一副莫可奈何的模樣,就像是不小心走錯了什麼地方。

  蘇夫人忍不住出聲問著不知神遊到哪去了的她。

  「我說的你究竟聽見了沒?」

  「聽見了。」蘇默自無邊的漫想中勉強拉回神,定了定眼後,才看向這位也曾是她心結之一的人。

  蘇夫人揚手一揮,「那你就等著出閣吧,王府那方面日前已派人來下了聘。」

  「我不嫁。」她站直了身子,坦然將話說出口後,忽然覺得以往曾讓她覺得難堪的往事,其實根本就不需要存在。

  既然親情強求不來,那她就當自個兒是下人吧,在蘇府當了那麼多年的下人,她也從沒領過什麼月錢,如今她也看開了,她決定就開革這位老看她不順眼的東家,帶著一家老小自立門戶去。

  從沒想過個性溫順的她竟會反抗,蘇夫人難以置信地問。

  「你說什麼?」

  「我非有價之物,不賣亦不嫁。」蘇默微笑地看著她驚愕的神色。

  「你……」

  她從容地再道:「這婚事我是不會從的,若夫人您真嫌我礙眼,那將我逐出蘇府從此斷絕往來就是,嫁人為妾這一事,真不可能。」

  「夫人!」花嬸趕在氣抖的蘇夫人發作前急著搶先開口,「小姐一路奔波也著實累了,依我看今日就先到此為止吧。」

  蘇夫人再三瞪了瞪蘇默那副打定主意的模樣,滿心憤懣之餘,措手指示著身旁的伴婦。

  「將她關在後院的小房裏,待她哪時改變心意再放她出來!」

  對於這個下場,蘇默並不意外,因此當她獨自一人被送至後院的一座小房,環顧著麻雀雖小卻五臟俱全的環境時,她反倒覺得有種放鬆感,至少,她不必繼續與外頭的人們處在一塊,再時不時地念起沐氏名咒。

  當她點亮房裏的燭光時,一道柔和的男音忽地在她身後響起。

  「三姑娘可確實拒絕婚事了?」

  她側過臉,無辜地看著打從一進京就不見人影,到了這時才偷偷溜進府裏與她會合的長工。

  「拒了,也被關在這兒了。」她懷疑地問向逼她做壞人的他,「你說你這計畫真能成嗎?」

  身為主謀的他拍拍她的臉蛋,「要有耐心。」

  空氣中彌漫著陣陣食物在燒烤過後的誘人香氣,蘇默見他走至窗邊取了個小提籃,拿至桌邊打開提籃後,裏頭有盤已經片好的烤鴨,還有數碟不知名的小菜。

  「這是哪來的?」餓了一晚尚未用膳的她,眉開眼笑地在桌邊坐下。

  他忙著替她布菜,「大街上買的,嘗嘗長工的家鄉味。」

  「沒人認出你?」他居然上街去晃?

  「沒,進了京後我就在臉上做了小小的修飾。」人們是很依賴記憶的,他在臉上貼了大把鬍子,又是一襲黑衣黑褲純粹下人的服飾,任誰也沒想到以往光鮮亮麗的沐家二少,就站在他們之中與他們一塊排著隊買烤鴨。

  此刻吃在他嘴裏的,是屬於鄉愁的滋味吧?蘇默不語地看著他斯文的吃相,她不知在他回來雲京後,心境上是否有了什麼變化,或是在京城裏遇見了什麼人,雖說他看上去還是一如往常,面上總是無風無雨的,可她總覺得在他的身上,似乎有著什麼正在悄悄改變。

  安靜地用完晚膳後,在沐策烹起茶時,她忍不住想找話題打破這片沉默。

  「聽遠親說,在你二十歲那年,你在京中風光無限?」項南說了,他乃開國以來史上第一人連中三元,又如此年少,當時就連太后也想把公主嫁給他為妻。

  他不以為然,「不過就是個殿試而已。」

  「聽說陛下自從殿試一見後,對你甚是讚賞。」

  「可我偏看他那張臉不順眼。」現下想想,當時他的直覺也真準確。

  她一愣,「啊?」

  「就連老天也不要我為他賣命。」沐策笑了笑,取出懷裏的巾帕去一旁盛水的水盆裏打濕後,為她一一拭起她指尖沾上的油膩。

  「此話怎說?」

  「在殿試後不久,我因母喪故須守孝三年,原本在守完孝期後,我是得依旨入朝任職的。」

  她轉眼想了想,「後來出了你爹那事?」

  「對,孝期最後一年我沐家惹來了大禍,我也被打入了黑牢,最後還被奪了功名,你說,這不是天意嗎?」他交握著十指侃侃而談。

  「你不在意嗎?辛苦得來的功名就這麼付諸東流了。」再怎麼說也是寒窗數年。

  「功名利祿早晚皆是糞土,何須在意?瞧瞧我沐家不就是最好的例子?」世上無不老的青春,當然也無永遠的富貴榮華,更沒有不變的常情。

  因他面上的神情太過平淡,甚至可說是絲毫不在乎,蘇默不禁愈想愈是起疑,也愈想愈覺得,他的想法很可能是有些脫於常軌。

  「難道說……你其實並不想為官?」他不會是只想去測測自個兒的能耐吧?

  他狡黠地對她眨眨眼,「娘子啊娘子,你悟了。」

  竟真是這樣……

  「為何?」她一手撫著額,總覺得有些恍惚。

  「因我不認為我能當。」沐策往身後的椅背一靠,慢條斯理地說著,「舉個例來說,當個清官吧,可我的心本就不誠,如何清?當個貪官吧,百姓又沒對不住我,何以我非得去對不住他們?可在朝廷中不是黑就是白,一旦涉入官場就非得擇其一不可。」

  「不擔當文官,你也能當個武將吧?單憑你的家世淵源,你一身的功夫,何愁不能名揚邊陲,為國建立功業?」她總覺得他還是有選擇的。

  他一臉的敬謝不敏,「然後被派到那等鳥不生蛋的地方長期駐守,不是一年到頭看著塞外滾滾黃沙,就是陪著一大群離多背井的怨男戎馬一生?」

  那得多悶多無聊啊!蘇默光是想想,就覺得那樣的日子跟坐牢其實也相去不遠,也怪不得他的父兄在那環境裏熬了那麼久後,最終也守不住一顆都快荒蕪的心了。

  「說實話,我既不想忠君,對家國也無大愛,更無心勤政於百姓,你說,我當官做什麼?」既是無心也無意,那他也就不去辜負天下人了。

  她淺淺一笑,「當長工就有前途了?」

  「可不是?」他一臉自得得很。

  「這點出息就夠了?」

  他伸臂一探,將她擁進懷裏,滿足地嗅著她髮間的香氣。

  「只要能讓一家子生活和美,日子過得像喝甜水般,對我來說,是夠出息了。」誰說每個人的心都非得很大不可呢?他的夢想就是這麼微小和簡單。

  蘇默在他親吻起她的耳朵,漸漸連親帶咬後,忍不住縮著肩頭,怕癢地閃避著。

  沐策將目標改挪向她細緻的頸項,大掌挪至她的背後托住她,雙唇輕觸上她的頸項,不一會兒,他微側著頭,伸指擦開她的衣領,唇舌緩緩滑至她的後頸,溫熱的鼻息與潮濕的吻,不疾不徐地受延開來。

  濕濡的觸感滑過她的頸間,引燃了一片令人戰慄的灼熱,她睜開眼,側首看向他,驀地在他眼中挖掘出蘊藏的熱情,她不禁微微怔住,在交融的氣息中,他款款對她一笑,低首將一吻印在她光潔的額際上。

  「這兩日……你究竟在忙些什麼?」她有些沙啞地問,也不知他一聲不響地跑哪去了。

  「在忙著準備解決蘇老爺嫁女之事,兔崽子的頭痛家務事,以及兩件師門間的小事。」他將她拉來坐至他的腿上,心情很不錯地收攏了雙臂將她環在懷中。

  「可有把握?」

  「長工是很有才的。」

  她忍不住笑了起來,倍感安心地深深倚著他,無意識地把玩著他修長的十指。

  他在她耳邊低聲地問:「娘子啊娘子,你怨不怨蘇大夫人?」

  「不怨了。」

  「也不怕她了?」

  「長工在手,蘿蔔不怕。」她伸出五指,與他的緊緊交握。

  他在她的頂上印下一記響吻,「三姑娘記得就好。」

  聽花嬸說,那位行事作風常讓蘇府上下頭疼的蘇二娘,在收到她即將嫁人的消息後,又再次從夫家那邊殺過來了。

  收到消息便專程往府裏趕的她,聽說在蘇府裏一連住了三日,而這三日,即足以讓蘇老爺與蘇夫人的眉心打上十個死結,恨不能從沒生過這個既愛財又愛面子的女兒。

  這日在收到花叔的通風報信後,特意避開了眾人的目光,偷偷摸摸自外頭鑽進蘇府再溜進後院的蘇二娘,才坐下沒多久,即為蘇默帶來了關於這樁婚事的最新消息。

  「婚事暫且擱置了?」蘇默難以置信地問:「你做了什麼?」前些天蘇夫人不是才派人來撂話,說這回蘇府是打定主意非嫁了她不可嗎?

  「我只做了一事。」蘇二娘神色悠然自得地啜飲著手中的香茗。

  「何事?」

  「哭。」

  「啊?」這麼簡單?

