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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紀珞-丫頭愛使壞【秦家有喜系列之三】[全文完]

紀珞__秦家有喜3__丫頭愛使壞

身為秦家總管之女,平安年紀輕輕就繼承父親衣缽當起見習總管,
但這少主也太看得起自己了,一份重要的合同只能派她去簽?!
這下是趕鴨子上架不想也得硬上,只是──跟神醫能談出啥名堂?
看他一副吊兒郎當、老愛用眼神勾人的模樣,她就渾身不自在……
而且她可是來談生意的耶,怎可任他「予取予求」啊?

有著「神醫」封號的龍炎天,天生一副捨我其誰的高傲姿態,
他治病一向只看心情好壞,但竟有人天真到想對他洗腦──
這小總管也真難相處,不答應義診也犯著她了?
還囉哩囉唆對她訓了一堆,那就別怪他對她「動手」……
但卻見她一臉嫌惡,順帶還撂了句「不吃你這套」!
嘖嘖,難道她不懂惹火他不僅會誤事還要賠上……

第一章

  鐫花銅門後,一束明亮光線拾階而下,照亮了地底暗室。

  「蘇--」

  一道細嫩的吸吮聲響起,隨著這道聲音,眾人無不屏息。

  就見堆放了各式釀缸釀桶、散發淡淡梅香的陰暗地窖內,眾人以一名身穿藕黃暈色衫裙的嬌纖少女為圓心,在她身旁繞了個圓圈,她走到哪個釀缸前,圓圈便簇擁到哪。

  少女春櫻色澤的粉紅小嘴,努咂著一顆青綠釀梅,吮得嘖嘖有聲,酸酸甜甜的梅汁因咀嚼而滲到粉唇上,為原就紅潤的櫻桃小嘴增添幾許清艷。

  每年這個時候,就是秦家總管之女、亦是目前秦家的見習總管、也會是未來秦家的總管--平安,驗收秦府地窖裡開封釀梅的時機。

  圍繞在她身旁的男男女女、大人小孩,大小眼珠都沒離開過她的小嘴,盯著那兩辦櫻唇,猛嚥唾涎,但出發點各異--

  男人,著迷於那蠕動的小小紅唇,心思不禁難耐的飛到溫柔鄉徜徉。

  女人,對這酸酸甜甜的滋味本就比較難以抵擋,很想咬上一口釀梅。

  小孩,見平安嘗得眼兒都瞇彎了,他們管不住的口水直接淌出嘴角。

  而負責釀梅的中年管事,可就沒其他奴僕那等閒情逸致了,簡直就像站在懸崖邊,戰戰兢兢等待她的評賞。

  平家歷代當家均為京城首富秦家賣命,秦家人血脈延續了多久,平家人為僕就有多久,而他們也以身為秦家總管為榮。

  無庸置疑,平順總管處事必秉持著祖訓,雖是秦家忠僕,但因為人溫吞老實,可以說是沒啥威嚴的爛好人一個,要不是以前有亡妻坐鎮、後來有獨生女平安撐著,也許很快就讓人爬到頭頂上去了。

  雖說平安的身份只是見習總管,不過別看她年紀輕輕只有-十七,秦府上上下下的瑣事幾乎都賴她做主,其恩威並施,賞罰分明,將秦府管理得有條不紊,以致於秦家主事者能無後顧之憂去外頭賺大錢。

  因此,秦府裡的管事們無論年紀比她大上多少倍,對她的吩咐無一不從且小心翼翼,就算犯了得捲鋪蓋走路的大錯,秉性善良的平安也不會趕盡殺絕,反而會安排一筆可觀的資遺費給他們。在自己的職責這方面,平安可是絕對的盡忠職守,不浪費秦家一顆-粒的米糧。

  不過,比起回老家不知道幹啥,奴僕們還是會選擇待在這個人情味濃厚、生活條件又好的秦府,接受外人欣羨的眼光,幹活也幹得更起勁了!

  「今年的梅子釀得不錯呢,味道剛剛好,劉大叔你辛苦了。」

  平安將梅核兒吐在掌心後才開口。

  她的嗓音清脆乾淨、甜而不膩,聽起來讓人以為是否吃了釀梅,就能擁有和她一樣溫潤好聽的嗓音。

  「哪裡,這是小的的職責。」劉管事兢兢業業,彎腰應道。

  「這缸可以裝罐,待會就拿些到少主書房給少主嘗鮮;這三缸分給大家吃,別忘了拿給廚房大娘入菜。」平安開始欽點各釀缸的命運,每通過一缸,彷彿隱約可以聽見劉管事和釀缸一同輕吁一口氣的聲音。

  「是,平姑娘。」

  「這五缸也入味夠了,就分送給與秦家有生意來往的商家。」

  「是,平姑娘。」

  「這兩缸由劉大叔你親自送去給附近的貧家,記得,人家若有回禮,意思意思收一點就夠了。」她並非看不起貧困人家的心意,而是明知人家吃穿都有問題了, 她就不想再收什麼地瓜蕃薯之類的回禮;但不收,又好像秦家在施捨似的,如果她是對方,也不會喜歡這種感覺,因此從不拒收微薄卻盈滿人情味的回禮。

  「是,平姑娘。」劉管事圓潤的臉笑咪咪的,一掃方纔的戰戰兢兢,一方面對於平安讓他到街坊間扮白臉感到與有榮焉,一方面心服於她的體貼。

  平安姑娘真是個大好人哪,這樣的好,比她爹的溫和樸實,來得更讓人心悅誠服!

