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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9-15 01: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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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也許是由於陰曆新年要比往年提前的關係罷,這一年的春天也似乎來得格外的早,還不到二月末的光景,便已是寒意漸退冰融雪消了;天空也一直晴朗得可人,白日裏不吝惜的陽光更是直曬得人懶洋洋的。
只是在接下來的幾天反復有寒潮掠過,稍稍有些出人意料的降了一場晚霜,但卻絲毫沒有延緩早春迫近的腳步,不過是一夜之間,空氣中便富含了來自南方的久違了的柔媚和濕潤,儘管冬眠乍醒的草木尚來不及徹底的吐青還綠,卻已經足夠讓人們體會到了萬物勃發前那種無聲而有力的呐喊和鼓噪;總之在這本該依舊是寒意料峭的殘冬末節,卻因爲這早發的驚蟄而給大地提前預支了一點清明前後的景兆了。
隨著天氣的轉暖,馬健也越來越體會到身體裏那一絲說不出細緻熨貼的乏力和慵懶;按理說春天是有助於讓人情緒鼓舞活力充沛的,可是開學已經好幾天了,馬健卻只覺得振作不起來,不但每天早晨總是萎靡惺松,而且只要是下午沒有事情,馬健就忍不住想要就著午後和暖的陽光美美地酣睡一場;馬健私下忖度這也許是由於自己近來夜裏和曉萌貪戀歡娛的原因,可曉萌卻固執地認定馬健是由於寒假裏打工勞累過度的緣故。
寒假中馬健沒有聽曉萌的話,一直把那份工作堅持到了開學,如今一提起這件事,曉萌仍自有些耿耿于懷,馬健也不爭辯,反而頗以曉萌那付不依不饒的嬌憨模樣爲樂;他清楚曉萌表面的嗔怪之下掩蓋著隱隱的心有餘悸,其實回想起自己當初不可理喻的病態的偏執,自己又何嘗不後怕呢?!他幾乎是毀了自己,甚至是親手毀掉了自己和曉萌共同駕馭的這一葉風雨飄搖的小船啊!
不過總算這一切都過去了,其實自己也並非是從中毫無收穫,除卻變得結實的身體外,更重要的是心理的沈靜和成熟;尤其當開學後,馬健和昔日的一般朋友熟人重新相聚時,心裏竟然充滿了一種淩越般的自豪和驕傲;僅僅是經過了一個短暫的寒假,他知道自己已經越來越和陳腐的郵院,以及那些總是幼稚膚淺的一成不變的可憐蟲們格格不入了,仿佛經歷滄桑的水手長榮歸當年的海員學校一般,他又重新找到了當初剛剛跨入郵院時的那種俾睨一切的自信,當然如今自己是經過生活淬煉的,和昔日的年少輕狂自然不可同日而語了;只可惜曉萌對於馬健這一番塞翁失馬般的人生新體驗根本不感興趣,馬健常常想,要是尚青還在的話就好了。
新學期伊始,臨近畢業的四年級學生便紛紛迫不急待地踏出校門奔赴各地去做畢業實習;整個寒假裏沒有一點尚青的消息,而開學後聽到的傳聞卻讓馬健吃驚不已,有人說尚青寒假裏突然無緣無故的退了學不知去向;更有人說他通過上海的親戚留學出國深造去了。馬健深知尚青的個性,知道他絕不會是那樣冒失莽撞的人,便去找太子丹打聽,不料一貫資訊靈通的太子丹對尚青的去向也是不甚了了,只是敢一口斷定尚青眼下絕不在深圳的公司裏,也許他是另找到好的出路了罷!
馬健兀自有些狐疑不定,更想到從此不知何時才能和尚青再見面,心裏不由得塞滿了莫名的惆悵;只是這種惆悵很快便平伏下來,而心裏另外一種迫切沈重的情感卻是越來越讓馬健承受不住──他該回家去看看的了;自從上次和父親翻臉之後,他已足足有三個多月沒有回過家了,他實在早該回去看看的了。
早在陰曆新年前,曉萌就催促馬健回家去向馬紹文認錯,可馬健儘管早已後悔當初對父親不留餘地的冒犯,卻由於近鄉情怯的思想作怪,又因爲寒假一直打工的緣故,便一路延宕下來;可是如今無論如何再沒有不回去的理由了!一晃兒好幾個月沒有和家人見面,親情疏離的滋味自己想起來都有些心酸受不了,更何況年邁孤單的父親和母親呢?!尤其這一個冬天來,幾乎每隔半個月左右便會定期有一筆款子寄到郵院自己的名下,這樣的事情只有一貫色厲內荏的父親做的出來,自己于情於理也該回去向父親認錯的。於是在開學後的第一個周末,馬健一早便獨自踏上了回家的路。
昨晚馬健幾乎一夜沒合眼,早上起來心裏仍自有些惴惴,不知道這一天等待自己的將會是什麽;可是一踏出家門,馬健心底那種強烈迫切的情感便立即膨脹起來;當他隱隱看到遠處依稀家的輪廓時,一種宛如飄泊多年的眷戀般的酸澀已然緊緊的佔據了他全部的意志和靈魂,他竟然不由自主地跑起來,當他終於站在家的門前伸手輕叩的時候,眼前已變得模糊朦朧,而心底和耳內嗡然的轟鳴已經連成了一片。
開門的是馬母;老太太竟然沒有聽出兒子的聲音來,直到開了門看見臉孔漲紅的馬健,委頓的表情才轉爲愕然,只呆了一呆,便紅著眼圈一言不發地轉身自顧進了屋;馬健愣在原地,心裏如同按在棘刺上一般抽搐的痛,好容易強自鎮定下來情緒,馬健默默地關好門走進屋子。
與外面柔婉明亮的春色相比,家裏顯得微微有些昏暗清冷,可是那一股熟悉親切的氣息卻幾乎立刻讓馬健忍不住心酸得汪出淚來!母親的房門緊閉著,四下裏安靜的沒有一點聲響,馬健在母親的門前默然佇立了半晌,看見隔壁父親的書房開著窄窄的一道門縫;馬健頓了頓,輕輕走過去推開虛掩著的房門,立刻看見了委頓在窗前陽光籠罩下的籐椅裏,蓋著毛毯正閉眼靜寐的父親。
書房裏一如往昔的雅致整潔,可牆上的字畫和那一座笨重的老式挂鐘,以及父親心愛的書架之上卻罕見的鋪著一層淡淡的浮塵!馬紹文靜靜的仰靠在椅子裏,發著恬淡卻有些短促的酣息,面孔宛如靦腆內向的孩子一般的沖淡平和,可頭上明顯稀疏了的白髮和臉頰上隱隱的斑點在陽光的映照下卻飽含了衰老的無奈和淒涼!
