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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對於馬紹文來說,馬健這寥寥的幾句話實在有意想不到的打擊分量,幾乎讓年邁的馬紹文承受不了,可當馬健拉著曉萌的手不顧母親的哭泣阻攔沖出家門的那一刻,心裏卻充滿了莫名的巨大的快感!

此刻他實在有太多的話要向曉萌傾訴,傾訴自己整個少年時代對父親獨裁壓制自己獨立的憤恨,傾訴自己長久以來一直埋抑在心底的想要離家出走的想法;儘管在片刻之後他就已經記不起自己到底和父親說了什麽,可是那種終於擺脫沈重的束縛和羈絆的自由,以及在精神上終於與父親平等的巨大興奮使他激動得渾身血脈僨張!

馬健緊緊拉著曉萌的手,不顧自己臉上的淚水恣意流淌和路人驚愕的眼光,快步穿行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心裏充滿了義無反顧的勇氣和如同獲得新生般的喜悅和力量!可是當他們終於回到屬於自己的那一方安全獨立的小天地時,馬健的心裏忽而莫名其妙地變得平靜甚至虛弱下來,在路上積蘊已久的熱切感想竟至變得蒼白乏味起來;馬健沒來由地感到沮喪,結果這一天剩餘的時間裏兩人竟是無所適從的無言以對。

曉萌起初還想要勸慰馬健一番,可當她看見馬健整整一個下午只是獨自一人默默地躺在床上黯然流淚時,自己也有些不知所措了;及至到了晚上,當兩個人緊緊地依偎在暗夜裏時,馬健依舊沒有從白日裏突然降臨的惡劣心境中解脫出來,而早上在家裏那一番淩雲的豪氣,此刻在這清冷幽暗的斗室裏愈發變得模糊不清晰起來,仿佛只是遙遠的一個夢,只有馬健心底那一絲茫然的失落和悲哀的沮喪卻越來越分明宏大;馬健盡力瑟縮在曉萌柔軟溫暖的懷抱裏,卻依舊感覺到身體裏一絲分明的冷意越來越濃,徑自讓他不自覺地輕輕發起抖來。

寒冷晦澀的冬季終於在一場稀薄的輕雪之後降臨了;對於馬健來說,這一場薄雪絕不是什麽好兆頭,而雪後持續乾冷的淡陰天也似乎給兩人的生活蒙上了一層宿命式的陰影;果然首先是郵院的總務處突然下令要整頓學生宿舍毫無秩序的散亂狀態,規定所有走讀生都要重新登記註冊;在馬健和曉萌看來,這場不期然的風暴簡直就是針對他們兩個人的,馬健還好些,憑著自己在郵院的關係輕易的就蒙混過關,而曉萌則碰上了麻煩,儘管她向校方提出了有親眷在本市,可卻必需拿出書面證明才可以;尚青一再地向馬健打保票,可馬健卻始終放心不下,私下裏又求到了太子丹;太子丹也沒什麽好辦法,只是含糊地勸馬健這不過是郵院例行的公事罷了,過不了幾天就會一切又恢復老樣子!

結果整整一個星期的時間裏,馬健和曉萌終日心驚肉跳,曉萌甚至想要偷偷搬回學校的寢室去,反正自己的床鋪眼下還空著,待躲過這一陣風頭再搬回來也不遲;馬健儘管沒有另外的好辦法,但卻固執的不同意,甚至曉萌托了海蕾來說服他也不行!在馬健的心底,曉萌和自己的生命已經完完全全融合在了一起,不管是誰,不管發生了什麽事也休想把他們兩個分開,哪怕僅僅限於形式上的也不行!

事情終於在災難降臨前的最後一刻出現了轉機,當尚青親手把一張假借曉萌姑媽的名義開出的一張擔保證明送到馬健的手裏時,馬健整個人幾乎都要虛脫了;這短短的不到十天的時間裏,馬健自覺得仿佛神經都要繃斷了,當他問尚青是什麽方法搞來這張假證明時,尚青並沒有告訴他是夏麗幫的忙,只是含混地一語帶過,反倒開玩笑這下曉萌將來恐怕就是想要搬回學校也不可能了;馬健感激得說不出話來,他知道尚青眼下正面臨畢業分配時的關鍵階段,卻還要爲自己和曉萌的事情忙上忙下;尚青反倒豁達的很,只是聽說馬健寒假要和曉萌一起回新疆去,立刻熱烈地表示希望要同往,並且開玩笑說只是路上搭個伴而已,到新疆後自己是要單獨遊玩的,免得曉萌的家人到時相錯了女婿。

這一場風波剛剛過去,馬健還未喘息過來,便立刻又陷入了生活上難堪的拮据之中;儘管在接下來的半個多月的時間裏,馬健和曉萌已經把日常開支盡力壓縮到無以複減的地步,可是距離曉萌收到家裏下一次匯款的日子還要有一個星期的時間,眼看著已至年終歲尾,可兩人眼下非但連久欠的水電費還籌措無著,簡直連吃飯都成問題!

儘管曉萌表面上依舊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可馬健心裏清楚,曉萌心底的惶懼憂急絲毫不比自己微弱,而自己和曉萌的生活也正面臨著空前的窘困;當然自己是絕不會回家去乞求父親的施捨的,馬健也不同意曉萌寫信向家裏要錢,可自己向朋友伸手又有些張不開口;上一次的事情已經多虧了尚青,而鮑志剛儘管手頭寬裕,可是近來他和海蕾正打得火熱,自己實在不該給人家添麻煩,況且這本來是自己的事,別人並沒有資助的義務,可是除此以外自己還有什麽好辦法呢?!

這是馬健有生以來第一次品嘗到了生活的實際帶來的赤裸裸的壓力,也讓他第一次感受到了自己面對現實時的虛弱和無力;尤其是這一切只是剛剛開了個頭,對於以後的漫漫長路,那些可以想見的窘迫和拮据,僅憑自己的尊嚴和固執又能捱得了多久!

事實上沒過幾天,當曉萌再一次折衷地向馬健提出,自己可以給已經離家獨立的哥哥寫信要錢來暫解燃眉之急時,馬健一時竟是無言以對;第二天上午瞞著曉萌沒有去上課,直接到郵院宿舍去找尚青。

臨近畢業實習的高年級老生歷來是大學裏最輕閒的人,可尚青近來卻總是行蹤詭秘,馬健一直等到臨近中午,尚青才回來;兩人坐下來,馬健神情沮喪,吞吞吐吐地說出自己月前已經徹底和家裏鬧翻了的事情來;尚青呆了一呆,立刻以手擊額道:“都怪我!這些日子爲了我實習的事簡直忙昏了頭了──”

尚青起身從衣櫃裏翻出一張存摺來,又從衣兜裏掏出了幾乎所有的零用錢;馬健心裏難受,囁嚅著說用不了這許多,曉萌的匯款馬上就快到了。尚青卻不由分說,把存摺錢統統塞到馬健的口袋裏:“我留著也沒什麽用,當初本想趁著大學最後一個寒假和你們一起去新疆玩玩的,不過現在恐怕去不了了──”尚青咧嘴笑了一下,接著道:“這件事你先別透露出去──我畢業留校的事情已成定局;不過你知道我這個人其實是不安份的,當教師我沒興趣;幸好校方也有意栽培我,準備送我去深圳的公司,可能等不到大考就要動身;──”馬健衷心地祝賀尚青終於得償所願,尚青卻輕笑著擺手道:“我總算是暫時熬出了頭,這不必說了;我只是爲你擔心──”

馬健立刻沈默下來。尚青看了馬健的臉色,思忖著說道:“我這一走,不知道咱們什麽時候才能再見面,有幾句話我考慮很久了,我覺得從眼下來看,你和曉萌還是暫時分開的好──你別急,先聽我說──不錯,當初你追求曉萌時我也是出了力,可是現在回想起來我們當初實在太衝動草率了!前幾天私下裏我聽到你們的輔導員和系辦的人談起你,說你近來在學業上明顯有些心不在焉,成績退步得很快;坦白地講,以我這個旁觀者的角度看,你和曉萌的關係已經開始産生了反面的作用;其實系裏頭對你一直是很器重的,以你的成績和能力,將來的前途未必會在我之下,難道你真的想要將來和曉萌一起回新疆嗎?!這太不切合實際了!這些暫且不談,可你們眼下的處境,這種內憂外困、始終提心吊膽的日子難道真的那麽值得留戀嗎?

!我不想你從此一厥不振;你是個聰明人,這些你也能想到的,可我實在擔心你會意氣用事一錯再錯,在理智和感情之間搖擺不定,到最後反落得兩頭空的下場!──”

馬健頂著冬日和暖的旭陽默默地走在回家的路上,腦海裏卻始終回響著适才尚青說過的那一番話;整整一個中午,尚青不厭其煩地反復開導自己,目的只是爲了讓自己和曉萌分開!尚青無疑是自己最知心的朋友,可是連他也這樣不能理解自己,自己怎麽能和曉萌分開呢,那將置曉萌于何地?!況且自己有什麽錯,自己已經是一個理智健全的成年人了,難道沒有自主選擇生活方式的權利嗎?!個人的前途固然重要,可是總不能拿做人的原則和信念來交換;況且即便以後沒有尚青的協助,難道自己和曉萌的生活就一定不會有好的結局嗎?!

馬健此刻衣兜裏揣著足以緩解眼下窘迫的錢,心裏反而比借到錢之前還要抑鬱沈重;一直回到那座陋舊熟悉的小屋,馬健一邊敲門,一邊極力平定著自己紛亂煩燥的心緒;門開了,馬芸臉上挂著嘲謔的笑,誇張的大聲揶揄道:“真是說曹操,曹操到啊!我們還擔心你聽了風聲,躲了不敢回來見我們呢!──”

馬健嚇了一大跳,幾乎以爲自己在做夢;馬芸卻已經把他拉進門來,正從臥室裏走出來的馬芳看見弟弟,也邊笑邊挖苦道:“快讓我看看咱們金屋藏嬌膽大枉爲的小少爺!呵──,真是紅光滿面春風得意啊!幾時個辦的好事,怎麽倒把我們這當姐姐的看成是外人,瞞得滴水不漏啊──”

馬健羞縮得無地自容,卻偷眼看見客廳的餐桌上擺滿了余溫尚在的食物,都是平時自己愛吃的,馬健知道那一定是出自母親的手筆,心裏立刻緊縮成一團;馬芸猜到了他的心事,一邊拉他進屋,一邊取笑道:“你別害怕,只有我們兩個;老太太怕你這幾天餓瘦了,特意做了菜,又打發我們給你送些錢和衣服,──喏,那些東西我們可是全都交給你這位少奶奶了!──”

馬芸連聲響笑,把馬健拉進臥室,在床邊滿臉緋紅手足無措的曉萌身邊強按他坐了下去,自己只顧邊看邊笑;馬健偷眼看到桌上擺著包裹和一遝錢,又瞥見曉萌的眼瞼微紅,立時覺得心口的一股熱血直沖腦際,直燒得眼前一片昏沈沈的;馬芳看見弟弟的臉色不好看,以爲他是害羞,沖馬芸使了個眼色,不再開玩笑,換了嗔怪和責備道:“小弟,不是我們要說你,你的膽子也實在太大了點罷?!這麽大的事情怎麽能夠瞞著家裏呢,況且你們又怎麽能瞞得住呢?!沒想到你上了大學,反倒變得越來越不懂事了!爸爸已經是七十歲的人了,你怎麽能那麽頂撞他,老頭子人都氣病了!別的先不說,呆會兒吃完飯你們兩個統統和我回去,先去向老頭子當面陪個不是再說──”

“我不回去!──”

馬健早已經忍無可忍,霍地一下從床上彈起來,氣勢洶洶地沖著愕然的姐姐瘋子般的吼叫道:“這裏輪不到你們來指手劃腳!誰讓你們來的?!把這些東西都拿走!──出去!出去!!”馬健悲憤交集,早已失了理智,擡手把桌上的包裹狠狠掀到地上,又抓起桌上的錢沖著兩個姐姐劈面直甩了出去。馬芳和馬芸儘管已經出閣多年,可自幼親身經歷馬紹文的家風熏陶,均養成了溫婉嫻雅的氣質,即便婚後也只是諳熟一些妯娌間勾心鬥角的陰柔伎倆,對於這種直截了當的潑辣羞辱則是陌生得很,更何況這種粗野傷人的話竟然出自自己一貫疼愛有加的小弟之口,馬氏姐妹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眼裏屈辱傷心的淚水本能地噴湧而出,兩人才醒悟到眼前的馬健早已不是昔日那個溫順儒雅憨態可掬的小弟了!

其實馬氏姐妹完全是好心,聽母親講述事情的經過後,雖然怪馬健做事莽撞,可也並未深以爲然;今天奉馬母之命而來,也只是想從中做和事佬,必要的時候還可以替馬健維護一下;不想姐弟之間多日不見,自己只是隨口開幾句玩笑,馬健卻是這樣不識好歹,已爲人母的馬芳馬芸羞憤交加,可是還嘴的狠話終究說不出口,只是怨毒地瞪了馬健一眼,便即掩面嗚咽而去了。

隨著房門被摔得一聲山響,屋子裏立刻靜寂下來,馬健也像是耗盡了全身的力氣,頹然地坐在了床邊,眼淚卻像是斷了線的珠子般的撲簌而落;适才被暴跳如雷的馬健嚇呆了的曉萌此時才回過神來,站在一旁跺著腳地哭嚷道:“你怎麽能這樣啊!她們根本就沒有爲難我,你怎麽會變得這樣啊──”

馬健心如刀絞,淚流如雨,頭沈得擡不起來,剛才的一幕馬健早已追悔莫及,其實他根本不想那麽做的!自己今天究竟是怎麽了?!馬健狠狠地捶著頭,終於痛哭失聲,可心底幽暗中一絲光亮卻自篷然壯大:這短短的一個來月的時間裏,自己其實已經覺得心力交瘁了!

今天尚青的話沒有錯,這種內憂外困的日子自己根本無力支撐;難道自己不是在心底一直留戀著家裏的溫暖嗎?!難道自己不是一直以爲在緊要的關頭會得到父親伸出的援助之手嗎?!

──不!不會的!馬健忽然不自禁的暗打了一個冷戰,自己這是在幹什麽?!自從一個月前和家裏鬧翻以後,這段時間自己究竟幹了些什麽呢?!每天都在不負責任地空口向曉萌許著諾言,可自己卻是每天都在等待逃避!難道自己只是一個滿嘴豪言壯語、心裏卻一直期盼著重新歸於父親庇護之下的懦夫嗎?!難道自己只是一個口是心非自欺欺人的卑鄙小人嗎?!如果自己是這樣一個人,又有什麽資格去保護曉萌,又有什麽臉面在寒假裏去見曉萌的家人呢?!難道自己以後就這樣厚顔無恥地靠別人的施捨生活嗎?!難道自己注定要在這卑微和怯懦中了此一生嗎?!

──不!這絕不是自己的選擇!

自己根本不用依靠任何人,不用靠父親和朋友的施捨,不用象喪家之犬般的投靠曉萌的家人以獲得資助,自己只有靠自己的力量,象一個真正的男人那樣頂天立地的活著!想到這裏,馬健立刻覺得身體裏重新充滿了爆發的力量和勇氣,他止住了哭聲,忽然扳過曉萌的身體愣頭愣腦地啞聲問道:“曉萌,給你哥哥寫的信發了沒有?!──”

曉萌正哭得如同淚人一樣,聽馬健問得突然,只是本能地搖搖頭,卻說不出話來;馬健緊緊把曉萌攬入懷中,紅著眼睛看著對面的牆壁咬牙道:“那樣最好!我們就靠自己,不靠別人!我明天就去找份工作──”馬健的眼前重新變得模糊起來;“曉萌,還有件事情我要求你答應我,我們寒假先不要回新疆好不好?!我要掙錢養活你,我只要你和我在一起,別把我一個人丟下,我一定證明給你看──”馬健淚糊雙眼,哽噎得說不下去;曉萌拼力起身把馬健的頭緊緊地摟在懷裏,痛哭道:“好的,好的!我不回去了,我不離開你,我們永遠在一起!──”

從第二天開始,馬健果然把自己課餘所有的時間和精力都投入到尋找一份兼職的工作上,爲此每天他都要仔細翻揀圖書館裏當天日報的招聘欄,馬健知道憑自己的學曆條件,並不難找到一份雖然薪水不高卻能不失體面的工作;可是他還要顧忌自己的學業,另外期末大考也已迫在眉睫,這些極大地限制了他擇業的餘地,儘管他按地址陸續發出了十幾封求職信,並且應約去過幾家小型的電腦公司應聘,卻都因爲工作的時間無法保證而屢屢碰壁;不到半個月下來,馬健求職的事情非但沒有一點眉目,甚至連信心都受了打擊;可是他依舊不肯放棄,事實上他也不能夠放棄,他開始變得越來越沈默,甚至和曉萌都不願多說話,他清楚自己眼下只需要行動的證明,卻全然沒有發覺自己反常的乖戾和偏執已經傷害了曉萌的心。

在馬氏姐妹上一次受到馬健無禮的羞辱含恨而去之後,馬家再不見有人來;而馬健卻讓曉萌把上一次姐姐送來的生活費放起來不用,如今他只靠曉萌的生活費和尚青的那筆借款來維持日常開支,因爲尚青的錢他將來可以理直氣壯的償還;曉萌對馬健的偏執越來越擔憂,可又拗不過他的脾氣,她只能每天強迫自己溫課以應付日益臨近的大考(這是馬健半是哀求半是命令她做的),同時盡力做出輕鬆愉悅的姿態,希望能夠靠自己的溫情來舒緩馬健緊繃的神經和越來越煩躁的情緒;可馬健卻如同輸紅了眼的賭徒一樣一心想要孤注一擲。

儘管這一段時間下來,馬健已經清楚的意識到,作爲一個初出茅廬的年輕人要想在這個現實殘酷的社會裏立足是怎樣一件困難的事情,可是他始終沒有改變初衷,反而在一連串的碰壁之後,他的思想不可避免地滑入了狹隘偏頗的極端──事實上他開始認真的考慮自己是否還有必要繼續完成這枯燥冗長的學業!馬健不會把這種想法透露給曉萌,可是敏感的曉萌還是猜到了他的心思,面對這樣沈重的壓力她實在無力支撐,除了去找尚青外她想不出別的辦法。

即將遠行的尚青也覺察出了馬健近來的反常,事實上除卻馬健自己以外,他身邊幾乎所有的人都能感覺到馬健如今正深陷於迷執的泥沼不能自拔;本來已是臨近期末大考,可是如今在郵院裏已是越來越難見到馬健的身影!就連一向粗心的鮑志剛也發覺馬健有些不對頭,有心打聽一下原因,只是馬健近來的脾性頗有些古怪,讓人不好接近,便也只好來找尚青,問馬健是否是爲錢的問題煩惱,如果是,他的手頭還有一筆款子,只是馬健素來爭強好勝,如果直截了當地借錢給他,只怕他不會接受;尚青沈吟了半晌,也並沒想出主意來。

兩人正自彷徨無措,恰巧曉萌找尚青來了;直到聽了曉萌的話,兩人才知道如今馬健的手頭並不缺錢,除了尚青的款子和上一次馬家送來的錢,單是曉萌的生活費也足以應付兩人度過這個寒假,因爲曉萌日前給家裏寫信,言說冬季寒冷旅途艱辛,因此寒假不打算回家團聚,而是聯合本地幾個要好的同學準備去南方旅遊;柳家聞訊即電匯來一筆豐厚的旅費,尚青和鮑志剛至此才稍稍放下心來,不想曉萌卻忽然惶恐莫名地抽泣起來,遲疑地說出馬健近來隱隱有想要放棄學業的打算;兩人聽了大驚失色,不禁面面相覷,都不知該如何是好;最後還是尚青硬著頭皮答應去找馬健一談,以便盡力設法打消馬健這個荒唐透頂的愚蠢念頭。

馬健這一段時間來如同沒頭蒼蠅一般的四處碰壁,雖然表面上依舊是不著聲色,可心裏那份難耐的焦灼實在已經積累到了極限,尤其是這種焦灼實在無顔向曉萌吐露,這更加劇了馬健心裏如同困在牢籠裏的猛獸般無助的悶抑,仿佛不論自己如何拼命的掙扎,非但沒有找到出路,簡直連牢籠的四壁也無情地向自己逼迫過來,直至要把自己粉碎掉!而當尚青在動身啓程前一天晚上把他約出去時,馬健心底那份濃烈的狂躁莫名地膨脹起來,尚青還說不上兩句話,馬健便暴跳如雷地發作了起來!

──反正自己已經是窮途末路了,再損失個把朋友也不算什麽!

馬健把這些天來鬱積在心底的所有苦痛、焦灼和仇恨統統向無辜的尚青發泄出來,言辭尖酸刻薄,最後還挖苦地告訴尚青用不著擔心,自己將來一定把他那筆借款雙倍奉還!尚青料不到他會如此不顧情份,鐵青著臉一語不發,直到馬健發泄完,才冷笑了一聲負氣而去了。

緊接下來的大考馬健儘管強打精神,卻知道自己實在有些力不從心,剛從考場裏出來便被新任的輔導員叫到了辦公室,開門見山地問他最近是否生活上遇到了什麽麻煩;馬健又驚又懼,不知道是自己近來明顯反常的表現引起了校方的注意,反倒惡意地忖度一定有人泄露了自己和曉萌的秘密!馬健吞吞吐吐,心裏卻苦痛的象在滴血,好容易蒙混遮掩過去,一出門便遇上了等在門外的太子丹。

太子丹素來和蘇克交厚,當初馬健和蘇克由於夏麗的關係不得不疏遠之後,太子丹便也和馬健日見生份,不想這一次太子丹竟是專門爲了馬健的事尋來的!太子丹也聽說了馬健近來的窘境,這一次是特地爲馬健出主意的,他的一位遠房表親在本市開著一家規模不小的貿易貨棧,眼下陰曆新年快到了,那裏正缺人手,太子丹勸馬健不妨去一試,雖然工作辛苦勞累,可酬報還不算壞。

馬健做夢想不到自己瀕臨絕境的時候會有人雪中送炭,更想不到這施恩的人會是自己一貫心存鄙視的太子丹,一時又感激,又慚愧,激動得說不出話來;太子丹倒是豁達通脫得很,只是他當晚便要隨父親一起去南方度假,只是給馬健寫了地址,讓他自己抽時間找上門去即可。

寒假的第一天,馬健一大早就按著地址找到了那家火車站附近的,裏外俱是車水馬龍喧鬧繁忙的貿易貨棧;太子丹的那位表親經理是一個尖顴削臉眼神精明的中年人,聽了馬健的來意,看著他一付文質彬彬的外表,不覺微皺眉頭,沈吟了半晌,才冷冰冰的說道:“你既然是個秀才,按理該做些輕閒的事;可是我這裏並不缺文書帳房,並且我這裏從來不養閒人;你要做,就到樓下倉庫和那些工人一起去出力,只是不知道你能不能吃得了那份辛苦!還有你既然只是臨時性的,工錢照例要比別人少,怎麽樣,做不做──”

不待這位傲慢的經理話音落地,馬健幾乎是急不可耐的連忙應承下來,甚至面孔都有些漲紅;他的話語間明顯感恩戴德的語氣大大出乎太子丹這位表親經理的意料,他知道自己今天碰上了一個十足的書呆子,甚至根本沒體會到自己适才話語間有明顯婉拒推辭的意思!他呆呆地愣了片刻,悻悻地拿起電話通知下面的工頭,而當他看著馬健興衝衝地背影消失在門口時,他的臉上忽然浮現出一抹淡淡的淺笑,他知道象這樣嬌生慣養的年輕學生絕對吃不得一點辛苦,這個意外的小插曲不用持續到今天結束就會在他緊張而又程式化的生活中被抹煞掉,甚至不會留下一點痕迹。

馬健的確沒有意識到等待自己的將是什麽,他只知道在一連串的挫折之後,眼前的這份差使對他而言不啻爲一株救命的稻草!他要盡全力去緊緊抓住它,因爲他等待的時間已經太久了,並且這種漫長的等待已使他脆弱不堪的心靈無力承受;他需要這份工作,他需要憑藉自己的能力每天掙得這十幾元錢的收入,他需要證明給曉萌和所有的人,甚至給自己看,他不是一個隻會躲在消極的封閉中怨天尤人的孩子,他是一個真正成熟堅強的男人,他完全有能力去實踐自己的諾言並且承受生活的挑戰!

可是當他跟隨著工頭走進肮髒昏暗而又忙碌不堪的倉庫時,他不得不意識到,這裏是一個與他的生活根本格格不入的陌生世界!

工人們大都是趁農閒時節進城來打短工的鄉下人,荒昧而又木訥,習慣於機械的重復著簡單的體力勞作,通常對於肩膀上的重負以外的事情根本視而不見;可是馬健的出現還是吸引了一些好奇揣測的目光,儘管馬健已經換上了如他們身上一樣肮髒陳舊的粗布藍衫,可是他那明顯單薄的身體,挺著胸的走路姿勢,以及渾身上下洋溢的那種得天獨厚的驕傲氣質卻是那麽的與衆不同!儘管他們已經猜到了,卻依舊不相信這個年輕的驕傲小子會成爲他們當中的一員;而馬健在接觸到他們的目光的一刹那,也明白了自己的處境,他知道自己就如同闖入了沈默的虻牛群中間的一頭年輕的雄鹿,他希望自己的出現不會引起虻牛太大的注意;可是當他遵從工頭的指示,心跳加速地排在虻牛的隊伍裏站在滿載的貨車前時,車廂上那個一臉狡獪的鄉下人還是把滿滿一百公斤的麵粉技巧地狠狠頓在他的後背上!

馬健從沒有想到背負著重物時胸口會有那麽強烈的宛如燒灼般的窒息感覺,他的腰幾乎象斷掉了一樣的痛,只覺得眼前發黑,仿佛渾身的血液一下子都湧到了頭頂,而腳下的步履卻如同喝醉了酒一樣的虛浮蹣跚!他的滑稽樣子立刻激起周圍一陣善意的嘲笑,終日只知出力流汗的虻牛們難得有這樣輕鬆開心的時刻,甚至那個長相粗魯的工頭也已忘記了自己監督的責任,看著馬健奇特的掙扎不時地和身邊幾個討好的虻牛開著粗俗的玩笑;馬健看不到他們的臉,卻能清楚地聽見他們的笑聲,他的一張臉已經憋成了紫紅色,他甚至真的有些喘不上氣來,可是真正讓他感到絕望的是他始終看不到那幾十米外高高的糧垛!

這是一次異乎尋常的悲慘行軍,這短短的幾十米的距離似乎和幾十公里一樣的漫長,而滲透進馬健靈魂深處的卻是一種無法言表的濃重的屈辱;他拼命壓抑住想要甩掉身上的負累直起腰身的念頭,並不是由於肩背上那難以負載的壓力,而是爲了反抗那份強加在他心上的濃重的屈辱──可是他不能那樣做,馬健咬緊牙關,他知道自己絕不能那樣做,否則他將會深陷於更爲濃烈的屈辱中永世不得翻身!終於,他堅持到了終點,在卸下身上重逾千斤的負擔之後,馬健幾乎癱軟下去,他不得不暫時先停下來大口大口的喘氣,在耳畔響成一片的轟鳴之中,馬健依稀聽到了周圍發出的一陣興奮鼓勵的笑聲;不知怎地,馬健募然覺得鼻子有些酸麻,眼裏幾乎要汪出淚來,他拼力控制住心頭激蕩的情感,在感覺到身體稍稍恢復一些知覺後,馬健強撐著向對面的起點走去,也就是在這一刹那,馬健清楚地意識到,爲了曉萌,爲了自己的尊嚴,甚至只是爲了那一點微薄的報酬,即便是受到十倍於此的負重和屈辱,他也實在沒有放棄這份工作的理由!