  「這缸再封半個月。」

  「是,平姑娘。」

  「最後這缸……壞了。」嬌容一皺,吐出才咬了一口的梅子肉。

  浪費了百來顆的梅子啊……

  「壞、壞了?」劉管事的額間立刻飄汗。

  「負責這缸釀梅的人是誰?」她問。

  「是、是阿文……」管事把阿文推了出去。

  「平安姐姐、平安姐姐!」一陣小女孩的嚷嚷聲由遠而近,傳進地窖來。

  「什麼事?」聞聲,平安只得回身問。

  「少主請你到書房一趟,說是有項生意要指派你去談。」十歲的小丫鬟春兒開心道。好棒喔,她最崇拜的平安姐姐,能和少主一樣威威風風出門去談生意耶,好厲害喔!她長大以後也要像平安姐姐一樣棒、一樣厲害!

  「談生意?」

  一向主內、對經商手腕一竅不通的平安,不由得納悶……

  「平姑娘,少主既然找你,你就快去吧,別讓少主久等了。」劉管事將她推往地窖外,臉上有著「少主您是救星」的慶幸光芒。

  「我知道。」平安正要隨著春兒離開,走了幾步還不忘回頭道:「劉大叔和阿文扣半個月薪俸。」語氣完全的公事公辦,但心裡實則大歎--

  唉,她好心疼,心疼梅子。

  「是,平姑娘……」兩人哭喪著臉,遵命。

  只差這麼一缸,平安姑娘嚴謹到都不能假裝沒看到噢?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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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我不可?!」

  雅致幽靜的書房內,問話的人兒一手捏著一封信,一手指著自己,細小而不失清澈的眼眸輪流掃過桌案後和她身旁的兩個男人。

  桌案後頭的那個,給了她一記不容置疑的爾雅笑容,笑意可以解釋為--就是你了!

  身旁的這個則是不好意思的搔著頭,宛如這項殊榮是降臨在他身上。

  「為什麼?」平安再問。

  少主和爹爹應該明瞭她的能耐在哪裡呀,她可以包辦一府一邸的瑣事,大自嫁親迎娶的繁雜禮辦,小至水塘裡又多了幾隻小魚的雞毛蒜皮小事,但就是對協商生 意合同這種差事半點經驗也無,也不曉得從何下手、從哪開口,秦家有的是頂尖的談生意能手,少主本人出馬更是沒漏過一張合同,為什麼這會獨獨挑上她,要她單 獨面對對方?

  「你適合。」秦嘯日唇畔的笑意沒有停歇。

  「是呀,承蒙少主看得起,安兒適合適合,呵呵!」平老爹附和道,還奉送兩聲「我女兒真不賴」的驕傲笑聲。

  平安沒好氣的睞了眼身旁眉開眼笑的爹爹。

  就是因為你不可靠,少主才會找上我,好不好!

  「我不會。」這才是重點,平安柳眉微蹙。「我既沒有口若懸河的才能,也沒看過商場上的大風大浪,應該由比我更合適的人去。」她又隨之接口--

  「若非我不可的話,煩請少主指點二一,平安現下就學。」

  既然少主都開口托付她了,定有他的用意,她沒道理婉拒也沒有資格拒絕,縱使有些擔憂緊張,但她願意現學現賣,因為少主的事就是秦家的事,秦家的事也就是她平安的事!

  談生意就是說說話、說服對方簽簽大名,對吧?問題是要說啥呢?但願這樁生意別被自己搞砸就是了……不,不能搞砸!

  秦嘯日了然一笑。很好,他就是欣賞平安這股不畏艱難的勇氣!

  「也好,我教你。」

  平安豎耳傾聽,習慣性的拿出隨身攜帶的墨筆及小簿子記下,足見她對細節認真不苟的個性。

  「談生意很簡單的。第一,拿出合同。」秦嘯日侃侃而談。

  第一,拿出合同……

  平安埋頭振筆疾書。

  「第二,請對方在合同上簽名。」

  第二,請對方在合同上簽名……

  「就這樣。」秦嘯日授徒完畢。

  「就這樣?」平安猛一抬頭。

  「就這樣!呵呵……」平老爹開懷附和,再奉送兩聲「少主不愧是少主」的崇拜笑聲。

  「就『只有』這樣?」平安質疑,嚴重質疑。

  「對,輕而易舉吧?」秦嘯日微微一笑。

  既然平安需要他指點「一二」,他也順其意把談生意的要訣濃縮成「一二」。

  哎,放眼望去,這世上再也沒有比自己更體貼的主子了!

  「如果事情真有這麼簡單,那派阿貓阿狗去都成呀?」平安的性情傳襲自平老爹,是耿直了些、是一板一眼了些沒錯,但不笨的。

  談生意哪像吃飯睡覺這麼簡單!

