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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喬菲

  可是這天下午,祖祖費蘭迪接到巴黎的命令,假期提前結束,他必須馬上回去。

  接到電話時,我們正坐在農莊的牆頭上看工人收葡萄。他收了線,很為難:「真是的,還沒跟你在亞維農城裡逛一逛。」想一想,又有了好主意,「我跟表哥說,讓他們帶著你,反正現在是週末。」

  「我才不呢。」我說,「我跟你一起回去。」

  他看看我,其實還挺高興,嘴裡說:「那真遺憾。」

  「遺憾什麼,以後再來唄。等你再休假。」

  他更高興了。

  我跟祖祖與他的親戚們道別,又乘連夜的火車趕回蒙彼利埃。他回家收拾行李,我回家睡覺。

  第二天我睡醒了,準備去火車站送他,打開窗簾一看,哎呀這天氣還真會應景,這終年陽光普照的地中海城市居然在這一天下起雨來。

  這裡是不興打雨傘的。

  因此雨不大卻足夠把人淋濕。

  我到的時候,穿著制服的祖祖在月台上等我,我從遠處看著他,是我第一次見到他時的樣子,高大矯健,穿著深藍色的軍服,頭戴帆帽。祖祖費蘭迪非常英俊。

  我走過去,他看著我。

  我似乎應該說點什麼,可這個時候發現語言貧乏。

  我們只得擁抱在一起,直到他上車。

  我心裡想,他可真暖和。

  過了一周,我收到他從巴黎寄來的卡片,圖案是我曾跟他說過的,我最喜歡的埃菲爾鐵塔。背面,祖祖只寫了一句話,我很想念你。

  我也結束了短暫的假期,開始了第二階段的學習。導師是一位香港女士,姓王,曾是聯合國的同聲傳譯官,普通話說得讓我自歎不如。

  第一堂課便開始同聲傳譯的訓練。

  老師放一段大約5分鐘的法文錄音,我們邊聽邊進行譯制,說出來的漢語同時被錄下來。

  我聽了自己的錄音結果,前言不搭後語,中間居然還穿插法語和英語還有我家鄉的口頭語,王老師問我:「喬菲,你說清楚,什麼叫『內個啥』,你總說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我現在只想找個地縫。

  王老師說:「知不知道問題在哪裡?」

  大家說:「在哪裡?」

  「聽到的東西,以為聽懂了,馬上就脫口而出,殊不知你說的時候,就已經漏掉了後面的相關內容,沒有把譯入語聽的完整清楚,進行整合,是不可能做出好的同傳的,還有,你看看你們,怎麼沒有一個人動筆?之前是不是白教你們速記了?」

  於是這樣,我以為熬過第一層煉獄,可第二層來得更是恐怖。我們仍舊是每天上午上課,聽大量的錄音帶,作同傳練習,下午仍是自由活動時間,大家捉對廝殺,這樣連聽帶說,直讓人頭暈腦漲,有嘔吐感。

  人到了壓力極大的時候,就會對自己所從事的事情的意義產生會懷疑。

  我為什麼養熊取膽,生活得不錯,卻又偏向虎山行呢?

  我為什麼要遭這份洋罪呢?直學得自己都開始掉頭髮,每天像得了強迫症一樣,凡是聽到的法語立馬就要拿漢語說出來。

  我想給爸爸媽媽賺錢,以我現在的能力水平,畢了業找一份薪水不錯的工作,小康應該沒有問題。

  我沒有太高的要求,真的。

  如果不是錢,那是為了什麼?

  有一個人的影子在我的心裡旋轉。

  他工作時精力充沛,冷靜自若的瀟灑作風,那樣子深深地印在我的心上。

  程家陽。

  我這樣想著他,就好像真地看到了他,不過態度不好,一隻手左右開弓的拍我的臉:「笨蛋,不學習,又笨又懶。」

  打得我疼了。

  用力掙扎著起來,發現是小狗祖祖用前爪打我。

  我把薯片給他,他樂不得的跑了。

  我擰擰腰,繼續聽廣播。

  程家陽

  小華的節目重新開播,電視上的她仍舊是神采奕奕,高貴漂亮。因為是中斷之後再開張,小華請了眾多的名人明星捧場道賀。

  領導面對鏡頭說:「這是一個面向未來,面向大眾的節目。」

  城中著名的CEO說:「在這裡做訪談,心情愉快。」

  名導演說:「我最欣賞的是這個節目的文化氛圍。」

  留美回來的籃球巨星說:「我喜歡這節目。」

  新晉的小明星說:「大家好,我四江曼玉,請大家繼續資慈則樣好浪漫好溫馨的秀。」

  金玉其外。

  我在部裡的咖啡廳裡看到她的節目。晚上加班,大人物要與外國要人通電話,交換對海灣問題的意見,我在這裡待命。旁邊有幾位新聞司的同事,議論著什麼,我聽他們說:「哎可惜了可惜了。」

  「什麼事可惜了?」我問。

  一個回答:「我的一個同學,去海灣採訪,被炸掉一條腿。現在還不知道怎麼回來呢。」

  我愣了一下。

  「孩子還小呢,給前妻帶著。他說不讓把這信兒告訴在青海的父母。」

  「是不是姓趙?華新社的?」

  「啊對。家陽,你也知道?」

  「聽說過。」

  我的手機響了,是小華,她的節目剛剛結束。

  「家陽,你猜收視率是多少?」

  「多少?」

  「20%,創訪談節目新高。厲不厲害?」

  「恭喜你。」

  我想跟她說說,她的同行老趙的事,話到嘴邊,沒說出來。聽見電話的另一邊,有人說,恭喜恭喜,這樣歡樂的時候,我又何必潑她冷水?

  「你什麼時候下班?過來接我。」

  「我?」我向四處看看,「今天挺多東西得準備,我睡值班室。」

  「那好吧。給我打電話啊。」

  晚上我回了跟喬菲一起住過的房子,她走之後,我自己也很少來這裡。

  洗澡,喝水,上網。很巧,「我就不信註冊不上」也在。

  我問:「你的小說怎麼樣了?」

  「差不多了,正收尾呢。你不忙嗎?」

  「工作完成,回家休息。」

  「身邊沒有女人?」

  「哈哈。」

  「為什麼哈哈?」

  「沒有女人在身邊。」

  「奇怪,我以為你戀愛了。」
 
  「為什麼這麼以為?」

  「你很久沒來。是嗎?戀愛了?終於決定再戰江湖?」

  「怎麼說都行。」

  「這是什麼回答?」

  「是有個女人。只是……」

  「只是,她不是原來那個?」

  果然是作家,隔著網絡,也猜得透人心。我沒有回答她。

  「你知道的,」她一個字一個字的打出來,「人不可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原來的那個怎麼樣?你知道她現在什麼樣?她變成什麼樣?」

  我一下子就點了「離開」。

  然後躺在床上吸大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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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喬菲

  在忙碌的學習中,日子過得很快。

  成長潛移默化,人和動物都是如此。

  小白狗長了一大截,腦袋上的毛髮把眼睛擋住了,我給他紮了個小辮,現在做了很嬉皮的造型。

  在這樣高強度的學習中,我和我的同學,成績也有了一定的進步,現在聽每次練習錄下的效果,也不是那麼慘不忍睹了。王老師說:「謝天謝地,喬菲,我終於聽不到你的口頭語了。」

  我回答說:「內個啥,王老師,我真的不是故意說『內個啥』的,我一著急才說東北話。」

  王老師的課程在聖誕節前結束了,我得了13分,及格了,班裡大部分同學都還滿意自己的成績,我們湊份子請王老師在城裡很著名的一家館子吃了頓飯。

  聖誕節到新年,法國學校有兩個星期的假期,老外和香港的同學都回家過節了,台灣的去了她在阿爾卑斯男朋友家,宿捨裡空蕩蕩的,我給國內的小丹和波波打了電話,又去超市買了足夠自己兩個星期的食物,準備自己給自己過。

  蒙彼利埃在這個時候也挺冷的了,樹葉落了一地,吹著帶濕氣的小涼風,不過我覺得涼,大部分是因為自己一個人過節的緣故,我獨自一人拎著大包小裹回宿捨的時候,跟自己發狠:明年過節,我一定要人丁興旺,子孫滿堂!

