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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9-15 01: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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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馬健愣住了,心裏忽然急速掠過一陣刺痛的沮喪。呆了半晌,才慢慢轉過頭來,只看了曉萌一眼,便自覺得羞愧難當,不由得低下頭去,臉紅囁嚅著說道:“都怪我自己沒用,還連累你陪我一起受委屈。我──”馬健忽然說不下去,只覺得胸口一陣抑悶,擡頭眯眼看著遠處已經降落在山頂上的太陽,心裏忽然一陣難過,正自茫然無措時,忽聽得身邊的曉萌撲哧一聲笑出來:“認識了你這麽久,還一直以爲你是一個無所畏懼的人,什麽事情都難不倒你呢。卻沒想到你這麽脆弱,遇到一點點小挫折就灰心喪氣──”
馬健一個愣怔,回過頭來,正看見曉萌柔媚的笑臉和那一雙滿含笑意的大眼睛,同時又覺得自己的手上像是觸了電似的一麻,馬健低頭去看,只見柳曉萌的手輕輕地滑進自己的掌心裏。馬健輕輕地一握,心裏募然復蘇起一道蓬勃的暖流!是啊,難道這麽一點小小的挫折就難倒自己了嗎?!平常自己一貫趾高氣揚,沒想到事到臨頭卻如同一個心智不成熟的小孩子一樣幼稚脆弱!
馬健緊緊地握著曉萌的手,心底竟有一種依賴般的感激。兩人重新振作起來,決計無論如何也要折回去向檢查站投訴,那個狡詐的胖婦不受到懲罰實在是天理不容!
然後自己兩人大可以學蘇南人的榜樣攔輛順路車。憑著二人金童玉女的相貌,才子佳人的氣質,攔車子怎麽也比那幾個蘇南的鄉巴佬容易!
兩人打定主意,頓時覺得渾身輕鬆。不料當兩人手拉著手回到那個檢查站,向那兩個公務人員申訴之後,那兩個傢夥一邊促邪地笑,一邊把腦袋搖得象撥浪鼓:“這種事情不歸我們管!你們該回去找蘭亭那裏的客運站,我們只管收養路費──”其中一個臉長得象猴子似地人甚至幸災樂禍地教導馬健:“現在這種事情多的是!要怪也只能怪你們自己貪便宜。其實你們都是外地人,到哪里也告不到人家,不過是白耽誤自己的功夫罷了──”
馬健聽呆了,沒想到如今正義和公理這麽不值錢,還忍不住要和瘦皮猴理論一番。柳曉萌卻早已氣不過,認定兩人和那胖婦肯定是一路的,拉著馬健扭頭就走。瘦皮猴也覺得有些過意不去,看著兩人氣憤的背影呆了一呆,忍不住出聲叫住兩人,問他們要去哪里。柳曉萌不理他,馬健則說出了孫波家那個小村莊的名字,不料話音未落,瘦皮猴卻已是笑不可支,用手指了身後一座小山道:“我還以爲你們要去哪里!看到沒有,你們翻過那座山就到了,比起坐剛才那輛破車能省出一半的時間──”
兩人將信將疑地走下公路,爲了防止再次上當,兩人找了幾個面相忠厚的村夫農婦打聽得瘦皮猴的話確定無誤,不覺倍感歡欣鼓舞,可惜來到山腳下後不覺又有些畏難。魯中一帶原本多低山丘陵,當地俗稱“崮子”。剛才兩人在公路上目測,以爲這山勢並不高聳,而此刻在山腳下,卻另感到一種磅礴逼仄之勢。無奈兩人現在已經沒有回頭路可走,只有互相打氣以苦爲樂,只可惜這種精神刺激的功效不能耐久,兩人還沒爬到半山腰,便只剩下喘粗氣的份了。馬健更是覺得自己口幹舌燥,想起适才在山下沒有向農家討碗水喝,此時真有些後悔無及。
好容易爬到了山腰,曉萌終於堅持不住,找了一處稍顯平整的草地坐了下來。
馬健看到曉萌疲憊的樣子,也自心疼,卻開玩笑道:“剛才在山下還和我打賭,看誰先到山頂。現在怎麽樣,看你以後還敢不敢吹──”
曉萌面孔紅漲,胸脯急促的起伏,卻兀自不肯服軟道:“現在還沒到山頂,就算不得數──”說完卻不禁笑起來,索性把馬健背在肩上的背包墊在身後,身體向後仰過去,忍不住捶腿叫苦道:“我的腿真是酸死了!我看咱們兩個還是上了那個瘦皮猴的當,他說過爬山要比坐車快的,我卻覺得咱們兩個天黑怕是也翻不過去這座山了──”
馬健心裏也有些泄氣,在曉萌身邊坐下來道:“我看咱們兩個真成了驚弓之鳥了!我想那個瘦皮猴的話大概是不會錯的,不過他們都是本地的鄉民,自小走慣了山路。假如換了他們,也許已經過去了呢──不過你不用著急,反正天色還早得很。”
柳曉萌聽了馬健的話,稍稍放下心來,卻只覺得身子發軟,原本墊在腰後的背包不覺變成了頭下的枕頭。馬健擔心她受涼,硬拉她起來,用自己的身體倚住曉萌的背,曉萌覺察到馬健的體貼,心裏一陣甜蜜。過了半晌,不覺忽然輕笑起來,馬健扭頭問她笑什麽,曉萌把頭靠在馬健的肩上笑道:“每次放假回家,一想到那連續幾天幾夜的火車就讓人頭痛,總覺得還不如走路爽快。不過今天可真是見識了,我看咱們兩個真好比《西遊記》裏長途跋涉的唐僧師徒了,只不知前面還有什麽波折沒有──”
馬健認真道:“這話說差了。我倒沒聽說唐僧還收過女徒弟呢──”
柳曉萌笑道:“我是唐三藏,你是孫猴子──”說完已是笑不可支。
馬健見柳曉萌亦莊亦諧,甜俏可愛,只覺得身體裏的疲乏似乎也減輕了幾分。
只可惜要急著趕路,遂站起來繞到曉萌的面前笑道:“好好好,算你是唐三藏,可是呆會不要驚動了什麽山神妖怪,把你一口攝了去!另外你也要提防我,萬一我監守自盜,先割了你一塊肉吃,倒是要長生不老的了──”馬健哈哈大笑,俯身拉曉萌起來。
柳曉萌笑得滿臉紅潤,身子也覺得清爽了許多,站起來拍打身上的土,卻依舊有些意猶未盡,擡頭看看天色,忽然對馬健笑道:“唉呦不好,妖怪來了──”
馬健一愣,回頭仰望,但見天邊緩緩滾過一道烏雲來,忍不住爲曉萌的俏皮逗得哈哈大笑,可這笑聲並沒有持續多久,馬健就再也笑不出來了。那一道滾滾的烏雲仿佛天幕上漫撒開的一條巨大厚密的毯子,隱隱有摧城沒頂之勢,眼看著就要彌漫到兩個人的頭頂上了。
馬健回頭去看曉萌,曉萌也自有些花容失色,剛才說俏皮話的好興致早不知丟到哪里去了。兩人面面相覷,將幾乎同時脫口的預言生生硬憋回到肚子裏去,只顧埋頭繼續趕路,仿佛兩個人只要裝傻不揭破,老天爺自會顧了顔面饒過他們這一遭!
