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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莫霖-【愛你,好傷心!】[全文完]

愛你,好傷心! 莫霖

男主角:季石謙
女主角:汪巧寧

自從他說會將她當成“家人”開始,她就事事以他為優先考量,  
甚至當她一得知他將要休學,立刻二話不說,跑到人生地不熟的大都市找他,  
只為將她身上所有的積蓄全交給他,讓他能繼續讀書,  
誰教……誰教那是他媽媽的遺願,也是她媽媽的遺願,更是……她的希望啊!  
所以她為他所做的任何事,都出自她的無怨無悔,  
而他,當他對她說出──  
“我恐怕沒辦法繼續只把你當家人了”時,他也將她視為生命中最最重要的人,  
他想照顧她、寵愛她,替她扛起一片天,  
卻沒料到世事多變化!  
就在他以為自己已有能力將她納在羽翼下,她卻甘願為了他的前途而離開,  
這讓他如何能接受……  
畢竟,她是他的唯一啊!唯一的家人、唯一的牽掛、唯一的愛……

楔子

寧靜的小鄉村,比鄰而居的兩座小矮房站立在斜陽下彼此相倚,卻依舊顯得寂寥,或許是夕陽讓房屋顯得孤獨,或許是老舊讓房屋顯得蕭索,但是家的味道依舊濃烈。

放眼望去,整個村落幾乎都是這樣的房子,在這樣的地方,清貧似乎是人民生活的寫照,與其說窮,不如說是不寬裕,但至少生活過得去;未必吃得好,但一定能吃飽。

不過也因此,大人汲汲營營的就是謀生,對於孩子,在課業上自然少了一分苛求,完成義務教育,如果沒有興趣於讀書,那就工作吧!

可是那不代表父母可以容忍學校老師三天兩頭打電話,甚至登門拜訪,因為自己的小孩一個禮拜五天上課有三天忘記寫作業,兩天忘記帶作業。

於是右邊那間小茅屋,就在夕陽日落的美好時分,傳出為人母親的一聲怒吼,震動窗枱門戶。

「汪巧寧――」

果然母親的怒吼也可以像是另類的河東獅,只見右邊小矮房的房門急急打開,一個穿著國中制服的小女生抱著頭竄出門來,嘴裏吐著舌頭,輕輕呼了一口氣,像是慶倖自己跑得快。

不過這聲怒吼不大不小,倒是連隔壁左邊的小矮房也聽到了,只見左邊人家也打開窗戶,看了看究竟是什麽狀況。

小女孩站在庭院前,正在思量究竟要不要回到風暴中心去面對那發怒的女人,但沒容她多想,汪母已經自己走出門來;而隔壁季家的媽媽也探出頭來,果然在鄉下地區,一家打小孩萬家回應……

「汪巧寧,你還敢跑?」

小女生討饒般的抓著耳朵,「媽媽,對不起啦!」

汪母抓著女兒的衣領,氣得說不出話來,女兒不喜歡讀書她知道,但是寫作業應該算是學生的本分吧!這孩子究竟是怎麽回事?「巧寧,我知道你不喜歡上學、不喜歡讀書,但是至少作業要寫,老師三天兩頭打電話給媽媽,媽媽面子很掛不住耶!」

「我……我知道啦!」汪巧寧很無奈,每次寫作業她都會睡著,她還寧願拿時間來幫忙媽媽做家事、洗衣服、煮飯,這些事情都比讀書好玩……

汪母歎氣,她知道這個女兒很乖巧,自己工作忙,女兒總會幫忙照料家裏的大小事,可以說家裏的事從來不用她煩惱。

可是有時候她總會希望孩子多讀一點書,至少以後可以不用出賣勞力,可以不用過得這麽辛苦。

「可是媽媽……那些功課,我真的不會做啊!」汪巧寧說得很無辜,好像她真的很無奈一樣。

汪母一翻白眼,「那是因為你上課都在打瞌睡……老師也都告訴我了。」

「我……」

又是歎息,「巧寧,你好歹要讀一點書,不然以後要怎麽辦?難道要跟媽媽一樣到工廠做工嗎?」

「做工也沒什麽不好啊!」汪巧寧大聲說著,像是很不喜歡聽到人家說到工廠做工的壞話。

開玩笑,她的媽媽就是在工廠上班,很辛苦耶!

「很辛苦的。」

「應該……」小女孩想了想,清秀的臉龐上露出燦爛的笑容,「應該不會比念書辛苦啦!」

「你還敢說……」

這時身後傳來另一個母親的聲音,嗓音相當溫柔,跟汪母的大嗓門相差很多,「汪姊!巧寧也是很乖的啦!讀書的事情慢慢來沒關係!」

母女兩人轉身看向身後,原來是隔壁季家的媽媽,這家人幾個月前才剛搬來,汪巧寧還不太認識,不過汪母與季母在同一家工廠上班,自然認識了彼此,兩個年齡相近的母親成為無話不談的好朋友。

汪母笑了笑,拉著女兒,「巧寧,這個是季媽媽。」

「季媽媽好。」

季母笑了笑,「巧寧真的很乖,聽說都會幫忙媽媽做家事,真的是很乖的小孩喔!」

汪巧寧笑了笑,看了媽媽一眼,那眼神裏頗有「只有你不知道自己女兒好」的意味,讓母親也跟著翻白眼。

「這孩子書也不好好讀,我都快氣死了。」

可是巧寧的乖巧懂事真的是汪母心中最大的安慰,這大概就是東方的父母吧!有再多的感動、欣慰,都不願意說出口,總覺得稱讚孩子很彆扭。

季母站在視窗,看著窗外庭院中的汪家母女,這時,她身後有人走向她。

「媽,是誰啊?」

一個低沉的男性嗓音,聲音裏透露著成熟穩重,季母讓開位子,讓說話的人現身在窗口。

「是汪媽媽和她的女兒。」

那個男生就站在母親身旁一同看向窗外,他看見窗外的母女,當然汪巧寧也看見了他。

露了面才知道,這個男生大概跟她一樣也是國中生,可是聲音卻相當成熟,高高的個頭,那張臉孔揉合了男孩的稚氣與男人的成熟,清秀中透露著一絲俊朗,是個正在發育中的男孩,跟汪巧寧這個營養不良,還一臉女娃樣相比,真的相去甚遠。

「巧甯,這是季媽媽的兒子,叫作石謙。」季母向巧寧介紹自己的孩子,至於汪母早就見過她的兒子了。

男孩點了頭,看向汪母,「汪媽媽好。」

汪母笑了笑,不忘教訓教訓女兒,「巧寧,你要跟石謙多學學,人家石謙也會幫媽媽做家事,而且最重要最重要的是,他的功課很好,至少不會寫作業寫到睡著。」

「媽……」很不滿自己母親總是在給自己洩氣。

她的臉紅透了,尤其在那個男生的注視下;季石謙的眼神裏沒有太多情緒,沒有看笑話的情緒,也沒有太重視的情緒,只是靜靜看著。

季母提議,「不然以後巧寧可以過來找石謙一起寫功課啊!兩個孩子彼此照顧,這樣我們上晚班時也比較放心。」

汪母拍手叫好,「這樣好!就是怕會太麻煩石謙了。巧寧很不專心,做功課都會睡著,而且摸東摸西……」

「媽――」她就這麽一無是處啊?

「石謙,可以嗎?」季母問了問兒子。

季石謙聳聳肩,不置可否,算是給母親做個順水人情;於是兩家母親就這麽敲定了,決定拜託石謙幫忙教巧寧功課。

「石謙,汪媽媽授權你,這丫頭如果不專心,你可以教訓她。」

汪巧寧睜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媽媽就這樣將自己給賣了。這算什麽?賣女求榮嗎?

她歎息的垂下了頭,在兩個媽媽熱切的討論聲中又抬起頭,卻正巧對上了他的注視。

她很不怕死的也看回去,一點女孩子的害羞樣都沒有,這樣的她,卻引起了他的興趣。

於是季石謙笑了,笑容很輕、很淺,幾乎只有一瞬湧現就消失,然後他轉過身離開窗邊。

「笑什麽笑啊?」她嘟囔著。

那一刻,他們都沒有發現,心頭竟然湧現了一種情緒,叫作期待。

TOP

第一章

汪家與季家其實有許多共通之處,都是寡母帶著孩子獨居,汪巧甯與季石謙的父親很早都因為工作意外而去世了,兩家人分別遠離傷心地,先後輾轉來到這個小村莊。

所以兩個孩子自小就相當懂事,懂得怎麽樣為母親分擔家務,讓母親專心工作,只是兩個孩子用的方式不同。

汪巧寧想,她可以幫助母親做各種家事,舉凡打掃、洗衣、煮飯,樣樣都行,就唯獨讀書她真的不行;而季石謙則不同,他知道除了做一個體貼的孩子,母親對自己還有著更深的期待,而他自己也知道,要脫離現在的生活,只有更努力更專心的念書。

而這兩個孩子也各自繼承了母親的個性,汪巧寧開朗灑脫,季石謙溫和內斂。這兩家人比鄰而居,卻有著很不同的個性,在那一段成長的歲月中,這兩家人可以說是相互扶持、互相照顧。

自從那天兩位母親安排好讓汪巧甯跟著季石謙一起讀書寫功課後,常常五點下課,汪巧寧的任務就是上季家報到,接受季石謙的「監視」。

工廠下班時間晚,大人回到家常常都已經八點多,因此這三、四個小時的空檔讓兩個小孩彼此照顧,其實也是好事。

按下電鈴,汪巧寧背著書包,真是無奈到了極點。連著好幾天來季家寫功課,雖然功課寫完了,可是這種日子真的好無聊、好無趣。

而且這個季石謙真的是個很沉默的人,除了教她功課會開金口,大部分時間都是默默的看著他的書。

不到半分鐘,就有人前來開門,想當然耳,當然是季石謙。他已經換下了制服,穿著一身運動服,站在她面前。

「嗨……」拖著聲,有氣無力的說著。

季石謙沒說什麽,只是側過身讓她進來。看著她瘦小的身影,背著好大一個書包,心裏真是納悶。

這女孩背著國中書包,怎麽看起來行為與個性這麽像小學生?

關上門,跟著她走到客廳,坐在窗邊的書桌前。客廳不大,但該有的都有,書桌,還有一張茶几,可以想見這個家庭的家境。

汪巧寧坐在椅子上,整個人瞬間趴在桌上,一點想拿出作業的念頭都沒有。

季石謙看著,皺起了眉頭。「每天作業都要寫到十點多,還不早點開始動筆?」他的音量不大,但嗓音低沉,乍聽之下還真像學校老師在罵人。

汪巧寧趕緊坐正,從書包裏拿出一本又一本的習作,又是英文、又是數學,握著筆,不停搔著頭,開始跟那些外星文字作戰。

而季石謙則是坐在她身旁的椅子上,拿著自己從學校圖書館借來的書看著,課內的課本他早就翻爛,有空的時候他會借一些課外書來看。

兩個人的背影很專注,但正面看來就可分出端倪──季石謙看書,就如同穩坐泰山,除了手動翻書,眼動看書,其他一動也不動。

汪巧寧雖然眼睛動來動去,但就是不看書;手動來動去,但就是不寫作業,她看著那些文字,發現竟然是你不認識我、我也不認識你。

「為什麽未知數要叫作X?」搔頭,汪巧寧被習題裏的方程式搞得腦袋快要爆炸,人生苦短,幹嘛要逼自己學這些東西?

季石謙瞥了她一眼,繼續看著自己的書,「你要用A,用B,用什麽都可以代表未知數。只是在英文裏面,X有代表未知的意思。」

「是喔!」汪巧寧嘟著嘴,想了想,「難怪每次我考試答桉寫錯,老師都會給我一個大大的X。」

她自以為聰明,自己為弄懂了什麽大道理不禁在那邊沾沾自喜;季石謙則必須控制自己,才不會被她給氣死。

「專心寫作業。」

「是!」

但是她專心不過五分鐘,又開始分心左顧右盼,看了看季石謙,又看看他手裏的書,什麽「現代物理學探索」,老天!連書名她都看不懂……

「你們A段班的是不是每天都在看書啊?」

季石謙又瞥了她一眼,「不是。」

「那你們還做什麽?」

看都不看她,「呼吸、吃飯、睡覺……」

汪巧寧大叫,「那不是跟我一樣?」

「我也沒說不一樣。」

汪巧寧笑了笑,「可是老實說,你真的很厲害耶!我同學都在說你的事蹟,說你才轉來一學期,立刻拿下全校第一名,擠進A段班。」

「……」

「我同學還說,現在學校有很多女生都很喜歡你喔……」看著他的側臉,發現他絕對有這樣的本錢。那張如同刀刻般的面孔,挺直的鼻樑、濃密的眉……汪巧寧突然像是發花癡一樣,低下頭笑了笑,順便掩飾自己的臉紅。

季石謙又轉頭看向她,完全弄不懂這個女孩到底在想什麽,看著她桌上的數學習題,半個小時過去了還在那一頁,還是那一題,難道今天晚上又要到十點了嗎?

又過了半個小時,時間六點多,季石謙將手中的書看了個段落,闔上書本,站起身,這個動作當然引起汪巧寧的注意。

「你……你要去哪里?」

「我有事,你趕快寫作業。」

「你要去玩喔!你不可以丟下我,不可以丟下我面對這些作業啦!這樣太殘忍了……」

季石謙忍住氣,「我不是要去玩。」

「那你要去哪里?」

「我媽快回來了,我要去煮飯、做家事。」

汪巧寧愣了愣,有點不好意思,自己還誣賴他要去玩;季石謙離開書桌,準備前往廚房,看來他要先煮飯。

這時,汪巧寧似乎想到了一記妙招,她迅速站起身,迅速的跟到他身後,他當然也注意到她的動作了。

「你要幹嘛?」

「我們來商量一件事好不好?」

季石謙高了她一個頭以上,自然可以用一種近乎審視、打量的眼光看著她,可是這個小女孩眼神裏清淨純粹,似乎充滿著玩耍的念頭。

「我們來交換,我幫你煮飯,你幫我寫作業。」

兩全其美啊!她擅長做家事,他擅長讀書,當然要人盡其才,本來每個人擅長的就不同,幹嘛一定要每個人都一樣?

「交換?」他的語調上揚,淨是不敢相信,這個女孩到底在想什麽?

「對啊!好不好啦!」

季石謙說真的真想答應,不然每次她的作業寫不完,他都得陪她弄到好晚,要是讓他來寫,保證半個小時就結束。

但是這對她不是好事……該死!他管她這麽多,她都不在乎自己的學業了……

「不然我再幫你打掃房子、洗衣服,做什麽都可以,好不好啦!」拉著他的衣袖,左搖右晃。

於是這樁魔鬼的交易就在季石謙昧著良心,加上走投無路之下,點頭答應了。

汪巧寧如獲特赦,離開了那個禁錮她年輕靈魂的書桌,奔向那個讓她如同身處寬闊原野的廚房。

而季石謙邊嘀咕邊滿是憂心兼歎息的坐了下來,看著她的習題,簡直不知道該生氣,還是該歎氣。

「該死!到底在搞什麽……」這種題目,他二十分鐘就能處理完,她竟然可以寫好幾個小時。

他果然很快就寫完,期間還花了一點時間,模彷她的筆跡,加上故意寫錯幾題,以符合老師對她的期待。

不到七點,他闔起作業本,檢查她的聯絡簿,確定一切作業都結束,轉過身,立刻就看見她在客廳來來去去,掃地加拖地,而餐桌上已是簡便的四菜一湯。

他愣了愣,她的動作好迅速!

他就是因為自己做家事動作慢,才會選在距離母親下班還有兩個小時就開工,結果她沒兩三下就幾乎結束。

她就像是只忙碌的小蜜蜂般飛來飛去,臉上卻始終帶著快樂的笑容,那一瞬間真的讓他好眩惑,這真是一個奇怪的女孩。

「我做好了……」她來到他面前,「你也做好了啊?嘻嘻,我們真是合作無間。」

「這算哪門子的合作無間啊?」他嘀咕著。

這時汪巧寧迅速收拾東西,趕緊將作業本收進書包,準備走人。

季石謙反倒有點不知所措,「你不留下來吃飯嗎?」

「不用啦!我要趕快回家做家事,我媽也快回來了,今天謝謝你羅!」說完人就離開。

「謝我?謝我什麽……」他好像什麽都沒做。

那天晚上,季石謙與母親一起吃飯,吃著那一桌汪巧寧的傑作。季母嚐了一口菜,笑了笑。「石謙,你的手藝進步了。」

季石謙不知該如何回答,就這樣掠人之美,好像不是什麽君子該做的事,可是要是抖了出來,不就等於把他幫她寫作業的事情都抖出來了嗎?

這女人一走了之,卻讓他面臨這種處境……

嚐著桌上的菜,嘴裏嘮叨念著……還真的,真好吃。

這種暗盤交易進行了一段時間,兩個大人都沒有發現,兩個小孩則是一個心裏歉疚,一個自以為找到解決之道,樂不可支。

季石謙的生活裏就這樣多了一個鄰家的女孩,在那個下課後家裏只有自己的時光裏,多了一個類似妹妹的人陪伴,不論是讀書,還是寫作業;不論是煮飯,還是打掃環境,雖然作業都是他在寫,家事都是她在做。

沒錯,一開始她就像是妹妹一樣,一個自以為聰明,可愛但是體貼的妹妹,煮好吃的菜,把他家還有她家打掃得一塵不染;而他就像是溺愛妹妹的哥哥一樣,幫著她寫完所有簡單的作業,以免她又被學校老師還有汪母罵。

可是就在升三年級最後一次考試時,他在全校排行榜的最後一名看見了汪巧寧的名字,差點沒有五雷轟頂!

他一直以為要考全校第一名跟最後一名是同樣困難的事情,都要打敗全校才有辦法做到,而這個女人竟然做到了!

那天他氣衝衝的回到家裏,發誓絕對不再幫她寫作業了,這樣做反而是害了她,可是他卻在她家的庭院裏,看見她開心而辛勤的工作著,曬著剛洗好的衣服,臉頰上淨是紅通通的。

她一點也不覺得忙、不覺得累,只是開心笑著,彷佛她正在遊戲、正在玩耍,那一刻,他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責備她。

也許……每個人都有自己發展的方向,都有自己要走的路……只是他真的還是不應該幫她寫作業啦!

於是那晚,就在她準備進到他家時,卻發現他已經在做家事,已經在煮飯,她愣了愣,不禁大叫。「你怎麽可以搶我的工作啦!」完了!那她今天晚上不就要寫作業了?

季石謙看了她一眼,繼續彎腰拖地,語氣沉穩,「你先坐下,我等一下有話跟你說。」

汪巧寧嘟著嘴,坐到書桌前,看著他的動作,想著他要跟自己說什麽。

不到十分鐘,季石謙結束所有工作,坐到她身旁。「從今天開始,你恢復寫你的作業,不用幫我做家事了。」

「為什麽……」

季石謙歎氣,「你還敢問?是誰考全校最後一名啊?」

「是我……」聲音愈說愈小。

「沒考好或許可以說是天資問題,是你不愛讀書,可是考全校最後一名,就真的代表你太溷了。」

「我……」她很委屈,不好意思的低下了頭。

「我真不應該幫你的,寫功課已經是你最後復習的機會,我卻剝奪掉你復習的機會……我真不應該幫你……」

「可是我……真的都不會寫啊……」

季石謙看著她,又是一問:「我問你,你還有沒有要升學?」

「升學?」

點頭,「接下來我們就國三了,馬上就要面臨升學考試,你呢?你自己怎麽想?」

「我不知道。」她對未來很茫然,或者說她從沒想過這個問題,反正時間到了,總有路走的。

「那你知不知道汪媽媽怎麽想?我問過她,她希望你可以升學,至少去念個高職或五專。」

「哦……」

季石謙看著她,想了想,他還摸不清自己為什麽要這麽替她擔心,可是卻也不想見到她失去那種開朗的笑容,如同方才他在她家庭院中見到她曬衣服時的笑容。

「巧寧,聽我說,讀書並不難,尤其是國中的課業更沒你想像中的艱困,考試也不會出太難的題目,只要你用點心,一定可以應付得來。」

「……」這她可不敢回答。

季石謙沉思一會兒,幫她拿定主意,準備展開搶救汪巧甯學業大作戰,這場戰鬥肯定很艱困,可是非拚不可。

這女孩的基礎他很清楚的,要用接下來一年的時間把三年的國中課業都補齊,除了努力,還得獲得一點神助。

「從今天開始,你的功課你自己做,除了你的功課,我也會找時間幫你復習國一、國二的課程。」

「……」她的臉已經開始抽搐了。

「上半年是復習的關鍵,能不能趕上進度就看這半年了……汪巧寧,你到底有沒有在聽?」

「有啦!」

季石謙滿意的點點頭,「很好,你認命吧!接下來這一年,對你的課業我是不會善罷幹休的。」

「我完蛋了……」

於是她的國三苦日子就這樣展開了──每天除了固定做家事之外,她規畫了很多時間……

不過應該說她的時間都被他搶走了,他幫她規畫了很多的讀書時間,不斷跟著那些過去她根本不熟悉的學問打交道。

沒有人可以救她,就連她的親生母親都樂觀其成,直稱巧甯遇到貴人了,更拜託石謙幫忙拉她一把。

這段時間下來,她算是真正瞭解季石謙這個人的個性,他雖然溫和,但卻固執,他從不因為講了好幾遍她都聽不懂而發脾氣,反倒是一遍又一遍的說著,次數多到她都有點不好意思了。

「石謙,這個我知道了,你已經講過很多遍了。」

他笑了笑,「我就是在等你跟我說這句話,如果你會嫌我羅唆,那就代表你真的記起來了。」

「所以我不是笨蛋羅?」

「你本來就不是。」

「我們班老師都罵我是笨蛋,還叫我滾出教室。」汪巧寧說著,一點都不覺得委屈,卻讓季石謙皺起眉頭。

「你們班老師有毛病,哪有這樣罵人的。」

「可是我想他說得沒錯,我真的什麽都不會啊!」

「誰說的!」季石謙不自覺的幫她反駁,「你做菜很好吃。」

「真的嗎?」汪巧寧笑了笑,迅速站起身,「那今天我來煮晚餐好了!等一下就有好吃的了……」

「汪巧寧,坐下!」季石謙沉聲警告。

僵在現場,不好意思笑了笑,趕緊坐回原位,「被發現了啊……」

「我已經買便當了,今天晚上吃便當。」季石謙翻開英文課本,「說好每天念書時間不能低於三小時,現在還有兩小時五十分鐘。」

「好久啊……」

讀書的時光就如同青春一樣,看似漫長,實則短暫,如果說那書本裏枯燥乏味的知識讓她覺得度日如年,那他的陪伴就讓她覺得光陰似箭。

她開始將每個書本裏的知識學問都跟他扯上關係,這樣才便於記憶──Smart的意思是聰明,就像他;貌似潘安比喻男子面容俊朗,就像他;學富五車比喻學識淵博,就像他;X在英文裏有未知的意思,就如同未知的他……

於是他就這樣充滿了她的眼裏,從側臉到正臉,從背影到正面,每一個他都在她眼裏留下一個影子。

這是她記憶裏最印象深刻的──他坐在她身旁,講解著書本上的知識,側臉背著光卻閃耀著光輝。

如果老師是他,那她一定會喜歡讀書,或者說喜歡的不是讀書,而是他。

要說汪巧甯的學業就算還沒到病入膏肓,至少也是重病,要讓季石謙這樣的神醫來搶救,也只能救起五成繼續苟延殘喘,不過這五成就足以讓她搭上公立高職末班車,終於有學校願意收留她。

這可跌破全校眼鏡,全校最後一名的汪巧寧竟然有學校念,任誰也不敢相信,不過這一年來季石謙的秘密補習沒有人知曉,因此所有人都以為汪巧寧是在一夜間被雷打到,茅塞頓開,遂成學問。