  這個時候,下起小輕雪,忽忽悠悠的飄到人的臉上,身上,我向上看一看,它們還鑽到我的眼睛裡,融化了再流出來,熱乎乎的。

  突然有人說:「你做了些什麼?我們這從來不下雪。你說你做了些什麼?弄得這裡下雪了?」

  我往前一看,下巴就差點掉下來,我對這個人說:「共和國政府供養你們怎麼像對小學生?假期這麼多?」

  祖祖費蘭迪把我手裡的包裹接過去,看看我:「我護送生病的戰友回家,得到一天假期,明天晚上就得回巴黎執勤了。」

  我點點頭,也看著他:「聖誕快樂。」

  他可真有勁兒啊,手裡拿著我的東西,還一把把我給抱住了。

  摟抱怪物說:「聖誕快樂。」

  我收拾了一下,跟祖祖去他們家過節,見到歐德,她的男友科西嘉人讓,還有他們可愛的爸爸媽媽。

  費蘭迪家信教,吃年夜飯之前,我跟著他們禱告。

  我的禱告,其實是我心裡的一些願望,我希望我喜愛的人們平安,我的爸爸媽媽,鄰居家的阿姨,我眼前的費蘭迪一家,我得好朋友小丹和波波,我的小狗,我希望他長得更快,更高大,還有,程家陽,我希望他快樂。

  程家陽

  外國人開始放假,我們這一段難得的清閒。

  聖誕這一天,我跟小華去看明芳的孩子。

  我把他抱起來,仔細看他小小的臉孔,水一樣細嫩的皮膚,頭上卷捲曲曲的毛髮,小孩子身體柔軟,我搖一搖他,他沒長牙的嘴巴裂開就笑了。

  明芳拿來水果,看見了,很高興:「小孩子跟你笑,家陽今年要有好運氣了。」

  她的先生周南說:「家陽還用得著什麼好運氣?」

  明芳看看我,又看看小華:「不是事業上,就是生活上唄,人這一生,還有什麼別的所求?」

  嬰兒的嘴裡發出呻吟聲,不知道哪裡躺得不太舒服,我把他立著抱起來,拍一拍。

  「你們看,姿勢這麼標準,別當舅舅了,給我們孩子當奶爸吧。」

  周南說:「那得什麼工資啊?」

  我實在忍不住,就笑起來。

  小華說:「我說你們,姐姐,姐夫,最近看沒看我的節目啊?」

  「啊對了,忘了跟你說恭喜。現在這種風格比原來更輕鬆好看了。」周南說。

  「謝謝。明年台裡的計劃,我的欄目是力推的項目。哎,又不知得忙成什麼樣子。」

  我跟嬰兒互相看,他的眼,透明的褐色,不知道長大能不能也是這樣好看的顏色,像那個人。

  我們在明芳那裡吃飯,她請了西餐店的師傅做了味道極佳的牛排。小孩子睡得早,我們不忍心打擾,坐了一會兒就告辭了。之後的節目,是去夜總會會合朋友,唱歌跳舞,消費時間。

  我跟小華唱了一首《明明白白我的心》,不知道是誰的面子,居然獲得滿堂喝彩。

  我想去外面透透氣,在走廊裡碰到很久不見的劉公子。我不想說話,卻被滿是酒氣的這個人攔住。

  「至於嗎,程二,從小玩到大的,怎麼還不說話了。」

  我看看他,什麼至於不至於的,我從來也不願搭理這人。

  「我還真有事想問你,厲害啊,把那姑娘給弄法國去了?」

  他不提這個還不要緊,提起來,我瞬時間怒火中燒,不知怎麼就控制不住自己,一拳打在劉公子的臉上,他沒有防備,「咚」的一下坐在地上,我還想補上幾腳,看他醉醺醺的,就硬是收住了。

  劉可是不服,擦擦自己的臉:「那姑娘的事,我知道,被人給陷害了,是不是?你知道這得怪誰?我告訴你,就是你,程家陽,不是你,活得那麼張揚,誰能衝著她去?」

  我送了領帶,往外走,每走幾步,就看見小華站在走廊的一邊,看著我。

  我們晚上去了她家,一路上也沒怎麼說話,我覺得她似乎聽到劉公子的話,我等著女人盤問。我會老實告訴她,有這麼一個女孩,把我給甩了。我不打算撒謊或者隱瞞。

  不過文小華什麼也不問,什麼也不說。

  我們進了她的房間,她便回過頭來親吻我。

  這一夜她很熱情,我們摸爬滾打的做了兩次,之後她照例去洗澡,我坐著吸煙。

  她從浴室裡出來,我正在穿衣服。

  她看一看我:「怎麼你不留在這裡?」

  「我現在回去我那裡,明天上班方便一點。」我說。

  她坐在床上,背對著我,用毛巾擦頭髮,很長時間,也沒有說話。

  我穿戴整齊了,準備離開,我說:「我走了。」

  小華沒有說話。

  我走過去:「我明天接你下班。」

  她還是沒有說話。

  我把手搭在她的肩上,我說:「小華。」

  她回過頭,臉上居然都是淚水,我愣在那裡。

  女人哽咽著說:「家陽,你把我當作什麼人?」

  我很怕文小華這樣,我很怕她哭泣,我這一顆心被她的淚水弄得又酸又軟,我頹然的坐下,把她慢慢摟過來,拍拍她的後背,像今天哄那個小孩子,我慢慢地說:「別哭啊,小華,我當你是什麼人?你是我的女朋友啊。」

  她反而變本加厲,哭得出了聲,我只好繼續溫言軟語,腦袋裡糊糊塗塗得想,對啊,電影裡的,小說裡的,女人原本是應該這樣,顯然眼淚真得很管用,至少在我這裡。

  那一夜,我沒有離開。

  後來小華很快在她那裡為我準備了睡衣,文具,成套的生活用品,我們住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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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喬菲

  我在車站送祖祖的時候,他說:「既然現在放假,不如去巴黎玩。」

  「我還得做功課呢,還要找地方實習,哪有時間玩。再說了,現在去巴黎做什麼,天氣怪冷的。」我說。

  「也對。天暖一點,春天的時候去吧。我們可以去迪斯尼。」

  我把他的領章扶正:「好,我去巴黎就給你打電話。」

  「你敢不。」

  我笑起來,他親親我的臉:「你可把狗養好了。」

  「放心吧。」

  「記得補充維生素。」

  「再說就變成阿拉伯大嬸了。」

  火車響笛了,他上了火車,在上面跟我招手,我覺得很浪漫,像老電影裡的鏡頭。火車啟程,我就快看不到他的時候,做了個鬼臉。

  有歐德的幫忙,聖誕節之後,我得到了在蒙彼利埃市政府實習的機會,跟她一起,協助處理該市與友好城市成都及與中國友好交往的事務。

  二月份的時候,我們在蒙彼利埃舉辦了中國蜀地文化展,以藝術品展覽,音樂會,文化沙龍,還有相關企業見面會等多種形式向蒙城市民介紹了成都的社會文化經濟方面的情況。中間我做了大量的工作,翻譯,程序安排,會場佈置等,忙忙活活,張張羅羅的,有時工作到深夜。

  人在忙碌之後,忽然發現時間過得快,冬天已經結束,春天悄悄來臨,嫩綠的樹葉悄悄爬上枝頭,地中海綠浪翻湧。

  我經常收到祖祖的電話,他詢問我學習工作上的情況,還有我們的小狗,我就把電話放到小狗的嘴邊,他「汪」的一聲,祖祖聽了,哈哈的笑。

  男孩的電話讓我很高興,讓我知道,自己原來還被一個沒有血緣關係的人惦念。

  他告訴我不要太過辛苦。

  我說,不辛苦可不行,我拿了獎學金,回去還要報效國家的。

  我們從來沒有探討過這個問題,我的話好像讓他意外。

  「我以為你會待在這裡很久,你會留在這裡的。」

  我想一想:「念完了書,我是要回國的。」

  「……」

  「你呢,祖祖,你去非洲維和的申請批准了嗎?」

  「還不知道結果。哎不知道中國需不需要維和。」

  「去你的。我們派兵給你們維和還差不多。」

  他在電話的另一端嘿嘿的笑起來。

  我在這個時候,想到我年紀比這個人大,覺得他還是一個小孩子,於是心裡那一點點又現實又冷酷的東西發生了作用,我慢慢地對祖祖說:「你知道的,祖祖,咱們以後有各自的生活和前程。」

  他放下電話,就很久沒有再打給我。

  時間長了,我還真有點擔心,小心翼翼的問歐德。

  她很不以為然地說:「開玩笑,祖祖從來不給家裡打電話的。」

  我就更有點惴惴不安,可是,雖然有他的號碼,我也沒有打電話給祖祖。

  這樣又過了半個多月,一天晚上,我終於收到他的電話。其實,因為一下子放下心來,我很高興,不過,我還是不動聲色的說:「哦,是,要睡了。對,餵過了。你放心吧。你有什麼事?」

  他的聲音很興奮:「你猜怎麼了?我在部隊報名了一個漢語課程班,我要學漢語了。」

  「你瘋了。」

  「為什麼?」

  「你又不去中國。」

  「我退役之後就去。」

  我從床上坐起來:「你怎麼把什麼事情都想得這麼簡單?」

  「有什麼難的事情?」

  他還真把我給問住了。

  「我不跟你說了。晚安,菲。」

  祖祖挺高興的就把電話給掛了,剩下我自己發呆。

  我的工作很受外國上司的賞識,歐德告訴我,四月17日,成都市市長來訪,到時候,我將為蒙彼利埃的市長做翻譯。這是怎樣的殊榮?我剛知道這個消息,徹夜未眠,興奮的半夜裡穿著睡衣又站到鏡子前面,像日本女人一樣對自己說:「加油,喬菲,要努力。」

  在我忙著為兩市的市長會談作先期準備的時候,收到了另一個電話。

  是程家陽。

  「菲。」

  他在電話的另一邊只說一個字,我便感覺自己的心在顫抖。

  我有多久沒有接到他的電話?我有多久沒有聽到他的聲音?此刻緊緊握著手機,直到自己的手發疼。

  「你在蒙彼利埃工作的很好,我知道,我看了你在蜀地文化展中做的筆譯。非常好。」

  你們知不知道一種感覺,叫作,正好。

  一片田地即將乾涸,忽然有溫潤的雨水降下。

  一朵火焰就要熄滅,忽然有乾燥的柴繼續,又裊裊燃燒起來。

  一隻鳥在瀚海中飛行,忽然找到樹枝可以停下來喘息駐腳。

  我只覺得喉嚨發緊,等了半天,才說:「謝謝你,家陽。」

  「我要去巴黎一趟,可是,我恐怕沒有時間去南方,你有沒有時間過來一下?也許我們能見一面。」

  我沒有時間考慮,有什麼對我來說比這更重要?