此時四周剛才的亮色已然暗淡下去,天幕也仿佛在和兩人賽跑,忙著完成烏雲的覆蓋合攏,從早晨起一直悶塞鬱熱的空氣簾幕忽而變得千瘡百孔,一股股細碎強勁的天外來風直吹得山河掩面草木含悲。柳曉萌驚慌失措,馬健也是神情惶懼,看曉萌走得气喘吁吁,忍不住替曉萌,也替自己壯膽撐場面道:“這雲鋒來得快,去得也一定快。這裏的天氣大概就是這個樣子,只是嚇嚇人而已,也許馬上就能夠多雲轉晴也未可知──”
曉萌還未接話,就聽見九霄之上遠遠地滾過一陣沈悶的雷聲,齊齊地彙到兩人頭頂處,爆發出一聲霹靂般的巨響。兩人都嚇了一大跳,馬健正自懷疑自己的多嘴也許被天聽到了,倏忽之間,一陣淋漓的快雨便自天而降!這雨下得太周密了,如同天公手裏斷了箍束的拂塵,化作無數細緻精密的雨柱,仿佛隨手伸出去就可以擄來一把似地。
這細密的雨絲雖然輕柔熨貼,可馬健和曉萌心裏卻只叫得苦!曉萌由於嫌行李累贅,統統留到了鮑志剛那裏,兩人隨身只帶了一套換洗衣裳和盥洗用具,況且算起來只有一天的行程,兩人誰也沒想到要帶雨具!幸好雨勢還不算急,路面也還好走,可饒是如此,兩人身上的衣服不久還是濕透了,看看離山頂已經不遠,馬健一邊盡力拉住曉萌的手,一邊抹著臉上傾滑的雨水大聲喊道:“別怕,咱們馬上就要到山頂了!這雨勢不急,一定下不長久的。我早說過──”
馬健話音未落,就聽見頭頂一聲雷鳴仿佛就在自己的耳邊炸響,驚得馬健險些一跤跌進路邊的泥坑裏!馬健心裏驚恐萬狀,擡頭望天,只見天空陰雲密布,一派朦朧混沌,雨勢非但沒有絲毫的減弱,反而愈顯暴烈。剛才還能讓人分得清雨束,仿佛是在洗蓮蓬浴,而此刻天公卻像是頗不耐煩,只管發脾氣使性子把雨水傾盆瓢潑似地直倒下來,激得四下裏竟騰起了一陣陣浩淼的煙霧!馬健又爲自己的多嘴後悔不叠,同時納罕每次只要自己一下論斷,必會引來天公更猛烈的回應!馬健打定主意再不開口,想自己簡直要比赤壁敗逃時屢笑屢應的曹孟德還要揹運滑稽。
兩人好容易爬到山頂,身上俱是拖泥帶水地不堪負累。馬健以手搭額眺望山下,但見四野群山綽約,穀底更是一片雲霧繚繞,天然的一幅水墨寫意,卻分辨不清什麽鄉村景色!天地間此時仿佛只是一個大蒸氣浴室,虛幻浩淼,只有雨勢絲毫不減,正拂斜掃,只把立於山頂這孤零零的兩個人當成是任意逞虐施暴的物件。人處此境,會不由的對自然的強力油然而生畏意,深信人定勝天不過是幻想狂和發神經的夢囈!馬健和曉萌此刻俱是心理麻木,只是機械地向前挪著步子,只可恨下山遠比適才爬山更爲費力,水潤了的泥路像是溜冰場!兩人此刻都是腰酸腿軟,起先還自勉力撐持,後來倒也對接踵不斷的摔跤習以爲常了,只是看著對方的狼狽樣子,兩人俱是又好笑,又心疼,心理卻逼得直冒火。
柳曉萌看看天色越來越暗,不知道鐘點,腕上帶的手錶早停了,裏面是滿滿的一汪水兒!馬健卻是氣的暴跳如雷,原來他剛才一支腳陷在泥潭裏,合了柳曉萌的力才算拔出腳來,可腳上的鞋子卻是不翼而飛。馬健伸手下去抓摸了半天,明明已經觸到了鞋子,卻怎麽也拔不出來,仿佛鞋子圖安逸貪舒服,不願繼續陪著正揹運的主人受罪!