不過與季石謙相較之下,汪巧寧實在不算什麽,全校第一名畢業的季石謙,高中男生第一志願,以榜首之姿進入一中讀書,這在小鄉村可是大事。

連汪巧寧看著榜單,都張大了嘴巴,知道他很強,可是這樣也太強了吧!難怪可以把她救起來,真是令人佩服、佩服。

兩個人離開了小鄉村的國中,頭一次進入鄰近的大都市讀書,季石謙一副安之若素,汪巧寧卻是若有所失。

「你在想什麽?」

搖搖頭,「沒有啦!」

該怎麽說,他們都國中畢業了,一個暑假而已,他竟然長了好高,已經是一副大人的模樣,甚至還長了鬍鬚。

他們都長大了,要各自走向自己的路了。

「我們不再是同學了耶!」

看著她,季石謙笑了笑,心裏莫名湧起一股溫暖柔軟的感覺,摸摸她的頭,「我以為在過去這段時間,我們的關係其實比同學更親近,因為我們是鄰居,更像是家人。」

笑了笑,汪巧寧看著他,而他低下頭凝視著她,發現小女孩已經不是他記憶中的那個人,她也長大了,奇怪,她的臉……怎麽讓他有一種屏住氣息的感覺,不知道該怎麽呼吸。

轉過頭,努力控制自己紊亂的氣息,季石謙甩甩頭,從這一刻起,他開始感受到她在他心中留下的影響力。

那種感覺好奇怪!為什麽她只要一笑,就可以讓他忘記自己要說什麽,忘記自己要做什麽。

他弄不懂,更別說她,說不定她還把他當成一個鄰居,一個幫她考上高職的同學看待。

沒過多久,兩人展開了下一階段的學生生涯,季石謙進入一中讀書,汪巧甯進入高職學習。

學校隔得很遠,兩人的生活似乎也突然間隔得很遠。

上學時根本不可能碰到,下課後回到家,她也常常碰不到他,只聽季媽媽說,他常常留在學校看書。

他們的生活真的差好多,那種好學校,功課壓力一定很重,她讀高職,雖然認真讀書的同學也是有,可是大部分就像她一樣,不知為何而讀書,也不知道該如何讀書。

那天汪母與季母在工廠加班,她們交代兩個孩子下課一起回家,巧甯有石謙顧著比較安全。

於是前一天晚上,季石謙就交代她放學後先到他學校找他,兩人再一起搭公車回來。

汪巧寧背著書包,來到熱鬧的一中,這所學校跟她就讀的學校校風不同,整個學校都是男生,當然鬧烘烘的。

她依約來到籃球場,一眼就看到季石謙在跟同學打球,她站在一旁等著,順便欣賞著季石謙的球技。

高個子果然有高個子的好處,跳起來沒兩下就搶走了籃球,要吃、要過都是輕鬆自如。

半個小時後,季石謙跟球友告別,背起書包帶著汪巧寧先到洗手枱,將身上的汗水擦乾淨。

「你們學校好熱鬧喔!」

「都是男生,一下課就吵死了。」擦乾頭髮,穿上白色襯衫。

帶著汪巧寧走出大門,兩人還在閒聊,他們之間散發著一種親近自然的感覺,旁人都可以感覺到,但就他們自己不知道。

「今天作業好多喔!」汪巧寧抱怨著。

「你自己做,別想交換。」

「我知道啦!」

季石謙故意嚴肅說著,其實肚子裏已經笑開。但就在他們走出校門時,後頭跑來了一個女孩,臉紅不已的將手中一大疊東西統統交給季石謙。

「季同學,這些東西給你。」

季石謙來不及反應,那個女生就將手裏的東西塞進他手中,一大袋重量相當沉,顯然裏面的東西很多。

接著那個小女生就這樣害羞的跑開了,後頭還有一大票女生在那邊窸窸窣窣。

汪巧寧心裏有種異樣的感覺,這時,一旁又有季石謙的同學大喊──

「季大帥,豔福不淺耶!」

「就是啊!人家情書都是收一封、兩封,就你是收一大袋。」

「人家季大帥名副其實是個帥哥耶!」

情書――

這兩個字將汪巧寧的腦袋炸得遍地開花,不敢相信的張開嘴,微微抬頭看著他的表情。

他收到別的女生的情書,她怎麽不知道?

他怎麽都不告訴她?

季石謙將那一大「包」情書收進書包裏,轉身準備走人,汪巧寧趕緊回神跟上。

緊跟在他身旁,汪巧寧心裏愈來愈不是滋味,他怎麽可以收別人的情書,太過分了吧!還這麽大一包。

看那些女生穿的制服,都是附近幾所女中的制服,看來石謙的名聲已經傳遍各校了。「石謙,你會收她們的情書喔?」

略微轉過頭,看向站在他右方的她,「會啊!」

「哦!」她很明顯的不高興,又不知道自己是在不高興什麽。

哎喲!就是不高興有人送情書給他啦——怎麽可以這樣,侵犯她的領地……

汪巧寧決定,她不能坐以待斃,石謙一定心裏覺得很麻煩,她要幫他處理掉這些麻煩。「石謙,我幫你背書包。」

又看了一眼,表面上不解,但他的眼裏閃過一絲精光。他不置可否,將書包交給了她。

她背著,正想找個機會處理掉他書包裏的情書時,一抬頭才發現這傢夥雙手插口袋,跨開長腿,邁開步伐早就往前走去。

趁著自己落後他好幾步,汪巧寧趕緊將他書包裏的情書拿出來,塞進自己書包裏,然後高興的一肩背著一個書包,快步向前奔去。

她以為他不知道她做了什麽,把這個考榜首的天才當成跟自己一樣笨,她甚至還沾沾自喜為自己幫他處理掉一個麻煩而開心不已。

只是後來,很後來、很後來,他才告訴她他收下那一疊情書的用途。

他說:「正面有寫字的這一面有兩個功用,第一,當時我幫國中老師打工,改學弟妹的作文,所以這些情書可以讓我練習批閱;第二,這些情書可以當成笑話來看,許多寫錯字用錯成語的地方都很好笑,一方面可以警惕我不要犯,一方面也可調劑身心。翻到背面空白的地方則可以當成數學與物理、化學的計算紙,一紙兩用。」

她哈哈大笑,算他狠……

又後來,不知道後來到什麽時候,只知道大概是好多年好多年以後,他才告訴她另外一件事──

當初他為什麽同意把書包讓她背,然後跨步離去,留她一人在身後有那個時間可以處理掉這些情敵的情書,因為「如果這些情書讓你覺得不舒服,你就把它處理掉吧!對我來說,我無所謂。」

他只說了這些話,但是剩下沒說的話,她懂。

她心裏覺得舒不舒服、快不快樂,對他來說最重要……其他的無所謂,他都無所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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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日子就在這樣單純中度過,單純到近乎單調,可是長大茁壯的痕跡很明顯,小女孩和小男孩兩小無猜很是可愛,可是轉眼間,卻再也不能用“小”來形容他們。

少年與少女間多了一絲曖昧的情愫、多了一絲傾慕的氛圍,談笑間似乎再也無法像以往般坦率,常常說著說著,臉也跟著紅了,心也跟著失速跳動。

男生比較遲鈍,果然沒錯,不過就算是身為女生的汪巧寧,對於自己異常的心也是懵懵懂懂,她只知道自己還真的滿喜歡跟季石謙在一起的,喜歡聽他低沉的嗓音,喜歡看著他專注讀書的模樣,喜歡看他打球的帥氣,更喜歡他有點不高興,盯著她要好好讀書的模樣。

或許還說不出這代表什麼,但是汪巧甯知道,石謙是她每天最想見到的人,也是最能讓她感到快樂的人……至於季石謙,他不太費心想這種事情,或許是因為年輕,他不認為會有什麼事情比專心讀書更重要,但他必須承認,這個女孩待在他身邊常常讓他不自覺忘記要專心,但是她不在他身邊,他更無法專心。

這女孩,一定有魔力……或許他們之間都認為現在兩人的關係最剛好,一點都不需要戳破,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說就好。

轉眼間,兩人從稚嫩的高一來到成熟的高二,放完暑假,就要進入混亂的高三。不過所謂的混亂,指的當然是篤定要繼續念大學的季石謙,不包括連現在讀的這間高職都是幸運摸來的汪巧寧。

那天週六下午,季石謙騎著腳踏車到學校看書,同時也等著汪巧寧。這女人跑到學校去補考,省得老師又揮大刀不放人,逼她繼續留級。

她跟他約好考完會搭公車到他學校,然後由他騎著腳踏車載她回家。這當然比較麻煩,花的時間也比較多,可是她喜歡。

她喜歡那種坐在腳踏車後座,抱著季石謙的腰,看著他寬闊的背,那種心滿意足的感覺。

季石謙背著書包等著約定時間一到,牽著腳踏車走出校園。

就在此時,一名年齡與他相仿、外表看來同樣也是高中生的女孩走向他。“石謙!”

季石謙聞聲,抬起頭看著來人,第一眼,第一瞬間他還有點納悶,這個人是誰?有點眼熟,但是他記不得名字。

“你應該還記得我吧!”女孩頗有自信的說著,邊說手邊輕輕撥著頭髮,意圖展現女孩嬌羞的一面。

季石謙撇撇唇,不發一語,不過卻有點被正中下懷,心裏想著:真糟糕,我就是不記得你是誰……那女孩發現他不發一語,僵了僵,趕緊自我介紹,“我是隔壁女中的學生,上次我們班跟你們班聯誼過,你還記得嗎?”

聯誼,說到聯誼,那還真是不提也罷,莫名其妙被班上同學拖去,說要壯大班上帥哥陣容,免得女校學生當場走人。

“我父親就是知名大企業的老闆,在隔壁村也有開設成衣工廠……,,哎呀!早講這個不就想起來了,季石謙記得上回聯誼時,這女孩自我介紹時那一副趾高氣昂的模樣,當下讓他覺得好奇怪。

是她爸爸會賺錢,又不是她,她跟著要什麼驕傲?真是不懂。

“你有什麼事嗎?”

這個女孩叫作何美玲,是著名何家的掌上明珠,何家在高雄開設公司,在這幾個中南部的鄉村都設有成衣工廠,甚至可以說許多村民的收入與生計都是靠著何家。

出身富裕,讓何美玲或許有點傲氣,可是這個女孩一看見季石謙,整個人可以說是跟著失魂,英俊、成熟、淡漠但又聰穎的季石謙簡直就是她心中最理想的男朋友人選,跟那些同年齡毛躁的男生相比,季石謙成熟的氣質更為吸引人。

“我路過,所以來看看你。”

季石謙低著頭整理腳踏車,聽到這話卻跟著挑眉,看她“全副武裝”,又是小洋裝,又是項鏈,好像還擦了口紅,這樣叫作路過?那她的路走得還真遠。

“哦!”

“你的反應就只有這樣?”何美玲看他沒什麼反應,有點不高興。

季石謙聳聳肩,“你已經看到了,我可以走了嗎?”

聽他這樣一說,更是不高興,何美玲有點要大小姐脾氣,“你難道就把我一個人丟在這裏嗎?”

季石謙挺直身子,看著比自己矮了一個頭以上的她,心裏很是納悶,奇怪,同樣是這樣的高度,為何看著汪巧甯時,他一點煩躁的感覺都沒有,常常只是想笑;可是看著眼前的女孩,他卻覺得很煩。

他開口,做出她絕對不會接受的邀約,“那不然上車,我送你回去?”

“坐這輛腳踏車?”季石謙點頭,仿佛她問的問題很笨。

表情一僵,何美玲沒有動作,或者說她還不知道該怎麼動作。這輩子,她出入都是轎車,還沒坐過別人的腳踏車,況且她穿著裙子,這讓她更是遲疑。

“你到底上不上車?”就是賭她不可能上車,季石謙才敢這樣邀約。

他看人還挺准的,這女孩鐵定嬌生慣養,別說是腳踏車,想她一定連走路都很少,說不定她家中的私家用車就在不遠處等著。

然而就在此時,一陣喳呼聲從一旁傳來,汪巧寧終於趕來了。

本來從遠處就看見他,可是在見到其他女生正在跟他說話後,她內心立刻警鈴大作,三步並作兩步,甚至健步如飛的奔到他面前。“對不起、對不起,我遲到了。”

站定在腳踏車旁邊,汪巧寧喘著氣,卻堅持要站在最靠近季石謙的位子,略有宣示主權的味道。

“何同學,抱歉,如果你不讓我送,那我就只好送別人了。”長腿跨上腳踏車,汪巧寧默契十足的趕緊上車,不顧自己穿著裙子,就算側坐也要顧好自己的專屬座位。

季石謙騎著車子上路,三兩下就消失在眼前,獨留何美玲一個人在現場生悶氣。

那個女生是誰?穿著不知道是哪所高職的制服,看起來就很笨的樣子,為什麼季石謙會載她?一連串疑問,卻不知道該問誰。

反觀已經上路的腳踏車,汪巧寧坐在後座,雙手輕輕扣著季石謙的腰,又不敢扣太緊,老實說,光這樣輕輕的接觸,就夠讓她臉紅了。

還好清風迎面吹來,午後的陽光灑在臉上卻不炎熱,反而有一種舒服的感覺,讓人身心都放鬆。

可是該問的問題還是要問:“石謙,那個女生是誰啊?”

前方騎著車的男孩似乎也很享受騎車淩風的感覺,連回答的聲音都很暢快。

“隔壁女校的學生,聯誼認識的。”

“聯誼?”她聲音拔尖,似乎不敢相信。

他什麼時候去聯誼的?她怎麼都不知道,太過分了,偷偷跑去跟女校聯誼?一定有碰到很可愛很漂亮的女生吧?這傢夥“惦惦吃三碗公”,難怪那女生會纏著他,果然帥哥造孽啊!

心裏忿忿的想,手抓著腰的力道也加重。

不過季石謙沒有反應,可是若看他的正面,可以發現他好像在笑,好像在笑後座的女生出現這樣的反應。

“聯誼啊!很好玩喔!”她酸酸說著,愈說愈小聲。

好玩……老實說還真奇怪,那天聯誼的行程他怎麼想都想不起來了,只記得到一個河邊,然後兩班的人在幹嘛他都記不得了。哦!

對了,他記得……“對啊!烤肉很好吃。”

用力抓他腰間的肌肉,“那還有呢?”

“沒有了,我記不得了。”

“少來……”汪巧寧嘟囔念著,心裏很不是滋味,這傢夥竟然偷跑去聯誼,也不跟她說一聲,還是跟女校學生去……萬一他喜歡上別的女校的學生怎麼辦?

她怎麼辦?“下次你們班聯誼,我也要去啦!”

“我們是男校耶!”

“我可以女扮男裝,反正電視上都是這樣演的。”

“哈哈哈——”

“不要笑啦!我是說真的。”

“哈哈哈……”他不置可否。只是一逕笑著,爽朗的笑容陪伴著腳踏車車輪轉動滾地的聲音,陪伴著夕陽微風拂面,縈繞在耳邊,在臉頰旁溫柔的訴說著一段心情。

於是他笑,她也笑,這是年輕時最美的故事,更是記憶裏最美的畫面,他的背影,還有那個腳踏車的後座,還有她看不見,卻聽得一清二楚的笑聲。

*        *        *

高中生涯過去了,人生遇到第一個重大轉捩點——季石謙當然繼續升學,而且順利的考取第一志願,即將長途跋涉,到臺北去讀大學。

而汪巧甯則高職畢業,確定不再升學。

人生有很多條路好走,不一定要讀書,她一直抱持著這樣樂觀開朗的心,相信憑著努力,她一定可以走出自己的路。

唯一擔心的是,那個何美玲聽說也考到跟季石謙同一所大學,同校當學生,她知道那種朝夕相處的威力,心裏很是擔心。

聽說何美玲的父親很欣賞季石謙,主動表示願意贊助他讀書,但是他畢業後,必須進入何家的企業來幫他,儼然一副培養乘龍快婿的姿態。

可是季石謙拒絕了,他表面上說謝謝,但事實上他說沒道理他的人生要掌控在別人手上。

汪巧寧看著他那張成熟英俊的臉孔,第一次有這種感覺,他們真的離好遠、好遠,遠到仿佛是兩個不同的世界。

她比不上何美玲,更沒有一個有錢的爸爸,可以給石謙這麼多幫助,她甚至連跟他一起砥礪學問的機會也都沒有。

長大真的是一件好煩的事,再也無法這樣沒有芥蒂的相處,胡思亂想成了每次她見到他時都會做的事。

他或許沒有變,每次從臺北回到家中還是一樣乖乖的看著書,還是一樣待在她看得見的地方,可是她卻不知道該怎麼跟他聊天,怕吵到他,更怕自己一開口就凸顯這樣的差異。

她的想法他弄不懂,事實上他想,他沒有變,也不需要變,保留內心一部分的柔軟處給自己最隱私的部分,才能讓自己更堅強的面對外在的一切考驗。

而她,汪巧寧,就是屬於他內心那個柔軟的地方。

他或許知道她的內心在掙紮,卻不知該怎麼跟這個小笨蛋說,或許這就是長大,就是成熟的代價。

然而就在他們體驗這種微妙的變化時,生命中更大的變故席捲而來,一時間讓兩個還只是半大人的孩子震得措手不及!

季母與汪母工作多年的工廠在一夜之間倒閉,工廠老闆無預警關廠,連夜逃離這個村莊,上百個員工也在一夜間失業,許多人頓時不知該怎麼養家活口,在村落中碰到人,每個人都是愁眉苦臉。

季母知道兒子還在臺北念書,需要用錢,於是她跟著汪母來到鄰鎮的成衣工廠工作。

而這間工廠就是何美玲家開設的!

汪巧甯自然也跟著母親一起工作,而這些,遠在臺北的季石謙當然都知道,這三個女人都安慰他要專心讀書,不要擔心。

他咬著牙,努力承受著生活中種種困頓,更加緊念書,他知道,在家鄉有他最掛念的人,期待著他能夠出人頭地。

本以為噩運就這樣過去了,事實不然!

在某個下雨天的晚間,季母剛下班,騎著腳踏車準備回家,那天汪母跟著巧寧在工廠加班,於是季母先回家,卻因此發生了意外。

季母在回家的路上遭遇車禍,對方肇事逃逸,季母在醫院裏住了幾天,還是去世了。

這真是重重衝擊了季石謙的一切認知,不過幾天沒回家,忙於學校的考試,他就失去了母親。

用著家裏僅有的積蓄,還有汪家的幫忙,季石謙請假回家處理母親的後事。守夜時,季石謙沉默不語,只有憔悴的表情與脆弱的眼神洩漏了一切。

汪巧寧哭著,看著他沉默不語,不哭也不說話,苦苦壓抑,替他更覺痛苦,只能緊緊挨在他身邊想給他力量、給他安慰。

汪母安慰他,“石謙,好好讀書,別讓你母親失望,有什麼事情、有什麼需要,都跟汪媽媽說,從今天開始,汪媽媽會照顧你。”

“我也是。”汪巧寧急著表達她的安慰,表示她的支持,可是她搶在季石謙之前落下的淚水,卻反而讓人更傷心。

一瞬間紅了眼眶,卻強壓下內心的痛楚,季石謙知道自己不能崩潰,他必須更加堅強,他一定要撐過這個難關。

後事處理完,季石謙回到了學校,努力過新生活。偶爾他也會回到鄉下,來到汪家,汲取一點家庭的感覺。

巧寧還是努力的讓他感到快樂,努力的希望讓他展現笑容,她說笑著,每次他回家,她也會煮一頓好吃的慰勞他思鄉的心。

突然發現,當年見到她時,她臉上那種稚氣的感覺已經消失了;現在在看著她,她把頭髮都盤起來了,臉上淨是辛勞,工作一定很累。

想著她不過才二十歲,卻必須面臨工作的壓力;而自己卻還在念書,他很急,急著想要趕緊出社會,總想著不能再拖,不能再讓她吃這種苦,不能再讓母親的遺憾發生。

可是命運似乎並沒有放過他們,半年後,汪母也出事了!

汪母的身體一向健朗、體力充沛,長時間工作也不成問題,卻在某人夜班上作時倒下,嚇壞了汪巧寧與所有人。

他們將汪母送醫,也從那天起汪母陷入昏迷。醫生檢查,汪母是猛爆性肝炎,送醫時已經非常嚴重。

汪巧寧守在醫院裏,哭幹了眼淚也沒有辦法讓母親好起來,她每天坐在病床邊,抓著媽媽的手,不停說著、拜託著、請求著,只希望母親能夠好轉,千萬不能丟下她一個人。

季石謙接到消息,不管自己還在期中考,立刻奔回來,沖進醫院時,已經不知道汪巧寧守在病床旁邊幾天了。

怎麼會這樣?一瞬間發生這麼大的變故,他們怎麼承受得起?

撐不過一周,汪母也去世了!

在江巧寧近乎痛哭的呼喊中,汪母還是去世了——不到一年,兩個孩子都失去了母親。

幾乎是同樣的守夜場景,這一次換成季石謙安慰著哭泣不已的汪巧寧。轉眼間,舉目無親,只剩下彼此可以依靠,可以互相扶助。

“巧寧,哭吧!哭一哭就沒事了……”忍不住那種想要疼她的心,伸手將她攬進懷裏。

點點頭,靠在他懷裏,淚水掉落得更是洶湧,她看著母親的照片,想起母親小時候對她的責備與關切,更不禁悲從中來。

“我媽跟你媽媽都已經完成人生的測驗了,她們都高分過關,現在的她們很輕鬆,我們也要加油,知道嗎?”

“可是……”

“我們都要堅強,汪媽媽會保佑你的。你可以哭,但是不要讓她擔心,要堅強……”他說給她聽,但也像是說給自己聽。

“可是都沒有人了……”這樣就不是家了……“還有我啊!我說過我們是家人,記得嗎?”忘情的吻了吻她的額,“給我一點時間,我會努力完成學業,回到你身邊,別擔心,至少我不會離開你,我永遠在這裏。”這是他的誓言,裏頭更蘊含著更深切的意味,他們都沒有察覺出來,只是順著心意,順著想要在一起的心意。

汪巧寧突然坐正,就坐在他面前,眼眶裏淨是淚水,更淨是不解的心痛,她問著他,“石謙,我們的命真的比較不值錢嗎?”

“為什麼這樣說?”

“你知道嗎?那個工廠的主任好過分,他每天都叫媽媽加班,還給媽媽好多事情做,還有我……因為我比較笨,媽媽必須幫我,所以我們每天都做到好晚……”

“……”聽著,除了心痛,還是心痛。

“醫生說,媽媽其實肝臟本來就不好,每天還這樣長時間工作……那個主任真的是壞蛋……可是媽媽說我們的命不值錢,為了養活自己只能接受……石謙,真的是這樣嗎?”她像個迷路的小女孩,不停的哭泣,邊哭邊擦跟淚,連帶讓季石謙也心痛到不知如何反應。

“我只是比較不會讀書而已……”

擦掉她的眼淚,將她擁進懷裏,“巧寧,我不是要批評汪媽媽,但是她說錯了,沒有這回事。相反的,在我心中,你……很珍貴。”

她是他的一切希望,更是他的笑容來源,她好珍貴。他在臺北讀書,每次想要回家,就是因為想要見到她,這樣的她,還不夠珍貴嗎?

珍貴到他總是把她擺在心裏最柔軟的地方,深怕傷了她。

哭吧!小女孩,接下來,我會照顧你的。不要擔心、不要害怕,無論如何,你還有我。

*        *        *

不到一年,兩家的大人都走了,兩個小孩在一夜間掙紮長大,跌跌撞撞,滿身是傷,卻更加貼近彼此、依賴彼此。

小鄉村裏兩間比鄰的小矮房還是在,但一時間人去樓空。房東把房子收了回去,汪巧寧拎著行李,住進工廠附設舊宿舍。

她與季石謙南北兩地分離,各自有著自己的世界。有著自己煩心的事情,但唯一的交集就是對彼此的思念。

成衣工廠裏的生活很無趣,生產線上總是重複著一致的工作,面對成批的布料,面對車縫機嚏嚏的聲音,面對燙衣蒸氣灼人的感覺,早上上工、晚上下班,回到宿舍,只能面對一夜星光,可能夜深到連月亮都不見了。

汪巧寧年輕,她努力適應這樣的生活,母親去世後,她更是努力這自己長大。

但是單純的她似乎沒想過要離開這裏,這裏是她的根、是她的家,縱使家不成家,但總有她的回憶,更是一個讓石謙回頭時可以找到人的地方。

所以她不能離開這裏,再苦,她都要繼續撐下去。

那天下午,工廠內工作正繁忙,汪巧寧在生產線上專心工作,四周嘈雜的聲音進不了耳。

“巧寧!”