  「好啊,沒有關係,我去巴黎,我去找你,你住在哪裡?什麼時候?4月17號,好,我一定去找你。」

  我放下電話,遠處傳來教堂的鐘聲,我在心裡感謝上帝,我一定是做了些好事善舉,他這麼犒賞我。

  歐德知道了我要去巴黎,非常不滿意:「你瘋了。

  你知道這是什麼機會?你在這裡給市長作翻譯。你以為這是在路邊攤買蘋果嗎?」

  我在收拾東西,心裡對好朋友也覺得歉疚,可是,我一定要去見家陽,好像有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在牽引,就像我這一生中就一定要遇到他的命運。

  歐德繼續說:「你再考慮一下不可以嗎?你知道的,你的同學他們也在這裡,如果你不做,他們也會做。你以為這麼好的實習機會容易得到嗎?喬菲,我以為你是把公私分的開的人。」

  我打好行李直起身,我說:「對不起,歐德。我一定要去。」

  「這是見誰?菲,你去見誰?」歐德坐在我的窗台上,目光定定的看著我。

  「歐德,這是我自己的事情。」

  她停一停,終於還是說出來:「那祖祖呢?你怎麼樣對他?你把我弟當作什麼?」

  我無言以對,我坐在床上,把小狗抱起來。

  這個時候,覺得做人真是難,不能有一點點的唐突和恣情,自己在他們面前真是狼狽。

  過了好一會兒,歐德從窗台上跳下來,拍拍我的肩:「你去吧。翻譯的事,我會在接洽你的同學。

  不過,喬菲,我請你,祖祖他是個年輕的笨蛋,請把事情跟他說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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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程家陽

  我告訴小華,我要陪同領導出訪法國。

  她正坐在沙發上看自己節目的錄像,邊用小刷子仔細修理自己的指甲。她聽了我的話,愣了一下,看看我:「什麼時候走?」

  「15號的專機。」

  我洗了澡出來,桌上放著她做好的甜湯,她給我成了一碗:「家陽,你嘗嘗,我跟媽媽學的這個湯。」

  我接過來,說「謝謝」,喝了一口,味道不錯。

  小華緩緩的從後面抱住我,她的身上柔軟溫暖,隱隱有淡淡的芳香。

  「家陽,對不起。」

  「對不起什麼?」

  她這話讓我真是詫異。

  「十多號的時候,我正要組下一期節目的稿件,不能陪你去巴黎。」

  「傻瓜。」我放下碗,轉過身看她,「我是去工作,再說你也忙,什麼對不起?」

  她雙手摟著我的脖子,眼光柔柔:「可是我一直覺得,巴黎,是應該我們兩個去的地方。說起來,真是的,家陽,我們都沒有一同旅行過。」

  「有的是機會啊。」

  她仔細的看看我的臉:「我跟你在一起,覺得非常幸福,幸福得有時候欠缺真實感,我想,會不會有一天,你就突然從我的身邊不見了呢?」

  「我都不懂你在說些什麼。」我站起來,「我去上網了。」

  我聽見她在我身後笑了一聲,回頭看看她:「你笑什麼?」

  「沒有。你上網吧,我去睡覺。」

  不需要準備節目的時候,小華的生活從容而有規律。她從不在晚上11點之後睡覺,她覆上面膜就熄了燈,我自己一個人對著電腦。

  修改了一些出訪的材料,我打開信箱,裡面有長期設置的法國城市蒙彼利埃的天氣預報。

  晴,偏西風,14-19攝氏度。

  真是好天氣。

  我的心情很好,沒過多久,就要見到喬菲。

  她毫不猶豫地說要來巴黎見我,那麼慷慨,讓人感動。

  她現在會是什麼樣子?

  她可還記得我的樣子?

  喬菲

  我把小狗交給蓉蓉,請她帶養,囉哩囉唆的囑咐,直說到這個南方女孩心煩,我覺得自己還沒說完,還不放心,終於懂得理解祖祖在電話裡的聒噪。

  我坐上高速火車,不小心坐錯了空調開得過足的車廂,睡到一半,冷得睜開眼,換到暖和的座位,就再也睡不著了,清醒地看著外面的風景。

  有些事情,一小段,一小段的浮現在腦海裡。

  我跟程家陽,偶然相遇,一起旅行,做愛,爭吵,最後我一剪子把這事了斷,他一腳把我踢到法國,現在,我什麼都拋在腦後的去見他。

  人生就是一筆亂帳,我們是兩個糊塗蟲。

  我早上出來的急,現在覺得肚子餓了。我拿出帶來的酸奶,對面坐的老婆婆說:「姑娘,給我一個。」

  我悄悄打量這不知什麼時候坐在我對面的人,她穿著一身舊的已經看不出紋樣的花布裙子,長長的白頭髮披在肩上,面孔是地中海顏色,黑紅黑紅的,陽光氾濫的症狀,她的臉上勾勾回回的很多皺紋,一隻鷹勾鼻,像足巫婆的樣子,她的身上發出陳年奶酪的味道。這種人大多是不好惹的,我乖乖拿了一盒給她。

  卻被她攥住手:「你看什麼?」

  「小姐你好漂亮。」

  我自認還是夠機智的。

  她聽了,笑一笑,臉孔上的線條柔和一些:「年輕的時候,我與弗朗索瓦是情人。弗朗索瓦,你知道?」

  「密特朗總統?」

  「別人倒是那麼叫他的。」

  「哈哈,幸會。」

  她還攥著我的手,不鬆開。

  「小姐,你吃酸奶,黃桃味的。你嘗嘗,我可愛吃了。」我想把我的手拿回來。

  「我給你看看手相吧,姑娘。相識就是緣分。」

  「我是中國手,你看的是外國線,你不要亂講。」

  「去巴黎做什麼?」

  「見朋友。」

  「不要去。」

  我呆在那裡。

  老婆婆鬆開我的手,看看我:「到了站,就請回去。」

  「我不信。」

  「那就試一試。」

  她喝了酸奶,看看前面的車廂:「查票的來了,我得走了。」

  我其實是個最迷信的人,在國內的時候就總是求著波波幫我卜命,如今在這裡不期然遇見法國的半仙,說這樣晦氣的話,讓我心中不安。

  我歎口氣,我去,無非是要見程家陽一面,我想跟他道謝,我想謝他給了我夢寐以求的留學機會。我們不可能還有什麼複雜的瓜葛,我對此很清楚。既然這樣,事情還會壞到什麼地步呢?不過如此了。

  我到了巴黎,正是中午,在地鐵裡轉了一圈,在協和廣場上上來,終於找到家陽住的賓館。

  進門就見用中文和法文書寫的橫幅:熱烈歡迎中華人民共和國人民代表大會代表團蒞臨。

  好氣派。

  我不知自己此時的樣子怎樣,進門便被笑容可掬的大堂服務經理攔住。

  「小姐是住店還是找人?」

  「我找人。」我說。

  「那請這邊來。」

  老外還是笑瞇瞇的,笑聲地對我說:「我們這裡現在接待高規格的貴賓,安全方面不得不加強控制,您請原諒,只要通報一下就好。」一面又虛偽的說,「啊,您居然說法語,真是奇跡。」

  我心裡很不舒服,我不用查房間號,家陽早就告訴我了,我現在要上去找他,我們約好了,他在等我。可我慣常太顧及別人的面子,我隨他去,到了前台,我剛要說話,卻注意到旁邊的一位在登記的中國女郎。

  女郎的衣著光鮮亮麗,帶著成套的路易威登,流利的用英語說:「您好,我要找中國代表團的程家陽先生,請您通報一下。」

  我低下頭,在自己的包裡找點什麼,留心她說話。

  前台的服務生說:「小姐,程先生在等您。」

  我的手一抖。

  有服務生問我:「小姐,能為您效勞嗎?」

  我在這一刻抬起頭來,與要離開的女郎打了個照面。

  我看看她,她看看我。

  這張臉,這麼美麗強悍,神采飛揚的一張臉,我是見過的,我記得她看著家陽勝券在握的微笑,我現在真得糊塗了,家陽在等她?那我呢?

  女郎看著我笑了:「中國人?你好。」

  當然她是不認得我的,我說「你好」,她已隨引路的服務生離開了。她去見等她的家陽。

  我的背包掉在地上。

  賓館的大堂,天南海北的富人川流不息,春風滿面的侍應迎來送往,只有我自己,孤身一人。

  此處於我,是冰冷的空城。

  程家陽

  開完了會,我留在賓館等喬菲。

  心臟因為長期的等待,變成敏感的一根弦,門口哪怕有細微的腳步聲,也讓我的心念亂。

  前台打電話說她來了,我走到門口等待,房門剛被敲了一下,我便一下打開。

  如墮冰窟。

  文小華笑靨如花:「家陽,我還想給你一個驚喜,怎麼你在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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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程家陽

  我一遍一遍的撥喬菲的電話,沒人接。

  發生了什麼事?