這一年的冬天氣候變化得反復無常,持續的暖冬仿佛是在經歷早春,而一夜之間的暴風雪便像是把世間的一切都冰封凍結住了似的;對比了天氣的乖戾反復,馬健的寒假生活則顯得單調平常,每天天將黃昏,馬健總是拖著灌鉛的雙腿一步步的捱回家裏,而第二天天還未亮,他又不得不從滯重的睡夢裏收拾起自己僵硬麻木的肢體,迎著刺骨的寒風踏出家門;關於自己每天的勞作馬健始終對曉萌是諱莫如深的,對於她懊惱的盤問不是輕描淡寫,就是一笑置之;他輕鬆的語氣和不屑一顧的神態,仿佛他現在只是受聘每天做無所事事的悠閒官僚,可是他也清楚無論如何自己每天的疲憊不堪是絲毫掩飾不住的;但他寧願獨自一個人沈湎在這種孤獨的自我封閉裏也不願和曉萌分享,原因之一自然是不願曉萌爲自己擔心,對於馬健而言,每天傍晚在自己把這一天的勞動所得親手交到曉萌手裏的那一刻,巨大的驕傲和滿足已足可抵銷自己白天的勞累,也應該同樣會使曉萌感到驕傲和欣慰了。

原因之二則更爲簡單,短短的幾天的時間,馬健已經完全適應了那一份辛苦的工作,如今他不但和那些垢膩蒙昧的鄉下人漸漸打成了一片,甚至和工頭也頗爲稔熟起來,他們都知道自己只是一個想在寒假裏掙一些零花錢的大學生,因此平常對他並無苛求;而更重要的是馬健從這份工作中漸漸明白了一個道理,即人的感情永遠是誇大的和不真實的,而生活卻如同機械的鐘擺一樣有它自己的規律,並不會因爲人的感受而有絲毫的變動和異常;他是一個男人,他當然有自己的責任,他每天靠著辛苦的勞作換取報酬來保護自己心愛的女人,這些就足夠了,他實在不該再有什麽可委屈和抱怨的,當然更沒有必要以此來換得曉萌更多的愛和補償。

這一年的陰曆新年趕在了立春的前頭,正如老話兒裏所謂的“春脖子長”,寒假剛過了不到十天,新年便已近在眼前了;市面上越來越濃郁的節慶氣氛害得貨棧裏的工人個個思鄉心切,儘管太子丹那位表親經理已經把工錢提高了一倍,可是離家多日的夥計們還是抵制住了誘惑絡繹請假回家團聚;而對於馬健來說,這幾天實在是多撈外快的好機會,雖然因爲人手短缺而使得工作量驟然加大,可是每天雙倍的酬勞的確讓馬健欣喜若狂;只是極度的勞累和乖戾的天氣卻終於使他在除夕來臨的前一天晚上病倒了。

曉萌嚇得張慌失措,馬健卻知道自己不過是有點兒著涼罷了,並不值得大驚小怪,明天就是除夕,他心裏還揣著一樁秘密瞞著曉萌;本來今天貨棧就已經放假了的,可明天早上還要臨時進二百箱元宵,他今天臨走前已經和工頭講好,他想獨自攬下這份活,而工頭經和經理商量,也大度地允諾付給他兩百元錢!這是迄今爲止,馬健的職業生涯中獲得的最大一筆薪酬,他一直想要爲曉萌買一件新年的禮物的;這一晚他在曉萌細心的呵慰之下,幾乎是在那兩百元錢織就的夢幻中進入了夢鄉。

可是當馬健第二天一早從睡夢中驚醒過來的時候,窗外已是天色大亮了──該死的鬧鐘竟然沒有響,害得自己睡過了時辰!可當馬健得知是曉萌偷偷撥了鬧鐘時,不禁氣得七竅生煙,氣急敗壞地沖著曉萌一通咆哮;守著馬健幾乎整整一夜沒合眼的曉萌從來沒見過馬健這付樣子,嚇得哭成了一團;馬健又氣又急,連早飯也顧不上吃便急匆匆地跑出門,當他气喘吁吁地趕到貨棧時,焦躁不堪的工頭同樣大發雷霆,馬健惶恐地陪盡了好話,並保證中午前一定能完成,工頭才余怒未消地拉著送貨的司機出去吃飯。

馬健暗自慶倖,可是當他搬起第一箱元宵的時候,才募然覺察到自己的手臂竟是那樣的酸軟無力,而他的頭也像是鋸開了一般的痛,短短的幾個來回下來,搬到貨倉裏的元宵還不到十分之一,馬健便已經是虛汗淋漓,喘成了一團;馬健知道,僅憑自己的力量,無論如何中午是完不成的了,正在他已經感到絕望的時候,他眼角的餘光瞥見了立在倉庫的門首處,在強烈的逆光映襯下那一個單薄荏弱而又無比熟悉的身影!

馬健呆住了,直到曉萌紅著眼圈負氣地走過他的眼前,卻因爲手裏托的貨箱太重而失手掉在地上,馬健本能地想要伸手扶她一把,不料曉萌卻發出一聲近乎暴怒的悲鳴,猛地一下幾乎把馬健推了一個趔趄!

馬健好容易站穩,呆呆的看著曉萌彎腰拼力向前推動貨箱滑行的樣子,心底募然泛起一股巨大的悽愴;自己這是怎麽了?!馬健想起自己早晨對曉萌的粗暴,眼前一片模糊,心裏疼得象在滴血,自己現在怎麽會變成這付樣子啊?!馬健的頭腦忽而變得一片痛苦的茫然,卻立刻電光火石般的清晰無比,這些天以來,自己是怎樣地陷入了一場可怕的,甚至是無法理喻的偏執的旋渦之中啊!這些天他是怎樣的冷落了曉萌,每天欣悅於混迹在這些渾身汗臭的垢膩冥頑的鄉下人中間,每天對於那一點點可憐的報酬感激涕零,在屈辱和沈淪之中漸漸變得癡鈍麻木,可每天在曉萌的面前卻是在不自覺地扮演著救世主的角色,希望她會對自己的付出而感恩戴德!

他曾經以爲這一切的一切都是爲了曉萌,可是他不是!

直到此刻馬健才像是猛地一下從虛幻的夢境裏清醒過來,這瑣鄙灰暗的生活其實和曉萌並無關係,甚至和他面臨的窘困同樣毫無關係;他只是爲了他自己,爲了滿足自己心底那不可告人的淺薄卑劣的報復的願望!

是的,是報復!

難道他不是心底一直希翼著會有人,例如尚青,或者是他的父親,還有所有懷疑他能力的人,甚至是曉萌有朝一日撞破自己的忍辱負重以滿足自己可憐又可鄙的虛榮心嗎?!他何以突然間變得如此殘酷的冷漠和自私,竟至以爲這個世界對他是如此的不公平,他甚至要依靠毀滅自己,甚至是毀滅自己和曉萌的感情來報復,而甘於墮落沈淪!他究竟從中得到了什麽,而又幾乎失去了怎樣寶貴的東西啊!馬健混合著恐懼和自責的淚水不斷地從眼中噴湧而出,他默默地,帶著巨大的悔疚拼力搬運著貨箱,儘管他的身體依舊是虛弱無力,他的頭也始終是昏沈沈的,可是他能夠感覺到自己心底一直凝鬱的某種東西正在漸漸融化、消散,升騰爲一種全新的從未有過的巨大衝動和力量......

當馬健迎著午後燦爛的陽光,耐著性子終於等到醉熏熏的工頭如約回來交付工錢之後,曉萌早已離去多時了;在回家的路上,此時的馬健也已是筋疲力盡了,頭痛得仿佛像是要裂開了似的,身上的衣服也早已被汗水濕透,在刺骨的寒風眷顧下變得格外的冰冷異常;可馬健的心裏卻是熱的,他知道這股蓬勃的暖意和他的正在發燒並沒有什麽關系,事實上這是長久以來他頭一次品味到了心裏久違的那種快慰的平靜和輕鬆;他知道曉萌還在生自己的氣,他眼前浮現出剛才的一幕,在終於按時完成了工作之後,曉萌盡管已是疲憊不堪,卻對馬健的體貼根本視而不見,只是不停地流著淚,卻只顧倔強地一個人頭也不回地返身而去。他打定主意,一回去就象她道歉,乞求她的原諒,他會把自己心裏所有的感受一起和她分享,也許直到此刻,馬健才真真正正地體會到了曉萌對他而言是何等的重要!

他的心底油然生出一種孩子般的依賴感,他渴望回到那間散發著一股家的氣息的溫暖的小屋裏,他渴望曉萌柔軟溫情的懷抱,他渴望吃著曉萌親手烹製的憋腳卻是充滿著溫馨的飯菜一起度過這個難忘而又美妙的除夕之夜;他相信曉萌一定會原諒自己的,可是當他懷著滿腔的希翼回到家裏時,卻被臥室裏的景象驚得呆住了。

──曉萌正在收拾著自己的行裝!

馬健的一顆心立刻無援救地向著無底的幽暗沈淪下去,他意識到了即將發生的事,他無力的靠在臥室的門首上喘息著,心底急劇地抽搐成了一團;他想要說一些話,可是嗓子像是給什麽東西粘住了;他想要伸手去阻止她的行動,可是他的身體酸痛得仿佛要散了架!馬健淚糊雙眼,直到曉萌提著皮箱站到他的面前時,馬健才費力地嘎聲問道:“你去哪里──”

曉萌的肩膀立刻劇烈地抽動起來,卻拼力試圖保持堅定地嗚咽著說道:“回家!”

“不要走──”

馬健抑制不住地發出了慘痛的悲鳴!

在一刹那間,馬健幾乎以爲自己已是無力挽留住曉萌了,他的心裏充滿了苦痛的絕望,他已無能爲力,他的腦海裏變得茫然混沌,卻拼力透過滂沱的雨淚看著曉萌低垂的頭,悲涼地哽噎道:“求求你,曉萌,不要走;我現在頭痛得利害,身上一點兒勁都沒有了;如果你現在走了,我會死的──”

曉萌立刻哭出了聲,隨著皮箱落地的聲響,曉萌猛地一下撲進了馬健的懷裏,歇斯底理般的發作起來!

馬健順著門邊,不由自主地滑坐到地上,心裏卻驟然體味到了一股復蘇的暖流,他想要伸手摟住曉萌,可是手臂酸軟得沒有一點力氣,只是任憑著曉萌在自己的懷裏撕咬著號啕不已,而與此同時,馬健儘管依舊淚流滿面,可心裏卻奇特地湧起一絲明朗舒活的笑意。

一切的苦難都過去了,這一切終於過去了,這真是自己的生命中從未經歷過的一個奇特而又美妙的除夕啊!

午後充沛的陽光透過冰封的窗子依稀傾泄進來,溫柔地灑在兩個緊緊相擁的人兒身上,儘管有交織著痛苦和歡樂的發作的哭聲,而窗外零星的爆竹聲響也已漸漸連成了一片,可狹小簡陋的房間裏卻似乎充滿著一種從未有過的寧靜和安謐的氣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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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也許是由於陰曆新年要比往年提前的關係罷,這一年的春天也似乎來得格外的早,還不到二月末的光景,便已是寒意漸退冰融雪消了;天空也一直晴朗得可人,白日裏不吝惜的陽光更是直曬得人懶洋洋的。

只是在接下來的幾天反復有寒潮掠過,稍稍有些出人意料的降了一場晚霜,但卻絲毫沒有延緩早春迫近的腳步,不過是一夜之間,空氣中便富含了來自南方的久違了的柔媚和濕潤,儘管冬眠乍醒的草木尚來不及徹底的吐青還綠,卻已經足夠讓人們體會到了萬物勃發前那種無聲而有力的呐喊和鼓噪;總之在這本該依舊是寒意料峭的殘冬末節,卻因爲這早發的驚蟄而給大地提前預支了一點清明前後的景兆了。

隨著天氣的轉暖,馬健也越來越體會到身體裏那一絲說不出細緻熨貼的乏力和慵懶;按理說春天是有助於讓人情緒鼓舞活力充沛的,可是開學已經好幾天了,馬健卻只覺得振作不起來,不但每天早晨總是萎靡惺松,而且只要是下午沒有事情,馬健就忍不住想要就著午後和暖的陽光美美地酣睡一場;馬健私下忖度這也許是由於自己近來夜裏和曉萌貪戀歡娛的原因,可曉萌卻固執地認定馬健是由於寒假裏打工勞累過度的緣故。

寒假中馬健沒有聽曉萌的話,一直把那份工作堅持到了開學,如今一提起這件事,曉萌仍自有些耿耿于懷,馬健也不爭辯,反而頗以曉萌那付不依不饒的嬌憨模樣爲樂;他清楚曉萌表面的嗔怪之下掩蓋著隱隱的心有餘悸,其實回想起自己當初不可理喻的病態的偏執,自己又何嘗不後怕呢?!他幾乎是毀了自己,甚至是親手毀掉了自己和曉萌共同駕馭的這一葉風雨飄搖的小船啊!

不過總算這一切都過去了,其實自己也並非是從中毫無收穫,除卻變得結實的身體外,更重要的是心理的沈靜和成熟;尤其當開學後,馬健和昔日的一般朋友熟人重新相聚時,心裏竟然充滿了一種淩越般的自豪和驕傲;僅僅是經過了一個短暫的寒假,他知道自己已經越來越和陳腐的郵院,以及那些總是幼稚膚淺的一成不變的可憐蟲們格格不入了,仿佛經歷滄桑的水手長榮歸當年的海員學校一般,他又重新找到了當初剛剛跨入郵院時的那種俾睨一切的自信,當然如今自己是經過生活淬煉的,和昔日的年少輕狂自然不可同日而語了;只可惜曉萌對於馬健這一番塞翁失馬般的人生新體驗根本不感興趣,馬健常常想,要是尚青還在的話就好了。

新學期伊始,臨近畢業的四年級學生便紛紛迫不急待地踏出校門奔赴各地去做畢業實習;整個寒假裏沒有一點尚青的消息,而開學後聽到的傳聞卻讓馬健吃驚不已,有人說尚青寒假裏突然無緣無故的退了學不知去向;更有人說他通過上海的親戚留學出國深造去了。馬健深知尚青的個性,知道他絕不會是那樣冒失莽撞的人,便去找太子丹打聽,不料一貫資訊靈通的太子丹對尚青的去向也是不甚了了,只是敢一口斷定尚青眼下絕不在深圳的公司裏,也許他是另找到好的出路了罷!

馬健兀自有些狐疑不定,更想到從此不知何時才能和尚青再見面,心裏不由得塞滿了莫名的惆悵;只是這種惆悵很快便平伏下來,而心裏另外一種迫切沈重的情感卻是越來越讓馬健承受不住──他該回家去看看的了;自從上次和父親翻臉之後,他已足足有三個多月沒有回過家了,他實在早該回去看看的了。

早在陰曆新年前,曉萌就催促馬健回家去向馬紹文認錯,可馬健儘管早已後悔當初對父親不留餘地的冒犯,卻由於近鄉情怯的思想作怪,又因爲寒假一直打工的緣故,便一路延宕下來;可是如今無論如何再沒有不回去的理由了!一晃兒好幾個月沒有和家人見面,親情疏離的滋味自己想起來都有些心酸受不了,更何況年邁孤單的父親和母親呢?!尤其這一個冬天來,幾乎每隔半個月左右便會定期有一筆款子寄到郵院自己的名下,這樣的事情只有一貫色厲內荏的父親做的出來,自己于情於理也該回去向父親認錯的。於是在開學後的第一個周末,馬健一早便獨自踏上了回家的路。

昨晚馬健幾乎一夜沒合眼,早上起來心裏仍自有些惴惴,不知道這一天等待自己的將會是什麽;可是一踏出家門,馬健心底那種強烈迫切的情感便立即膨脹起來;當他隱隱看到遠處依稀家的輪廓時,一種宛如飄泊多年的眷戀般的酸澀已然緊緊的佔據了他全部的意志和靈魂,他竟然不由自主地跑起來,當他終於站在家的門前伸手輕叩的時候,眼前已變得模糊朦朧,而心底和耳內嗡然的轟鳴已經連成了一片。

開門的是馬母;老太太竟然沒有聽出兒子的聲音來,直到開了門看見臉孔漲紅的馬健,委頓的表情才轉爲愕然,只呆了一呆,便紅著眼圈一言不發地轉身自顧進了屋;馬健愣在原地,心裏如同按在棘刺上一般抽搐的痛,好容易強自鎮定下來情緒,馬健默默地關好門走進屋子。

與外面柔婉明亮的春色相比,家裏顯得微微有些昏暗清冷,可是那一股熟悉親切的氣息卻幾乎立刻讓馬健忍不住心酸得汪出淚來!母親的房門緊閉著,四下裏安靜的沒有一點聲響,馬健在母親的門前默然佇立了半晌,看見隔壁父親的書房開著窄窄的一道門縫;馬健頓了頓,輕輕走過去推開虛掩著的房門,立刻看見了委頓在窗前陽光籠罩下的籐椅裏,蓋著毛毯正閉眼靜寐的父親。

書房裏一如往昔的雅致整潔,可牆上的字畫和那一座笨重的老式挂鐘,以及父親心愛的書架之上卻罕見的鋪著一層淡淡的浮塵!馬紹文靜靜的仰靠在椅子裏,發著恬淡卻有些短促的酣息,面孔宛如靦腆內向的孩子一般的沖淡平和,可頭上明顯稀疏了的白髮和臉頰上隱隱的斑點在陽光的映照下卻飽含了衰老的無奈和淒涼!

馬健默默地站在父親的身旁,脆弱的心立刻激蕩得不能自持──只是不到幾個月的時間裏,父親竟然是衰老若此啊!不但在這一天中最好的時光裏捨棄了從前一切賴以打發時光的愛好,甚至仿佛已經和這書房裏那些古董,過時的家具擺設一道凝固成了歲月特殊的風景。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是短短的一瞬罷,馬紹文的身體奇特的顫動了一下,擡手拂去了張開的嘴角邊懸挂的一絲銀色的涎線,緩慢無力的睜開了渾濁的眼睛,擡頭發現了身邊的馬健,不覺呆住了,好半天才回過神來,卻回落了眼神看著窗外,像是自言自語地喃喃道:

“是你回來了呵;已經開學了吧,怎麽今天沒有課嗎──”

馬健酸澀的淚水立刻奪眶而出;馬紹文卻渾然未覺,揭開身上的毛毯站了起來,豔羨地看著窗外明媚的陽光,好興致地感慨道:“春天真是好啊,只解歡娛不解愁!

只可惜我們老頭子卻是最怕春天,看了這麽好的春色,卻只是想起‘春機無限,生也有涯’一句來;你們年輕人,無論如何是體會不到這種心情的──”馬紹文臉上挂著吟吟的笑意轉過頭來,卻意外地發現馬健已是滿臉淚痕地抖成了一團,不覺愣了一下,慌忙歉疚地自責道:

“你不要這樣呵,讓你娘看見了是會更傷心的啊;其實我們都很好,都很好呵──,你的幾個姐姐也很照顧我們,羚兒更是幾乎每個星期都要寫信回來,她的年紀比你大,卻更像是個孩子;還有芳芳和蕓蕓一會兒也要回來的──咦,我記起來了,今天本來是星期天嘛!我剛才還以爲你是蹺課了呢,我的記憶現在是大不如前了,要是你娘在這裏,又該罵我是老糊塗了!──”

馬健的心裏痙攣般的抽搐著,儘管他拼命想要鎮定下來,可恥的淚水卻如同開了閘的洪水般恣意宣泄勢不能遏!面對著父親,面對著他衰老的父親,面對著只字不提自己當初的忤逆的寬宏而又衰老的父親,馬健心裏鬱積已久的痛苦、悔恨、慚愧和委屈,統統隨著決堤的淚水發泄了出來;在這一刹那間,馬健猛然意識到自己當初的狂妄和驕縱給父親的心裏造成了怎樣的傷害,而自己在其中又是付出了怎樣慘痛的代價!

這一天馬健在家裏一直盤桓到傍晚,整整一天的時間裏馬健的心裏始終充滿了一種負疚自責的苦痛;倒是馬紹文沒了從前盛氣淩人的父親架子,反而是變得瑣碎嘮叨起來;而一貫喋喋不休的馬母卻變得沈靜,只是拉著馬健的手不願鬆開,同時不間斷地抹著眼淚;隨後來的馬芳和馬芸起初對馬健上一次的粗野仍自記恨在心,賭氣不願理他,可是又熬不住勃勃的好奇,聽了馬健和曉萌這一段時間的經歷,漸漸和馬健又恢復了往日的手足之情,結果一家老少午後吃團圓飯的時候,席間的氣氛竟要比起以前任何一次的家宴還要其樂融融;馬健感受著這股親情的溫暖,早晨初回到家裏時那種無法抑制的激情慢慢平伏下來,及至傍晚馬健拎著母親給曉萌帶的食物和問候踏出家門時,他的心裏除卻略帶幾分疲憊的舒暢和輕鬆外,並沒有多少預計的難舍的留戀,早晨初回到家裏時,心裏蓬勃而起的那種巨大強烈的依賴感,此刻在這清涼的夜風中竟而消失的無影無蹤了!

這讓馬健自己都覺得有些吃驚,他輕快地走在清冷寂寥的街道上,回想著這一天裏的經歷,回想著這一天裏父親對自己不自然流露出來的舔犢之情,他想起在自己晚上臨出門時,父親鄭重其事地要求自己允諾的兩件事,其一是絕對不能因爲和曉萌的關系而影響到學業;其二則是要自己發誓絕對不能對曉萌做出始亂終棄的事情來!馬健回想起父親當時臉上那種嚴肅的神態和督厲的口吻,不覺微微笑起來,他又依稀看到了父親從前的影子,他依舊還是從前那個秉性難移的倔老頭啊!儘管他終於默認了自己的選擇,默許了自己和曉萌的這種過份的親密關係,可他是真正屈服了嗎?!

──不會的,絕不會的!他只是無力再如從前那樣無條件的使自己的兒子言聽計從俯首貼耳了呀!

父親就像是一頭衰老的獅子──馬健奇妙地幻想起來──他是已經爪鈍齒墮衰老不堪了啊!他所能做的只是無奈地看著逐漸長大成熟的兒女們一個個地離開自己,去開闢自己嶄新的天地;當然環繞在父母的膝下承歡養志算是孝子賢孫的美德,可是人生的意義的確不該是僅限於此啊,譬如早早離家獨立的大姐和現在的馬羚是否就有著更加

富於挑戰和創造意義的人生呢?!

生活就如同一條湍急的沒有源頭的河流,而生命不過是短暫的溯流而上的過程,父親已經走完了這段路程的大部分,現在他已經是漸漸力不能支了,自己是依舊如同小孩子一樣繼續依賴在父親的庇護之下呢,還是接替生命的意志奮力向前搏擊呢?!在這樣一個時代裏,這已經是一種越來越變得矛盾的選擇了!自己現在實際上已經開始獨立面對屬於自己的生活,而是否該就此徹底疏離家庭的影響呢?!這幾乎是做不到的,畢竟血脈親情是永遠都割不斷的啊!馬健孤獨地一個人走在寂靜清冷的夜裏,原本輕鬆豁達的心情漸漸平添了幾分質感的沈重。

對比了馬健回家得來的這一番多愁善感,曉萌則完全是另一種收穫;起初她還不敢相信馬健回家負荊請罪時受到的隆遇,而當她自己在接下來的周末膽戰心驚地應馬母之遙正式登門拜見未來的公婆時,馬氏夫婦不加掩飾的慈祥憐愛幾乎使她受寵若驚了,而馬氏姐妹女人間的體貼關懷尤其讓她感激涕零!回想起自己當初在由一個幼稚的女孩子轉變爲女人的過程中,自己曾經是多麽的懵懂無知啊!這不僅僅是生理上的實際幫助,更是心理上期待已久的信賴和依靠。

馬家終於張開了雙臂容納了自己,這曾是她心裏始終鬱結的最大的隱患,而今她終於真正地成爲了這個家庭中的一員,儘管她在馬家的時候依舊是害羞靦腆得不敢說話,可是心裏始終籠罩的那一層厚重的烏雲畢竟是開始慢慢散去了啊!她暗下決心一定要珍惜馬家這一份善意的寬宏,她一定要證明自己是無愧於馬家未來兒熄的名號的!因此在接下來的一段日子裏,曉萌不但一掃往日的沈鬱憂忡,變得活潑開朗起來,更把馬健照顧得無微不至,直讓兀自有些放心不下的馬母也忍不住讚不絕口。

馬健則對於曉萌如此巨大的變化頗有些始料不及,不僅暗自心驚於曉萌近來明顯的情緒好轉,更讓他訝然的是生活的轉變仿佛驟然間使他失去了從前的位置;如今每次周末回家,曉萌都會成爲家裏衆人包裹的目標,母親尤其疼愛這個遠離家人目下還沒有名份的未來兒媳,不厭其煩地反復叮囑馬健要善待曉萌,倒好象把曉萌視若己出,而馬健則不過是需要小心應承的毛腳女婿了!

兩個姐姐也是不甘落後,總是喜歡把曉萌單獨拉到另一間屋子沒完沒了的說些女人間的悄悄話;只有父親免爲其難地略陪陪自己,只是非但沒了往日動不動吹鬍子瞪眼睛的家長脾氣,相反與自己說話時莫名其妙地添了一絲陌生的畏閃!

馬健甚至覺得近來和曉萌的歡愛也不似從前那樣總能體會到仿佛飛騰於生命極致般的快感了,當然兩人現在是絕不必再爲懷孕的事情擔心了,曉萌已經從馬芳和馬芸那裏學到了足夠的常識,可是馬健卻總是留戀當初那種困頓於巨大的壓力下,卻能在張慌和匆率之後真正平穩安靜的睡眠。總之,生活壓力的驟然消解並沒有給馬健帶來多少預期的輕鬆和幸福,反倒不期然的增加了一種無所適從般的淡淡的茫然。

轉眼清明已過,已是草長鶯飛的暮春時節了,郵院的生活依舊是單獨乏味沒有變化,而馬健和曉萌的生活卻似乎是充滿了一種盎然的生機;如今曉萌也不再如以前那樣的閉門自封,有時甚至邀請楊海蕾和鮑志剛那一對來自己的小家作客,四個人一起吃飯聊天;起初鮑志剛和楊海蕾還免不了有些羞縮靦腆,後來便也漸漸釋然了,鮑志剛聽說馬健暑假有和曉萌一起回新疆的計劃,立刻要求搭伴同往。

原來老鮑和海蕾這一段時間裏進展神速,楊家已經知道了消息,勒令海蕾暑假一定要把這個北京女婿帶回家去審核查看;馬健想不到鮑志剛最後會成爲自己的“同道”,曉萌含羞帶怯地私下告訴他,她已經和海蕾兩個人偷偷商量好了,準備四個人畢業後一起回新疆去結婚,馬健自然拍手稱好。這一天是馬母的壽誕,馬健和曉萌中午下了課,急忙忙地趕回家爲馬母祝壽,待得吃過飯回來的時候已是天將黃昏了,一天的忙碌讓兩人都有些疲憊,正躺在床上假寐,忽聽得外面有人敲門,曉萌困倦不願起,馬健只好起來;門開處,卻見是鮑志剛手裏費力地提著一個碩大鼓漲的帆布包,哭喪著臉站在昏暗的門廳裏。

馬健稍稍有些詫異,今天下午系裏沒有課,老鮑該圍著楊海蕾獻殷勤才對,怎麽會一個人作不速之客,還抱著這麽一個奇怪的大包裹,而且臉色淒慘異常!

馬健正待開口詢問,忽然驚愕地看到從鮑志剛的身後伸過來一隻手抓住包裹,緊接著鮑志剛便如同日本房子的拉門一般無聲地滑到了一邊,原先鮑志剛身後的位置上赫然出現了一個身材不高,但卻如同一頭蠻牛般強壯剽悍,而又眼神炯炯的年輕人!

這種意外的變故實在太過匪夷所思了,馬健愕然的望著眼前發生的一切,竟忘了張口詢問;這陌生人約莫二十多歲的樣子,黝黑的臉龐生氣勃勃,那付筆直好看的鼻子和那雙炯然明亮的眼睛尤其讓人印象深刻!

這滿身塵色的蠻漢從頭到腳都有著一股與衆不同的陌生而又凜然的氣勢,以至當他從容不迫地放下包裹,上前一步踏進屋子裏時,馬健竟然不由自主地後退了一步,甚至連肺腑之間的氣息似乎也變得有些窒悶不流通起來,張口結舌地說不出來話。

年輕人快速打量了一下屋子,隨即刀子一樣鋒利的眼神落在馬健的眼睛上,平靜澈朗地微微動了動嘴唇,冷冷地吐出幾個字:“你就是馬健?!──”

這聲音並不洪亮,可馬健卻覺得身體輕微地振顫了一下,同時也終於激發出心底一絲反抗的意志──這個粗魯的傢夥究竟是什麽人,自己的圈子裏從來沒有這樣的人物啊!他到底想要幹什麽?!──馬健鼓足了勇氣,伸出一隻手戒備在陌生人和自己的身體之間,口吃地回答道:“我是馬健;你是──”

陌生人眼神裏的一絲突跳的火苗一閃即逝,臉上的表情依舊如同黃昏的海洋一般從容平靜,身體也依舊保持著巍然不動;馬健的氣勢立刻委頓下來,伸出的一隻手如同柔軟的篾竹一般的羸弱無力,直到耳畔聽見身後曉萌的腳步聲輕輕停留在臥室的門邊。

“笑塵?!是你──”

身後曉萌悲喜交加的失聲驚呼終於給了馬健擺脫陌生人眼神羈絆的藉口;馬健回過頭,驚愕地看著只穿著睡裙的曉萌扁著嘴,滿臉是淚地張臂直撲了過來。

馬健心思電閃:笑塵?柳笑塵?!──是曉萌的哥哥!