一旁喊她名字的聲音非常大聲,但是在這樣的工作環境下,這樣的喊叫聲音實在難以聽見。

“巧寧——”

汪巧寧轉過頭,拉開口罩,也跟著大聲叫著,“什麼事——”

“電話——”

“什麼——”

“我說……電話——”

汪巧甯點點頭,滿是狐疑的離開工作崗位,前往辦公室,隔著玻璃,辦公室安靜多了,汪巧寧拿起電話,正在懷疑是誰打電話給她。

“喂!”

電話那頭的人先是頓了頓,這才開口,“請問是汪巧甯小姐嗎?”

“我是,請問你……”

“是這樣,我是石謙大學的老師,因為石謙把你填成他的聯絡人,所以我就打電話聯絡你看看。”

“老師你好。”石謙的老師?

“請你是他的親人嗎?”

親人?家人算親人嗎?“是。”

“是這樣的,我知道石謙的母親去世了,所以我才會打電話來詢問一下,那天石謙來找我,說要辦休學……”

“休學?”她驚訝的呼喊出聲。

怎麼可能?石謙上個星期才回來啊!怎麼都沒聽他說?

“是這樣的,上學期他期中考不知為何缺考了,所以很多科目學期成績雖然有及格,可是都不盡理想,因此他沒有申請到這學期的獎學金,也因此他還沒辦好註冊,我還在幫他申請看看急難救助。可是最近學校註冊快要截止了,所以他來找我,說要先辦休學,他要先去當兵。”

“……”她驚訝到說不出話來。

石謙不念書了?怎麼會這樣呢?上學期期中考……那不就是媽媽去世那段時間嗎?石謙都陪在她身邊啊!

老天!石謙為了她,連考試都沒考……“我想還是先通知一下他的親人,看看你們有沒有辦法幫他解決問題,學校這邊也會幫他解決看看,只是時間真的有點趕……”

老師說什麼,接下來汪巧寧都記不得了,她的腦袋裏只是回蕩著:

石謙要休學、要去當兵……石謙上學期期中考都沒考……汪巧寧震驚到不知如何是好,回到生產線上,整個人失神,連旁人的叫喊都沒聽到,一直到下班,她都處於心神不寧的狀態。石謙為了她連學業都不要了,這樣多可惜,石謙這麼聰明,怎麼可以不念書?

不行!這樣不行,這樣季媽媽一定會失望,說不定連媽媽都會罵她。

下班時間一到,汪巧寧立刻離開生產線,想盡辦法跟主任告假,說自己有很緊急的事情,今天真的無法加班,明天可能也得請假。

在主任懷疑的眼神中,汪巧寧回到宿舍,拿起提款卡,隨便拿了一點隨身的東西,跑到提款機把所有存款都提出來,中途還跌倒,腳好像還扭傷了。

她決定了,搭著夜車北上臺北去找石謙。

註冊時間就快要過了,也不知道石謙最近會不會回來,總不能等他回來了,才發現這傢夥已經休學了,那就太晚了。

太過分了,不是說好是家人嗎?他怎麼可以打算休學都不說……好痛,她的腳有點痛……搭著夜車,長途奔波不知幾個小時,老實說她還真有勇氣,這輩子她從沒到過臺北,第一次就是奉獻給石謙,沒想到一向膽小怕事的她竟然這樣自作主張,心念一動就這樣出發,只因為擔心他真的休學。

清晨天剛亮,車子到了臺北,到此刻她才覺得自己很衝動,連石謙的學校在哪里都不知道,就這樣沖到臺北來。

站在車水馬龍的客運站,看著人來人往的大都市,每個人的臉上都是匆忙的表情,汪巧甯仿佛進入大觀園,看著這個城市繁忙的景色,她承認自己有點嚇到。

好熱鬧喔!

果然跟鄉下地方不同……只是她要去哪里找石謙啊!

她知道石謙讀的學校,也知道什麼科系,只是到底要怎麼走才行……汪巧寧跛著腳,開始問路。

沒想到這一問,竟然花了好久時間,等到她真的找到學校時,已經過了兩個多小時,她氣喘吁吁,邊走邊流汗,腿酸到連腳痛都忘記了。

她本來想可以搭計程車,可是也不知道得花多少錢,深怕自己提出來帶在身上的錢會就這樣全部花掉。當然,她知道沒這麼嚴重,可是在幫助石謙解決學費問題前,她真的不能亂花錢。

於是她用走的,走了好遠、好遠的路,遠到她以為自己已經跨越一整個臺灣,終於看見了石謙學校巍峨的校門。

問了學生,知道石謙就讀學系的系辦公室在哪里,可是這不代表她就能找到人。

向系辦詢問,也只能知道他可能修哪些課!

她不知道該去哪里找季石謙,整個人又擔心、又害怕,深怕石謙已經趁這段時間將休學辦好了。

汪巧寧坐在系館前面,看著人來人往的學生,心裏不知該如何是好。“石謙……你在哪里啊……”

一晚沒睡的她,眼睛充滿血絲,顯然非常疲累,可是她不敢鬆懈,看著四周來來往往的人群,每個大學生都是神采飛揚的模樣。

原來這就是大學喔……好好喔!每個人看起來都好聰明喔……就在此時,一道低沉而略帶驚訝的男聲從身後傳來。“巧寧,你怎麼會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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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季石謙真沒想到會在學校看到汪巧寧,更不知道是該高興還是生氣,從家鄉到這裏,沒有千里迢迢,至少也是長途跋涉。

這女人怎麼會突然跑來!

汪巧寧轉頭看著他,眼睛眨了眨,還有點不敢相信真的是他,她的臉上迅速泛起笑容,手裏更用力握緊皮包。“石謙……”

季石謙走向她,臉上表情交雜,既是興奮,又有著擔憂。這麼遠的路,她怎麼來的?看著她臉上滿是汗水,一定很辛苦。

老天!她就這樣一個人跑來,從他認識她到現在,她從沒這樣單獨行動過,這一次,她究竟是為了什麼才會這樣鼓足勇氣上來臺北。

“你……你怎麼會來?”

他前來系辦,本想在註冊截止日前辦完休學,以免被當成末註冊而退學。等事情辦完,過幾天他就打算回去告訴她他的決定,然後申請提早入伍。

關於這些事情,他都沒有告訴她,一來是不想讓她擔心,二來是覺得這不是什麼大事,他只是暫時中斷學業,當兵也會有收入,退伍後他會申請複學。

汪巧寧看見他,太高興了,把這一晚上的奔騰、一路上的艱辛、一心裏的掛念全都忘光光,眼裏心裏只剩下他,嘴角的笑容也很殷切。

“石謙,我真的找到你了耶……”

嘴裏說著傻話,汪巧寧根本忘記自己到底來幹嘛。

季石謙歎息,這女人怎麼這麼衝動,一個人什麼也沒說就上了臺北,要是一路上遇到什麼事,怎麼辦……“你到底為什麼突然來找我?”

汪巧寧大夢初醒,趕緊拉著季石謙離開那人來人往的大樓前,往空曠處走去。

季石謙沒有多問,任由她拉著自己往前走。

邊走,汪巧甯邊打開自己的小皮包,嘴裏也念著,“石謙,我拿錢給你,不知道你到底需要多少錢,五萬夠不夠……”

“誰跟你說我需要錢?”拉住她,邊說這句話的同時,也發現她一路走來,腳都一跛一跛的,“還有,你的腳怎麼了?”

“沒事啦!不小心扭傷而已。”

兩人站在校園內這條寬敞的大道上,微風吹來,穿梭在兩人之間,季石謙帶著她進到一旁的小空地,這裏很安靜,現在才八點多,大概也不會有太多人經過。

“巧寧,拜託,一個問題一個問題告訴我,你怎麼會突然來?腳又怎麼會受傷?還有,是誰跟你說我需要錢?”

她的臉上露出大大的笑容,“你們老師啊!他昨天打電話給我,說……你要辦休學,說你沒有註冊,所以我趕快拿錢來給你啊!”

他震住了,不敢相信她竟然為了這件事特別為他送錢來!

汪巧寧笑了笑,趕緊將皮包裏的鈔票拿出來,厚厚一疊千元大鈔,連數都沒數就這樣全部塞進季石謙的手裏,轉眼間她的皮包裏只剩下區區幾張數百元鈔票。

“這些錢你先拿去註冊,如果有不夠的……再過一個禮拜我就發薪水了,到時候我再拿來給你……”

手裏握著鈔票,好重,重到他的手臂似乎隱隱作痛,他的胸口似乎也發悶。她就為了這樣,不辭長途跋涉也要趁夜北上為他送錢?

這個傻女人,到底在想什麼……“巧甯,這錢……我不能收!”

汪巧寧訝異,“為什麼?”

“這是你辛苦工作的錢,我不能收,你拿回去……”

“可是你註冊怎麼辦?”

季石謙笑了笑,“我打算先休學,去當兵……”

“那怎麼可以?石謙,你把這錢拿去註冊,不可以休學!”

歎口氣,“巧寧,我只是暫時休學,等我當完兵,還是會再回來讀書,況且就算我畢業後也是要當兵,不如先盡了這個義務。”

汪巧寧不懂,只是急急的搖頭,手收到身後,死都不肯再把錢拿回來,季石謙將錢拿在手上,兩人就這樣僵持著。

“石謙,我拜託你,絕對不能休學啦!你一定要把這個大學讀完啊!

你想想,季媽媽好希望可以見到你大學畢業的……”汪巧甯邊說著,也跟著哭了出來,淚水直掉落。

她好不會說話,更不知道怎麼勸他,她真的好怕他就這樣決定停止學業,那她一定會很傷心的。“我知道,你上學期是為了陪我辦媽媽的後事,才會沒考期中考,成績不夠申請獎學金才沒辦法註冊,老師都有告訴我……”

嘴裏暗暗咒念,“他怎麼那麼多嘴啊?”

“石謙,我求你,你把這個錢拿去註冊,不然我會內疚的。”

一手攬住她瘦弱的肩,“傻瓜,不是因為你的關係,是我自己沒有規劃好,你不用感到內疚。”靠在他高大的懷裏,汪巧寧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事實上,她沒說,那個希望見到他完成學業的人也包括她。

她好喜歡看見聰明的他,好喜歡看見他每次考試,每項表現都很優秀,那就是她心裏最萬能的他。

季媽媽去世時,媽媽有答應要好好照顧石謙,現在媽媽也去世了,她是媽媽的女兒,她必須代替媽媽完成這個承諾。“石謙,答應我,你不會休學,你會繼續讀書,好不好?”

“……”抿緊唇,內心淨是痛苦掙紮。

汪巧寧眼眶裏淨是淚水,臉頰上也是淚痕,但她不死心的仰頭凝望著他,似乎正在等待他的回應、等待他的首肯。

“巧寧……”

“石謙,我求你,答應我……”

季石謙看著她,眼眶不覺一紅,呼吸也跟著沉重了起來。這是第一次他感覺到貧窮的折磨,磨到人志消氣滅。

是的,他必須拋棄尊嚴的承認,幾天來他曾經想過各種辦法,甚至回到家鄉時,有想過要找人借錢,可是一身傲骨的他開不了口,遇到以前的老師,遇到許多認識的同學,他都無法低聲下氣去求。

眼看再不註冊就得退學,所以他才會做出最壞的打算,去當兵,反正當兵也可以存錢,退伍後再繼續完成學業。

可是……這女孩竟然連夜為他送錢來,他不是不把她當成最重要的人,就是因為最重要,所以面對她,他根本沒想過要開口。

他不想讓她擔心,她的日子已經過得夠辛苦了。

“石謙……”

“我不知道要到什麼時候才能還你……”話一開口,既沙啞又沉重,但胸口似乎也充滿了一種溫暖的感覺。

“你才是傻瓜,好好讀書,錢不用還。你這麼聰明,當然要多讀一點書。”心裏很高興,他似乎接受她的懇求了。

擦掉淚水,汪巧寧臉上露出笑容,看看四周,“你們學校好漂亮喔!”

季石謙苦笑,手裏握著鈔票,重如千斤,很紮實的存在著,他卻不敢去看,那一張一張鈔票都是她辛苦工作存起來的,她卻在第一時間,知道他的處境後,趕上來將錢全部都給他。

相較于她的辛勤工作,他只是個不事生產的學生,他何德何能?

“這些錢你先用,如果有不夠,下個禮拜我發薪水再領給你。”

“不用了,這樣就夠了。”

汪巧甯看看手錶,“石謙,我要先回去了,我今天請了假,可是晚上要回去跟主任報到,你要保重,一定要去註冊喔!”

她轉身想走,季石謙攔住她,想了想,“你等我,等我一下,不要跑喔!”

他邁開長腿,往宿舍方向跑去,過一會兒,他拿著兩頂安全帽跑過來,一頂給她,然後帶著她,走向停車場。

“石謙,你要做什麼?”

“我跟學長借車,我送你去車站,你的腳受傷,不要再用走的。”

他騎著車,她坐在後頭,這一路上,兩人同車,享受這難得的獨處時光。到了車站,季石謙幫她買好車票,也買好吃的、喝的。

坐在候車室,季石謙陪著她,汪巧寧還是交代,“石謙,一定要去註冊喔……”

“我知道,我會的,你放心,以後這種事情不會再發生了。”

“其實沒關係啦!你有困難都可以跟我說啊!我們是家人耶!”

“我恐怕沒辦法繼續只把你當家人了。”他苦笑說著,她卻聽不懂,不懂他那顆心因為她這樣無私的毒獻,已經無法阻止為她而悸動。

這個女人,這個傻女人……他恐怕得拿一輩子來還她,季石謙向自己許誓,他要趕快茁壯,接下來換他照顧她。

這不只是因為他欠她,更是因為她已經成為他生命中最大的期待、最深的安慰,以及生活困頓疲累時最美好的夢想。

加油吧……季石謙在心裏這樣告訴自己。

*        *        *

這種分隔兩地的日子過得很久,很難熬,當學生的時候,他思念她,畢業後入伍,他也是思念她,命運的安排讓人難以適從,轉眼間,從高中畢業到現在,他們已經彼此分離了六年多。

偶爾見面,都是他回到家鄉與她相聚。說是家鄉,卻早已沒有太多熟識的人,那都是因為她,才讓那個地方稱得上是“家鄉”。

巧甯已經不是小女孩了,二十四歲的她是個成熟的女人,雖然偶爾還是會在他面前露出像孩子般的可愛笑容,可是她的眉上總是染著輕愁,肩上似乎扛著許多生活的負擔。

他看到的她總是這樣辛苦的工作著,揮著汗,專心一致。她說,她就跟媽媽一樣,都是忙碌的命,這一輩子恐怕只能像只蜜蜂來回穿梭、四處奔走,求個溫飽。

他說,不會的,他不會讓她這麼辛苦的……他退伍後,一切就交給他吧!他是男人,他會負起責任。

老實說,他們之間沒談過什麼承諾、沒說過什麼甜言蜜語,更沒講過誰愛誰,可是他們似乎很自然這樣認定彼此、等待彼此。

有這樣一個人可以等待、可以期盼,已是上天垂憐。

退伍很快就到來,正如六年光陰一樣,快速流逝得幾乎不留痕跡,季石謙背著行囊回到故鄉。

汪巧寧記得他退伍的確切日期,告訴他要在宿舍幫他準備豐盛的一餐飯,他笑著表示一定會回家……有她的地方,就是他的家。

可是他卻失約了!

那天他離開營區,回到家鄉卻沒有去見她,反而打電話告訴她他要去高雄,要去找工作。

事實上,那天他碰到了何美玲——那個高中時候聯誼而認識的女孩,她硬是要帶他去見她父親,要把他拉進何家的家族企業中。

一開始他有點抗拒,他並不想靠著裙帶關係而獲得工作,可是一想到巧甯是在何家的工廠工作,他默然了。

心念一動,決定去高雄。

汪巧寧不知道,接到電話時只是笑著說沒關係,要他好好加油,有空再回來。

可是她心裏知道,她是很失落的。

在生產線上,表面上她專心工作,心裏卻不斷想著:石謙就這樣飛出去了,也許以後石謙就不回來了,他們還有機會再見面嗎?

她告訴自己不可以這樣想,石謙這麼聰明,這裏太小了,會困住他的,只有讓他飛向外面的世界,才不會浪費人才。

“巧甯、巧寧,我在叫你耶!”

趕緊回神,“有什麼事嗎?”

“你在想什麼啊?想到都失神了。”

“沒有啦!”

“我們在說,你知道總公司聽說要換廠長跟副廠長了嗎?”

搖頭,這種高層的事情她從來不知道,也懶得去理會。她只知道做好自己的事情,領她的薪水,然後想著石謙。

上次石謙回來休假已經是一個多月前的事了,她已經好久沒看到他,老實說,她好想他。

不知道為什麼,小時候還沒發現自己這麼依賴他,反而是愈長大、愈獨立,愈想著他。

想到時心裏就好沉,那種想念不只是想念,裏頭還藏著更深的一層情緒,仿佛他是這個世界上她唯一在乎的人。

石謙……旁邊的同事繼續說著,汪巧甯的思緒卻不知飛到哪里去了。

“聽說新的廠長是個年輕人,剛退伍耶!老闆好像很器重他,要讓他歷練歷練,才會派他來我們工廠當廠長。”

“對啊!聽說在公司裏,廠長是最冷門的職缺……不過我聽說,那個副廠長是大老闆的女兒。”

“說不定那個副廠長就是暗戀廠長,才會跟著來喔!”

“有可能喔!真想看看廠長長什麼模樣?”

“就是啊!”

眾人七嘴八舌說著,只有汪巧寧繼續專心工作,一句話也沒聽進去,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

過了兩天,工廠還是一樣的忙碌,但是廠內氣氛更是不一樣,每個人似乎都在期盼什麼,常常不自覺的向門口張望。

只有汪巧寧專心在自己的工作上,事實上她知道,她是在想自己的事情,想石謙的事情,這樣的想念已經專注到排除一切外來的幹擾。

這時工廠傳來聲音,現場一陣騷動,似乎每個人都站了起來,向前方張望,汪巧寧不明就裏,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情。

“各位同仁,請大家暫停工作一下,往前面集合。”

所有人開始動了起來,汪巧寧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一旁的人趕緊將她拉起來,一起往前面走去。

“請大家動作快一點,新的廠長與副廠長馬上就要到了。”

原來是新的主管要報到,順便要認識一下所有同仁。汪巧寧放下手裏的布料,起身往前方走去。

現場所有人下停竊竊私語,每個人都交頭接耳,不停談著新主管的人事,沒有人知道誰是新主管,但每個人都像是掌握了重大八卦一樣,說個不停,只有汪巧寧乖乖站在人群最後面。

這時,新的主管定進工廠,所有人安靜了下來。

汪巧寧一抬起頭,就看見了那一男一女,她愣住了,不敢相信眼前的人就是工廠的新主管。

“我們請新廠長為我們講幾句話。”

“大家好,我叫季石謙。”他高大的身軀站在最前頭,儼然是所有人注目的焦點,“從今天開始擔任這間工廠的主管,如果大家有什麼問題,都可以來找我,我會協助大家,也請大家協助我,謝謝。”

不卑不亢的態度,沉穩內斂的語氣,還有他高大英挺的身材與面貌,讓現場所有人鴉雀無聲。

但是最震驚的,當然還是站在人群最後方的汪巧甯,她張大嘴,不敢相信石謙要當廠長?

“接著我們請副廠長為我們說幾句話。”

“我是何美玲,相信你們都知道我就是董事長的女兒,未來我會輔佐廠長,大家還是以廠長為主,謝謝。”

何美玲站在他身旁,郎才女貌,一個是英俊的男人,一個是美麗的女人,他們好登對……他們……汪巧寧不知怎地,那股失望的情緒蔓延她的胸口,她低下頭,不知道怎麼自己竟然會有一種無力感。

垂著頭,她自然沒有注意到季石謙在人群中搜尋的眼神。他當然在找她,事實上,他也是為了她而來。

他向何美玲的父親表示,他希望進到這家工廠工作,從基層做起。

何董事長大加稱讚,說在工廠工作很辛苦,沒幾個人願意去,季石謙願意試試看,讓他更是覺得這個年輕人不錯。

可是就算是從基層做起,也不能太基層,於是董事長決定讓季石謙當廠長。而派自己的女兒當副手,意思也很明顯了,就是希望有機會讓這個年輕人從屬下變女婿。

終於他在人群中找到人了,那個女人低著頭,不知在想什麼:而汪巧寧似乎感覺到有人在注視她,趕緊抬起頭,立刻就對上他凝視著她的眼神。

季石謙對她眨眨眼,對著她笑了笑,汪巧寧不由自主的笑了笑,收拾起心裏異樣的情緒,也對他眨眨眼。

她應該祝福他的,當上廠長,前途一片光明,只是她心頭有著說不出的沉重感,不是嫉妒他,事實上,她從來學不會嫉妒別人。

她只是覺得明明他就回到她眼前了,為什麼她會覺得他離她更遙遠了?

石謙在一瞬間從一個很熟悉、很熟悉,親如家人的朋友,變成主管,變成別人器重的青年才俊。

歎口氣,她為他高興、給他祝福,卻也感歎,他們之間還能跟小時候一樣嗎?

如同在那段最艱困的日子裏,兩人彼此扶持、互相慰籍……突然間,她想起那個坐在她身邊叮嚀著她寫作業的男孩,想起那個跟她達成協定,交換工作的男孩……逝去的就是逝去了,留下來的,只剩回憶了。

*        *        *

季石謙上任了,新官三把火,廠裏面也氣象一新。

學商出身的他很重視帶人心,他幾乎聽遍每個員工的想法,希望能鼓舞員工的士氣。

他會接近每個人,跟大家聊天,聽大家的意見,即時針對大家的疑問做出回應。每個人都很服他,相較之下,副廠長何美玲就比較難親近,也比較有距離。

汪巧甯很欣慰,她知道石謙很認真,自從他來後,工廠裏每個人都很有幹勁,做起事來也是沖勁十足,每天大家都拼盡全力的工作,連帶讓工作效率也提高許多。

唯獨汪巧寧覺得很遺憾的是,她跟石謙沒有太多交談聊天的時間,他總是忙碌的開著會,盯著流程,處理跟上游與下游的聯繫,很忙,只是他總會在忙碌中經過她身邊時,給她一個笑容,或是眨眨眼。

江巧寧想,這樣就夠了。

他不一定要真的來跟她說話,至少他沒有表現得好像不認識她,連旁人都懷疑,他們好像是舊識。

只是這樣的交集真的好像彼此只是有幾面之緣而己,他沒有主動來找過她,甚至連交談都很少。

常常只是他在跟所有同事聊天時,連帶問到她。

同在工廠內,卻沒有說到話的機會,她總不會無聊到,主動跑去跟廠長打屁聊天……他不只是石謙,也是她的主管啊!

那天晚上,汪巧甯下了班,回到宿舍中,整理完衣物後,看看時鐘,快要十點了,她打開收音機,聽著音樂。

這時,窗邊突然一陣震動,她差點嚇了一跳,還不敢走向窗邊,過一會兒窗戶又是震動,這才發現外頭有人丟石頭。

汪巧寧不敢相信,這裏是三樓耶!那個人臂力也太好了吧!還把石頭丟到三樓。

她一步步緩慢走向窗邊,躲在窗臺旁邊偷看,一眼就看見外頭的狀況!這一看讓她很是訝異,趕緊拉開窗戶,“石謙……”

外頭樓下站著一個年輕男人,穿著襯衫與牛仔褲,正準備再挑顆小石頭往上丟,眼角餘光發現樓上窗戶已經打開。

他站在樓下,對著她笑了笑,汪巧寧眨眨眼,不敢相信他會來這裏,她也不敢大聲叫,怕吵到宿舍裏面其他可能已經入睡的人。

她只能小聲的問:“你要幹嘛?”