  不過她答應我說會來見我。

  我不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麼臉色,文小華坐在我得對面,看我像瘋子一樣的吸煙,打電話。

  這樣過了不知多久,我站起來,走到窗邊,遙望遠處的協和廣場和杜勒裡花園,居然是黃昏了,暮靄中的行人來來往往。

  我的心中,由最初的懷疑和失望,現在變得憂心忡忡,無論喬菲來不來見我,她總該給我打個電話,她孤身一個女孩子,我擔心她出事。

  我對小華說的老實,她進來後,我說:「小華,我確實在等另外一個朋友。」

  她說:「好啊,我們一起等。」又問我:「那你看到我還是驚喜的,對不對?」

  我點頭,就開始一直打電話,不再有空跟她說話。

  有人來敲我的房門,我跑過去開門,原來是團裡的隨行秘書,告訴我,領導臨時改變計劃,我們將在今天晚上離開巴黎,乘坐快速火車去布魯塞爾。

  我說:「好。」

  自己緩緩坐下來,覺得頭疼。

  小華說:「怎麼樣?你聯繫上她了?」

  「沒有。」我搖搖頭。

  「那你快繼續給她打電話啊,你們走了,她過來撲空怎麼辦?」

  我看看小華,手放在她的肩上,我這麼明目張膽,她卻如此替我著想,我說:「你說得對啊,小華,謝謝你。我得告訴她不要來了,我得走了。」

  「快打電話。找到她。」她把電話給我。

  可是這個時候,我的電話就響了,我看看號碼,是喬菲打過來,在那一刻,我在想,我用什麼方法把代表團擺脫,我必須留在這裡等她。

  我接起來電話:「喂?」

  「家陽。」

  「你在哪呢?」

  我一下站起來。

  「我在蒙彼利埃。你聽我說,真是抱歉,我臨時有一個重要的考試,我剛剛考完。我忘了告訴你。」

  沒有關係,我心裡說,她沒出現狀況就好。

  「那你什麼時候能過來?不,或者我去找你。」

  「不不,我過不去了,你也不要過來,我最近很忙,我可能還要跟導師去別處實習,我……」

  我不知道她在說什麼,她是不是在說,我們這一次,不能見面?我覺得鼻子裡發酸,好半天,我才說:「菲,你怎麼才給我打電話?我擔心你出事。」

  「會出什麼事?家陽,我不跟你說了,我們再聯繫好不好?」

  她急急收了線。

  我看著自己的電話顯示:36秒。

  好長時間,我都沒有動。

  小華問:「是你的朋友?是她給你的電話?」

  我點點頭,轉過頭來看她。

  「怎麼樣?」

  「沒怎麼樣。」我撥撥她的頭髮,摸得到的女人,美麗可愛,「她不過來了。」

  「小華。」

  「啊?」

  「我們還有一點點時間。我陪你去餐館吃飯好不好?」

  「好。」她抱住我。

  「雖然我們這次恐怕不能在巴黎逛一逛,不過,也許我們在布魯塞爾有時間。你說呢?」

  「跟你在一起,哪裡都好。」

  她親親我。

  下樓到酒店的大堂,經理看見我們,上來招呼。

  我說,帶我的女朋友去吃晚飯。

  大堂經理說:「街角不遠的紅鶴餐廳,牛排實在是好,您請去那裡嘗嘗。」

  我說,謝謝,謝謝,您這裡有晚報嗎?

  他馬上拿來一份。

  我跟小華向外走的時候,隨手翻開看看,惹人注目的標題上寫著:巴黎市區近來騷亂增多,政府增加警力確保市民安全。

  小華把報紙奪下來:「跟我吃飯還看報,你眼裡有沒有我?」

  我笑起來,任她把報紙扔在簷廊下的紙簍裡:「好,我們專心吃飯。」

  喬菲

  我給家陽回了電話,人坐在裡昂車站的長椅上,正在等晚上回南方的火車。

  那個老婆婆告訴我得真沒錯,我要是下了火車就回去,也不會看見不想見到的東西,到現在,心臟也不會這麼悶悶的疼痛。

  家陽沒有錯,我當然知道他在等我,可是他有了新的生活,有了跟他那樣般配的出色的女孩,我自己心裡是清楚的,我也沒有錯,我不給他找麻煩,我從來不想給他找麻煩。

  我頭疼的想起來,我回去還得重新找實習的地方,還有論文得做,七月,我可能就要回國了,回去了,還要找工作,這些都是很繁瑣的現實裡的事情,不過想起這些,也有別的作用,我覺得還有許多是得忙著呢,感情上的煩惱真是奢侈。我負擔不起。

  我正坐著發呆,有人對我說:「小姐,誰允許你不經過憲兵部隊的允許就私自來巴黎?」

  我回頭,原來是祖祖,穿著制服,牽著狗,正在巡邏。對啊,火車站這是他的地盤。

  我的鼻子堵得慌,我看著他,慢慢地說:「祖祖。」

  他看看我:「問你話呢,你聽不懂法語啊?怎麼來之前不給憲兵部隊打電話?我好準備紅地毯迎接。」

  我又笑出來。

  他把狗交給同事,跟他們說了幾句話,就在我身邊坐下來。

  「你不執勤嗎?」

  「休息一會兒,不礙事。」他說,「我有好消息。」

  「什麼?」

  「我被批准去非洲維和了。」

  我知道這是他的理想,可是我高興不起來,那是非洲,戰亂,瘟疫橫行的黑非洲,「你去多久?哪個國家?」

  「科特迪瓦。一年。」

  「祖祖,你要小心。」

  「當然。」他說,「菲,你怎麼了?」

  「什麼怎麼了?」

  「我都看你挺長時間了。你滿臉陰雲,擠眉弄眼的,你的樣子好像要自殺。」

  「去你的。」

  「哎我還沒問你,你怎麼自己來了巴黎,也不給我打電話?你來巴黎做什麼?好像不是因為我吧?」

  這時,我想起歐德的話。祖祖的臉在我眼前,年輕英俊的臉孔,不著一絲的風霜,是再清純不過的男孩子。

  「祖祖,這是個挺長的故事。」

  「你願意說?」

  「我願意告訴你。」

  「……」

  「我來見一個朋友,在中國的時候,我跟他在一起生活過。不過,剛才,我沒能見到他,所以有點難過。

  因為有太多的不同,我們不能夠在一起。

  不過我很愛他,到現在,也是如此。

  他把一些東西帶走,又把一些東西留在我的生命裡。」

  祖祖的臉斂起笑容,現在非常嚴肅。

  我在說這麼老土的話,這些事情我從來沒有對任何人說過,現在開了口,就突然覺得有很強的慾望想要傾訴,有些秘密埋在心裡,埋得太苦,我不堪重負。

  「我們,我跟他,曾經有過一個不成形的小孩子。我沒有能力撫養,只好,拿掉他。」

  他看著我。

  「所以,祖祖,可能,我跟你印象中的實在不一樣。

  還有,我是個不健康的人,拿掉那個孩子的時候,出了一點事故,我以後恐怕都不會再有小孩子了。

  我總是覺得,我會自己生活一輩子的。」

  我慢慢地這樣說完,覺得心裡好像真得輕鬆一些,一直以來,做個有秘密又故作堅強的人,我可真累。

  可是我沒有眼淚。

  祖祖有很長時間沒有說話,深深呼出一口氣,揉揉眼眶,又看看我:「菲,你要不要抱一下?」

  之後多年,我仍不能忘懷這個法國男孩子的擁抱,在我的心最脆弱的時候,我在他溫厚的臂彎中,像有一陣又輕又暖的小南風,慢慢熨帖心頭上猙獰的傷口。

  4月17日,巴黎,裡昂火車站,這是一個普通的黃昏。

  片刻。

  我只覺得祖祖的臂忽然僵硬,他在一瞬間站起來,用力把我擋向身後,強光,巨響,我用手擋住眼睛,我失去了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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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喬菲

  媽媽忽然能說話了,捋著我的頭髮說:「辛不辛苦?」

  我就笑起來:「辛苦什麼?日子過得不知道有多開心。」

  「菲菲,你都瘦了。」

  「那是我堅持體育鍛煉的緣故。」我站起來,「我現在會滑滑板。」

  想什麼來什麼。我的腳下就有一個滑板了,我踩上去,給我媽媽秀一秀,忽然身邊一陣小風,祖祖費蘭迪從我身邊滑過去,樣子不知道有多瀟灑漂亮,他的身後,是跑得飛快的小狗。

  我說:「祖祖,你慢點啊,你等我一下。」

  說著就要追上去,可是祖祖不回頭,自己在樹蔭下玩地盡興,離我越來越遠,我就著急了,急著要去追他,動作變了形,我一下子摔倒在地上,疼得齜牙咧嘴,終於喊出來。

  這樣疼痛著掙脫夢境,我睜開眼,四處一片雪白,一張洋人的臉,面孔和善,輕輕問我:「小姐,你叫什麼?」

  原來上帝是法國人,好在我學了這門語言。

  「我是不是在天堂?」

  「巴黎聖心醫院。」

  「我疼。」

  「您的身上有多處外傷,不過不要緊,都是輕傷。」

  「我想出去走走。」

  「還需要些時日。」

  「謝謝。我是中國留學生,喬菲,目前在保羅瓦萊裡大學註冊。」

  「很好。這正是我們掌握的情況。」醫生向我微微笑,「您身體的素質非常好。」

  我躺在床上,身上疼痛,不過感覺清楚,我大約渾身都打著繃帶,我想把現在的樣子照下來,以後看一看,一定很有趣。

  「發生了什麼事?醫生。」

  一直跟我說話的這位,是個慈眉善目的中年人,沉吟了一下:「裡昂車站發生爆炸案,您因此而負傷。」

  我的心一點點地沉下去:「我想問問您,有一位憲兵,他當時在我身邊,他現在哪裡?」

  「是祖祖費蘭迪先生?」

  「是。」

  「費蘭迪先生在爆炸當時,為了保護您和現場的乘客安全,撲向歹徒。我們盡了力,不過很遺憾。」

  我點點頭。

  心裡此時是一片安靜。

  有些從小就有的困惑得以解釋清楚了。

  原來人過世之後,真的是有靈魂的,我剛剛夢見祖祖,他是來向我道別啊。

  他那麼靦腆,還是那麼不愛說話,我叫他,也不答應一聲,這樣就走了。

  他還是小孩子,生了我的氣,只給我一個背影。

  祖祖,我唐突了你,這麼純真率直的你,我的任性和冷酷唐突了你。

  我還沒來得及抱歉。

  是啊,祖祖,你生了我的氣了,否則你一定會帶我去。

  醫生說:「小姐,請您好好休息。」

  「先生,」我慢慢的叫住這個陌生的醫生,「您知不知道?憲兵費蘭迪先生,只有18歲,他申請了要去科特迪瓦維和。」

  「小姐,他在這裡,為了巴黎一樣盡了職。」醫生說。

  不知道是身上還是心裡的疼痛,我一直在睡,有時清醒了,也想數綿羊,繼續睡覺,我一直覺得,祖祖,他的心地那麼好,他不會一起機會也不給我,他會再來看看我的。

  清醒的時候,我發覺自己身上的紗布越來越少了,醫生來看我,告訴我,恢復得很快。還有些人來看我,中國面孔,告訴我,是大使館教育處的老師,知道了我的情況,來表示慰問,告訴我,「留學生也牽動著祖國和政府的心」。他們問我治療和生活的情況,問我還有沒有什麼別的要求,我說:「這件事情,請不要讓我的爸爸媽媽知道。」