馬健默默地站在父親的身旁,脆弱的心立刻激蕩得不能自持──只是不到幾個月的時間裏,父親竟然是衰老若此啊!不但在這一天中最好的時光裏捨棄了從前一切賴以打發時光的愛好,甚至仿佛已經和這書房裏那些古董,過時的家具擺設一道凝固成了歲月特殊的風景。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是短短的一瞬罷,馬紹文的身體奇特的顫動了一下,擡手拂去了張開的嘴角邊懸挂的一絲銀色的涎線,緩慢無力的睜開了渾濁的眼睛,擡頭發現了身邊的馬健,不覺呆住了,好半天才回過神來,卻回落了眼神看著窗外,像是自言自語地喃喃道:
“是你回來了呵;已經開學了吧,怎麽今天沒有課嗎──”
馬健酸澀的淚水立刻奪眶而出;馬紹文卻渾然未覺,揭開身上的毛毯站了起來,豔羨地看著窗外明媚的陽光,好興致地感慨道:“春天真是好啊,只解歡娛不解愁!
只可惜我們老頭子卻是最怕春天,看了這麽好的春色,卻只是想起‘春機無限,生也有涯’一句來;你們年輕人,無論如何是體會不到這種心情的──”馬紹文臉上挂著吟吟的笑意轉過頭來,卻意外地發現馬健已是滿臉淚痕地抖成了一團,不覺愣了一下,慌忙歉疚地自責道:
“你不要這樣呵,讓你娘看見了是會更傷心的啊;其實我們都很好,都很好呵──,你的幾個姐姐也很照顧我們,羚兒更是幾乎每個星期都要寫信回來,她的年紀比你大,卻更像是個孩子;還有芳芳和蕓蕓一會兒也要回來的──咦,我記起來了,今天本來是星期天嘛!我剛才還以爲你是蹺課了呢,我的記憶現在是大不如前了,要是你娘在這裏,又該罵我是老糊塗了!──”
馬健的心裏痙攣般的抽搐著,儘管他拼命想要鎮定下來,可恥的淚水卻如同開了閘的洪水般恣意宣泄勢不能遏!面對著父親,面對著他衰老的父親,面對著只字不提自己當初的忤逆的寬宏而又衰老的父親,馬健心裏鬱積已久的痛苦、悔恨、慚愧和委屈,統統隨著決堤的淚水發泄了出來;在這一刹那間,馬健猛然意識到自己當初的狂妄和驕縱給父親的心裏造成了怎樣的傷害,而自己在其中又是付出了怎樣慘痛的代價!
這一天馬健在家裏一直盤桓到傍晚,整整一天的時間裏馬健的心裏始終充滿了一種負疚自責的苦痛;倒是馬紹文沒了從前盛氣淩人的父親架子,反而是變得瑣碎嘮叨起來;而一貫喋喋不休的馬母卻變得沈靜,只是拉著馬健的手不願鬆開,同時不間斷地抹著眼淚;隨後來的馬芳和馬芸起初對馬健上一次的粗野仍自記恨在心,賭氣不願理他,可是又熬不住勃勃的好奇,聽了馬健和曉萌這一段時間的經歷,漸漸和馬健又恢復了往日的手足之情,結果一家老少午後吃團圓飯的時候,席間的氣氛竟要比起以前任何一次的家宴還要其樂融融;馬健感受著這股親情的溫暖,早晨初回到家裏時那種無法抑制的激情慢慢平伏下來,及至傍晚馬健拎著母親給曉萌帶的食物和問候踏出家門時,他的心裏除卻略帶幾分疲憊的舒暢和輕鬆外,並沒有多少預計的難舍的留戀,早晨初回到家裏時,心裏蓬勃而起的那種巨大強烈的依賴感,此刻在這清涼的夜風中竟而消失的無影無蹤了!
這讓馬健自己都覺得有些吃驚,他輕快地走在清冷寂寥的街道上,回想著這一天裏的經歷,回想著這一天裏父親對自己不自然流露出來的舔犢之情,他想起在自己晚上臨出門時,父親鄭重其事地要求自己允諾的兩件事,其一是絕對不能因爲和曉萌的關系而影響到學業;其二則是要自己發誓絕對不能對曉萌做出始亂終棄的事情來!馬健回想起父親當時臉上那種嚴肅的神態和督厲的口吻,不覺微微笑起來,他又依稀看到了父親從前的影子,他依舊還是從前那個秉性難移的倔老頭啊!儘管他終於默認了自己的選擇,默許了自己和曉萌的這種過份的親密關係,可他是真正屈服了嗎?!
──不會的,絕不會的!他只是無力再如從前那樣無條件的使自己的兒子言聽計從俯首貼耳了呀!
父親就像是一頭衰老的獅子──馬健奇妙地幻想起來──他是已經爪鈍齒墮衰老不堪了啊!他所能做的只是無奈地看著逐漸長大成熟的兒女們一個個地離開自己,去開闢自己嶄新的天地;當然環繞在父母的膝下承歡養志算是孝子賢孫的美德,可是人生的意義的確不該是僅限於此啊,譬如早早離家獨立的大姐和現在的馬羚是否就有著更加
富於挑戰和創造意義的人生呢?!