氣的馬健把另一支腳上的鞋子也除下來遠遠地抛掉,柳曉萌看了忍俊不禁,剛一張口,便被灌進了一口冰冷的雨水。
兩人跌跌撞撞地下到了山腰,卻見前面赫然出現了好大的一片蘋果林。眼下正是果實豐盈的時候,紅綠掩映,蒼翠欲滴,兩人顧不上欣賞,卻發現前進的道路被果園的主人用圍繩隔斷。兩人心裏叫苦,不知道這樣繞下去什麽時候才能到達山腳。還是馬健簡捷果斷,索性拉著曉萌的手越過了圍欄,不想這果園實在太大,況且裏邊漸漸沒了路,俱是草密如毯浮軟滑濘。
柳曉萌見自己的鞋子也有淪陷之虞,便也除卻鞋子和馬健一樣光著腳走。兩人俱是身心疲憊,只是本能地順著山勢前行,眼看快到山腳,忽聽得隱隱似有澎湃的水聲。兩人心下打鼓,出得果園,但見一片漫灘之外,一條奔騰的小河出現在眼前。兩人抱著最後一點希望支撐到河邊,卻只見河邊無船無橋無人家。河水雖不寬,水流卻甚是湍急,況且天色越來越晚,早已經不見了平常黃昏時分五六點鍾的清朗光景,反倒平添了幾分傍晚左右八九點鍾的暗淡夜色。
兩人至此均已是灰心到了極點,即便是當他們沿著小河向下游走了不遠就發現果園裏有一處孤零零的房舍正亮著燈火時,惡劣的心境也沒有得到根本的扭轉。兩人互相扶持著,勉強走到泥坯壘就的圍牆前,還沒到院門,就瞥見一道土黃色的影子閃電一樣刺破雨幕,咆哮著直撲過來。曉萌失聲尖叫,馬健本能地把她擋在身後,想要擡起滿是泥濘的腳阻擋一下這惡狗的勢頭。不料這念頭在腦海裏只是虛閃了閃,而早已不受意識支配的腳根本無動於衷。幸好這惡狗撲到近前,便只是大聲狂吠,並不真的擇人而噬,而且聞聲而動的主人也大聲吆喝,並且站在門首厲聲喝問兩人夜闖果園是何來路。
馬健一邊高聲回答自己二人是遠來訪友迷了路,一邊覺得那人滿嘴的膠州土話竟有幾分耳熟。心思電閃之際,不料那人已經冒雨直撲出來,一把抓住馬健的肩膀熱烈地擁抱不止!憑著這永遠固定的親熱舉動和鼻嗅間永恒不變的一股蔥氣,不用再去看臉,馬健也能猜到是孫波。只可惜這一天來遭受的苦難太大太多,對於這種大爲意外的重逢無能力驚喜,只是勉強擺脫掉孫波的糾纏,轉身摟住嘴唇淡紫瑟瑟發抖的柳曉萌,隨著興奮得大呼小叫的孫波走進了點著油燈,燃著爐火,溫暖安逸仿佛天堂一般的房舍竈間。
在郵院裏的時候,孫波一直由於馬健的平易熱心而把他引爲自己的莫逆之交。
而且幾次應馬健之請,有幸和鮑志剛等人一起去馬健的家裏做過客,孫波歷來慷慨好義,況且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因此幾次三番請馬健到自己的家裏來作客。馬健當初滿口應允,可是一晃兩年都沒有成行。這次暑假前孫波又和馬健提起,見馬健躲閃猶豫,心裏卻也不抱什麽希望了,況且城裏人自來有言不由衷的毛病。暑假孫波家裏人手分派不開,便自己一個人挑起了看管果園的責任,也好借機好好溫一溫課。其實馬健以前也曾聽孫波說過家裏包下一片果園的,只是沒想到有這麽大,況且今天下午竟是倒楣揹運的事,進了果園也沒想到這一層!
當下孫波把二人讓進竈間,見馬健和曉萌兩個人均是蓬頭赤腳狼狽不堪,不覺詫異地問起緣故,馬健和曉萌緩過一口氣來,圍在竈邊略略說了一番下午的遭遇。孫波聽說二人被長途汽車給甩掉了時,不禁又不平,又好笑:“這種事情我也曾經聽說過,可那都是騙一些頭腦簡單的外鄉人的!你們兩個怎麽會上這個當──”馬健和曉萌聽得又羞又慚,吱吾著說不出話來。孫波看了兩人的臉色,也不再細問,只用木桶盛了竈上的溫水,另找了自己一套乾淨衣服統統送到廂房裏給曉萌梳洗更換。
馬健在竈間胡亂洗了手腳,換上了孫波的衣服,腳上也有了鞋穿,這才慢慢覺得身體又有了知覺。過一會,見曉萌穿著孫波肥大不合體的衫褂走出來,兩人不禁哈哈大笑。孫波見兩人臉上又有了血色,當即便要請兩人一起回村子裏的孫家。兩人好不容易暖和過來,再也不願出去冒雨頂風,都說這付狼狽樣子實在見不得孫家人。
孫波也不堅持,讓二人自進屋上炕擁被高臥,自己則熱了一些食物。馬健和曉萌的肚子早餓得咕咕叫了,胡亂吃了些熱東西,馬健又強曉萌喝了半杯孫家自釀的燒酒驅驅寒氣。不到一會,曉萌就面若桃花星眼迷醉了,只掙扎著和馬健說了幾句話,便自一頭栽在炕邊沈沈地睡過去了。馬健摸了毛毯給她蓋上,自己也覺得有些頭重腳輕,炕桌上一盞小油燈昏黃的光暈仿佛有摧眠的魔力,馬健漸漸眼神呆滯,眼皮也像是牽挂了千鈞之力,對竈間孫波的話,十句也答不上一句,最後竟慢慢軟滑下去,和曉萌頭抵著頭,片刻即發出了輕微的鼾聲。