  「少主一定又在打什麼主意了……」她咕噥。

  「就屬你最適合。平安,盡力便可。」秦嘯日聽見她的嘀咕,俊逸臉龐依然掛著百年不變的溫和笑容,不置可否,不認為她唐突。

  會派平安去,就是要利用她耿直的忠誠與堅決的毅力,她有此等心思便足矣,對於她眼中那另外一半的茫然,他反而一點都不但心。

  「是,安兒定不負少主所托。」她身上流著平家人的血液,對秦家的事就要義無反顧,這是平家的祖訓,也是她血脈裡唯一的王道!

  「我等你的好消息。」

  「可府裡的事……」此行前去「談生意」不知道會耗時多久,她放心不下。

  「安兒啊,你放心去吧,秦府所有的事都交給爹,爹會好好照顧秦府一家上下的!」平老爹拍胸脯保證。

  就是因為得交給你老人家,我才不放心呀……

  平安蹙了蹙眉,望向一派閒逸的秦嘯日。

  少主,除了我,您當真不考慮別人?

  「嗯,今年的釀梅味道不錯!」「她」應該會喜歡。

  嘗鮮中的秦嘯日,唇畔的笑意更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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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荒煙漫草間,只聞鳥語,不見人煙,偏僻。

  上山沿途,平安腦中只有這個感想。

  那個姓「龍」的神醫,既然是個懸壺濟世的大夫,有必要住在這麼偏僻的地方嗎?雖說此處遠離塵囂俗世、謝絕熙熙攘攘,但食衣住行樣樣都不方便吧?

  她早就聽聞身為神醫世家成員的龍炎天,醫術精湛過人,卻不,是對每個人都願意診治,光這一點,就讓她覺得他有辱神醫之名,不怎麼認同這個人。

  少主為何要與龍炎天簽約?簽哪種約?這些她全不清楚,因為合同裝在一隻蠟封信函裡,少王只吩咐她到時親手交給龍炎天看便可,然後請他動筆簽約。

  只是,事情真有這麼簡單嗎?龍炎天看了合同內容,就會爽快簽下大名?

  哎,反正她遠道而來是為了讓龍炎天簽下合同,又不是來求醫的,管她認不認同這個人,他簽了約,她就可以大功告成走人!

  平安打著如意算盤,心底卻開始不安,不是為她的職責,而是為眼前愈顯曲折蜿蜒的山道--

  山腳鎮上的好心大嬸告訴她,龍家莊位於半山腰,沿著山路往上走沒多久,就會瞧見門前有兩隻大石獅的府邸,很好找的。可她走了整整一日,連一隻小兔子都沒看到,哪來的大石獅?而且,她好像愈走愈偏僻了……

  她該不會……迷路了吧?

  眼見金烏西移的速度,媲美心頭益發升漲的緊張,平安不由得止步,想著該繼續前行還是走回頭路好。

  「如果我真的迷路了,繼續走也只是白費力氣而已,屆時若得一個人在山中過夜怎麼辦?我不想露宿山野啊,聽說沒有人氣的深山特別陰森,會有妖魔鬼怪趁天黑出來『打野食』。」嗚,她生平沒做啥壞事,但還是最怕鬼……

  「或者往回走,入夜前說不定能趕回城鎮過夜,對,就這麼決定,快走!」渾身豎起雞皮疙瘩的平安,自言自語作出最有利的評估,於是立即轉身掉頭--

  「赫!」

  她被眼前的頎長身影嚇到,愕然倒抽一口涼氣,跳退一大步。

  原本舉目望去盡皆杳無人煙之地,竟然無聲無息多了個白衫男子,瞅著一雙清冽的黑眸直勾勾凝著她。

  「你、你你你你……你是誰,跟、跟在我背後做什麼……」平安小手緊緊抱著胸前的包袱,顫抖的嗓音結結巴巴,迭步後退。

  她怎麼不曉得身後跟了個人?這、這人走路怎麼沒有聲音?!他是人還是鬼?

  白衫男子置若未聞,僅是一逕的盯著她看,她迭步後退,他就緩步前進。

  被他的目光看得心驚膽顫,加上他的無聲逼近,宛若一抹飄蕩的幽魂般沉穩幽緩,頓時嚇得她內心疾跳,冷汗直流。

  穿白衣,應該是鬼……不對,天色未暗,還不到鬼魅出沒的時候,不然就是化作人形的妖孽?

  心裡愈想愈毛,平安立刻拔腿逃跑,結果一轉身就撞上一棵大樹--

  「呃!」

  顧不得跌成四腳朝天的痛楚,她攀著樹身想往旁邊逃命,眼角餘光卻發現自己已經被困在樹身和他之間,甚至看見他微微勾起唇角,好似大貓在看一隻被逼到牆角的可憐小耗子--深如黑潭的瞳眸,輪番出現彷彿沉寂了八百年的驚喜與難以置信的心緒。

  不會吧,是吃人的妖怪?