  「見面哭、問安也哭、喝個茶照哭、吃個飯更是哭、日也哭夜也哭、提到你的婚事那是更加的往死裏哭。」只要能事成,她向來是不怎麼顧忌手段的。

  「……」她錯了,這一點都不簡單,這得有天分才成。

  滿面笑意的蘇二娘,在喝著自家妹子親自為她烹的茶時,那心底其實是一整個難以言喻的感動啊!這二十多年來,她終於有機會體會這等姊妹感情融融的天倫之樂了,真不枉她不惜血本地將小妹養在桃花山上數年,瞧瞧,小妹再也不像以往那麼怕她,也會主動親近她了。

  蘇默懷疑地看著她完全不紅也不腫的雙眼,「這麼哭……管用嗎?」

  「爹娘鐵了心要嫁你,故而對我心腸硬無所謂,我家相公吃我這套就成了。」她主要哭的對象,才不是她爹娘,而是跟著她一塊來的慕家少爺。

  「姊夫他……」

  「自然是心疼得很。」她得意洋洋地睞了睞眼,「別忘了,如今在雲京中,一手操持著慕家商行的人可是你家姊姊我,你姊夫那個半點商事也不通的腦袋能不順著我?而我家公公能不看在我這手握大權的媳婦面子上,趕緊派出大批說客去九王爺府上把這婚事緩下來?」

  「……」原來是挾天子以令諸侯啊。

  蘇二娘邀功地湊上前,「佩服你家姊姊我吧?」

  「那可不是?你是慕府裏隻手遮天的蘇二娘啊。」蘇默崇敬地望著她,一雙明眸閃亮亮的。

  滿腔的虛榮感,當下滿滿地補足了蘇二娘前幾日浪費過多的淚水,她呵呵地笑了起來,兩目瞬也不瞬地瞧著蘇默面上的笑容,在感動於蘇默難得在她面前一現的開心笑靨時,不禁直在心中想著,她家妹妹怎會這麼可愛。

  半晌,蘇二娘斂了斂心神,壓下了滿腔的喜悅,正色地問。

  「今日你找我來,究竟有何事?」她們不都說好了,儘量別在蘇府碰面了嗎?要是教外人知道了,這對她倆可都不好。

  蘇默將一封信交給她,「這是長工要我轉交給你的。」

  「沐策?」就是一聲不響偷了她家妹子的那個男人?

  「嗯。」她小心地看著蘇二娘似是有些不悅的模樣。

  蘇二娘不情願地啟口,「你和他……」

  「就是那麼回事。」她婷婷地笑著,全然不掩快樂的神色。

  「他待你可好?」

  她側首想了一會兒,而後鄭重地頷首。

  「我想,我是不會後悔的。」

  「告訴他,有空我會找他聊聊。」女大不中留啊!蘇二娘長長地歎了口氣,再如何不捨,也只能成全她所想要的。

  「嗯。」

  當暮色降臨,在花叔與花嬸的掩護下,蘇二娘又再次作賊似的溜出了蘇府。送走她後,蘇默搭了件較厚的衣裳,站在窗前凝望著院中在西風中搖曳的竹林,直至月上東山。

  在她看得出神時,又是一日不見人影的沐策已來到她的窗外,勾起指節輕輕敲著窗根。

  「娘子啊娘子,搭臺子唱戲的時辰到了。」

  她秀眉一桃,「今兒個唱的這出是樓臺會嗎?」

  「不知三姑娘可願與長工一同月下出遊?」他替她打開窗扇,站在外頭朝她伸出一掌。

  在他的幫助下,首次攀窗逃家的蘇默,頭一回踏上了雲京的大道,此時大道上,白日往來的人潮早已歸家散去,三三兩兩的行人提著燈籠猶在路上走著,冷清清的風兒不意路過,令行人們紛紛拉了拉衣裳,趕緊加快了腳下的步伐。

  「上哪呢?」蘇默趴在他背上由他背著,也不知他想帶她上哪去。

  「我家。」

  他家?

  不是……早就被抄了?

  她兩手環住他的頸項,似是想要分給他一點溫暖。

  「長工啊長工,今日我將信交給家姊了。」走了許久,見他一路上都不怎麼說話,她也只能對他說說正事。

  「知道了。」他繞過曾走過多年的巷口。

  她不得不提醒他,「家姊說她會找你談談,你知道,她這人的性子……」

  「頗執拗。」沐策淡淡地笑著,「這事我會有分寸的,所以三姑娘就別擔心了。」

  過了一會兒,沐策的腳步停在道旁一座府宅前。往昔曾車馬賓客熱烈往來的府門外,冷清地堆積了一地未掃的枯葉,蘇默抬首望去,門高府廣的大將軍府邸,在萬家燈火中黯然一片,裏頭絲毫不見半盞燭光,大門上還貼了兩張陳舊的黃色封條。

  帶著她輕鬆翻過府院高牆後,沐策輕輕地放下了她,蘇默在兩眼適應了黑暗後,發現在今晚格外明亮的月光下,大地上的一切都被照得很清晰,前頭不遠處的大廳廳堂,廳門似是壞了,歪歪斜斜地掛著一扇,一旁窗扇上的窗紙也全都在風吹日曬下破了,冷風可自由地穿竄而過,因久無人居也無人修葺,地上鋪著的石板碎了好些處,庭中以往可能扶疏的花草樹木,早枯荒成一片。

  看著這座短短數年就落拓淒涼至此的府邸,她忍不住伸手握住了他的掌心。

  「同我說說你小時候的事吧。」

  「嗯?」打從進來後就一直發怔的沐策,好一會兒才回過神。

  她拉著他往裏頭走,「我想知道。」

  沐策牽著她的手,就著月光,帶著她走過府中的一處又一處,指著大宅中的一房一院向她仔細介紹,小時他曾在這間書房裏讀過書、又曾在哪個院子紮馬步練過功、曾在廚房的水井邊爬過樹……

  再小再細的事,隨著他走動的步伐,一一浮現在他的腦海裏,它們是那麼的熟悉與清晰,就像只翻過一頁的書頁,彷彿還在昨日尚未走遠,只要他回過頭去,那些早已失去的,就又能夠重回到他的生命中。

  明明這些,都已隨著他的父兄,不在了……揮之不散的哀傷懸在他的眉眼間、凝在他的喉際,漸漸地,他的聲音愈來愈低、音量愈來愈小,到後來,竟是說不出話了。

  在他已經乾涸的眼底,沒有一絲的淚意,可巨大的心酸感卻無處不在,他才明白,原來過去是可以過去,曾傷心過的也可以逐漸在日子裏遺忘,只是這份傷懷,它會永久存在,在觸及了些許回憶的片般後,它才會自記憶的深處再次被翻閱出來,令人痛不可抑。

  一雙溫熱的手覆上他微涼的面頰,他張開眼,看進一雙明亮的眸子裏,沐浴在月色下的她,長長的眼瞳清晰可見,在風中輕輕翕動著,自她掌心傳來的溫暖,一點一點地化去了滿庭滿院的孤單清寂。

  「還有我呢。」她的目光溫潤中帶著眷戀,「你還有我。」

  沐策伸出兩手環在她的腰際上拉近她,而後低下頭,微涼的唇輕觸著她的,見她合上眼簾後,他輾轉在她唇上淺吻,隨後溫存的舌探入她的唇裏吸吮與索求,就像是急需要她般。

  在這吻中,他再不苦苦壓抑著,在來到雲京後那份心涼的感覺,如今京城裏的一切,都變成了他記憶中的傷痛,而桃花山上種種的瑣碎生活雜事,卻都成了他記憶中的美好。一想到山頂上的一切,他的心就不知不覺間安定下來了,不再那麼惶惶不可終日,不再覺得飄浮不安。

  他想起每日在桃因裏揮汗農忙,每日在夕陽西下時,總有人正等待著他回家,他就莫名地覺得安心,就像他為小雁們蓋雁窩般,在不知不覺中,他也在那座山上替自個兒蓋了個窩,而在那窩裏,則有著與他毫無血緣卻親愛關懷的家人。

  與桃花山相比,常年偏冷的雲京,空氣中有種腐朽的氣味,天空就像潭黑壓壓的死水,沉滯不動且時時包攏著他。繁華錦繡中,迷途的總是靈魂,與他繾綣的只是寂寞,在這兒,沒有半個能在夕陽燃盡餘暉時,親自為他點上一盞燈的人。

  他從未告訴過任何人,自他進過黑牢後,他就變得怕黑,而從他第一天對蘇默說了別滅燈後,蘇默便每晚必定在他房裏為他點上一盞燈,讓他無論何時在黑夜中醒來,總能在一睜眼時,就見到那拯救他脫離惡夢的光明。

  就算現下他已再次回到了京中又如何?這世上他早已沒了親人,昨是今非的一切不會再重演,死去的親人們亦不會再回來,而他,也再變不回從前的那個沐策。

  有種滄海桑田過盡的感覺,緩緩地浮上他的心坎,在這份傷懷擴大前,他想起了當園中蜜桃結實累累時,蘇默站在樹下對他的那一笑,那記憶中的燦爛,彷彿一盞光陰中的燭光,為他照亮了前路之餘,也為他這迷途之人指引了新的方向。

  只要有她,只要她還在他的身旁,他想,或許他就能跨過那些已是斑駁歷歷的往事。

  蘇默在他不語地埋首在她的頸間,呼吸逐漸變得徐緩不再急促時,她的兩手攀至他的背後徐徐輕撫。

  「怎麼了?」

  他緊緊地擁住她,難以自抑的柔情像荒煙中的蔓草,在她的懷抱中任性地滋長,他不禁感謝地在她的耳畔低喃。

  「不知怎地,每每見著你,我便覺得,這世上似乎又變得美好一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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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次日一早,再次將蘇默給偷偷拐出蘇府的沐策,在沒睡醒的她仍揉著眼頻打呵欠時對她說,今兒個他要帶她去見個人,而這人,即是他當年曾親自教過武功與兵法的徒弟,他倆已有許多年不見了。

  聽他這麼一說,蘇默好不容易提振起些許精神,陪著他坐在酒樓豪華包廂裏頻灌著濃茶,可當來者打開包廂的廂門時,她又覺得,她其實根本就還沒有睡醒。

  這就是他的徒弟?

  這位仁兄……其實是哪來的江洋大盜,或是某個匪幫的掌門人吧?

  坐在沐策身旁的蘇默,僵硬地轉動著眼珠,瞠大了眼瞧著眼前濃眉大眼,滿臉刀疤,一身結實僨張的肌肉,渾身上下充滿江湖草莽氣息,年約三十好幾的龐然魁梧大漢,在一進了包廂把門扇合上後,即渾身哆嗦個不停,直衝至沐策的跟前跪下,兩手死死地抱緊了沐策的大腿。

  「師父!」悲天慟地的痛嚎聲,活像是至親骨肉離散了十八年般。

  沐策淡淡地問:「教你的規矩呢?」

  莫倚東抖顫著身子,唯唯諾諾地放開了他的大腿,而後抬起臉,一雙充滿血絲的大眼,直望著沐策那張死而復生的臉,心緒過於激動的他,張口結舌了好半天,就是沒法完整地把話說出口。

  「師父……怎麼……您、您……」他不是死了嗎?