孫波在竈間一直忙著將兩人的衣物投洗,放到竈邊烘乾,本來一直和屋裏的馬健說著話的,後來裏邊漸漸沒了聲音。孫波忙活完畢,進屋一看,見兩人竟如頑童一般擠靠在一起,臉上俱是同樣的朗淨紅潤,自己也覺得好笑。只可惜這裏總共只有一條毯子,孫波輕輕聶過曉萌身上毯子的一角蓋在馬健的身上,收拾了炕桌,熄燈冒雨自回去了。
第二天一早,馬健是被孫波叫醒的。此時窗外早已是日上三竿了,大片明媚的陽光透過窗子,毫不吝惜地傾泄到了馬健的臉上,晃得馬健睜不開眼睛,耳邊卻聽得孫波叫他起床去家裏吃飯:“人家曉萌早起來半天了,你倒還是睡得這麽香!──”
馬健模糊回想起昨晚的事,心裏也有些惶愧,連忙翻身爬起來,卻見到自己的衣服整潔乾爽地放在床邊,馬健換下了孫波的衣服,問孫波曉萌哪里去了。孫波一臉憨厚的笑:“在河邊呢!剛才我來的時候,路上正好碰到她,她讓我進來叫你──”馬健臉上微微發燒,穿上了孫波從家裏帶來的一付新鞋襪,跳下地正要出去洗漱,卻被孫波一把攔住:“不忙不忙,現在趁曉萌不在這裏,我有幾句話要和你講──”
馬健一愣,詫異地發現孫波的臉上另增添了意想不到的狡黠和頑皮:“我家那邊房子很寬敞,你們盡可以搬過去住,食宿都方便。這裏只有這一間草屋,實在太簡陋。不過,──要是你們一定要住這裏,那也沒關係──”馬健不待他說完,臉早羞紅了,跳過去要掐他脖子。孫波敏捷地閃到門口,哈哈笑道:“我可不是和你開玩笑!你最好拿定主意,不要事後怨我老孫不解人意!──”
戶外是一片馬健從未曾領略過的豔陽天,晴朗純潔得徹底,只有植物葉片上凝結的水滴和泥淖的地面,讓人猶對昨日老天可怕的暴戾心有餘悸。馬健擡眼四望,見房舍周圍排列整齊的果樹枝繁葉茂果實累累,樹叢間有不知名的斑雀嘰啾連片,輔之以四面環山的鋪陳和甜潤得讓人迷醉的空氣,真仿佛到了童話裏的仙境一般。
馬健昨晚一夜的好睡,此時渾身每一個毛孔裏的倦意都已得到撫慰熨平,洗漱完畢,更是覺得神清氣爽,一邊擦臉,一邊向正在給房前一畦菜地澆水的孫波笑道:“以前曾經聽你誇耀過這裏的好景致,今天才知道見面更勝聞名,你小子真是好福氣───”
孫波得意地笑道:“去年夏天就讓你過來,沒想到你卻偏偏有事。現在知道我沒騙你罷?!以後你隨時都可以來,吃住我一律全包了!”
馬健心情暢快,況且聽得孫波口氣頗大,忍不住笑道:“‘家有果園三百畝,來年不做美猴王!’我看你們一家的開銷生計,有這麽大的一個果園也盡夠了──”
孫波只是笑笑,並沒有吭聲。
馬健正自陶醉于眼前的天然美景,忽然聽見河邊不遠處傳來曉萌銀鈴一般的笑聲。馬健心裏激動,循聲望過去,但見樹影后面,隱約的只見柳曉萌穿著一條耀眼的花裙子,如同一隻彩蝶般嬌美可愛翩翩而來,身後追趕著孫家那只相貌奇醜的大黃狗,圍著曉萌身前身後討好地踴躍不已。馬健情不自禁地高聲招呼曉萌,滿面春風地快步迎上去,不料還離著老遠,那黃狗先擺出昨日那付兇惡的嘴臉,警告地沖著馬健狂吠不止。
馬健害怕,忙不叠地退後,嘴裏大聲恫喝,那土狗卻不依不饒。柳曉萌看了馬健的窘樣,在一旁笑得直不起腰來。還是孫波替馬健解了圍,那土狗懾于孫波的威嚇,不情願地跑回院子,卻兀自不時回頭沖著馬健恨恨不已。馬健驚魂初定,對一旁笑不可支的曉萌訕訕道:
“這該死的畜生,我又沒得罪它,怎麽會對我有這麽大的成見──”
柳曉萌咯咯笑道:“俗話說狗性最純,能夠一眼就辨得准人的好壞忠奸,看起來真是一點不假──”
孫波也走過來對馬健笑道:“不要罵我的狗。其實要怪也只能怪你自己不好,誰讓你那麽貪睡呢。你今天要是比曉萌早起來,先和我的狗親近一下,它就會圍著你轉了,曉萌只是先入爲主罷了!”曉萌得意地響笑,同時伸指頭刮臉羞馬健。她今天起得早,此時經過早上的活動,更顯得面色紅潤嬌嫩,昨天的狼狽樣子早不知丟到哪里去了。