  平安臉色竄白,發軟的雙腿正式宣告「不治」,癱跪在樹下。

  眼角餘光瞄見他居高臨下的俯下頭,她不由分說抱頭驚聲尖叫。

  「停!不、不不要再過來了!」隨著她的驚叫,她往後伸長的小手裡多了一張黃底紅字的符咒,背對著他高高舉起。

  「人、人鬼殊途……錯,人『怪』殊途,回到你該去的地方,不要留在人間作怪,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妖怪退散!」

  半晌,一陣靜默瀰漫在大樹底下,唯聞晚風捲起幾片落葉的聲音,咻咻。

  妖怪被她的保命符嚇跑了沒?

  頭埋在雙膝間的小耗子沒聽見任何聲響,便怯怯的抬起頭來,深吸一口氣,鼓起勇氣慢慢回頭瞄去……

  這一瞄,猛地對上一雙帶笑的趣然黑眸。

  「我不怕這張鬼畫符。」對方咧嘴一笑。

  「哇--」驚天動地的尖叫聲從她喉嚨進出。

  原本蜷在樹稍棲息打盹的某只爬蟲,突然被樹下淒厲的尖喊嚇到,一不小心自樹稍滾落,剛好摔在平安曝露在衣料外的嫩臂,眼冒金星的與她大眼瞪小眼。

  「啊啊啊啊--」蛇!蛇!蛇……她最怕蛇了啦!

  肌膚上滑溜冰涼的感覺,讓平安頭皮一陣發麻,方才發出淒厲尖叫的小嘴爆出更為慘烈的驚叫。

  她拚命揮舞著右手,想把那只黃綠相間的細蛇甩開。小花蛇被晃得頭昏腦脹,一生起氣,張嘴咬了嫩臂一口,才扭扭細長的身軀鑽入草叢,功成身退。

  「好痛!」她被蛇咬了?!

  平安看著血珠自右臂上的兩個牙印冒出來,驚恐不安的淚水傾洩而出,染濕慘白的小臉。嗚,她沒看清楚那只蛇是不是毒蛇,是的話,她是否即將中毒身亡?

  好死不死而且衰上加衰,屋漏偏逢連夜雨,人倒楣的時候連跌倒都會趴在狗屎上,就是形容她現下的處境。

  「跑得這麼快,可惜。」

  見白衫男子蹲身與她平視,她吃痛吟泣道:「我哪有跑!我乖乖的,你別再過來了好不好……」

  「我是說蛇,蛇的用處很大,蛇肉可食,蛇血、蛇膽、蛇鞭都能入藥,蛇皮、蛇骨磨成粉也能用作藥材,整條蛇泡藥酒也成。」

  白衫男子從容溫醇的嗓音溢出薄唇,對她的遭遇視而不見,僅是氣定神閒的解說起蛇全身上上下下、裡裡外外的功效,當然,那雙充斥著異愫的清冽黑眸,仍是一瞬也不瞬的盯著她看,好奇而專注。

  「不、不要再說了……」剝皮蛇的模樣躍上平安腦海,她頓時覺得好噁心,想吐。

  「沒看見我被蛇咬傷了嗎?你最好打消吃我的念頭,要是吃了我,當心你也會毒發身亡,嗚……」

  她邊哭邊建議,臨死前不想拖個無辜的鬼怪一起下地獄。

  平安本性就善良,既然命不久矣也就忘了恐懼,於是替「妖怪」著想起來。

  「姑娘,在下既非鬼亦非妖。」白衫男子興味盎然的為自己辯白。

  「你是……人?」

  朦朧淚眼借由白衫男子此時蹲身的動作,似乎看見他雙足著地有影。

  如果他是人,那麼他看她的眼神,就稱得上八百年沒瞧過人了。

  如果他是人,那麼他不應該對同為人類、卻被蛇咬的同胞這般見死不救。

  「不是,你不是人……」話剛落,平安略為蒼白的唇瓣一癟,爆出嚎啕大哭。

  「嗚哇--」她完了,她就要橫死在這荒郊野外了,爹爹和少主都不知道她死在這裡,沒人替她收屍引渡亡魂,她既還沒完成少主交付的任務、又即將成為無墓孤魂回不了家,怎麼辦,嗚嗚……

  「我不是人?」

  看著眼前構不上美如梨花沾露的婆娑淚容,白衫男子倍覺興味。

  確實有很多認識及不認識他的人這樣說過他,不過類似的情境居然發生在這與他僅有一面之緣、卻又不知他身份的小姑娘身上,哈,有意思!

  興味之餘,白衫男子再度仔細瞧清她眉心白淨無瑕的雪肌。

  她實在是……與眾不同。

  「你、你做什麼?!」當他修長的手指撫上她額心時,平安防備的瑟縮低斥,但背抵樹身讓她想躲也不知躲哪裡去,而哭得抽抽噎噎的軟嗓,則是一點斥退人的魄力都沒有,只能任他輕薄……

  不,如果使勁推揉拍彈稱之為「輕薄」的話,那麼她偶爾到秦家客棧幫忙時,那些老愛趁她經過偷摸她一把、吃她豆腐的無恥食客,他們的行徑就可以稱做「善待」了。

  這男人幹嘛無緣無故朝她額頭又推又揉又拍又彈的?