自己從前早聽曉萌說過多次,其實兄妹兩人的眉眼是很相象的,自己怎麽會一直沒看出來呢?!

真是該死!

馬健緊繃的神經一下子鬆弛下來,臉上忙換了惶恐討好的笑,正待轉過頭來,卻聽到已奔到自己身邊的曉萌驟然警告地尖叫;馬健本能地意識到危險已是迫在眉睫了,可惜只是眼角的餘光有福份稍稍領略了一點電閃的尊顔,緊接著臉頰上一聲暴驟的雷鳴便讓他如同斷線的風箏一般向後直飛了出去!

恍惚之間,馬健只覺得自己如同騰雲駕霧了一般,一直仰天跌進開著門的廚房裏,身體撞到爐竈旁的案板上才軟癱下去,案板上的碗碟經不起馬健的大力碰撞,落井下石般的鳴響跌落個不停;馬健一時掙扎不起,可殘存的一點未殞的意識卻讓他看到了客廳裏正發生著的奇特的一幕:披頭散髮的曉萌勢若瘋魔般的尖叫撲噬著,而那個原本盛氣淩人的陌生客此時卻只有抱頭鼠躥大聲求饒的份兒......馬健的心底募然泛起一絲熨貼的快慰,可是這一絲欣慰還未來得及傳遞到臉上形成笑意,馬健只覺得頭腦一陣虛空般的眩暈,眼前更是金星亂冒忽明忽暗,最後的一點意識終於不可挽救地滑入了溫柔的混沌之中,仿佛幽暗之中的一點螢火倏然而滅。

當馬健在耳畔曉萌張慌失措的哭叫聲中清醒過來時,他能夠感覺到自己是躺在曉萌的懷裏的,他費勁睜開了已經充血腫漲的眼皮,模糊不清地看見了兩張臉;曉萌首先破涕爲笑了,而另一張被抓出幾道血絲的臉上卻滿是好奇和不屑一顧:“我早說過他沒事的──”

曉萌氣的嚶然作聲;柳笑塵立刻乖覺地噤聲不語了;曉萌心疼地問馬健覺得怎樣,馬健漸漸神智清醒,雖然臉上麻木僵硬,腦中隱隱作痛,連牙齒也鬆動了好幾顆,不過並不像是受了致命傷;同時醒悟到自己此刻還躺在廚房的地板上,自覺得狼狽,想要掙扎著站起來,卻被曉萌按住:“你不要動,我去給你拿手巾敷一下──”

曉萌想要起身,卻又不忍心丟下馬健,正自爲難,一旁的柳笑塵立刻討好地對曉萌獻殷勤道:“你去你去,讓我來扶他──”曉萌死死地瞪著笑塵的笑臉足足有一分鍾,才欠身把馬健讓給他;柳笑塵立刻替補了曉萌的空缺,馬健起初還暗自擔心柳笑塵會借機扼他的脖子,可是見他的舉動儘管笨拙,卻自有著投鼠忌器的細心時,心裏暫時鎮定下來,卻隱隱嗅到笑塵的身上一股刺鼻的腥膻味道!

以前聽曉萌說過,她的這個哥哥在大學是學石油的,畢業了好幾年,一直在甘肅的油田工作;馬健暗自猜想,那裏一定是長年乾旱的不毛之地,因爲這個蠻魯的傢夥起碼有一個月以上的時間沒有洗過澡了!

馬健鼻子裏流出的血漬被曉萌擦乾淨,臉頰上敷了冷毛巾,漸漸覺得好些,努力站起身來,被二人扶出了狼藉不堪的廚房,在客廳的沙發裏頹然坐下;曉萌依舊忙個不停地爲馬健換毛巾,拿漱口水;柳笑塵則無所事事,只是無聊地坐在馬健的對面,不時地對曉萌陰沈著的臉報以孩子般討好的笑,一直到曉萌坐下來重新把馬健的頭摟在懷裏時,才輕輕的咳一聲嗽,躲閃著曉萌噴火的目光,道:“現在可以談談了吧──”

“不談!”──曉萌餘怒未消,回答得斬截脆快。

柳笑塵狼狽地看了一眼馬健,低下頭像是自言自語地囁嚅道:

“可我們畢竟是親兄妹,我是關心你呀!再說這次我是奉了老頭子的旨意來看你的,沒想到你現在會是這樣,你總該把經過和我講一講吧,我回去也好有個交代──我整整坐了一天的飛機,又一直替你擔心,到現在連晚飯都沒有吃──”

柳笑塵的苦肉計對曉萌絲毫不起作用,可馬健的心卻被打動了,勸曉萌陪哥哥進屋去談;曉萌卻不答應,一定要馬健也在場才行,柳笑塵的目光立刻箭一般地射向馬健。

馬健知道他的心意,囑咐曉萌乖乖去和哥哥說話,自己現在頭暈得很,只想在客廳裏靜靜的躺一會;曉萌緊咬著嘴唇不說話,好半天才輕輕地把手臂從馬健的頭下抽出來,恨恨地瞪了柳笑塵一眼,起身沒好氣地向臥室的房門急步走去,柳笑塵眯起眼,意味深長地看了看馬健,起身跟了過去。

臥室的房門緊閉著,裏邊隱隱傳出不真切的說話聲,曉萌像是又抽泣起來了;馬健支撐著從沙發裏站起身來,頭腦依舊覺得有些眩暈,馬健腳步虛浮的走進浴室,從鏡子裏看見了自己那張已經腫脹起來的臉──這個粗魯的傢夥,拳頭簡直比榔頭還要硬!

馬健朝鏡子裏的自己無奈地苦笑了一下,慢慢地投了手巾,重新敷在臉上,那種火燒火燎的灼痛稍稍減輕了一些,連頭腦也清醒了許多,馬健默默地回到昏暗的客廳裏坐下來,心底卻油然泛起一絲惶懼的波瀾──曉萌的家裏終於來人了!

這種可能自己以前並不是沒有設想過,尤其這個寒假曉萌沒有依慣例的回家,難保她的家人不會起疑!總之現在自己可是被動了,今天活該挨了一拳不說,接下來還不知會發生什麽事情;不過幸好這一次不是被曉萌的父母撞上,否則更要無法收拾呢!

其實只憑這個強壯剽悍的哥哥,馬健知道自己也是無力抗衡的;不知曉萌會和他說些什麽,總之但願這位老兄不要會錯意才好,否則他要是再發作起來,不把自己捶成肉餅才怪!

可是,萬一他要是讓自己和曉萌分開來呢?!這幾乎是他一定會做的啊,自己又該如何向他解釋呢,自己是真心喜歡曉萌的,要知道自己和曉萌是無論如何也分不開的了呀!

但願曉萌能夠說服他的哥哥才好──馬健孤單地坐在昏黑莫辨的客廳裏,心裏充滿了惴惴的不安和驚懼,甚至暫時超過了臉頰上陣陣抽搐的痛。

緊閉著的臥室房門終於打開了,立刻給昏暗的客廳撒滿了刺眼的燈的光華,馬健募然從沈重的沈思中驚醒過來,擡頭看見面色如常的柳笑塵拉著曉萌的手大步走出來;曉萌披著外衣,摸索著打開客廳的燈,臉上帶著未幹的淚漬和羞縮的笑意,小鳥一般迫不急待地撲進兀自有些懵懂的馬健懷裏;臉上貼著橡皮膏的柳笑塵走到馬健的面前伸出手,大度地笑道:“挨了我的拳頭,你是第一個那麽快就能站起來的人──”馬健又羞又慚,忙不叠地站起來去拉笑塵的手;柳笑塵立刻罷手對曉萌調皮地笑道:“好了,我已經道過歉了!──”曉萌嬌羞地嚶嚀了一聲,柳笑塵隨即哈哈大笑起來,可犀利的眼神兀自偷偷瞪著馬健;馬健則臉紅得無地自容,一直緊張的空氣終於變得緩和下來,柳笑塵自顧在椅子上坐下來,把腿翹到桌子上,從兜裏掏出荷包來卷紙煙;曉萌忽然想起什麽,問哥哥是怎麽找到自己的,笑塵的眼裏立刻充滿了頑皮的笑意,吸了煙,得意道:

“到了你們學校,我又一路找到你的寢室,敲開門只有楊海蕾和那個姓鮑的小子在屋裏;楊家和咱們是老鄰居,她又是你的死黨,我自然不會難爲她,可她卻支支吾吾地不說你在哪里,只是偷偷給那個姓鮑的小子使眼色;我只當沒看見,等他溜出門好一會我才追出來,沒費力氣就給我抓到了──他可沒有你的小白臉兒有種,我只是嚇唬了他一下,他就一五一十地全都說了!”

柳笑塵邊說邊比劃,得意地笑個不停;曉萌熟知哥哥的脾性,擔心他難爲了鮑志剛,馬健也回想起适才鮑志剛那一付哭喪著的苦瓜臉,忖度他也必是吃了柳笑塵的苦頭;笑塵兀自對曉萌的追問敷衍搪塞,忽然想起什麽,跳起來拍頭罵道:“真是昏了頭!忘了我還給你帶了好多東西呢,有葡萄乾,牛肉卷,還有杏脯和果仁,都是你最愛吃的──”笑塵一邊說,一邊起身把門口的帆布包提過來打開,大包小包地堆滿了一桌子!

曉萌立刻忘記了關心鮑志剛的遭遇,甚至丟開馬健的手,眼裏閃爍著亮晶晶的光,撲過去孩子似地又笑又叫;笑塵看到曉萌的神態,自己也是心花怒放,沒了适才的狼狽和赧然,驕縱地仰靠在椅子裏,噴雲吐霧地看著曉萌笑道:“你打算怎麽犒勞你這個忠心耿耿的哥哥啊?!現在吃的東西已經有了,可你知道我還缺什麽;本來是應該你的小白臉兒來向我獻殷勤的,可是他和我一樣臉上都挂了幌子,根本見不得人,所以只得麻煩你去跑一趟了──”曉萌嬌憨地沖著笑塵做了個鬼臉,爽快地回房去換衣服;柳笑塵卻偷偷對馬健吐了一下舌頭,頑皮的神態和曉萌簡直如出一轍!馬健雖然不知道他們兄妹間打的什麽啞迷,可是見了兩人和諧友愛的情誼,心裏也輕鬆了許多,反倒不覺得自己受了冷落。

不料曉萌的身影剛剛消失在門外,馬健兀自沈浸在輕鬆歡快的氣氛中,卻只覺得眼前一花,柳笑塵森冷的面孔和自己的臉已是近在咫尺之間!鋒利的眼神更像是直刺進馬健的心裏,惡狠狠地咬牙說道:“混帳小子!剛才你害我丟了臉,這筆帳我呆會兒再和你算!曉萌剛才和我說了你們的事,現在我想聽聽你是怎麽打算的──”

馬健被柳笑塵突然的兇惡表情嚇得張慌失措,臉都白了,有心想要反抗一下,心裏明白只能是徒勞,索性老老實實地臉紅囁嚅道:“我想畢業後就和曉萌結婚,並且我將來想要和曉萌一起回新疆去發展,我家裏也同意的;──”馬健瑟縮地擡頭,見柳笑塵依舊目不轉睛的盯著自己;馬健慌亂得連汗都下來了,卻想不起自己還該說些什麽,只覺得胸口一顆心仿佛要蹦出腔子,正有些無可奈何,柳笑塵卻籲了一口氣,緩緩靠回在椅子上,眼睛望著別處,半晌方才幽幽道:“先別說大話,我有另外的事情和你談;剛才我瞞了萌萌,其實家裏早就知道有你這麽個人了──”馬健唬得魂飛天外,幾乎從沙發裏滑到地板上,驚恐得說不出話來;“──其實去年暑假時萌萌就已經露出了馬腳,在家裏的時候就整日的魂不守舍;寒假又說和同學去南方旅遊,可她那一班新疆的女孩子都回了家,老頭子,喔,就是我父親,當時就起了疑;我母親私下裏詢問了楊海蕾,她提起了你,但只說你們是在談朋友而已,萬沒料到你們會發展到這種地步!──這一次本來是我父母要親自來看萌萌的,硬是我給攔住了;說來也怪,我對你們的事好象早有預感──”

馬健早已是汗出如漿,連大氣都不敢出;柳笑塵看著馬健,苦笑道:“老頭子古板得很,又一直把萌萌視若掌上明珠,知道了這件事不知會怎麽樣;也許是家裏人,尤其是爺爺一直對她太過溺愛的緣故罷,萌萌從小就刁蠻任性不聽話,這一次出來讀書也全是她自做主張,你不知道家裏多爲她擔心;不過這次我發現她似乎有了些變化,這倒讓我不知該怎麽辦好了,是該讓你們兩個分開呢,還是該感謝你──”

柳笑塵似笑非笑地看著馬健,馬健卻不敢去看柳笑塵的表情,只是低著頭做不得聲;許久,兩個人都不說話,馬健尤其怕自己粗重的喘息驚擾了這難得的靜謐,卻清楚地聽見柳笑塵繼續道:“你剛才說了你將來的打算,可你知道我對你們這件事的感覺嗎──”馬健愕然地擡頭看著柳笑塵。

“我覺得你們根本就是在扯淡!──”

馬健渾身一震,心裏勃然升起一股憤怒的委屈,正要張口反駁,柳笑塵卻變了臉色,不耐煩道:“你別打斷我,萌萌略略和我說了些你的情況,看樣子你並不是那種慣於拈花惹草的混小子,可是恕我直言,你也不像是那種老實安份只想著畢業成家的人;其實你根本就是個孩子,你和曉萌的事也像是小孩子的把戲而已!你們實在太幼稚了,真不知道該拿你們怎麽辦好;萌萌現在已經徹底鬼迷了心竅,看來也只好讓你們暫時維持現狀了;不過你給我仔細聽著──”柳笑塵忽然重新俯過身來,盯著馬健的眼睛,紅著眼睛咬牙切齒地說道:“不管你將來和萌萌會怎樣,但是無論怎樣不許傷害她,要象個真正的男人一樣保護她!知道嗎?!否則我絕饒不了你──”

曉萌買了酒回來,柳笑塵立刻換了一付面孔,歡呼雀躍,等不及曉萌拿盤子盛食物,撕開紙袋抓了自吃起來;柳笑塵吃起東西來如同收割機掃蕩麥田,風捲殘雲而又有條不紊,喝酒更是海量;馬健則是明顯的心緒不寧,直到瞥見笑塵警告的眼神,才強打精神陪笑塵喝酒;而曉萌則早沒了剛才的兇悍,一邊說笑塵的身上臭,一邊挨挨擦擦地伏到柳笑塵的懷裏,柳笑塵哈哈大笑,卻嫌曉萌妨礙了自己吃東西,要把她推給馬健,氣的曉萌眼圈泛紅;笑塵只得把曉萌摟在懷裏,卻調侃說馬健悶悶不樂,一定是在吃醋;曉萌嬌羞無限,要馬健坐過來,拉了馬健的手,在兩個男人間巧妙地維繫了平衡。

馬健剛才受了笑塵的話的影響,心裏只覺得煩躁鬱悶,遮掩著只顧借酒澆愁,好在曉萌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哥哥的身上,兄妹兩個多日不見,仿佛有著說不完的話,搶說搶笑的不可開交;馬健雖然插不上什麽話,酒卻喝了不少,漸漸心裏的煩躁慢慢消解,連臉上的傷處也受了酒精的麻醉,沒有了多少痛楚的感覺。

一直到夜色闌珊,房間裏歡快輕鬆的氣氛都沒有絲毫的減弱,曉萌卻由於興奮過度,又加上喝了一點酒的關係,眼皮困倦得睜不開,卻不肯進臥室去好好睡,只是貓一樣地賴在笑塵的懷裏打盹;笑塵沒有辦法,只好把她抱到客廳的沙發上,不想已經微微打酣的曉萌卻抓住笑塵的衣襟不肯鬆手,笑塵只好沖馬健攤肩苦笑;馬健會意,拿了毛毯給曉萌蓋上,另搬了桌上的酒菜到沙發邊的地板上,兩人乾脆席地而坐繼續推杯換盞。

經過這一晚上的時間,兩人之間已是前嫌略釋,馬健從來沒有見過柳笑塵這樣新奇有趣的人,不但越喝酒眼睛越亮,而且舉止揮灑,言談奇偉,頗有一股豪邁磊落之氣;馬健也沒想到他會這麽健談,談自己的家鄉,談沙漠,談自己的理想和事業,還有女人;只聽得馬健神往不已,直恨不得立刻插上翅膀和他一起去闖蕩一番!眼看著長夜將盡,酒也喝光了,馬健早上還要到學校上課,便勸笑塵到臥室去休息;坐了一天的飛機,又喝了一夜的酒,擔心他的身體會吃不消,不料笑塵卻拍拍身子說自己該走了。

馬健以爲他是開玩笑,柳笑塵卻要站起身來,不想正驚動了沈沈恬睡的曉萌,柳笑塵立刻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就在沙發邊半蹲半跪著,一點一點小心地從曉萌的手指裏抽出被曉萌抓皺的衣襟;柳笑塵好容易才直起腰來,輕籲了一口氣,卻默默地看著沈睡的曉萌,半晌才回頭沖馬健咧嘴輕笑道:“好險,要是驚醒了她,我恐怕就走不了了──”

“你真的要走嗎?!──”馬健驚訝道,“你不是正在休假──”

“你真的想要我留下來嗎?!──”

笑塵狡黠地反問馬健道;馬健立刻覺得臉上發燒,笑塵卻輕笑道:“就算你不吃我的醋,我還吃你的醋呢!另外萌萌現在不知怎麽回事,總喜歡哭哭啼啼的,以前在家裏的時候我從沒見過她掉這麽多的眼淚;眼不見不煩,我還是走了乾淨──”柳笑塵說著,眼光不由得又回落到曉萌的臉上,看了許久,忽然喃喃道:“她就像是個公主──”

馬健奇特地發現笑塵的眼睛裏忽然一片晶瑩,正自有些吃驚;柳笑塵卻默默轉過頭來,看著馬健,淡淡地說道:“我就把她交給你了,好好照顧她,別忘了你答應我的話,凡事多讓著她點兒,她還是個孩子──”

馬健募然覺得心底湧起一股強烈的情感,連鼻子都有些酸麻,只是用力的點頭;柳笑塵卻從懷裏掏出一個鼓漲的錢夾來,馬健知道他的用意,連忙擋住他的手,臉紅囁嚅道:“我們不缺錢──”

柳笑塵不耐煩起來,擋開馬健的手,把一遝鈔票放到桌子上:“曉萌告訴我,說你是個有骨氣好面子的人,我很喜歡;你放心,這錢只是暫時借給你,等你將來娶了我妹妹,你是要還我的,一分都不能少!──”笑塵微微地笑著,忽然伸手放到馬健的肩膀上,用力的一捏道:“我喜歡你,小子!儘管我對你們的事並不贊成,可我還是喜歡你!萌萌的眼力是不錯的,你將來應該能有所作爲,真希望將來你能照顧萌萌一輩子!──”

馬健的肩膀奇痛,心裏兀自有些哭笑不得,卻終覺得笑塵這樣傾囊相贈未免有些頭腦發熱,不禁問道:“可你怎麽回家呢──”

“你怎麽會想到我要回家呢?!──”柳笑塵對著牆上的鏡子小心地撕掉臉上貼的橡皮膏,回頭嘲諷地看著馬健笑道:“別忘了這次來我是有使命的,這麽快就回去,老頭子一定要懷疑的;我北京有一個朋友,我去她那裏躲幾天,不知她還能不能記得我,當初畢業時我可是差一點就娶了她;──”笑塵若有所思地用手指摸著臉上的血痂,忽然挑皮地擡頭對馬健笑道:“但願她不要誤會我臉上的傷才好!”馬健也忍不住笑出聲來;笑塵卻斬截道:“好了,就這樣罷;等到暑假的時候你和萌萌一起回家來,到時候我們再喝他個一醉方休!──我走了。”

柳笑塵就這樣走了,一如他驟臨般的又突兀而去了,如同一陣疾風,或是一場快雨,雖然有些莽撞得讓人禁不住頭暈目眩,可也實在果斷得淋漓酣暢!笑塵走了半晌,馬健依舊呆呆地望著房門發愣,不敢確信曾經發生的一切,以至除了臉上真切的痛和屋裏的一片狼藉之外,馬健徑自覺得這只是一個短暫離奇的夢而已!無疑柳笑塵是一個奇特的人,他倜儻雷厲的作風讓馬健自愧弗如,而他灑脫率直的性情尤其讓馬健望塵莫及!以他的年齡來看,比自己絕大不了幾歲,可他的勃勃生氣與自己心中累贅的遲暮又何止是雲泥之別呢?!這難道是因爲彼此所處的環境不一樣才形成的差別嗎?!馬健記得,當初剛認識曉萌的時候,她給自己留下的似乎也是同樣的印象,可是曉萌現在已變得沖淡平和了許多,甚至是有些多愁善感起來;其實自己當初不是也如笑塵一樣的意氣飛揚嗎?!

那時候自己和尚青等人每天裏目中無人俾睨一切,其情其景至今還歷歷在目,雖有膚淺輕狂之嫌,可是那份無畏的豪情和青春的勇氣卻又是多麽值得留戀的啊!可是回想起自己這大半年來的生活,一切都變了樣子,苦痛替代了歡笑,彷徨也遠多於得意,而尤爲可悲的是面對了自己實際上的今不如昔,心中竟然已變得麻木不仁了──當然這和曉萌無關,或許自己和曉萌當初的選擇是衝動不理智的,可這也不是如今自己這樣甘於瑣碎平庸的藉口啊!

自己現在怎麽會變得如此沒有理想,沒有上進心,每日只是沈湎於和曉萌的纏綿而在頹喪地等待著學業結束,怪不得柳笑塵會對自己沒有信心,自己這付樣子,真是連自己都覺得討厭!回想起當初自己渴望將來建功立業的信念,一定要超越父輩的豪情,甚至只是眼下游刃學業的信心都已經變得有些淡漠了;自己將來該如何去面對自己的責任,以及親人的期望,甚至馬羚從大洋彼岸不斷的督促自己的來信呢?!當然馬羚想要幫自己將來出國留學的設想只能是後話,畢業之後自己是一定要和曉萌結婚的,並且自己一定要實現和曉萌回新疆的諾言;從以前曉萌的話裏,乃至在今天柳笑塵的言談中,馬健知道柳父在當地是有影響有地位的,即便將來不靠自己的成績,單憑柳家的勢力自己也不用愁飯碗,可是自己是否一直心裏隱隱地依賴於此,以至近來對學業愈發的缺乏興趣了呢?!

大概是不錯的,自己這三年的大學生活裏,學業成績從沒象現在這樣低落過,也從沒象現在這樣地萎靡不振,甚至做一切事都提不起精神來!自己竟然變得如此頹廢墮落,每天只是封閉在這彈丸的空間中,在床第間隨意的放縱著自己的青春韶華並且怡然自得!這已不僅僅是可悲,甚至是可鄙,可恥!這已不單單是精神的迷途,而是自己對人生的信念已發生了可怕的動搖啊!想到這裏,馬健的心裏募然泛起一股強烈的羞愧悔恨的情緒,他呆呆地坐在昏暗清冷的客廳裏,一直到窗外的晨曦慢慢爬進來,暗淡地映照在夢中的曉萌恬靜秀美,嘴角邊兀自殘留著一絲笑意的臉上。

柳笑塵的意外造訪宛如一股清新鮮活的風,拂動了兩個人平靜安穩如搖籃一樣的生活,而柳笑塵那一拳尤其讓馬健從迷茫的混沌中清醒過來,冬眠蟄伏的生活已經過去,春暖花開正該是惜時如金的大好時節,馬健痛定思痛,開始重新把自己的精力投入的學業上去。

這種回歸完全是自發的,因此表現出來的亢奮的熱情就連馬健自己都有些吃驚!郵院三年級的學業是最爲繁重不堪的,可是這種實實在在的壓力反倒讓馬健體會到了一種如釋重負的輕鬆;年輕人的生活似乎永遠和直接的壓力是不可分的,宛如男女歡愛一定要有適度的衝撞和擠迫才能帶來極致的美麗和快慰;如今馬健在課堂上不但珍惜每一分鐘的收穫,私下更轉投到範裕良的門下旁聽以抒發自己重新煥發的格外旺盛的精力;由於去年和範裕良的接觸,馬健認爲範裕良在學識上是有可取之處的,而範裕良也一直沒忘了挑皮卻是成績出衆的馬健,如今見他本專業已經不堪重負,還能撥冗來聽自己的課,不由得對馬健更是器重,不但以爲馬健是一貫的好學上進,更加認定自己學識和人格的魅力一定是遠勝其他教授們一籌;在聽說了馬健除卻日常的功課之外,正準備全力應付暑假前的英語六級聯考時,範裕良更是對馬健的抱負激贊有加,平時免不了要鼓勵一番,更把自己教授專用的圖書證借給他,以便他能夠自由出入資料室查找最新的複習資料。

對比了馬健近來的轉變,曉萌起初並未受到影響,只是笑塵的不辭而別讓曉萌好幾天都是悶悶不樂;馬健起初也並未在意,可是眼見得接下來曉萌的心情變得越來越惡劣,經常是一個人神不守舌地呆呆發怔,而且不知不覺間便已是淚流滿面了,至此馬健才明白,曉萌已經得了嚴重的思鄉病!

馬健別無良策,只有細心呵護,曉萌也懂事得很,知道馬健每天晚上忙著溫課,因此盡力掩飾著不讓他分神,可心裏焦躁煩悶的情緒卻得不到緩解發泄,漸漸弄得目赤牙腫,馬健看在眼裏,疼在心上,每天必定要給曉萌買些時新的水果來吃,好在兩個人如今手頭上頗爲富裕,除卻生活費外,單是笑塵臨走前留下的那一筆款子也足以讓兩人成爲暫時的小富翁,可是這對曉萌並沒有太大的效用,直到柳家的來信才讓曉萌暫時從痛苦的消磨中解脫出來。

據曉萌自己說,在她剛到郵院的頭一年裏,真是恨不得每天都要寫一封家信的,可自從和馬健同居以來,曉萌不但家信寫得少,而且在封筆之前每每要先給馬健看,唯恐自己在字裏行間會不經意地露出馬腳破綻;至於柳父的來信馬健也大都拜讀過,如果從信上的語氣揣摩推斷,馬健想象中的柳父是一個慈祥親切卻又十分理智刻板的人,和曉萌嘴裏常說的那個富有童心不拘小節的形象似乎並不相符;可是這一封家信的語氣卻很輕鬆,甚至有些幽默俏皮,不但父女親情躍然紙上,而且含蓄地要曉萌暑假時把那個要好的男同學帶回家去。

馬健早知道自己已經在柳家挂了號的,可曉萌卻是不明就裏,看了信,臉都嚇白了,半晌說不出話來;馬健連忙安撫她,說起寒假楊海蕾已經把自己透露給了柳家人,而且上一次笑塵也有來巡視驗證的意思;曉萌聽了又驚又喜,驚的是自己早已露出馬腳,連海蕾也瞞著自己;喜的是從父親的語氣判斷,似乎還不知道自己和馬健的這種出格的關係,不過終究不敢肯定,直到緊接著笑塵的一封信才徹底打消了她的顧慮。

笑塵信如其人,開篇便告訴妹妹自己和父親守口如瓶,讓她不要擔心,並且隨信又寄來一筆款子,在信的結尾卻是寫給馬健的,警告他小心照顧曉萌,不許有一點閃失,否則他一定會重新打上門來云云;馬健簡直有些哭笑不得,曉萌卻被哥哥的來信逗得捧腹而笑,可笑著笑著,眼圈卻紅了,馬健連忙把她攬在懷裏安慰她,離暑假還不到兩個月的時間,自己屆時陪她回去,眼看著和家人團聚重逢的日子已經是屈指可數了。

轉眼過了立夏,綿延的雨季消融了春天的浮躁,曉萌終於振作起來,並且受了馬健的影響,小心準備著應付暑假大考;馬健更是忙於準備大考前的英語聯考,每天恨不能分身有術,晚上是必定要開夜車的,好在現在兩人的境況已是大爲改善,不用再擔心半夜會餓肚子,單是馬母給兩人買的點心就讓他們吃不完;兩人也不再象以前那樣頻繁無節制的歡愛,以至積存的防孕藥品也有些過剩,馬健起初還擔心曉萌會敏感自己的疏淡,不想自從柳家上一次的來信後,曉萌已完全變了一付樣子,心情好了許多,由於鮑志剛暑假也要和楊海蕾同回新疆,曉萌早早就忙著做四人同行的準備。

馬健看曉萌一天天只顧想著回家探親的事情,心裏不知怎地,總有些暗自打鼓,這一年來和曉萌的生活像是一場夢,而本來遙遠的未來眨眼間便已迫在眉睫了,自己似乎心理上並未做好真正的準備;這種隱隱的忐忑鬱結在馬健的心底揮之不去,不過好在眼下還有六級聯考這個更爲迫切的目標要實現,自己和曉萌此時雖沒有張敞畫眉的情致,總還有紅袖添香的雅趣,不管怎樣,能通過暑假的六級聯考,總還算是未來女婿登門時不錯的一份見面禮罷。

眼看著過了夏至,聯考終於來到了,馬健歷來對外語一科情有獨鍾,起初只是源於興趣,後來又多了家人師長的督促勉勵,尤其自從馬羚出國後,不間斷地來信要自己設法在大學通過Tofel,以便將來爲出國做準備;而馬健雖然對出國留學的興趣不大,可能學有所成總是有面子的事,不管怎樣,總要證明給曉萌的家人自己是好學上進的世家子弟,而絕不是那種玩世佻達的浪蕩公子!現在自己是三年級,如果順利通過六級聯考,畢業前通過託福並不太難,只要自己一直象現在這樣用功的話;因此馬健這一段時間來真正是懸梁刺骨,在臨考試的前幾天晚上更是通宵不眠。

馬家也知道馬健近來的苦讀,馬紹文雖然不知道兒子將來究竟要托什麽福,可是兒子肯這樣用功真是彌足欣慰啊!因此馬家對馬健的鼓勵支援簡直比起當初馬健高考還要積極重視,考試的當天,不但海蕾和老鮑陪曉萌一起來助陣,就連馬芳和馬芸姐妹倆也受了馬紹文的差遣來給馬健督戰!一行人在考場外等得心焦,直到鈴聲響過,馬健春風滿面地走出來,衆人懸著的心才放下,蜂擁上去;心急的鮑志剛搶著問馬健感覺如何,馬健卻只是笑而不答;馬芳和馬芸看弟弟臉色輕鬆,知道問題不大,催衆人一起回家,家裏馬紹文夫婦兩個準備了豐盛的家宴呢!