生活就如同一條湍急的沒有源頭的河流,而生命不過是短暫的溯流而上的過程,父親已經走完了這段路程的大部分,現在他已經是漸漸力不能支了,自己是依舊如同小孩子一樣繼續依賴在父親的庇護之下呢,還是接替生命的意志奮力向前搏擊呢?!在這樣一個時代裏,這已經是一種越來越變得矛盾的選擇了!自己現在實際上已經開始獨立面對屬於自己的生活,而是否該就此徹底疏離家庭的影響呢?!這幾乎是做不到的,畢竟血脈親情是永遠都割不斷的啊!馬健孤獨地一個人走在寂靜清冷的夜裏,原本輕鬆豁達的心情漸漸平添了幾分質感的沈重。
對比了馬健回家得來的這一番多愁善感,曉萌則完全是另一種收穫;起初她還不敢相信馬健回家負荊請罪時受到的隆遇,而當她自己在接下來的周末膽戰心驚地應馬母之遙正式登門拜見未來的公婆時,馬氏夫婦不加掩飾的慈祥憐愛幾乎使她受寵若驚了,而馬氏姐妹女人間的體貼關懷尤其讓她感激涕零!回想起自己當初在由一個幼稚的女孩子轉變爲女人的過程中,自己曾經是多麽的懵懂無知啊!這不僅僅是生理上的實際幫助,更是心理上期待已久的信賴和依靠。
馬家終於張開了雙臂容納了自己,這曾是她心裏始終鬱結的最大的隱患,而今她終於真正地成爲了這個家庭中的一員,儘管她在馬家的時候依舊是害羞靦腆得不敢說話,可是心裏始終籠罩的那一層厚重的烏雲畢竟是開始慢慢散去了啊!她暗下決心一定要珍惜馬家這一份善意的寬宏,她一定要證明自己是無愧於馬家未來兒熄的名號的!因此在接下來的一段日子裏,曉萌不但一掃往日的沈鬱憂忡,變得活潑開朗起來,更把馬健照顧得無微不至,直讓兀自有些放心不下的馬母也忍不住讚不絕口。
馬健則對於曉萌如此巨大的變化頗有些始料不及,不僅暗自心驚於曉萌近來明顯的情緒好轉,更讓他訝然的是生活的轉變仿佛驟然間使他失去了從前的位置;如今每次周末回家,曉萌都會成爲家裏衆人包裹的目標,母親尤其疼愛這個遠離家人目下還沒有名份的未來兒媳,不厭其煩地反復叮囑馬健要善待曉萌,倒好象把曉萌視若己出,而馬健則不過是需要小心應承的毛腳女婿了!
兩個姐姐也是不甘落後,總是喜歡把曉萌單獨拉到另一間屋子沒完沒了的說些女人間的悄悄話;只有父親免爲其難地略陪陪自己,只是非但沒了往日動不動吹鬍子瞪眼睛的家長脾氣,相反與自己說話時莫名其妙地添了一絲陌生的畏閃!
馬健甚至覺得近來和曉萌的歡愛也不似從前那樣總能體會到仿佛飛騰於生命極致般的快感了,當然兩人現在是絕不必再爲懷孕的事情擔心了,曉萌已經從馬芳和馬芸那裏學到了足夠的常識,可是馬健卻總是留戀當初那種困頓於巨大的壓力下,卻能在張慌和匆率之後真正平穩安靜的睡眠。總之,生活壓力的驟然消解並沒有給馬健帶來多少預期的輕鬆和幸福,反倒不期然的增加了一種無所適從般的淡淡的茫然。
轉眼清明已過,已是草長鶯飛的暮春時節了,郵院的生活依舊是單獨乏味沒有變化,而馬健和曉萌的生活卻似乎是充滿了一種盎然的生機;如今曉萌也不再如以前那樣的閉門自封,有時甚至邀請楊海蕾和鮑志剛那一對來自己的小家作客,四個人一起吃飯聊天;起初鮑志剛和楊海蕾還免不了有些羞縮靦腆,後來便也漸漸釋然了,鮑志剛聽說馬健暑假有和曉萌一起回新疆的計劃,立刻要求搭伴同往。
原來老鮑和海蕾這一段時間裏進展神速,楊家已經知道了消息,勒令海蕾暑假一定要把這個北京女婿帶回家去審核查看;馬健想不到鮑志剛最後會成爲自己的“同道”,曉萌含羞帶怯地私下告訴他,她已經和海蕾兩個人偷偷商量好了,準備四個人畢業後一起回新疆去結婚,馬健自然拍手稱好。這一天是馬母的壽誕,馬健和曉萌中午下了課,急忙忙地趕回家爲馬母祝壽,待得吃過飯回來的時候已是天將黃昏了,一天的忙碌讓兩人都有些疲憊,正躺在床上假寐,忽聽得外面有人敲門,曉萌困倦不願起,馬健只好起來;門開處,卻見是鮑志剛手裏費力地提著一個碩大鼓漲的帆布包,哭喪著臉站在昏暗的門廳裏。
馬健稍稍有些詫異,今天下午系裏沒有課,老鮑該圍著楊海蕾獻殷勤才對,怎麽會一個人作不速之客,還抱著這麽一個奇怪的大包裹,而且臉色淒慘異常!
馬健正待開口詢問,忽然驚愕地看到從鮑志剛的身後伸過來一隻手抓住包裹,緊接著鮑志剛便如同日本房子的拉門一般無聲地滑到了一邊,原先鮑志剛身後的位置上赫然出現了一個身材不高,但卻如同一頭蠻牛般強壯剽悍,而又眼神炯炯的年輕人!
這種意外的變故實在太過匪夷所思了,馬健愕然的望著眼前發生的一切,竟忘了張口詢問;這陌生人約莫二十多歲的樣子,黝黑的臉龐生氣勃勃,那付筆直好看的鼻子和那雙炯然明亮的眼睛尤其讓人印象深刻!
這滿身塵色的蠻漢從頭到腳都有著一股與衆不同的陌生而又凜然的氣勢,以至當他從容不迫地放下包裹,上前一步踏進屋子裏時,馬健竟然不由自主地後退了一步,甚至連肺腑之間的氣息似乎也變得有些窒悶不流通起來,張口結舌地說不出來話。
年輕人快速打量了一下屋子,隨即刀子一樣鋒利的眼神落在馬健的眼睛上,平靜澈朗地微微動了動嘴唇,冷冷地吐出幾個字:“你就是馬健?!──”
這聲音並不洪亮,可馬健卻覺得身體輕微地振顫了一下,同時也終於激發出心底一絲反抗的意志──這個粗魯的傢夥究竟是什麽人,自己的圈子裏從來沒有這樣的人物啊!他到底想要幹什麽?!──馬健鼓足了勇氣,伸出一隻手戒備在陌生人和自己的身體之間,口吃地回答道:“我是馬健;你是──”
陌生人眼神裏的一絲突跳的火苗一閃即逝,臉上的表情依舊如同黃昏的海洋一般從容平靜,身體也依舊保持著巍然不動;馬健的氣勢立刻委頓下來,伸出的一隻手如同柔軟的篾竹一般的羸弱無力,直到耳畔聽見身後曉萌的腳步聲輕輕停留在臥室的門邊。
“笑塵?!是你──”
身後曉萌悲喜交加的失聲驚呼終於給了馬健擺脫陌生人眼神羈絆的藉口;馬健回過頭,驚愕地看著只穿著睡裙的曉萌扁著嘴,滿臉是淚地張臂直撲了過來。
馬健心思電閃:笑塵?柳笑塵?!──是曉萌的哥哥!
自己從前早聽曉萌說過多次,其實兄妹兩人的眉眼是很相象的,自己怎麽會一直沒看出來呢?!