  「我沒死,是她救了我一命。」沐策揚手朝身旁一指,解開了他的疑慮的同時,也把這份熱情轉嫁給她。

  「恩公——」在下一刻,莫倚東即轉過了身子,以驚人的氣勢朝蘇默一跪,再五體投地的深深一拜。

  蘇默被他拜得一顆心都不禁顫抖地多跳了兩下,她急急彎下身子想將他扶起。

  「快起來,救他的不只是我一人……」這也太考驗她的驚嚇承受度了。

  「好了好了,起來坐好。」沐策在他死死趴在地上硬是不起時,兩指拎著他的衣領,動作流暢地將他給拎到椅子上去。

  聆聽著他那已是久違多年的聲音,熱辣辣的淚水頓時浮上莫倚東的眼眶,令他什麼都看不清。

  他哽咽地喚,「師父……」

  想起了自家徒弟相當容易過於感動,又動不動就傷春悲秋的性子,沐策將桌上早就點好的烈酒往前一推,再讓步地道。

  「先說好,別太過分,哭一會兒就成了啊。」還好他事先有準備。

  接下來,蘇默就看著坐在對面的某位大漢,邊無聲地哭著邊拿烈酒猛灌,那神情那模樣,既悲憤無比又豪壯萬分,她不禁以肘撞撞身旁的沐策。

  「他就是那個出身江湖的徒弟?」眼淚曄啦啦地往下掉,烈酒一杯杯地往腹裏灌,太有性格了。

  「嗯。」

  「大你十來歲的徒弟?」怎麼他孫兒輩的、徒弟輩的,年紀統統都比他來得大?

  沐策叨叨說起,「我自小生在大將軍府,兩歲紮馬、三歲挽弓、四歲騎馬、五歲練刀、六歲習劍、十二歲收徒……」

  她頭疼地杵著額,一時之間又忘了他打小起就有些異於常人。

  「行了行了……」他有必要這麼天縱英才嗎?

  連連灌完四壺烈酒後,莫倚東看上去似是冷靜多了,他一手握著酒杯,兩目瞬也不瞬地盯著沐策,卻是不再哭了。

  「哭完了?」沐策遞給他一張乾淨的巾帕。

  「師父,您老人家——」

  他輕聲糾正,「我沒你老。」

  「師父,您今日能回京,可是陛下他賜您無罪了?」他怎麼也想不明白,明明就聽人說自家師父於流刑途中病故,怎現下又好端端地坐在這兒了?

  「我仍是有罪之身。」沐策緩緩道來,「我於流刑途中被棄於路旁待死,據傳言,宮裏早已證實了我的死訊,只是至今陛下仍不敢公諸天下而已。」堂堂一國之君怎麼可能承認,就只是因心頭一時的不快,便千方百計要他這無罪之人死呢?

  莫倚客滿腔的怒火,當下熊熊地燃燒了起來,他氣抖地一把捏碎了酒壺,攜著滿腸滿肚的烈焰想也不想地就站起身。

  「坐下吧。」沐策伸出一掌輕鬆地將他給壓回座裏。

  他氣得兩眼都發紅了,「可是……」

  「難不成你能進宮砍了那位老爺?」沐策不以為然地桃桃眉,結實地按住蠢蠢欲動的他,而後大掌一下又一下地拍在他的肩頭上,就像在給隻發怒的大花貓順著毛。

  蘇默將他嘴上不承認,可實質上關心的舉動看在眼底,覺得他這人也真是愛臉皮,擔心自家徒弟莽撞地去惹禍就說一聲吧,怎麼這人的溫柔總會拐彎抹角的?

  「不介紹一下?」她偏了偏頭問。

  他的拇指朝旁一歪,「莫倚東,當朝威武將軍。」

  「……」怎麼他的晚輩不是大富大貴就是掌權當官的?

  「師父,徒兒不想再當什麼將軍了……」聞言的莫倚東,哭喪著一張臉,直為當年的愚行感到後悔不已。

  「當年為師可是阻止過你了。」不聽勸嘛,怨誰呢。

  蘇默好奇地拉著他的衣袖,「長工啊長工,有什麼內幕不妨說來聽聽。」

  莫倚東卻快一步搶先問道:「師父,這位恩公與您是……」什麼長工工啊?

  沐策邊替她剝著花生殼邊說。「我是她家的長工。」

  當下某位將軍死死朝她瞪著銅鈴般的大眼,將她瞧得胸坎裏的那顆心又再次跑馬般地狂跳了好幾下。

  沐策語氣平淡地再道:「換句話說,她不但是我的救命恩人還是我的東家,因此對她,你該怎麼尊重就怎麼尊重、該如何侍奉就如何侍奉,若有半分拿捏不妥,你就準備一輩子當不完你的將軍吧。」

  「東家大人!」奉師命為圭臬的莫倚東,一個起身又是準確地朝她跪了下去。

  再讓他這般跪來跪去,她的陽壽都快短少三年了……

  蘇默一手撫著胸坎,「長工。」

  「嗯?」

  「這稱呼太隆重了,正常點的就好,我不拘禮的。」她不過是小人物,而對方不但是個血性漢子還是位大將軍,受不起受不起。

  「娘子啊娘子,我這就叫他再改改。」他將一碟剝好殼的花生放在她的面前,還順手替她倒了杯濃茶壓壓驚。

  娘子?

  表情有如被五雷齊轟過一回的莫倚東,瞧瞧他倆親暱的模樣,頓時明白了過來,他結結巴巴地指著她問。

  「師、師娘?」不會吧?

  沐策心情甚是愉悅地道:「愛徒,多年不見,你變聰明伶俐了。」

  「徒兒不敢……」當下一陣冷顫令莫倚東抖了抖,很不習慣他突然變得如此慈愛的模樣。

  「咳。」蘇默清了清嗓子,很努力不讓耳朵紅起來,「說正事,為何你不想再當將軍了?」

  他吸了吸鼻子,再次取來酒壺大大灌下一口烈酒。

  「師娘,您有所不知……」他這輩子最大的錯,就是從當年立錯了志向,又不小心拜了個萬能的師父開始。

  想當年,他猶青春年少風華正茂時,他不過就是名默默無聞的江湖中人,成天砍砍人、殺殺仇家,生活過得也挺自在愜意的,可這日子再好,卻始終都不能教他忘懷了他的心願,那即是當個名震天下的大將軍。

  因此當那一年離家出走的沐策出現在他的面前,以一身家傳的功夫打敗眾多武林高手,並洋洋灑灑地與武林同輩談論兵者與治國之道時,他的一顆心,也就這麼誤入岐途地跟著沐策走了。

  死纏爛打地追著沐策拜了師後,接下來的數年裏,沐策從一開始握著他的手,一筆一畫地教他讀書識字起,到手捧著兵書,日以繼夜地教他兵道戰法,最後甚至毫不保留地將一身武學全都傳授給他,給予了他築夢最牢固的基石。就在他認為自個兒已是學藝大成,準備前往雲京參加武狀元大賽,為他的將軍夢想邁出第一步時,沐策卻阻止了他。

  他還記得,沐策當年是這麼對他說的——

  你不是塊當官的料。

  偏偏當年他腦子裏就是一門擔當將軍的心思,壓根聽不進沐策的勸,拚死拚活地考上了武狀元後,又簽下了軍契從了軍去。幾年過去,他是如願地登上青雲當上將軍了,可無聊枯燥的軍中生活,本就拘著他這個生性活躍的江湖中人讓他很難捱了,他永遠也難以適應的官僚制度,也總是讓他如喉鯁魚刺,渾身不爽快之餘,還逼得他成日不得不小心地與人周旋鬥法,再加上長年派駐關外國境邊陲,那天天吃著風沙、沒事數螞蟻的日子,更是讓他苦悶得都有逃兵的心了……

  早知會有這下場,當年他就是自砍雙腿他也不去考那勞什子武狀元了。

  只是天曉得,這樣的日子他還得在塞外過多久,而這兵……得當到何時才是個頭啊?

  蘇默擱下手中的茶碗,暗自在心中歎了口氣,眼下這茶都喝完兩壺了,可坐在她對面的那位威武將軍,滿腹的苦衷卻仍是訴之不盡,聽得她都想為他掬一把心酸淚了。她伸手推推沐策,要他替自家徒兒想想辦法。

  「別愣著啊,還不想法子救你家愛徒脫離苦海?」

  「我這是成全他。」吃到苦頭了吧?

  生怕冷血的沐策將會不為所動,莫倚東一把握住蘇默的手懇切地向她請求。

  「師娘,求您就同師父說說,幫幫徒兒吧……」

  沐策寒目一凜,「手擱哪呢,膽肥了是吧?」

  當兵多年,亦多年沒跟女人正常接觸過的莫倚東,在收到來自沐策的警告後,先是愣了愣,低首瞧了瞧手中的柔荑,並確實感受到那軟嫩的觸感時,他急急地縮回手,慌張失措地瞧著變臉的沐策。

  他紅著一張臉地解釋,「師父,我、我沒……徒兒不敢……」

  「嗯?」瞧瞧,自家的徒兒多純情多害羞,多像一朵小花啊……雖然骨子裏是個中年大叔。

  「別逗他了。」蘇默看不過眼地制止他,「明明你就挺擔心他的,不然你也不會特意找他來了。」有他這樣玩徒弟的嗎?

  「師父……」莫倚東含在眼眶裏的淚水又快掉下來了。

  沐策朝他輕輕歎了口氣,下一刻目光也變得柔軟溫和了許多。

  「真不想再當將軍了?」他能放棄他的夢想?

  他用力點頭,「徒兒一心只想回到江湖,若師父允許,日後徒兒願侍奉師父左右!」

  「即使這些年來的心血將會化為烏有?」要當上將軍不易啊,更別說他都已辛苦那麼久了。

  豈料莫倚東仍是鐵了心,「只要能離開那烏煙瘴氣的官場,不必再同那些陰損的小人周旋過招,無論什麼代價徒兒都願付!」

  「即使日後你得侍奉你家師祖?」他再扔出一個對自家徒兒來說頗棘手的問題。

  一想起那位容貌妖豔無比的梅相,莫倚東當下便覺得一陣寒意自他的腳底竄了上來。

  「呃……他能離朝?」不是聽說,陛下打死也不願讓這名朝中唯一敢直諫的良臣離開嗎?