  「很痛耶,放手啦!」她皺眉掙扎,不過經由他指尖傳來的溫度,卻稍稍安撫了她疾馳的心跳。

  他有溫度,是個真真正正的人囉?難怪那張從廟裡求來的保命符對他無效。

  「還是一樣……」白衫男子收回不規矩的大手,看著眼前的人兒,不禁喃喃低忖。

  「你--」

  她的話才滾到舌尖就被他揚聲打斷。

  「你想離開此地,還是要我替你治傷,二選一。」

  「我要離開這裡!」她要馬上離開這座荒林,離開這個舉止怪異的男人,離得遠遠的!平安答得斬釘截鐵,毫不猶豫。

  「好,想離開就跟上。」他起身,往一條山徑走去。

  她胡亂擦去淚痕,匆忙從地上爬起來,撐過一時的暈眩,左掌覆住尚在淌血的傷口,邁步跟上前。

  「耶……你當真不管我的傷勢哦?」

  「不管。」走在前頭的白衫男子回答得很乾脆。

  平安瞠目結舌,不知該做何反應。

  天底下怎麼會有這種見死不救的人?若她選擇治傷,那麼他是不是會把她丟在這荒郊野外?

  不,她不想一個人留在這裡……

  平安打了個寒顫,見他健步如飛,她拚命想跟上卻愈來愈力不從心,視線也愈發模糊,莫名的恐慌襲上心頭。

  「喂……你走慢點,我的頭好昏……別丟下我……」

  搖搖欲墜的人兒語罷,眼前的黑暗便鋪天蓋地而來,嬌小身軀「轟」的栽倒在地。

  他回頭來到她身邊,彎身將陷入昏迷的她攔腰抱起。

  龍炎天閃過熒亮星火的黑眸,更加肆無忌憚覷著懷中的人兒,至於她右臂湧流的鮮血漸趨染紅他身上所費不貲的雪緞綢衫,則不在他視線範圍內。

  手中抱了個嬌嫩人兒的清白身影,緩步往林中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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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昏昏沉沉、蒙朦朧朧之間,平安感覺身旁似乎有個人為她扇涼拭汗,她蹙了蹙眉。

  是呀,好熱……身子裡彷彿有把火在燒,怎麼搞的?而且就算她有些神智不清,依稀能感覺有道直鎖著她不放的銳利視線,不知從何而來……

  視線……是那個白衣男人嗎?

  可是,那個男人見她將死而不救,骨子裡流的或許是冷血,怎麼可能用如此溫柔的力道替她扇涼拭汗--

  見死不救……她毒發身亡了嗎?

  心中盈滿困惑,平安努力撐開沉重的眼睫想一探究竟,映入眼簾的身影由模糊到清晰,是個眼兒微斜、嘴兒微歪、臉上有成片不明疙瘩的生面姑娘,以及這滿室的陌生。

  「你是誰?!」

  平安彈坐而起,為這陌生的人事物感到驚慌,語氣不覺驚急了些。

  見平安狀似受驚,年約十五、六歲,手執團扇的醜姑娘乍然想起自己的醜陋,自卑的退開床榻,不想讓可怕的自己再嚇到她。

  發現對方神色有異,平安忙不迭開口澄清:「姑娘,我沒有冒犯你的意思,我只是一時心急,對不起,咳咳……」

  她聽見自己沙啞的聲音,還來不及咽嚥口水潤喉,手中便被那姑娘塞入一隻湛青陶碗,碗裡盛了八分滿的濃黑湯汁。

  丑姑娘擺擺手,又退離了床畔。

  該道歉的人是自己,是她這副醜陋的皮相,嚇著了主子帶回來的外地姑娘。

  平安納悶的瞅著手中的陶碗,瞥見自己右手的傷處已然纏上布條。

  有人替她上過藥了?

  「我還活著?」她再望向丑姑娘,就見丑姑娘先是點點頭,再伸手把陶碗湊到她唇邊,作勢仰頭飲下之姿,頻頻推著她的手咿呀催促,卻沒有開口說一句話。

  她沒有死,那麼……

  「這是什麼地方?是你替我治傷的嗎?你是誰?你不能說話?」平安有滿腹疑問。

  「龍家莊,是,啞奴,不能。」

  回答她的是一道冷硬的男性沉嗓,一個高壯的黑衣男子走近床榻,把手上的藥瓶交給丑姑娘,他就是那道嗓音的主人,一名約莫二十三、四歲,相貌端正、濃眉大眼、稱不上俊俏但也不難看的年輕男子。

  平安微微一楞,思考過他絲毫不拖泥帶水的回答,清秀俏臉綻放出豁然開朗的光彩。

  「你是說……這裡是神醫所居的龍家莊?!」她特意在「神醫」二字上加強語氣。

  男子頷首,算是回應她的問話。

  太好了,她總算到達目的地了!是誰帶她來的?那個人嗎「啞奴姑娘替我治傷,那麼……你就是神醫,是不?!」她還以為龍炎天是個男的咧,沒想到是個女子!