幾個人正自七嘴八舌地說著話,不料曉萌卻輕輕碰了一下正自眉飛色舞的馬健,馬健一愣,順著曉萌的目光望去,但見範裕良正笑眯眯地分開擁擠嘈雜的人群向自己走來;馬健知道範裕良對自己這一次考試頗爲重視,況且這一段時間也多虧范教授鼎力相助,連忙急步迎上去;範裕良隔著老遠就笑問馬健今天發揮得怎麽樣,馬健今天考得順手,可總要暑假後成績發表才算數,因此謙恭地表示自己已經是盡力而爲了;範裕良笑道:“‘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老話兒雖是這樣說,不過我對你有信心!──”衆人一起附和著笑;馬健這才給範裕良介紹自己的姐姐,馬芳馬芸對範裕良平素對馬健的關懷照顧深表謝意,範裕良卻連聲說得天下英才教之,是人生一大快事;忽然話鋒一轉問馬健暑假有什麽安排沒有,當聽說他準備和鮑志剛等人一道去新疆旅遊時,不禁撚著唇上一道疏淡的髭須呵呵笑道:“明年你們就要畢業了,這個暑假是該好好出去玩玩散散心的;不過你們還都年輕,將來玩的機會還有的是,今天我特意找你來,是想請你暑假裏幫我一個小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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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原來範裕良近來自覺得在郵院裏有些抑鬱不得志,漸起著書立說之念;由於眼下社會上電腦熱方興未艾,自己又是留過洋的專家權威,造福于民的責任自然不遑多讓;只是無奈大量的查找資料整理輸入的工作太過繁瑣,因此選了兩個心腹學生,其中一個是本系的得意門生,另一個便是馬健;馬健做夢想不到範裕良會選中自己,一時頗有些犯難,好在範裕良通情達理,容馬健考慮一下,只要在大考前答復自己便可以。

當下馬健和曉萌回到家裏,一進門,心急嘴快的馬芳便把這件事情告訴了馬紹文,馬紹文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雖然自己的兒子出類拔萃才華橫溢,可是畢竟還未出茅廬,難道真有了輔助名教授著書的能力和資格了嗎?!馬健見父親的臉上佈滿了驚愕的狂喜,全沒注意曉萌就在自己的身邊,不覺臉上發燒,辨白似地說道:“什麽寫作助手,我猜不過是替他抄抄寫寫地打雜罷了!最多付我一點辛苦費,反正最後就是出了書,上面也絕不會有我的名字的!──”

馬紹文聽兒子的口氣竟然是確有其事,不覺心花怒放,卻強繃著臉教訓兒子道:“話不是這樣說!學校裏有那麽多的學生助教,卻單單選中了你,這就說明了你還是有過人之處的;再說你幫他寫書,即不爲名,也不圖利,能從中學到東西才是最要緊的──你們這位范教授是怎樣的一個人,我怎麽從來沒有聽你提起過;有機會好歹請人家過來吃頓飯才是──”

馬健看父親激動得有些眉飛色舞,而身邊的曉萌卻是始終默不作聲,不禁挖了他老子一眼,不無氣惱地說道:“我還沒有答應他呢!暑假我早有打算,你又不是不知道──”說完不禁拉住曉萌的手。

馬紹文愣了一愣,這才回過神來,想起兒子暑假準備去新疆見見曉萌的家人,自己近來本來也是一直在思慮這件事的,甚至正醞釀動筆給未來的親家翁寫一封長信呢!今天自己實在是被這意外的喜訊沖昏了頭,竟連事情的輕重緩急都分不清楚了!馬紹文想到這裏,不覺有些氣餒,正想說幾句轉桓的話,不料曉萌卻擡起頭,臉紅地對馬健輕聲道:“我覺得你還是該答應范教授才對──”

這一下連馬健都有些吃驚了,轉過頭愕然地望著曉萌;曉萌卻展顔笑道:“其實范老師對你一直很器重,這次聯考他又幫了你的忙,于情於理你也不該拒絕人家;再說他是郵院裏的名教授,你幫他寫書,對你而言自會收益非淺,尤其近來你只顧在外語上下功夫,依我看,你的專業成績似乎比以前要退步了,正好借這個暑假好好補一補課呢!”

馬健聽得目瞪口呆,馬紹文的心裏更是平添了幾分讚賞欽敬,真是難得這女孩子有這樣的見識,自己也該做出幾分姿態才對,便咳一聲嗽,道:“曉萌說得也有道理,不過相比起來,你們的終身大事也是馬虎不得的;依我看,暑假健兒還是該陪曉萌回家去見見你的家人的!──好了,這件事情你們自己商量著辦,總不要駁了人家范教授的面子才是,難得人家肯這樣提拔你;還有一件事我差點忘了,你這次考試,羚兒一直很關心;昨天特意打了電話來問情況,我看你吃完飯給她回一封信吧,也免得她那裏惦記。”

兩人吃罷晚飯從家裏出來,外面正是風清月朗的好時分,兩人俱是醉飽逍遙,心情輕鬆,決定散步走回去;馬健想起白天曉萌說過的話,不覺笑道:“你今天說的那些話,是不是爲了討我父親的歡心呢?!──”曉萌佯做不懂:“我今天說了什麽,我不記得了。”馬健看曉萌的情緒好得很,卻拿不准她是否在開玩笑,挑皮道:“你裝什麽糊塗,那時候你可是又賢惠,又通情達理,完全是一付孝順媳婦的乖樣子,怎麽現在倒不敢認帳了──”

曉萌粉面嬌羞,卻半真半假地頓足撒嬌道:“人家真不記得說過什麽嘛──噢,我想起來了,今天在飯桌上所有的人都誇你少年有爲,是你們馬家的驕傲,我好象也附和了幾句,是不是你覺得我不夠賣力,現在要我單獨吹捧你──”說完摟著馬健的手臂不覺咯咯笑起來;馬健笑道:“好好好,你盡和我兜圈子;明天我就去找範裕良,暑假你自己先回家吧──”

馬健本是開玩笑,可曉萌卻忽然沈默下來,安靜得仿佛受了傷害一般;馬健有些心疼,伸手把曉萌攬在懷裏,柔聲道:“你別害怕,我是故意嚇你的;其實我早就有決定了,範裕良的事怎麽能和咱們的事情相比呢?!再說我早答應過你,本來上次寒假我就該陪你回去的,要是這次還是‘蠢女婿不敢拜泰山’,我想你哥哥不上門把我撕碎了才怪!──”

馬健故作輕鬆的笑起來,可曉萌卻依舊是沈靜不語,只是倚靠在馬健的懷裏機械地向前邁著步子,在路邊暗夜中昏黃的燈光明滅的映襯下,連臉色也有些悽楚的蒼白;馬健覺察到曉萌的異樣,正待詢問,不料曉萌卻先開口了:“馬健,我還是覺得你該留下來──”

馬健愣住了,不由得站定了腳步;曉萌也停下來,卻依舊低著頭,平靜地繼續說道:“你不用說了,我知道你的想法;其實今天我起初也很怪你沒有當面回絕了範裕良,本來咱們早就商量好了的,沒想到卻被他節外生枝!可是這一天我仔細想過,我覺得你還是不要和我回家的好;這些天我們真是有些昏了頭了,以爲你和我一起回去,把咱們的事情和爸爸講清楚,那樣就能皆大歡喜,其實哪里是那麽簡單!爸爸雖然已經知道了你,可他至今還只是以爲你不過是我的普通朋友而已,根本就不知道咱們這一年來的事情!你還記得當初你父親撞破了咱們的事發生的一切嗎──不行,暑假你無論如何不要和我回去了,先由我向父親解釋一下好不好,你在這邊安心等我的消息──我實在不敢冒那樣的風險,我想咱們的事還是暫時先瞞著他們比較好,我當初和哥哥說的也是這個意思,一切都等水到渠成的時候再說──”

一席話說得馬健目瞪口呆,竟然好半天回不過神來,連自己想說的話都忘記了,只是呆呆地看著曉萌;曉萌沈靜了片刻,卻冷不防擡起頭,俏皮地盯著馬健看;馬健始料不及,臉上一陣狼狽的發燒,正想掩飾,不料曉萌卻輕鬆地笑起來:“喂,傻子,發什麽呆呢?!你還不好好謝謝我,難爲我替你打算得這麽周到;萬一你和我一起回去,爸爸要是知道了你冒犯了他的寶貝女兒,不打折了你的腿才怪!──”

曉萌邊笑邊拉了馬健的手向前走,馬健一時竟有些手足無措,腦子裏也似變得空空蕩蕩的,只是木偶般的邁著腳步,聽曉萌繼續娓娓說道:“說起來咱們還真是要感謝範裕良才對,幸虧他來求你幫忙,否則咱們還不知道會幹什麽傻事來!再說你幫他寫書,總歸是有面子的事,爸爸聽說了一定喜歡,再有我一旁替你說好話,一定會給他留個好印象──你不知道戲臺上那些貴人老爺出馬亮相之前,都要有人先出面鋪墊的嗎?!說起來我還氣你呢,當初我就沒有你幸運──”

曉萌邊說邊笑,臉上恢復了輕鬆的表情;可馬健卻終覺得興奮不起來,他素來知道曉萌是個快人,想到什麽就會說什麽,其實曉萌的話也並非沒有道理,自己如果真的和曉萌暑假回去的話,無論如何顯得有些突兀,尤其自己心裏原本有鬼,很難會做得滴水不漏,如果萬一露出破綻,又會發生什麽不可意料的事情呢?!當初自己就險些和父親鬧得親情決裂,更何況要面對的是陌生的柳家人呢!

可是無論如何就這樣讓曉萌一個人孤單單的回家也實在有些說不過去,更何況自己早就許過諾言呢!想到這裏,馬健不覺站定了腳步,拉起曉萌的手,漲紅了臉,吞吐道:“曉萌,你是真的想要我留下來嗎,我要你說心裏話──”

曉萌擡起頭,默默的看著馬健認真的面孔,忽然撲哧笑道:“你這個人怎麽突然變得婆婆媽媽起來了──,我已經和你說過了,再說我知道你心底一直渴望證明自己的能力,這一次你幫範裕良寫書,體面風光不用說,另外我想他總不會虧待了你──你這個人有時候倔強得象一頭驢子,哥哥給我們寄來的錢你從來都不願動。”

馬健臉上一紅,可是不知怎地,心裏卻覺得甜絲絲的,自己的確不願意隨便動用笑塵寄來的款子,其實自己現在連接受家裏的生活費都覺得有些羞慚;自己已經是一個成年人了,雖然還不能完全自食其力,可靠別人的饋贈總不能覺得是天經地義的!也許這一次會從範裕良那裏掙一些勞務費也未可知哩──想到這裏,馬健的心情豁然開朗起來,拉了曉萌的手哈哈笑道:“其實範裕良並沒有答應我什麽條件啊,他只是說不會虧待了我,不過我想堂堂的大教授絕不會太吝嗇罷──不過我心裏一直有一個小小的願望,就是希望將來陪你回家的時候,一定要靠自己掙來的錢付路費!這樣去求親可以顯得理直氣壯一些,我想岳父大人也比較的不好拒絕──”

馬健笑聲朗朗,曉萌卻是滿臉緋紅,馬健摟著曉萌的肩膀向著回家的方向繼續走去,他的心情格外的舒暢,因爲了這疏暖曉暢的初夏夜的緣故,更因爲了心理的一絲惶惑和疑慮得到了徹底的消融,他甚至覺得意氣風發,不停地和曉萌打趣說笑,卻全然沒有注意到曉萌若無其事的外表下,眼中卻慢慢凝聚的一絲淡淡的失落和憂傷。

只可惜馬健這樣的好情緒並沒有持續多久,在接下來一直到大考前的一個多星期裏,馬健發現曉萌總是有些抑鬱消沈,像是添了心事,連對考試復習也提不起精神來,簡直和幾天前那個忙著做回家準備時的快樂樣子判若兩人;曉萌也承認自己是有些近鄉情怯,可馬健卻覺得曉萌也許是對一個人孤單單地回家有些畏怯,其實馬健自己對上一次第二天就急匆匆地應允了範裕良也頗感懊悔,以至眼下非但沒有了轉桓的餘地,甚至這件事情都成了自己和曉萌談話的禁忌!

曉萌當然不承認自己當初勸馬健留下來只是口是心非,可是面對越來越迫近的暑假卻又無法掩飾的心煩意亂,而當馬健提出要推辭掉範裕良的差事時,曉萌卻又堅決不同意;馬健怕曉萌多心,不好再多說,可是總覺得心理煩躁,猜不透曉萌的心理,一來二去鬧得兩人莫名其妙地生份起來,雖然不致口角,卻總覺得對方傷害了自己,以至在接下來的幾天裏,兩人之間竟然從未有過的疏遠起來,相處的每一分鐘似乎都變得格外的滯重晦澀,就這樣一直持續到了大考來臨。

大考結束,成績未及發表,馬健私下忖度自己比起上個學期應該是大有起色;而曉萌雖沒有馬健那麽自信,卻也覺得發揮還盡說得過去;在大考結束的當天,馬健按照約定去範裕良的家裏報到,範裕良笑眯眯地和他講了寫書的計劃,並且把已擬定的提綱給他看,馬健至此才恍然大悟,範裕良哪里是要寫什麽正經嚴肅的學術著作,不過是想要編一本大衆流行的電腦輔導手冊罷了!

除了馬健以外,範裕良還找了本系一個木訥臉生的女孩子當助手,由她負責將馬健每天謄抄整理的筆錄輸入列印,而馬健不過是每天遵循範裕良的指導把其講義和市面上熱銷的幾本權威著作的要點改頭換面摘錄排列即可;且不說這是否有剽竊之嫌,單是這工作的簡單性和十足的贏利目的,似乎憑範裕良那中學沒畢業的兒子便可以應付得來,何苦還要請外人,不但搭了人情,也許還要額外付勞務費;馬健沒想到範裕良會如此沒有經濟頭腦,卻壓根沒想過範裕良只說過不會虧待他,卻從來沒有許諾過要給他工錢。

從範裕良那裏一出來,馬健便急匆匆地趕回家,明天曉萌就要隨海蕾和老鮑他們動身啓程,今天馬氏夫婦特意爲了這身份特殊的準兒熄設下家宴餞行;馬紹文因爲兒子不能和曉萌一起遠行,原打算給未謀面的親家翁寫的一封長信也就此擱淺,今天家裏沒有外人,馬紹文原本想借機替兒子向曉萌做些解釋,畢竟年輕人還是要以事業前途爲重,至於兒女私情,總還是來日方長嘛!可當馬紹文聽得遲到的兒子是剛剛從郵院那位慧眼如炬的大教授家裏趕回來的,立刻心癢癢地追著馬健盤問個不休;不想馬健今天在範裕良那裏只有上當受騙的感覺,聯想到近來對曉萌的疏淡,心裏懊悔得像是按在荊棘上般的痛,對父親的熱心盤問即覺得可笑,又覺得可恨,不禮貌的置若惘聞。

好在馬紹文自從兒子獨立生活以來,對馬健不再象從前那樣隨便訓教申斥了,尤其這一次兒子竟然受提拔給大教授做助手,儼然已經淩越於自己的頭上,馬紹文難免有些自慚形穢,對兒子自然有些欽羨的畏閃,甚至在這場沈悶的家宴剛進行到一半時,心事忡忡臉色難看的馬健便要拉著一直沈默不語的曉萌起身告辭時,馬紹文本想攔阻一下的,可是詢問的話只在嗓子裏打了個轉,卻終究沒有說出口。

今天晚上是分離前的最後一夜,更兼下午在範裕良那裏受的騙和慚愧近來對曉萌無來由的疏遠冷淡,這一切都加劇了馬健心裏極度的內疚和自責;不料剛剛回到馬羚那間狹小灰暗的小屋,還沒等馬健說話,曉萌卻首先嚶嚶地抽泣起來,馬健看著曉萌的委屈樣子,只覺得心裏像是要刀子在剜一樣的痛,不覺已是滿臉是淚,只是緊緊地把曉萌摟在懷裏,而曉萌卻依舊是一邊發著抖,一邊語無倫次的自責,怪自己近來不理解馬健心裏的煩惱和苦處,求馬健一定不要生自己的氣,話語顛倒的仿佛失了心智一般;馬健沒想到曉萌的心裏會一直憂懼成這個樣子,心裏更加悔咎得象在滴血,只是用嘴堵住曉萌火熱發燙的唇,不許她再說下去;這一夜兩人均是徹夜不眠,在這個悶熱抑鬱的夜裏,在可以透過窗子看見毗鄰的教堂尖頂的床上度過了這一段分離前的痛苦孤獨的時光,他們始終是赤裸裸地緊緊攪纏在一起,在持續的極致的性愛裏盡情宣泄著積累的欲望和心裏一直縈繞的無言的恐懼和憂傷,即使是在難得的間歇時刻,他們苦痛的心依舊無法平靜下來,回想起這些天來兩人間可怕的疏離和隔膜,他們甚至忍不住要戰慄起來!一直到天邊的晨曦慢慢覆蓋了窗外暗淡的夜幕之上,兩人才從瘋狂的癡迷天堂中回歸到了現實世界。

這一段時間來,兩人之間的情欲遠不如從前那樣無需緣由的熾烈,尤其是近來兩人在學業的壓力下都是備感心神交瘁,象這樣瘋狂的性愛的夜宴兩人已不知有多久沒有享用過了,精疲力盡的曉萌已經依偎在馬健的懷裏滿足地沈沈睡去,而同樣耗盡了全部精力的馬健卻不知怎地依舊毫無睡意,他仔細地體會著肉體的極度消耗帶給心靈的巨大快慰和愉悅,他的手指輕輕滑過曉萌溫熱柔軟的侗體,他看著她在自己懷裏恬暢地發著酣息,看著她濡濕淩亂的頭髮,纖秀的臉龐,以及那一付挂著幌子的黑眼圈,馬健閉上眼睛,貪婪地品嘗著心底那一份久違了的奇特的平靜......忽然,馬健的心底掠過一絲莫名的不確定的迷惘和惶惑,他想起來在這個放縱的夜晚裏,其實他和曉萌之間除卻愧疚的自責之外,彼此並沒有如從前那樣有著深入的交談,其實他原本有多少話要向曉萌說啊;想到這裏,馬健募然回憶起自己今天從范裕良家裏出來時,心底強烈的想要不顧一切的改變計劃,陪曉萌一起回家的念頭不但沒有和曉萌說出來,甚至完全已被自己抛諸腦後了!

現在回想起來,馬健心裏不禁爲自己那個衝動不切實際的念頭感到一陣惶愧的驚懼,同時卻又不無悲哀地想到,假使這是在一年前,不,僅僅是在幾個月前,自己絕對會毫不猶豫地陪曉萌一起回去,絕對不會考慮什麽利害得失!──自己現在究竟是怎麽了?!做事總是患得患失,如同一隻深陷於蛛網之中可憐的飛蟲,承受著現實和情感雙重的壓迫和折磨──馬健忽然驚駭地發覺心底那一股原本已經平伏的苦痛的陰影複又重新泛起,馬健又驚又懼,他不得不緊緊地把曉萌摟在懷裏,卻發覺她並不能溫暖他的身體,而他的心裏反而慢慢升騰起一絲越來越濃郁的冷意。

枯燥乏味的暑假終於降臨了,送走了曉萌,馬健每天如約到範裕良的家裏幫他趕寫那本書稿;由於出版社催得急,因此每天超量的忙碌對於馬健和那個一說話臉就紅的女孩子都覺得不堪忍受的繁重,加之範裕良的家裏並不寬敞,只在背陰的陽臺臨時給兩人擠出一小塊地方擺設了書桌電腦;這陽臺裏半邊堆滿了雜物,剩餘的地方給二人起身的空間都沒有,另外這個夏天出人意料的悶熱無雨,好在範裕良總算體貼,把家裏一台棄置不用的斷葉風扇給二人擋在陽臺的門口,並且有廉價的汽水充足供應。

馬健二人自然要知恩圖報,每天在這昏暗潮濕的斗室裏揮汗如雨不敢叫苦,因爲隔壁書房裏的範裕良就首先身先士卒,幾乎是赤膊上陣地整日埋首在書山卷海之中尋覓,隨時把潦草的筆錄劄記交到馬健手裏整理謄清,並將程式資料交給那女孩子經電腦處理加以驗證,幾個人幾乎每天都要忙得昏天黑地,平常連說話的功夫都沒有,可馬健儘管每天面對了這繁重不堪的勞作,面對了這樣惡劣的環境,面對了突然變得唯利是圖的範裕良和那位木訥的不可思議的女孩子,心裏卻並沒有多少想象的抱怨,而每天傍晚一個人孤零零地身處馬羚那間小屋時奇特的感受更讓他覺得惶惑莫名。

曉萌已經走了一個多星期了,這一個星期對於馬健而言實在有著意想不到的不尋常,由於範裕良的家就在郵院左近,因此馬健依舊住在馬羚那裏沒有搬回家去,儘管馬健不得不自己照顧自己,晚餐通常潦草馬虎得不負責任,而且每天在範裕良那裏吃的午餐也有些可疑地過分清淡,但是馬健已習慣了獨來獨往,尤其夜晚獨居的經歷常常讓馬健迷惘之餘又有些迷醉。

自從曉萌走後,原本狹小局促的房間驟然變得空蕩冷清,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馬健獨自躺在略顯寬大的,似乎還散發著曉萌體香的床上時,那種如同身處荒漠曠野般的孤獨常常使他徹夜不眠,眼前不斷變換的景象讓他分不清是夢境還是幻覺,對於這一年來經歷的一切,一種無法把握的迷惘佔據了他思想的主流,他感到迷惑並且無所適從,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樣陷於這樣一種莫名的困惑的境地,直到有一天他偶然間從浴室的鏡子中看到自己蒼白憔悴的面容時,他幾乎駭呆了!他知道自己必須做些事情,以把自己從這種危險的漸漸沈淪的旋渦中解脫出來──可是他又能做些什麽呢?!

第二天傍晚時,當他照例疲憊不堪地從範裕良的家裏出來後,他破例地沒有直接回家,而是找了臨街的電話亭,撥通了楊海蕾家裏的號碼──爲了防止家人生疑,曉萌不許他在暑假裏寫信或直接給柳家通電話;在楊海蕾放下電話去隔壁叫曉萌時,短短的幾分鐘的時間幾乎讓馬健等得窒息,而當他終於聽到了曉萌的聲音時,馬健發覺自己竟然不可抑制的渾身顫抖起來,手裏的話筒也像是重如千斤般的把捏不住。

曉萌的語氣倒是自然的平常,這讓馬健迅速鎮定下來,可是接下來兩人明顯缺乏準備和默契的對話立刻讓馬健的心無可挽救地沈淪下去,馬健想不到自己會這樣的拙口笨腮,以至自己說出的每一個字都像是舞臺上拙劣的道白;而曉萌在淡淡的幾句問候之後,情緒也同樣明顯地失落下去,結果這場尷尬的通話進行的最後一分鐘裏,兩人竟然一個字都沒有說出口,只是痛苦地長久啞默著,慢慢地,似乎現實幻化成了腦海裏虛幻的影相,馬健仿佛依稀看到了萬里之外的曉萌就那樣奇特地出現在面前不遠的地方,一語不發,只是默默地看著自己,清澈的眼神仿佛一直深入到自己的心底!

馬健變得神情恍惚起來,他不知道自己最終是怎樣挂斷電話的,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家,他只記得當他還在外面刺眼的陽光下時,心底油然萌生的卻是澈骨的寒意。

這個夏天格外的悶熱無雨,鬱悶的天氣催發了心情的煩燥,人人如同皮囊裏包裹著的一團火,每天在擁擠熙攘的街道上,幾乎隨處都能聽到不寬容的吵架聲,因爲了這是一個酷熱鬱悶的夏季,更爲了這是一個煩躁的不容忍的時代!  

在這樣的時代裏,所有的生物,包括人,都在這烘托的烈日熏烤下剝掉了一切遮掩的文飾,更在貪婪的競爭裏競賽般的坦示著自己幽敝的本性;沒有希望,沒有理想,一切只是受著原始利益的驅動,一切又以冷漠的傾軋爲手段!而身處在同一片天空下的馬健,即像是與這飛躍的大時代精神隱隱和著拍,又似乎與大多數人的歷史際遇有著微妙的不同,在這個重利輕義的時代背景下,馬健一方面希翼著從範裕良那裏得到勞動的報酬,一方面苦苦地掙扎在感情的旋渦裏不能自拔。

只可惜文明世界的殘酷比起非洲草原上的弱肉強食還要尤有過之而無不及,譬如說範裕良請自己做寫作助手,一晃兒非但二十多天來只字不提報酬的事,而且前幾天又和自己哭窮說已近殺青的書稿在出版社的眼裏已是行市大減,即便將來能夠如願付梓,恐怕印數也要和當初的商定大打折扣,搞不好還會砸在自己的手裏!馬健料不到範裕良會如此的出爾反爾,可是看到範裕良焦頭爛額的樣子,心底反而起了憐憫之心,反正書稿已經大致完成,自己已經是無愧於心了;只是馬健心裏對情感的折磨卻不能如此的淡然釋懷,這情感的重負似乎有些不合時宜,但卻分外的沈重真實,這使得馬健竟然不由自主地對自己和曉萌這一年來的同居生活油然生出幾分不確定的疑惑來。

這種生活是否注定是茫然無前途的?!自己真的有能力去承擔這份意外沈重的責任嗎?!這種生活是否在當初就是一個錯誤的選擇呢?!馬健不知道答案,事實上他避免去猜想答案,暑假已經臨近尾聲了,眼看著距離開學的日子還不到一個星期的時間,想必曉萌已經開始準備動身返回來了罷,馬健近來不必每天從早到晚地囚禁在範裕良的家裏,因此打算過兩天不如搬回父母那邊去住,即因爲心裏漸漸對馬羚那間幽暗封閉的小屋有著一種莫名的抵觸的心理,不願再孤獨的一個人回去受罪;也因爲近來忽然對家裏父母的熱情關心和溫暖的氣氛油然而生留戀;而最重要的是馬健心理對於即將的開學忽而有了幾分無法言表的恐懼!