  「有我插手,當然能。」沐策胸有成竹地說著,「如何?」

  「……徒兒一切都聽師父的安排就是。」雖然他打從一開始就沒與那位梅相對盤過,不過為了自由……男子漢大丈夫,豁出去就豁出去。

  既然他都不悔也不打算回頭了,那麼接下來的事自然也就好辦了,早就備妥良計的沐策以指撫著下頷問。

  「我若沒打聽錯的話,聽說這些年來你與九王爺之間……有些嫌隙?」

  莫倚東怔了怔,驀地陰森一笑,眼中寒芒冷冽似刀。

  「豈只是嫌隙而已?」他沒帶兵去搗了那座九王爺府,或是就採用江湖中人的舊作法,直接找個深夜摸進府裏去滅他全家,都算是客氣了。

  當年沐氏父子叛國案子一出,九王爺在朝廷中大力主張採連坐之法,要陛下殺無辜的沐策以儆效尤,當時遠在邊關的他在聽到消息後,急得就只差沒有抗旨,直接殺回京來營救家師了。

  對他有著再造之恩的師父,那個年紀小小的、聰明又身手高強的少年,怎麼能被困在那座黑牢裏受盡折磨欺陵?那三年間,他不斷上書表示他想回京探探家師,卻次次都被無情地駁回,而摺子被駁的主因,就是出在九王爺在殿前主張沐策善攏人心,斷不可給他組織黨羽的機會。

  因此在皇帝眼中可能將會成為黨羽的他,獲了個莫須有的罪名,硬生生地被降了一品,兵力也被大大削減了四成。然而嘗到了這甜頭的九王爺卻猶不知收手,依舊大肆打壓著他,私底下暗自串通了兵部苛扣大軍武器與糧草,賄通了吏部扣下部分軍餉,一心一意就是要逼著他這個沐策之徒造反,好讓身在黑牢中的沐策再因此多擔上一條罪名,名正言順地上了午門外的斷頭臺,成全了皇帝的心願。

  為了沐策,為了身後的軍員屬下,莫倚東只能死命咬著牙逼自己忍下去,反覆告訴自己絕不能就範,也不可造反,他不願真成全了那些人的心思將自家師父逼上刑台。

  可他們居然在沐策遠赴流刑時,將他棄於路旁待死,甚至還向全天下人隱瞞這消息?

  大丈夫是可忍,孰不可忍。

  眼看他情緒也醞釀得差不多了,沐策不慌不忙地拋出一個令他難以拒絕的誘惑。

  「現下有個機會,不但能如你所願,讓你在日後擺脫威武將軍這一職,還能讓你一清舊怨,痛快地將九王爺當成沙包打,你做不做?」

  「我做!」山水有相逢啊,總算是天不負他,這事他都已悶在心底近四年了。

  蘇默不解地問:「你究竟想做什麼?」

  「不過就是替我家徒兒解解氣,再順道解決一干人等的煩惱罷了。」他這人做事向來講求效率,既然他身邊的人都有著困擾著他們的麻煩,那不如就讓他一口氣都給解決了吧,他可沒那閒暇常跑雲京這一趟。

  「說來讓我們一塊聽聽吧。」

  他朝他們兩人勾勾指,不疾不徐地將他入京以後一直在做之事,和即將進行之事全都對他倆說了一回後,就見他們一個興奮地咧嘴嘿嘿直笑,而另一個則是有些難以置信地蹙著眉。

  「……你不是說你對陛下無怨?」她記得中秋時他是這樣說的。

  沐策冷冷一笑,「我雖說過我不恨不怨,但我可沒說我不會報仇。」這完全是兩碼子事。

  「……」原來還有這種說話技巧啊。

  「如何,願做嗎?」沐策轉首看向儼然已經樂過頭的自家徒弟。

  「徒兒願做!」

  他擺擺手,「那好,你趕緊著手去辦吧,我等你的消息。」

  當莫倚東踩著疾快的步伐遠去後,沐策一手執起酒杯,靜看著杯面上的酒水漣紋,在朝陽下顯得晶亮奪目。

  哼,不讓他回到雲京便罷了,一旦讓他回來後,要他不報仇?

  別說笑了。

  當年他也曾經純真誠良過,可無奈的是,世情與際遇總是催人的心迅速蒼老,再不信任何天真,只信躲藏在人心底下的暗流與旋渦。無數年的歎息,在暗夜中化為一聲哭鴉的低鳴即過去,又有誰知曉,他是如何度過黑牢那一千多個不眠的長夜?

  那些曾害過他的人,在京中也安逸夠久了,也該教他們體會體會……什麼是禮尚往來了。

  按照沐策計畫,負責出場攪局打亂婚事的莫倚東,這日,事前也沒知會蘇府一聲,一早便率了大批人馬來到蘇府登門提親。

  蘇老爺與蘇夫人在見著那些親衛將為數眾多的聘禮,給一一抬進大廳廳門裏時,還滿腦子的不解這是演哪出,後來在莫倚東的說明下,他們才明白,原來今日威武將軍是代義弟前來向他們提親。

  只是……他們家的蘇三姑娘,早已經許親給九王爺府的管家義子了啊,這一女……怎麼能二嫁?

  遭到拒絕,因而勃然大怒的威武將軍,當場一拳擊碎梨木花桌,嚇得滿廳婦孺齊聲尖叫。

  他狠目微瞇,「區區一名九王爺府裏的馬夫能當您的賢婿,而本將軍的義弟,卻無緣一結奏晉之好?」

  蘇夫人猶想張口解釋,「將軍,您有所不……」

  「豈有此理,此事本將軍斷不會如此善了!」他羞怒交加地震聲一吼,轉身朝身後的親衛們大唱,「咱們走!」

  也不知招誰惹誰的眾人面面相覷,只能束手無策地任由威武將軍忿忿拂袖而去。

  出了蘇府不多遠,一走至轉角處後,莫倚東即拉住扮成他屬下的沐策,難掩興奮地揪著他的衣袖問。

  「師父師父,徒兒演得好不好?」

  「還行。」沐策嘉許地拍拍他的腦袋,「接下來繼續去忙你的吧。」

  「徒兒能對九王爺下手到什麼程度?」早就迫不及待的莫倚東直搓著兩手,躍躍欲試地問。

  他隨口應道:「給他留口氣就成了。」

  「是!」莫倚東歡快地大大點著頭,隨即轉身攀上屬下牽來的馬兒背上,率領一大群人準備去一清舊仇。

  在他們走後,一輛豪華的富家馬車緊接著就停在沐策的面前,隨後,一隻素手輕輕揭開車簾一隅。

  「沐策?」簾內之人輕聲低問。

  「在下正是。」他應了應,轉首看看四下沒人發現後,即動作俐落地登上馬車車廂。

  車廂裏,一襲大紅華麗衣袍的蘇二娘,默不作聲地打量起一直聞名卻始終未曾見過面的沐策,而沐策也一語不發地迎上她似探究又似挑剔的目光……

  兩相無言的景況下,他們看似較勁的目光在彼此之間一來一往了好陣子,最後,始終都不驚不慌的沐策首先朝她一笑,這才打破了他們之間的僵持。

  蘇二娘一開口就直說重點,「我就這麼個妹子,雖說腦袋平凡了點,樣貌又不是天仙,腳還跛了些。不過她既是我妹子,那麼她在我眼中,即是天底下最美最可愛的寶貝。」

  「我完全同意。」

  蘇二娘愣了愣,往常她說這些話時,底下聽著的人大多數不是已翻起了白眼,就是不以為然地轉過頭去了,哪像他,竟再認真不過地把話聽進耳裏,還點頭同意。

  「這麼多年來,我把她捧在手裏怕摔了、含在嘴裏怕化了,恨不能藏在袖裏或鎖在盒裏任誰也不能見著摸著。」她再繼續說出她的珍視程度,「我家相公說過,我的一片護妹之心,似乎是有些過於偏執。」

  ……她確定只是似乎而已?

  沐策不語地垂下了眼瞳,決定在這事上頭……就不多生事添上他的意見了。

  「你有意見?」她尋釁地問,她這人最是討厭有人敢質疑她了。

  他相當識大體,「當然沒有,慕夫人你說得極是。」

  「你不好奇我為何要將她養在桃花山上嗎?」她揚起纖纖長指,五指上或金或銀或玉的美戒,在在昭示出她的財力有多雄厚。

  「曾好奇過,但在明白後,在下十分感謝夫人的睿智。」他拱起兩手,低首深深地朝她一揖。

  蘇二娘贊許地揚起菱似的紅唇,「看不出你挺上道的。」

  「慕夫人過獎了。」

  這麼多年來,頭一回能與人談及自家小妹,且一談就通,根本就不需多作解釋之人,或許也就只有他了,蘇二娘萬分感傷地歎了口長長的氣。

  「他人不懂啊,他們不會明白的……」

  他沉穩地應著,「我明白。」

  蘇二娘一手掩著心口,難抑傷懷地傾訴而出,「我就養著她,不成嗎?我就疼她,不成嗎?他們都不要她、不在乎她,我要,我在乎,不成嗎?我心甘情願把她養在一處鳥語花香的地方,不讓任何人傷害她、嘲笑她,我就是想讓她快快樂樂的,不成嗎?你不知……當年我見下人自舊柴房裏救出她來時,我是如何的一個百爪撓心哪……」

  往事歷歷在目,蘇二娘在提及舊事時,彷彿又再次看見了蘇府裏那似枝上孤鳥的小女孩,無人憐愛,無人伸出援手,明明就與她血脈相親,可那孩子卻非得委屈地待在下人群中,日日勤幹活好換頓飽飯吃……

  她鼻酸地問:「我心疼啊,我就心疼她不成嗎?」

  在聽了她的話後,沐策不是很清楚他空曠的腦海裏還存著什麼,他只知,尖銳的心疼自骨裏透出來,它是如此的絲絲入扣,彷彿記憶中的淚跡還有溫度般,進而挖掘出一般令他難以割捨的牽掛,逼著他必須去做些什麼、或是承諾什麼,才可以遏止這份胸口裏過於灼熱的熱情。