  過了些時候,我能下地走路了,可是手上還紮著繃帶,醫生說,那裡受傷非常嚴重,要好好的修養,否則活動都會有障礙。我自己常常在花園裡散步,時間過的真快,初夏了,巴黎此時也有了媲美南方的陽光,我有時候在花園的長椅上一坐就是一下午,我的心裡無時無刻不想念著祖祖。

  有人來看我,是歐德。

  大學裡已經放假了,我的論文被特准延期上交,歐德來到巴黎,已經幫我把學校的結業手續都辦好,房子也退租了,她也替我收拾了行李,寄存在華人學聯的辦事處。

  做得這樣周到,都不知道該怎麼謝她,欠她們姐弟的,這一輩子也不知道還不還得起。

  歐德給我一支煙,又自己點了一支煙,我們坐在花園裡。

  「祖祖剛走的時候,我告訴自己,永遠都不要再見你。」她吐了個煙圈,「我那麼好的弟弟。

  可是,後來我想,要是他在,祖祖會為你這麼做的。」

  「……」

  「祖祖是身披法蘭西國旗下葬的,他的戰友扶靈,他葬在巴黎的國家英雄公墓,你可願意去看看他?」歐德說,繼續抽煙。

  「我可以嗎?歐德。」我問。

  她看看我,很久,然後伸手擁抱我:「你要知道,菲,這不是你的錯,上帝帶走他,一定有別的差事交給他做。」

  我自己去看望祖祖,在英雄公墓的一個角落找到他。墓碑撲實無華,墓誌銘來自他的部隊,寥寥的幾個字,也很簡單:祖祖費蘭迪,年輕的憲兵,藍盔部隊准下士,為了巴黎,留在這裡。

  墓的旁邊有些花,不知道誰來看過他,我把給他的白色百合跟那些花放在一起,我的臉此時離他的墓碑很近,青石板發出寒氣,我親親刻在那上面的他的名字,我說:「祖祖,你冷不冷?」

  「祖祖,這次,我抱抱你,好不好?」

  我說著就把身體貼在他的墓塚上,真涼啊,祖祖,這次讓我給你暖一暖吧。

  我的身邊,有人走過,我抬起頭,居然是來巴黎的那天在火車上遇到的老婆婆。我看著她。她看著我。

  「你怎麼了?」她問。

  「我的朋友去世了。」

  「那怎麼了?」

  「……」

  「你看這裡這麼多人,他們在那邊過得更高興,你信不信?」

  「我不信,那邊冷。我的朋友是南方人,他不會舒服。」

  「你怎麼知道?你去過?

  「那邊挺好的。不像你想的這樣。」

  「你怎麼知道?你去過?」

  「啊。」

  「那你帶我去吧。」

  她很輕蔑的看看我:「哼。

  我告訴你,他們只是去了另一個地方而已,就像我的弗朗索瓦。

  你懂嗎?對他們來說,一切並未結束,一切剛剛開始。」

  老婆婆仍是艷麗的古怪,瘋瘋癲癲。

  可我把她最後的話聽在耳朵裡,一切並未結束,一切剛剛開始。

  我願意相信。

  醫生為了安全起見,在我出院的那一天才為我把手上的繃帶摘除,我看看很久未見的自己的手掌,上面是一條癒合了的紅色的傷疤,嵌在我本來就雜亂的手紋上。

  手中忽然長出糾纏的曲線。

  我笑了,好心腸的祖祖他並沒有離開我,他這樣永遠留在我的生命裡。

  我在走出醫院的時候,發生了另一件事情。

  急救車呼嘯而至,擔架上運來的患者血肉模糊,醫生交接的時候說,是車禍。

  我停下腳步,聽見病人在呻吟,用漢語說:「快救我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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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喬菲

  我一路緊隨這受傷的中國人直到急救室,他一直清醒,用中文說「救命」。

  法國醫生問我:「您是病人家屬?」

  我說:「不是,我也是中國人,過來看看有什麼忙要幫。」

  「謝謝您,小姐,那好,請一直與他說話。」醫生命令。

  「您好。」我對病人說。

  「不好。」

  「您是誰?」

  「黃維德,米奇林中國公司技術顧問,我的護照在上衣口袋裡。」他說這話的時候,氣若游絲,嘴裡流血。

  我聽見這邊醫生們說:「傷不嚴重,不過,有少量內出血。不好,出血量增大。」他們看看還有意識的黃維德,對我說:「小姐,請問病人他從前是否接受過腹腔內的外科手術。」

  我把話翻譯了問此人。

  他的食指指了指自己上衣的口袋,然後就暈了過去。

  護士打開他的口袋,裡面果然發現他的護照,還有一張塑封了的健康資料卡,上面清楚地寫了他的年齡,體重,血型,病史,下面用黑體字很醒目的寫了一句話:我於去年九月接受了肝臟片段切除手術,主治醫生是協和醫院肝膽外科主任醫師,程家明博士,電話******我愣了一下,我知道這個名字。

  我把情況告訴護士,她請示了正在為黃維德治療的醫生,醫生一面命令將黃推向手術室,一面對我說,病人的情況複雜,請與他在中國的主治醫生取得聯繫,我們需要他的協助。

  「小姐,你可願意幫忙?」

  「我盡力而為。」我說,救命要緊。雖然此時面臨沒經歷過的事情,陌生的場面,我心裡有些忐忑,但我知道,我現在也絕非當年的自己,「我在哪裡打電話?醫生。」

  「手術室。」

  下面的鏡頭,就像美國電視劇「急診室的故事」。

  我在手術室的電子控制室裡,一面通過網絡往國內打電話給程家明博士,一面在腦袋裡面飛速的搜索從前學習過的單詞。

  電話接通,不過三聲,有人回答:「喂?」

  我得眼前,法國醫生已經為黃維德開腹,看見大量的鮮血。可是我的耳邊,是一束酷似程家陽的聲音。

  「是程家明博士?」

  「是我。」

  我向法國醫生比手勢OK。「這裡是法國巴黎聖心國際醫院,我們剛剛收治了您的病人黃維德。他現在出現內出血,醫生剛剛打開他的腹腔,手術過程中。」

  電話另一邊略有沉吟,不到半分鐘,程家明說:「是,我已經打開病人黃維德的資料。我隨時準備回答您的一切問題。」

  中法兩國的醫生通過網絡進行對話,共同施治,我作交替傳譯。

  法國醫生:「臟器流血,但目前不見創口。」

  程家明:「片段切除時,縫合處在中央靜脈左側。請檢查。」

  法國醫生:「此處傷口癒合完整,沒有破裂。」

  「……」

  兩位醫生的話,好像軍事口令,無論法語還是漢語,沒有一個多餘的字,我全力應付。

  我聽見手術間裡,助手向醫生報告黃維德的血壓和心跳。我此時也是心如擂鼓。

  法國醫生:「內出血持續。」

  助手為病人患上新的血袋,繼續輸血。

  程家明那邊沒有回應。

  「程醫生?」我說。

  「是,我在回憶。」他的聲音非常冷靜,片刻,「請檢查左側小葉,三周前,病人來我處體檢,出現囊腫跡象,不過尚未確診。」

  我翻譯給法國醫生。

  片刻後,他說:「左側小葉有腫塊,後部破裂,發現出血點,準備進行縫合,謝謝您,程博士。」

  我把法國人的話翻譯給程家陽,自己覺得兩位醫生似乎已經解決了重大問題,我也舒了一口氣,時間不長,話也不多,可是我好像耗盡精力,身上是一層汗。

  「我很榮幸能夠幫忙。」程家明說,「替我問候黃維德先生。另外,黃先生患有糖尿病,術後補液請使用生理鹽水。」

  我翻譯給法國醫生,他的助手記錄。

  「謝謝您,程博士,情況已經控制住。」我說。

  「您的翻譯非常出色。您是中國醫生?」

  「謝謝您,我是職業翻譯。」

  「您的聲音好像聽過。」程家明說。

  我愣了一下。

  「有可能,不過這個世界上相似的聲音太多。

  「再見。」

  程家陽

  我在另一個名字前打了叉,合上卷宗,交給跟我一起來的人事處的同事。

  他看看我:「怎麼這個也不行?」

  「業務不過關。」

  「再這樣選,連往歐洲派都沒有人了。」

  「寧缺毋濫。」我站起來,走到窗邊。

  這裡是外語學院,又是一年初夏,負責新翻譯培養的我來到這裡為外交部遴選優秀本科畢業生。

  考中的學生將被分配到對口各司局及海外使領館,最優秀者將會被留任高翻局,經過進一步的培養和鍛煉,成為國內翻譯界最頂尖的精英。

  「就到這吧。」我說,「你先回去,我去看看老師。」

  「不好吧。法語的一個沒有?今年你們高翻局不要人了?」

  「誰說不要?我那個名額誰也不許占。」我看看他,「你忘了,我們派出去的那一個。」

  我去看系主任王教授,他迎我進來,問我:「家陽,怎麼樣?選了幾名?」

  我搖搖頭:「您這裡有喬菲的消息了嗎?」

  「我的還不如你多。」主任說,「她出了院,也沒再與我們聯繫過,我也不知道她什麼時候返校,他們這一屆馬上都要畢業了。這孩子太任性。」

  「對,太任性。」

  我說。我完全同意。

  我是從比利時回國後知道了裡昂火車站發生了爆炸案,大使館傳來確定的消息,喬菲在爆炸中負傷,這一天是4月17日,那一天,我在巴黎,而她,在電話裡口口聲聲地告訴我在蒙彼利埃考試的喬菲,她也在巴黎。