第二天,馬健在範裕良那裏盡了最後一天的義務,沒有吃午飯便即告辭回馬羚那裏準備收拾東西暫時搬回家,不想走到樓門前,忽然聽得身後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這聲音親切熟悉,馬健卻想不起是誰,募然回頭,寥寥的行人中並沒有自己熟悉的面孔──突然,馬健的目光落到了一個微笑著走過來的年輕矯健的身影上,幾乎僅僅憑著直覺,馬健便體會到心底驟然掀起的一股激蕩的衝動,失聲地叫出口:“尚青?!──”

尚青已走到了馬健面前,朗聲大笑;馬健兀自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真的是尚青!雖然一身的行色,可眼神卻依舊是往昔的熱情幹練,而臉上那一付新添的豪邁自信和身上穿的名貴洋裝更是匹配得相得益彰!馬健只覺得一腔熱血直湧上頭頂,連眼睛都有些濕潤,只是對比了尚青的豪邁揮灑,自己反而愈發手足無措起來,漲紅了臉,語無倫次地讓尚青和自己一起回家;尚青卻抓了馬健的臂膀哈哈笑道:“先不忙!曉萌不在,我猜你這裏一定是清苦得很;我的老天!我一下火車就來找你,在這裏足足等了你兩個鐘頭,肚子早就咕咕叫了,你先陪我去吃飯,咱們也好先聊聊──”

尚青拉著馬健鑽進計程車,馬健才從激動的懵懂裏清醒過來,按捺不住心裏的興奮和好奇,問尚青這大半年一直躲在哪里,怎麽一點音訊都沒有;尚青笑而不答,卻熟練地從衣兜裏捏出一張燙金的名片;馬健忍住驚異,小心接過來,見名片上是上海一家跨國電訊公司的名號,而尚青的職位名頭赫然印著業務主辦。

馬健吃驚非小,尚青卻哈哈笑道:“這東西只是唬人而已,爲了談業務方便;你看清了,職位是業務主辦,不是業務主管,說穿了我只是最低層的職員,不過是胡亂混口飯吃罷了!”馬健臉紅道:“你別哄我!你們這一屆的分配情況我大體瞭解些,你的出路算是最好的了!再說進這樣名牌的大公司正符合你的理想──”尚青脫了外套,扯掉領帶,苦笑著對馬健道:

“可你也不知道我吃了多少辛苦!不瞞你說,年初我去上海求職,他們根本就不打算留我,原本說好有一年的試用期的,可是沒到三個月,公司的老總就來求我簽五年的聘用合同;我當面指著自己的鼻子老實不客氣地告訴他,有五年的時間我尚青自己也能幹出一番事業來,即便不能和他平起平坐,可我也絕不會拿五年的光陰甘於仰人鼻息任人差遣──前幾天廣東有幾個朋友要召我去開工廠,我暫時還沒有拿定主意,不過我想多半怕是不會在上海待久了──”

尚青說完豪放地大笑,馬健卻聽得目瞪口呆,其實尚青本來就是一個雄心勃勃的人,看他眼下也正是春風得意,和以前在郵院時的莊重沈穩相比似乎完全換了一個樣子!可人家也實在有神氣的資本,反觀自己不過仍舊是困蹇在校園裏捱紮度日的小孩子罷了;想到這裏,馬健心底忽然湧起一股瑟瑟的酸楚,尚青兀自滔滔不絕地講述著這半年來的工作經歷和未來宏偉的打算,馬健雖然裝作熱心的聽衆,可卻並沒有聽進去多少。

尚青卻是興致極高,領著馬健一直找到一家氣勢恢宏僕從衆多的西式餐廳,要了一間有冷氣的包房;馬健從沒到過這種奢侈講究的地方,不免顯得局促,而尚青看起來對這種場合已是習以爲常,派頭十足地打發著恭謹小心的服務生,點了菜,末了還要了一瓶昂貴的洋酒;待得包房裏只剩下兩人,馬健才展顔笑道:“你現在真是完全變了一個樣子嘛!難怪剛才你一直走到我面前了,可我還不敢認你!”正自點煙的尚青挑皮的一笑,籲一口氣道:“我變了嗎?!我自己倒不覺得,只是覺得你似乎和以前大不同了!剛才離著老遠看到你,我還問自己,這就是從前那個神氣活現風流倜儻的馬健嗎?!怎麽看起來倒比郵院宿舍那個更夫還要憔悴蒼老啊──”

尚青說完已是笑不可支,馬健也和著笑了,卻覺得臉上羞慚得發燒;服務生敲門送菜進來,兩人暫且擱下話題,舉杯共慶重逢;尚青像是真的餓壞了,仗著屋裏沒有外人,不守規矩地狼吞虎咽,並讓馬健多吃;馬健儘管未吃飯,可對西餐卻沒什麽興趣,況且這西菜都像是剛從冷凍箱裏取出來的,吃的人忍不住要打冷戰,而那洋酒的味道尤其怪異,簡直可以做下田的肥料!馬健索性放下刀叉問尚青道:“我倒忘了問你,學校當初不是分配你去深圳的公司嗎,你怎麽跑去了上海?!連招呼都不打一個──”

尚青迅速地瞥了馬健一眼,舉杯將嘴裏的食物送下去,用手巾擦了嘴,不經意地道:“你先別忙著打聽我的情況,有一句話我一直想問你,你和曉萌的情況怎麽樣了,還是那麽如膠似漆嗎?!對了,這次暑假你怎麽沒有和她一起回新疆──”

馬健想不到尚青會問起曉萌來,自己毫無準備,忍不住又慌又窘;自己和曉萌的情況怎麽說呢,本來當著尚青的面,自己用不著有什麽隱晦的,也許尚青還可以幫自己出些主意;可是不知怎地,馬健覺得如今自己和尚青之間似乎也有了一層距離,不在可以象從前那樣無話不談了,其實以目前這種自己也無法把握的狀況而言,即便是想談,又該從何談起呢?!

馬健低頭不語,半晌才囁嚅著說道:“本來我是想和她一起回她家裏的,不想暑假範裕良卻要我幫他寫書──至於我們,還是老樣子,老樣子──”馬健說完擡起頭,正看見尚青臉上一付似笑非笑的表情,而犀利尖刻的眼神卻像是一直射進自己的心底!馬健一陣窒息的慌亂,正自覺得臉紅得無處躲藏,卻聽見尚青歎了一口氣,淡淡地道:“其實就是你不說,我也能想象得到;這次暑假算你幸運,有範裕良陰差陽錯地暫時替你解了圍──”

馬健一驚,身上忽然泌出一層冷汗,脫口道:“別瞎說,你根本不瞭解情況──”

尚青臉上忽然露出一絲嘲諷的笑,眯起眼睛,徐徐地道:“其實我對你的大致情況是瞭解的,這半年多來鮑志剛一直和我有書信聯絡──”馬健吃驚地瞪著尚青,既而氣憤的臉通紅:“這個該死的老鮑!他親口和我說對你的去向一無所知──”

“是我讓他瞞著你的──”

馬健愕然;尚青的臉上忽然掠過一絲不分明的紅暈,迅即便恢復如常,可尚青的情緒卻失落下來,木然地盯著桌上的酒杯一言不發,馬健幾次想要張口詢問,卻還是忍住了。

“你知道咱們兩個人之間有什麽不同嗎──”過了半晌,尚青忽然莫名其妙地問了一句,不待馬健回答,便微笑著自顧接道:“我表面上顯得要比同齡人成熟穩重一些,可心裏卻始終如同一團躁動不安定的火;而你儘管外表上灑脫隨意,可心裏卻有著一股近乎刻板的認真和執著──”尚青擡起頭來,目不轉睛地盯著臉孔漲紅的馬健,平靜地說道:“你想知道我怎麽沒有留在深圳嗎?!──原因很簡單,我剛到深圳不久,就被郵院開除了!”

馬健儘管早已預感到尚青的話一定包含著一個極大的秘密,可是絕想不到這秘密會是這樣的聳人聽聞,忍不住脫口“啊”了一聲;尚青看了馬健一眼,臉上稍稍掠過一絲潮紅,卻回落了眼神茫然地看著桌上的酒杯,淡淡地繼續道:“你還記得去年冬天我自己請假去深圳的公司參觀實習的事情嗎?!你知道我那一陣子不知道是怎麽搞的,對大學的生活厭倦透了,以爲理想離我越來越遠,甚至失去了生活的目標!和我同行的都是郵院當年新分配來的幾個畢業生,他們大體和我年齡相當,可是其中的大多數人依舊讓人感覺瑣碎的平庸,只是有一個女孩子始終讓我有些好奇。”

“其實起初她並沒有給我留下很深刻的印象,她看起來很平凡,但卻有著一種和其年齡並不相稱的穩重成熟,她能讓每一個和她接觸的人感到放鬆親切,而更爲吸引我的是她對於理想和未來的那種平靜和從容的態度;與她相比,我心裏的彷徨和焦躁仿佛透明般的一覽無疑!很自然的,我們成了朋友,但是關係並不特殊,一直到回郵院以後,由於彼此身分的關係,我們不得不疏遠開來,事情本來到此就該結束了的;可是你能想得到嗎?!我就像是一個情竇初開的中學生一樣害起了相思病,我渴望聽到她娓娓動聽的聲音,她的一顰一笑始終在我腦海裏揮之不去!直到有一天我再也無法忍受這種煎熬了,便偷偷給她寫了一封信,寫下了我對她的仰慕和迷戀;但沒有留下名字和地址,我以爲她不會猜到是我;可是你能想到結果是什麽樣麽?!很快我就收到了同樣一封沒有署名的回信,字裏行間表達的情感幾乎和我如出一轍!我承認我當時是昏了頭了,接下來發生的事情不用說你也能猜得到,你知道郵院單身教師的宿舍管理是很鬆懈的,而她同屋的一個室友每個周末都要回家,只剩下她一個人──”

“事情就是這樣開始的,起初我們幾乎每個周末都要幽會,在那一段時間裏,她對我而言充滿了神奇的魅力,我真的爲她感到神魂顛倒了;現在回想起來,那段日子真有些驚心動魄的味道,儘管新鮮刺激,卻也真夠讓人提心吊膽的!不過好在暑假很快就到了,我們一起到南方一個朋友那裏度過了那個假期,我得承認,這個暑假是我有生以來度過的最美麗幸福的一段時光,每天從早到晚我們幾乎一刻都沒有分離過!我曾經以爲自己找到了真正的幸福,我覺得自己從此再也離不開她了,我甚至想要和她一起生活,譬如向你借馬羚的房子,或是我們乾脆在學校外面租一套房子搬出去住,直到我大學畢業──只可惜後來回到郵院後我思想的轉變連我自己都有些吃驚。”

“開學回到學校以後,我開始迎來了自己最後一年的大學生活,而她的一年見習期已滿,理所當然的正式被提升爲助教;這聽起來似乎很平常,可是你不知道我當時的感覺卻是無法形容的!我還記得有一次我偷偷地去旁聽過她的課,那種感覺真是糟透了;我是個學生,而她卻高高地站在講臺上,我當時腦子裏只是不斷的幻想著我的情人竟然是一個板著面孔爲人師表的老太婆!除此以外,我想就要算是那個徐天歌的死帶給我的震動了──”

“至於那件事情當時在郵院裏引起的反響似乎並不大,這也難怪,這個時代最大的特徵就是功利和自私的;可是天歌的死在我的心裏引起的衝擊卻是震撼性的,我知道你的心理和我一樣,這件事都改變了我們的生活,不同的是你決定擔負起你對曉萌道德上的責任,而我卻對自己幾個月來的偷情生活産生了疑惑;我沒想到生命會是如此的短暫,而面對了社會的壓力,人的支撐力竟會是如此的脆弱!我開始想自己的生活是否也是一種同樣卑劣的逃避呢?!”

“你知道我這個人表面上謙遜平和,可心理卻是有野心的;我會毫不吝惜地把我的聰明才智貢獻給這個社會,可同時我也要得到社會最大的認可、尊敬和補償!對我來說,生命的意義就在於此,可我卻是怎樣不自覺地滑入了沈淪平庸的沼澤呢!我象是突然間從混沌的夢境裏清醒過來一樣,我可以放棄一切,卻絕不能放棄自己的理想;我終於明白自己只是生活在一種夢幻之中,我曾經以爲她是拯救我的女神,而其實她不過是一個最普通的女孩子而已,她適時並且偶然地出現在我一度迷惘困惑的時候,可她並不能帶給我昂揚向上的動力,相反她開始不恰當地干擾起我的生活來。”

“由於暑假的放縱和環境的改變,在開學後我們之間不得不更加小心謹慎,我開始很少去她那裏了,起初她並未介意,可後來她變得敏感了;先是督促我實現我們暑假裏定的生活計劃,她一直希望能和我搬出學校住在一起;後來她又打聽我畢業分配的動向,當聽說我畢業後想要到南方發展去時,她有些慌亂了,拼命勸我留下來和她一起任教,並且說寒假想要和我一起回家見我的父母;我開始討厭她了,決定要和她分手;再說當時校方已經找我談過,想送我去深圳的公司;你知道,那一直是我夢寐以求的理想!我已經別無選擇,就決定快刀斬亂麻,把分手的決定告訴了她。”

“她當時並沒有很激烈的反應,最後她甚至是微笑著說她其實早就預料到了,並爲我祝福;可是不知怎地,我覺得她的笑很古怪,我心理有些忐忑,不過想在學校裏,她爲了顧忌自己的名聲不會作傻事的,而寒假我準備和你一起去新疆,這樣就能躲開她;後來證明這一切都是我多心了,她非但沒有糾纏我,而且工作的表現很出色,甚至有傳聞說學校裏有一個單身教師在追求她;我當然放了心,以爲一切就這樣過去了;再加之校方不久就通知我寒假前就要動身去深圳報到,我幾乎完全就把她抛在腦後了,卻沒想到她這個時候突然提出來想要和我再見一面──”

“我去了;我不知道自己當時是怎麽想的,也許是以爲危險已經過去了吧,不過更有可能的是我對她的的確確有著一種愧疚的心理;那一夜的時光我終生難忘,我能夠體會到她一切悉心的準備有希望我回心轉意的暗示;可是我的決心已定,什麽也不會動搖我,可我卻忽略了在那種繾綣萬分的告別儀式中包含著怎樣處心積慮的計劃!在我寒假裏到達深圳後不久,她就寫信給我,說她懷了孕,正是我那一晚的粗心闖下的禍──”

“她開始不斷地給我寫信,先是哀求,後是威脅;我當然以爲她是在耍花招,根本就置之不理,直到有一天郵院直接給我拍了一封加急電報把我催了回來。她並沒有騙我,她懷孕的事情是真的;我真想不到,想不到會發生這種事,更想不到她會用這種方法來試圖控制我!而當她終於徹底絕望之後,她的補救措施更是愚不可及,她竟然偷偷找了一家私人診所去墮胎,於是我們的秘密便僅僅因爲一點小小的醫療事故而暴露了。”

尚青終於講完了這雖然冗長卻並不枯燥的故事,整個人兀自沈浸在黃昏的餘暈包裹著的回憶的氛圍裏,呆呆地發著愣不說話;而馬健卻早已聽得目瞪口呆,頭腦裏更是一片昏昏噩噩的,像是剛剛做了一個離奇的夢,醒來後心理反而空空如也,只是覺得心跳得厲害,嗓子也像是著了火一樣的焦渴,他不得不大口地吞咽著杯中的酒,並且不斷地把自己的空杯斟滿,直到旁邊始終啞默的尚青突然發出幾聲不連貫的刺耳的短笑:“我敢打賭,這是郵院從未有過的醜聞,你能想象得到教導主任在我面前那付哭喪著臉的樣子嗎?!這一次我可真是讓他們大大地嚇了一跳!更可笑的是他們居然還給了我選擇的權利,要麽會被立刻開除學籍,要麽就是回心轉意和她結婚,那樣對大家都好,校方可以保證不再追究,並且一定守口如瓶,甚至還可以想法把她也同樣調到深圳去!想不到大學四年,他們竟然還是這麽不瞭解我尚青的個性──”尚青輕輕地笑起來,臉上微微升騰起一片紅暈,眼神裏卻忽然煥發出一絲奇異的神采。

“那麽她呢──”

“誰?!──你是問她現在的情況嗎?!我走後,她當然也無法在郵院再呆下去,不過確切的情況我並不清楚,她可能回家當了一名中學教師──”

尚青忽然醒悟過來,轉過頭迅速地掠了一眼面孔紫脹滿嘴酒氣的馬健,不自在地動了一下身體,眼神回落,悠悠地吐一口氣,道:“我知道你在想什麽,可是事實卻並不完全象你想象的那樣──”

“事實是你毀掉了一個人的生活!”

馬健死死地用手把住桌沿,以防止自己會突然跳起來;尚青慢慢地擡起頭,迎著馬健噴火的目光,平靜地,卻是一字一句地著力道:“沒有人能毀掉另外一個人的生活,除非那個人天生是一個懦夫和弱者!”

寂靜昏暗的房間裏,仿佛連空氣都膠著凝固住了;兩個人就這樣目不轉睛地對峙著,在馬健的眼裏,尚青的臉已經變得越來越陌生,而同時尚青的眼神卻似乎有著一種不可思議的威嚴的力量!這讓馬健意外地有些恐懼,心慌得連呼吸都有些停滯,正自覺得狼狽,尚青的眼光卻已重新變得柔和,換了語氣,淡淡道:“咱們從認識到現在已經足足有三年了吧?!可你卻是一點都沒有變;你知道你這人最大的弱點嗎?!你太單純了,並且你呆在學校裏的日子實在是太久了啊!當初剛認識你的時候,我就覺得你是一個有雄心壯志的人,並且你有才華,也不缺乏執著,可是如果你的潛力只是徒耗在這種蒼白淺薄的感情上時,那麽你是注定沒有前途的!你要知道,現實就如同阻擋在理想前面的一條湍流,能夠抵達彼岸的絕對是極少數人,而大部分人不過是生命裏隨波逐流的匆匆過客,可是你也許沒有意識到,所有的失敗者當初並不缺乏信念和勇氣,而不過是屈從於身邊那種不可抗拒的裹脅的力量啊!”

“不知你是否還記得,我曾經說過,大學生活的主題不過是理想和情愛,可是由於客觀條件的制約,在經歷過幾年大學生活之後,理想往往蛻變成了空想,而情愛更是墮落成可恥的淫蕩!我想要說的是,你現在的經歷正是以前我所經歷過的,無論如何,我不希望你重蹈我的覆轍,有一點你應該清楚,你和曉萌之間並非什麽純潔的感情的結合,說到底,那不過是生理的需要和欲望的滿足!等你將來真正去面對現實的大千世界時,你就絕不會有現在這種完全孩子式的膚淺的信念了,不過恐怕那時你也會變得如同你以前所鄙視的那些人一樣的平庸瑣碎,如果真是那樣的話,正如你剛才說的,你所毀掉的絕不是你自己一個人的生活!──”

當馬健搖搖晃晃的走出飯店裏陰森森的房間時,外面的天色已經暗淡下去了,罕見的厚密雲層嚴嚴實實地遮擋住了天空,空氣依舊粘稠的悶抑,馬健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和尚青道的別,他只是依稀記得自己臨出門時,不經意地看到尚青的臉上那一付陌生的嘲諷的表情;似乎尚青還高聲說了一句什麽,可自己此刻卻怎麽也想不起來了,也許是由於喝了太多酒的緣故罷,馬健現在還覺得一肚皮的酸酒像是要直泛上來,口腔裏那股宛如鐵銹一樣怪異的味道使他忍不住只想嘔吐。

尚青真是變了啊,他怎麽會喜歡喝這種酒,以前在郵院的時候,他們一直是喝啤酒的,雖然廉價卻是味道醇厚;還有他今天講的那個故事,那是真的嘛?!實在是有些太離奇了啊!怎麽自己竟然一直都被蒙在鼓裏,而他今天又爲什麽要把這件事告訴自己呢,自己當時爲什麽沒有反駁他對自己和曉萌的污蔑,難道自己和曉萌真的只是出於生理的需要嗎?!──不是的!尚青純粹是胡說八道,他是一個瘋子,他從來就不是自己的朋友,他不過是個利欲熏心不擇手段的卑鄙小人罷了!

自己絕不會象他那樣是一個逃避責任的懦夫,自己對曉萌絕對是真心的,自己和曉萌永遠不會分開──可是現在曉萌在哪里呢?!

馬健忽然在熙攘的街頭停住了腳步,呆呆地發起怔來,一直到渾身的血液猛地一下衝開了昏噩的腦際,一刹那間,鬱積已久的惶恐、怨恨和愧疚全部彙聚在一起,立刻潮水般的吞噬了他孤獨無助的靈魂!當他終於找到了一處長途電話亭,好不容易用不聽話的手指撥通了萬里之外海蕾家裏的電話後,他的一顆心激蕩得仿佛要跳出喉嚨;出人意料的是,接電話的竟然是大嗓門的鮑志剛,鮑志剛一聽出馬健的聲音,立刻快活得大嚷大叫,馬健插不上話,急得心裏直要冒出火來;好在話筒的另一端隨即換成了楊海蕾;馬健口吃地拜託她去找曉萌聽電話,不想話音未落,海蕾那略帶笑意的柔和口氣驟然變得劍一樣的尖銳犀利:“你說什麽?!曉萌還沒有回去嗎?!我們昨天上午去機場送的她,最遲她昨天晚上就已經該到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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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不知從什麽時候起,黃昏的天幕已經爲一層厚重的陰霾嚴絲合縫地籠蓋住了,絢爛的晚霞無力衝破這沈悶的阻礙,只是在天邊模糊的顯現出一大片混濁的光暈,映照得天空宛如一張病者氣息奄奄的臉;沒有太陽,也沒有風,天地間宛如一座密封著的大房子,就連空氣也像是冷卻的熔錫一般粘稠膠著,這似乎預示著綿延抑悶的苦夏以來所一直期待的雨的前兆,卻又奇特地讓人體會不到絲毫生機的萌現,反而更添了人的疑慮、焦灼和一種混沌莫名的體驗!

雖然離開學的日子還有近一個星期的時間,可郵院裏到處已經是灑掃一新了,門前也早早挂出了迎接新學期的幌子,只是也許受了這沈鬱無生氣的黃昏影響,校園裏到處顯得如同迷沌未醒般的靜謐和安然。馬健急匆匆地穿過這幽悶寂寥的校園,心理充滿了莫可名狀的驚恐和不安,一直到他气喘吁吁地闖進空蕩冷清的女寢宿舍,在伸手叩響那一扇緊緊關閉著的房門時,他依舊不知道等待他的會是什麽,而他狂暴的心跳此時已經促亂得密如鼓點!

門開了,屋內透射出一片柔和安詳的光線,奇特地將曉萌的身體籠罩於一種美絕美幻的神奇光暈之中,同時又巧妙地掩飾住了曉萌臉上快速升騰而起的一絲不易覺察的潮紅;曉萌神態有些疲態的憔悴,靜靜地望著眼前愣怔無語滿臉油汗的馬健,只是眼神裏卻有一絲蓬勃的火苗突跳著;許久,曉萌忽然微笑了,柔聲道:“你怎麽會知道我在這裏──”

馬健不覺呆住了;是啊,自己怎麽會知道曉萌在學校裏呢?!在挂斷海蕾的電話之後,他腦海裏閃過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回郵院!他覺得曉萌一定會在郵院裏,究竟是什麽讓他有這麽直覺的判斷呢?!

也許曉萌的遠行另有目的,並不是要回來;也許班機誤了點,她可能今天才回到馬羚那裏;馬健忽然覺得自己已經筋疲力盡了,宛如大病初愈一般的虛弱不堪,他不得不靠在了敞開的門首邊,以防止自己酸軟無力的腿會支撐不住自己的身體;曉萌卻已經回身走進幽悶封閉的房間裏,在窗前展開的床鋪上坐下來,片刻的沈靜之後,忽然回過頭來,沖著門首處呆若木雞的馬健調皮的微笑道:“你不進來嗎?!──”

馬健從迷怔中清醒過來,忽然覺得自己無可救藥的狼狽!自己是怎麽了,此刻簡直就如同孩子一般的六神無主!馬健知道自己的酒早已醒了,可是臉上卻依舊宿醉般的發燒,頭腦也始終是昏昏沈沈的;他狼狽不堪的走進房間,卻依舊覺得手足無措,曉萌的眼神重新投向窗外暗淡的景色,在這一刹那間,馬健完全沈浸在曉萌那襯托於黃昏中的即陌生、又讓人忍不住窒息的從容和美麗之中!

“我是突然決定提前回來的,哥哥給我買了機票,說是怕我坐火車受罪,沒想到坐飛機的滋味更讓人吃不消!害得我暈機暈得昏天黑地的,真丟人──”曉萌忽然回過頭來,自顧臉紅咯咯笑起來,一雙亮晶晶的大眼睛恢復了已往的俏皮和生動,馬健卻是無力與之對視,狼狽地低下頭來,只覺得眼前慢慢變得模糊;曉萌看了馬健的表情,忽然也覺得鼻子有些酸麻,沈默下來,半晌才輕輕地說道:“其實我一直想回寢室來看看的,不知是怎麽的,也許是由於當初在這裏住了一年的緣故罷;甚至暑假在家裏的時候,都覺得不如寢室裏安靜舒服,昨天晚上一下飛機,就鬼使神差地回到了這裏,難爲樓下那個門房老頭還記得我,只可惜我的床鋪早已讓給了別人,我只好睡海蕾的床──”

“走吧──”

馬健只覺得沈淪般的窒息,曉萌平靜的語氣尤其讓他的心如同刀剜一般的負痛,以至他脫口的話語有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粗暴和生硬!馬健依舊死死地垂著頭,強烈的悔疚的意識已讓他的身上汗流浹背,他不敢去看曉萌的眼睛,同時也忽略了曉萌眼神裏募然湧起的一層晶瑩的霧水,他只是低著頭,上前衝動地抓住了曉萌的手,返身沖出了這讓人窒悶的幽暗的寢室,沖出了這迷沌的讓人絕望的迷障!

外面的天色更加暗淡了,遠近的樓房已早早亮起了燈火,而這壓抑的空氣依舊是鬱悶的沈重,仿佛在爲這一場遲到的雨做著最後的醞釀;而此刻馬健的心底早已是電閃雷鳴大雨傾盆了!他緊緊地拉著曉萌的手,以防止濕漉漉的汗水會使它滑脫,他們就這樣奇特的、幾乎是奔跑著快步走出寂寥冷清的校園,穿行在行人熙攘霓虹閃爍的鬧市街頭,向著遠處共屬於他們兩個人的小屋──那一所波濤洶湧的海面上唯一安全的避風港!

馬健的心理只有一個迫切的念頭,他要躲開這滿街洶湧的人流,躲開這浮華喧鬧的世界,他渴望和曉萌立刻回到那熟悉自由的封閉環境裏,因爲只有那樣他才覺得安全,時空才能倒轉,他們才能找回那熟悉的親切自如的情感世界!可是當他們終於踏入了那一間他們整整共同度過一年時光的房間裏時,馬健才猛然地意識到自己的選擇是多麽的愚不可及。

房間裏悶塞潮濕,更由於暑假裏馬健的懶散而略略顯得淩亂,而尤其使馬健感到巨大失落的甚至恐懼的是,他剛才心底蓬勃激蕩的熾烈情感在踏進房間的一刹那忽而消失的無影無蹤了,剩下的只是心理莫名其妙的不知所措和茫然!

房間裏光線暗淡,兩個人都沒有想到開燈,而讓人難堪的沈默也仿佛流行的病菌一樣繼續擴散著;馬健不知道自己此時該做些什麽,在錯過了最初傾訴情感的衝動之後,馬健的心一直在向著無底的深淵墜落;他不得不刻意找出一些事情來做以擺脫這難堪的窘境,他掩飾地收拾著淩亂的房間,整理著自己隨手亂放的衣物,一直到曉萌拿了換洗的衣服走進了洗手間,馬健才呆了一呆,頹然的坐在臥室的沙發上,沈浸在這悲哀悶抑的黃昏之中,馬健心裏忽然有一種酸澀的想要落淚的感覺;想起從前的親切和狎昵,想起暑假前臨分手前那一個火熱旖旎的夜晚,僅僅是過了這短短的一個暑假,往昔曾經擁有的一切便已風光不再,一切都是如此的陌生晦澀,一切都如同虛幻的夢境一樣無可挽救!

馬健忽然覺得有些窒息,簡直有種透不過氣來的感覺───這可詛咒的悶抑無奈的夏夜!

馬健的心底迅即湧起一絲怨抑的狂躁,他站起身來打開了緊緊封閉著的窗子,朦朧不真切的夜色立刻清晰地浮現在眼前,那遠處燈光籠罩的街市,那近處嘈雜的樓群和黑逡逡的仿如怪獸一樣默默聳立著的教堂──可是天空中依舊看不見星月在閃爍,悶抑得仿如發酵的熱浪,裹脅著倒人胃口的腐爛潮濕的氣息宛如粘滑的軟體動物的觸鬚一樣緩緩爬進了窗口;馬健覺得身上的汗衫軟塌塌地貼在後背上──這悶抑得讓人無法躲避的夏夜!

馬健的心頭掠過一絲悲哀的絕望,他默默地回轉過身來,看著房間裏熟悉簡陋的陳設,他看見了隱慝在昏暗之中的巨大笨重的床,和床上懸挂著的那一付宛如一蓬枯葉般悄無聲息的風鈴──這風鈴如同一聲禁錮已久的輕輕的呼喚,陡然間喚醒了他意識裏一絲熱切噴勃的記憶,馬健忽然間覺得身上像是著了火一般的燙起來!