他對她伸出手,揮揮手要她下來,汪巧寧點點頭,滿肚子狐疑,卻還是聽話的走下樓來找他。

事實上,她還真無法拒絕他。

五分鐘後,她出現在他面前,這是這段時間以來她第一次與他獨處,更是第一次這麼接近他。

“你肚子餓不餓?我們去吃宵夜。”

“這麼晚吃東西會胖啦!”

摸摸她的臉,“你太瘦了,怎麼可能會胖?不然,陪我。”

汪巧寧抬頭,看著他的臉龐,發現這張男人的臉讓她有點暈眩,也發現這張臉跟她記憶中那個大男生的臉似乎又有點不同。

現在的他,是個十足的成熟男人,刀刻般的臉龐,下巴長著些許胡髭,看起來頗有男人味。

他有著高大的身軀,站在他面前,他幾乎可以擋住她。

好奇怪,為什麼現在她看他,幾乎都是從這種角度看他,再也無法像以前一樣把他當成是家人,簡簡單單的感情,毫無芥蒂的相處。

他把安全帽遞給她,她跨上他的機車,車子揚長而去。突然間,她又想起當年她送註冊費到臺北給他,他騎著車送她到車站的畫面。

“這輛機車是你的?”她靠在他身後,大聲說著,聲音在機車引擎聲以及風聲的掩蓋下,顯得弱小難聞。

但是季石謙還是聽到了。“是啊!前一陣子才買,方便我跑東跑西的。”

“你騎車要小心喔!”

“我知道!放心,我技術很好!”話一說完,車就向前飆了出去,惹得汪巧寧驚呼,趕緊抱住他的腰。

“討厭啦!”

“對不起!對不起!哈哈哈——”

這一刻,兩人之間只有輕鬆愉悅,所有異樣的情緒統統忘記,這獨處的世界竟一如小時候一樣,單純而無瑕。

過了十多分鐘,兩人來到一個小面攤,季石謙點了一大堆東西,就這樣與汪巧寧一起享用。

他大口吃面,還差點燙傷舌頭,不斷呼氣,汪巧寧看著,笑了笑,打開飲料罐遞給他,又交代他不可以一下喝冷的、一下吃熱的,他連連答好,兩人相視而笑,氣氛融洽。

這樣的氣氛充滿了寧靜,充滿了令人放鬆的感覺。或許是她多想了,他們之間誰都沒有變,只要這樣獨處,一切就回到從前。

季石謙看著她,心裏漲滿溫柔的感覺,這陣子,他總感覺到她很不尋常,不但很少跟他說話,就連他找她談話,她的反應都很沉默。就連她看他的眼神,都充滿了五味雜陳。

他不想讓她在廠裏面受到注目,所以儘量控制自己不要太常去找她聊天,讓她專心工作,他只要從旁協助關心就好。

可是她偶爾看著他的眼神,卻又充滿憂鬱,似乎有好多話想說,又不知該怎麼說。

所以今天他下了班才決定找她出來,就當作是約會吧!兩人自從認識以來,也沒有太多機會一起出遊。

“巧寧,最近還好嗎?”

點點頭,“還好,自從你來了之後,工廠的人大家都很認真工作,效率也很好喔!”

“我問的不是他們,而是你。”汪巧寧窒了窒,季石謙拿著飲料,喝了一口,若不是因為要騎車,他更想喝酒。

“我覺得,你好像不想理我。”

“才沒有!”汪巧寧大叫,個性坦率的她,直接就將反駁說了出來。

“可是自從我來了以後,你的反應好奇怪,不太像以前的你。巧寧,發生什麼事了嗎?”季石謙笑了笑,“你以前只要我回來,就會纏著我說東說西,可是這段時間,你好像想跟我保持距離。”

“因為你是廠長啊!”

一句話說出他們之間的距離,季石謙歎口氣,“廠長只是我的工作,並不是我的人,我還是季石謙,巧寧。”

看著他,他那深邃的眼眸裏,竟湧起一絲無奈,汪巧寧跟著心疼。

他坐在她旁邊,“巧寧,我不希望我們之間有距離,你真的是我最重視的人。就算在工廠裏,有時候我不主動找你,是因為我怕在別人眼中你太特殊,這會給你帶來麻煩,可是這不代表我希望我們之間有距離,你懂嗎?”

汪巧寧聽著,這已經是習慣,從以前到現在,只要是他說的話,她都會乖乖的聽。

“巧寧,我還是我,並沒有變啊!”

他笑著,她也跟著笑了,嘴裏也說著,“我也沒有變!還是一樣笨。”

他哈哈大笑,事實上,他更想將她擁進懷裏。他已經長大,已經懂得什麼叫作男女感情,而她就是那個對的人。

他回到她身邊,接下來他會慢慢展現自己的誠意與情感,更會在工作上繼續努力,他會接受她所承擔的一切辛苦,自此之後,有他來扛。

“記住,以後心裏有任何事情,都可以主動來找我,不要怕自己與眾不同,在我心中,你真的是不同的。”

她點頭,臉上露出燦爛的笑容。

季石謙知道,她的情緒都寫在臉上,既然笑了,就真的是敞開心胸了。“還有,我可不可以跟你要求一件事?”

“什麼事?”

“你不是說,我退伍那天,要煮一桌菜請我吃嗎?”季石謙對她眨眨眼,“現在可以請你實現諾言嗎?”汪巧寧笑了笑,用力點點頭。

這一夜,他們重新溫習了過往的甜蜜,突然覺得對人生充滿希望,突然覺得,有他、有她,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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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這種感覺真是奇妙又甜蜜,又有點好笑,他又回到她身邊了,出現在她眼前的頻率甚至比以前還要高。

常常汪巧寧很辛苦的工作著,就可以看見季石謙在附近巡視,聽見他很嚴肅很認真的跟其他人交談,然後經過她身邊時給她一個微笑,或是眨眨眼睛。

自從那天晚上兩人一同“約會”過後,她漸漸放開心胸,也會給他一個微笑,或是對著他做鬼臉,常常因此惹得他哈哈大笑,結果全工廠的人都在看。

她知道很多人都在猜測她跟石謙是什麼關係,老實說,這個問題她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她想過很多種可能,每一個都可以讓她傻笑,可是每一個都讓她不敢想。

青梅竹馬、女朋友、老婆,她很想,但是他好像也從來沒讜過什麼,沒對她表示過什麼。

事實上,她也沒信心,以前都沒機會了,現在的他們差得更遠了。

尤其她又常常看到那個何美玲就這樣跟在石謙身邊一起巡視,心裏的失望也更深。

她要怎麼才能比得過這個女人,才能站在他身邊,配得上他呢?

別想了,她只是個小小的作業員,說難聽一點就是女工;而他是廠長,現在連她都沒有把握他會選擇她。

那天晚上,十點多了,工廠裏機器持續運作,儘管已經很疲倦了,汪巧寧跟著一群員工,還是繼續努力工作著。

她安靜聽著四周其他人說話,或許是因為這是晚班,他們相信大概主管也不會盯在旁邊,每個人講話都比較大聲。

“唉!現在錢愈來愈難賺了.”

“就是啊!巧寧,你說對不對?”

“……”

“巧寧!”

汪巧寧終於回神,看向其他同事,“怎麼了?”

“巧寧,你累了是不是?我們講話這麼大聲,你都沒聽到?”

笑了笑,“對不起,我可能真的有點累了。”

那幾個女性員工看著汪巧寧疲憊的模樣,都很是心疼,巧寧在這裏工作很多年了,從高職剛畢業就進來,每個人都把她當成小妹妹看待,而且她也不是一個會偷懶的人,總是盡全力的工作。

一旁沒有人看著,話也說得大聲了起來,“你們說公司是不是故意的啊?最近把上班時間這樣調動,怎麼可能不累?”

“就是啊!我看一定是故意的。”

“說不定這還是廠長同意的。

汪巧寧聽著,立刻反駁,“才不會呢!他才不會這樣做。”

“誰知道?延長工作時間這種事情,廠長怎麼可能不知道,他這個廠長是做假的啊?”

“反正他不會就對了啦!”

汪巧甯堅決要幫石謙辯駁,她才不相信石謙會是這種主管,會做這種事情,會這樣對待員工!

“我看很難說喔!”

“才不會呢!”

“不會什麼?”

眾人嚇了一跳,講話的人竟然是季石謙!沒有人相信這麼晚了,他竟然還會出現在這裏。

事實上,最近他都在高雄的總公司開會,根本沒有進廠,大小事情他都暫時交給何美玲處置。

今晚他才回到這裏,本來想回去休息了,可是心念一動,決定進來看看,結果沒想到就這樣看到一群員工還在生產線上工作,其中就包括巧寧。

所有人都屏息,只有巧寧臉上露出愉快的笑容,直直的望著他。

她心裏想,最近都沒有看到他,其實他大概也是很辛苦的到處奔波吧!

“廠長好!”

季石謙無奈的摸摸她的頭,動作很是親密,“我說過,叫我的名字就好。”

“哦!”

這些動作看在所有人眼裏都滿是興味,這裏很多人都知道季石謙與汪巧寧有關係,不過這兩人之間似是關係匪淺啊!

季石謙看看她,再看看四周,“你們剛剛在說什麼,什麼東西會不會?”

汪巧寧面對他,心裏一點芥蒂都沒有,可是其他人不這麼想。石謙雖然好相處,可是他畢竟是長官,剛剛他們說的那些話適不適合在他面前講,講了會不會產生副作用,誰都不敢打包票。

可是巧寧沒有多想,就好像過去在跟他聊天一樣,先是重重歎了一口氣,然後就把所有最近各種傳言娓娓道來——“最近我們的工作時間都被拉長了,以前早班是從六點到下午一點,晚班從一點到八點,八點之後就算是加班:現在每個班的時間都延長兩個小時,變成五點到兩點,兩點到十一點。”

季石謙聽著,眉頭也皺了起來,後頭的人雖然感謝汪巧寧把話說出來,可是也擔心不已,畢竟季石謙就是廠長,他們擔心這個延長工作時間,會不會就是他的主意。

“這根本就是要取消加班時間,因為加班時間還要付加班費,只要延長上班時間就不用了。”

“……”

汪巧寧手裏繼續工作著,嘴裏也不停說著;季石謙則是安靜聽著,不發一語,也難以判斷他臉上有什麼表情。

“這樣一來,早班必須減少睡眠時間,提早來上班;晚班的人就得延後下班,拖到十一點,老實說,這樣大家都好累。”

後頭有人趕緊出聲:“巧寧……”

他們想要提醒她,就算是面對還滿得員工愛戴的季石謙,也不要說這麼多,誰知道他會不會一下子翻臉。

但是對汪巧寧而言,很多時候她不自覺的忘記他是一個主管,這不代表她會拿喬,只是在她心裏面,他們一起經過太多時光、擁有太多的回憶,她很難單純的把他只當戍是主管,以前她會向他吐苦水,現在自然也會。

汪巧寧沒聽到,還是繼續說著,“最重要的是,大家工作時間增加了,收入卻減少了。以前想要多賺一點錢的人,可以留下來加班:現在留下來加班,變成是分內的工作時間,不留還得扣薪水。”

愈說季石謙的臉色愈沉,非常凝重。

後頭的人很緊張,終於大聲出聲提醒,“巧寧。”

汪巧寧回過頭,一臉不解,又看看季石謙,看他一臉沉默不語,她知道他正在沉思,正在思考她說的話。“石謙,我們很弱勢,為了工作,再怎麼樣的條件都得接受,可是這樣真的很累,也很不公平。”

季石謙看看她,心裏雖然被她所說的給震住了,可是看見她這樣滔滔不絕的說著,竟然也有~種想要微笑的衝動。

又摸摸她的頭,後頭那些同事想要制止她的舉動,他都看在眼裏,說真的,連他都覺得這女人太心無芥蒂,可是對他,他說過,他對她不只是主管,她可以不用對他設防。

“巧甯,同事的擔心你也看到了,以後這些話記得在我面前講就好,知道嗎?”

“我知道啦!”也只有在他面前,她才敢。

他對著她笑了笑,她也展開笑顏。老實說,看到他,她所有疲憊都消失了,好奇怪喔……

他看向其他人,“對於這件事,我很慚愧,我必須老實說,我完全是狀況外,因為這絕對不是出自我的決定。但是我是主管,我有義務掌握狀況,所以我會去弄清楚,給各位一個交代。”

“謝謝廠長。”

環顧四周,“時間到了就下班吧!工作到這麼晚,其實對工作品質也不是好事,我會去弄清楚,瞭解到底是誰的主意。”

“石謙,如果是上面的意思呢?”老實說,她一開始就不覺得這會是他的主意,他才不會是那種會壓榨員工的人。

“這樣就更要向上面反應,生產線的狀況關乎公司的營運,如果政策會產生問題,他們也不能放著問題發生不管,放心吧!交給我來處理,我會給你們一個交代。”

汪巧寧相信他,她真的相信他,她知道他是個會為員工著想的人,她最討厭的就是這種欺負員工的老闆,而她相信他不是。

因為他們都曾經受過這種苦,他們的母親都因為這樣的老闆而受害,所以她相信,她也堅信,他絕對不會這樣做。

最後確定始作俑者真的不是季石謙,而是何美玲!

為了此事,那天在辦公室裏,季石謙幾乎要跟她杠上。

季石謙很狠,老實說,他的手腕也很高明,劈頭第一句就是質疑她,為什麼這種重要的事情,不需要經過廠長同意?難道他這個廠長是當假的,一切副廠長說了就算。

一句話堵死何美玲,老實說,這個暗戀季石謙很多年的女人只是希望短期內提高公司的獲利,最快的方法,當然就是砍人事成本。

提高公司獲利,才能讓總公司更信賴他,提升他在公司的地位。

這些都是她告訴他的。

“不需要,如果不能得到員工的信任,上面的人信任我也沒有用,我也做不了事情。”

於是短短半個月,又是一道新的政策,雖然延長工作時間的部分不變,但是只延長半個小時,然後依舊保留晚上的自由加班時間,讓想多賺錢的人可以賺加班費。

所有人都很滿意,稱讚石謙,反而有許多人偷偷罵著何美玲。而這樣的場面,讓這個嬌生慣養盼女人很是不悅。

她不認為自己有錯,誰會嫌錢賺太多?減少支出,才能增加收入,這是不變的道理,可是季石謙不支持她,這讓她很挫折,然而這件事情過去後,更大的風暴立即傳來——那天何美玲開除了兩個孕婦員工,原因是她們辱駡她,事實上,所有人都知道,從這兩個員工懷孕開始,何美玲就想動手,因為她認為過一陣子她們就得請產假,公司不但得失去人力,還得支付她們薪水。

這件事迅速在廠內引爆,每個人的不滿都到了最高點,那兩個員工哭哭啼啼,哭訴著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養家。

汪巧寧的憤怒最強烈,她聽著那兩個准媽媽的哭泣,內心感到忿忿不平,突然像是想起當年自己的母親,還有石謙的母親,是不是就是這樣被掃地出門!

她安慰那兩個女人,可是說真的,沒有人知道該怎麼幫助她們。

站在這些主管面前,她們這些員工很渺小,渺小到幾乎沒有發言的空間與機會。

於是汪巧寧的憤怒也跟著引爆了,這輩子,她從來沒有這麼生氣過,拉著兩個懷孕的女員工,撕下貼在公告欄上的解職令,她氣衝衝的要去找何美玲理論。

解職令上就印著這個女人的名字,冤有頭、債有主,誰造的孽,該找該找誰。

後頭自然跟著一大群員工,整個工廠內幾乎呈現停工狀態,沒有人有心工作了,開玩笑,上頭這樣隨隨便便就開除人,哪還有人有心做得下去。

聚集在何美玲的辦公室門口,汪巧寧敲敲門,後頭有人已經耐不住性子,大聲吼叫——“何美玲出來!”

“出來!”

汪巧寧沒有意識到這一大群人跟著她來,其實反而讓她陷入為難的境地,那就好像是她發起這樣的活動,讓生產線運作都癱瘓了。

門打開,女人趾高氣昂,“你們在幹什麼?為什麼不去工作?”

“為什麼把她們開除?”汪巧寧拿著那兩張解職令,也不客氣就直接當著她的面詢問。

何美玲瞥了一眼,把早就編好的詞說了出來,“辱駡上級,根據公司規定,就是開除。”

“辱駡?她們平常連跟別人說話都是輕聲細語的,怎麼可能辱駡?

你不要找不到理由就隨便胡說八道。”

“你閉嘴!汪巧寧,你只是個作業員,你竟然敢這樣跟我說話。”老實說,何美玲早就看她不爽了。

這麼多年下來,季石謙的眼裏只有汪巧寧,就算她何美玲跟著他到臺北念書,或是跟著他進到這裏當個小小的副廠長,都無法吸引他的注意,在他的眼裏還是只有汪巧寧。

“你這個惡毒的女人,你只是因為她們懷孕了,才把她們開除……”汪巧寧氣憤的吼道,她從沒這麼生氣過,真的是氣瘋了。

“是又怎樣?”

“到底是怎麼回事?”季石謙聽到消息,知道一大群人就聚集在何美玲的辦公室外面,他趕緊趕了過來。

汪巧寧沒聽到他的聲音,“何美玲,你把這兩個孕婦開除,以後你如果懷孕,也不會有好下場的!”

她詛咒何美玲,汪巧寧想起自己的母親、想起石謙的母親,都是因為遇到這種壞老闆,才會這麼慘,心就更是生氣。

這樣的詛咒讓所有人都倒拙一口氣,沒有人敢相信這是一向安靜、一向善良的巧寧說得出口的話。

連季石謙都不敢相信,整個人僵立在現場。

何美玲也氣到整個人不停喘息,眼角瞥見了季石謙,心裏更是生氣。“汪巧寧,把你的話收回去,跟我道歉,你以為有廠長給你撐腰,就可以這樣胡說八道,瘋狗亂咬人嗎?”

事實上,汪巧寧話一出口就後悔了,她只是太生氣了,想到這兩個孕婦就這樣被掃地出門,真是氣到不知如何是好。

“道歉!汪巧寧,不然我立刻開除你。”何美玲直接挑戰季石謙,“季廠長,你就容許她這樣頂撞長官。還出言不遜嗎?”

汪巧寧死都下開口,臉色一片死白,她看向季石謙,他的臉色也不好看。

現場一片死寂,每個人都僵著,大氣都不敢喘。

她以為他會支持她的,可是在這麼多員工面前,何美玲也是主管。

他不可能故意去打擊她的威信。

於是他開口。“巧寧,道歉”

汪巧寧全身像是被雷擊,半晌說不出話來,任何人的話她都可以不理,唯獨他,他只是輕輕兩個字,就讓她好傷心。

顫抖著唇,汪巧寧忍住眼眶裏的淚水,“好!我道歉,對不起……”

說完,轉身立刻離開現場。

季石謙立刻動身去追,但是臨走前,他還是丟下了命令,“何美玲,你簽的資遣令我沒看過,所以不算;你重擬一份給我,在這之前,所有人都回去工作,包括那兩個女員工。”

話一說完,他立刻離開現場,跑出了工廠,在轉角的一個小花園裏,看見汪巧寧的背影。

她的背不斷抖動,似乎在哭泣。

果然,汪巧寧背對著他,不停流著淚,邊擦邊流,似乎像是哭不盡一樣;季石謙歎了口氣,知道她一定在怪他。

走上前去,就站在她身後,季石謙竟然不知道該怎麼開口說話。

剛才在這麼多人面前,巧寧說的那句話確實不恰當,加上何美玲那句“有廠長在幫你撐腰”,他沒有選擇,只能要求她道歉。

汪巧寧看見了他,把眼淚擦幹,不想在他面前哭泣,但是她也不想說話,於是兩人就這樣僵持著。

終於,還是季石謙先開了口,“不要這麼衝動,有些話沖口而出,問題反而更複雜。”

“石謙,你知道嗎?我最討厭這種人,這種不把員工當人的人,沒錯!媽媽說得沒錯,我們的命不值錢,但是我們也是人啊!不是狗,昨天對你們還有點用處,就繼續養;明天對你們沒有用處了,就把我們踢走!”

“我從來沒有這樣想過我的員工,更何況是你。”對他這麼重要的她……

“我可以道歉,但是那兩個孕婦怎麼辦?沒有工作,她們該怎麼養家?一個員工就代表一個家庭,代表好幾張嘴要吃飯。”汪巧寧說著說著,淚水又湧了出來,“石謙,你還記得季媽媽跟我媽媽是怎麼死的嗎?

你不會忘了吧?”

季石謙搖頭,“我怎麼可能忘記……”

汪巧寧看著他,突然好失望的搖頭,“不!石謙,你已經變了,當然啊!你當然變了,你現在是廠長了……”

季石謙震驚不已的看著她,聽著她說出這樣的話,那好似對他失望透頂,他啞著嗓子,嗓音粗嗄,還是硬逼自己開口。“巧寧……”

“你該不會是跟何美玲說好,一個扮黑臉,一個扮白臉……”她氣,所以開始口不擇言,每一句都像刺,刺向他。

季石謙受不了,握住她的肩,“巧寧,我拜託你,不要在氣頭不說這種話,很傷人……”

她住了嘴,不知該怎麼回應。

或許她也有些後悔,卻不知該怎麼回應,或許她是故意誤解他、故意傷害他,可是在此同時,她也跟著受傷、跟著心痛。

她歎氣,有著很深的傷感,“石謙,也許我們已經是兩個不同世界的人了!我不能體會你的為難,我回去工作了,如果要把我開除,也沒關係。我說錯話,我承認,但是今天的事,我並不後悔。”

說完,她轉身就走,只留下季石謙一個人站在現場,他閉起眼睛,努力深呼吸,卻難以壓抑胸口的疼痛。

這件事之後,季石謙認真考慮,當然不是開除巧寧,而是請總公司把何美玲調走,這個女人還是做她的大小姐就好,她沒有辦法做到體諒員工,而這一點,就已經給他帶來很大的困擾。

他選擇一天不到高雄,準備親自跟何美玲的父親談。那個企業家一向明理,相信他可以說服何父。

可是就在他去高雄的那一天,工廠裏面發生了一件大事,這件事,竟成為他這一輩子最大的遺憾!

那天,生產線繼續運作,汪巧寧安安靜靜工作,一言不發。平常她總能跟別人熱絡的交談,但最近她的心情明顯低落。

自從前幾天她幫那兩個孕婦出頭以來,大家都很佩服她,可是也替她擔心,深怕有一天,何美玲會拿她開刀。

汪巧寧站起身,準備去倒水喝,事實上,她最近真的心情不好,那天跟石謙分離後,就沒再見到他,她說的話可能真的讓他很生氣。

老天!她好想把話收回來,她從來沒有這麼壞過,竟然這樣說他,說他變了,她好後悔。

現在想起來,她的眼眶都會跟著泛紅。石謙真的很好,她還對他說這麼重的話,她真是不應該……

等石謙回來,跟他道歉吧希望石謙能原諒她,她還是跟以前一樣,是那個又傻又笨的女孩啊!而他也沒有變,是那個包容她、疼愛她的男孩。

想到這裏,汪巧寧的心情好了許多,她離開茶水間,準備回到工作崗位,但是在她經過走廊時,看見那名沒被開除成功的孕婦也正緩慢的經過走廊,這時卻可以看見一旁用來製造蒸氣熨燙布料的鍋爐不斷震動!

汪巧寧心裏漏跳一拍,立刻上前將孕婦往前擠開,那是出於直覺,她沒想到鍋爐可能是因為內部壓力過大而不斷震動。

最後鍋爐氣爆了!

砰的一聲,震動了整個工廠。每個人都嚇了好大一跳,大量熱燙炙人蒸氣不斷湧出,湧向了推開孕婦正好站在那裏的汪巧寧!