  我頭暈腦漲的買了機票,我要馬上回去巴黎。

  開車在去機場的路上,卻忽然覺得不著急了,也不心疼。

  我想起一個天方夜譚的故事,魔鬼被封在罈子裡,扔到海底,困境中他希望被解救出來,並許願要給解救他的人以重謝,時間流逝,酬勞加重,由最初的些許珍寶變成永生變成全世界的寶藏,可是,仍然沒有人來搭救他。幾百年之後,漁夫最終把他打撈上來,魔鬼此時的報答,是要殺掉他。

  我想起,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我把快樂和痛苦交給這個女人,她什麼都不對我說,而且經常失蹤,編造理由;在我們分手之後,我無數次的努力要再見到她,我來學校,我追到她家,我去巴黎,都不得相見。

  是什麼讓她這樣決絕的對我?

  不過她還在,是輕傷,上天助我。

  我當時車子拐了彎,回部裡繼續工作。

  我很篤定,喬菲,她得回來,她得見我,我不能輸得一塌糊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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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喬菲

  黃大叔醒過來,看看我,認出我,說:「謝謝你啊,姑娘,沒有你,真不知道會是什麼樣。」

  他北方口音,手術之後醒過來說話也粗聲大氣的,可見身子骨還挺硬朗。

  我問:「叔叔,您怎麼不會說法語還自己來巴黎啊?」

  「唉。」他先歎一口氣,「給哥弄根煙抽。」

  「別逗了,這是醫院,都不讓我抽,你還想抽?」

  「操,要說洋鬼子是缺德。」

  我心裡說,還是洋鬼子救你命的,就這麼說人家。粗人。

  「您有什麼事?我去找使館還是找你們公司?有沒有人照顧您?」

  「不用。找誰也沒用。我信不過這幫人,哎你不是在這嗎?」

  「我是留學生,我要回國了。我原來也住在這家醫院,出院那天你被推進來,我才過來幫忙的。我機票都訂好了,我得走。」我說,拖延這麼長時間,我還得回學校領畢業證呢。

  「咋這麼沒有同情心涅?」

  「你還要我怎麼同情你啊?」

  老黃笑起來:「開玩笑,我怕沒時間謝你。」

  「不必。」我想一想,「我去中國區給您找個特護吧,那裡有不少中年婦女,挺能幹活,也會法語的。」

  「那可是又得麻煩你了。你給我找個乾淨麻利的,長得好點的,錢我不在乎。」他還挺挑剔。

  「我盡力吧。」

  我坐了地鐵去意大利廣場旁的中國區,這裡有許多持難民身份的來打工的中國人,找工作的小貼士就貼在中國商店的板子上,我給老黃找了一個原來在國內就是護士的大嬸,考慮到老黃此人幾句話就流露出的本性,我找的這位四十多歲,與他年貌相當。

  老黃鼻子上插著管子還瞪著我:「不是說給我找個長得好點的嘛。」

  「您得了。您當這是哪兒啊?找著能幹活的還會法語的就不錯了。行了我走了,我大後天回國,再見了您哪。」

  「唉姑娘,我還有事沒問你呢。」

  「說。」

  「你回國是。。。。。。」

  「我畢業了,回國找工作。」我說。
 
  「想找什麼工作?」

  「我學翻譯的,專業對口的唄。」

  「我幫幫你吧,我養完病也回去,我給你我的私人名片,你去上海找我,我給你安排工作。」

  我想一想,還沒回答,老黃就說:「信不過啊?你不知道我是幹什麼的吧?」

  這人粗到一定地步了,怎麼還在米奇林公司當技術顧問呢?我不知道你是幹什麼的?我都知道你只有半個肝,還有糖尿病。你血型是AB。

  「想什麼呢?薪水你開個數,你救過我命,這算什麼事?不過,你知道多少畢業生想去上海大公司呢。」

  聽上去應該也不錯,反正也是一條路,我說:「行啊,您把聯繫方式給我吧。我在國內的電話和聯繫方式也給您。」

  老黃把名片給我,下面還有一疊鈔票,我接過來,哇,數目可是不少。

  他看看我:「錢你收著,碰不著你,聯繫不上程博士,也許大哥就交待在這了。」這人很能裝小,五十多歲了,對我還自稱大哥大哥的。

  我手裡拿著他給的歐元,我也確實出了力了,心安理得的揣起來。

  「呦,國家外院的?難怪了。」

  我別過老黃,終於離開醫院,還有兩天,我也要回國了,這樣結束我在法國一年的留學生活,我想一想,還真挺感謝老黃的,我想我走之前還是得到機會做了一件好事,否則,這曾經如此快樂的生活,真的要以祖祖的離去而收尾了。

  我去了嚮往已久的凡爾賽,楓丹白露,臨走的時候,又買了大捧的鮮花去看祖祖,我說,我以後還會玩滑板,我以後還會回來看你,我不會,忘了你。

  回國是一路向東飛行,逆著時間走,腳踩上中國的土地,算上時差,不知不覺生命中已經少了一整天。

  出境入境,換了天地。

  首都機場旅客眾多,只見同胞的臉孔,說的是最熟悉的語言,有人分別,有人重聚,歡笑,眼淚,還有不動聲色的臉,這是經年重複的事情,機場是小人間。

  我先打了電話給家裡的鄰居,讓阿姨跟我爸爸媽媽報平安。然後回學校報到。

  正是星期天,教學樓沒人,我拎著行李往寢室走,路過操場,看見很熱鬧,有同學在打籃球,拉拉隊大聲叫好。

  我也挺累了,把東西放下,想要歇一歇,順便看看比賽,還沒蹲下,後面有人對我說:「禁止便溺。」

  我這個氣啊,回頭就用胳膊把來人的脖子卡住:「說誰呢?你說誰呢,波波?我一年沒修理你,你皮緊了是不是?」

  她把我甩開,哎呀這個丫頭一年不見功夫見長,她說:「還好意思說呢,什麼時候回來也不說一聲,全世界都當你失蹤了呢。」

  我們兩個又叫又喊得扭打在一起,小丹突然出現了,用蠟筆小新的聲音說:「四隨把動物都放了粗來?在仄裡胡鬧?」

  我把她也樓過來加入戰局,好不容易都累了,我們三個停下來,呵呵的笑。

  小丹說:「我們三朵花又湊在一起了。」

  我說:「三朵花,土不土?是三劍客。」

  波波說:「你才土呢。分明是三座大山。」

  快畢業了,工作的事,基本上塵埃落定,小丹在青年旅行社總社工作,波波考上法國航空公司當空中翻譯,薪水豐厚,讓人羨慕,我們班別的同學也都找到了不錯的工作,他們問起這個從來早退遲到的我,我自己也毫無頭緒,大家說,喬菲學習很好,又是公費留學回來,找工作肯定沒有問題,不過啊,現在畢業生和回來的留學生太多,人浮於事,也得抓緊才行,過了七月份,學校的關係一結,檔案打回原籍,再想往大城市調,可就困難了。

  我們當時在給我接風的飯桌上說起這些事,我聽了,心裡也挺著急的,到一時謀一事,這樣晃晃悠悠的就畢業了,以後的生計問題明晃晃的擺在眼前。

  「你想找什麼樣的工作?」我們班的一個男生問,「我們也幫你留意一下。」

  「我自己也不太清楚,我可能去上海看看吧,也許那邊有工作機會,不過,我還是想當職業翻譯。」

  「唉,當職業翻譯是挺牛的,不過,」一個同學說,「咱們現在找工作,大部分都是有具體業務,法語只是作為補充或者根本就是備用知識。」

  「還有人根本用不上呢。」另一個說,她找到的工作是在廣州為一個醫藥品牌做代理,徹底跟法語拜拜了,「嗨,四年的教育,其實頂多就是一個基礎,認識些人,懂得說話辦事,就算行了,以後還不一定是幹哪一行的賺大錢呢。」

  「對,喝酒喝酒。」

  大家都表示贊同,舉起酒杯。

  我喝得挺多,又高興又難過的,我們班的同學處的感情不錯,我現在回來了,大家很快又要散伙了。

  大學時代,天空藍,時間慢。

  可是不能回頭看。

  那一夜,我做夢,什麼情節全忘了,一直不停得說,再見,再見,再見,直說到自己第二天早上醒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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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喬菲