馬健想起自己的懶惰,不好意思地辯解道:“這也不能怪我。孫波你來評評理,昨天晚上分明是她先睡下的,又打了半宿的呼嚕,細算起來──”柳曉萌粉面羞紅,不待馬健說完便來追打他,孫波在一旁只是呵呵而笑。馬健正和曉萌嬉鬧,忽然覺得有些不大對頭,回頭瞥了一眼,直嚇得寒毛聳立!原來已躲回院子裏的土狗以爲新主人受了欺負,登時眼睛血紅,吐著長舌直取馬健!這一下馬健可真慌了,連滾帶爬地大叫救命。孫波高聲吆喝,曉萌拍手笑嚷。人聲狗吠響成一片,讓這原本清幽雅靜的果園滿是一派沸騰的喧鬧。
孫波是來叫二人回家去的。當下三人沿著河邊向下游走回村,漸漸出了果園,場面變得開朗,看見山坡上有開墾的田地,有牲畜和人的走動。河水到下游並未開闊多少,水流卻是變得疏緩平穩,只是水面上漂浮了髒物和鵝鴨,還有髒兮兮的頑童對著河水撒尿。
在河岔處一排古老的垂柳後面,隱然顯出了一個小鄉村的輪廓,馬健和曉萌看到這景致和自己暗想中的頗爲吻合,不禁都有些興高采烈。孫波也一一指點著介紹,幾人走過一座破舊的木橋,踏上了橫貫村莊的一條土路,偶爾的村人眼中閃爍著怯怯而又好奇的目光,臉上的笑容與其說是純樸和友善,毋寧說有幾分瑟縮的謙恭。還離著村莊中央的場院好遠,孫府氣派恢弘的豪宅便已赫然撞入眼簾。
這是一座與其周圍所有低矮灰暗的土房瓦窯顯得格格不入的西式洋樓,外表皆是講究耀眼的大理石鋪面,四周圈起一道高高的水泥磚牆,更讓人稱奇的是圍牆的上面竟然架設著一道電網!這小樓儘管與周圍的景物極不般配,但卻絕對能讓人一眼便領教了孫家雄厚的資本和在此地非凡的聲望。
馬健和曉萌大出意料,不禁面面相覷,孫波卻是趾高氣揚,引導著瑟縮猶豫的兩人邁進了自家熠熠生輝的大門。馬健和曉萌甫一踏步,立刻瞥見門內閃出兩頭體型碩大血口獠牙的惡獸!兩人猝不及防,曉萌早嚇得失語噤聲,馬健也是暗叫我命休矣。兩人抱團閉眼半晌,發覺自己並未給撕成碎片,才敢睜開眼來,原來是孫府看家護院的兩條巨犬,雖然有寬寬的皮帶緊緊拴在結實的樹樁上,可卻依舊兇悍猙獰猛撲不止。馬健和曉萌均是面如土色,心想和這兩隻惡犬相比,果園裏的那只土狗簡直和藹親切的該算是個太平紳士!
院子當中一位上了年歲的婦女正自照看正晾曬的米,見狀站起來一邊和孫波一齊罵狗,一邊在衣服上揩著手滿面春風地迎上來。聽了孫波的介紹,馬健和曉萌連忙上前向孫母施禮問好。孫母作風潑辣,滿眼的幹煉精明,看了馬健和曉萌的模樣,心裏說不出的歡喜,當下拉曉萌到懷裏,直誇她模樣長得俊,“簡直和畫上的仙女一個樣哩──”正說話間,小樓的大門一閃,一個五十多歲,禿頂的大黑胖子手裏搖著蒲扇,滿面紅光地出現在臺階上。馬健不用孫波介紹,搶前施禮問好。孫父舉止粗豪,聲若雷鳴,可幾句開場白卻是俊雅得很:“這幾日就聽見房檐上有喜鵲叫,果然是有貴客登門哩!──你一定就是那個馬健吧?!總聽俺們小波提起你,說在學校裏多虧了你照應。這次來一定要多住幾天,俺雖然是個粗人,可是看見你們這些讀書人就喜歡呢!──”說完上前一把抓住馬健的手腕,高聲朗笑著拉進屋裏。
孫家的客廳寬敞得可以當跑馬場,家具陳設更是極盡的華麗鋪張,唯有光可照人的水磨石地面沒道理地如同結了冰般的滑溜異常,馬健儘管有孫父的大力扶持,仍免不了直打趔趄,只納罕孫家人卻是個個如履平地,好容易摸索住一把椅子坐定,馬健卻仍覺得心口砰砰亂跳。偷眼見對面的孫母依舊緊緊摟定曉萌,一邊摩挲,一邊殷切備至地噓寒問暖,只搞得曉萌又羞又厭一籌莫展,直到孫父大聲呵斥孫母去看給客人準備的宴席是否停當,孫母才戀戀不捨地放棄了對曉萌的控制和觀賞。孫波的幾個兄弟都不在,幾個媳婦在孫父的命令下也拖兒挈女地出來見客。馬健和曉萌一一問好,幾個黃頭腫臉的鄉下女人對馬健興趣不大,只用眼睛逡巡曉萌的衣著髮式,越比量越覺得還是自己時髦,嫋嫋婷婷地來不及走出門去,就忍不住低聲議論城裏人的落伍。
馬健自從踏進孫家的大門起,就覺得渾身不自在。爲了掩飾一下自己的窘迫,忍不住搜腸刮肚地和好興致的孫父攀話,恭唯孫府的氣派在城裏也是罕見的,並打聽幾位兄長都作何營生,何以如此地繁忙。
孫父一臉的驕傲,告訴馬健自己幾個兒子都是幹大事業的人,每天都是這樣忙得不可開交的,說完連聲響笑,震的馬健耳鼓嗡嗡作響。一旁的孫波忙作具體解釋,原來孫家的産業遠不止果園那一份,還有鎮上的兩家小工廠和南山的一處煤窯,甚至在青島還有一家小型貿易公司的。就連孫父也是俗務纏身,不但在鎮上頂著若干虛銜,而且是這小村莊的最高行政首腦!