至少數百度高溫的蒸氣不斷湧向她,她痛得不斷退後,最後整個人跌倒在地,蒸氣很燙,她想逃,可是就在此時,因為剛剛鍋爐爆炸引發的震動,讓一旁的鐵櫃也倒下,正好壓在汪巧寧的下半身。

虛弱的她推下開鐵櫃,整個人就被壓在地上動彈不得,大量蒸氣仍持續湧向她,但是這次卻再也動不了,只能任由蒸氣不斷撲上她的身子,灼燒著她的手臂。

“救命啊!好痛啊……”

她大聲呼救,所有人一擁而上,卻被蒸氣的熱度逼退,有的人提了水來,往她身上澆了上去,也有人想辦法要搬開鐵櫃,但是鐵櫃太重,一時難以移動。

就在這樣的劇烈痛楚中,汪巧寧昏了過去,失去了意識,等到她清醒時,已經在醫院,而且是隔天早上了。

她的下半身還是可以移動,可是一動就痛得不得了,左邊手臂包滿紗布,至今都還可以感覺到那種疼痛,痛楚像針刺,剌得她眼淚不斷流下。

這一定是報應,她想,報應她亂說話,傷了石謙的心。

一個人獨自在病房內,沒有人來看她。

汪巧寧好孤獨、好害怕,也不知道工廠那邊怎麼了,狀況還好嗎?

除了她之外,還有人受傷嗎?

就在此時,病房的門打開,來了一個她想都沒想過的人,就是何美玲!

何美玲關上房門,似乎不知道該如何開口。造成汪巧寧受到這麼重的傷,她其實也很遺憾,可是她擔心的是另一件事情——發生這麼大的事故,還造成員工受到重傷,這件事情如果傳到爸爸那邊,石謙肯定會受到責難,輕則撤職,重則以後在公司內都沒有發展的機會了。

“你……”

何美玲看著她,“醫生說你的手臂二度灼傷,面積還滿大的,需要注意保持乾淨;而你的左腳也壓傷了腳筋,需要多休養。”

“……我知道了,謝謝你……”真不敢相信這個女人會這麼好心,不但來看她,還這麼溫和的跟她說話,汪巧寧還差點以為眼前這個何美玲是別人假扮的。

她其實也不對,總是把對方想得這麼壞,說不定其實她是個好人,只是臉色難看了點而已。

何美玲拉了張椅子,就坐在病床旁,她決定跟汪巧甯談一談,如果汪巧甯也喜歡季石謙,相信她會答應的。

她是為了石謙好,這個男人會有大好前途,不能因為這起意外受到阻礙。從口袋裏拿出一個信封,“這裏是十萬塊,你的住院費用與醫療費用,公司都會負擔。”

“……謝謝……”

給完甜頭,要進入主題了,“我有一件事情要拜託你。”

汪巧寧全身戒備,“什麼事?”

“請你離職,我不能讓你繼續在這裏工作了。”

“為什麼?”汪巧寧很激動,“石謙知道嗎?是他要你開除我的嗎?”

“不是!這是我自己的決定,他不知道。”

汪巧寧轉過頭,不想看她,“我不會離開的,我只是受到輕傷,所以睡一個晚上就醒了,我還可以工作,我不會離開。”

事實上,她也不想離開,因為她不想永遠見不到石謙。

“工廠發生這件事,公司還不知道,我打算等一下會通知公司,告訴他們,鍋爐氣爆,但是沒有人受傷。”

汪巧寧聽她說,一句話都沒有回。

何美玲見她願意聽看看她怎麼說,就接著說出她會這麼要求的原因。“可是媒體都在外面等,甚至一直在調查有沒有人傷亡,如果被他們知道有員工受了重傷,最後公司那邊一定會知道,石謙一定會受到懲處。”

“關他什麼事啊?”汪巧寧很急,很怕會拖累他,“他又不在工廠裏面。”

“他是廠長,應該掌控狀況,公司不會准許他用不在工廠當成脫罪之詞。”

“……”

“你應該知道,我爸爸很想培養石謙,甚至讓他當接班人,如果因為這件事情讓他受到懲處,他的前途可能就因此沒了,你捨得嗎?”

汪巧寧很心急,拼命搖頭,算是完全接受何美玲的說法了。而身體的痛楚,加上心裏的擔憂,讓她眼眶不自覺泛紅。

“汪巧寧,我知道你一定很喜歡石謙,既然如此,你一定不會想見到他因為這件事受到懲處,甚至一輩子無法翻身吧!”

汪巧寧想著,眼眶裏的淚水滑落,她搖搖頭,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所以你必須離開!我知道你在這種狀況不聽到這種話一定很難受,但是就算是為石謙想吧!”

看著何美玲,看穿她眼底的殷切,不管她是為了石謙好,還是只是想要把她趕走。她都成功了……突然汪巧寧眼裏天旋地轉,暈眩了一下,這一眨眼間讓她想起很多以往的畫面——想起他陪伴她的年少時光,想起他們一起度過失去母親的悲慘時光,想起她千里迢迢為他送學費去……他也是好努力、好努力,才會走到今天的,如果真的因為這件事,失去了他的前途,那她也不會原諒自己。

“汪巧寧……”

“我知道了,我會離開的。”

何美玲松了一口氣,“我就知道你會同意,我想石謙會謝謝你的。這筆錢你就拿去,還有,如果人家問起……”

何美玲是怕她主動去爆料?汪巧寧搖頭笑了笑,“你就說我主動離職就好,至於我,既然決定離開,我就不會亂說話的。”笑裏藏著一絲淒涼。

點點頭,何美玲起身離去,留下她一個人,面對這偌大的病房,獨處讓她的心防崩落,淚水不停掉落。

這是為他好,是她能為他做的最後一件事。

走過這麼多年的光陰,他們親如家人,甚至在她心底,早就將他當成唯一的依靠,所以這是她該做的。

他好,她就好,她會給他祝福的……

可是淚水還是不停流下,她捂住嘴,想忍住哭泣,卻不停嗚咽。好苦,真的好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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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季石謙接到消息時,根本沒想到會這麼嚴重。

當時他正在跟何美玲的父親談公事,秘書只是告訴他,說何美玲通知公司工廠的“鍋爐設備出現問題,要停工三天,不過並無人員受傷”。

當時他的心臟漏跳了好幾拍,立刻站起身決定離去,於公,他應該在這種時刻回到工廠,關切廠內的狀況;於私,他擔心那個女人,出自直覺的擔心。

當他趕回工廠時,已經是事情過後的第四天了。

何美玲將事情壓了兩天才向上通報,說這是因為她認為事情不嚴重,可是愈是這樣,他愈是憂心忡忡。

一回到工廠,季石謙甚至發現有媒體守在廠外。這時,種種疑惑已經堆疊至最高點,恐懼與擔憂也升到最高點。

進入工廠,現場狀況簡直讓他完全呆住!

這怎麼可能會沒事?

經過了四天,廠內依舊淩亂,而且鍋爐爆炸的威力清晰可見,許多設備散亂一地,甚至許多機台竟然在爆炸中移了位。

所有員工都回來上班了,每個都在打掃,每個人都是沉默不語。

這時,有人看見季石謙回來了,開始交頭接耳,但就是沒人跟他問好,每個人都對他指指點點,眼神裏也都充滿了憤怒與不滿。

季石謙沒有發現異樣,因為他不停在人群中想要尋找那個女人,卻遍尋不著。

於是他開口向眾人詢問:“巧寧呢?”

眾人都沉默不語,但是有人開始哭泣。

季石謙全身不禁打了個冷顫,這時,有人像是不滿一樣,開口就是一陣痛駡——“你少假仙!你會不知道巧寧去哪里?”

“就是,巧寧好可憐……嗚嗚……”

“太過分了……真的太過分了……”

“受了那麼重的傷……”

季石謙冷汗直流,“到底怎麼回事?把話說清楚,巧寧人呢?”

還是沒有人繼續回話,就在他打算繼續追問時,何美玲走了出來,就是一聲斥喝,“都圍在這裏幹嘛?還不趕快去工作!”

眾人一散,季石謙看向她,知道現在只有她能給他答案。他跟著她進了辦公室,辦公室門半掩。

“何美玲,巧寧人呢?”

她沉默了一下,臉上也淨是這陣子以來面臨各種壓力所造成的疲憊,可是最讓她疲憊的,就是他。

他完全不先問她怎麼了?工廠怎麼樣?就只在乎那個女人……”

“何美玲,你是不是故意掩飾這起事件的嚴重程度?故意說事情不嚴重?”他怎麼看怎麼覺得不對。

她重重吐了一口氣,“我還不是為了你。”

季石謙努力鎮住心神,明明腦袋裏各種狀況都已經上演,可是他還是逼自己不准胡思亂想,只是告訴自己,不會有事……不會有事……

“那巧寧人呢?”

“……”

他爆發了,重重捶了桌子,聲響恐怕連辦公室外都能聽見,“告訴我,巧寧人呢?”

“她受了傷,全身兩成被燙傷,左腿也被壓傷。”

仿佛遭到電擊一般,全身開始不自主的發抖,季石謙僵在現場,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光聽這短短幾句話,就夠讓他心痛。“她現在在哪里,我要見她。”

何美玲豁出去了,“她已經走了。”

“走了?什麼意思?她受了傷,能走去哪里?”

搖頭,“我也不知道她走去哪里,那天我去看她,順便給她一筆錢,叫她離開這裏。我以為她至少會住院幾天,結果隔天她就堅持要離開醫院,連醫生都攔不住……”

季石謙怒吼,“你叫她離開這裏?你瘋了嗎?”

何美玲含著淚,“我能不這樣做嗎?我告訴我爸爸工廠這邊沒有人受傷,如果汪巧寧受傷的事情傳出去,你以為你會好過嗎?你以為我爸爸還會信賴你嗎?我是為了你……”

“放屁!”季石謙握緊拳頭,大聲痛呼,這是第一次,他再也無法克制自己的怒氣,過去的他不愛將各種情緒顯露在外,總是一副溫和的模樣。但此刻的他,心已經痛到無以復加。

她怎麼能這麼做?怎能這樣對待一個正在受傷的人,她叫汪巧寧離開?

“石謙,我這樣做是對的,對你、對我,都好……”

“你簡直不是人!”季石謙紅著眼眶,恨恨的說著,“巧寧罵對了,你簡直不是人!”

兩人氣氛僵持著,何美玲也不願示弱,她不認為自己錯,更不認為自己對眼前這個男人的感情會輸給汪巧寧。

“你這樣對一個受傷的員工,已經很可惡了,更何況這個女人對我而言,不只是員工,她更是我深愛的女人!”

最後一句幾乎是用吼的,何美玲看著他,臉色轉趨蒼白,她低聲說著,語氣裏仿佛充滿著不滿。“那我呢?季石謙,我在你身邊多少年了,從大學時代到現在,你看過我一眼嗎?沒有!你看到的就只有那個汪巧寧。”

“……”

“我為了你到臺北讀大學,為了你到這種鬼地方當個副廠長,我都是為了你,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到底有沒有良心……”

季石謙笑了笑,“關我什麼事。我求過你了嗎?我有向你表示過什麼嗎?我承諾過你什麼嗎?”

幾句話打得她根本回答不了,只能呆立在現場,臉上淨是倔強的表情,兩人沉默著。

季石謙看看四周、看看這個辦公室,老天!他都到這裏來,卻還是保護不了巧寧,還是讓她受苦、讓她受傷。

那他還待在這裏幹什麼?

這麼多年了,他以為他自己已經茁壯了,擁有足夠的力量來保護這個從小到大不斷受到苦難的女人。

他以為他終於有機會跟她一起慢慢規劃未來,他甚至像個傻瓜一樣,已經想好要找個時間跟她表白,正式追求她,希望能跟她在一起。

現在這個笨女人、這個傻女人,竟然在外人的一句話之下,就選擇離開。她永遠在犧牲,永遠在吃苦,難怪她會說她的命不值錢。

季石謙紅著眼眶,再也忍受不住傷痛,流下了淚水,他捂著臉,痛苦的跌坐在地。整個人不住的發抖。

想起她現在的處境,受了傷,腳走路也不方便,她能去哪里?想到這裏,那股恐懼就這樣蔓延竄過他全身。

她說不定還以為是他逼她走的,因為他擔心自己的前途會因為她受傷這件事而受到影響,乾脆逼她離開。

她會不會恨他……老天!不要這樣,巧寧一直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不要讓她恨他……“石謙,事情已經發生了,不能挽回了,我們……石謙!季石謙!”

他高大的身體站起身,不在乎自己又紅、又腫的眼睛被人看見,他拿下自己胸前掛的通行證,放在辦公桌上,轉身離開。

何美玲追了出去,抓住他的手臂,“季石謙,你要去哪里?”

甩開她,非常厭惡她的碰觸,“請你跟董事長說,說我負起全部責任,向公司請辭!”

“你瘋了嗎?我父親很快就要升你的官,你要這樣前功盡棄嗎?”

何美玲提醒著,希望借此讓他留下來。

可是他只是嘲諷一笑,一句話都沒有回,長腿一跨,繼續走出工廠。

所有人都看著,何美玲在後頭追,跟著大喊——“季石謙!我哪一點比不上汪巧寧,你為什麼只要她?”她不甘心,真的很不甘心……

“你哪一點比得上她?”

巧甯永遠在犧牲自己,而何美玲卻是永遠在犧牲別人!就別說他的心一直愛著巧寧,所以會偏向她,事實上,任何一個外人都能判斷出高下。

有時候……他寧願巧寧多想一下自己,多對自己好一點、自私一點,可是這樣就不是巧寧了。

那個巧寧會趁夜搭著車,不辭辛勞,只為了為他送學費:那個笨女人、那個傻女人早已奪走他所有愛人的能力,可是他卻一句都沒有跟她說過,一個承諾也都沒有對她做過……巧寧,你回來……汪巧寧沒有回來,季石謙也沒有回來。

他們兩人先後自這個小村落消失,沒有人再看見過他們,他們電沒有再見過彼此。

季石謙離開了工廠,開始尋找汪巧寧的漫長旅程,他親自去找,托人去找,甚至請了征信社,第一年,毫無音訊;第二年,沒有下落;就這樣,第三年、第四年,到了第五年,他已經年屆三十,依舊沒有佳人的音訊。

從第二年起,他放緩了尋找她的動作,不是因為失望、不是因為放棄,而是因為他有更重要的事情,他想不管花再久的時間,他都要等到她,在那之前,他必須擁有自芑-的事業,才能讓她回來以後,能夠過著安穩舒適的日子,彌補她前半段人生永遠都在辛勤付出。

他開始投資成衣產業,在臺灣設了一家工廠,但僅只一家;接著他到中國與東南亞去布點設廠,他心想,其實成衣的門檻說高不高,是人都要穿衣服,但說低不低,因為要維持長遠獲利,必定要有品牌。

於是除了大量生產成衣,他還跟設汁師合作,投入高級訂制服市場。他花了五年時間,創造了他的品牌。

三言兩語可以說完他這五年的成就,除了許多海外工廠,在世界時尚大城,也有他的公司的駐點。甚至公司開始擴及其他多角化商品,如運動衣、球鞋、隨身背包。

這是他的理念,他希望有一天,一個人身上從便宜的T恤、牛仔褲,到高貴的洋裝、套裝、西裝,統統都是出自他公司旗下的各種品牌。

五年的光景,他還不能說已經功成名就,但是己讓他站穩腳步。

他回到臺北,在精華地段找了個高級的辦公室作為公司總部,站在這裏,放眼未來。

這五年走來很辛苦,他常常工作到忘我的境界,常常一個人熬夜、一個人飛東飛西,甚至中間有兩、三年的時間,他幾乎不在臺灣,在國外各個據點拓展業務,一個人打這場仗,沒有人支撐他,他只能自己拼。

唯一會定期回臺灣,就是聽取他委託的征信社向他報告尋找汪巧寧的進度,而這也是讓他最心痛的地方。

站在辦公室裏,到了第五年,他突然像是累了一樣,不常待在國外,總愛待在臺灣,看著這裏熟悉的一切,想念著過往的點點。

站在辦公室的那片落地玻璃窗前,看著窗外的車水馬龍,一下子感歎,怎麼這麼快,五年的光陰,他到底得到了什麼?

事業、金錢、名聲,他好像漸漸的都有了,可是卻始終空虛,始終得不到他最想要的。

他常常想起那個女孩的笑容,好甜、好美、好真,想起那個女孩的哭泣,滴滴眼淚都讓他心痛。

他曾經以為會不會隨著時間的流逝,他就淡忘了那個人、那個笑、那段回憶,可是後來他發現他無法忘記,因為身在這段回憶裏,縱使思念讓人痛苦,但至少讓他覺得他還活著。

辦公室門輕輕打開,可以看見季石謙又站在窗戶前,看著窗外的都市景色,最近他沉思的時間好像愈來愈多。

桌上擺著的還是征信社送來的報告,每一份報告他都留著,每個結果卻都一樣——一樣讓他心痛!

五年了,他還要奢望什麼?一開始那種堅定的心或許沒有動搖,可是卻不敢再告訴自己,巧寧一定會回來。

可是他也不肯就這樣認命,告訴自己他失去她了,失去生命中最愛的女人。他還在等,等上天憐憫,等命運停止擺弄。

“總經理,設計長來了。”

收拾起情緒,“請他進來!”

秘書退了出去,不一會兒,秘書推著一個坐在輪椅上的男人進來。

這個男人叫作李平.是季石謙找來負責公司所有設計業務的專業設計師。季石謙是在夜市認識李平夫婦的,當時他們就在夜市裏擺攤幫人做衣服彩繪,也就是在衣服上畫上客戶想要的任何圖案。

當下他就像是中邪一樣,直接向他們夫妻倆提出合作的要求,當然他不是一次就成功——李平跟他老婆其實不太信任外人,或許是因為夫妻兩人都是殘障,防衛心比較重。

可是季石謙不氣餒,他放下原先要去東南亞巡視工廠的行程,連續兩個月每天都跑到他們的攤位前,跟他們聊天,不停的說服他們,終於打動了他們的心。

而事實證明,他把整個創意部門交給他們夫妻倆是個正確的決定,他們兩人聯手,幾乎確定了公司產品的獨創性。

甚至季石謙願意與李平一同經營公司,也讓他當半個老闆。經過五年,他們已經是非常有默契的夥伴。

李平自己推著輪椅,到了他面前。對於他們夫妻,季石謙真的是個貴人,不但相當信任他們,還願意跟他們分享整個公司,他們這對殘障夫妻現在生活能過得衣食無虞,都要感謝石謙。

“要把你這個設計長從設計室請出來,還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啊!”季石謙笑了笑,坐到辦公桌面前。

“我還寧願待在設計室,每次出來都要面對一大堆媒體還有股東,煩都煩死了。”

“你不要忘了,你也算是公司的老闆之一。”

“算了吧!”兩個男人哈哈大笑。

每個月一次,季石謙會約李平跟他老婆一起吃飯,聊聊公司的事,漸漸的也會聊聊私事。

他們就像是相見恨晚的朋友一樣,交換著彼此對生活的想法,對人生的看法,自然也包括感情,所以李平夫婦知道季石謙那個掛在心裏五年,沉重了五年的遺憾。

“其實我一直想問你,臺灣這裏的工廠,你到底是怎麼想的?”

臺灣人事成本高,獲利實在有限,在大部分企業都選擇關掉臺灣工廠前進勞力較便宜的中國與東南亞時,季石謙卻反其道而行,不願意結束臺灣的工廠。

季石謙想了想,“公司現在獲利還不錯,如果有能力,就把臺灣的工廠開著,你也知道,工廠請的員工都是比較……”

“你就直說沒關係,工廠請的都是殘障員工,跟我一樣。要像你這樣的大善人,還真不多了。”

突然,季石謙說了這句話,“一個員工就是一個家庭,代表好幾張要吃飯的嘴。我們如果有能力,就應該幫忙他們。”

李平滿意的笑了笑,“你是老闆,你說了算。”季石謙笑了笑,身著西裝的他是一副成功企業家的模樣,坐在椅子上,玩著手中的鋼筆,一時間,思緒卻飛走了,飛到不知名的地方,或者說,飛到了那個當初告訴他這句話的女人身上。

一個員工就是一個家庭,代表好幾張要吃飯的嘴……其實巧甯也滿聰明的……巧寧……“你還在想她?”

李平如此一問,拉回了季石謙的思緒,他轉動著手中的鋼筆,不發一語,眼神卻瞥向辦公桌上,那張豎立起的照片。

“你還要一直等下去嗎?”

“要!”輕輕一個字,說出了重重的決定與感情。這不是什麼漫長痛苦的等待,似乎早已化為他生活的一部分。

他曾經一度懷疑,懷疑自己會等不到,但隨即改變念頭,上天不會虧待他的,他現在更有能力了,他會擴大範圍去找,他不灰心,他沒資格灰心。

這時,門又打開了,進來了一位中年婦女,正是李平的老婆一她也是一位殘障,只是她撐著拐杖,而不像她老公是坐著輪椅。

季石謙站起身,幫忙推著李平的輪椅,“好了,嫂子來了,我們出發吧!我快餓死了。”

李嫂的眼神有點奇怪,她笑了笑,看了丈夫一眼,李平立刻知道老婆有事要告訴他。

臨走前,李嫂故意站到辦公桌前,看了看桌上那張照片,照片裏有個大約二十出頭的女孩,臉上有著可愛的笑容,長長的頭髮綁成辮子,很是可愛,而她就偎在季石謙的懷裏,兩人的臉上都是幸福快樂的笑容。

李嫂深吸一口氣,嘴裏喃喃念著,“真的是她……”

季石謙回過頭,“嫂子,你怎麼還不走?”

李嫂趕緊回過神,“沒事!沒事!就來了。”她跟上前去,跟著兩個男人後面,心裏卻開始充滿興奮的感覺。

真的是她,真的是照片中那個女孩,真的是季石謙找了五年的女孩,老天!真的是她……汪巧甯……那天李嫂告訴了李平,李平還愣了好久不敢相信。李嫂說,她在那間孤兒院,碰到了那個長得跟季石謙辦公桌上照片裏的人物很像的女孩。

那天,李嫂到孤兒院去送救濟物資,這是李平夫婦每個月都會做的事,他們的工作穩定、收入優渥,所以每個月都會捐贈好幾十萬的物資給孤兒院。

可是那天,李嫂碰到那個女人,只是買了一萬多元的玩具、書籍與食物,在孤兒院裏分送,小朋友都笑得很開心。

那個女孩腳走起路來一跛一跛的,隱約還可以看見她的手臂與脖子上似乎有燒傷的痕跡,可是那實在無損於她那陽光燦爛熱情的感覺。

李嫂忍不住向孤兒院詢問了這個人,孤兒院才說,這個女孩三年來,每個月一發薪水就會帶很多的東西來,有時候花的錢甚至占了薪水的三分之一。

院長曾經勸過那女孩,要她不要花這麼多錢;可那女孩只是笑笑說,她一個人溫飽很容易,一群孩子要吃飽就很難了,所以沒關係。

聽完這話,李嫂忍不住自己心中的渴望,跑去認識了這個女孩。

她們聊了一個下午,聊得好開心。

一開始,李嫂心裏只是懷疑,她長得好像是一個她曾見過的人;回到季石謙的辦公室後,這才確認那女孩就是汪巧寧。

一問之下,更是訝異,巧甯就在季石謙在臺灣唯一的工廠中工作,這樣的緣分、這樣的際遇,讓人不勝欷籲,怎麼石謙找了她這麼久,就是沒想過看看自己的工廠。

那天,李嫂帶著李平一起到了工廠本來她打算直接挖季石謙過來,可是李平說,為了不讓石謙再次失望,他決定自己先過來看看。

李嫂推著丈夫的輪椅,進了這間工廠,老實說,這問工廠其實氣氛有點奇怪,當初石謙開出招募員工的條件,就是希望讓殘障員工有機會能夠自立謀生,因此主要都是一些殘障人士來應徵。

老實說,這裏是季石謙公司中最不賺錢的工廠,卻是花費最大的工廠,為了許多員工,這裏裝設的殘障用設施,如升降梯,季石謙真是百年難得一見的好老闆,對於這些無法幫他賺錢的人,還能夠這麼有良心的照顧他們的需求。

李平在員工中穿梭,李嫂也跟著看,一旁則是工廠的主管殷切的跟著,開玩笑,李平夫婦是公司的創意設計大將,季石謙已經說過,看到他們就等於看到老闆。

“哪一個?”“我看看……就是那一個啊!低著頭,看起來有點娃娃臉那一個。”

李平看到了,那個女孩正在埋頭努力的整理布料,整理機臺上的東西,工作很認真。李平仔細看,在跟自己記憶中,石謙辦公桌上照片裏那個女孩相比較,他深吸一口氣。

“怎麼樣?我有沒有看錯啊?”