  「日後,就由我來代你心疼她。」沐策抬起頭來,堅定的目光迎上她的。

  「你……」

  「她救了我一命,她給了我一個新的生活,她讓我由衷地感到快樂,她讓我知道情是如此美好,她點了盞燈讓我知道回家的路該怎麼走,她給了我一個家。」他緩慢且詳實地說著,一字一句都要她仔細聽清楚,「我想給她的,有很多很多,她不懂不明白的,我會慢慢告訴她,我會將她護在臂彎裏好好保護她,就像你以往所做的。」

  望著他那雙不容置疑的眼瞳,她仍要他一個親口保證。

  「你發誓?」

  他舉起一掌,「若違此誓,願遭天誅。」

  蘇二娘在得到他的保證後也不多囉唆,轉過身取來了一大疊的帳冊交給他。

  「這是你要的帳冊記錄。你確定這事不會影響到我夫家日後的生意?」這事被捅出來後,被罰款的心理準備她是有了,她煩惱的是將來。

  「影響自是有的,但在去掉了官府課征的高稅與年年上貢的賄金後,我相信是足以打平貴商號的損失。」

  她大大鬆了口氣,「有你這句話就成了。」

  收拾好心情後,今日還排滿了行程的沐策,即彎身向她示意。

  「那麼沐某就先告辭了。」

  「日後,我會去桃花山上看她的。」蘇二娘在他欲下馬車之前,把話追在他的身後。

  他側過首,款款輕應,「屆時在下必定倒履相迎。」

  「要待她好。」她不捨的語氣,就像是在割捨什麼寶貝。

  「會的。」

  「要疼她。」她還是有點不放心。

  「一定。」

  「要寵她讓她。」

  沐策面上的笑容無比璀瑰,「那是當然的。」

  車輪聲轆轆地響起,留在原地的沐策目送了遠去的馬車許久,當他轉過身子,打算離開蘇府到項南那兒瞧瞧他準備得如何了,可這時他卻聽見花嬸心急的叫聲。

  「沐沐!」

  「什麼事跑得這麼急?」他連忙迎上從後院小門跑出來的她。

  花嬸死命地拉著他的衣袖,「你快來,三姑娘被大夫人的伴婦給關進了柴房裏!」

  他一怔,柴房?

  那不是她小時候的心結所在嗎?

  正當沐策如此懷疑之時,此時在府裏的蘇默,卻不是這麼認為的。

  其實,對現在的蘇默來說,柴房真的已不再是她的心結所在了。

  站在柴房裏的蘇默,揉了揉方才挨打的臉頰,滿心不屑起那些就如同她爹一般只會使用老招數的下人。

  將她關在這兒要她習點教訓……他們會不會太小看她了?他們以為她還是當年那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孩童,沒法離開這間小小的柴房嗎?

  「一屋子的兇器啊……」她扳扳頸項,開始在滿是乾柴的柴房裏,尋找起哪個比較合手的破窗用具。

  當沐策以一個外人的身分衝進府內後院時,蘇默早已撬壞了窗欄,正坐在高高的氣窗上試圖從上頭跳下來。

  被她嚇得不輕的沐策連忙趕上前,足下一點地,即踩著牆面一路攀了上去,伸出一臂攬住她的腰,將她給穩妥地抱在懷中,再帶著她安然落地。

  「三姑娘?」他才將她放下,卻發現她的目光根本就不在他的身上。

  「等我一會兒。」

  推開沐策後,蘇默逕自走至滿是圍觀下僕的院中,她抬眼瞪著一院對她目光不善的人,在心中默念眼前都是一田待撥的蘿蔔許久,接著她深吸了口氣,緩緩將一雙水目定在芳姑的身上。

  「方才,你打了我兩記巴掌,還將我關進柴房裏。」她一手撫著面頰,覺得上頭還是有些燙熱。

  「我這是代夫人教訓你!」芳姑用力哼了哼,自恃身分地對她揚高了下頷。

  她點點頭,「噢。」

  「若不是你這沒人要的跛子暗自勾結了府外的人,今日威武將軍怎會上府——」

  「花叔,押著她。」蘇默沒讓她說完,揚手朝身後彈彈指,毫不猶豫地指示,「花嬸,立刻差人去找個牙婆,將這犯了我朝律例膽敢欺主的下人給賣了!」

  從沒想過她會說出這種話的花嬸,怔愣了一會兒後,開心地對她大聲應著。

  「我這就去!」她總算不會再只是呆呆地任人欺負了。

  「你敢?我可是夫人的伴婦!」遭花叔用力拘著的芳姑,又驚又怒地扭頭朝她大唱。

  蘇默淡淡地問:「與我何關?」

  啊?

  「你若還有話要說,就同他們上官府說去。」反正又不是她所在乎的人,管他幹嘛?

  不顧芳姑的拚力掙扎,蘇默在其他人教上前對芳姑施以援手時,抬出主子的架勢,一一將他們都給冷冷瞪了回去。當花叔已帶走人後,她旋即轉過身朝沐策大步走來,拉著他的手出了院子,在來到一處僻靜的角落時,她即動作飛快地撲進他的懷裏,兩手緊緊攬住他的腰不放。

  沐策知解地低下頭,輕聲在她耳邊喃喃。

  「沒事了,我在這呢,你做得很好。」還好,這回她連發抖都沒有。

  她的明眸裏盛滿了不安,「長工啊長工,我這樣算不算是壞人?」

  「還不夠壞,日後咱們再多練練。」沐策抬起她的臉蛋,心疼地撫過她面上的掌印。

  「怎麼練?」她呆了呆。

  他含笑地建議,「不如這樣吧,我先教你如何虐徒當入門。」

  遠在城的另一端,正騎馬領著一群親衛往九王爺府方向前去的莫倚東,莫名其妙地打了個噴嚏。

  「哈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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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不孝徒,人既沒死,就不會派人來信吭一聲嗎?就不會通知一下自家老師嗎?就這般讓老師為你白髮人送黑髮人,夜夜垂淚不已,你於心何忍?」

  丞相府內,在收到沐策的來信後,身為一國之相的梅亭然即懸著一顆心,日以繼夜地等著他原本以為早已不在人世的愛待登門,而就在今日,在一見到確實還活得好好的沐策後,他即一聲一句地控訴著。

  沐策挑挑眉,「哪來的白髮?」

  「為師偷偷拔掉了!」

  「哄我呢,您若能生出些白髮,那還真得拜天謝地酬酬神了。」沐策白他一眼,不為所動地別過臉去。

  眼前這位號稱天下第一奸相、百官心目中的妖相、亦是沐策恩師的梅相梅亭然,當年他以這副豔若桃李的出眾容貌,首次出現在朝廷廟堂上時,當下迷倒了文武百官不說,就連陛下也都忘了他是男子之身,為他神魂顛倒得差點都忘了回後宮的路該怎麼走……

  即使現下他已到了四十一枝花的年紀,可這張紅顏禍水的臉龐、這一身玲瓏有致的迷人身段,卻還是數十年如一日的從沒變過,仍舊青春招搖得很,每年照樣迷死一大批沒抵抗力的新晉官員不償命。

  「老師,學生前陣子剛進京時,聽到個與您有關的消息。」沐策笑咪咪地說著,語氣溫柔得有若煦煦朝陽。

  梅亭然一聽他這話頭,登時先前所有氣焰就都迅速消失殆盡,還作賊心虛地低下頭不敢直視他的眼眸。

  「聽說,數月前您在府裏一哭二鬧三上吊,不但鬧了個雲京人盡皆知,還讓陛下給下了道旨,要您進宮反省?」好啊,翅脖硬了,臉皮厚了,命嫌太長啦?

  「……快下雨了,為師收衣服去。」梅亭然兩肩一縮,轉身就想來個腳底抹油。

  「沒出息!」沐策大掌朝桌案重重一拍,「都多大年歲了還玩這一套?您當自個兒是深閨怨婦還是被逼嫁的黃花大閨女?性命是由著您這麼玩的嗎?若是稍有差池,您今日還能站在這兒嗎?」

  梅相怯怯地低下頭,小聲地在嘴邊辯駁。

  「為師這還不都是為了你……」當初要不是接到自家愛徒的死訊,他能傷心得不顧儀態、不顧身分,在衝進宮中得不到陛下親口一句解釋之餘,才回到自家裏鬧上這一出?

  他厲目一瞠,「嗯?」

  「沒……老夫除了心疼你外,不過就是想乘機向陛下告老還鄉罷了……」梅亭然害怕地把頭壓得更低,幾乎都快貼到胸口上了。

  「都說過幾百回了,沒個能讓人心服口服的理由,陛下是不會准您離朝的。」拿他的事情去鬧?陛下本就厭惡他沐家入骨,怎可能會讓老師用這理由離開廟堂?

  「那……那老夫想稱病辭官?」梅亭然不甘地咬著唇,那深受委屈的模樣,看上去更是楚楚動人。

  「您認為這招真騙得過那一打太醫?」沐策再潑上一盆冷水。

  「你這不孝徒啊——」怎麼拐都不上鉤,他不禁指著愛徒的鼻子哭訴。

  「學生不過是提點您老是刻意忽略的事實罷了。」沐策笑得十分純良無辜,壓根就沒把恩師迷惑世人的模樣給看在眼底。

  他抽抽噎噎地拉著衣袖抹淚,「愛徒,老夫真不想再當黑鍋奸相了……」

  試問,天底下有哪個丞相當得比他還冤屈?

  明明他就是個良言直諫的好清官,偏偏世人就只看在他這張臉上,便兀自給他定了個先入為主的妖孽大罪,根本就不管他是多麼的愛民勤政,每每一遇朝中大事,他們總是把最壞的罪惡源頭往他的身上推,不論對錯便把髒水都往他的身上潑,這大大小小的黑鍋,他都背了快二十年了……

  「不都早叫您別管別人的看法了嗎?您就是說不聽的愛面子。」沐策搖搖頭,在他猶在自憐時將他扶至椅上坐好,「說真格的,學生今日來找您除了向您請安外,還另有幾件要事。」

  他茫然地眨眨眼,「什麼要事?」

  「威武將軍返京祭祖一事,您知道吧?」沒記錯的話,他家徒弟是用這名義回京的。

  都轟動全京城了,他怎會不知?