  平安先是自言自語,而後近乎「飢渴」的目光移到丑姑娘身上,對方還來不及及反應,她便隨手將陶碗一擱,掀開衾被下榻,整個人往啞奴「撲」去--正確來說,是啞奴上前扶住氣力尚未恢復、因而手軟腳軟的平安,便成了這幅平安巴在啞奴身上的畫面。

  「神醫姑娘,小女子名叫平安,你喚我安兒便可。我是替我家少主跑腿來的,麻煩你在這份合同上簽個名字,你簽完,我就能早早回秦府交差了。」她掏出襟裡的信封,沒忘了此行目的。

  半晌沒有回應,抬頭一見啞奴面露難色,平安急得扯著啞奴的裙擺。

  「不可以嗎?你還沒看過合同內容呢,先看看再決定也不遲!」

  「別扯晃她,她不是神醫。」

  男子一個箭步,將被突來的陣仗嚇得臉色慘白的醜姑娘護在身後,丑姑娘則是驚得縮回被男子握在厚掌中酌纖腕,低著頭退到一旁。

  「她不是神醫?」不察男子眉宇間浮現幾許懊惱的神色,平安怔了怔,任啞奴攙扶她坐回床楊。「可你不是說,替我治傷的人是她?」

  啞奴姑娘住在龍家莊、又會替人治傷,不是大夫是什麼?

  一沾到床鋪,平安便虛乏輕喘,感覺體內那股翻騰的焚熱並未因她甦醒而滅,反而有益加嚴重之勢。

  好熱,這是怎麼回事……

  「藥,驅熱毒。」男子瞥了眼那只被擱在一旁的陶碗,示意平安想保命的話就喝下去。

  「那條蛇真有毒……」她中毒了?

  「體內的熱散了,便無大礙。」男子不喜多言,連解釋也懶得解釋,足跟一旋便要離開廂房。

  她盯著那道黑凜背影,若有所思,於是出聲--

  「且慢!」

  隨著那道喚住他的嫩嗓一開,男子身後的衣擺倏地被人緊緊揪住。

  「神醫公子,小女子名叫平安,你喚我安兒便可。我是替我家少主跑腿來的,麻煩你在這份合同上簽個名字……」

  不必回頭看,男子也能想像平安又像只八爪魚似的,膩在地上蠕動。

  「好難看的姿勢。」

  房內,某道清朗的嗓音響起,好整以暇的輕諷挾帶悶悶笑意。

  「我也不想這樣,可渾身上下就是使不出氣力……」平安喘了好幾口氣,回以不甘示弱的辯駁--

  咦?這聲音有點熟悉,好像在哪聽過?

  平安細長而不失清澈的丹鳳眼望向方纔的發聲處,驟然發現房內還有第三個陌生人,也找到了那道纏著她的視線來源--不,不是陌生人,他們見過面。

  是他?!那個見死不救的--

  「冷血妖怪!」她指著他脫口驚呼。

  平安的這聲指稱,冷不防讓在場另外兩人捏了把冷汗,不過,被直指為冷血妖怪的當事者倒是很欣賞她的直言不諱,稜角有型的唇角噙起一抹耐人尋味的笑痕。

  「我不是說過了嗎,我既非鬼亦非妖。」

  側臥於花几旁一張軟榻上的龍炎天,閒適的收起玉骨扇,將所有人的表情盡收眼底。真是個視野極佳的好位置,不但能讓他瞧清床上人兒的睡容,也沒讓他錯過這出千里相認的好戲!

  「抱歉……我、我……」尷尬的平安抬起小手捂嘴。

  糟!都怪她說得太急了,把心頭的話都給吐了出來,一定很傷人。

  「不必放在心上,這稱號倒挺深得我心的。很貼切,是不?」他最後給了那對神色微苦的男女,一抹若真似嘲的微笑。

  深覺龍炎天自嘲的笑容實在礙眼到極點,黑衣男子轉過身向平安冷冷吐實。

  「他才姓龍。」

  聞言,龍炎天收起迷死人不償命的俊美笑顏,朝黑衣男子沒好氣的說道:「石凌,你的腦筋跟你的名字一樣又硬又冷、不知變通,讓我看一下好戲都不能嗎?」

  唉,無聊的日子好不容易有點調劑,這傢伙三兩下就把他的樂趣給剝奪掉,真是一點情趣都沒有!

  「你是神醫?!」平安又怔了怔。

  「在下龍炎天。」他從軟榻上起身,彬彬有禮的站直高碩修長的身軀,臉龐再度揚起俊美無儔的笑容,對嬌客的疑惑沒有否認,也沒有承認。

  平安走到軟榻前,上下打量起眼前笑得自信的男人。

  先前,兩人相遇在那種幾乎嚇掉她三魂七魄的景況下,她壓根沒空瞧清他,只約略曉得人模人樣的他臉色偏白又身穿白衣,莫怪她會把他當成鬼怪。

  這一近看,他還真的是人模人樣,而且屬於比極品還極品的等級。

  他的眉宇神采飛揚,清逸明秀;一雙比女人還清亮的黑眸裡,鑲了閒散傭懶卻又炯然有神的尊傲;直挺英颯的鼻樑下,是兩辦始終揚著俊雅淺笑的薄唇;墨黑長 髮以月牙白的織帶東起,顯得英氣逼人,要是把長髮放下來,肯定比女人還柔美;臉色雖然略顯蒼白,但看起來吹彈可破,膚質好到可以氣壞京城裡那些塗脂抹粉的 女人。