真是該死!
馬健緊繃的神經一下子鬆弛下來,臉上忙換了惶恐討好的笑,正待轉過頭來,卻聽到已奔到自己身邊的曉萌驟然警告地尖叫;馬健本能地意識到危險已是迫在眉睫了,可惜只是眼角的餘光有福份稍稍領略了一點電閃的尊顔,緊接著臉頰上一聲暴驟的雷鳴便讓他如同斷線的風箏一般向後直飛了出去!
恍惚之間,馬健只覺得自己如同騰雲駕霧了一般,一直仰天跌進開著門的廚房裏,身體撞到爐竈旁的案板上才軟癱下去,案板上的碗碟經不起馬健的大力碰撞,落井下石般的鳴響跌落個不停;馬健一時掙扎不起,可殘存的一點未殞的意識卻讓他看到了客廳裏正發生著的奇特的一幕:披頭散髮的曉萌勢若瘋魔般的尖叫撲噬著,而那個原本盛氣淩人的陌生客此時卻只有抱頭鼠躥大聲求饒的份兒......馬健的心底募然泛起一絲熨貼的快慰,可是這一絲欣慰還未來得及傳遞到臉上形成笑意,馬健只覺得頭腦一陣虛空般的眩暈,眼前更是金星亂冒忽明忽暗,最後的一點意識終於不可挽救地滑入了溫柔的混沌之中,仿佛幽暗之中的一點螢火倏然而滅。
當馬健在耳畔曉萌張慌失措的哭叫聲中清醒過來時,他能夠感覺到自己是躺在曉萌的懷裏的,他費勁睜開了已經充血腫漲的眼皮,模糊不清地看見了兩張臉;曉萌首先破涕爲笑了,而另一張被抓出幾道血絲的臉上卻滿是好奇和不屑一顧:“我早說過他沒事的──”
曉萌氣的嚶然作聲;柳笑塵立刻乖覺地噤聲不語了;曉萌心疼地問馬健覺得怎樣,馬健漸漸神智清醒,雖然臉上麻木僵硬,腦中隱隱作痛,連牙齒也鬆動了好幾顆,不過並不像是受了致命傷;同時醒悟到自己此刻還躺在廚房的地板上,自覺得狼狽,想要掙扎著站起來,卻被曉萌按住:“你不要動,我去給你拿手巾敷一下──”
曉萌想要起身,卻又不忍心丟下馬健,正自爲難,一旁的柳笑塵立刻討好地對曉萌獻殷勤道:“你去你去,讓我來扶他──”曉萌死死地瞪著笑塵的笑臉足足有一分鍾,才欠身把馬健讓給他;柳笑塵立刻替補了曉萌的空缺,馬健起初還暗自擔心柳笑塵會借機扼他的脖子,可是見他的舉動儘管笨拙,卻自有著投鼠忌器的細心時,心裏暫時鎮定下來,卻隱隱嗅到笑塵的身上一股刺鼻的腥膻味道!
以前聽曉萌說過,她的這個哥哥在大學是學石油的,畢業了好幾年,一直在甘肅的油田工作;馬健暗自猜想,那裏一定是長年乾旱的不毛之地,因爲這個蠻魯的傢夥起碼有一個月以上的時間沒有洗過澡了!
馬健鼻子裏流出的血漬被曉萌擦乾淨,臉頰上敷了冷毛巾,漸漸覺得好些,努力站起身來,被二人扶出了狼藉不堪的廚房,在客廳的沙發裏頹然坐下;曉萌依舊忙個不停地爲馬健換毛巾,拿漱口水;柳笑塵則無所事事,只是無聊地坐在馬健的對面,不時地對曉萌陰沈著的臉報以孩子般討好的笑,一直到曉萌坐下來重新把馬健的頭摟在懷裏時,才輕輕的咳一聲嗽,躲閃著曉萌噴火的目光,道:“現在可以談談了吧──”
“不談!”──曉萌餘怒未消,回答得斬截脆快。
柳笑塵狼狽地看了一眼馬健,低下頭像是自言自語地囁嚅道:
“可我們畢竟是親兄妹,我是關心你呀!再說這次我是奉了老頭子的旨意來看你的,沒想到你現在會是這樣,你總該把經過和我講一講吧,我回去也好有個交代──我整整坐了一天的飛機,又一直替你擔心,到現在連晚飯都沒有吃──”
柳笑塵的苦肉計對曉萌絲毫不起作用,可馬健的心卻被打動了,勸曉萌陪哥哥進屋去談;曉萌卻不答應,一定要馬健也在場才行,柳笑塵的目光立刻箭一般地射向馬健。
馬健知道他的心意,囑咐曉萌乖乖去和哥哥說話,自己現在頭暈得很,只想在客廳裏靜靜的躺一會;曉萌緊咬著嘴唇不說話,好半天才輕輕地把手臂從馬健的頭下抽出來,恨恨地瞪了柳笑塵一眼,起身沒好氣地向臥室的房門急步走去,柳笑塵眯起眼,意味深長地看了看馬健,起身跟了過去。
臥室的房門緊閉著,裏邊隱隱傳出不真切的說話聲,曉萌像是又抽泣起來了;馬健支撐著從沙發裏站起身來,頭腦依舊覺得有些眩暈,馬健腳步虛浮的走進浴室,從鏡子裏看見了自己那張已經腫脹起來的臉──這個粗魯的傢夥,拳頭簡直比榔頭還要硬!
馬健朝鏡子裏的自己無奈地苦笑了一下,慢慢地投了手巾,重新敷在臉上,那種火燒火燎的灼痛稍稍減輕了一些,連頭腦也清醒了許多,馬健默默地回到昏暗的客廳裏坐下來,心底卻油然泛起一絲惶懼的波瀾──曉萌的家裏終於來人了!
這種可能自己以前並不是沒有設想過,尤其這個寒假曉萌沒有依慣例的回家,難保她的家人不會起疑!總之現在自己可是被動了,今天活該挨了一拳不說,接下來還不知會發生什麽事情;不過幸好這一次不是被曉萌的父母撞上,否則更要無法收拾呢!
其實只憑這個強壯剽悍的哥哥,馬健知道自己也是無力抗衡的;不知曉萌會和他說些什麽,總之但願這位老兄不要會錯意才好,否則他要是再發作起來,不把自己捶成肉餅才怪!
可是,萬一他要是讓自己和曉萌分開來呢?!這幾乎是他一定會做的啊,自己又該如何向他解釋呢,自己是真心喜歡曉萌的,要知道自己和曉萌是無論如何也分不開的了呀!