“聯絡石謙吧!依我來看,是她沒錯,但就怕經過五年,說不定人的長相也變了,所以讓石謙來做最後判斷吧!”

於是李嫂拿起電話,聯絡季石謙,“石謙,你來工廠一下,有個人要讓你看一看,看看你是不是在找她……”

話一說完,季石謙就掛斷電話,可以感覺到他內心的興奮與激動。

就算李嫂連名字都沒提到,季石謙就是感覺到一絲希望。

半個小時後,季石謙飛車飆了.過來,停在工廠外頭,沖了進來,連主管都嚇了一跳——今天到底是什麼好日子?包括設計長,連總經理都來了!

季石謙沖到李平面前,語氣顫抖,眼睛裏淨是恐懼,也有著興奮。

“你們……你們看到誰了?拜託!不要跟我開這種玩笑。”

李平笑了笑,“你自己判斷吧!在我看來,是她沒錯啦!在那邊……”

手指向一個方向。

季石謙順著他指的方向看過去,看到了一個低著頭努力工作的女孩,他渾身一顫,連臉都還沒看到,他就已經感覺到在那個女人四周的氛圍透露著一種熟悉感。

他的手在發抖,整個人不知如何反應。這時,女孩抬起了頭,可還是沒看見他,但是季石謙看到了她的臉,全身一僵……“怎樣?我們看錯人了嗎?”

“對啊!石謙,你說句話啊!”

季石謙的眼眶一紅,“巧寧……是巧寧……我找到你了……”

李平夫婦相視一笑,總算沒弄錯,兩人決定離去,順便跟工廠主管交代,等一下汪巧寧會請假,不用太驚訝。

這時,工廠中午休息鐘聲響起,眾人開始魚貫離開。

汪巧寧繼續工作著,季石謙依舊站在現場,動也不敢動,他的眼睛就這樣緊盯著她,須臾不離。

工廠內人漸漸減少,那女孩才放下手中的東西,站起身,緩緩的一步一步向後方走去。

季石謙趕緊跟上,深怕又會跟丟。

女孩走到後頭,從蒸飯箱拿出便當,一步一步跛著腳,緩緩走到角落的座位上,打開便當,開始吃飯。

季石謙走進去,意外的是汪巧寧竟然始終不抬頭,就這樣低著頭,或者說,她好像不敢抬頭,不敢面對什麼。

她慢慢的吃著飯,沉浸在她的孤獨裏,不跟任何人往來。

看到這樣的畫面,季石謙的眼眶淚水幾乎落下,連問都不用問,他都可以體會到這些年她所承受的孤獨與壓力。

她是一個很纖細敏感的女孩,有時候卻也是個最堅強的女人,可是他不懂,她到底是怎麼撐過來的?

這輩子如果沒有遇到他,她會不會比較幸福、比較快樂?沒有傷害、沒有痛苦……

“巧寧……”

眼前的女人手一僵,停住了吃飯的動作,緩緩抬起頭,看見那個站在門口高大的男人——那個讓她魂牽夢縈,想念不忘的男人。

她無法自抑的站起身,手裏的便當盒就這樣掉落,飯菜灑落一地。

她瘦了好多,下巴削尖了,站起身,他可以清楚看見她手臂上那駭人的燙傷痕跡,那是她受過的苦。

她發抖,眼淚不斷掉落,像是沒想過這輩子還能再見到他,以為在她往後的生命裏,這個男人只要能在她的夢裏出現,她就很滿足了,卻沒想到她有機會能再見到他一面。

季石謙走上前,輕輕執起她的手,直接而不避諱的往她的燙傷痕跡上吻,再吻,吻了一遍又一遍,吻痛了他的心,吻碎了她凝聚在眼角的淚水。

“巧寧,我沒有變,我還是你的石謙。”

汪巧寧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只能任由淚水不斷掉落,喉嚨裏傳出嗚咽的聲音,教人心碎。

能見到他這一面,什麼都好,什麼痛苦遺憾、什麼思念心痛,統統在這一刻粉碎,融入那一顆愛他的心中。

離開五年,沒有一刻不思念,愛他是苦,但不愛更苦。她承認她已經滅頂了,再也沒有逃脫的一天。

“巧寧,對不起,還有,我愛你,真的好愛你……真的……”他掉下淚水,緊緊將她擁入懷裏,任由淚水落在她的臉頰上。

而懷裏的她,只是一遍一遍低喃念著,“石謙,石謙,石謙,石謙……"

她就在這裏了,他再也不放手,人生已經夠短了,他不要再過分離思念的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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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他帶著她走了好遠的路,開了好久的車,從下午到了晚上,也不知道到底要去哪里,時間仿佛凝滯在他們四周,分秒都顯得毫無意義,好像從一開始他們就在這裏,就這樣相處著。

事實上,他們好像很親近,又好像隔很遠。

年少的時候,他們很親近;可是這五年,他們卻隔得很遠,遠到她以為自己快要忘記這個人了。

轉眼間,竟是五年的光景,曾經她已經決定把他埋葬起來,不再去回想他了,記憶太沉重、過往太辛酸,她費了好久的時間、流了好多的淚水,才能夠一步一步走出來。

記得她離開醫院那天,不顧醫生的攔阻,不顧身體的疼痛,她坐在醫院臺階前喘息,最後甚至放聲大哭。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不知道離開竟然這麼的痛,但是她告訴自己,她一定要走!

她知道她很笨,何美玲說一句話她就聽了,可是為了他,她可以笨。

甚至因此,她的腳沒有經過足夠的休養,造成了永久的受傷,已經好幾年,她不知道什麼叫作正常走路,她總是一跛一跛的來去。

季石謙開著車,停在一家商店前,買了一點吃的,然後上了車繼續開。這樣毫無方向的亂竄,就代表了他現在的心境。

他的心很亂,卻也很開心、很激動,他已經無法用理智思考,深怕她只是幻影,所以他寧願這樣不停開著車,將她與他困在車內,這樣她就不會離開。

“石謙,我好累了……”汪巧寧靠在椅子上,輕輕歎息。

季石謙心一疼,立刻加速,沒過多久,他在附近找到一間汽車旅館,辦了住房後就把車開了進去。

進入室內,季石謙將車子引擎關掉,現場一片寂靜,近乎死寂,他抓著方向盤,仿佛可以聽見自己的喘息聲,以及身旁女人輕輕的呼吸。

他下了車,來到另一邊,把車門打開,不經她的同意,就彎腰進入車內,抱起她,在汪巧甯滿臉羞意中,被他抱出車子。

他已經是個成熟的男人了,高大強健的他,自然能夠輕易的將她抱起,然後小心翼翼的將她安置在床上。

之後季石謙又回到車內,將方才買的食物拿出來,放在一旁的桌子上。“先吃點東西吧!”

看著他,老實說,她根本吃不下任何東西,現在的她除了激動喜悅,還有一種好累的感覺。

搖搖頭,“我不餓。”

“好!等一下再吃,現在我要跟你談一談。”

望著他,他就坐在自己身邊的床上,他的眼神殷切,似乎充滿堅持,她歎了一口氣。

“你真的讓我很生氣,當初你受了這麼重的傷,為什麼要堅持出院?為什麼不好好養傷?”

一連串問語似乎充滿氣憤,但也充滿關心與憂心,汪巧寧眼眶一濕,“我真的很怕會拖累你,會讓你受到懲罰……”

“你就這麼不信任我?”

搖頭,“有很多事情,不是我們可以控制的。”包括命。

她不想反抗了,說不定命中真的這樣註定,她不能永遠陪著他……可是季石謙不這樣想。

他緊緊將她抱入懷裏,用自己的臉頰貼住她,享受這種溫柔的感覺,“這個世界,只有你有辦法懲罰我……”

她眼眶裏的淚水流下,想躲,怕沾濕他的襯衫,可是他不讓她躲,他繼續說著,“誰都懲罰不了我,就只有你,因為我在乎你。如果公司要開除我,我無所謂;但是如果你要離開我,那就真的是在懲罰我。”

“石謙……”

季石謙苦笑,不讓她看到他眼眶也紅透,男人的淚水似乎又要滑落,“巧寧,我有好多的夢想、有好多的希望,好想跟你一起完成,你曾經過過很多苦日子,我很想讓你可以在往後的歲月裏能夠開心快樂,能夠衣食無缺,可是你要給我機會啊……”

“……對不起……”

“我記得那個連夜趕上臺北,就是為了要幫我送學費的汪巧寧,你知道,從那個時候起,我就告訴我自己,如果我必須在你跟任何東西之間做選擇,我只會選擇你,你,只有你!”

抱住他的背,她不停發抖、不停哭泣,這種感覺好奇怪,傷心的時候也哭,開心快樂的時候也哭,她所有的情感,所有表達情感的方式,只剩下哭,只能不斷的任由淚水滑落。

“我找了你好久,我好怕,怕你永遠不會再出現,怕你永遠不會原諒我,怕你誤以為是我要你走的……”

“不是!我知道不是,是我自己要走的,不是你……”

接著,兩人都沉默不再言語,室內安靜了許久,氣氛顯得溫馨而甜蜜,他們都不想再說傷心的過去了,不想任由哭泣來佔據彼此重逢的甜美光陰,只是這樣靜靜的擁抱,感受這種溫暖的氛圍。

良久,季石謙才開口,“這五年,你去了哪里了?”

她笑了笑,還是一派的純真,真不敢相信她跟自己年齡相仿,早就是個成熟的女人了。

“本來是在台中,也是在工廠工作,結果老闆把工廠收掉,去了大陸,我就到臺北來,找到這間工廠,結果主管一看到我是殘障,就錄取了我,我還嚇一跳呢!”

他笑了笑,這還真的是命運啊!好險他沒有把工廠收掉,好險他的工廠只收殘障員工,這才讓他有機會再找到她。

季石謙低下身,輕輕抱起她的腳,惹得她既是害羞,又是驚呼。

“現在還會痛嗎?”

搖頭,“不會了,只是走久或是站久,會酸。”

季石謙歎息,語氣裏滿是心疼,“你都沒有去看醫生嗎?”

“有啊!醫生說沒救了,當初受傷的時候沒有多休息,現在……算了!我已經習慣了!”

季石謙輕輕幫她按摩腳,惹得她又是一陣臉紅,現在的氣氛既是甜蜜,也充斥著一種暖昧的感覺。

“石謙……會癢啦……”

季石謙將她的腳放下,輕輕的將她抱進懷裏,吻了吻她。

真好,她又回來了,這種滿足的感覺瞬間將五年來的苦燃燒殆盡,卻又點燃新一種特殊的感覺,一種情欲的感覺。

他吻了吻她的唇,享受她的甜蜜,她很害羞。以前他從沒對她做過這種事,現在他突然這麼熱情,讓她不知如何是好。

“巧寧,我愛你……”

汪巧寧笑了笑,“你以前……從沒說過這種話……”

“不說,不代表沒有這種感覺。”他笑了笑,“事實上,我想我很久以前,就愛上你了。”

話一說完,他不再控制自己,深深的吻住她,探入她口中的甜蜜,他們兩人緊緊相擁,激烈的分享著這樣的熱情。

他將她帶上床,邊吻邊試著想要解開她的衣物;可是她顫抖的手想要阻止他,想要退卻。

“很醜……”

季石謙抓住她的手,輕輕撥開,“巧寧,我不在乎,只要是你,我都不在乎,別怕,也不要在……”

她顫抖的手退了開,任由他開始侵佔她的身體;他不停吻著,火愈燒愈大,很快的他褪去所有她的衣物,以及自己的。

“石謙,我……是第一次,我會怕……”

他笑了笑,“我也是第一次,所以別怕,你不吃虧。”

“討厭!我才不是說這個……”

他吻住她,不讓她說話,接著他徹底瓦解彼此之間的隔閡,讓彼此徹底的貼近彼此,那如大火般的接觸,熱燙到近乎灼身,卻沒有人願意撤離。

他用他的身體說明對她的愛意,她也用她的身體迎接他給她的一切,她默許了他,層層進逼、步步進攻,徹底征服了她。

事實上,征服他的是她、瓦解他的是她,能給他各種喜怒哀樂的是她,能讓他感覺自己還活著的也是她。

這一生,不管還有什麼困難,他都不願意再放開她。有什麼苦,他會擋在她前頭,幫她受,就交給他吧……


季石謙帶著汪巧寧回到他的家,那是位於臺北某個社區的小房子,不大,對於這些年獨居的季石謙而言,這三房兩廳的房子已屬太大,甚至常常讓他覺得空虛。

可是現在,汪巧寧回來了,他已有心要跟她組成一個家庭,自然希望讓她過最舒服的日子。

當他們踏進家門那一瞬間,汪巧甯張大的眼,四處看著,似乎很是新奇,季石謙則有點不好意思。

“房子不大,這幾年其實我都一個人住,也就沒想找太大的房子,過一段時間,我會再找個新家……”

“不用啦!這裏看起來很舒服啊!”

季石謙牽著她的手,“以後這就是我們的家。”

“我們的家……”汪巧寧喃喃念著。

季石謙攬著她,讓她靠在自己懷裏,“這麼多年,我們一直都沒有真正住在一起,真的有我們自己的家,這一直是我的希望,能夠跟你住在一起。”

看著他的側臉,汪巧寧幸福一笑,這也是她的希望,只是曾經一段時間,她以為這是奢望,看來老天還是厚待他們的。

很多年了,他們都沒有家的感覺,他們的母親很早就去世了,從年少到成年,他們都是互相扶持、互相照顧的,就算沒有這間房子,他們也把彼此當成家人,當成最親近的人。

說也奇怪,在這之前,他們都沒有說過愛,可是卻從沒有懷疑過,對方就是自己最重要的人。

重逢時,他說愛她,她也毫無懷疑,不是因為對自己很有自信,而是因為他們走過十多年的光陰,經過這麼多的挫折與傷感,內心的篤定是必然的。

他帶著她看過房內所有設施,甚至家裏有很多東西,竟然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不知道家裏竟然有微波爐,不知道家裏有烘碗機,不知道家裏有這個、有那個……失去她的日子裏,這個家裏有什麼、缺什麼,他都不在乎;重新擁有她之後,他才在乎這個家裏,到底算不算一個家。

季石謙放下自己一個假,很長很長的時間,他不想去工作,統統交給李平夫婦去處理。

他跟汪巧寧就窩在這個“家”裏談天說地,分享著這麼多年的點點滴滴。

他很認真的說:“我一直怕無法再碰到你……不然我要怎麼把當年你給我的學費退給你……”

“就說過不用你還了啊!”汪巧寧嘟著嘴。

“不行!怎麼可能不還?而且經過這麼多年,連本帶利,可就不只那幾萬塊了……”

汪巧寧反而有點沉重,悶悶說著,“難道你只是因為要還我錢,才想找我的嗎?”

季石謙笑了笑,摸摸她的頭,當然知道她心裏的懷疑,“當然!因為我要把一切都還給你……”

將她抱進懷裏,季石謙滿足的歎息,“我的一切都還給你,巧寧,我甚至覺得這樣還不夠,比起你這麼多年給我的,給我的支持、給我的力量,我怎麼還也還不完……”

“哪有你說得這麼好……”

“有!”他認真說著,眼神不容錯辨,語氣也很堅定,“如果不是因為你,我根本就不可能有成功的動力與沖勁。”

“你會成功,是你自己的努力,而且你也很聰明啊!”

他突然有點悶,靠在她的肩膀上,“你幹嘛要跟我撇得一乾二淨啊?”他悶聲說著,語氣裏卻有點笑意。

“我……我哪有……”眨著眼睛。

“沒有就好,反正你也逃不掉。”他嚴肅的聲音,卻因為笑出來而破功。

而她也笑出聲來,兩人此刻,正沉浸在一種溫馨的氣氛中。

他告訴她先住下來,等過一段時間,他就會安排結婚的事,當然包括給她一次正式的求婚。

她紅著臉點頭,這種事情感覺女生好像總是不好意思發表意見,可是內心的喜悅是當然的。

這或許可說是汪巧寧這一生中最悠閒輕鬆的時光,工作方面,季石謙也強迫幫她向工廠請假了,她沒有工作可做,加上剛重逢,她也捨不得放棄每分每秒與他相處的時光。

每天,她在他的臂彎中清醒,享受他的第一個擁抱與親吻。一開始她總會羞怯的想閃躲,也想掩飾自己身上的傷勢。

關於她的傷勢,季石謙曾經語重心長的跟她談過,“巧寧,我還記得我在工廠找到你時那個畫面,我想我永遠無法忘記。”

“為什麼?”

“你就這樣低著頭,不跟其他人交談,吃著你的飯。我知道你是因為自卑,因為一抬頭就會讓別人看到你燙傷的痕跡,所以寧願不抬頭。”

“……”

“巧寧,不需要這樣,對我而言,我不在乎,只要你能平安回來就好。至於別人,我們無法控制,但是你是善良的,別人一定能感覺得出來,就像你總會買許多東西到孤兒院去送給那些孩子,那些孩子也就很喜歡你,對不對?”

她閃著淚光,“你怎麼知道我……”

“李大嫂告訴我的,這我不懷疑,這確實是你可能會做的事。”他笑了笑,“當初你不就是這樣,也不在乎自己可能生活費都沒了,也要把學費給我送來,老實說,真不知道你是笨還是傻。”“反正我一個人要吃飽很容易啊!那些孩子……很可憐……”

就是這樣的她才讓他沒法不愛,這個女人是標準的傻女人,只為別人想,卻很少想到自己。

他發誓,接下來的日子他要補償她、要照顧她,她不需要再承受一丁點的辛苦,跟著他,一切都有他。

接下來的兩個月,季石謙帶著她,去認識這五年來他的工作成果。

他們到過總公司去參觀,李平夫婦都很喜歡她,這對殘疾夫婦對於汪巧寧,自然而然能設身處地的去接受她。

接下來,季石謙帶著汪巧寧出國,美其名是巡視海外工廠,事實上,也是帶著她出國度假。

他們去了許多地方,包括中國、越南與印尼的工廠,也去了日本、南韓,參觀當地的時裝中心。

親眼看過後,這才真的對他五體投地,汪巧寧想,他的成功,她真的一點忙都沒有幫,那都是他自己的努力,才會有今天。

而且更讓她欣慰的是,他很照顧員工,就算是海外的工廠,他也全力的照顧員工的需求。

光看這些員工對於老闆來巡視都很開心,就知道這個老闆在工人心中評價很高。

“石謙,對不起,我當初不該那樣說你。”說他變了,說他是主管,不懂員工在想什麼。

“巧寧,這些也是你給我的,每次我面對這些員工,總會想到你,想到當初我得知你受傷時,那種內心的痛苦,我想我能體會那些員工的家人內心的擔憂。”

事實上,她是他最大的遺憾。

她是他最愛的女人,他卻連保護她都做不到。

記得五年前剛辭職時,他每天晚上都會作惡夢,夢中的她因為痛楚而哭泣,然後驚醒,自己也不能自主的痛吼,發洩心中的恐懼。

幸好,雨過天晴了,一切惡夢終究只是惡夢,就把它留在夢中吧!

一個多月後,他帶著她回到臺灣,轉眼間,兩人都不知道逍遙多久了,大該三個多月吧!

季石謙很悠哉,反正他拼了五年,現在終於有機會可以跟著自己的女人,好好休息一下,有什麼關係?

可是說真的,汪巧寧不習慣,她承認自己是勞碌命,一停下來就不知道該做什麼?她也沒想過要做什麼好命的少奶奶。

所以回到臺灣的隔天,她就對著季石謙,提出了她的要求。“石謙,我該回去上班了吧!”

“上……上班?”

這個假期一放放了三個月,老天!工廠沒開除她,還真是萬幸。

汪巧寧坐在自己熟悉的位子上,繼續專心的工作,她很想專心,可是四周的人悉悉素素的說著話,也指指點點的,她就不禁歎息。

狀況真的變了,說了好久才說服石謙讓她來上班,那個男人沒想到還挺大男人的……

“我養得起你啊……”

“可是我去工作,並不代表你養不起我啊!”

“我不要你這麼辛苦。”

“其實不會辛苦啦!你是很有良心的老闆啊!工作量都還好,同事也很好啊!

最重要的是,人不可能不工作,不工作的人,生活都沒有目標了。”

“你接下來的目標,就是當我的老婆。”

“那如果你不在家呢?我怎麼辦?”

“……休息啊!”

“工作累了才需要休息,我每天都待在家裏,不就是在休息。”雙手絞著自己的裙擺,“哪有人天天休息的……”她不斷說著,自己想要回去工作,不是因為缺錢,事實上,就算沒有重新遇見他,她的生活也還好。她的物欲本來就不大,那點薪水夠她養活自己,外加常常做善事。

好說歹說,季石謙終於勉為其難的點頭,讓她回到工廠工作。事實上,那是因為是自己的工廠,他才會點頭答應,不然如果是在外面,她想都別想。

可是人回來了,汪巧寧也發現世界變了,每個人都在猜測,到底她跟大老闆是什麼關係?

當年在那個小鄉村,當時大家也曾經猜測她跟石謙是什麼關係,只不過當時石謙還是個小廠長,現在卻是個大老闆。

不過老實說,竊竊私語沒有關係,她就當作沒聽到就好了,可是最不可思議的事,還在後頭——

“總經理,您好。設計長,您好。”工廠主管趕緊向季石謙,還有李平他們問好。

季石謙揮揮手,“我來巡視,到處看看,你去忙你的。”

老闆巡視工廠,那也沒錯啊……才怪!有哪個大老闆天天都來的,說不定連主管都在怪她,本來大老闆對小工廠很少關心,現在卻天天上門,讓他們這些中級主管日子更難過了。

汪巧寧無奈的吐吐舌,當作沒看到繼續工作。

可是季石謙雖然說要到處看看,可是那個到處,根本就是以她身邊為限,在她身邊到處繞繞、看看,所以她身邊的其他同事被她連累,每個人的神經都繃到最高點。

“石謙,我拜託你好不好……”她小聲念著,季石謙當然聽不到,說不定就算聽到了,也會裝作聽不見。

她受不了了,唰的站起身,所有人都嚇了一跳,廠長趕緊走過來,“巧寧,你怎麼了?”開玩笑,現在這個女員工不能得罪啊!

季石謙也一臉擔憂,看著她。

她很不好意思,“我想上廁所。”

廠長呼口氣,“快去、快去!慢慢來,不要急。”

她趕緊離開座位,季石謙眼神緊盯著她,連做個假動作假裝看一下別人都沒有。

李平看得直搖頭歎息,但臉上還是滿是笑意,“我說石謙,你會不會太離譜啊!”

“我怎樣?”

“你現在是站衛兵嗎?每天都來這裏,你是想讓這裏的員工跟主管嚇死啊!”

季石謙歎氣,“我有什麼辦法,巧寧就堅持要回來上班,我有什麼辦法?”不知為何,他竟然找不到理由阻止她。

“那就讓她來上啊!反正現在這裏每個人都很清楚她是何等身份,不會有人敢欺負她的啦!”

“我怕她辛苦。”

“不要小看女人。”李平笑了笑,“女人的耐力比男人還強,不過巧寧也真的是個刻苦耐勞的女人啊!跟我老婆一樣。”

“你最後那句可以省了,她是我老婆。”

李平挑挑眉,心裏滿是笑意,“我好像聞到一股酸味。”吃醋的感覺,連稱讚他老婆都不行?