  總括說來,是那種多一分陰柔就太過,少一分陽剛就不及的美男子。

  只不過……

  平安瞇起眼,覺得眸子被金光閃閃、銀光爍爍的光芒刺得好酸、好澀。

  那些光芒來自他身上懸掛的昂貴飾品,紫金帶、銀腰墜、青玉珮、金縷鞋……

  還有許多不知名的飾物,再配上那套不同於初見時身穿的白衫,繡有麒鱗樣征的貫珠錦服,簡直華麗、繁重、刺眼得不像話。

  就算是家大業大的嘯日少主,也從來不會這般招搖,若龍炎天卸掉那些不必要的綴飾,回歸俊逸爾雅的模樣,相信不知會有多少女子傾心於他,就像嘯日少主一樣。唉,真是浪費了華麗裝束上那張好看的俊顏!

  趁著平安打量他的當口,龍炎天也沒放過將她收攝眼底的機會。

  他無意間遇到這個迷路的女孩,還反常的將她撿了回來,因為,在她身上,他看不見他不想在人身上看到的「東西」,光這一點就值得他出手相「撿」!

  除此之外,這個身材嬌纖的少女還真什麼都小,不但個頭小小,臉蛋如小小的瓜子,眼兒如小小的丹鳳,鼻子如小小的鈴蘭,嘴兒如小小的粉櫻,垂在身前的髮辮也細細小小的,精緻可愛極了!至於衣衫下的--

  她是他抱回來的,他的手當然不免碰到不該碰的地方,小歸小,觸感還不錯!

  「你笑什麼?」平安戒慎的看著他突然咧大的笑容。

  那笑容,說實在有點噁心。

  「期待你的觀後品評。」

  聽他答得自信滿滿,就知道這人對他自己自戀到某種氾濫的程度。

  「你不像神醫,一點也不像。」這就是她的結論,其實她早就這麼認定,只是親眼所見更加證實了自己的直覺。

  「哦?」他興味盎然的挑眉。「何處不像?願聞其詳。」

  她偏頭想了想。「神醫應該是宅心仁厚、隨時捨己為人的良善模樣,不若你這般……花俏。」她挑了個比「暴發戶」、「紈褲子弟」委婉一點的說辭。

  「我不否認我愛慕虛榮,安兒。」

  最後兩字,他說得極輕極緩,宛如含在嘴裡輕輕咀嚼,醇柔的銷魂嗓音鑽入她耳裡,化為流竄的酥麻,借由骨血竄至她四肢百骸。

  「男、男女授受不親,你、你……你怎麼能隨意喊我的閨名!」她感到雙頰一陣燒燙,體內的熱毒似乎變本加厲了些。

  「神醫公子,小女子名叫平安,你喚我安兒便可。這段話不是在說給我聽的嗎?」他還不到耳背的年紀。

  「他真是神醫?」平安轉而詢問另外那一男一女,因為這男人實在是跟她心目中的神醫形象相差十萬八千里。

  見他們不約而同的點頭,她應該不會再錯認了,但還是覺得哪裡不對勁……

  「可我的傷不是你治的,替我療傷的人是啞奴姑娘。」

  「你選的是離開那個地方。」他沒有耳背,自然聽得一清二楚。

  「倘若我選擇療傷呢?」

  「你不會。」他自負一笑。

  「你怎知我不會?」這男人憑什麼這麼有把握?