但願曉萌能夠說服他的哥哥才好──馬健孤單地坐在昏黑莫辨的客廳裏,心裏充滿了惴惴的不安和驚懼,甚至暫時超過了臉頰上陣陣抽搐的痛。
緊閉著的臥室房門終於打開了,立刻給昏暗的客廳撒滿了刺眼的燈的光華,馬健募然從沈重的沈思中驚醒過來,擡頭看見面色如常的柳笑塵拉著曉萌的手大步走出來;曉萌披著外衣,摸索著打開客廳的燈,臉上帶著未幹的淚漬和羞縮的笑意,小鳥一般迫不急待地撲進兀自有些懵懂的馬健懷裏;臉上貼著橡皮膏的柳笑塵走到馬健的面前伸出手,大度地笑道:“挨了我的拳頭,你是第一個那麽快就能站起來的人──”馬健又羞又慚,忙不叠地站起來去拉笑塵的手;柳笑塵立刻罷手對曉萌調皮地笑道:“好了,我已經道過歉了!──”曉萌嬌羞地嚶嚀了一聲,柳笑塵隨即哈哈大笑起來,可犀利的眼神兀自偷偷瞪著馬健;馬健則臉紅得無地自容,一直緊張的空氣終於變得緩和下來,柳笑塵自顧在椅子上坐下來,把腿翹到桌子上,從兜裏掏出荷包來卷紙煙;曉萌忽然想起什麽,問哥哥是怎麽找到自己的,笑塵的眼裏立刻充滿了頑皮的笑意,吸了煙,得意道:
“到了你們學校,我又一路找到你的寢室,敲開門只有楊海蕾和那個姓鮑的小子在屋裏;楊家和咱們是老鄰居,她又是你的死黨,我自然不會難爲她,可她卻支支吾吾地不說你在哪里,只是偷偷給那個姓鮑的小子使眼色;我只當沒看見,等他溜出門好一會我才追出來,沒費力氣就給我抓到了──他可沒有你的小白臉兒有種,我只是嚇唬了他一下,他就一五一十地全都說了!”
柳笑塵邊說邊比劃,得意地笑個不停;曉萌熟知哥哥的脾性,擔心他難爲了鮑志剛,馬健也回想起适才鮑志剛那一付哭喪著的苦瓜臉,忖度他也必是吃了柳笑塵的苦頭;笑塵兀自對曉萌的追問敷衍搪塞,忽然想起什麽,跳起來拍頭罵道:“真是昏了頭!忘了我還給你帶了好多東西呢,有葡萄乾,牛肉卷,還有杏脯和果仁,都是你最愛吃的──”笑塵一邊說,一邊起身把門口的帆布包提過來打開,大包小包地堆滿了一桌子!
曉萌立刻忘記了關心鮑志剛的遭遇,甚至丟開馬健的手,眼裏閃爍著亮晶晶的光,撲過去孩子似地又笑又叫;笑塵看到曉萌的神態,自己也是心花怒放,沒了适才的狼狽和赧然,驕縱地仰靠在椅子裏,噴雲吐霧地看著曉萌笑道:“你打算怎麽犒勞你這個忠心耿耿的哥哥啊?!現在吃的東西已經有了,可你知道我還缺什麽;本來是應該你的小白臉兒來向我獻殷勤的,可是他和我一樣臉上都挂了幌子,根本見不得人,所以只得麻煩你去跑一趟了──”曉萌嬌憨地沖著笑塵做了個鬼臉,爽快地回房去換衣服;柳笑塵卻偷偷對馬健吐了一下舌頭,頑皮的神態和曉萌簡直如出一轍!馬健雖然不知道他們兄妹間打的什麽啞迷,可是見了兩人和諧友愛的情誼,心裏也輕鬆了許多,反倒不覺得自己受了冷落。
不料曉萌的身影剛剛消失在門外,馬健兀自沈浸在輕鬆歡快的氣氛中,卻只覺得眼前一花,柳笑塵森冷的面孔和自己的臉已是近在咫尺之間!鋒利的眼神更像是直刺進馬健的心裏,惡狠狠地咬牙說道:“混帳小子!剛才你害我丟了臉,這筆帳我呆會兒再和你算!曉萌剛才和我說了你們的事,現在我想聽聽你是怎麽打算的──”
馬健被柳笑塵突然的兇惡表情嚇得張慌失措,臉都白了,有心想要反抗一下,心裏明白只能是徒勞,索性老老實實地臉紅囁嚅道:“我想畢業後就和曉萌結婚,並且我將來想要和曉萌一起回新疆去發展,我家裏也同意的;──”馬健瑟縮地擡頭,見柳笑塵依舊目不轉睛的盯著自己;馬健慌亂得連汗都下來了,卻想不起自己還該說些什麽,只覺得胸口一顆心仿佛要蹦出腔子,正有些無可奈何,柳笑塵卻籲了一口氣,緩緩靠回在椅子上,眼睛望著別處,半晌方才幽幽道:“先別說大話,我有另外的事情和你談;剛才我瞞了萌萌,其實家裏早就知道有你這麽個人了──”馬健唬得魂飛天外,幾乎從沙發裏滑到地板上,驚恐得說不出話來;“──其實去年暑假時萌萌就已經露出了馬腳,在家裏的時候就整日的魂不守舍;寒假又說和同學去南方旅遊,可她那一班新疆的女孩子都回了家,老頭子,喔,就是我父親,當時就起了疑;我母親私下裏詢問了楊海蕾,她提起了你,但只說你們是在談朋友而已,萬沒料到你們會發展到這種地步!──這一次本來是我父母要親自來看萌萌的,硬是我給攔住了;說來也怪,我對你們的事好象早有預感──”
馬健早已是汗出如漿,連大氣都不敢出;柳笑塵看著馬健,苦笑道:“老頭子古板得很,又一直把萌萌視若掌上明珠,知道了這件事不知會怎麽樣;也許是家裏人,尤其是爺爺一直對她太過溺愛的緣故罷,萌萌從小就刁蠻任性不聽話,這一次出來讀書也全是她自做主張,你不知道家裏多爲她擔心;不過這次我發現她似乎有了些變化,這倒讓我不知該怎麽辦好了,是該讓你們兩個分開呢,還是該感謝你──”
柳笑塵似笑非笑地看著馬健,馬健卻不敢去看柳笑塵的表情,只是低著頭做不得聲;許久,兩個人都不說話,馬健尤其怕自己粗重的喘息驚擾了這難得的靜謐,卻清楚地聽見柳笑塵繼續道:“你剛才說了你將來的打算,可你知道我對你們這件事的感覺嗎──”馬健愕然地擡頭看著柳笑塵。
“我覺得你們根本就是在扯淡!──”
馬健渾身一震,心裏勃然升起一股憤怒的委屈,正要張口反駁,柳笑塵卻變了臉色,不耐煩道:“你別打斷我,萌萌略略和我說了些你的情況,看樣子你並不是那種慣於拈花惹草的混小子,可是恕我直言,你也不像是那種老實安份只想著畢業成家的人;其實你根本就是個孩子,你和曉萌的事也像是小孩子的把戲而已!你們實在太幼稚了,真不知道該拿你們怎麽辦好;萌萌現在已經徹底鬼迷了心竅,看來也只好讓你們暫時維持現狀了;不過你給我仔細聽著──”柳笑塵忽然重新俯過身來,盯著馬健的眼睛,紅著眼睛咬牙切齒地說道:“不管你將來和萌萌會怎樣,但是無論怎樣不許傷害她,要象個真正的男人一樣保護她!知道嗎?!否則我絕饒不了你──”