  梅亭然寞地大大轉了個音調,朝他笑得一臉妖魅不已。

  「愛徒啊,聽說你家徒弟最近很威風哪,連九王爺都敢打?」上回他奉旨代皇帝登門探望傷況,嘖嘖,那個下手之狠哪,堂堂皇嗣都被揍成個半殘的豬頭了。

  沐策聳聳寬肩,「您的徒孫隱忍許多年了,讓他發洩發洩也好。」

  「說吧,你做了啥事?」他才不相信事情就這麼簡單而已。

  「學生不過是教唆而已。」

  「你這回無風生浪的理由是?」他點頭再點頭,在嗅到了一絲絲詭譎的氣息後,急不可耐地再問。

  沐策不答反問:「老師,若學生說您有機會能在近期全身而退……」

  「為師這就入夥!」

  「話都還沒說完呢。」

  「行了,你這小子就這顆腦袋最是靈光,為師信你就是。」梅亭然再明白不過地推著他的肩,「來來,告訴老師,你打算怎麼做?」

  他扳扳兩掌,「二桃殺三士。」

  「喔?」

  沐策自一旁桌案上取來一只他所帶來的大布包,解開布巾後露出了那些由項南與蘇二娘主動配合獻上的帳冊,並自懷中取出一張由項南派人明察暗訪得來的官員清單,接著,他再奉上兩本由他親自所擬的摺子。

  一鼓作氣看完了他所帶來的那些後,梅亭然斂了斂心神,面色凝重得有若烏雲罩頂,不時還雷聲隱隱、電光閃閃的。

  「愛徒啊,你可知你這事情一挑,將挑起六部的動盪?」臭小子,幾年不出手,一回來就打算鬧大的?

  「這些年來他們油水撈太多了,是該清減一下了。」誰讓他們欺負他家徒弟?

  「你可知你這一攪和,將會造成後宮大亂?」

  「陛下後院起火關我何事?」當年派人想毒死他的,都是什麼人啊?

  梅亭然不斷搖首,「你可知你這一巴掌打下去,打的不只是九王爺的臉面,更是直接扇在陛下的臉上?」

  「那不是挺好的?」不然怎麼叫報仇?

  「……」他不該忘了,他家愛徒是標準的面白心黑。

  見他將那兩本摺子翻來又看去,緊皺著兩眉遲遲就是不開口吭上一聲,沐策有些擔心地問。

  「老師?」

  「你就直接說吧,你要為師怎麼做?」他總得搞清楚這回他扮演的是什麼角色吧?

  「扮個忠臣。」沐策誘拐似的道,「您不是一直都很想這麼做的嗎?」

  他兩眼一亮,「當真可以?」他終於有機會扭轉世人對他的印象了?

  「可以,且在事後,太后必定會要您滾出朝中。」保證到時他連官也沒得做。

  他興匆匆地撩起衣袍,「為師這就去書房重新騰過這兩本摺子!」

  沐策一掌按住他,在他不解地回過頭時,低聲說出接下來的打算。

  「老師,學生這回離開雲京後,或許就不再回來了。」

  梅亭然的身子頓時一僵,當下沒了先前的歡欣雀躍,反而有些愁悵地頓了頓,而後,他看似落寞地扯動著唇角。

  「這樣啊……也好,現下全朝都以為你人已死,為了你的安危著想,你是不該留在京中的……」他不放心地拍著愛徒的肩頭殷殷叮嚀,「話說回來,你的年紀也不小了,往後別再孤家寡人的,回去前記得看看京中的閨秀,就是帶回去當媳婦也是好的。」

  沐策氣定神閒地道:「媳婦已經有了。」

  「你成親了?」梅亭然頓了一會兒,訝然地湊上前,一下子又變得眉開眼笑的。

  「尚未,但日後定會。」沐策靜看著他那雙純粹為他感到開心的眼眸。

  「美人?」

  他微揚起唇角,「在學生心中自然是。」

  「才高八斗?」

  「醫術方面算是。」她都能把他從鬼門關前拖回來了。

  「她……」梅亭然還想再問些什麼,卻也不知接下來該從何問起才是。

  沐策輕輕攬住他的肩,「老師若好奇,日後告老,搬過來一塊住不就知道了?」

  他一愕,莫名湧上的淚意,張牙舞爪似的想要奪眶而出,他急急轉身想要掩飾,卻掩藏不住頻頻顫抖的兩肩。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沐策以袖拭去他的淚,一臉理所當然地對他微笑,「您是我的親人,我怎會丟下您呢?」

  自當年轟動全天下的沐氏叛國一案後,沉寂許久的雲京,又再次因案子而熱鬧了起來。

  京中人人皆知,九王爺與威武將軍這兩班人馬早就不對盤許久,往日為了沐策一人,更是結下了數之不清的粱子與舊恨。而現下,聽說九王爺府裏管家的義子,看中某個小藥材商外室所出之女,這日子都已看好也已下聘了,偏偏就在這節骨眼上,硬是殺出了個威武將軍,說是要代軍中義弟提親,連聘禮都抬到府裏去了,卻沒料到被潑了盆冷水,在一聽到又是與他有過節的九王爺所為,於是這下更是搶人搶出新仇來了。

  提親不成的威武將軍,在教登門找九王爺理論時,手底下的一干親衛在大街上被一輛橫衝直撞的馬車給衝撞了,而這駕馬車的不是何人,正是九王爺府的管家。豈料管家在撞了人後,他非但沒下車慰問傷者,亦沒道歉,反倒是仗勢將傷患給打了一頓,還揚言這馬車是九王爺府裏的,有本事他們就進宮告去,反正他們九王爺的背後有著太后撐腰。

  管家這一招,或許在往日橫行雲京時是挺管用的,只是他不巧忘了……這回他對上的威武將軍是個什麼樣的人。

  威武將軍他……是個當過兵混過江湖的粗人,還是個莽撞的血性漢子,他哪會有什麼細膩的心思去管你背後有什麼靠山?

  當下佛面僧面都不看的威武將軍,怒氣衝天地領著一大票人馬,直接踹壞了王爺府上的兩扇大門後,便衝進裏頭一把揪出九王爺,當頭就不顧身分、不講情面地給他一頓暴打,確確實實地來了個以仇報仇。

  據說那日威武將軍的這一毆,所造成的傷況可不是擦擦藥酒、看看大夫就能簡單了事的,收到消息後急得掉淚的太后,派出了數名太醫也沒能讓傷重的九王爺下床來,其他王爺登府驚見自家手足被傷至此,紛紛同仇敵慨,一怒之下連袂殺進宮裏狀告威武將軍,要皇帝為弟主持公道。

  來而不往非禮也,你敢告我,老子就敢咬你。

  鎮守大漠多年的威武將軍,不緊不慢地將摺子一擬,也有樣學樣地登上廟堂告上九王爺去了。

  然而就在兩方互咬,而陛下也有意袒護親皇弟這當頭,在朝中地位堪稱舉足輕重的梅相,走上前朝皇帝深深一揖,儀態優稚地自袖中取出了本摺子,當庭也陳狀告起九王爺。

  與衝動傷人的威武將軍相比,梅相這一狀的內容可就扎實多了。

  九王爺多年來勾結兵部盜賣軍備武器予西北眾國、盜賣大軍糧草、串通吏部苛扣軍餉謀利,造成大軍銀庫虧空、戶部在九王爺授權之下偽造民兵證,按人頭冒領民兵兵薪、工部行賄於九王爺,以換取三年不需營造開發新型攻城飛梯……一一寫在那本被攤開的摺子上。

  一鼓作氣扯出了六部向來都在底下密而不宣的小動作後,梅相繼續將多年來,九王爺恃權橫行雲京、縱僕傷人等等被壓在衙門底下不見天日的大小案子,也都附上案件卷宗一併呈報上去,看得陛下面色鐵青之際,梅相再將最大的標靶,定在了九王爺的另一個身分,皇商這二字上。

  皇商這二字一提,簡直就是提起了一大串粽子,霎時殿上一片清寂,百官皆噤聲不語,因眾官皆知,若是這案子搭進了皇商裏,那麼,接下來不只是九王爺將會失足跌跤,站在殿上的他們將會跟著一塊倒楣,就連太后與兩宮娘娘,恐也都會被牽扯進去。

  自開國以來,大部分的皇商不是皇裔身分,就是後宮妃嬪們的親人,而這些素來就站在雲端上的權益,霸權已久、行事乖張、目中無人等等本就是常態,種種作為更是早在民間積怨已久……

  不急著咬死一大群人的梅相,深明適可而止的作法,只在扯出六部大案之後便暫且歇停,好讓一下子被眾案砸暈了腦袋的皇帝喘口氣,但,該辦的案子還是得一一去辦。

  他隨即向皇帝進言,應火速派大理寺接手六部眾案,並嚴加撤查以揪出動搖六部根本的蠹蟲。

  於是如隱身在海底下的巨大冰山終於露出一角般,長年來大理寺一直想辦,卻始終迫於上頭壓力而不敢辦的這些案子,總算是在梅相的指引下逮著了契機。當下朝中風起雲湧,各黨各派人馬焦急得猶如鍋上蟻,而負起全責偵辦的大理寺,更是差點被前來關心案情的官員們給踏破門檻……

  這日在用過早膳後,沐策即找來了備用替身花嬸,要她再次穿著蘇默的衣裳扮成蘇三姑娘,代替蘇默在小屋裏睡大覺,而蘇默則是打扮成一身樸素的僕婦模樣,與沐策手牽手逛大街去。

  逛了一日的京城四處遊覽後,蘇默挽著沐策的手,走進聽說是本城最有名的一間茶樓,才坐下喝不上一盞茶,她就大約已聽了四五種版本的朝中流言,而她發現,不管是哪版的流言,起因都一定是她這個同時被九王爺府和威武將軍看上的蘇三姑娘。

  她湊至沐策的身邊不滿地低嚷。

  「我哪是什麼起因啊,我是藉口、藉口!」這下她總算明白,梅相這黑鍋奸相多年來的心情了,這黑鍋,背得她還真有點悶。

  沐策徐徐地安撫她,「總得讓愛徒師出有名嘛。」

  「還說我是什麼禍國殃民的天仙……」她愈想愈不滿,覺得這城裏的人造謠的本事還真可怕,「都在這坐大半天了,不也都沒人回頭看看我這禍水天仙一眼?」

  「在長工眼中三姑娘自是國色天香。」他執起她一手輕吻,也不管什麼光天化日或是人潮往來。

  蘇默微張著嘴愣了愣,而後有些消受不起地拉拉她泛紅的耳朵。

  「長工啊長工,你是愈來愈招搖了……」反正全城的人都當他已死,所以他這活生生的鬼魂在外就可以肆無忌憚了?