季石謙懶得理他,眼睛直盯著汪巧寧離去的方向,“怎麼會去這麼久還不回來呢?”

“你當她是小孩子啊?”

季石謙沒回話,直接往前走去,李平連看都懶得看,就坐在輪椅上等在一旁。

可是過了一會兒,廁所那頭傳來驚呼聲!

只見季石謙竟然從女廁裏打橫抱起汪巧寧,臉色蒼白的直接沖了出來;只見汪巧寧在他懷裏,很不好意思的有點扭捏。

旁邊的人看到都嚇了一跳,尤其是主管,趕緊奔上前,想要關切,卻又擋不住季石謙的沖勢。

“石謙,我沒事。”

“安靜,這次我不會相信你了!”

沒給旁人說話的機會,季石謙直接將汪巧寧抱出工廠,一下子就不見人影,弄得每個人面面相覷,一時間氣氛有點凝滯。

李平笑了笑,“沒事、沒事!大家繼續工作。”

季石謙現在如同驚弓之鳥,小事也會弄成大事。

他說得沒錯,季石謙已經直接將汪巧寧送到醫院,直接送進了病房躺下。剛才他在女廁外面,聽見裏頭傳來驚人的嘔吐聲。

他嚇了一跳,立刻沖了進去,果然看見汪巧寧就伏在洗臉台旁邊,一手捧著肚子,一手靠在洗臉臺上,不停幹嘔。

他嚇到臉色都白了,趕緊將她抱出來,所以現在他們就在醫院裏了。

季石謙將人送到腸胃科,有個醫生是他的學長,做完了檢查,汪巧寧躺坐在病床上,蓋著薄被,看著季石謙一臉僵硬。

“我沒事嘛……”

“還說沒事!沒事會吐成這樣?我就說過不要回來工作了,你偏不聽。”

“可是我……”她好委屈……這時,醫生推開房門,季石謙趕緊站起身,很是著急。“學長,抱歉,我妻子……”

“石謙,你有沒有搞錯啊!你竟然把你老婆送來我這裏?”

季石謙不懂,“學長,巧甯到底怎麼了?”

翻白眼,真的覺得自己被羞辱了,他是腸胃科醫生,結果季石謙這小子……“你老婆懷孕啦!”

“啊?”汪巧寧坐在病床上,也傻住了,可是她最快反應過來,笑了笑,摸摸自己的肚子,原來啊……這裏有小寶寶了……

看著季石謙完全僵在現場,一動也不動,嘴角微張,看來這個准爸爸,反應其實比她還“大”。

這個新家庭這麼快就有了新生命,一切竟是如此的幸福,幸福到讓汪巧寧暫時忽略了那腹部隱隱傳來微微的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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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身體裏擁有新生命是種很特殊的感覺,雖然不過才三個月,除了害喜外,很難有什麼感覺,可是汪巧寧有時候還是可以感覺到身體裏面住著另一個人,有著獨立的心跳,依附著她、仰賴著她。

確定懷孕後,汪巧寧的心很踏實、很篤定,沒有太多擔憂的感覺。

該來的總是要來,事實上,當母親也一直是她的夢想,能為自己心愛的人生個孩子,再辛苦都不怕。

推算一下,這個孩子幾乎是她與石謙重逢時就懷下的……那陣子他們幾乎天天在重逢的熱情裏度過,幾乎每分每秒都不曾離開彼此,照這樣來看,只要身體還算正常,要不懷孕也難。

季石謙還有點得意,那個男人笑著說:“看來我的能力還算不錯。”

語氣裏淨是自豪。

不過懷孕的唯一壞處是,他真的不准她去上班了。

老實說,她還覺得他對其他員工比較好,至少不會被他這樣莫名其妙的開除。

汪巧寧覺得自己的身體還不錯,很健康,這些年下來,她已經習慣勞動,也知道自己體力的極限,事實上,做一點工作對自己的身體與心理也好,況且現在還有了孩子,以後也能應付生產時需要消耗的大量體力……可是這些理由都不是以說服石謙,看來那天在工廠女廁裏孕吐的場面真的嚇壞了他。

他說他只想寵她,只是怕她辛苦,這些她都知道,也因此很感動,她是真的感謝他的——他給了她一個家,給了她一個溫暖的感覺。

現在的她,不只有家人,還有一個她深愛的男人。

石謙儘量會在家裏陪她,只是有時他需要出門工作,這一點她能體諒,她不會纏著他,見過他在海外的那些事業後,她知道他工作很繁忙。

他不在時,她常常在家裏的走廊走來走去,摸著肚子,感受一下跟孩子相處的感覺。

明明自己的肚子也還沒大起來,心裏卻覺得她好像已經帶了顆球到處走來走去。

孩子會長什麼樣呢?一定很可愛,如果是男生,大概很像他。如果是女生,會不會像自己呢?

那天,汪巧寧在家裏走來走去,開始努力當一個閒人。

石謙有一句話至少說對了,“你現在有了孩子,更要注意自己的健康,不能太累,至少要為孩子著想……”

就是因為這句話,她不再去跟他爭辯,願意乖乖待在家裏,把辛苦工作賺錢的責任交給他。

這一天,石謙在家,不像以往一樣窩在她身邊,跟她說東說西,或者跟她肚子裏的孩子聊天,反而是窩在書房,不知道在忙什麼。

汪巧甯在走廊踱步,先是去廚房倒了杯飲料,然後緩步走著,要送杯飲料給石謙喝。

邊走她邊笑了笑,最近肚子有變太的感覺,不過快要滿四個月,孩子已經很迅速的長大。

真好,再過半年,就能跟孩子見面了。

進了書房,季石謙很專心的看著桌上的檔,一旁的筆記型電腦打開著,他很專注,專注到她走近了才發現。

“巧寧,你怎麼來了?”趕緊幫她拉過椅子,讓她坐在自己身旁。

汪巧寧將手中的飲料放下,對著他微笑一下,瞬間安撫了他因為工作困難而煩躁的心。

“你最近好像比較忙。”

握著她的手,季石謙不願多談,只是將注意力轉而放在她身上。

事實上,他不認為他工作上遇到的事情有多重要,現在對他而言,她乃至於她肚子裏的孩子,才是最重要的。

“沒什麼,別擔心。”摸摸她的肚子,“小寶寶最近乖嗎?”

她笑了笑,也摸著自己的肚子,“才幾個月,我哪有感覺?不過肚子倒是真的有點變大了。”

“要好好休息,不要太累了知道嗎?過一陣子我打算請個管家,處理家裏的事情……”

廠上班呢!”

“你別想!”

“你好霸道。”

“隨你說!”

季石謙挑挑眉,汪巧寧看著他,嘟著嘴假裝很不高興。突然間,她看見桌上的報告,上頭幾個字眼吸引人的目光:暴動、延遲出貨、違約……季石謙一看見她在看,趕緊將報告收起來,“巧寧,晚上想吃什麼?

我去買回來……”

“最近工作有什麼問題嗎?”她知道他怕她擔心,可是出於關心,她還是想問。

“沒什麼,別想太多。”

“石謙!”握住他的手,“我不是想干涉你,我只是關心你。我不一定能給你建議,但是多一個人分享,你會比較輕鬆。”

“也多一個人擔心啊!”

“這不就是家人嗎?”

看著她,她眼裏閃爍著笑容,還有各種情緒,包括支持、包括鼓勵、包括加油,季石謙歎口氣。“最近印尼的工廠出了一點問題,那裏排華暴動,結果工廠裏因為華人比較多,所以就被鎖定了。本來有一批貨是交給那裏的工廠做,但是因為怕有危險,我同意讓工廠暫時停工,不過現在這批貨可能交不出來……”

“那其他的工廠呢?”

季石謙苦笑,“其他的工廠有其他的貨要趕,人力很緊,實在也沒辦法臨時增加新的工作。我現在的最後辦法就是籌一筆錢違約罰款吧!遇到這種事,誰也沒有辦法。”

汪巧寧也跟著皺眉,而季石謙摸摸她的眉尖,“就是這樣,我才不想跟你說,怕你擔心。其實沒這麼嚴重,真要不行就賠錢就好,幾千萬而已,我還負擔得起……”

“你有沒有想過臺灣的工廠呢?”

季石謙一愣,“臺灣的工廠……我沒想過!”

汪巧寧笑了笑,“我知道你一直把臺灣的工廠當成是慈善事業,讓殘障的人有個地方可以去,其實工廠很多的員工都很感謝你。”

她接著說,而他專心聽著——“事實上,工廠的工作量很低,所有人都知道公司的心態,知道公司不敢把工作放給他們,所以大家就好像上班族一樣,早上九點來,下午四點走,反正也沒有工作壓力,久而久之對自己也沒有信心。”

季石謙打岔,“可是工廠的員工大部分都是……我不敢讓他們太累啊!”

“其實沒有那麼嚴重,大部分的人還是有工作能力的啊!我覺得你可以試試看,將這份訂單交給臺灣的工廠做。而且我覺得以前你的做法,其實會有副作用耶!”

“為什麼?”

“工廠的員工都知道老闆很好,可是大家都在猜能好多久呢?工作量很低,是不是有一天老闆的心情一變差,就會把工廠收了,因為這間工廠沒有不可取代的價值嘛!”

“我……”季石謙深思著,坦承說:“我倒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他沒想過自己的做法反而會造成工廠人心浮動,這樣做,某種程度也是閒置人力。“這筆訂單不小,時間只有一個月,大家可以嗎?”

“我覺得可以,這些年大家都很感激你,你親自出面去跟他們說一聲,大家一定會拼盡全力來做的。”

“我知道了。”他吻了吻她的臉頰,“我會去試試看,巧寧,謝謝你的建議,對我幫助很大。”

臉微微一紅,汪巧寧很不好意思,可是有些話她還是要說出口,順便為自己爭取權利。“那我可以去工廠幫忙嗎?”

季石謙的臉一變,“巧寧,你就乖乖待在家裏就好了……”

“可是我很無聊啊!讓我去幫忙嘛!多一個人,說不定可以早一點完成……”

汪巧寧繼續勸說著。

“不行!”

“拜託啦!多工作也有助於生產啊!”

“不行!”

“拜託啦!石謙……”

“你還是說不過她啊?”

季石謙看著工廠內全部動起來的狀況,眼角不禁瞥向坐在角落,臉上帶著笑容,也跟著辛勤工作的汪巧寧,臉上不禁露出苦笑。“我也是現在才發現,我還真的說不過她。”

李平笑了笑,拍拍他,算是有志一同,心有戚戚焉。又看了看工廠,李平接著說正事。“你看這樣真的行嗎?”

季石謙看著,“老實說,我不知道,可是巧寧說可以,我想,她在這間工廠做過,她應該很清楚所有同事的狀況。”

“老實說,我知道你是大善人,可是我不知道你還是個冒險家。”

李平笑著說:“就連我這個殘障人士,對這群員工都沒有信心了。”

不是瞧不起,而是因為他清楚的知道,殘障人士常常也看不起自己,不相信自己的能力,那是一個很難突破的障礙,以他來說,也是過了好幾年幾乎放棄自己的生活,才幡然覺醒的。

“最多就是賠錢,不會有更壞的狀況。”季石謙雙手交握在身後,“巧寧說的沒有錯,可以借這個機會讓所有的員工都相信自己的能力,順便也相信公司不會因為工廠沒有貢獻就關門歇業,一舉兩得。”

李平很訝異,“這些都是巧寧說的?”

“沒錯!”

很是感歎,“聰明的女人……”

季石謙笑了笑,“她國中的時候,作業都還是我幫她做的。”想起那段交換工作的過往,至今他的臉上都還滿是笑容。

“不過我想你也是心甘情願啦!”

“算吧!”

季石謙對著李平,“這陣子你也辛苦了,必須待在這裏盯著。”

李平揮揮手,“其實這裏的員工素質比我想的還要高,都是些很聰明的人,技術也都還不錯,照這樣的狀況來看,這批貨的品質應該沒有問題。”

“這樣就好。

“你要好好感謝你老婆……不過說真的,你們什麼時候要結婚啊?”李平問著,“你得提前通知我,這樣我才能準備紅包。”

笑著,“巧寧說要等到生產完後,現在肚子大起來後,穿什麼衣服都不好看。

我是沒差了,她很在意啊!”

“女人都是這樣,那就要怪你自己幹嘛這麼猴急。”

兩個男人邊聊天邊笑,季石謙決定四處看看,就將李平一個人留在原地,自己四處去巡視。

說是四處巡視,但大部分時間仍是圍在汪巧寧四周,一下子從西邊走到東邊,一下子在身後走來走去。

汪巧寧很想專心工作,可是那個男人如此緊迫盯人,真的讓她想專心也難。可是她也不能說什麼,因為這是交換條件。

“我讓你去,但是我會跟在你身邊,你不能嫌我煩。”

她能怎麼說?事實上,她也知道他關心她,她不是不知足的人,知道他的關心,也感謝他的關心。

只是他的緊迫盯人,她可以忍受,卻會讓旁人戰戰兢兢,畢竟他對她是親人、是家人,對別人卻是大老闆。

“你可不可以去別的地方休息一下?”趁隙,汪巧寧歪過頭,對著他快速但輕聲的說了一句。

季石謙如獲至寶,一個下午的工作,她終於跟他說話了。

雖然一開口,就是要他滾蛋的意思,可是季石謙還是很高興,趕緊湊上前噓寒問暖。“巧寧,你要休息一下嗎?會不會很累?要不要吃點什麼?”

汪巧寧翻白眼,“現在才一點多,才剛吃完午餐耶!”

“那要不要休息一下?”

“要!拜託讓我的眼睛、讓我的耳朵休息一下。”

季石謙不死心,繼續在她旁邊走動,希望能在她一出現狀況時,立刻就近照顧。

可是老實說,這樣讓她更累。

幸好四周的人已經開始習慣了,每個人都可以專心的做自己的事情,偶爾偷看一下當作看笑話。

汪巧寧趁著跟他說話時,抬起頭,看著工廠內一片熱絡的景象,這還真沒見過,每個人這幾天趕工下來雖然都很累,可是大家都還滿開心的。

石謙說,他永遠記得當初她跟他說的話,一個員工代表一個家庭,代表好幾張吃飯的嘴……說得她都有點不好意思了,沒想到她當初生氣時說的話;他卻記得牢、這麼久。

他把她一時說的話當成他經營事業的準則,奉行至今永遠為員工著想,注意員工的安全,永遠不要讓當初發生在他們的母親,乃至於她身上的事情,再重演一遍。

他是個好人,是個有良心的企業家,她好抱歉,當初那樣說過他。

更重要的是,他讓她覺得好驕傲。

“巧寧,你會不會肚子餓啊?會不會渴啊?”

汪巧寧快要忍不住了,才在心裏稱讚他,這男人又在後頭念念有詞。

她放下手中的工具,乾脆轉過身面對他,這時,許多員工也忍不住的偷偷看向這對男女,想要看看會上演什麼好戲。

“巧寧,你要休息了嗎?”

汪巧寧笑了笑,“石謙,我現在有點餓,也有點渴耶!你乾脆去買東西給大家吃,當作下午茶嘛!好不好?”

季石謙一聽到她開口,立刻說好,迅速轉身跑出工廠。汪巧寧壞心的覺得,終於安靜了。

看著一些員工臉帶笑容的看著他們,汪巧寧就覺得不好意思,“真是抱歉,大家可以安靜一下了!”

“不會啦!大老闆對我們這麼好,我們不會怎樣啦!”有的員工說著。

“對啊!老闆娘也跟著一起做耶!”

汪巧寧紅著臉,“我也是員工啦!至少現在還不是老闆娘啦!”

“是啦!是啦!馬上就是了啊!”

現場一陣笑聲,讓汪巧寧更不好意思,場面很是熱絡,每個人工作得都很賣力,甚至有說有笑的,一點都不覺得辛苦。

這些都看在一旁的李平眼中,他愈來愈覺得這是個令人不解的女人,有著最堅強的力量,卻也有個溫柔的個性,甚至可以說是憨厚的。

或許這就是為什麼石謙會這樣愛她吧!愛到分離了這麼多年,依舊無法忘懷。

過了一個小時,季石謙買了一大堆東西回來,搬不動,還找了幾個人幫忙,有飲料、有零食,還有小吃,他也宣佈休息時間到了——頓時萬頭鑽動,每個人都搶吃的。

季石謙當然幫汪巧寧預備好了,親自拿到她的座位。

這時李平也自己推著輪椅過來。“石謙,這裏是成衣工廠耶!你買這麼多吃的,有沒有搞錯啊?你不怕養老鼠嗎?”

“沒關係啦!讓大家休息一下啊!頂多請清潔公司來清理就好了。”

季石謙無所謂,專心喂著老婆吃東西。

“我的天啊!”

那一場下午茶時間過了半個鐘頭,工廠內才又繼續恢復成專注工作的景象,每個人被這樣一頓午茶給收買,更加賣力的工作。

就這樣過了晚餐時間,到了八點鐘,最後一個班也結束,季石謙看著手錶,等著時針一到八,立刻上前。“巧寧,下班噦!”

“等一下,我還有個部分沒弄完……啊!”

他竟然立刻打橫抱起她,強迫要她跟他回家。這也是條件之一,時問一到立刻下班,不准加班,當然也不准讓自己累到。

抱著她上車,“等一下回家就趕快休息了……”

“你這樣不累啊!每天都要盯著我……”

“我總要替我們的寶寶想吧!”

“那所以我把孩子生下來以後,就可以繼續來上班噦!”

“別想!你真的別想,到時候如果你還要上班,我會每天抱著孩子來,控訴你這個做母親的拋夫棄子……”

他指控著,說得煞有其事。

汪巧寧嘟著嘴,卻又笑了出來,因為他的表情太好笑了,笑到她的肚子還是有點痛……經過快要一個月的時問,每天兩班,從早上八點到晚上八點,所有員工全力趕工,終於在期限前完成了這批貨。

甚至比預定的時間還早了幾天,眼看達成了不可能的任務,季石謙的高興不在話下,當然,他絕對不會忘記最大功臣,就是巧寧。

這個女人不但給他建議,甚至親自在工廠工作。

她不知道這個舉動安撫了很多人的心,也激勵了很多員工的士氣,每個人看到連老闆娘都親自來上班,也努力的趕進度,根本就不敢偷懶。

交貨後,買家稱讚這批貨的品質非常高,瑕疵率很低,真是物超所值,甚至因此決定簽下長約,還指定要原工廠繼續配合。

就算季石謙解釋,這個工廠的員工大部分都是殘障人士,恐怕無法維持穩定交貨,買家仍然堅持,甚至說就算拖幾天交貨也沒關係。

沒想到當初只是為瞭解決燃眉之急,最後卻獲得一位元固定的客戶,甚至還幫臺灣的工廠找到固定的訂單來源。

這還真是季石謙與李平想不到的,追根究柢,汪巧甯還是最大功臣。

交貨後幾天,季石謙在工廠辦了慶功宴,宣佈為所有員工加薪,還頒發了一筆工作獎金,算是慰勞大家的辛勞。

現場就像是辦小型餐宴一樣,每個人都吃吃喝喝的很開心。當然,季石謙也把汪巧寧帶來了,她是功臣,慶祝應該算她一份。

只見汪巧寧微微挺著肚子,出現在眾人面前。她懷孕四個多月,已經略微展現孕態,可是卻因此更顯清秀的美感,甚至帶點母性的光輝。

季石謙看著她臉上淡淡的笑容,心裏幾乎為她傾倒。沒想到懷孕後,她更美了,美到幾乎每分每秒都會讓他失神。

“下車啊!你在看什麼?”面帶溫柔的笑容,凝視著他。

季石謙搖搖頭,苦笑,下了車,關上車門,準備來到另一邊幫她開車門。

這時,坐在車上的汪巧寧卻感受到腹部傳來一陣疼痛,那不是懷著孩子的地方,而是在有點左邊的部分,隱隱作痛,有時候痛楚還很強烈,但都還可以忍耐。

季石謙打開門,沒看到她異樣的表情,“下來吧!老闆娘。”

笑了笑,“老闆娘聽起來好老喔!”

牽著她的手,“你認命吧!他們都叫我老闆,我也沒有很老啊!可是我已經認命了!”

她的笑容擴大,可是腹部的痛卻倏地加劇,卻又瞬間隱去。汪巧寧覺得不解,卻沒有表現出來,不想讓正在興頭上的季石謙擔心。“我們進去吧!別讓大家等太久。”

兩人一同走進工廠,所有員工一看到他們,立刻歡呼。

“讓我們歡迎老闆,還有老闆娘!”

“哦——”

季石謙笑了笑,牽著妻子的手站在眾人面前,陽光灑在他們背後,高大英挺的男人身旁站了嬌小的女人。

儘管女人身上有著明顯的傷,可是那無損於這一對男女的亮眼。

許多聽過他們過往故事的人都知道,他們能站在一起,更是走過了許多艱辛的道路。

“老闆,什麼時候把老闆娘娶回家?”

“我很想啊!”手裏舉著酒杯,現場像是記者會一樣,季石謙一一回答每個人的提問,“可是她不想大著肚子穿婚紗。”

“是女人大概都不想吧!”汪巧寧嘟著嘴,覺得愛美的又不是只有自己,這是女人的通病啊!

有員工趕緊獻策,“老闆要有所表示啊!讓老闆娘安心。”

“就是啊!”

季石謙摸摸下巴,“巧寧,還是趕快嫁給我吧!就算你大肚子,我也不會嫌棄你的。”

汪巧甯不太滿意,“寶寶不會嫌棄我就好了,我才不管你呢!”

“哈哈哈!老闆,你這樣不行啦!”

“對啊!這麼不會說好聽的話。”

一旁的李平夫婦也笑著,李嫂說:“巧寧,我是建議趕快結婚啦!

不然以後孩子會問,怎麼我已經十歲了,爸爸、媽媽才結婚九周年?”

“小孩子會這樣問嗎……這我倒沒想過……”看著石謙,“那我們要怎麼回答?”

“哈哈哈……”

緊緊握住彼此的手,互相看著彼此,面帶微笑,在場每個人都給他們祝福。這一刻,他們真的覺得自己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人。

擁有彼此、相互扶持,走過這麼多年,未來他們還要繼續走下去現場氣氛熱絡,每個人都是吃吃喝喝,相互聊天,季石謙也站在一旁,跟著李平夫婦閒話家常。

汪巧甯臉上原本充滿笑容,突然間,腹部又是一陣疼痛。她咬著牙,好奇怪,真的好奇怪。

這樣的痛楚,最近愈來愈強,而且一陣接著一陣不斷,由弱到強,一開始她還能忍耐,到後來卻無法忍受了。

拉拉季石謙的襯衫,“石謙,我去廁所一下。”

“要我陪你嗎?”

“不用啦!我馬上回來。”汪巧寧轉過身走向女廁。

季石謙繼續跟眼前的人聊天,現場氣氛依舊熱絡,每個人都玩得很開心。

“這樣一來,臺灣的工廠也就有繼續存在的理由了,不是嗎?”李平說。

“就算沒有這筆訂單,我也不會收掉工廠。”

李嫂說:“沒有這間工廠,你怎麼跟巧寧重逢?所以你不收掉工廠,說不定是冥冥中有人告訴你不能這樣做。”

季石謙笑了笑,也許吧!想來他也很感恩,能重逢、能相遇、能相愛,甚至能擁有共同的孩子,老天!這樣的幸福真的好珍貴……

“啊——”

這時,一旁傳來尖叫聲,季石謙眼神望過去,那是女廁的方向!一名女員工在廁所門口把門打開,看著裏面的狀況,發出驚呼聲。

季石謙全身一僵,扔下手中的酒杯,立刻奔上前。

那名女員工顫抖著手,“老闆娘……她……”

季石謙趕到門口,立刻就看見廁所內那令人驚心動魄的場面——汪巧寧就倒在地上,抱著肚子不停哀號,臉色蒼白!