曉萌買了酒回來,柳笑塵立刻換了一付面孔,歡呼雀躍,等不及曉萌拿盤子盛食物,撕開紙袋抓了自吃起來;柳笑塵吃起東西來如同收割機掃蕩麥田,風捲殘雲而又有條不紊,喝酒更是海量;馬健則是明顯的心緒不寧,直到瞥見笑塵警告的眼神,才強打精神陪笑塵喝酒;而曉萌則早沒了剛才的兇悍,一邊說笑塵的身上臭,一邊挨挨擦擦地伏到柳笑塵的懷裏,柳笑塵哈哈大笑,卻嫌曉萌妨礙了自己吃東西,要把她推給馬健,氣的曉萌眼圈泛紅;笑塵只得把曉萌摟在懷裏,卻調侃說馬健悶悶不樂,一定是在吃醋;曉萌嬌羞無限,要馬健坐過來,拉了馬健的手,在兩個男人間巧妙地維繫了平衡。
馬健剛才受了笑塵的話的影響,心裏只覺得煩躁鬱悶,遮掩著只顧借酒澆愁,好在曉萌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哥哥的身上,兄妹兩個多日不見,仿佛有著說不完的話,搶說搶笑的不可開交;馬健雖然插不上什麽話,酒卻喝了不少,漸漸心裏的煩躁慢慢消解,連臉上的傷處也受了酒精的麻醉,沒有了多少痛楚的感覺。
一直到夜色闌珊,房間裏歡快輕鬆的氣氛都沒有絲毫的減弱,曉萌卻由於興奮過度,又加上喝了一點酒的關係,眼皮困倦得睜不開,卻不肯進臥室去好好睡,只是貓一樣地賴在笑塵的懷裏打盹;笑塵沒有辦法,只好把她抱到客廳的沙發上,不想已經微微打酣的曉萌卻抓住笑塵的衣襟不肯鬆手,笑塵只好沖馬健攤肩苦笑;馬健會意,拿了毛毯給曉萌蓋上,另搬了桌上的酒菜到沙發邊的地板上,兩人乾脆席地而坐繼續推杯換盞。
經過這一晚上的時間,兩人之間已是前嫌略釋,馬健從來沒有見過柳笑塵這樣新奇有趣的人,不但越喝酒眼睛越亮,而且舉止揮灑,言談奇偉,頗有一股豪邁磊落之氣;馬健也沒想到他會這麽健談,談自己的家鄉,談沙漠,談自己的理想和事業,還有女人;只聽得馬健神往不已,直恨不得立刻插上翅膀和他一起去闖蕩一番!眼看著長夜將盡,酒也喝光了,馬健早上還要到學校上課,便勸笑塵到臥室去休息;坐了一天的飛機,又喝了一夜的酒,擔心他的身體會吃不消,不料笑塵卻拍拍身子說自己該走了。
馬健以爲他是開玩笑,柳笑塵卻要站起身來,不想正驚動了沈沈恬睡的曉萌,柳笑塵立刻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就在沙發邊半蹲半跪著,一點一點小心地從曉萌的手指裏抽出被曉萌抓皺的衣襟;柳笑塵好容易才直起腰來,輕籲了一口氣,卻默默地看著沈睡的曉萌,半晌才回頭沖馬健咧嘴輕笑道:“好險,要是驚醒了她,我恐怕就走不了了──”
“你真的要走嗎?!──”馬健驚訝道,“你不是正在休假──”
“你真的想要我留下來嗎?!──”
笑塵狡黠地反問馬健道;馬健立刻覺得臉上發燒,笑塵卻輕笑道:“就算你不吃我的醋,我還吃你的醋呢!另外萌萌現在不知怎麽回事,總喜歡哭哭啼啼的,以前在家裏的時候我從沒見過她掉這麽多的眼淚;眼不見不煩,我還是走了乾淨──”柳笑塵說著,眼光不由得又回落到曉萌的臉上,看了許久,忽然喃喃道:“她就像是個公主──”
馬健奇特地發現笑塵的眼睛裏忽然一片晶瑩,正自有些吃驚;柳笑塵卻默默轉過頭來,看著馬健,淡淡地說道:“我就把她交給你了,好好照顧她,別忘了你答應我的話,凡事多讓著她點兒,她還是個孩子──”
馬健募然覺得心底湧起一股強烈的情感,連鼻子都有些酸麻,只是用力的點頭;柳笑塵卻從懷裏掏出一個鼓漲的錢夾來,馬健知道他的用意,連忙擋住他的手,臉紅囁嚅道:“我們不缺錢──”
柳笑塵不耐煩起來,擋開馬健的手,把一遝鈔票放到桌子上:“曉萌告訴我,說你是個有骨氣好面子的人,我很喜歡;你放心,這錢只是暫時借給你,等你將來娶了我妹妹,你是要還我的,一分都不能少!──”笑塵微微地笑著,忽然伸手放到馬健的肩膀上,用力的一捏道:“我喜歡你,小子!儘管我對你們的事並不贊成,可我還是喜歡你!萌萌的眼力是不錯的,你將來應該能有所作爲,真希望將來你能照顧萌萌一輩子!──”
馬健的肩膀奇痛,心裏兀自有些哭笑不得,卻終覺得笑塵這樣傾囊相贈未免有些頭腦發熱,不禁問道:“可你怎麽回家呢──”
“你怎麽會想到我要回家呢?!──”柳笑塵對著牆上的鏡子小心地撕掉臉上貼的橡皮膏,回頭嘲諷地看著馬健笑道:“別忘了這次來我是有使命的,這麽快就回去,老頭子一定要懷疑的;我北京有一個朋友,我去她那裏躲幾天,不知她還能不能記得我,當初畢業時我可是差一點就娶了她;──”笑塵若有所思地用手指摸著臉上的血痂,忽然挑皮地擡頭對馬健笑道:“但願她不要誤會我臉上的傷才好!”馬健也忍不住笑出聲來;笑塵卻斬截道:“好了,就這樣罷;等到暑假的時候你和萌萌一起回家來,到時候我們再喝他個一醉方休!──我走了。”
柳笑塵就這樣走了,一如他驟臨般的又突兀而去了,如同一陣疾風,或是一場快雨,雖然有些莽撞得讓人禁不住頭暈目眩,可也實在果斷得淋漓酣暢!笑塵走了半晌,馬健依舊呆呆地望著房門發愣,不敢確信曾經發生的一切,以至除了臉上真切的痛和屋裏的一片狼藉之外,馬健徑自覺得這只是一個短暫離奇的夢而已!無疑柳笑塵是一個奇特的人,他倜儻雷厲的作風讓馬健自愧弗如,而他灑脫率直的性情尤其讓馬健望塵莫及!以他的年齡來看,比自己絕大不了幾歲,可他的勃勃生氣與自己心中累贅的遲暮又何止是雲泥之別呢?!這難道是因爲彼此所處的環境不一樣才形成的差別嗎?!馬健記得,當初剛認識曉萌的時候,她給自己留下的似乎也是同樣的印象,可是曉萌現在已變得沖淡平和了許多,甚至是有些多愁善感起來;其實自己當初不是也如笑塵一樣的意氣飛揚嗎?!