  沐策心情甚好地拉下她的纖指一一啄吻,「是嗎?」

  「話說……咱倆可以這麼悠閒嗎?」眼下京中都亂成一團了,他倆卻鎮日什麼都沒做,就只是逛街和吃茶,這樣真可以嗎?

  「為何不可?」

  「朝中之事……」

  「小事,很快就會解決的。」大戲又還沒上場,急什麼?

  「別忘了你家愛徒還在天牢裏蹲著呢。」不是聽說被關在裏頭待審嗎?

  「他被關得很開心的。」據梅相派去的人來報,莫倚東在牢中天天都哼著小曲,快活得不得了。

  都把人打成那樣了……能不開心嗎?

  她一手杵著下巴看著他,「你真有把握在事後能把愛徒救出來?」

  「放心,用不著救也會有人主動放他出來的。」與九王爺的大罪相比,莫倚東那一點意氣衝動下犯的小事,算得上什麼?

  蘇默想了想,再次在腦海裏點起這回也被牽扯下水的人名。

  「家姊她不會有事吧?」

  他氣定神閒地道:「慕府與項府檢舉官員索賄有功,又奉上帳冊配合查抄,最多,就是罰銀了事罷了。」

  「那索賄的官員們?」

  「丟官流刑、沒收家產,大致上是跑不掉的。」反正也不是什麼斷頭大事,那個陛下還沒最蠢到會宰了泰半的官員,好在日後落了個昏君的駡名。

  她有些驚訝於這代價,「接下來會有這麼大的動靜?」

  「還好,小風波而已。」又沒被誅九族。

  「……」還真如項南所言,再大的事到了他的面前,也全都成了不值一提的小事了。

  「怎麼一直看著外頭?」沐策在她神情專注地看向街道,怎麼也不把眼轉回來他身上時,以一指轉回她的小臉。

  她一手指向外頭的街道,「我記得,當年我就是在這街上曾見過你一面。」

  「在這?」他沒什麼印象。

  「嗯。」蘇默一手挽著他的手臂,「那時你騎著駿馬從大街上而過,而我呢,則正巧要被蘇府趕回沛城。」

  沒記錯的話,那是個也像今日般有點寒意的午後,聽車外的馬夫說,剛從禮部出來的沐家二少爺,正要返回大將軍府去見自關外返京的父兄。

  那時街上也如今日一樣人潮擁擠,被困在街上動彈不得的沐策,耐性極好地停下馬兒等待前頭的人們讓道,而她的馬車,則正巧就停在他的身邊。

  透過馬車的窗櫺看去,午後的日光自街旁的屋簷斜斜地映照在他的身上,鮮衣駿馬、面貌清俊的青年,就似一副秋日的風情圖畫,而他與她,沒有預兆的在大街上錯身而過,並在數年後,措手不及的再度重逢,乖舛的命運,默默地將他帶至她的生命裏。

  沐策領著她下了茶樓,與她一塊走在大街上靜靜回味著往事,行至街底到了蘇府,猶不願走的他,抱著她躍上了後院的房頂,兩人肩並著肩,坐在屋頂角落邊上不會被人瞧見的地方,一塊低首看著下頭成天在府裏吵吵罵罵的人們,而後不約而同地想著,這京城中的生活還真是煩人又吵嚷。

  山頂上藍藍的天空,總是廣闊無邊地對他們笑著,在那兒,一段融入他們呼吸的春天早晨、一份彼此目光交會時的默契,夏日草原上的夕陽餘暉中,有他倆交織的身影,秋夜銀白如霜的月下,分享著的是彼此的懷抱……是種種他們記憶裏難以抹滅的美好。

  怎可能戒掉,怎麼能分得開?他們約好要牽著手一起回家的。

  朔風自遙遠的北方千里奔來,攜著森冷的寒意提醒著人們冬日已然來到,沐策將她擁在懷裏,用外衫將她包裹起來,融融的體溫為她抵擋了寒風,也熨著她的心。

  當天色漸暗,她輕推著他的胸膛,「先回去吧,不是說好今晚要陪遠親去跟太爺爺吃飯嗎?」

  「嗯。」沐策小心地將她扶起,帶她回到小院裏時仍是沒與她分開。

  「我等你消息。」

  「嗯。」

  她好笑地看著他緊握不放的大掌,「還捨不得放手啊?」

  「捨不得……」他低聲長歎,著實放不下滿懷的罄香溫暖。

  「長工啊長工,你愈來愈黏人了。」她偎在他的肩上,滿足地將身子貼合進他的懷抱中。

  他低首咬著她的耳垂,「長工想將你綁在身上帶著一塊走。」

  「不是說要有耐心嗎?」當初這話是誰說的啊?

  「我悔了。」他閉上眼將她摟緊,「我想時時都陪在你身邊……」

  猶記以往年少時,情愛對他來說,是種遙遠又難以想像的夢想,它可能像陽光、似雲朵,或是清晨遺落在葉梢上的露滴,他做了無數種想像,卻不知,當身處在其中時,以往的幻想皆只是幻想,它實際上就存在心底,巧巧貼伏著他每一次的呼吸,靜靜流轉在她每一回的眼波生姿中,它沒有很特別的形與狀,也沒有想像中的那麼崇高偉大,它只是流淌在他的血液裏,讓他日夜都想陪伴著她。

  「……嘴愈來愈甜了。」很難得地,兩耳早已紅透的蘇默,這一回連面頰上都浮上了兩朵紅暈。

  他含笑地履上她的唇,「這都是為了誰……」

  「咳。」不遠處的屋簷底下,某位等待他倆已久的旁觀者,忍不住想提醒他們一下。

  沐策雖是早就發現這位第三者的存在了,可蘇默宛如花瓣般柔軟的唇瓣,卻讓臨走的他百般不捨,怎麼也挪不開腳下的步子。

  「咳咳。」花嬸在他將蘇默抱得死緊,兩手不斷在她身上遊移,全然沒有半點分開跡象時,好意地再次出聲。

  不知不覺中,有些被濃濃柔情沖昏了頭的兩人,氣息急促地將雙臂纏在對方的身上,拋開了外界的打擾,專心致志地親吻著彼此,根本就不管這時間和地點實在是不太合適。

  「兩位……」

  欲走還留的沐策埋首在她頸間處蹭了蹭,不經意抬首見到她瑰色的面頰,嬌嫩欲滴的唇瓣,當下他又不想走了,他的一雙大掌扣住她的細腰,低首又是一記纏綿悱惻的依依之吻。

  「三姑娘,我都餓一日了……」能不能讓她這替身去歇歇腿用個飯啊?

  據她家長工說,兵不血刃,衣不沾塵,這才是謀略家最有誠意的表現。

  天知道他這個有誠意的報仇,總共一口氣掀翻了幾艘大船,又讓多少人因此而榔鐺入獄。

  六部大案一出,長年以來雲京中官官相衛、官商勾結、廣開後門堂皇索賄之事,也就這麼明擺著的浮上了臺面,害得六部上頭的高官們下馬的下馬、進監的進監。

  在群龍無首之後,六部底下的小官們自然是天天互掐著脖子推諉卸責,種種抹黑造謠、栽贓嫁禍、互拖後腿的摺子更是在朝上滿天飛,在徹底的惹惱了被摺子淹沒的皇帝後,於是皇帝明袍一揮,下旨統統都革職查辦。

  後宮妃嬪們與皇商間盤根錯結的關係,在百官們焦頭爛額之際,緊接著又被一片忠心可表日月的梅相給捅了出來。

  仔細瞧過梅相遞上來的摺子,皇帝再次派令大理寺查探是否屬實。當大理寺收到了梅相提供的行賄官員清單與帳冊,再輾轉上呈皇帝御覽後,龍顏當庭大怒,不顧眾案猶待審之,即一口氣頒旨剝奪了皇室宗親的行商權,沒收享有朝廷奉祿的皇親們經商所得的財產,並大大限制起今後皇商們的經商許可權。

  皇商案一揭,與妃嬪們有親屬關係的朝中官員,與倚靠裙帶關係起勢的京中皇商,抄家的抄家、查產的查產,多年來仗勢欺人的陳冤舊案,也一一被好事者或是苦主翻了出來。奉旨清查眾案的大理寺,幾乎動用了所有能派用上的人手,手持一道聖旨,不管在九王爺或是那些人他們背後的靠山,究竟是兩宮娘娘還是高高在上的太后,不講情面地將人一個個都逮來往牢裏關著待審。

  一時之間,雲京中風聲鶴唳,人人自危。

  然而身為始作俑者的沐策,卻無辜地攤著兩掌對蘇默說,他也不過是稍微動了動腦袋,和出個嘴皮子說說而已,事情都不是他做的。

  他還用得著親自去做嗎?