馬健和曉萌不禁暗暗咂舌,想怪不得孫府如此的奢華氣派。孫父得意之余,猶對馬健平日在郵院裏對孫波的眷顧提攜極盡嘉勉,接著便要兩人今天就從果園裏搬過來住,樓上有現成的客房,其豪華舒適的程度絕不亞於城裏的大賓館!馬健聽到這裏,心裏不住地厭棄,偷眼去看曉萌,見她拼命朝自己打眼色,當下便要開口婉拒,卻只是一時找不出合理的藉口,惶急得渾身是汗。孫波早看見兩人的眼色,會心一笑,站起來走到孫父的身旁附耳低語了幾句。馬健慌得只敢盯住自己的腳,不料孫父聽了孫波的耳語,忽然詫異起來,直白地問孫波道:
“那也不必擠在那間草棚子裏面嘛!再說樓上也有兩個人的房間──”
馬健和曉萌羞恨地無地自容,直到孫波再作耳語解釋,孫父才仰天打個哈哈道:“既然這樣的話,那就隨你們的便好了,只要你們能夠趁心滿意。這幾天就由小波照顧你們罷──”馬健和曉萌此時俱已是汗透衣衫,無法表示感謝。可是儘管面紅耳赤,心底卻覺得欣慰,有虎口脫生的慶倖。
接下來在孫家恢弘壯觀的餐廳裏吃得這一頓飯毫無疑問讓馬健和曉萌大開了一番眼界,席面上水陸珍禽應有盡有,孫氏父子更是格外的殷勤好客,只是馬健和曉萌俱是非但沒有一點胃口,簡直連假意敷衍的興致都沒有。
不知怎地,在孫家這短短的一段時間裏,馬健和曉萌的心裏都有一種不愉快不舒服的印象,也許是旅途的疲憊還未消散,也許是對孫家殷勤和熱情受寵若驚,總之在他們終於熬過了這一段難堪的時間,於午後回到果園那間簡陋幽靜的小屋時,兩個人的心裏都有一種脫卻樊籠如釋重負的愉悅和輕鬆。而當他們重新置身于綠樹青山之間,倘徉在鳥語花香之中,和果園裏那只醜陋不堪的土狗在河邊林下嬉戲追逐的時候,他們的心裏豁然明白,在孫家豪宅裏那種無法排遣的隔膜和拘束感,完全是由於對孫家那種令人作嘔的派頭的抵觸和反感,以及對浪漫和天然的不可抗拒的崇拜和向往。
馬健和曉萌兩個人均是自幼生活在鋼筋水泥砌就的城市裏,飽嘗過污濁的空氣,領略過嘈雜的音響,對於恬淡簡單的自然景致,只是從書本上讀到過,如今真的有機會身臨其境,才知道書本上的描寫又是何等的蒼白乏力,而實際又是怎樣的美妙新鮮和栩栩如生!
這裏沒有現代文明污染過的痕迹,連空氣都是甜的,甚至兩人賴以棲身的那間簡陋的小屋,窗前古老的油燈,竈間古樸的風廂,以至幾樣粗笨的農具都讓馬健和曉萌感到由衷的親切。其實這裏和城市最大的不同,還在於這裏幾乎已經沒有了準確的時間概念,讓人不由得想起上古民謠裏“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掘井而飲,耕田而食”的好句!
人處此境,仿佛自己的身上都平添了幾分悠悠的仙氣,以至在接下來的幾天裏,馬健和曉萌簡直如同創世紀裏無憂無慮的Adam and Ave(亞當和夏娃)一樣!每天晚上伴著蟲吟花香和清幽的月光酣然入夢,早晨又會被嘰啾的鳥鳴和大片的陽光喚醒。
在白天的大部分時間裏,兩個人一齊散步,爬山,或是幫孫波作些簡單的農事,給房前的菜地澆水,幫忙固定碩果累累的果樹枝莖。柳曉萌尤其陶醉,連原本和馬健計劃好的一些旅遊安排也統統置之腦後,馬健自然也是樂不思蜀,卻在這種近乎完美的快樂日子裏略略感到一點美中不足,就是果園的那只呆頭呆腦的土狗如今和曉萌要好得幾乎寸步不離,而對馬健的百般逢迎和討好根本就不屑一顧,只要是馬健對曉萌稍稍有一些親昵的表示,它必定會不依不饒叠叠不休。
所幸這只土狗只是色厲內荏,叫得雖然凶,爪齒間卻沒什麽真本事。馬健想不到這只狗如此地克己複禮,便根據它的籍貫替它取名爲“孔夫子”。曉萌儘管對於自己的忠誠保護者常受到馬健偷偷的暗算和恐嚇頗有微詞,可是聽到馬健給取的綽號,不由得也笑彎了腰,於是每天沒事也要空口叫上幾遍“孔夫子”。
其實孔夫子對於馬健的戒備之心根本就是多餘的。在這樣返璞歸真的自然環境裏,人的靈魂仿佛都被洗滌過了似地,至於馬健和曉萌更是退化到了尚未啓蒙的小孩子一樣了。每日裏的生活內容簡單之極,只是使得他們的欲念愈加有限之至!儘管這簡陋的小屋裏只有一方不寬的土炕,可是這絲毫沒有擾亂同榻而眠的兩人甜潤的酣夢和清朗的心境,以至兩人在睡夢裏還要爲臨睡前說的笑話不自覺地笑出聲來!