季石謙臉色也跟著轉白,整個人不能自主的沖了進去,一把抱住汪巧寧的上半身。“巧甯、巧寧——你怎麼了?巧寧——”他大吼。

汪巧寧蒼白著臉,臉上佈滿冷汗,微微張開眼睛,看著他,正想講話,腹部一陣劇烈疼痛再度襲來。“好痛……”

“哪里好痛?”

“好痛……好痛……啊——”

季石謙立刻將人抱起,沖出女廁,往門口沖去,那裏已經有員工等著了,要幫忙開車,趕快將人送去醫院。

所有人都以為汪巧寧肚子裏的孩子可能有問題,每個人都憂心忡忡,不過才一瞬間,所有歡笑的氣氛都消失了,每個人的臉上都籠罩著一股厚重的憂鬱。

怎麼會這樣?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不管如何,但願她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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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季石謙坐在病床旁,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好像只有一天一夜,也好像過了好幾天,更好像過了數年,凝視著躺在病床上的人,他的表情凝重,眼神裏透露著一絲脆弱。

送進醫院來,轉眼已是隔天,昨天的驚心動魄還歷歷在目,他一閉上眼睛仿佛可以看見,也可以聽見昨天巧寧抱著肚子的痛呼聲。

醫生與護士來來去去,沒有人可以給他一個確切的答案。

這裏的醫生很多是他在大學時代認識的學長或同學,他們看著他殷切的眼神,卻沒有一個人可以立即給他答案。

巧寧睡得很不安穩,似乎隱約還不斷傳出痛楚,她皺著輕巧的眉,沒有注射點滴的手輕輕按在自己腹部疼痛的地方。

握著她注射點滴的那只手,她小小的手一直能帶給他無限的生命力與希望,可是她竟是如此的瘦小、這麼的纖細瘦弱,這些年的奔波,她不可能有時間養胖自己。

傍晚時,護士進來對著汪巧寧抽血,纖細的手臂上插著針頭,老天!那個畫面就足以讓他停止呼吸、握緊拳頭。

從傍晚到深夜,進出病房的人減少了,但依舊沒有人給他答案。

季石謙從一開始的緊張、氣氛、惶恐與不安,到後來變成退縮、遲疑、擔憂與恐懼,不敢主動開口問,深怕會得到任何恐怖的答案。

轉眼間,天亮了,他一夜沒睡,她睡了一夜。

陽光重新灑入病房內,房內相當安靜,卻是一種詭異的安靜,他仿佛可以聽見自己的呼吸聲,在這靜謐的環境中,與她的呼吸聲融合在一起。

突然間,他振起身,移動了一個晚上動也不動幾乎僵硬的身體,站起來,俯頭看著她。“巧寧……”

她皺皺眉頭,仿佛聽到了,又好像沒聽到,身體只是輕輕一動。

季石謙顫抖的伸出手,很愚蠢的探了探她的鼻息,一陣緩緩的氣息噴向他的手,這才讓他稍稍放了心,坐了下來。

這時,一名醫生走了進來,他是季石謙的學長,幾個月前汪巧甯孕吐時,季石謙搞烏龍,就是送來給他檢查,惹得這位對婦產科毫無研究的醫生,差點與季石謙翻臉。

可是沒想到才沒過多久,他又將她送進了醫院,原本以為只是沒什麼大不了的孕婦不舒服,沒想到……季石謙看著醫生走進來,立刻站起身,他鼓足了勇氣,就算自己再害怕,也不能再退縮下去,他必須知道巧寧到底怎麼了?知道巧寧究竟生了什麼病?這樣子他才能幫助她。

於是他壓下心頭不斷發酵的恐慌,握緊拳頭,硬逼自己鼓足勇氣面對醫生。

“學長,我的妻子到底怎麼了?”

這名一身白袍的醫生,其實與季石謙認識很久了,讀大學時,就是住同一個宿舍?他知道石謙的個性,當時他也知道那個遠在鄉下的女孩一直是石謙心裏的牽掛。

所以他才一直遲疑,究竟該不該把這樣的結果告訴季石謙,說了,石謙跟這個女人撐得住嗎?

命運真的沒有善待他們,好不容易重逢了、相聚了,甚至擁有了新生命,卻在此刻出現如此大的轉彎,狠狠的擺弄他們一道。

“這件事要不要等你妻子醒來再說?”

微微一顫,季石謙忍住害怕,“到底是怎麼回事?很嚴重嗎?拜託,學長,告訴我。”

醫生拍拍他的肩膀,“石謙,過去我們的習慣,如果家屬想要不讓病人知道病情,我們一定配合,但是你們現在碰到的狀況……很特殊,有一些事情必須由你和她一起做決定。”

季石謙聽著,從學長的話裏判斷出問題的嚴重性,他突然背脊一麻,意識到狀況可能很差,他還想開口追問,喉嚨卻一啞,什麼都問不出來。

兩個男人僵持著,這時,汪巧寧醒了過來,這時的她痛楚已經減緩許多,經過一整夜的休息,她的精神稍稍恢復。

才一張開眼睛,就看見季石謙站在病床旁,醫生也在。她不解,緩緩想要坐起來,季石謙趕快去扶她。

“巧寧,小心……”

“石謙……”

季石謙也跟著坐在病床旁,讓她靠在自己懷裏,兩人親密的互相依靠著,似乎互相在汲取溫暖,在給子彼此勇氣與希望。

醫生突然不知該怎麼開口,此刻好像說什麼都不對,可是身為醫生,他卻必須宣佈這個殘忍的結果。

昨天汪巧寧一送進醫院,當然交由婦產科醫師檢查,一開始以為是胎兒的問題,但照超音波發現並無異狀。

孩子很好,甚至可以說發育得很健全、很健康,可是婦產科醫師照超音波時,卻在一旁的內臟發現了異樣之處。

這不是婦產科有辦法解決的,但是婦科醫生還是根據判斷找來了內科……還有腫瘤科的醫生會診。

當下無法做出最後決定,只能先要求巧寧住院,然後抽血檢查。

經過一個晚上的加班趕工,結果在早上出來。

不好的結果、恐怖的結果!連醫生每個都不知該如何是好!

一整個晚上,好幾位醫生都沒有休息,不斷的會商再會商,後來他們決定先把結果告訴這對男女,先讓他們知道病情,再決定下一步。

“既然你醒了,那我就說了。”醫生清清嗓子,“首先是孩子,孩子沒有問題,照過超音波,看來也很健康。”

汪巧寧明顯松了一口氣,可是季石謙卻看到醫生那緊鎖的眉頭,他知道問題可能很嚴重。“學長,那為什麼巧寧昨天會這麼疼痛?”

醫生斂斂眉,歎息的眼神掩在眼鏡鏡片之下,讓人看不清楚,過了十秒鐘的沉默,醫生開口。“石謙,我把病情告訴你們,希望你們不要太激動,雖然我必須老實說這個狀況很嚴重,可是並不是沒有救。”

“你直接說吧!”

醫生看著汪巧寧,“你的左邊腹部疼痛,這並不是因為胎兒,而是因為你的肝臟。”

“肝臟?”心臟漏跳一拍。

點頭,“你得到的是肝癌。”

短短七個字卻像一枚炸彈一樣在眾人面前炸開,季石謙完全僵住,動都無法動;反倒是汪巧寧雖然愣了愣,但相對來說似乎較為冷靜。

“怎麼會這樣?”季石謙喃喃的說著,這真的是很大的打擊……“對!肝癌!就在這個時候,就在……你正在懷孕的這個時候。”醫生故意把話說清楚。

孕婦得癌症,這是非常棘手的!

要保誰是最先要面對的問題,現在的人通常都會選擇保護大人,孩子再生就有,可是還是有的准媽媽,甚至准爸爸,會選擇保護孩子。

再來,要怎麼治療,化療?如果要化療,孩子就要下定決心捨棄;如果要留下孩子,那就不能接受化療!

等生完孩子以後再說,癌症病患有分娩的體力嗎?

這些都是問題,非常恐怖而實際的問題,也是讓他們這群醫生一整晚不眠不休開會再開會的議題。

季石謙痛苦的閉上眼睛,他是真的被打擊到了,徹底的打擊幾乎崩潰瓦解了他的樂觀與自信。

汪巧寧看著他,不知道該為自己難過,還是為他傷心,她只能握住他的手,任由他緊緊抓牢自己。

醫生這時開口,“我讓你們……獨處一下,我會再去跟幾個有關部門的醫生開會,商量出各種可能的辦法。”

醫生轉過身,準備離開病房,將空間與時間交給這對男女。

季石謙還坐在病床上動也不能動。

醫生歎口氣說:“你們都先不要急,我會找幾個醫生幫你們商量出辦法,只是……這註定要做個選擇,我相信你們知道我在說什麼。”

說完,轉身離去。

只留下一男一女在病房內,他們沉默不語,一句話也不說,不論是安慰、是失望、是生氣,還是各種複雜的情緒,全部融化進這種折磨人的沉默中。

*                                *                                *

一整個早上、中午,到了傍晚,季石謙都是一言不發,他安安靜靜的照顧汪巧寧,喂她吃東西,喝水。

老實說,這樣的他,讓她害怕。

這或許就是為什麼乍聽得到肝癌,汪巧寧並沒有太多害怕,或許有一瞬間的恐懼,但隨即消散,因為她立即想到他。

他該怎麼辦?如果她有什麼三長兩短,他撐得過去嗎?老實說,這些問題在她看來,遠遠比她健康與否還要重要。

六點多吃過晚飯,季石謙要汪巧寧先睡一下,她乖乖聽話,閉上眼睛,卻發現自己難以成眠。

努力讓自己睡著,卻不過一個多小時就醒過來。八點鐘,石謙還坐在病床旁,一整天他異常少言,讓她好害怕。“石謙……”

“覺得累嗎?”

還是一徑溫柔,但是她卻感覺到那一絲不尋常,下意識摸摸肚子,汪巧寧搖搖頭。

“那我們來談一談。”握住她的手不讓她的手去碰自己的腹部,那隆起的腹部曾經是這兩個多年不識家庭滋味的成年人最美的希望,卻在一瞬間、一轉眼,成為一種累贅、一種負擔。

“談……談什麼?”

季石謙看著她,眼神裏充滿不舍,卻也充滿堅定。他想了一整天,從早上聽到消息想到現在,他終於下定決心。

是!確實很痛苦,他確實內心充滿不舍,但是他說過,她是他唯一且永遠的選擇,即便是跟孩子相比……“巧寧,生病了,就是要治療對不對?”

汪巧甯點點頭,季石謙繼續說:“我曾經說過,我要把我的一切都給你,讓你在往後的人生可以過得很快樂、很幸福,還記得嗎?”

她眼眶一紅,依舊點點頭,不知該如何回應。他的語氣說得讓她心痛,一顆心甚至也跟著碎了。

“所以你一定要健健康康的、要活著,這樣我這幾年一切的努力才有意義,不是嗎?”

“石謙……”

摸摸她的頭,這麼多年來,他很習慣這樣的親密動作,縱使她已經長成一個成熟的女人,他還是勻慣這樣,那代表他是如此的疼愛她、如此的親近她。

於是他做出決定,並且把這個決定親口告訴她。“巧甯,明天早上,我們就動手術,把孩子拿掉。”

一句話,如同一道雷,當場打在她頭上!她沒想過他說了這麼多,竟然最後是以這句話作結。

“把孩子拿掉,接受治療,讓自己康復。”有孩子,她一定不願意接受化療;不願意服藥,這樣病不會好。

他知道他是個殘忍的父親,可是他沒有選擇,他必須代替她殘忍,強迫她,這樣她才不會怪自己。

果不其然,汪巧寧搖著頭,淚水不斷掉落,語氣顫抖,“我不要……我不要……”

摸著她的臉,季石謙也紅了眼眶,“巧寧,聽話!把孩子拿掉,接受治療,聽話,巧寧……”

頭搖得更凶,淚水掉得更急,她下意識的拒絕,完全沒有餘地的拒絕,孩子就是她的生命……不!比她的生命還重要。

雖然只陪了她四個多月,她已經愛上這個孩子了,她捨不得失去,更不要說是親手扼殺孩子。“我不要,石謙,我要孩子,我不要……我求求你……”

拉著他的手,不停請求,她的哭聲句句撞擊著他的心,讓那顆故作堅強的心疼痛到近乎粉碎。

季石謙沉著聲,淚水卻無法控制的滑落,“巧甯,這個孩子我們不能要,一定要把他拿掉!”

他想好了,她一定會不舍、一定會難過;他身為男人,因此他決定由他來扮演壞人,由他來強迫她,要怪、要恨,都對著他來吧!

這時,忍了一天怕打擾他們的李平夫婦終於前來探視,趕在醫院結束探病時間前進來,結果一進來,就是這樣驚心動魄的場面。

汪巧寧鬆開他的手,整個人退在病床裏面,曲著膝,不停搖著頭,淚水也不停掉落,她還是不停說著,“不要!我不,我求求你……石謙,我要孩子……”她抱住肚子。

季石謙站起身,抓住她的手,不讓她逃走,他的聲音也開始提高,“巧寧,你得到癌症,你必須接受化療,這樣會傷到孩子,這個孩子我們不能要,你懂不懂?

不能要--”

“我不懂,我要孩子,那我不要治療,我只要孩子,他會踢我的肚子,他會跟我講話,他在這裏啊!我不可以讓別人傷害他……”

“那我怎麼辦?”季石謙大吼,完全不在乎這裏是醫院,“那我怎麼辦--你要孩子,那我呢?”抓著她,近乎瘋狂的搖晃。

這讓李平的老婆看不下去,跛著腳,走上前來推開了季石謙。“石謙!你瘋了嗎?你怎麼可以這樣逼巧寧?”

季石謙睜大眼睛,眼裏淨是淚水,他全身顫抖,看著眼前那個女人,披頭散髮,躲在病床角落,就是離他遠遠的。

“有什麼事情都可以用說的……巧寧--”

這時,汪巧寧不知哪來的力氣,下了病床,推開所有人,沖出病房,縱使走起路來也是一跛一跛,但是竟迅速的鑽進電梯,消失在眾人面前。

*                                *                                *

等到季石謙追下樓時,汪巧寧己不見蹤影,他很是焦急,恐慌又再度淹沒胸口。

他問過警衛,警衛說他們不敢動粗,所以沒攔住汪巧寧。

季石謙奔出醫院,李嫂也推著李平的輪椅出來幫忙追,外頭夜已深,舉目望去幾乎鮮有人群。

季石謙在大街小巷穿梭,現在的他已經暫時擱下了要她墮胎的痛苦,轉而換成另一種擔憂。

她生了病,又穿得那麼單薄,肚子裏還有孩子,要是病情又加重了這樣該怎麼辦?“巧寧--”

醫院附近有個小公園,季石謙進去找,可是就是沒看到;事實上,汪巧寧就躲在小樹叢間,抱著自己,不停發抖。

這一刻的季石謙就像是惡魔一樣,要奪走她的孩子,她好怕……好怕……怕到全身不停發抖,淚水不停掉落。

“巧甯……”季石謙痛苦的跪倒在地,嘴裏喃哺念著,“你以為我不痛苦嗎?

那也是我的孩子啊!”

汪巧寧緩緩抬起頭,淚水掉落,卻努力忍住嗚咽,她還是不敢出去、不敢現身。

“那時候我知道你懷孕,我比誰都開心,這麼多年來,我們除了彼此,都沒有家人了,這個孩子是我們的希望,我有多愛他你知道嗎?”

“石謙……”她小聲哭著,小聲念著他的名。

“我也很捨不得,可是你必須接受治療,不然我會失去你;而治療會傷害孩子,所以我寧可不要讓孩子出生,不要讓他到這個世界上來受苦。”季石謙抹去眼淚,在黑夜裏,他的心幾乎也沉到黝黑深沉的黑暗世界中。

他已經走投無路了……“巧寧,我知道你恨我,可是如果我不這樣做,最後失去了你,那我也會恨我自己。”

汪巧寧咬著手,不讓自己哭出聲,但嗚咽聲卻愈來愈大,她聽著他的一字一句,連帶讓心也跟著碎裂,她該怎麼辦?怎麼辦……“巧寧,出來!不管如何,你生病了,著涼了怎麼辦?我求你,換我求你,出來……”

草叢裏面的人還是動也不敢動,但是心防已經動搖,可是那個想要保護孩子的心還是沒有變。

“巧寧,出來……”

聽著他近乎哀求的痛苦口吻,語氣裏甚至有著啜泣聲,汪巧寧臣服了,她痛哭著,一步步從草叢裏爬了出來。

季石謙一眼就看見她,立刻上前將她抱起,緊緊抱在懷裏,這一刻,他們只能任由彼此來撫慰自己痛苦的心。

“石謙,不要……不要拿掉孩子……我求求你……”

“……”他沒說話,卻己經屈服。

這條幸福的路,好難走。

這麼多年了,經過這麼多的分離痛苦,這麼多的思念折磨,甚至在艱困的環境下,他們也撐了過來,原本以為未來將一路順遂,可是卻不如己願,上天開了他們一個好大的玩笑,打碎了他們對幸福的所有期望。

李平夫婦追出來時,只看到這一幕,難過的掉下淚水。

季石謙抱著汪巧寧坐在公園的椅子上,他讓她蓋著自己的外套,靠在自己懷裏,他們的眼神只有茫然,所有的期望統統消失。

掛在眼角的淚水,不約而同的流下。那一夜好漫長,不敢回頭看,更不敢期待天亮。

*                                *                                *

那天深夜,季石謙才抱著睡著的她,回到醫院。一個晚上過後,他依舊沒能說服她,連帶也讓自己動搖。

隔天早上,他的學長帶來三位醫生一同進到他們的病房,為他們帶來希望,縱使渺茫,但就像是烏雲中穿透陽光一樣,總算是有了希望。

拉過椅子,坐在床邊,看著眼前一男一女,兩個人的神色都相當脆弱,看來昨晚像是經過一場大戰。

學長搖頭苦笑,“石謙,你什麼時候改行當醫生了?竟然敢幫醫生下決定,我們有說你老婆可以流產嗎?”

季石謙眼睛亮起希望,“難道有別的方法嗎?”

兩人滿懷希望的凝視著醫生,幾位醫療人員相互凝視,卻是沉默不語。這樣的表現,算是說明瞭答案。

“石謙,除了我之外,我找了一位婦產科醫生,以及兩位腫瘤科的醫生來會診。”

經過兩天的時間,他們整合出可能的發展與應對之道。他們承認,這非常棘手、非常難搞。

婦產科醫生開口,“首先是孩子的問題,老實說,你懷孕已經快五個月了,這個時候終止妊娠其實也不適合,會要了你的命。”

深吸一口氣,季石謙卻像是解除了束縛一樣;而汪巧寧則是出自內心的松了一口氣。

“我可以留住孩子嗎?”

“目前看來,你也只能繼續懷孕了。”婦產科醫生點頭,“就我的領域看來,這個孩子恐怕現在不適合拿掉。”

腫瘤科醫生接著說:“不過在我看來,問題就很大了!有了孩子,又不能拿掉,那就代表在你剩下五個月的妊娠期也不可能接受治療,這代表腫瘤可能會繼續擴大。”

季石謙痛苦的閉上眼睛,他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拿掉孩子會死,不拿掉也會死,老天!這世上還有沒有更甚於此的難題?

他痛苦的抱住頭,肩膀不停顫抖。

汪巧寧看著他,眼眶再度濡濕,她好恨自己沒有照顧好身體,讓他這麼傷心,也讓孩子面臨險境。

然而另一名腫瘤科醫師卻說:“不過我的看法不同喔!你們要感謝這個孩子啊!”

季石謙抬頭,“為什麼?”

這名年紀明顯較長的醫師笑了笑,“肝臟沒有神經,所以當肝臟受損時,其實不太會有感覺,等到你痛到非常嚴重時,常常都已經是末期了。”

握緊拳頭,季石謙很是緊張,“可是巧寧那天很痛……你的意思是說……”末期?不會吧!老天……伸出手安撫,“不不不!剛好相反,我看了看超音波掃瞄的狀況,她的腫瘤目前不大,可能只有一、兩公分,可是為什麼會這麼痛?就是因為孩子!”

汪巧寧聽不懂,摸了摸肚子,季石謙也看看她的肚子,不可思議的表情寫滿臉上,“孩子?為什麼?”

“孩子在子宮內長大,讓腹部跟著膨脹,原先沒有感覺的腫瘤因為腹部腔室擴大,反而去擠壓到腫瘤,讓腫瘤開始疼痛,你們才能掌握警訊,提早發現這個腫瘤。

眾醫師一笑,“你們要感謝這個孩子,這孩子是你們的救星啊!”

季石謙不敢相信,汪巧寧則是摸著肚子,笑了笑。原來小寶寶在提醒媽媽,媽媽生病了……汪巧寧笑了笑,淚水卻滴了下來,她看了季石謙一眼,這個男人的眼眶也是濕的。原來上天並沒有放棄他們,給了他們孩子,讓孩子來提醒他們巧寧的身體問題。

學長說:“經過這兩天的討論,我們歸納出幾個結論,還有一些建議,請你們一定要遵守。”

婦產科醫生先說:“首先是懷孕的問題,現在也只能繼續妊娠,等到足月後,將孩子產下,這個部分比較沒有問題;唯一的問題是,癌症孕婦最怕分娩時體力不夠,所以接下來這段時間,你們一定要注意這點。”

腫瘤科醫師說:“這很重要,你們一定要注意飲食,營養要充足,睡眠也要夠,不能再熬夜,也不能再讓自己累到。只要覺得疲累就去休息,不能忽視任何一點的不適。

“因為在分娩後,我主張立刻開刀切除腫瘤,然後開始服藥,而這些都要有足夠的體力支撐。”

學長說:“石謙,我們歸納出一個原因,巧寧長期以來工作太累了,她已經習慣了疲累,可是肝臟受不了了,而且聽說巧甯的母親也是肝炎去世,縱使癌症是否會遺傳還有爭議,可是她這麼多年的辛苦工作確實不利於身體健康,現在應該要好好休息了。”

那位年長的醫生說:“關於營養這個部分,我要說,你們要跟腫瘤作戰,腫瘤會搶食你身體的養分;所以常常吃得多、喝得多,卻愈來愈瘦,不過你身上有孩子,狀況又不同了。”

“為什麼?”

“新生兒的生命力有時候比腫瘤還強,你攝取的養分,常常小寶寶會先搶走,所以這個孩子也在幫你作戰,幫你搶走原先腫瘤會攝取的營養;可是相對的,你也會更虛弱,所以你要更小心的照顧自己、更努力的健康生活,懂嗎?”

學長趕緊說:“關於這一點,我會請營養師幫你們,他會專門為你設計出一套飲食,你必須照著做,然後充分運動、充分休息。”

他們突然又感覺到希望了,甚至連肚子裏的孩子都在幫忙,縱使陰暗的感覺揮之不去,可是至少看見了一絲光明。

“我……她治癒的機會有多少?”

眾醫生你看我、我看你,那位最年長的醫師開口,“老實說,只有五成,甚至不到,因為我們面對的是一位懷孕的癌症病患。”

閉起眼睛,痛苦的點點頭,季石謙知道這種命運的打擊真的讓人難以接受,經過一晚的沉澱,每當想到,他還是會痛苦恐懼的發抖。

她是他的唯一啊!唯一的家人、唯一的牽掛、唯一的愛……學長笑了笑,“好好努力,開始打仗吧!沒打,怎麼可以認輸呢?”

季石謙看了汪巧寧一服,整個人清醒過來,因為他在她眼中竟然看到安慰、看到安撫、看到心疼,就是沒有一絲對自己的哀傷。

即便到這一刻,這生死交關的一刻,這個女人想的、念的還是他,他到底何德何能,能得到她如此深的愛、如此厚的情?

當年,他即將休學時,她想到的是他,耗盡所有積蓄,也要幫他;現在,她瀕臨生死關頭,想到的還是他跟孩子,還是別人。

他一定要拼拼看,絕對不能有遺憾,他要留下她,縱使違背天意,也不放手,絕不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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