房間裏寂靜無聲,他竭力屏住呼吸,他可以清楚的聽見客廳洗手間裏傳出的以手撩撥發出的輕輕的水聲,這聲音輕微纖細,卻似乎有著一種格外動人心魄的魔力;馬健猛可地想起長久以來自己和曉萌一直都是共浴的,這通常是他們在歡愛之前約定俗成的旖旎遊戲,難道是曉萌在向自己做著暗示嗎──這個念頭在馬健的腦海裏一閃即逝,卻立即爲這個卑劣齷齪的想法羞愧得無地自容!

在這樣一個沈鬱憂傷的夏夜裏,這與曉萌短暫分離後的重逢時刻,他的心底竟然萌發的是那種野獸般粗鄙不堪的性欲──那種無邊的惡劣情緒重新在馬健的心頭泛起,可他卻不得不稍稍彎下腰去,以盡力從墮落的欲望中擺脫出來,一直到一絲異常的訊息猛地一下把他從沈湎的幻覺中驚醒過來,他駭然的擡起頭,驚恐地看見曉萌只穿著一件齊膝的白色睡裙,正站在臥室的門口默默地看著自己;馬健只覺得渾身的血液仿佛一下子都湧上了頭頂,當他埋首奪路逃進客廳裏水氣騰騰的洗手間時,那種強烈的羞恥的感覺幾乎使他忍不住流下淚來。

當馬健經過漫長的近乎逃避式的洗浴之後,只穿著短褲回到臥室裏時,曉萌已經在床上臉向裏睡下了;房間裏依舊是悶熱難當,那場該死的雨還沒有下,儘管窗子打開著,粘稠悶抑的空氣依然死一般的凝固;馬健盡力不發出聲響,在曉萌的身邊躺下來,曉萌依舊一動不動;也許是剛剛沖過涼的緣故罷,馬健覺得身上清爽愜意了許多,連惡劣的心情也開始慢慢平伏下來;曉萌似乎已經睡著了,看來這個重逢的夜晚注定要在這種無聲無息的沈悶中度過去了,這真是一個難堪的重逢之夜啊!

在過去的整整一年的日子裏,他們從來沒有象今天這樣,從黃昏時的見面起,他們之間就充斥著這種難言的疏淡和啞默,而在回到這一間原本期望能夠融化他們隔膜的小屋之後,一切只有變得更加晦澀不堪!而這一切就發生在他們剛剛經過分離後的第一個團聚之夜!──是害羞嗎?!也許,但絕不是全部;那麽究竟是因爲什麽呢?!馬健忽然覺得清爽的身體上重新泌出了一層細微的汗意,他想起了曉萌昨天直接回到了郵院,想起了她晚上那一番明顯牽強的解釋和藉口,還有暑假裏自己和曉萌那一次晦澀得讓人刻骨銘心的通話──一想到那次通話,馬健的心仿佛按在棘刺上一般的痛!難道是曉萌在嗔怪自己嗎?!難道曉萌是在怨抑自己暑假沒有陪她一起回去嗎?!難道這本來不就是自己的一種可恥的背叛嗎?!難道這整整一個暑假裏折磨得自己寢食不安的不就是這種悔罪負疚的心理嗎?!

想到這裏,馬健的心底忽然湧起一股熱切的衝動,想要把曉萌從睡夢中叫醒過來的衝動;他要向她贖罪,他要把自己從這種壓抑已久的痛苦裏徹底解脫出來!

可是曉萌熟睡得安然,也許她並沒有睡著,馬健心跳如鼓,權衡了半晌,心底蓬勃的意念終於被一絲頑強的怯懦和畏閃壓制了下去,自己是活該受這種煎熬的懲罰的啊!馬健頹唐地把雙手枕在腦後,瞪大了眼睛茫然地望著懸挂在頭頂的那一串褪色的風鈴,這風鈴是去年曉萌生日時自己作爲禮物買給她的,可是記得當初剛買回來的時候顔色是很鮮豔的,現在不知怎地似乎顔色暗淡了許多,也許是由於光線昏暗的原因,也許是上面落了一層浮灰的緣故,馬健忽然呆呆地發起愣來,不知不覺間竟而悠悠地歎了一口氣。

“范老師的書,你幫他寫完了嗎──”

馬健一震,猛地一下從蕭瑟的意境中驚醒過來;曉萌的聲音輕輕巧巧的,像是從很遙遠的地方發出來的,卻清晰真切地仿佛就貼在馬健的耳邊!馬健依舊擡頭盯著黑暗中的風鈴,可一顆心激烈的卻仿佛直要跳出腔子。

“完了;──”

“你看起來像是瘦了,是不是寫的很辛苦──”

“還好;──”

“暑假在家裏聽爸爸說,我們恐怕會提前結束學業,也許今年寒假就都要回新疆去報到。”

“是嗎──”

“我太累了,想要好好地睡一覺。”

“睡吧;──”

曉萌不再說話了;馬健呆了呆,半晌才回過神來,一顆心已經如同擠榨的酸梅一樣發作起來!可他依舊屏息留意著曉萌的動靜,希翼著這不可改變的現實會出現轉機;長時間的等待,等來的卻是長時間的靜默,四下裏除卻敞開的窗外偶爾傳來的一點聲響外,一切都如同死一般的寧靜!

馬健不得不盡力壓抑著自己驟然間變得粗重的喘息,而一股濃重的悲傷的情緒卻迅即滲入到了他全部的靈魂和軀體!這一切究竟是怎麽了?!怎麽一下子仿佛一切都變了樣子,自己是變了,曉萌也變了,變得仿佛以前的生活根本就是一場虛幻不真實的夢!這整整一年的時間裏,他們究竟得到了什麽!永遠是幽晦封閉得宛如囚籠式的暗夜,永遠是被放縱的汗水浸潤得濕乎乎的床,燒灼的欲望,劇烈的喘息,肮髒下賤的性器,以及事後裝模作樣讓人作嘔的謊言!

──“這不是情感的結合,只是欲望的滿足!”

馬健猛可地回想起午後尚青說過的話,那種強烈的罪惡感如同死亡的觸鬚一樣緊緊地扼住了他的靈魂!一切本來不該是這個樣子的,馬健竭力想要回憶起這一年來兩人相處的愉悅快樂的情景,可是那樣的情景卻變得分外迷離恍惚,深深印在腦海裏的只有不堪瑣碎的回憶!馬健忽然對這鬱悶的暗夜,這封閉的房間無來由的憎恨起來,他們本應該和別人一樣無憂無慮地生活著的,燦爛的陽光灑滿了他們前進的路途,而不是這樣狼狽地躺在暗夜裏,如同兩隻可憐的鼴鼠般悽惶地躲在暗無天日的地洞下提心吊膽地空耗著青春的時光!可這一切難道不是他們自己選擇的嗎?!難道他們當初的選擇真的是一條錯誤的歧途嗎──馬健忽然覺得渾身汗如雨下,一種強烈的想要嘔吐的感覺使他不得不蜷緊了身體,與此同時,那種不可挽救的自我憐憫的意識在他的靈魂裏迅速擴散蔓延開來。

“爸爸已經知道了我們的事──”

那種如同死亡一樣的絕望情緒排山倒海一般的直向馬健壓來,卻奇特地讓馬健無抵抗的心裏感受到了一絲平靜的坦然;馬健舒展開自己的身體,努力鎮定自己的情緒,平靜地問道:

“是你哥哥講的嗎?!──”

“不是,是我和他說的;──”

馬健平靜的心底倏忽掀起一絲細弱的波瀾,隨即便重新歸於平靜;這又有什麽呢?!本來就已經是不能再掩蓋下去的事情了,馬健忽然覺得有些疲憊,一種難言的倦意滾滾地向他心頭襲來。

“他怎麽說?!──”

長時間的令人焦灼的沈默可怕的持續著,多少讓馬健有些意外的是,曉萌忽然起身坐了起來,卻依舊抱著膝蓋默默的不說話;馬健下意識地擡起身,只聽得曉萌顫抖著囁嚅道:“他讓我自己決定──”話音未落,曉萌已經轉過身來,帶著滿臉的淚水,嗚咽著縱身撲進了馬健的懷裏。

馬健不得不重新仰靠在枕頭上,被動地承受著曉萌淚濕的臉和盡力壓抑的低沈的嗚咽;那種奇特的肌膚相親的質感喚起了馬健心底某種熟悉的記憶,可是他心底那一絲牢固的罪惡感卻依舊隱隱約約地揮之不去;馬健摟住曉萌劇烈抖動的身體,搜索著捕捉到了曉萌柔軟嬌嫩的唇,他舒緩地吻著曉萌,希望能使她暫時平靜下來,可是曉萌的情緒反而變得越發的激動和不易把握,她壓在馬健的身上,瘋狂地吻著馬健的臉,喉間苦痛的嗚咽依舊沒有停歇。

可馬健儘管已經覺察到了曉萌爆發的激情,可他的心底依舊是一片茫然的混沌,甚至直到他的手不知不覺間已經滑進了曉萌睡裙的下邊,摸索著曉萌恍如炭火一樣柔軟熾烈的身體,一直到那久違了的濕熱的,皺褶複雜而又幽深莫辨的孔穴,他的心底湧起的也只是一陣惶恐慚愧得近似悲哀的情緒。而曉萌此時卻變得越發地亢奮起來,她的唇依舊熾熱的發燙,瘋狂貪婪地舔舐著馬健的臉,而她的輕巧的手指已經緩緩地滑過馬健汗濕的胸膛和小腹,準確地攥住了馬健宛如初生的雀仔一樣軟綿無力的生殖器。

馬健迅即感覺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狼狽,即便是在這幽暗悶抑的夜裏,他依舊對於自己這樣任由擺佈和無所作爲而感到難言的羞愧,他覺得自己的臉上在發燒,渾身滿是羞恥的淋淋汗水,他試圖想要把曉萌從自己的身上推下去,可是曉萌執扭的抵抗和喉嚨裏突然迸發出的一聲尖銳而苦痛的悲鳴,立刻讓馬健的心頭湧起一絲茫然的困惑,以至他不得不自動消除了強制的意志,他死死地閉上了眼睛,感受著自己激烈悸動的脈搏和異常粗重的喘息,感受著曉萌手上急不可耐的動作,可是他的心底依舊爲一種難言的羞恥感深深籠罩著──儘管他的頭腦在拼命向下體傳遞著某種意志,可他的生殖器依舊氣息奄奄的無法正常的勃起!這在以前是從來沒有發生過的啊,馬健感到羞恥的絕望,他再一次想要把壓在自己身上的曉萌掀翻下去,他幾乎要成功了,可是曉萌頑強的掙紮和喉嚨裏迸發的更尖更烈的悲鳴再一次戰勝了他的意志;馬健在幽暗中大口地喘著粗氣,同時覺察到曉萌已經快速脫掉了自己的睡裙,在一陣反復的失敗之中,馬健感覺到了自己稍稍勃起的情根已經勉強地插入了曉萌那濕漉漉的火熱神秘的暗渠......

馬健不得不儘量躺平自己的身體,而亢奮中的曉萌顯然從馬健的順從中得到了鼓勵的暗示,她就如同一名低伏在馬背上的獵手一樣,向著遠處幽暗盡頭的一點光亮義無反顧的奔襲!可是她盲目的執著實在有著偏離目標的危險,馬健不得不擡起手插入曉萌汗津津的腋下,以使她微微地擡起上身,他的手掌恰巧握住了她小巧鼓脹的乳房,她的硬結的乳頭就硌在他的手掌裏,愜合的姿態和驟臨的快感立刻激發起曉萌全部燃燒的熱情,她的原本低沈緩慢的呻吟立刻變得無所顧忌的高亢尖銳,在寂靜幽暗的夜裏顯得分外清晰真切,馬健不得不悄聲地提醒曉萌道:“萌萌,你的聲音,是會被鄰居聽到的呀──”

“不管!”

“可是,今天,也許你會懷孕──”

“不管!”

兩個人不再說話了,可是幽暗的房間裏卻並不安靜,粗重的喘息,猥褻的呻吟和床板咿呀的歎息,混合著欲望的交織以及空氣中緩緩飄蕩的新鮮的性的氣息;馬健緊緊地把住曉萌气喘吁吁搖擺不定的身體,他能夠感覺到曉萌的快感象潮水一樣呼嘯而來,可是馬健儘管加倍地努力著,但心底欲望的湖水卻依舊是波瀾不驚,而那種奇特的茫然和困惑依舊死死的佔據著他的靈魂;馬健試圖透過曉萌的臉去窺探她的心底,可是這夜黑得太周密了,而白色的牆壁上反射過來的一點微弱的光線又完全被曉萌臉上披散的頭髮遮擋住,馬健想起曉萌從前一直是梳著短髮的,可是這一段時間來由於自己的忽略,全沒注意到曉萌的頭髮已經長長了好多──幾乎是與此同時,馬健感覺到在剛才片刻的舒緩之後,曉萌正傾盡全力發動著最後的一次攻擊──馬健閉上眼睛,把頭向後面仰過去,覺察到身體裏一抹平靜的火苗突跳而起,渾身也似要一直爆裂開來,而此時曉萌卻發出了一聲淒婉哀怨的悲鳴,馬健只覺得手裏一軟,筋疲力盡的曉萌已經悲鳴著從自己的身上軟軟地滑落下去。

身體上的負荷忽然解除了,馬健感覺到自己汗濕的身體上有著一種說不出的舒適的涼意,而他原本焦灼難耐的心理也驟然變得舒緩開朗,他能夠感覺到曉萌此刻就躺在自己的身邊劇烈的喘息著,可他卻依舊緊閉著眼睛默默地躺著一動不動;他知道曉萌剛才的努力並沒有成功,她此刻一定是精疲力竭了吧,想起剛才不成功的性交,馬健忽然覺得有些滑稽;片刻間,馬健意識到自己心底那一直壓抑著的淡淡的悲哀的情緒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回想起剛才曉萌反常大膽的性主動,馬健甚至有些興奮起來,以前可是一直由自己在性交的時候主動的,而此刻回想起從前的無數個夜晚反只覺得千篇一律的單調乏味,通過剛才曉萌異乎尋常的狂熱和亢奮,馬健模糊的捕捉到了一種格外愜意圓滿的感受,這感受的迅速驅散了今天和曉萌重逢後那種無法言表的巨大隔膜和晦澀,就如同一泓清澈的溪流一般緩緩注進了自己的心底,其實他們之間什麽意外都沒有發生過,他們的情感和生命早已被緊密地聯繫在了一起,就如同過去的一年裏無數個寧靜的夜晚一樣,他們年輕健康的身體赤裸著緊緊依偎在一起,共同感受著綿延的愛欲和生命奇特的共振律動,仿佛世界已經和他們融爲了一體。

“馬健──”

馬健含混地應了一聲,睜開眼睛,卻立即爲滿屋清澄的月光所吸引;不知什麽時候起,窗外滿天的烏雲已經悄然散盡,星月璀璨的光華投射在對面的牆壁上,映照得一片柔和明亮的白;外面的喧囂已經逝去,在一片悠遠的靜謐之中,一股清新的夜風舒緩地吹進來,吹得人身上癢癢的。

“我想你,每天從早到晚,我都在想你──”

馬健覺得自己的身體奇特地顫動了一下,他翻過身來,就著清朗的月色看見了曉萌柔和清秀的面龐,她的頭髮已經散開,露出了紅暈消退後瑩白的面頰,長長的睫毛輕輕地覆蓋在微闔的眼簾上,象一首寧靜的詩;曉萌已經將要滑入沈穩的夢鄉之中了,可是微微翕動的嘴唇兀自在喃喃低語:“暑假一回到家,我就病倒了;家裏的人都嚇壞了,可我心裏清楚,我只是想你,真的好想你;想要你在我的身邊,握著我的手,抱著我,親著我,和我說話;我怕再也見不到你了,永遠也見不到你了──”

馬健募然感到一股強烈雄渾的暖流迅猛地流過他的血管,直沖腦際,以至他的眼前竟然變得模糊起來;他顫抖著輕輕托起曉萌的頭,用舌頭堵住曉萌的唇,不許她在說下去;他輕柔熱烈地吻著她,吻著她已經乾燥溫涼的唇,失血般冰冷蒼白的耳垂和已經凹陷下去的乳頭;他持久的努力著想要把她從夢境中幻想過來,他要爲她做些補償,他要把她從淒婉的幽境中拉出來;他有這個能力,他的心裏充滿了強烈的燃燒般的愛欲,他的陰莖已經如同小橡樹一樣硬繃繃地挺立起來了,這一個熾烈的重逢的夜晚才剛剛拉開序幕,他的舌頭輕緩地舔舐著她無與倫比的柔嫩的胸膛,滑過她那柔軟平滑的腹部,知道那隱藏在幽深之處正在盛開著的紅色的蓓蕾......

他的不懈的努力終於獲得了回報,曉萌的喉間發出了一聲低沈的呼喚,馬健感覺到曉萌的手輕輕地插入自己的發際間,這是明確無誤的引導,馬健的身體緩緩地升上去,曉萌的眼簾依然是闔著的,可是原本瑩白的面頰已經重新泛起了熾熱的紅暈,她的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馬健輕輕地捧起曉萌的頭,心裏充滿了無所顧忌的欲望,曉萌的上身一貼到馬健的身體上,便向後仰去,頭搭在馬健的手腕上。馬健感受著曉萌鼻息間滾滾的熱氣,只覺得身體裏的狂迷已達到了沸騰的頂點。稍頃,曉萌突然醒了,羞澀地看了馬健一眼,稍稍挺起頭,嘴唇便貼在了馬健滾燙的唇上。他們就這樣順暢地開始了固定的熟悉的那種彬彬有禮的性交。

夜已經很深了,世界一片肅穆的靜寂,馬健從高潮過後悠長的迷幻中清醒過來,忽然感覺到周身一陣陣侵人的涼意;曉萌已經熟睡了,帶著疲憊的滿足和羞怯,孩子一樣緊緊地蜷縮在馬健的懷裏睡去了。馬健想要翻動一下已經變得麻木的身體,可他的手臂被曉萌壓在頭下,他不覺望著天花板發起呆來;他默默地回味著剛才的性交,儘管他不願相信,可是性交持續的時間實在短促得出奇,他甚至不敢肯定曉萌是否在性交結束前就已經滑入了夢鄉。他只知道,在性交的過程中,曉萌並沒有起初那樣熱烈之極的反響,她沒有鼓勵的叫喊,甚至沒有狎昵的撫摸,仿佛她在性交之前就已經得到了足夠的滿足。

馬健忽然覺得自己剛才的行爲近乎猥褻,他如同一個可憐的背棄者一樣試圖補償自己的悔疚,可他笨拙的熱情卻似乎只是爲了掩飾心底某種不可告人的隱衷。

馬健心底忽然湧起一股想要和曉萌交談的欲望,他忽然發覺在這一晚的時間裏,他和曉萌其實根本沒有說上幾句話。他想知道她這個暑假所有的經歷,他想知道她的家人在知曉她的秘密後的反應,他還想要和她講今天下午尚青的事,講述自己這一個多月來心裏那種煎熬的負疚感──這一切他們全都沒有提及,反而只是從頭到尾地致力於這一場短暫卻又讓人茫然不知所措的性交!“這不是情感的結合,不過是生理的滿足。

”──尚青莫測高深的論斷再一次回響在馬健的耳邊,馬健忽然覺得一陣莫名的驚恐和煩躁;他支起身,撫摸著曉萌溫熱的身子,輕輕叫著她的名字,試圖再次把沈睡中的曉萌從夢中喚醒;他的努力根本就是徒勞的,曉萌的身體動了動,可她卻並沒有醒轉過來,只是摸索著用手指堵住了馬健的嘴,同時盡力向他的身體靠過去,繼續枕在馬健的手臂上發著甜潤的酣息。

馬健呆呆地俯視著只是咕噥了一聲便又重新滑入夢鄉的曉萌,許久之後才默默地躺回到床鋪上,被汗水浸濕的床鋪異常的冰冷,馬健不覺打了一個冷戰;他仰著頭愣愣地看著頭頂上那一串褪色啞默的風鈴,心底莫名的湧起一陣無來由的怨忿──這個清靜的夜實在有些太明亮了!如果還象起初那樣混沌蒙昧該有多好,此刻明亮的窗子和牆壁上反射的月光只能使人更加體會到空間和現實的局促!馬健默默地把頭埋進曉萌的發際裏,輕輕地用另一隻手摟住曉萌的身體,發著輕微酣息的曉萌不經意地動了一下,可是由於馬健的身體如同寬大的蓮葉一樣緊緊包裹著她,她的悸動頃刻化爲容納的沈寂和延續;馬健閉上眼睛,嗅著曉萌身上幽幽的體香,一股深深的自我憐憫的憂傷情緒慢慢地凝結在他忽而變得無比空洞而又茫然的心底......

隨著秋天的到來,郵院的新學期又開始了,校園裏照例地充斥著一股剛入學的新生帶來的新奇和浮躁;而對於那些如馬健一樣面臨畢業的老生來說,對這種喧鬧的氣氛即不免有司空見慣的冷漠,又對前途油然生出幾分依託無歸的惶恐和不安。

也許每一個接受過中國式高等教育的人都有著同樣的感受,即面臨大學畢業的學生往往如同終於訂出親事的老處女,以往曾經有過的怨抑激憤竟會奇妙地演變成幾許戀戀不捨之意!

可未知的美好前景總還是有著強大誘惑力的,在校方專門爲四年級的學生開設的形勢介紹會上,少許前輩畢業生發達成功的範例往往讓台下的聽衆熱血沸騰,隨著社會的進一步昌明,以及經濟局面令人鼓舞的發展,甚至一直熱門的仕途之路都有些行市大減,加之郵院裏到處流傳有南方著名外資企業不惜重金招攬人才的消息,幾乎每一個人都開始頭腦發熱的幻想著搖身變爲洋奴買辦的迷夢!可是經過了幾年大學生活的磨礪,畢業生自然不再如新生的幼稚膚淺可比,當被問及將來的打算時,臉上露出的一派成熟狡慧的笑容竟真有幾分富商巨賈般莫測高深的城府,而順水推舟的半吞半吐即便是最老練的外交家也要自愧弗如!

當郵院裏幾乎每一個臨近畢業的學生都榮耀于親身裹脅在時代的潮流裏時,或許只有馬健一個人保持著置身事外般孤獨的平靜;也許正是由於這種超凡脫俗的淡漠,使得身邊那些被心理憧憬的秘密壓抑得透不過氣來的人都願意把馬健作爲傾訴的物件,而這些千篇一律的激動的不切實際的幻想常常讓馬健即可氣又可憐,結果他潛意識的微笑每每招來傾訴者懷疑和責備的反問;馬健則是毫不隱瞞,把自己準備去新疆的打算原原本本地合盤托出;聽衆狂熱的頭腦這才冷靜地回想起校園裏偷偷盛傳的關於馬健和那個新疆女孩子的種種緋聞,心裏激起更大的憐憫之餘,當然恭唯馬健事業和愛情兩不耽誤,比旁人不知勝過多少。

馬健當然不是信口開河,他甚至提前開始考慮寒假後自己的安排,曉萌寒假也許是要回新疆去實習的,自己也不妨一起回去,反正明年的實習單位要畢業生自己找,此外既然自己已經有將來去新疆的打算,也該提早和柳家人說明,可以請柳父幫忙找述職的位子,免得臨時倉促;再說寫論文、授學位要等到明年夏天,自己的學分寒假前就能夠拿到足夠的數目,明年開學後並不一定要“課必恭親”;馬健覺得自己的想法是不錯的,便催曉萌給家裏寫信提及,可曉萌卻因爲父親來信說新疆方面關於實習的事情還未最後定奪而一直延宕了下來。

這個秋天異乎尋常的清冷乾燥,在暑假裏那個悶熱抑鬱的重逢之夜後,從第二天起兩人便恢復了從前的親昵無間,曉萌重新變得嬌婉可愛,而馬健也找到了自己從前的影子;不過說生活絲毫沒有改變也不確切,而最重大的變化莫過於兩人在情愛方面神奇的新發現!

那一個暗淡悶抑的夜晚曾經的經歷宛如一盞明燈,照亮了他們單調乏味的情愛世界裏更加廣闊幽深的天地,他們沈浸在這種遲到的發現帶來的特有的狂熱之中,那是一種瘋狂的、缺乏理智並且是互相鼓勵著的大膽探索,這探索的激情幾乎使他們每天晚上都能長久的保持著一種熾烈的亢奮狀態,而尤爲使馬健感到驚異,甚至是難以置信的是曉萌在性愛的過程中所表現出來的那種陌生的大膽和主動性;事實上曉萌性愛的表現只是她轉變的一個方面,馬健越來越強烈的感覺到,在經過了這一個分離的寒假之後,曉萌的思想和情感統統不再如以前那樣透明得可以一覽無遺了!

可是儘管曉萌這種奇特的轉變讓馬健有一種不易把握的感覺,可馬健又不得不承認,曉萌熾烈的激情往往能把他從滿足的消沈中解脫出來;他們雙雙沈湎于這種富有情趣的性遊戲的開掘之中不能自拔,重要的原因之一當然是伴隨著他們的縱欲無度的風險已經降到了歷來的最低點,如今他們不但互相配合得極爲默契,而且幾乎不用再使用任何避孕的措施,僅僅憑著他們新增長的技巧和經驗就能使得這艘搖曳於幽暗之中的小船成功地躲過礁石抵達勝利的彼岸;可是這種沸騰的體驗並沒有把他們導入理想的虛幻境界,事實上在他們每天晚上極度的歡娛之後,一直到發出疲憊的酣息之前,這短暫的時間裏充斥著一股讓人忍不住心驚肉跳的失落,首先他們的交談就不再是那種熾烈的,隨心所欲式的了,而是變得仿佛每一個字都經過了深思熟慮般的呆板滯悶,他們往往不得不爲儘量想起一個輕鬆遙遠的話題而費盡心機,可換來的結果卻只能是長時間令人難堪的啞默;每當這時,馬健的心裏都會被一種頑固的沮喪情緒牢牢籠罩住,尚青那一句冷酷的箴言就會再次回響在他的耳畔揮之弗去;而當第二天的早晨,馬健重新置身于蓬勃有序的校園裏時,那種如同穴居的動物被裸露在陽光下的刺痛般的感受每每使他更加自慚形穢。只可惜這道德的整肅力並不持久,還沒等到太陽下山,他身體裏墮落的潛能便早已變得急不可耐了。

馬健曾經試圖抵制自己這種習慣性的動物本能,可是平靜無聊的長夜卻只能使他的心裏更加不堪忍受的苦痛沈重;漸漸地,馬健覺得自己已經分裂成了兩個人,一個人白天裏裝模作樣循規蹈矩的好學生,而另一個則是夜幕下放蕩不羈一心只想著尋歡作樂的下流坯!而不論是白天還是黑夜,那種強烈的自我憐憫的罪惡感始終牢牢地控制了他的靈魂,讓他根本無法躲避。

日子仿佛衰老的腳步一樣蹣跚滯重,可秋天卻是在急不可耐地匆匆逝去,在暮秋的一個晴朗異常的午後,馬健和曉萌在郵院的食堂吃過午飯,曉萌下午還有課,馬健便獨自一個人回了家,一直到上了樓,馬健才猛然想起早晨因爲天涼臨時換了外套,自己並沒有帶房門的鑰匙;馬健沮喪地走出樓外,刺眼的陽光幾乎讓他睜不開眼,不知怎地,馬健忽然不想回郵院去找曉萌,那種奇特地想要一個人散散步的念頭越發變得強烈,只可惜這午後的陽光太刺眼了,而天氣又是分外的清冷,馬健裹緊了身上的衣服,站在街頭茫然四顧不知所措,一直到不遠處,隱蔽在一片樓群後面的一座高高的尖頂突兀地闖入了他的視線。

這是一座有著近百年歷史的陳舊不堪的建築物,馬健一直以爲這座破敗荒涼的建築就在馬羚家的旁邊,今天才發現需要繞過好幾條街道才能看得見教堂的院落;這是一座看起來飽經滄桑的西式建築,高大,幽靜,特立獨行而又荒廢已久,這一切反倒增加了一種無與倫比的神秘感;院子裏幾乎沒有人,只是在教堂的拐角處有一個衰老微駝的背影在默默的清掃著地上厚積的落葉,除此以外,仿佛一切都沈浸在一種永恒落漠的回憶之中。

馬健小心翼翼地走進院子,在他走近教堂正面那扇奇特厚重的大門前,他幾乎認定那扇門是緊鎖著的,以至當大門應手而開時,馬健的心裏立刻湧起一個孩子般抑制不住的新奇和興奮。教堂裏昏暗潮濕,所有殘留的哥特式風格只有高大斑駁的白牆,還有柱子、拱頂和設計炯異的巨大窗子,牆上沒有想象中的壁畫,其他地方也看不見象徵的雕塑,整個教堂宛如禮堂或是體育館一樣疏闊空曠,只有已經快要腐朽的木質長條椅子排列在教堂的中央;這教堂是如此的寂寥空蕩,以至馬健一點點的腳步聲都如同空穀中的悶雷一樣長久地盤旋回響。

馬健抑止不住心頭募然湧起的巨大激動,在教堂最後一排的椅子上坐下來,卻立刻嗅到了一股如同水草豐美的沼澤般新鮮濕潤的氣息;這種感覺真是妙不可言,馬健如同置身于史前巨大的洪荒中一樣的心蕩神馳,他不由得閉上了眼睛,感受著這種奇特的氛圍帶給他身體和靈魂長久的驚喜和迷醉,這裏聽不到外面世界的喧囂,沒有了現實感,也失去了時間的意義;這裏與世隔絕,是白天和黑夜之外的時空延續,馬健靜靜地一個人陶醉在這片空曠的靜寂帶來的無窮的夢幻之中......