  我早上就去見主任,他看到我,很是意外:「喬菲,你回來了?怎麼不早跟系裡打個招呼呢?」

  「我出院之後在巴黎沒有電話卡了,就聯繫不上了。」我說。

  「你身體好些了?」

  「基本上沒什麼事了。」我的手攥起來。那上面有一道傷痕。

  「好好,過幾天你們就畢業典禮了,你工作的事……」

  「我想去上海看一看。」我說。

  主任看看我:「不想留在這裡?」

  「不知道。」

  「好,那你先去吧,休息休息,跟同學聚一聚。有事,我再找你。」

  我從主任的辦公室出來,去校園外面的話吧打便宜的長途電話,我的手裡是黃維德的名片,我想碰碰運氣。

  接電話的是個好聽的女聲:「您好,黃總工程師辦公室。」

  原來還是真的,我說:「您好,我找『黃總工程師』。」

  「黃總現在不在,您是哪位?可願意留言?」

  「嗯,我是他的朋友,」我說的吞吞吐吐的,我覺得現在要求他,「朋友」也算不上,「我姓喬……」

  「您是喬菲小姐?國家外語學院的喬小姐?」我話音未落,對面的女生便問。

  「是我。」

  「黃總現在巴黎,還沒有回來,不過他給您留了話。」

  到底還是東北人啊,老黃這人粗是粗了點,不過還是很實惠的。他病還未養好,就交待了國內的部下接待我的事。

  「喬小姐願意什麼時候來上海,請就打這個電話與我聯絡,我們會為您安排交通及食宿,我是黃總的秘書傑瑞米。」

  哇,這樣盛情,我反而覺得很不好意思,我說:「謝謝啊,我,我再過幾天吧,可能去上海。」

  這下我很有資格教訓小孩子了,要與人為善,多做好事,自己的路也會越走越寬。

  不過,我的心裡,總有些東西,模模糊糊的上下沉浮,又不知道是些什麼,看不清,捕捉不到,卻讓人不安。

  我走出話吧,陰沉很久的天開始下雨了,雨滴不大,淅淅瀝瀝的,我要回寢室,穿過校園,經過操場,雨水滴在小土坑裡,冒出飛泡,啪啪的清脆的碎裂。

  我忽然知道是什麼讓我心中不安,難以割捨。

  程家陽。

  在我要離開這裡,去別處工作之前,我會去見他,有些話要告訴他,我從不後悔跟他在一起,他給我的比我這一輩子想要的還多。

  不過我沒有想到,跟他,會以另一種方式見面。而且,這麼快。

  我上午剛見了主任,下午又被叫到他的辦公室。

  主任辦公室裡還有兩個人,一個是陌生人,另一個也是陌生人,程家陽,面無表情地看我一眼,低下頭,填表。

  這是做什麼?

  我來不及鎮定一下自己,看不明白這陣勢。

  主任出去之前對我說:「不認識嗎?這不是師兄嘛,程家陽,這是外交部人事部門的同志,你叫李老師,他們兩個過來考核你。」

  外交部?考核我?

  我慢慢坐下。

  好像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誰也沒跟我說一聲。他們來考核我?怎麼我要去外交部工作嗎?

  我覺得從來都是有能力應付突發情況的,不過我眼前坐的是程家陽,我一看到他就蒙。這是老毛病了。現在我是一頭泡在霧水裡的空白。我抬頭看看他,這人低頭,極為專心的在填他手裡的表格,我看不到他的臉,只見他的手,他還是那麼瘦。我這樣看著他,就歎了一口氣,他的筆就突然停住了,不過他還是沒有抬起頭看我一眼。

  他身邊的李老師樣子挺和藹的對我說:「你身上的傷怎麼樣?」

  好像全世界都知道這事了。

  「沒事了。」

  「我們來是為了給部裡選拔年輕翻譯,學校推薦了你,當然了,你成績確實是不錯的,不過也得經過考試,今天是面試,程老師,程老師……」

  家陽停下筆,我們的對話開始用法語進行。

  「請用法文進行自我介紹。」

  「我叫喬菲,22歲,在保羅瓦萊裡留學回來。」

  「專業。」

  「法語文化,翻譯傾向。」

  「籍貫。」

  「遼寧。」

  「愛好或特長?」

  「無。」

  「……」

  家陽的聲音不帶一絲溫度,我由最初的不解和迷惑,變成懊惱。

  「先生,我不明白。」我說,仍然用法語。

  這個時候,他抬頭看我一眼,白淨的臉上,眉頭微蹙,眼光深不見底,這個亂我心神的罪魁禍首。

  「我並沒有申請去外交部工作。」

  「否則呢?否則你要做什麼?」他說。

  「我已經決定去上海找工作,不過我想這並不需要報告。」

  「上海?」他向別處看看,從鼻子裡輕笑了一下,「去幹什麼?當打工翻譯還是企業職員?」

  「我已經接洽了米奇林上海公司,」我賭氣地說,我很不爽他的態度於是又補充道,「做什麼也比留在這裡好。」

  他突然就一抬頭望定我:「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為什麼怎樣都比留在這裡好,這裡有什麼東西對不起你?」

  他還沒有這樣跟我說過話呢,我看看他幾乎惱羞成怒的樣子,自己也沒了勁頭,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我愣住看著他。

  我們雖然用法語說話,不過態度和語氣肯定不同尋常,旁邊的李老師看看家陽:「程老師?您還在問問題嗎?」

  他皺著眉頭把表格扔給他的同事,自己往外走。

  李老師看看他,看看我,又看了看程家陽扔給他的對我的評估表格。他可能也覺得詫異,說:「喬菲,你面試合格了,再過一個星期去部裡考筆試和聽力。」

  我站起來,我很清楚地對程家陽說:「我不會去的。」

  他走到門口了,聽到這話,回頭看我,想說什麼,有同事在,又不得發作,咬咬牙就走了。

  剩下我自己呆呆的站在那,發生了什麼事?家陽他為什麼對我這樣?

  我在操場上找了個旮旯抽煙,我想起他從前對我的溫言軟語和他剛才的冷若冰霜,都說女人善變,其實男人才是不可捉摸的東西。

  感情有多深沉,做愛有多瘋狂,都不能彌補我們現實中存在的差距。我們不可能在一起,我比誰都清楚這一點。

  可是做不成情人,也不至於形同陌路,形同陌路,也好過剛剛他對我的態度。

  可是他的那張臉啊,怎麼看都好看。

  我瞇著眼睛想。

  會不會他心裡還挺喜歡我的?要跟我演一出偶像苦情劇?

  這種想法像個小蒼蠅一樣愉快地冒出來,我迅速的又找了一個蒼蠅拍把它消滅了。

  喬菲,你不要再意淫程家陽了。

  我的煙吸完了,我把煙頭狠狠的摁在地上,站起來抻了個懶腰,夏天的雨,來得快散得也快,現在有陽光從雲朵裡透出來。

  我打算去食堂吃飯,大學裡的飯菜,我現在是吃一頓少一頓了。

  有輛車在我身邊停下來,有個人從那上面下來,對我說:「上車。」

  我不知道是什麼在那一刻弄花了我的眼,是雨後初霽的陽光,還是這個一直藏在我心裡面的男人。

  程家陽

  喬菲皺著眉,仔細看看我,表情在這一剎那很奇怪。

  「喬菲,上車,不要讓我說第三遍。」

  她忽然笑了:「師兄,你要請我吃飯嗎?好啊。」她乖乖的上了車,我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這是喬菲的慣常伎倆:裝沒事人。

  我發動車子,沒有看她。

  「去哪裡?就附近好不好?我等會兒還跟同學約好打撲克。」

  我加大油門,奔向去海灘的高速公路。

  「師兄,這是去哪裡啊?我,我都跟你說了,我還回去打牌呢。」她有點著急了,不過還是一臉笑容。

  「你閉嘴!」我心裡這個恨啊,「把安全帶綁上!」

  我風馳電掣的一路狂奔出城,我真的不想這麼失態,我以為我控制得住,可是,說到底,我還是個沒有道行的人,不懂得四兩撥千斤,不懂得適時的裝傻,有道之人,在我旁邊,此時終於閉嘴了,也在想對策。

  我在海灘把車子停下,自己下車,迎著海風點起一支煙。

  終於見到喬菲,但我們此時的距離卻比這過去的一年還要遙遠。

  我有許多事情想在她這裡弄個明白,可是千頭萬緒,不知道如何開始。

  但有一件事情我很清楚,喬菲她非常出色,她應該留在外交部,這對她來說是最好的出路,她會有最好的前程。

  為了她還是為了我自己,我的腦袋裡模糊一片。

  無論如何,我們一起生活過,喬菲,她是比我有心眼兒,不過也不是毫無破綻的,我知道不能來硬的,我跟她講道理。

  她走到我身後。

  我轉過身說:「剛才跟你吼,對不起啊。我,」我笑一下,「心情不太好。」

  我的態度出乎有道之人的預料,她愣一下:「啊,沒事兒。」

  「喬菲,去外交部工作的事兒,你真得考慮一下。我當你是朋友,這麼勸你。你自己想想啊,這是多好的機會,別人想進進不來,你怎麼還不希罕啊?」

  「我覺得不太適合我自己。」

  「你不是一直想當職業翻譯嗎?進到部裡,要培養有培養,想鍛煉能鍛煉,你去企業工作,不是那回事兒啊。專業不荒了才怪呢。」我說的是實情,「你的專業成績這麼出色,如果那樣,太可惜了。」