  上兵伐謀,光出一張嘴,他就已讓舉朝上下雞飛狗跳,更讓後宮都亂成一鍋粥了,今兒個不是東宮娘娘欲懸樑自清,就是明兒個西宮娘娘為父絕食,父家財大勢大的妃子們個個鬧投井、跪宮門,十八般惹憐招數都出齊全了,太后還將自個兒鎖在歲延宮裏,拒見嚴辦皇室宗親和親皇弟的自家兒子……

  據梅相說,這陣子下來,國事家事兩頭燒的皇帝,上朝時,腳步虛浮蹣跚,面色蠟黃得令人心驚,看上去好像蒼老了好幾歲。

  半個月後,痛毆九王爺的威武將軍莫倚東,遭皇帝降旨免職,釋出天牢後即被逐出京城。

  主動舉發眾案的梅相,自認有愧於皇室宗廟,遂向皇帝辭官。皇帝看在太后對梅相仍是氣恨未消的份上,即使再怎麼心有不捨,為求母子能夠冰釋和解,也只能咬牙蓋下禦印,同意他告老還鄉。

  對於這個曾欲置沐策於死地的皇帝,說實話,身為局外人的蘇默心情很複雜。

  他砍沐策的父兄又想要沐策的命,沐策就斷他股肱,帶走他的賢臣猛將不再為他效命,再把他的前院後院都弄得坑坑巴巴一團糟,然後拍拍屁股一走了之……

  真是,這皇帝,他幹嘛去得罪沐策呢?這不是沒事找事嗎?天底下沒有最記仇的人,只有更記仇的人,都當到皇帝這份上了,連這簡單的道理都不知道?活該他被沐策整得灰頭土臉的。

  在這事事後,蘇二娘又來蘇府哭了一回,說皇商一案,使得皇帝下旨大限皇商商權,明令今後嚴格限制皇商的發展。她聲淚俱下地哭訴,會有今日,起因全是蘇默成親一事,這眼下,九王爺府那邊的親事已是結不成了不說,她蘇家還成了京中眾矢之的,他們還把這剋星留在京中幹嘛?

  於是一如數年前被遣送回沛城,在蘇老爺的令下,蘇默帶著花家夫婦坐上了遠離雲京的馬車,再次被趕出京中下放回鄉。

  疾行的馬車迎著勁韌的風雪,將瑣碎的往事拋甩在後頭的滾滾雪土與煙塵裏,沒有絲毫回頭的意思。

  在風雪愈下愈大,使得前路難行之時,載著他們一家子的馬車在一座大宅處停了下來。據沐策說,這是他家沒有登記在冊的避暑別業,項南早在幾年前買了下來,還雇了一名又聾又啞的老僕在這照料。

  他小心地將蘇默扶下馬車,向她解釋。

  「雪勢太大了,咱們先在這歇個三日,待該買的東西補齊後,咱們再回桃花山。」離京時過於匆忙,可說是什麼都沒帶上,而回沛城之路甚遠,算一算趕回去時也差不多都快過年了。

  蘇默抬首看著偌大的宅子,「這兒是……」

  「這雖不是我老家,但我年少的時光可說是都在這度過的。」他邊說邊走進宅子裏,並回頭示意花叔他們先將行李放下來。

  長年居住在這兒的老僕,留下一封項南給他的信,便耐不住天黑雪冷回房去睡了。沐策看完信後,照著項南信上所說的,一路走至內院深處,來到那間由他以往讀書的書閣改建而成的新祠堂。

  按他的吩咐,此次在進京之前,項南就已去找著了他沐家的管家,挑了個黃道吉日去起出他父兄的骨灰帶至這裏,準備在日後讓沐策帶走另尋他處安葬。

  他不語地站在祠堂裏,兩眼直盯著堂裏的牌位發呆,待他回過神來時,花叔他們三人早已在他身邊忙碌了起來。

  「你們在做什麼?」

  「賄賂。」花叔勤快地抹完桌椅後,把用來插香的香爐拿出去打算清一清。

  「得讓大將軍他們對咱們留個好印象才成。」花嬸恭謹地將堂上的牌位取下,以沾過清水的布巾仔細地擦拭著上頭的灰塵。

  他一頭霧水,「啊?」

  蘇默兩手推著他往外走,沒空看他發呆,「別愣著了,是你說的,咱們只停留三日,去把這宅子裏該收的該帶的都整理好,日後可別漏了忘記帶上路。」

  「但——」

  「這是長工的家人吧?既是家人,咱們就得一塊帶回家。」她將他推出祠堂,再兩手將門一關。

  將他趕走後,花叔與花嬸即齊齊地放下了手邊的工作,拈來蘇默為他們點燃的清香,站在兩位前將軍的牌位前,開始向他們報告起這一年多來沐策在他們身邊的詳況。

  當蘇默再次打開祠堂的大門,叫花叔花嬸先去清出今晚要睡的客房時,沐策已站在院子裏等著她。

  「都收好了?」

  「嗯。」除了幾本貴重的兵書與劍譜外,這裏本就沒什麼東西可帶走。

  她嫣然一笑,「那長工進去好好與家人聊聊吧,記得要說服他們和咱們一塊回家,知道嗎?」

  「……嗯。」

  那一晚,沐策一人獨自在祠堂裏待到月上中天,待他出來挨著寒風走進院子時,遠遠的,他見著廚房還有隱隱的火光,走進去一瞧,蘇默在飯桌上為他留了一盞燈,而灶裏的柴火也還小叢地燃著。

  門扇一合上,四面八方攏過來的溫暖,無由地撚弄著他的心,一屋的溫馨將愁悵寂寞都給趕出門外,他靜靜看著蘇默伏趴在飯桌上睡著的那張側臉,搖搖曳曳的火光將她染成一道令他心安的光影,在在地提醒著他,在那座小小的山頭上,曾經有過那樣的美好,如同被晨曦浸潤的雲朵,是種生命中令人沉浸的喜悅。

  他輕輕搖醒她,她倦累地眨著眼,一手撫上他猶帶外頭冷意的面頰。

  「餓了嗎?我熱著灶等著給你煮碗麵填肚子呢。」

  「餓了……」

  「等會啊。」她笑了笑,起身將髮辮攏至身後,挽起兩袖在灶台那邊忙了起來。

  他安靜地坐在她的身後看她忙碌,心情出乎意外的平靜祥和。隨後蘇默先給了他一碗摻了補藥的羊肉湯暖了他的胃,再給他一碗羊雜拌麵,待他吃完時,等在一旁的她累得都睜不開眼了。

  熄了灶火吹了燈後,沐策摟著困倦的她走出外頭,黃昏時已停的大雪又在這夜深時分落了下來,冷冷的雪花拂上蘇默的臉龐時,令她稍微清醒了些。

  「咱們就這麼回家?」對這間宅子不熟的她,由著他領她走向內宅。

  「不然呢?」雲京中該辦的事都已辦完了。

  「愛徒怎麼辦?」他是不是忘了什麼人啊?

  他聳聳肩,「自家的徒弟當然得帶回家養,他在京中無親無故,拎回去後也好跟恩師作伴。」

  「梅相也要一塊來?」怎麼事前都沒聽他說?

  「他老嚷嚷不想再當奸相了,眼下太后也容不下他了,當然得請回家奉養著。」

  她不禁有些煩惱,「可咱們家不夠大啊。」山上的宅子裏的客房也才兩間而已。

  他揉揉她的髮,「兔崽子說了,他已派人買下整座桃花山,還找人去山腰處修了座大宅,夠他們這對師祖與徒孫住了。」

  「項南為何要買下桃花山?」他老兄錢多得沒地方花嗎?皇帝不是才下令要限制皇商的發展,且砍掉了他項家一半的身家嗎?

  「因他家老太爺聽從我的建設,配合皇命將家業縮減後,再一分為二,本家以雲京為據地繼續做胭脂生意,而分家就遷至沛城,由我輔佐兔崽子經營糧食生意。」

  「你要做生意?」他不當長工了?

  沐策瞄她一眼,「咱們這一大家子,總不好再繼續讓令姊養著吧?」別說他們這三人矜貴得很,吃喝用度都得用上最好的,他家恩師更是個標準的金枝玉葉,十指從不沾陽春水的,日後他能不賣力點賺錢好讓他們吃飽穿暖嗎?

  她有些惋惜地問:「那山上的果園怎麼辦?」他這個農夫才剛出師而已,這麼快就不幹了?

  「反正咱們家愛徒閒著也是閒著,日後就交給他了。」總比讓他又回到江湖裏到處砍人來得好。

  遙想著將來一位威武將軍在她家果園農忙,一位貌美的丞相就住在附近與她當鄰居,還有位時不時跑來她家塞銀票的皇商,蘇默便覺得今後的日子挺熱鬧的。

  「長工啊長工。」

  「嗯?」

  「你在京中想做的事真的都已做完了?」如今朝廷已是元氣大傷,官員關了泰半,在各部各戶急缺人手的景況下,政務都因此而被迫停擺了,皇帝更是身心俱疲……就是不知他這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禍首有沒有盡興。

  「做完了。」他本就沒有把朝廷翻過來的打算,點到為止就成了。

  她掩唇輕笑,「也是,你的仇都報得七七八八了。」也直接樂了一票從中獲利的人。

  他停下腳步,將她嬌小的身子整個圈在懷裏,並將下頷擱在她的頭頂上。

  他沉沉地道:「今後,我再也不會回去雲京了。」

  蘇默抱緊他,「嗯,你還有我們。」京城中那麼雜亂的人心與浮事,就都擱在他的身後吧,往後再也不要去搭理那些會讓人傷心的人事物了。

  「我真可與你們在一起?」他總覺得兩腳踩在雲端之上,有種不真實之感。

  她一頓,刻意漾著壞壞的笑問,「難道長工又想漲月錢了?」

  「不漲月錢。」

  「那是長工另有良聘?」

  他自豪地揚高了兩眉,「指不定還真有大戶人家比蘇三姑娘識貨呢。」

  「喔?」她懶懶地拉高了音調,狀似不介意地攤著兩掌,「若長工真有高枝可另棲,要我拱手奉送,也不是不能。」

  「三姑娘,你就別指望了。」他將臉一板,不是滋味地將她狠狠摟進懷中。

  「是嗎?」

  他以指頻頻戳著她的眉心,「家裏的雞窩雁窩是我搭的,菜圃是我耕的,果園是我一手照料的,養蛙的池塘是我挖的,籬笆是我修的,房頂漏水是我去補屋瓦的。你們三個就只是中看不中用,辭了我,你打哪兒去找像我這麼任勞任怨的好長工?你上哪兒再去找個就只對你一心一意的長情長工?」

  蘇默笑得十分開心,半晌,她裝模作樣地拍拍他的肩。

  「你悟了就好。」不錯嘛,有自覺。

  他哭笑不得地矬回她來,「早悟了,早就離不開你這蘇三姑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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