當馬健從教堂裏出來的時候,天色已經暗淡下來了,馬健的心裏充滿了輕鬆的愉悅,甚至超過了他在陰冷潮濕的教堂裏一番小憩帶來的肢體僵硬麻木的感覺;當他離開院落的時候,他不由得再次回首這幢奇特宏偉的建築物,在黃昏的餘輝映照下,它宛如法力無邊的圖騰一樣充滿了神奇的魔力!

真是難以置信這教堂就在馬羚家不遠的地方,他們每天都可以通過窗子看見樓群間那座突兀的尖頂,可他和曉萌卻從來沒有光顧過,當然它是荒敗已久了的,另外也許是因爲它並不位於每天通往郵院的路徑上的緣故罷!

這一段時間以來,自己完全生活在現實的逼仄之中,頭腦裏實在容不下好奇和想象的餘地,可是今天實在是一個神奇的發現,他今天無意中遇到的東西並不是神權或上帝,而是一種美,一種沈鬱的孤獨的美!馬健忽然清醒過來,其實虔誠的信徒,反復的默禱和連篇累牘的讚美詩並不是宗教真正的意義,而宗教真正的美恰恰存在於教堂的靜寂和外部喧囂的比較之中,正是它的空曠寥遠和與世隔絕讓人目眩神往!這裏是一個特殊的世界,一個叛逆的世界,它同樣只屬於孤獨的發現者,此外並不需要任何人來一起贊同或分享;馬健一個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心裏充滿了一種久違了的平靜的鬆弛和快慰,一直到樓門前,差點和一個迎頭闖出來的人撞了個滿懷。

“嘿,你跑到哪里去了,害得我足足等了你一個下午──”

馬健擡頭見竟是太子丹,不覺頭腦一陣迷惑,呆呆地發愣說不出話;太子丹卻是渾然不覺,繼續大著嗓門開玩笑道:“我聽鮑志剛說你回了家,特意打聽了路來找你的;怎麽曉萌還沒有下課嗎──真奇怪你從前一直是和曉萌形影不離的,怎麽現在總是喜歡形單影只──哈哈,我知道了,你說老實話,是不是蜜糖也有吃膩的時候啊?!”

太子丹粗俗的朗笑不止,引得路人無不側目;馬健臉紅笑道:“你怎麽會尋來的?!”

“想你了嘛!──”太子丹誇張的叫道;“你現在是‘神龍見首不見尾’,天天在郵院裏反而碰不到你;再說畢竟是老朋友,卻一直沒有機會來恭賀你老兄藏嬌之喜,說起來也是我的錯;今天我是特意上門請罪來的──”

太子丹要請馬健和曉萌出去吃飯,可馬健卻全沒有食欲,再者曉萌還沒有下課回來,兩個人便來到街角生意冷清的咖啡館,要了熱咖啡坐下來聊天;雖然兩個人每天都身在郵院,可彼此碰不上面倒是常有的事,今日相會自然免不了有一番寒暄敍舊,太子丹撫今追昔,慨歎當初和尚青等人高朋滿座濟濟一堂的盛況不復存在,馬健也再一次追憶感謝去年寒假裏太子丹的鼎力相助,只可惜這些老生常談如同加注了太多開水的隔夜茶一樣,早已變得淡而無味了;太子丹還自苦撐,回憶這大學三年多來和馬健的相交相知,竟至頗爲動情;馬健卻早已是才盡詞窮了,只是他知道太子丹的個性,忖度他今天一定是有事專門來找自己的,索性也不追問,只是一邊微笑著洗耳恭聽,一邊悄然啜飲杯中甜得發膩的咖啡;果然太子丹漸漸平定了情緒,終於話鋒一轉,問馬健道:“眼看著寒假就要到了,不知你對畢業分配有什麽打算?!”

馬健沒料到太子丹的話來得這麽突兀,一時有些愣怔,不覺笑道:“你怎麽想得那麽遠,我可是覺得離畢業還早得很呢!”

太子丹沈吟不語,馬健疑心他又要兜圈子,不想太子丹忽然擡頭看著馬健,脆快的說道:“其實今天我是特意來找你的,有一件消息要告訴你──你還記得郵院在深圳辦的那家視窗公司嗎,年初經部裏批准徹底脫離了郵院的控制,和香港一家電信公司合資經營了!郵院並不買帳,可這是部裏的決定,郵院也是徒呼奈何,好在校方具理力爭,總算替郵院討回一點公道,準備在今年電信系的畢業生裏挑幾個人去那裏實習──這消息校方還在封鎖著,不過深圳方面似乎催得很急,而且還要親自派人來主持考核擇優錄取;這一來期末的大考怕是都免了,也許等不到寒假就能有結果──”

馬健看太子丹認真的樣子,不免覺得好笑:“不過是去那裏實習罷了,至於這麽大驚小怪的嗎?!”

太子丹瞪大了眼睛,突起的眼珠像是要掙破眼眶:“老天,你太單純了!哪里只是實習那麽簡單,這是直接關係到分配結果的啊!現在深圳方面正在擴大規模,正是急著用人的時候,再說通訊業競爭得這麽激烈,深圳方面肯定是想到了要培養扶植嫡系力量的!這可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我敢和你打賭,消息只要一公佈出來,系裏頭不爭破頭才怪!”

馬健悠然笑道:“誰愛爭誰爭,反正和我沒有關係;畢業後我打算和曉萌一起回新疆的。”

太子丹如同發現了外星人一般愕然地瞪著馬健,脫口道:“你真的想要去那種地方嗎?!──”馬健的眼神讓太子丹心頭一緊,連忙笨重地掩飾道:“你別誤會,我沒有別的意思;我一向佩服你是個講義氣重感情的人,可是要想成就一番事業總不能太兒女情長了!你的專業成績這麽好,又有外語功底,人往高處走嘛!在深圳你一定會是大有前途的;不說別人,尚青的理想和抱負你總是佩服的罷,可你知道當初他爲了能去深圳暗地裏費了多少心機呀?!再說又不是讓你和曉萌分手,頂多暫時分開個三年兩載,等你將來在深圳站穩了腳根,接她出來還不是易如反掌嗎?!當然我知道曉萌的父親在新疆也是很有地位和影響的人物,我也知道你早答應過曉萌,可是無論如何我覺得新疆並非是你理想的用武之地,況且也不符合你一貫的志向,爲什麽一定要去新疆呢──噢,我知道了!一定是她的家人逼你的;這實在有些太過份了!──”

“你別瞎猜!”馬健沈下臉來喝道。

太子丹嚇了一跳,望著馬健漲紅的臉不知所措;馬健強壓住心頭的厭煩,耐著性子緩緩道:“這件事你不用再說了,和曉萌回新疆是我自己的決定,沒有人逼我──”馬健端起杯子吞幹了冷咖啡,擡頭瞥見太子丹臉上窘迫的表情,緩和道:“我們之間的事情,你不懂──”

馬健放下杯子,眯起眼睛盯著窗外繁華喧鬧的街道,黃昏的餘暈已將萬物披上了一層壯麗恢弘的色彩,映襯得街上如織的行人,街道兩旁灰暗的樓群,忽然都變得如同夢幻中一樣的恍惚朦朧起來,馬健呆呆地發起愣來,全然忘記了對面太子丹的存在;一直安靜的咖啡館裏忽然闖進來一群剛剛放學的中學生,嘰嘰喳喳的喧嘩成了一片,馬健卻全沒有注意到,他透過臨街的窗子,看見了不遠處的教堂雖然已經完全被樓群遮擋在後面,可那醒目的尖頂卻直刺進了天幕上一團金黃色的霧靄之中,象一把鋒利尖銳的劍。

霜降一過,眼看著秋的氣數已盡;立冬未至,一場先發的薄雪便提前宣告了嚴冬的到來;乍寒還暖,冰融反復,夜裏當然只有聽窗外北風呼嘯的份兒,而白日裏滿街的落葉混合著淋漓的雪漿尤其使人心情鬱悶沈重,簡直比起腳下的泥濘和滿眼的凋敝更讓人不堪消受!入學已經兩個多月的新生們已經領略到了循規蹈矩帶來的無窮益處,而面臨著大學生涯裏最後一個冬天的畢業生們也已從開學初激動的憧憬中清醒過來,醒悟到距離掙脫苦海舉杯痛飲的日子還很遙遠,而期末大考的期限已是迫在眉睫了!

馬健和曉萌的生活也漸漸變得乏味的平靜,如今曉萌的課程忽然變得異乎尋常的繁重,這似乎預示著曉萌她們提前結束在郵院的學業的可能性正在變爲現實;而與此相反的則是馬健的生活越發變得無聊的悠閒,常常每周只有幾個上午有課,這使得馬健常常不知道該如何打發大段的空白時間;儘管曉萌早已不需要馬健象從前那樣一直在郵院等到自己下課後一起回家,可馬健卻不知怎地,常常對自己一個人獨自呆在那間幽敝陰冷的小屋裏感到一絲莫名的恐懼,他更願意就著午後和暖的陽光坐在郵院新翻修過的寬敞暖和的圖書館裏,那種躋身於生命之中的感覺常讓他品味到幾分愜意的滿足;此外馬健近來對家居附近的那所破落荒廢的教堂大感著迷,那種培植在空曠的空間裏的寂寥的美在他的心裏已經深深紮下了根;當然天氣越來越冷,再在那裏長眠或小憩一番是不現實的,可是即便只能呆上一小會兒的功夫,馬健都能體會到自己的心就像是長了翅膀一樣的神遊萬里!

那種短暫的,卻又是自由自在的冥想往往虛幻而又漫無邊際,卻又每每使他清醒之後深深地體會到一絲消除倦怠的愉悅和輕鬆,以至馬健竟自覺得自己似乎和宗教頗爲有緣,並且聰明的意識到宗教的本質絕不是希翼獲取神力的資助,而在於對孤獨的發現和自由幻想的權利!而把這種發現和權利歸結爲神祗的指引是極其荒誕可笑的,因爲每一個人都可以成爲自由幻想的信徒,心裏永恒的平靜才是每個人心中指點迷津的上帝。

於是馬健自認爲已經發現了明白無誤的表像下深深隱藏著的神秘莫辨的真理,這真理把自己爲之苦惱和焦灼的一切都從生活中掃去了,一種突然的慶倖,以及一陣無來由的欣喜,混合了發現的快樂和新生般的愉悅,這一切生活帶來的寶貴饋贈終於使得馬健能夠徹底地從索然困厄的現實中擺脫出來,把他從難以自拔的惶惑和自我憐憫的泥沼中拯救出來;現在無論是對馬健,還是曉萌來說,生活不再充斥著那麽多陌生的憂鬱和沈重,而是變得平靜,平靜得完全恢復了其本來的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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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這一陣子曉萌的課業異乎尋常的繁重,而馬健也全心投入到準備明年的託福考試上,兩人各忙各的,日子過的平淡而安穩;這一天曉萌晚上下課後,兩個人在街角的咖啡館裏胡亂添飽了肚子回到家裏,通常曉萌晚上是要和馬健一起復習功課的,可今天曉萌卻明顯有些心神不寧,早早地便上床躺下了;馬健忖度她也許是由於近來用功過度的緣故,便囑咐她早點睡,自己則在燈下埋首翻閱一本今天下午在圖書館裏借出來的一本託福題集,馬健正自聚精會神,忽聽得身後床上沈靜已久的曉萌輕輕地說道:“今天聽海蕾說,恐怕我們不會提前回去了,要等到明年夏天和你們一起畢業呢──”

“我還以爲你睡著了呢──”馬健回頭笑道,“這倒也不錯,本來我還擔心時間太倉促,寒假又要聯繫實習的地方,又要忙著趕回來應付畢業論文,這一下我終於可以安心和你回新疆去了。”

曉萌的喉間發出一陣輕輕的安慰的歎息,這並不清楚的歎息聲讓馬健著迷,心底緩緩流淌過一絲溫暖的熱流,馬健定了定神,重新回身摸起了桌上的鉛筆。

“說起實習,今天海蕾還和我透露了一個消息,是關於你們系分配的事,不知道她的消息是從哪里聽來的──”

“是去深圳公司實習的事情嗎?!”

馬健再次轉過身來,得意地看著曉萌驚訝的眼神,笑道:“其實這件事我早知道了。大概是兩個星期前,太子丹特意跑到這裏來找我,自以爲告訴了我一個驚天動地的秘密,想要勸我和他一起去深圳發展;你知道我現在和他疏遠得很,可沒想到他還肯這麽照顧我──想來在郵院裏他靠慣了他父親,可是在深圳只怕就連一手遮天的沈院長也要鞭長莫及哩!他這才想起我這個昔日志同道和的好兄弟。”

“那麽這件事是確定了的,你怎麽答復他──”

“你說什麽傻話啊──”

馬健愣了一愣,詫異地看著曉萌平靜柔和的臉。

“我們不是早說好了嗎?!畢業後我們一起回新疆;我正想著過兩天就和系裏頭打招呼呢!再說你父親不是已經答應了我們的事嗎?!你暑假回來說他答應幫我在新疆找一份工作的──”馬健忽然覺得心頭募地泛起了一絲可怕的冷意,他竭力試圖壓制住心底這不確定而又無來由的驚懼,卻覺得一顆心已經砰砰地狂跳起來。

“可是——,你真的打算和我一起回新疆嗎──”

馬健呆住了;映襯著昏黃的燈光,馬健清楚地看見曉萌的眼裏已經溢滿了晶瑩的淚水!

馬健忽然覺得自己的心裏變得空空蕩蕩的,他囁嚅著試圖辯解什麽,卻一個字都沒有說出口;曉萌卻忽然從床上坐了起來,蜷曲了身子,如瀑的黑髮遮住了臉,柔和的聲音卻是異乎尋常的平靜,仿如幽谷中寂靜的回響般清晰真切:“長久以來,自從我們住在一起之後,你總是說將來要和我一起回新疆去;起初我是很感激的,我以爲這正是我一直所期待的那種保護的愛!可是後來,慢慢地這就變成了我心裏一個沈重的包袱,甚至每次只要你一說起去新疆的事,我都會有一種負罪感,我是太自私了啊──”曉萌的聲音忽然變得哽噎起來,好一陣才勉強平靜了些;“──其實我早就覺得你應該能有更好的前途,暑假我和爸爸說起你,他也是堅持要你和我一起回新疆,可最後我還是說服了他;本來我早該告訴你的,爸爸已經答應了,他准許我和你一起去我們想要去的任何地方!──你聽到了嗎?!不是去新疆,你應該到你真正理想的地方去開創你的事業和未來!你不要總是考慮我,你應該去實現你自己的目標啊──”

曉萌發出低低的啜泣聲,馬健默默地轉過身去,茫然地望著對面昏暗的牆壁,許久才嘎聲說道:“可是去新疆正是我的目標──”

“那只是結果,並不是你的目標啊──”

曉萌忽然發出了讓人心碎的悲鳴!

“馬健,你像是變了一個人;自從我暑假回來以後,一切似乎都改變了!我不知道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可你現在卻變得越來越陌生,也越來越消沈,你怎麽會變成這個樣子啊──我想這一定是由於我的罪過吧,一定是的!我是太自私了啊──可是我實在不知道自己該怎麽辦才好;我是愛你的啊──,馬健,我不想失去你,可是現在這樣沒有希望的生活,已經讓我厭倦透了啊──”

此刻窗外正是初冬清冷幽靜的夜,屋內桌案上的臺燈映照得房間裏一派昏黃的暗淡,四下裏靜寂無聲,只有曉萌嗚嗚的哭聲殘酷的清晰,如同一把鋒利的劍,致命地來回穿透著馬健無抵抗的心!他的靈魂像是驟然間飛出了體外,對於他此刻伏在桌前瑣鄙肮髒的軀殼充滿了鄙視的憎厭!那墮落的時光,低俗的欲望,一直的萎靡不振和心灰意懶──這一切長久地侵蝕著他的靈魂和軀體,這是一種怎樣沒有希望沒有目標的生活啊!往昔的歡樂、陽光、友愛和信心早已不復存在了,他的生命只剩下一具空蕩的軀殼,而他的墮落的靈魂卻一直在虛幻的麻醉中放縱執迷!

馬健漸漸覺得眼前已是一片朦朧,他默默地閉上了眼睛,立刻感到一股熱熱的東西從眼中噴勃而出,一股從未有過的自責的情緒迅即佔據了他空洞的心靈!他像是猛然間從昏昏噩噩的夢境中清醒過來一樣,他想起了往昔曾經發生過的一切,想起了朋友的鼓勵,親人的勸誡,和曉萌一直以來的沈默而又憂鬱的眼神───這一切曾經隨時隨地的出現在自己的面前,可自己卻根本視而不見,在一種極端利己的自我執迷中越滑越遠──是的,是一種極端利己的自我執迷!長久以來,他一直認定自己的偏執是建立在保護曉萌的基礎之上的,他甚至以爲自己的許諾是高尚的犧牲!直到今天,僅僅是在這一瞬間,他那原本牢不可破的堅定信念已經轟然坍塌,而他那虛妄僞飾的人格精神更是隨風化做了無數的碎片!

其實他才是自私的,他一直在以這種卑劣的自我放縱在推卸著自己本該承擔的責任,他甚至躲到那所破敗的教堂去尋求精神上的逃避!他曾經不厭其煩地向曉萌許諾他將要和她一起回新疆去,事實上他也幾乎認定自己的歸宿是會在那片遙遠的西域的,可這有是一種怎樣意義上的自我放逐啊!他的心理從來沒有爲此産生過真正的激動和向往,他清楚背叛諾言是可恥的,可是這種迷茫的延宕卻尤其卑鄙!

馬健任由自己臉上恥辱的淚水恣意奔泄,竟而不自覺地發起抖來,震得桌子上的物什也隨之不停的跳起來,直到曉萌爲他的舉動嚇壞了,跳下床來拼命的想要扳過他的頭並且大聲呵慰時,馬健依舊固執地死死埋著頭,甚至手裏拗斷的筆尖已經刺進了肉裏也渾然不知,在這一瞬間,他只感覺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孤獨,就如同他在那座破敗荒廢的教堂裏曾經感受的一樣,一種寒冷而又可恥的孤獨。

系裏關於要選送五名畢業生去深圳實習的消息終於公佈了,這消息不啻在平靜的水面上丟下的一枚重磅炸彈,光明的前途,發達的希望,刺激得原本已經有些消沈的畢業生們仿如狂熱的賭徒一樣個個熱血沸騰;校方覺察到了這種不易控制的狂熱氣氛,在宣佈了考核的標準後,盡力壓縮了時間,連帶初選十人後去郊區電信局類比實習總共還不到二十天的時間,一切都要趕在寒假到來之前結束。

由於並不耽誤寒假裏另找實習的地方,這一來倒連那些成績平庸的學生都忍不住要躍躍欲試了,而馬健置身於這種奇特的鼓噪的旋渦之中,即感到一種久違了的陌生的激動和興奮,心底卻又另有著一絲畏怯的忐忑,他的自信和驕傲早已不知不覺間被生活磨蝕掉了,馬健現在對自己極沒有把握,他知道若以現在的成績來算,在系裏頭和自己不相上下的絕不會少於二十個人!這樣要想通過預選進入前十名已是實屬不易,而要想通過接下來的一周類比實習的考核簡直比登天還難,這一段時間以來,由於實驗課是不計入學業總分的,更由於縈繞于他心理的長久的懈怠和消沈,因此馬健幾乎已經完全放棄了郵院裏所有正常的實驗課;事實上自從馬健聽從了曉萌的勸告報上名之後,他就不得不全部依賴曉萌熱切的鼓勵才能強打精神,這使得馬健在夜闌更深苦讀不輟之餘,心理卻常自充滿了一股落伍的酸澀,而在看著曉萌因爲陪伴督促自己而熬紅的眼睛時,馬健的心理更是沈重的不堪承受!

往昔意氣飛揚的歲月早已風光不再,剩下的只有落魄的努力和掙扎,自己是怎樣的辜負了大好的光陰啊!可是生活總是公平的,它並不會給失敗者以自嘲的藉口,而只給予勝利者成功的榮耀;馬健知道自己別無選擇,長久的意志消沈使得自己已經跌落到一無所有的邊緣,他必須要振奮起來,爲了曉萌,爲了自己和曉萌的未來,他已沒有退縮的餘地。

初選的結果公佈了,對於馬健來說,結果不好也不壞,他以幾個通宵不眠的代價換來的只是成績榜上勉勉強強的第十名;看到這個結果,馬健的心理倒是很平靜,他知道自己已經盡了力,事實上以他目前的狀態而言,這實在已經是他所能取得的最好的成績了,可同時他心裏也很清楚,在即將開始的爲期一周的下鄉類比實習中,他的努力已經毫無意義,他絕不會再創造躋身前五名的奇迹了,這是他必須爲曾經的放縱和惰怠付出的代價;因此儘管曉萌仍自爲馬健的成績興高采烈時,馬健的心底已經重新充滿了苦澀的沮喪。

在動身下鄉的前一天夜裏,兩個人和衣而臥地躺在床上時,馬健的情緒已然滑落至無可挽救的穀底,他緊緊地瑟縮在曉萌的懷裏,爲以往的荒疏頹廢而自責,更爲自己的墮落無能而羞愧,事實上他並不想去影響曉萌的還自有些興奮的情緒,可是那種失落的苦澀已經宛如毒藥一樣深深的侵入了他的靈魂,他知道曉萌已經看出了這一點,可是他的失敗已經注定無法挽回,他甚至希望曉萌什麽也不要說,就這樣靜靜地陪著自己,陪著自己度過這一個寒冷孤寂的冬夜。

可是曉萌並不瞭解自己此時的心意,只是柔聲細語地講述著一些輕鬆的不著邊際的事情;馬健知道她是在逗自己開心,感激之餘,也只好靜靜地盡力設法平伏自己心理難言的煩燥,漸漸地,曉萌的話題轉到了和馬健這兩年多來交往的情景,她回憶起當初和馬健的邂逅,以及幾次宿命般的巧合相會,當談到那一次馬健被尚青等人裹脅著在初春的夜晚爲曉萌唱情歌的一幕時,馬健也不覺微笑了,他沒想到現在回想起從前的時光來會是那樣的新鮮有趣,不知不覺地,馬健也變成了回憶者,他記起去年暑假和曉萌一起去膠東孫波家裏時種種奇特的經歷,以及在孫家果園裏度過的那一段浪漫旖旎的美好時光;他們共同回憶起天歌的死,留戀著同居之始時那種提心吊膽的歡樂,還有隨後遇到的一連串的波折和磨難,馬健沒想到這幾年的大學生活中會有著這麽多值得留戀的回憶,他的惡劣的情緒已經徹底扭轉了過來,他的心底重新爲一種興奮的憧憬和鼓舞所激勵著,真是難以想象,一晃兒自己四年的大學生活已是臨近了尾聲,而在他們經歷了那麽多的快樂和苦痛之後,生活在他們的面前似乎正要揭開嶄新的一頁。

幾乎是在一夜之間,馬健才真正地感受到自己實際還是個不成熟的孩子而已,而在經歷了生活寶貴的磨礪之後,在自己的面前已經呈現出了一片充滿希望的光明的未來!馬健徹底地振作了起來,起身把曉萌緊緊地攬在懷裏,他們熱烈地傾訴著,憧憬著,輕輕的微笑著,並不時地發出幸福的啜泣,就這樣緊緊地依偎著,一直到黎明的晨曦透過結了冰的窗子微微灑進房間的那一刻,馬健才猛然間從曉萌突然迸發的不可抑制的劇烈哭泣中清醒過來,醒悟到了曉萌的這一番苦心,其實不管自己去新疆也好,去深圳也好,重要的是馬健已經重新恢復了主宰命運的勇氣和迎接未來的信心!

馬健熱淚盈眶,緊緊地把曉萌淚糊的臉摟在懷裏,一邊熱切地吻著,一邊聲音暗啞著昵喃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一切我都會做好的,一切我都會做好的呀──”馬健無力再說下去,只是拼命地把柔弱哭泣的曉萌摟在懷裏,在一片漸漸澄明甜美的晨光映照下,馬健的心理充滿了如釋重負的輕鬆和博大壯觀的宛如史詩般的新生。

在接下來的一周下鄉類比實習的時間裏,馬健自始至終爲心底一種強烈激蕩的昂揚情緒鼓舞著,他甚至拒絕了太子丹明顯拉攏式的關照,也根本不去看帶隊的範裕良笑眯眯暗示的眼神,甚至在馬健獨立完成了類比專案的驗證之前,他已經有了一種強烈的預感,即自己的綜合成績一定會是名列前矛的!就連其他人也不得不沮喪的承認,原本是希望最渺茫的馬健在類比實習臨近尾聲時,已經完全有資格和這一個星期裏一直無所事事的太子丹一樣高枕無憂了。

欽羨自然是免不了的,怨謗也隨之應運而生,有人背地裏猜測馬健一定是暗中通了范裕良的路子,也有人斷定馬健一定是依靠了太子丹得了實惠好處;可是一來怨謗者的腹誹只能助長成功者的氣焰;二來這窮鄉僻壤不比郵院,培育謠言的土壤遠遠不夠發達肥沃,再說這一個星期裏馬健的才華和勤奮的確是無可挑剔有目共睹,因此當結束實習後坐在返回郵院的校車裏時,這整整一個星期的赤裸裸的競爭終於融合爲一片惺惺相惜的溫淡友情,車子風塵僕僕地駛回了校園,時間已經過了中午,空曠的校園裏幾乎見不到人影,興致頗高的衆人提議找飯店聚餐。

這一個星期不但是腦力上的巨大消耗,郊縣電信局的招待所裏低劣粗糙的飲食更讓人覺得受了虧空;馬健知道這個星期裏曉萌一直搬回寢室和楊海蕾同住,看看時辰,馬健料定此時曉萌一定在上課,況且自己和曉萌約定好了晚上碰頭的,因此也是附和衆議;不料太子丹卻是節外生枝,極力邀請馬健去近在咫尺的家裏作客,馬健推辭不掉,又不好太駁太子丹的面子,只好硬著頭皮和眼神複雜的衆人告別,隨太子丹一起回家。

馬健以前曾經和尚青蘇克等人一起來過太子丹家裏兩次,但都是在沈院長家裏沒人的情況下來的,可今天儘管沈院長由於公務繁忙不在家,而沈母卻已早早準備好了豐盛的家宴爲遠行歸來的兒子接風洗塵。

沈母是一個殷勤好客而又親切健談的中年女人,馬健自覺得冒昧,不想沈母卻像是早知道他要來的,拉著他的手談笑風聲,說早聽幼丹多次提及馬健的名字,知道他人品好,成績出衆,這一次能和幼丹一起南下闖蕩,還要多多拜託馬健照顧自己不懂事的兒子才好。

直說得馬健渾身冒汗,忙不叠地解釋最終的結果還要等幾天才能公佈,自己並沒有去深圳的絕對把握,直弄得沈母越發對馬健的謙遜穩重讚不絕口,席間殷切動問馬健的家世,問他有女朋友沒有,如果沒有的話,她此刻可正有一門好親事呢!直說得馬健滿臉通紅,還是太子丹替馬健解了圍,不耐煩地告訴母親馬健早已名花有主,正準備畢業後就結婚呢,沈母這才悻悻作罷;這一頓飯馬健吃的如坐針氈,好容易看看窗外已是日影西斜,正準備起身告辭,不想沈院長抽身趕回來了,見了馬健,拉進客廳親切的談話。

馬健大學四年,平常只在教室的無線廣播裏聽到過沈院長的訓導講話,真稱得上是不見其面,但聞其聲了,今日有緣劈面相逢,馬健沒想到高高在上的沈院長會是這樣一個和藹可親的忠厚長者,更沒料到搞行政出身的沈院長竟然也有暇出了一本有關電信理論的科技專著,這一來馬健自然有義務討要一本研習,沈院長愛才心切,在贈給馬健的那本著作的扉頁上寫滿了勉勵的話,然後又體貼下情的和馬健合影留念,待到馬健好容易從沈家破格的隆遇中逃脫出來的時候,竟發現自己已是惶恐得渾身是汗了。

馬健匆匆地趕到和曉萌早約定好會面的校園飯店裏,在給女生宿舍挂過電話,確定海蕾寢室裏沒人之後,心才放下來;回想起下午在沈家的經歷,自己也覺得好笑,卻又不免有一絲奇特的得意,能夠得到郵院院長的當面勉勵畢竟是一件有面子的事,這是不是預示著一種好的兆頭呢?!