  「我在別處也有可能當職業翻譯啊。」她的嘴很硬。

  「是不是有什麼顧慮?」

  「……」

  我說得很慢,有些話在自己的腦袋裡也沒有成型:「不要考慮太多,畢業是個坎,你要當大人了,以前的事兒,不值得考慮,」

  喬菲聽了這話,似乎有些震動,她抬頭看看我,淺褐色的貓眼,我看來,迷迷濛濛。

  「再說,你家,你不考慮嗎?在這兒無論如何還離家裡近一點,還能照應到。真去了那麼遠,你爸爸媽媽有點事兒找誰啊?」

  她低下頭:「謝謝你啊,不過,我得考慮,我現在決定不了。咱們回去吧。」她說著往車那邊走。

  她看不到我,我便得以仔細的看她,瘦了,身子在裙子裡空空蕩蕩的,頭髮還是那麼好,這是這個人的頭髮,柔韌的,堅強的,我從來握不住的。

  我知道,這些話會在她的心裡發生作用。

  喬菲,她是個滑不溜手的泥鰍,心卻是軟的。

  我抬起頭,看見遠處有人在放風箏,風箏很高,漸漸的變成黑點。

  我覺得自己疲憊,像個沒有卷軸的放風箏的人,赤著一雙手拉風箏的線,要把它拽回來,直到自己血肉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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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程家陽

  我們再回去的路上都很沉默,往市區開的時候趕上了下班的高峰點,車子堵在馬路上,半個小時,也僅僅挪動了一點點距離。

  很安靜,我好像能聽得見喬菲的呼吸聲。

  我的心裡很平靜。

  我希望永遠這樣,我們永遠停在這裡。

  她忽然有點不耐煩,向前後看一看,車子排成長龍,沒有通融的可能。她看看我:「你倒是想想辦法啊。」

  「什麼辦法?沒辦法。」我說,「趕上這樣,就跟著一起堵著唄。」

  她重重的靠在椅背上:「你有什麼話非得在海灘說?我都約好了跟同學打撲克,你誤了我的好牌局!」

  她拿起電話跟同學聯繫:「對不起,對不起,我現在恐怕回不去,你找人替我一下,機動點的啊,我回去她就得下來……」

  我看看她,沒說話,因為這點事怪我,我在巴黎等你到發瘋你當回事了嗎?

  前面不知多遠處的信號過了一個週期,長龍稍稍動一動,我們旁邊有一個肯德基。

  「我餓了。」喬菲說。

  「我去買。」我就要下車。

  「哎,」她叫住我,「你得開車,我去吧。你要什麼?」

  「漢堡,雞翅,玉米,土豆泥,嗯,就是原來那些。」我衝口而出,然後後悔。

  喬菲該粗心的時候做得很到位,什麼也沒聽得出來:「行,馬上啊。」

  她連跑帶顛的走了,我看看她,這麼大的人了,還是這個樣子,她好像從來不會好好走路。

  我的車子跟著長龍又往前挪動,喬菲沒一會兒回來了。

  她一袋,我一袋,香噴噴的美食,我這個時候覺得自己也餓了。

  我的手機這個時候響了,我看了一下屏幕,是文小華,我摁了NO,喬菲沒吃東西在往外看觀察地形。

  「你看什麼呢?」我問。

  「哎,這不有地鐵站嗎?」她很高興,回頭對我說,「對不起了你哪,我乾脆坐地鐵走了,牌令如山倒。」

  我沒聽錯吧?

  她又要下車了,我叫住她:「喬菲。」

  「幹什麼?」她回頭看我。

  「我今天跟你說的工作的事。」

  「我知道,你跟我說的是好話,不過,」她頓了頓,「我也有我自己的選擇。」

  「你好好考慮。」

  「我走了,再見。」

  喬菲剛走,文小華的電話又打上來了。

  我接起來。

  「家陽?」

  「嗯。」我看著喬菲過馬路。

  「什麼時候回來啊?我們去看場電影好不好?」

  「我今天晚上回家。」我說,「不過去了。」

  「……」

  「對不起,小華。」

  「噢,好,那我們明天去,好不好?你知道的,我一直非常想看的那個片子,《2049》。」

  「明天,好,沒有問題。我去你單位接你。」

  我收了線,開始吃東西。

  堵車的長龍開始鬆動,過了不久,我終於得以行駛,我回了西城的家。

  我母親在。

  她在小客廳裡看新聞,我打了個招呼要上樓回自己的房間,被她叫住。

  「你最近挺忙的?」

  「老樣子。」

  「怎麼不著家了?」

  我坐下來,保姆拿來飲料。我沒說話,把電視換了個頻道。

  「你跟小華在一起了?」

  「媽,你怎麼什麼都知道?」我說。

  我母親笑了:「我越來越弄不懂你,家陽,原來我讓你跟她多接觸吧,你不樂意,後來又這樣。怎麼回事兒啊?」

  我鬆了鬆領帶。

  「要處朋友就好好處,我覺得這姑娘挺好,雖然配咱們還差點,但你也別三心二意的。」

  「說什麼呢?我就不愛聽您嘮叨,您也是女高級幹部,怎麼說起這事也婆婆媽媽的啊?」

  我母親笑著拍我的背:「我要是不生你們兩個,我永遠也用不著操這份心。」

  我握住她的手,看著我母親保養得細皮嫩肉容光煥發的臉,我認真地問:「媽,你要管我到什麼時候?」

  她也認真地思考了一下:「老布什管小布什到什麼時候?蔣介石管蔣經國到什麼時候?一生護駕。」

  我鬆開她手:「毛澤東管毛岸英到什麼時候?」

  她看我。

  「他管到他死。」

  我說完上了樓。

  上網碰到了很久不見的「我就不信註冊不上」。

  她說:「我要改名了。」

  「叫什麼?」

  「梨讓孔融。」

  「為什麼?」

  「轉運。」

  「運氣不好嗎?最近。」

  「是啊,新書反應平平。你呢,你怎麼樣?上次好像得罪了你。」

  「什麼上次,早忘了。最近,我還行。」

  「不是要結婚了吧?」

  「逗我呢?」

  「不是,適齡青年了嘛,我這麼問,就怕朋友突然拿這事嚇唬我。」

  「那你敬請放心,我近期也沒這個打算。」

  「那好。單身無害,單身萬歲。」

  我點了支煙,繼續打字:「其實,沒有人願意孤單。」

  「?」

  「只是不得已。我等人搭救。」

  「不如考慮一下我。」

  「呵呵。」

  我下了線,在床上看看書,看著看著就睡著了,糊糊塗塗地嘴裡說:「你去那麼遠幹什麼?」

  喬菲

  我接到外交部人事司的電話,告訴了我筆式和政審的時間。我現在還真的猶豫,程家陽的話每句都在理啊,我想當職業翻譯,我想出人頭地,我想我爸爸媽媽為我驕傲,外交部的工作是個大餡餅,程家陽搬起來砸在我頭上。

  當然了,如果不考慮另一個因素,我會義無反顧地去參加考試的。

  如果我考上了,我是不是會跟家陽一起工作呢?

  這是危險,又是巨大的誘惑。

  我對自己基本上沒什麼信心,程家陽,我覺得惹他不起,總躲得起。

  該去外交部考試的這天上午,我睡到很晚才慢慢睜開眼,拿起表,希望看到過了時間,我心安理得的可以不去,結果,居然還有半個小時,我慢吞吞的穿衣服。

  還沒刷牙,我收到家裡的電話,鄰居阿姨說:「菲菲,你媽在我旁邊,她有事兒跟你說。」

  「什麼事兒?」

  「你回國了怎麼還不回家?」阿姨說。

  「我想先把工作定下來。」

  「你媽媽讓你去謝一個人。」

  「誰?」

  阿姨說:「就是,原來來過你家的一個男的。」

  是程家陽。

  「他留了錢給肉鋪,讓他們給你爸爸媽媽送肉。」

  「您說他最近去了我家?」

  「不是最近,去年,你出國之前不是回了趟家嗎?你前腳走,他後腳就來了。結果沒看著你,給你爸爸留錢不要,他就把錢給肉鋪了……」

  程家陽

  語種的考生已經在考場就坐了,法語的位置上,尚留有空座,喬菲沒有來。

  我在考場外面又轉了一圈,不見蹤影。

  同事們問我:「家陽,驗證件吧。」

  我看看手錶:「再等一等。」

  第一遍鈴聲響過,他們開始檢驗考生的身份證和學生證。

  第二遍鈴響,發卷紙。

  我一直站在考場外。

  喬菲

  「阿姨,我不跟您說了,我有個重要的考試要考,您跟我媽說,我過兩天就回去。」

  我掛了電話,洗臉,穿衣服,跑到校園外面叫出租車,我坐在這輛車子上的時候,心裡想這個城市可真大啊,我的汗順著額頭流下來,我埋怨程家陽,我欠了他這麼多。

  我終於到了外交部的人事考場,等不及電梯,三步並作兩步的跑上四樓,在長長的走廊盡頭,我看見他的身影,他背對著我,面向電梯間。

  我輕輕走過去,站在他後面,我說:「家陽。」

  他立刻回過頭來,看著我,那一刻的表情是複雜的:「你,你怎麼遲到了這麼久?」

  「對不起。」

  對不起,家陽,對不起,對不起你為我做的一切。

  「快,跟我進考場。」

  他的同事指指掛鐘:「遲到半個小時了。」

  考場規定上寫得很清楚,遲到這麼久,是不允許再參加考試的。

  「讓她進去。那是你的位置,喬菲。」

  家陽面無表情。

  「來得這麼晚,題也答不完了。」好事者還在多嘴。

  我回頭對他很清楚地說:「我做得完的。我心裡有數。」

  家陽微笑,輕鬆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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