那時候自己和尚青等人每天裏目中無人俾睨一切,其情其景至今還歷歷在目,雖有膚淺輕狂之嫌,可是那份無畏的豪情和青春的勇氣卻又是多麽值得留戀的啊!可是回想起自己這大半年來的生活,一切都變了樣子,苦痛替代了歡笑,彷徨也遠多於得意,而尤爲可悲的是面對了自己實際上的今不如昔,心中竟然已變得麻木不仁了──當然這和曉萌無關,或許自己和曉萌當初的選擇是衝動不理智的,可這也不是如今自己這樣甘於瑣碎平庸的藉口啊!
自己現在怎麽會變得如此沒有理想,沒有上進心,每日只是沈湎於和曉萌的纏綿而在頹喪地等待著學業結束,怪不得柳笑塵會對自己沒有信心,自己這付樣子,真是連自己都覺得討厭!回想起當初自己渴望將來建功立業的信念,一定要超越父輩的豪情,甚至只是眼下游刃學業的信心都已經變得有些淡漠了;自己將來該如何去面對自己的責任,以及親人的期望,甚至馬羚從大洋彼岸不斷的督促自己的來信呢?!當然馬羚想要幫自己將來出國留學的設想只能是後話,畢業之後自己是一定要和曉萌結婚的,並且自己一定要實現和曉萌回新疆的諾言;從以前曉萌的話裏,乃至在今天柳笑塵的言談中,馬健知道柳父在當地是有影響有地位的,即便將來不靠自己的成績,單憑柳家的勢力自己也不用愁飯碗,可是自己是否一直心裏隱隱地依賴於此,以至近來對學業愈發的缺乏興趣了呢?!
大概是不錯的,自己這三年的大學生活裏,學業成績從沒象現在這樣低落過,也從沒象現在這樣地萎靡不振,甚至做一切事都提不起精神來!自己竟然變得如此頹廢墮落,每天只是封閉在這彈丸的空間中,在床第間隨意的放縱著自己的青春韶華並且怡然自得!這已不僅僅是可悲,甚至是可鄙,可恥!這已不單單是精神的迷途,而是自己對人生的信念已發生了可怕的動搖啊!想到這裏,馬健的心裏募然泛起一股強烈的羞愧悔恨的情緒,他呆呆地坐在昏暗清冷的客廳裏,一直到窗外的晨曦慢慢爬進來,暗淡地映照在夢中的曉萌恬靜秀美,嘴角邊兀自殘留著一絲笑意的臉上。
柳笑塵的意外造訪宛如一股清新鮮活的風,拂動了兩個人平靜安穩如搖籃一樣的生活,而柳笑塵那一拳尤其讓馬健從迷茫的混沌中清醒過來,冬眠蟄伏的生活已經過去,春暖花開正該是惜時如金的大好時節,馬健痛定思痛,開始重新把自己的精力投入的學業上去。
這種回歸完全是自發的,因此表現出來的亢奮的熱情就連馬健自己都有些吃驚!郵院三年級的學業是最爲繁重不堪的,可是這種實實在在的壓力反倒讓馬健體會到了一種如釋重負的輕鬆;年輕人的生活似乎永遠和直接的壓力是不可分的,宛如男女歡愛一定要有適度的衝撞和擠迫才能帶來極致的美麗和快慰;如今馬健在課堂上不但珍惜每一分鐘的收穫,私下更轉投到範裕良的門下旁聽以抒發自己重新煥發的格外旺盛的精力;由於去年和範裕良的接觸,馬健認爲範裕良在學識上是有可取之處的,而範裕良也一直沒忘了挑皮卻是成績出衆的馬健,如今見他本專業已經不堪重負,還能撥冗來聽自己的課,不由得對馬健更是器重,不但以爲馬健是一貫的好學上進,更加認定自己學識和人格的魅力一定是遠勝其他教授們一籌;在聽說了馬健除卻日常的功課之外,正準備全力應付暑假前的英語六級聯考時,範裕良更是對馬健的抱負激贊有加,平時免不了要鼓勵一番,更把自己教授專用的圖書證借給他,以便他能夠自由出入資料室查找最新的複習資料。
對比了馬健近來的轉變,曉萌起初並未受到影響,只是笑塵的不辭而別讓曉萌好幾天都是悶悶不樂;馬健起初也並未在意,可是眼見得接下來曉萌的心情變得越來越惡劣,經常是一個人神不守舌地呆呆發怔,而且不知不覺間便已是淚流滿面了,至此馬健才明白,曉萌已經得了嚴重的思鄉病!