當然這和自己通過考試並沒有什麽關聯,沈院長絕不會因爲自己和沈幼丹的關系而替自己說話的,更何況自己也不需要,儘管錄取的人選要等到寒假前才公佈,可馬健此時早已不把這件事放在心上了,他已不再是從前那個膚淺幼稚的馬健了,這真是一種複雜奇特的感覺,僅僅經過了短短的一個星期的時間,當他重新置身郵院的環境裏時,心理即有著一種熟悉的親切,又有著一種莫名的激動和興奮。

尚青的話是沒有錯的,自己以往曾經的苦悶和彷徨完全是由於自己封閉在學校裏太久的緣故,他應該並且完全有能力融入到校園以外更廣闊的天地裏,去追尋自己的理想,和曉萌一同開拓完全嶄新的人生!

馬健忽然覺得自己渾身的血液仿佛都要澎湃起來,他盡力壓制著身體裏這種喧囂的沸騰的衝動,熱切地盼望著下課歸來的曉萌來和自己一起分享;一想到曉萌,馬健的心立刻溫暖起來,那是一個多麽可親可愛的女孩子啊!他真切地體會到了心底一直對曉萌的那種仰慕之情,他珍視她的性格和智慧,希望能和他白頭到老;可他曾經又是怎樣固執自大地把曉萌看成是一個軟弱的需要保護的孩子,而他的狂熱和偏執又給他們的生活帶來了怎樣的煩惱和波折啊!如果沒有曉萌的冷靜和理智,他不知道自己現在會是個什麽樣子,曉萌的身上真是有著一種不可思議的魔力啊!是她改變了他的生活,是她把他從墮落的泥沼中拯救出來,並且重新喚起了他對生活的信心和勇氣,馬健知道,此刻自己對曉萌的感情已經不僅僅是單純的情愛,他想要和她結婚,甚至想到要和曉萌生一個健康漂亮的孩子,這是一種成熟的健康的情感,他需要曉萌能夠在將來的歲月裏和他一起分擔憂愁和喜悅,他需要她作爲自己的守護神。

想到這裏,馬健忽然覺得自己的身體深處募地泛起一股熱烘烘的欲望,這使他稍稍感到臉上發熱──馬健偷眼望出去,空蕩冷清的飯店裏並沒有人注意自己,年輕蠢胖的夥計焦躁地不時掀起厚厚的門簾眺望著教學樓的方向,僅有的兩對食客也自顧埋頭私語;馬健定下心來,擡手給自己倒了杯熱茶,馬健端起茶杯正要喝,忽見門簾一挑,兩個熟悉的身影裹脅著一股冷氣進到屋子裏,馬健眼前一亮,站起來興奮地大聲招呼道:

“老鮑,怎麽會是你們兩個?!來得正好,呆會兒等曉萌下課回來,咱們大家好好的聚一聚──”

鮑志剛面色陰鬱;馬健忽然覺得有些不對頭,臉上快活的笑容也慢慢凝固住了,只是詫異地望著站在自己面前紅著眼圈,眼睛裏像是要噴出火來的楊海蕾。

“曉萌她不會來了──”

鮑志剛低著頭,費勁地擠出了一句話;馬健愕然地盯著鮑志剛,不明白他在說什麽,曉萌不會來了?!她能去哪里呢,她是早和自己約好今天在這裏見面的啊!馬健忽然覺得自己的呼吸有些不通暢,心底一片濃重的陰影也自泛濫而起;鮑志剛擡頭緊張地瞥了馬健一眼,伸手從懷裏掏出一個信封來,囁嚅道:“曉萌她已經走了,她讓我們把這封信轉交給你,你看了會明白──”

馬健忽然覺得眼前一陣眩暈,儘管他仍不能確定究竟發生了什麽事,可心來卻立刻湧起一絲不祥之兆;他想要伸手接過鮑志剛手裏的信,可是手臂卻像是負載了千鈞之力,沈重得根本擡不起來,他的心理充滿了困惑的迷霧,他也知道此時鮑志剛手裏的信封就是解答,可他卻不願,甚至是不敢去接那封信,他在冗長的沈默中希翼著眼前驟然發生的一切只是不真實的夢幻,可是在這讓人窒息的等待中,他的心底湧起的卻是越來越冰冷的絕望,一直到楊海蕾嘶啞的聲音募然刺破了這沈寂的空氣:“僞君子!──”

馬健渾身一震,驚恐地望著淚流滿面的楊海蕾。

“僞君子!你終於可以得意了,你的目的已經達到了啊!我祝你平步青雲,前途無量!──”

楊海蕾哽噎失聲,卻順手抄起桌上的茶杯,猛地一下把溫熱的茶水潑到了馬健的臉上!飯店裏驚愕的人群立刻發出一聲驚呼,鮑志剛連忙摟住楊海蕾的肩膀,把信胡亂放到桌子上,呵慰著無力啜泣的海蕾向門外走去,臨出門前並沒有忘記回頭看了頹然倒在座位上的馬健一眼。

溫熱的茶水順著馬健的臉頰緩緩的滑落,可馬健的心理卻抽搐得像是在滴血;飯店的大廳裏已經安靜了下來,馬健依舊茫然地盯著桌子上的信封,呆呆地發著愣,不知過了多久,馬健覺得自己的心理平靜下來,才伸手慢慢地取過信封,信封並沒有封口,馬健淚眼模糊地從信封裏取出幾張薄薄的信紙,顫抖著慢慢打開來,一行行娟秀清晰的字迹呈現在了他的眼前:

馬健:

當你打開這封信的時候,相信我已經踏上了回家的路途了;我知道這個事實對你而言會有著怎樣不期然的傷害,可是我希望你能夠把這封信看完,以便能夠理解我的不告而別是經過反復考慮之後才做出的選擇......[color]

馬健覺得自己的眼淚如同熾烈的岩漿一般的呼嘯噴湧勢不能遏,可是他卻不得不設法阻遏一下淚水的奔泄,以便能夠繼續把信看下去 。

首先我必須承認,做出這樣的決定是同樣讓我痛苦心碎的!此刻正是夜深人靜,當我草草準備好了行裝,點燃了蠟燭提筆給你寫這封信的時候,我的心裏忽然湧起了仿佛撕裂一般的巨大創痛;我們曾經擁有過多麽美好的時光啊!我當初甚至把它看做是我生命的依託和歸宿;可是當我拂掉眼中噴湧的淚水,努力回想起這三年來和你交往的每一刻,尤其是這一年多來的生活帶給我心裏上越來越難以承受的負荷時,我深深地知道,我們的分手其實是早已注定了的,並且不論對你,還是對我自己而言,都是理智和正確的選擇。

我想你是瞭解我的,在來到郵院之前,我只是一個思想幼稚,並且是膚淺無知的女孩子而已;在此前並不漫長的懵懂歲月裏,我的任性和叛逆曾經讓我身邊最親近的人嘗盡了苦頭;我那時當然沒有意識到這些,反而常常爲自己能夠擺脫掉那些討厭的束縛而感到快樂,一直到後來我遇見了你;對我而言,和你的初次相識,在我的心裏留下了難以忘懷的深刻烙印,當然我也沒有意識到,這會從此改變了我的生活;我只是想要告訴你,事實並不完全象你後來常常和我說起的那樣──我就像是個裝在樹脂塗覆的草筐裏順流而下的嬰兒,而又恰巧被你順手撈起!

你真是一個天真而又自負的傻瓜,你怎麽會想得到你的出現,在我的心底掀起了怎樣一股奇異而巨大的波瀾啊!當然你神氣活現的派頭和自以爲是的誇誇其談,真讓人忍不住又恨又厭,可是你那渾身上下洋溢的強烈獨特的活力和熱情就像是蓬勃的火焰一樣讓我感覺到目眩神迷!

我並不相信一見鍾情,可是無法隱瞞的事實,卻是你已經從此闖入了我空茫的心底,並且深深紮下了根,以至我在當初的日子裏就隱隱地在心底産生了一絲離奇的帶有原罪色彩的預感!儘管在隨後的日子裏,我竭力讓自己從那種經常的不切實際的幻想中超脫出來,甚至一直到你魯莽熾烈地向我表述了你的感情之後,我依舊暗暗試圖對你在我心目中不可動搖的位置上發起反抗,這不僅僅是由於當時你和夏麗衆所周知的關系,也不是由於我們之間那一點點的差異,只是我不習慣你的淩越的驕傲,而更重要的,是我不願意相信在你的身上具有的那一種能夠控制我意志的魔力!

我常常地問自己,你是我自兒時的夢幻中一直憧憬的勇武騎士嗎?!你將來會親自把我引入那種奇妙的童話式的聖潔殿堂嗎?!究竟你和其他的男孩子有什麽不同呢?!畢竟這一切來得太突然了,而且我對你根本就是一無所知,因此在我找到明確的答案之前,我只是想要和你維繫著我們一直以來的那種溫善的友情上,以避免因爲對你無法言表的迷戀而喪失我的僅存的理智和判斷力。及至在後來進一步的交往中,尤其是那一年的暑假我們結伴去膠東孫波的家裏旅行之後,我才確信自己終於找到了答案;我終於明白了,長久以來,正是你對於世俗規範的天然抵觸,以及對於實現理想強烈的渴望深深地吸引了我!

你想象不到在孫波家的果園裏那短短的幾天對我會有怎樣的影響,它不但最終使我對你的愛俯首稱臣,而且奇特地把我從克制的現實世界里拉入到了一種如詩如畫的夢幻中來,我已完全受了你的熱情和信念的鼓動,強烈地希翼著和你共用生命的苦樂,共同去開創人生嶄新的未來!可是,當我們重新回到郵院之後,我真的沒有料到我們的生活會發生了那樣重大的轉變,我承認我當時已經是無力控制自己的感情了,並且事實遠不如你後來心裏一直承受的負擔一樣,我堅持認定,在我們的生活出現轉變的過程中,我一直是一個主動的參與者,是我們一起攜手共同步入了這一片神奇迷幻的世界;可是現在我們卻不得不承認,當初的那種草率和衝動讓我們付出了怎樣無法預料的苦痛的代價。

可是在最初的那些日子裏,除卻心頭上那一種無法排遣的恐懼和不安外,我對你的迷戀簡直達到了可能的頂點啊!你知道嗎,馬健,我那時已經把你當成了是我生命的主宰啊!你可以控制我的身體、情緒、甚至是全部的靈魂和意志,那是一種怎樣依賴的感情啊!只要是一想到你給予我的愛,我就會幸福地發起抖來;而只要你在我的眼前消失一秒鐘,我甚至會驚恐萬狀,以爲世界是毀滅了的啊!在許多個夜裏,當我從睡夢中驚醒過來時,我都會長時間地跪在你的身旁,默默的傾訴著我心底對你無盡的愛和依戀,祈禱我們能夠長相廝守,直到永遠!現在回想起來,我那時整日一付神經兮兮的樣子一定很傻,很可笑,可那又是怎樣一種刻骨銘心而又終生難忘的幸福感受啊!不知是從什麽時候起,也許是寒假過後罷,我們的生活漸漸地由熱烈轉爲平淡,隨著你和家裏關係的修復,以及外部壓力的減弱,起初我以爲這會進一步促進我們的感情,可是事實卻並非我想象得那麽簡單,我們的生活於平淡之中似乎注入了比以前更爲沈重的負荷,你開始變得沈默起來,即使是在睡夢中你的眉頭也是緊鎖著的,起初我以爲這也許是由於哥哥的意外造訪帶給你的壓力,後來我開始以爲你是對我們的生活厭倦了,甚至是對我也有些厭倦了罷,我不知道該怎樣才能舒緩你心裏緊張焦灼的情緒,我拼命地想要取悅於你,給你自由的空間,讓你能夠平靜下來,可是一直到今年暑假裏我孑然一身踏上了回家的路途時,我的心裏依舊充滿了失落的苦痛,你無法想象我坐在列車上時那種強烈的孤獨和自怨自艾的情緒,及至下車後,看到家人在站臺上微笑著沖我招手時,我幾乎是撲進了爸爸的懷裏大哭不止,在那一刻,我沒有想到你,而是心底奇怪地湧起了對我以往的任性和叛逆油然而生的強烈的負疚之情;及至在接下來和爸爸講述了我這一年來的經歷之後,我才猛然間覺醒到,我們之間的問題,正是由於我們當初的草率和幼稚造成的!

這是一個理性要超越感情的時代,對於每一個人而言,他的生命不僅僅屬於他身邊最親近的人,甚至不屬於他自己,而只不過是無數生命彙聚成的一股洶湧奔騰的洪流中小小的一分子而已!

我們有著相似的從前,我們都希望勝利抵達理想的彼岸,可是我們又憑著青春的衝動和激情試圖反抗現實中宿命般裹脅的力量,正是由於這種自負的反抗和叛逆才使得我們躲避開了封閉的校園,卻又進入了那一片比校園更爲封閉幽暗,慢慢失去了理想和目標的拘泥世界啊!

從那一刻開始,我便一直在想,究竟是什麽力量把我們兩個人撮合到一起的呢,是愛情,還是情欲的衝動,抑或只是共同的對於狹仄的現實世界孩子氣的抵觸,而去尋找那虛幻的並不真實存在的伊甸園式的世外桃源的幻想呢?!我想正是在那一刻,我已經認識到了我們注定要分手的結果,家人甚至勸我留下來,爸爸靠他的影響準備把我轉到西安的郵院去完成最後一年的學業,我也幾乎是默許了的,可是隨之而來的每一個日日夜夜裏,對你的思念就像是沈重的巨石一樣壓得我透不過氣來,我知道自己不能就這麽自私的逃避開,我還是要回去,回到你的身邊去,我要把我的想法講給你聽,我希望我們能夠理智地決定我們自己的事,更重要的是我還想要幫助你也從那種慣性的消沈中徹底擺脫出來;即便是分手這個讓人痛苦的抉擇由你說出來,我也會再所不惜。可是我錯了,當我重新回到那一間浸潤了我們太多淚水和感情的封閉的房間裏時,我知道我根本沒有力量把我的真實想法說出口;而你呢?!你似乎從來就不想瞭解我的思想和感受,不相信我這樣一個受你保護的女孩子會有怎樣的理智的反省和失落,同時,心理上仿如殉道般沈重的道德壓力始終讓你頑固的認定,你對我有著一種超越生死的承諾!
可是我不怨你,馬健,真的,我從來沒有怨恨過你,這恰恰證明了你的不成熟但卻崇高的一面,也同時證明了我的一直的自私和軟弱!因爲只要在你的身旁,我就完全迷失了自己,我甚至成爲了你生命中一件沈重的附屬品;我找不到自己的影子,或者是不願去找到罷!儘管我深知這種建立在一種虛幻基礎上的畸型的結合帶給你的只能是無休止的沈淪,而它帶給我的同樣是一種窒息般的迷惑,可我卻不願相信這個事實,依舊幻想著和你永遠廝守在一起。

現在想來,我實在是太自私了啊!因爲我們的生活不是選擇沈重還是輕鬆的問題,而是我們的生活從一開始就注定了沒有希望,注定是在理想和現實中間搖擺反復的悲哀命運,即便我們將來能夠實現名義上的結合,而我們所要面對的也必定是那種我們曾經極力排斥的瑣碎平庸的人生,因爲我們是在真正地涉足生活的海洋之前,便已狂妄自負地認定我們已經尋找到了生活的真諦,這是怎樣的一種膚淺的信念啊;一如你送給我的那一串美麗的風鈴,在封閉窒悶不透風的房間裏,它只能無聲無息地褪掉鮮豔的顔色!

我決定離開你,決定結束這種迷惘憂鬱的生活;我們的生活需要改變,不僅僅是結束這種沒有希望和生氣的同居生活,更重要的是,我們應該結束這種膚淺草率的幼稚歲月了啊!也許你會覺得這一切發生得太突然了,可是想一想我們長久以來積鬱在心頭的那種無法排遣的憂鬱和苦悶,你就應該明白,也許這樣才是最好的結局,你一定會明白我的心意的;不要爲我的前途擔心,我會暫時依靠父親的幫助在西安繼續完成我餘下的學業,將來如果有可能的話,我甚至想要繼續深造下去。

這幾乎是突然迸發出的一個強烈的念頭,一種進取的信念幾乎是和此時與你話別時突然對你爆發的真正的愛一樣的強烈,我知道自己已經不是從前那個懵懂膚淺的小女孩了,生活已經給予了我太多寶貴的饋贈;我希望你也不要再沈淪彷徨下去了,你的自信和勇氣會帶給你應該得到的一切,包括新的愛情!振奮起來啊,馬健,否則我會超過你的啊!你這個倔強而又自負的傢夥,去奮鬥,去實現你的理想啊!我會永遠爲你祈禱,祝福!

此時窗外的天色已經發白了,今天就將是我離開你的日子,我也必須放下筆了,我怕自己越來越無法抑制的抽泣聲會驚醒海蕾和別的人;我走了,行李我已打點妥當,並且我已經去向你的父母辭了行,由於時間的倉促,我也許並沒有向他們解釋清楚我要離開你的理由,可是我還是安心的,因爲在我離開之際,他們的兒子並沒有墮落沈淪下去,你是不會讓我失望的,是嗎馬健,一定不會的!

我走了,我知道你會很悲傷的,就讓我們把這一段特殊的記憶埋在心底吧,好嗎?!時間並不是增加感情的靈丹,卻絕對是醫治悲傷的妙藥,更何況──我們將來也許會有重逢的一天呢?!

其實,能夠有著這樣終生銘記的回憶,我們已經是不負此生了。你說呢?!

你的
永遠的曉萌

馬健默默的把信看完,眼前已是一片淚水朦朧,可是不知怎地,一直以來似乎爲一種沈重博大的力量壓制禁錮的心靈感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虛空;馬健慢慢地把信折好揣在懷裏,搖搖晃晃地站起身,飯店的門簾呼地一聲被掀起來,一群剛剛下課,饑腸轆轆的學生披著滿身的雪花,轟鬧著直闖進來;馬健卻像是根本沒看見一樣,徑直地穿過人群走出門去,身後傳來一陣女孩子氣惱地埋怨和男孩子怯怯地詛咒;馬健根本就沒有聽見,他站在門口處,夕陽早已隱慝不見,天空被厚密的彤雲籠蓋著,更不知從什麽時候起漫天飄起了鵝毛般的雪花;天地間混沌一片,馬健的心底更是如同死亡一般的幽不見底......

當馬健終於掙扎著,從一種遙遠的蒙昧之中清醒過來的時候,四周竟已完全是一片黑茫茫的夜了;這使得馬健於刹那之間竟真的以爲自己已經踏入了死亡的禁地,幾乎是完全憑著一種本能的反應,馬健伸手扭亮了床邊的臺燈,刺眼的光亮刺痛了馬健的眼睛,也照亮了清冷幽暗的空間,馬健發出一聲輕微的呻吟,驚動了和衣蜷縮在一旁沙發上朦朧欲睡的鮑志剛。

“你醒了呵──”

鮑志剛翻身坐起來,沖著懵懂愣怔的馬健微微笑道:“昨天晚上你喝了太多的酒,學校回不去,我就把你送回到這裏來了──”

馬健立刻嗅到自己渾身的酒氣,頭也象鋸開了似地痛,可是心裏卻依舊感到茫然和困惑,馬健擡起身來,打量著這浸潤了自己和曉萌太多情感的房間裏熟悉而又陌生的一切,頭腦裏漸漸浮現出一些模糊不清的影像,他想起了自己昨天下午一個人坐在飯店裏等著曉萌下課回來,想起碰到了鮑志剛和楊海蕾,還有那一封曉萌留下的讓人刻骨銘心的離別信......馬健漸漸覺得頭腦清晰起來,臉上不覺升騰起一片羞慚的紅暈,勉強笑道:“昨晚我有沒有出醜──”

“你真想知道嗎?!”鮑志剛狡黠地笑道。

馬健立刻覺得臉上發燒;鮑志剛起身下地給馬健倒了一杯水,馬健接過來一飲而盡,頭靠在冰冷的牆壁上,覺得好受了些,卻兀自有些懵懵懂懂,半晌,方才回過神來,對鮑志剛苦笑道:“這裏太蕭瑟了!真虧得還有你和我作伴,海蕾是不是還在記恨我──”

鮑志剛沒有說話,在沙發上坐下來呆呆地發愣;房間裏一派難言的靜謐,甚至連彼此的呼吸聲都聽不見;過了半晌,鮑志剛率先打破沈悶,閃爍著道:“馬健,不知你現在有什麽打算──”

馬健像是在沈思著,又像是根本沒有聽見,半晌沒有回應;鮑志剛詫異地看著馬健,正待開口再問,卻聽得馬健幽幽地說道:“你是問我會怎樣對待曉萌的信嗎──我想我是不會去找她的了;其實直到現在我才明白,我根本就配不上她──”

“可是她還是很喜歡你的啊!──”鮑志剛愣怔了半晌,介面道,“我看了她給你的信──”

馬健搖頭苦笑道:“不,你不明白;一切都已經結束了,可一切又好象是剛剛開始;即像是已經死去了,又好象是一種新生;又得到了,又失去了──”

鮑志剛聽得發呆,低頭默默無語;半晌忽然臉紅著幽幽說道:“你說的總是有道理的,其實我一直以爲你看了曉萌的信後,會不顧一切地去追回曉萌──我是太幼稚了啊!現在我好象突然明白了,其實你和曉萌,還有尚青,你們都是一樣的人,表面上看似乎你們的生活中都經歷了太多的波折,可實際上卻是因爲你們都能夠自主選擇生活道路的緣故啊!不象我,只是一個甘於平庸瑣碎的人──”

馬健看了鮑志剛的表情,不覺莞爾道:“怎麽會這麽說呢?!我倒是覺得自己這四年的大學生活好象是走了大大的一段彎路,現在比起你來可是落後多多了!不過你也不要太得意,將來我還是有機會超過你───”

鮑志剛也不覺和著馬健一起笑起來;馬健感覺到心裏一陣溫暖,淡淡地笑道:“不要說我了,你和海蕾的事情怎麽樣了──”

鮑志剛立刻面現羞澀,臉紅道:“上個月我父母去新疆見了海蕾的家人,兩方談得很投機;她的父母也很喜歡我,我已經決定畢業後和海蕾一起回新疆去;不過將來看情況,十有八九我們還會回北京發展的;總之無論在哪里,我們是不會分開的。”

馬健忽然覺得心裏湧起一陣瑟瑟的酸楚,只慶倖自己的臉上並沒有顯現出來,掩飾地感慨道:

“記得當初曉萌和海蕾她們剛來的時候,咱們還和尚青他們一起打趣,沒想到最後‘西出陽關’的會是你老鮑──”

鮑志剛羞怯地笑起來:“說到這我倒想起一件事來,說出來你准會笑──前幾天我打了申請畢業後去新疆工作的報告給系裏送去,沒想到只有那個新調來的副主任在場;他聽了我的來意,對我大加讚賞,狠拍我的肩膀說了好多熱情鼓勵的話!我當時也只好順水推舟,可沒想到他就此把我當成是不諳世事的書呆子,和我擺了一大通利害關係,大意是勸我畢業後去新疆不如選擇去青海西藏,雖然條件也許會更艱苦一些,不過將來的經濟補償和政治待遇也更優厚;我想他真是熱心過了頭了,本來系裏援藏的指標已經落實了的,可他還是這麽不分青紅皂白的好大喜功,真讓人又好氣又好笑──”

鮑志剛話音未落,一旁的馬健早已是笑不可支;鮑志剛也受了馬健的感染,兩個人在空曠寂靜的房間裏笑得直打跌,一直到笑出了眼淚才罷休。

單純友愛的鮑志剛爲了照顧宿醉的馬健,幾乎整整一夜沒有合眼,眼看著長夜將盡,終於熬不住躺到床上,不一會兒便已是酣聲大作了;馬健卻已經是了無睡意,可是一個人枯坐在冷清的房間裏又實在難熬,馬健已經從一夜的宿醉中清醒過來,房間裏的一切只能喚起他如潮的回憶,尤其是曉萌的音容笑貌仿佛就縈繞在他的眼前;馬健披上大衣,決定出去透透氣,迎接黎明的到來;馬健走出門外,在樓道裏便感到一股清冷的北風夾雜著雪粒撲面襲來;馬健裹緊了身上的衣服,卻依舊感覺到寒風刺骨,此時天色已經微微泛青,外面觸目所及儘是一片白茫茫的世界,覆蓋了地面上一切標誌;馬健茫然地站在厚如棉毯的雪地裏,不知道自己該向何處去。

街道上看不到行人,只是不時的有頂著積雪的汽車發著笨重的喘息,艱難地跋涉而過。馬健漫無目標地隨意走著,回想起适才和鮑志剛提起曉萌時,心裏只覺得刺痛的空洞,可此刻心裏忽而變得坦蕩的平靜,一如眼前的黎明一般深邃安寧。不論如何,自己四年的大學生活是已經臨近尾聲了啊,可是在這四年的光陰裏,自己究竟得到了什麽,又失去了什麽;在自己即將離開學校步入現實社會的時候,自己究竟獲得了怎樣的一種成熟的積澱,而這種成熟又使得自己和曉萌付出了怎樣的代價啊!

沒想到曉萌會是這樣一個獨立自主而又成熟理智的女孩子,她其實是遠勝過自己的啊!只可笑自己一直把她當成是不諳世事的小孩子,她的離自己而去,實在是自己的蒙昧和膚淺逼成的啊!對比了自己,曉萌是應該有更好的前途的,她有能力主宰自己的生命,她也同樣有權力追尋自己的夢想;可是爲了讓愈發偏執不能自拔的自己從可憐的自我封閉的泥沼中解脫出來,她又付出了怎樣的苦心,承擔了怎樣的情感折磨!這對自己而言,又是怎樣一份值得永生銘記的真摯的感情啊!

不管怎樣,在這幾年的大學生活裏,得到的自然彌足珍貴,而失去的又是如此不可挽回的啊!例如那自己一直抵觸的封閉的校園,還有那浸潤了自己和曉萌太多矯飾的馬羚的房間,順應自然法則漸漸衰老下去的父輩,不合時宜的老蔡和天歌,還有胸懷大志的尚青和友愛的蘇克鮑志剛,而最後一個則是曉萌──不!最後一個是自己,是以前那個單純幼稚而又自以爲是的馬健啊!

失去的已然無法追回,可未來卻依舊不改希望的誘惑,人生的意義決不蟄存在豔麗的幻象和苦痛的感傷之內,成功的醒悟者只有一條前行在荊棘之中的路,並且抱定始終昂揚的鬥志和不屈自強的信念。

天邊已經微微露出了曙光,馬健從沈思中清醒過來,卻愕然發現自己竟然不知不覺間走到了郵院的大門前;馬健又吃驚,又覺得好笑,畢竟這一條路自己不知道已經走了多少遍,今天自然無法免除下意識的驅使。此時郵院大門口,早起的更夫正在忙著除雪,而迷茫的校園裏依舊幽靜安謐;馬健默默地走進熟悉的校園裏,心底忽而由衷地生出幾分真切的依戀之情,這裏的房舍、路徑、花園,到處都殘存著自己和曉萌駐足的回憶──馬健渾身的血液突然劇烈的衝動起來,不是爲了眼前熟膩的景象,也不是爲了曾經的美好的記憶,而是仿佛從心底發出的那一陣陣響亮輕脆的鈴聲。

馬健循著這鈴聲踏進了白雪覆蓋凋敝一片的小花園,襯了雪的瑩白,紅簷碧瓦的小亭子顯得分外的醒目,還離著老遠,馬健就已經看見了亭子下低低懸挂著的那一串色彩異常鮮豔的風鈴──這風鈴正是自己當初送給曉萌的那一串,此刻正迎著晨曦的微風歡唱個不停!這不是一首哀婉淒涼的小夜曲,而是一部雄渾宏偉的樂章!馬健默默地望著風鈴,眼角不由得濕潤起來,心裏卻驟然間充滿了無邊的,洶湧得如同浪卷雲翻一般激動的熱浪。

仿佛是突然間,從學校寢室方向傳出一片激蕩喧囂的聲響,睡眼惺松的學生拿著除雪的工具,嗡嗡笑鬧著從宿舍裏蜂擁而出,顯示生命活力的霧氣平地騰起;而此時天邊淡淡的雲曦中,一輪嶄新蓬勃的紅日已經微微露出了火紅的一角,歡欣地照耀著雖然覆蓋著白雪,但卻是生機盎然的蒼茫大地......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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