當然在拜訪孫家回來後的當天就由馬健動手,在兩人的臥具間做了一道隔離的幕簾,可是這幕簾也只有在兩人換衣服的時候才用得到,而每晚躺在幽暗的夜色中後,這道簾子是一定要拉開的,因爲它妨礙到了兩人說笑時的表情效果。在經歷了白天的嬉鬧勞頓之後,夜晚時的這種輕鬆和愜意似乎更加讓人心馳神往,兩個人臨睡前總有說不完的話和胡編亂造的各種趣事。屋內不時騰起的笑聲,混合了窗下孔夫子恨恨的埋怨,以及遠處鼓噪的蛙鳴和牆壁裏昆蟲徹夜不息的吟唱,有時甚至一直能夠持續到天邊發白。
自從馬健和曉萌在果園裏安頓下來之後,孫波便擔當起了每天給二人送一日三餐的責任,卻又識趣地從不和二人呆得時間過長。有時候早晨兩個人還偷懶不起,孫波就把食物放在窗臺上,這幾天裏,馬健和曉萌再沒有去孫家,如今兩人對於孫家人大都敬而遠之,不願再去受罪,可是這種心理不能讓孫波有所察覺,兩人只好在孫波的面前盡力表現出纏綿親昵狀,以向孫波暗示正戀愛的男女都惜時如金的道理。
可饒是如此,兩人又都覺得有些過意不去,馬健尤其覺得自己對不起朋友,不想孫波卻大度得很,拿兩人之間的友情作武器,駁得馬健無話可說。還是曉萌提議孫波不要每天這麽來回跑上三趟了,兩人的心裏實在不安,況且飯菜送得太多,吃不了都壞了。孫波點頭同意,每天只是早上來一次,結果這一次送的食物比起前幾天三頓的份額還要多,馬健素知孫波的爲人,打定主意回郵院後一定設法加倍回報,也便由他去了。
這幾天馬健和曉萌盡得逍遙之樂,漸漸萌發出想要探險的興致,這一天,馬健和曉萌一清早就徒步沿著小河上溯尋找源頭,不想源頭沒有找到,卻在後山坡下找到了一處極破敗的土地廟,這廟宇年久失修,不知爲何卻是香火鼎盛,看起來這附近也似乎有許多善男信女,連帶得廟宇周圍竟形成了一處不大不小的市鎮。馬健和曉萌這幾天裏一直幽居山林,幾乎是與世隔絕,這一天不覺在這小鎮好好瀏覽了一番,買了幾份過期的當地晚報,又在館子裏吃了一頓地道的農家飯,回到果園的時候已是日落西山的黃昏時分了。
這一天兩人玩得實在盡興,儘管在回來的路上都有些筋疲力盡,卻俱是興高采烈,就連一路隨行的“孔夫子”也破例地沒有對手挽著手的兩人流露出絲毫的嫉恨情緒,離著小屋還有老遠,就撒著歡地先跑了回去。不料須臾小屋的院子裏就發出一陣激烈的狗吠,頃刻便見孔夫子驚恐萬狀地落荒逃了回來。兩人正自有些驚疑,便見孫波從裏面一路小跑著迎了出來。
兩人詫異地詢問發生了什麽事,孫波卻是顧左右而言它。曉萌看出孫波似乎在極力掩飾著什麽,再三追問,孫波才說出了實情,原來這幾天裏一直發現有人在偷果園裏即將收穫的果子!
兩人聽得大爲羞慚,這幾天裏兩人簡直玩瘋了,本來他們清楚孫波有看守果園的責任,並且由於兩人的關係,孫波只好住回到家裏去,況且馬健和曉萌又是毫無經驗,以爲象這樣遠離世俗的世外桃園該是路不拾遺的,更何況這果園的周圍都是人迹罕至的山地,因此兩人除卻散步時偶爾巡視一下,平常連個生人都難見到,更不會料到會發生這種事!
馬健和曉萌情急之下,顧不上說抱歉的話,一個惶急地問孫波果園的損失,另一個則緊張地問是否抓住了竊賊。孫波一邊陪著兩人向回走,一邊輕鬆地笑著告訴兩人這完全算不得一回事,以前也曾經多次發生過,而且這一次完全是人贓並獲。
兩人稍稍心定,不料隨著孫波一踏入院子,立刻被眼前的景象驚得呆住了!
院子裏大約有七八個明火執杖,流裏流氣的年輕人圍成了一圈,中間是一個十來歲大,衣衫襤僂得如同乞兒一般的半大孩子跪坐在地上,驚恐莫名地用手護著頭,身體卻不停地發抖,因爲孫府豢養的那兩頭兇惡的巨犬正垂著血紅的舌頭伺立在他身側不遠的地方!幾個年輕人兀自大聲斥駡著那個男孩子,那孩子膽怯地擡起頭,臉上滿是淚痕和泥垢,扁著嘴囫圇不清地央求著,臉頰卻是紅腫的,嘴角邊沾著未幹的血迹!
這景象實在超出了馬健和曉萌正常的思維範疇,駭得目瞪口呆。院子裏的人看到兩人也都靜下來,孫波只向爲首的一個眼神冷酷陰戾的年輕人打招呼,原來這竟是孫波的一個哥哥。大家本是初次見面,可馬健卻無論如何不願上前見禮,只是勉強點了下頭算作示意。好在孫波的哥哥對馬健和曉萌也沒什麽興趣,只是鼻子裏冷淡地人了一聲,便招呼衆人起身回村。一個粗魯的手下答應了一聲,上前重重地踢了那男孩子一腳,那孩子嗚咽著爬起來,把地上零散的幾十個果子拾進一個肮髒且打著補丁的布袋裏,一行人呼喝著走出院子。
馬健和曉萌呆呆地目送著衆人走遠,不約而同地回過神來,緊張地問孫波打算怎麽樣處置那孩子。孫波看兩人一臉惶急,哈哈笑道:“你們放心,不會對他怎麽樣的,不過是給他個教訓,另外讓他家裏人來認個錯,把錢補上也就算了!──”孫波說完轉身要走,並且叮囑兩人千萬不要把這一點點小事放在心上,讓他們早一點休息,晚飯已送來了,還在竈上溫著,然後便跑出去追趕前邊的人了。