馬健別無良策,只有細心呵護,曉萌也懂事得很,知道馬健每天晚上忙著溫課,因此盡力掩飾著不讓他分神,可心裏焦躁煩悶的情緒卻得不到緩解發泄,漸漸弄得目赤牙腫,馬健看在眼裏,疼在心上,每天必定要給曉萌買些時新的水果來吃,好在兩個人如今手頭上頗爲富裕,除卻生活費外,單是笑塵臨走前留下的那一筆款子也足以讓兩人成爲暫時的小富翁,可是這對曉萌並沒有太大的效用,直到柳家的來信才讓曉萌暫時從痛苦的消磨中解脫出來。
據曉萌自己說,在她剛到郵院的頭一年裏,真是恨不得每天都要寫一封家信的,可自從和馬健同居以來,曉萌不但家信寫得少,而且在封筆之前每每要先給馬健看,唯恐自己在字裏行間會不經意地露出馬腳破綻;至於柳父的來信馬健也大都拜讀過,如果從信上的語氣揣摩推斷,馬健想象中的柳父是一個慈祥親切卻又十分理智刻板的人,和曉萌嘴裏常說的那個富有童心不拘小節的形象似乎並不相符;可是這一封家信的語氣卻很輕鬆,甚至有些幽默俏皮,不但父女親情躍然紙上,而且含蓄地要曉萌暑假時把那個要好的男同學帶回家去。
馬健早知道自己已經在柳家挂了號的,可曉萌卻是不明就裏,看了信,臉都嚇白了,半晌說不出話來;馬健連忙安撫她,說起寒假楊海蕾已經把自己透露給了柳家人,而且上一次笑塵也有來巡視驗證的意思;曉萌聽了又驚又喜,驚的是自己早已露出馬腳,連海蕾也瞞著自己;喜的是從父親的語氣判斷,似乎還不知道自己和馬健的這種出格的關係,不過終究不敢肯定,直到緊接著笑塵的一封信才徹底打消了她的顧慮。
笑塵信如其人,開篇便告訴妹妹自己和父親守口如瓶,讓她不要擔心,並且隨信又寄來一筆款子,在信的結尾卻是寫給馬健的,警告他小心照顧曉萌,不許有一點閃失,否則他一定會重新打上門來云云;馬健簡直有些哭笑不得,曉萌卻被哥哥的來信逗得捧腹而笑,可笑著笑著,眼圈卻紅了,馬健連忙把她攬在懷裏安慰她,離暑假還不到兩個月的時間,自己屆時陪她回去,眼看著和家人團聚重逢的日子已經是屈指可數了。
轉眼過了立夏,綿延的雨季消融了春天的浮躁,曉萌終於振作起來,並且受了馬健的影響,小心準備著應付暑假大考;馬健更是忙於準備大考前的英語聯考,每天恨不能分身有術,晚上是必定要開夜車的,好在現在兩人的境況已是大爲改善,不用再擔心半夜會餓肚子,單是馬母給兩人買的點心就讓他們吃不完;兩人也不再象以前那樣頻繁無節制的歡愛,以至積存的防孕藥品也有些過剩,馬健起初還擔心曉萌會敏感自己的疏淡,不想自從柳家上一次的來信後,曉萌已完全變了一付樣子,心情好了許多,由於鮑志剛暑假也要和楊海蕾同回新疆,曉萌早早就忙著做四人同行的準備。
馬健看曉萌一天天只顧想著回家探親的事情,心裏不知怎地,總有些暗自打鼓,這一年來和曉萌的生活像是一場夢,而本來遙遠的未來眨眼間便已迫在眉睫了,自己似乎心理上並未做好真正的準備;這種隱隱的忐忑鬱結在馬健的心底揮之不去,不過好在眼下還有六級聯考這個更爲迫切的目標要實現,自己和曉萌此時雖沒有張敞畫眉的情致,總還有紅袖添香的雅趣,不管怎樣,能通過暑假的六級聯考,總還算是未來女婿登門時不錯的一份見面禮罷。
眼看著過了夏至,聯考終於來到了,馬健歷來對外語一科情有獨鍾,起初只是源於興趣,後來又多了家人師長的督促勉勵,尤其自從馬羚出國後,不間斷地來信要自己設法在大學通過Tofel,以便將來爲出國做準備;而馬健雖然對出國留學的興趣不大,可能學有所成總是有面子的事,不管怎樣,總要證明給曉萌的家人自己是好學上進的世家子弟,而絕不是那種玩世佻達的浪蕩公子!現在自己是三年級,如果順利通過六級聯考,畢業前通過託福並不太難,只要自己一直象現在這樣用功的話;因此馬健這一段時間來真正是懸梁刺骨,在臨考試的前幾天晚上更是通宵不眠。
馬家也知道馬健近來的苦讀,馬紹文雖然不知道兒子將來究竟要托什麽福,可是兒子肯這樣用功真是彌足欣慰啊!因此馬家對馬健的鼓勵支援簡直比起當初馬健高考還要積極重視,考試的當天,不但海蕾和老鮑陪曉萌一起來助陣,就連馬芳和馬芸姐妹倆也受了馬紹文的差遣來給馬健督戰!一行人在考場外等得心焦,直到鈴聲響過,馬健春風滿面地走出來,衆人懸著的心才放下,蜂擁上去;心急的鮑志剛搶著問馬健感覺如何,馬健卻只是笑而不答;馬芳和馬芸看弟弟臉色輕鬆,知道問題不大,催衆人一起回家,家裏馬紹文夫婦兩個準備了豐盛的家宴呢!
幾個人正自七嘴八舌地說著話,不料曉萌卻輕輕碰了一下正自眉飛色舞的馬健,馬健一愣,順著曉萌的目光望去,但見範裕良正笑眯眯地分開擁擠嘈雜的人群向自己走來;馬健知道範裕良對自己這一次考試頗爲重視,況且這一段時間也多虧范教授鼎力相助,連忙急步迎上去;範裕良隔著老遠就笑問馬健今天發揮得怎麽樣,馬健今天考得順手,可總要暑假後成績發表才算數,因此謙恭地表示自己已經是盡力而爲了;範裕良笑道:“‘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老話兒雖是這樣說,不過我對你有信心!──”衆人一起附和著笑;馬健這才給範裕良介紹自己的姐姐,馬芳馬芸對範裕良平素對馬健的關懷照顧深表謝意,範裕良卻連聲說得天下英才教之,是人生一大快事;忽然話鋒一轉問馬健暑假有什麽安排沒有,當聽說他準備和鮑志剛等人一道去新疆旅遊時,不禁撚著唇上一道疏淡的髭須呵呵笑道:“明年你們就要畢業了,這個暑假是該好好出去玩玩散散心的;不過你們還都年輕,將來玩的機會還有的是,今天我特意找你來,是想請你暑假裏幫我一個小忙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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