這一晚兩人的情緒無抵抗地消沈,傍晚時親眼目睹的那一幕場面壓抑得他們幾乎透不過氣來。兩個人都覺得屋子裏讓人煩躁的氣悶,便一起到河邊散步。起初兩個人頗爲後悔适才沒有偷偷跟著去查看孫波的話是否算數,隱隱地替那個可憐的孩子擔著心。曉萌說起孫家的驕橫跋扈,更是有些義憤添膺,臉孔漲得通紅。馬健卻暗暗歎了一口氣,在河邊一株斜伸入河水裏的枯柳旁坐下來,看著眼前泛著月光的河水緩緩道:“我看咱們兩個在這裏也是呆不下去了,開學的日子也快到了,不如咱們明天就回去罷──”
曉萌表示贊同,也挨著馬健席地坐了下來。天邊漫捲的一道陰雲暫時遮住了明月的光華,周遭分明的景致迅即暗淡下去,一切都籠罩於沈沈的昏暗之中,兩個人幾乎看不到對方的影子,只是能夠清楚地感覺到彼此輕微的呼吸和心跳。四野沒有風,空氣裏滿是凝固的悶熱,兩個人一時俱是無話可說,只聽著眼前河水汩汩地流淌和遠近鼓噪成一片的瘋狂的蛙鳴。
“你在想什麽,怎麽不說話──”
半晌,曉萌柔聲打破了沈寂,同時摸索著輕輕握住了馬健的手。馬健回過神來,心裏立刻體會到了曉萌的關切體貼,不禁緊緊握住曉萌的手,歉意道:“我還在想剛才的事情。記得當初我和尚青他們在一起總是發牢騷,不耐煩學校裏的自我封閉和死氣沈沈,總希望能夠早一點結束學業,好到外面的世界裏實現自己的理想和抱負。
只是這一次倒讓我猶豫起來了,不知道現在還能夠繼續躲在教室裏是不是該值得慶倖的一件事!只是現在恐怕就連學校也不是什麽遠離塵囂的淨土了,譬如這條小河我們當初曾經以爲它是多麽的純淨,沒想到上游卻是那樣一個繁華垢膩的市鎮!不知眼前的河水已經沾染了多少世俗的人氣了呢!──”
曉萌忽然咯咯笑道:“你的變化可真快!我記得今天早上你還給我背誦陶淵明的《桃花源記》呢,並且還說希望能長久隱居於此的話──”
馬健臉上微熱,訕訕道:“不是我的變化快,是我發現了現實的冷酷超出了我的想象,不得不作適應的調整而已。這一次出門真讓我長了見識,不論是咱們來時遇上的那個狡詐貪婪的胖婦,還是眼下孫家的囂張跋扈,他們只是讓我明白了一個道理,即人類雖然忝爲萬物的靈長,可是也終究逃脫不掉自然界裏物競天擇和適者生存的鐵的法則,如果說得再殘忍一些,稱得上弱肉強食也不過分!歷史上易子而食的事例不算少,可那還可以歸罪於時代的動蕩。可是即便在文明進步的社會裏,吃人的現象也並不會減少,不過是在公平競爭的幌子下,吃得更加含蓄間接罷了!今天的那個男孩子的確讓人看著可憐,可是他已經爲這個現實世界所淘汰的命運卻幾乎是不大可能更改的了!──”
曉萌忽然不說話,默默地從馬健手裏抽出了自己的手,半晌,忽然幽幽地說道:“你真可怕,不知道你將來是否也準備作一個吃人的人呢──”
馬健想不到曉萌會說出這樣的話來,不禁對於自己剛才發的那一通感慨頗爲後悔,本想回旋轉桓一下,不料卻脫口而出道:“總不能白白任人吃掉──”話一出口便自覺得大非本意,不禁更加懊悔。只是急切間想不出話來分解,急促慌亂得通身是汗。
“可你決不是那樣的人。”
半晌,曉萌忽然自顧咯咯地笑起來,“Barking dog do not bite!你聽過這句諺語嗎,你就像是那只‘孔夫子’一樣,嘴裏叫得凶,真讓你抹殺了良心去不擇手段,你不但不會去幹,簡直根本就幹不來!──”
馬健呆住了,心底卻迅即湧起來一陣澎湃激蕩的情感,這情感的激流迅猛強烈,直激得馬健渾身的血液仿佛要燃燒起來,馬健說不出話來,只是扭過頭來迷迷怔怔地看著曉萌。不知什麽時候起,頭頂上的圓月已經完全從烏雲裏探出頭來,映照得寂曠的山林裏一片坦蕩無文飾的白。曉萌卻並沒有注意到馬健在看自己,只是自顧抱著膝靜靜地看著眼前鱗鱗反光的河水,柔和的嘴角依舊挂著殘留的一抹笑意,而秀美的面龐卻被月亮的光華塗抹上一層幻妙聖潔得無與倫比的光暈!
馬健呆呆地看著曉萌的側影,漸漸有些神思迷沌魂不守舍,忽然間,腦海裏一道絢爛刺目的光弧閃過,馬健來不及考慮,本能地湊過頭去,不加思索地在曉萌溫涼磁潤的臉頰上輕輕地吻了一下!
曉萌愕然地轉過頭來,臉上登時佈滿了紅暈,只是那一雙大睜著的眼睛裏充滿了忽然陡漲了的晶瑩。馬健也回過神來,卻被曉萌的表情嚇呆了,只覺得自己渾身忽而軟得沒有一點力氣,猶如犯了錯的孩子一樣驚慌得不知所措,曉萌卻猛地站起身來跑掉了。馬健一個措手不及,呆呆地聽著曉萌漸漸跑遠的聲音,又愧又怕,只覺得心裏滾滾的思緒全都化作身上源源的熱汗,連呼吸似乎都有些阻滯不通暢了!
不知過了多久,馬健就這樣一個人愣愣地呆坐在河邊,一直到心底的波瀾慢慢平息下來,才期期艾艾地回到果園裏的那間小屋,曉萌已經睡下多時了,馬健連衣服都沒有脫,躡手躡腳地爬上自己這一邊,惟恐發出一點聲響。可馬健同時也清楚地認識到,儘管嚴密的圍簾那一側悄無聲息,可是曉萌也一定和自己一樣,在這個一如往日安謐寧靜的夜晚,根本無法再如這幾天那樣可以平靜坦蕩地安然入夢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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