  「因為你當時嚇傻了,滿心只想離開那個地方。」理智早就不知嚇飛到哪兒去了。

  「所以你就算身為神醫,見我嚇傻也不出手相救?」

  「那種蛇毒一時半刻不會要了你的小命,你既然不要我救,我也樂得清閒。」

  只消在一旁好好看她、瞧她就夠了。

  「不過你要是再不喝藥的話,熱毒攻心,那樣一來啞奴會很麻煩的,她隨我習得的醫術還只是皮毛。」

  他一語畢,啞奴就端著湯藥來到平安身邊。

  「若我現下便熱毒攻心,小命不保,你也會遵守『承諾』?」她沒接過湯藥,而是問出哽在喉頭的困惑。

  「小命既已不保,我又何必白費工夫救人?」

  龍炎天這番話,似是解答了她的困惑,也像是早就演練過幾千幾萬回的稀鬆之語,他揚起俊惑一笑,接過啞奴手中的陶碗。

  「安兒,你如果不想這麼早就去見閻王,喝完藥乖乖躺好睡上一覺,什麼都別想,免得加速熱毒擴散。來,聽話,快喝。」他把陶碗湊近她唇邊,親自餵藥。

  莫名的,他哄誘的口氣就是令平安覺得他在唬弄她、打發她,但在他溫和的目光下,她卻不知不覺一口一口把湯藥喝完,人也被半推半哄的回到床榻,讓他給塞入衾被中。

  他的笑容與藥效雙管齊下,她又昏昏沉沉陷入黑暗,臨睡前只有一個念頭--他所說的那些話,好像有哪兒不對勁……

  大刺刺坐上床沿的龍炎天,黑眸仍直鎖著榻上沉睡的人兒,趁人家熟睡,大手不規矩的襲上她臉蛋,帶著不解又眷戀的方式輕撫她眉心,眼底的笑意有著旁人不易察覺的複雜情緒。

  「少爺。」石凌冷冷出聲。

  「我知道,君子不該趁人之危,偷吃姑娘家的豆腐。」龍炎天回頭抱歉一笑,表情無辜,狼爪卻還留連在少女額上。

  「但我從不自認為君子,你還不瞭解嗎?」

  「你的背……」石凌想勸諫的是這個。

  「又該換件袍子了,是吧?」他了然應道,對忠僕沒頭沒尾的言語絲毫沒有意外。隨即抽出平安捏在手裡的信,轉而朝一旁的醜姑娘吩咐道:「啞奴,好生照顧平姑娘,她醒後若問起我,便帶她來見我。」

  啞奴的表情先是有些遲疑,後又順從的點點頭,目送主子與石凌離開客房,當然也清楚瞧見將主子背後的衣衫染成深濡的成片血漬,而那片血漬的範圍比主子方才來到客房當時,又擴大了些。

  她眉頭微微一蹙,隨之回身拿起濕絹,替發汗的平安拭去汗珠。

  房外

  「天又要黑了,看樣子她還會半昏半醒的睡上兩日。」

  嘴角含笑的龍炎天,抬顎覷了眼東昇的隱隱新月。

  「少爺不去溫泉?」石凌一貫清冷平板的語氣,此時多了一絲擔憂。

  昨日向晚,應是主子前去山林中一處隱僻溫泉「療傷」的時刻,卻破天荒帶回一名迷途女子,然後放任「傷口」血流不止,不,正確來說,那個女人其實就是來找主子的。

  「不去了,否則她醒來看不到我,會到處找我。」龍炎天的語氣,溫柔得好似擔憂孩子一覺睡醒看不到娘就嚎啕大哭的母親。

  石凌不贊同的皺眉。

  分明是主子自己想「看」那女人!

  說也詭異,主子素來不愛與人打交道,那女人沒多一隻眼、也沒少一張嘴,既不是舉世無雙的大美人、也不是醜陋至極的無鹽女,哪來的本事讓主子寧願放任自己血流不止、忍受體內痼疾發作時的痛苦,也依然興致高昂的,一如看只珍禽異獸似的盯著她猛瞧,還囑咐啞奴好好照顧她?

  她到底有什麼好看的?

  「不值得。」石凌冷哼。

  「不,值得。」龍炎天愈顯蒼白的俊臉揚起淺笑,拿他的話重組語意。「我在她身上發現一件新奇的事兒,找到當一個「正常人」的樂趣。」

  正常人?

  根據石凌多年的親身經驗,正常與否的界定,在行事作風特異的龍炎天身上是找不出道理可尋的,任何決走向來也不容他人過問,他不必多問,反正問了也是白問。

  「是呀,我看不到她眉間的『東西』……」龍炎天彷彿知悉石凌的疑惑,難得善心大發,不吊人胃口。

  他說得眉開眼笑,彷彿看到一片光明的前景,完全沒把正在「大失血」的自己當一回事,要不是體力不堪負荷,他可能會開心得手舞足蹈起來。

  「看不見?!」石凌冷硬的面孔頓時浮現驚訝之色。

  那女人居然……唉,難怪。

  迴廊上,心思各異的兩名男子,身影前一後,走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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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如龍炎天所料,平安再次清醒的時候,已是兩日後的晌午。

  也誠如他所言,她簡單梳洗、用膳過後,想見之人的確是他,啞奴於是領著身子已經復原大半的平安前去見龍炎天。

  在這段不算短的路程裡,平安大致瀏覽過龍家莊的各色景物。

  長廊曲榭、小橋流水、假山大石、柳畔荷塘,一般富貴之家該有的風雅造景全都有;雕欄畫棟、琉磚璃瓦、玉樓星亭、花軒瑤階,一般富貴之家不一定有的奢華建築也全都有。這方面,讓她直接聯想到一身「花俏」的龍炎天,這些亭呀軒的,應該是他派人按照他的「理想」打造的吧!

  龍炎天想必很有錢,供得起他這般揮霍,他的醫術當真好到賺這麼多錢,抑或是向有錢人坑來的?話說他不是每個人都肯診治,那麼,該不會只有富貴人家才請得動他治病吧?

  再者,在這豪華氣派、巍峨不俗的偌大宅第裡,居然冷清得只住了三個人?!而且,這三人她日前均打過照面了。

  來到主子房門前,啞奴舉手輕敲門板,身後跟著一臉狐疑的平安。

  「進來。」

  房內傳來龍炎天特有的醇嗓,此時聽來有些傭懶、卻也隱含些許疲憊。

  啞奴推開門,指指屋內,示意平安可以進去了。

  「謝謝你,啞奴。」

  她這兩日時昏時醒,知道都是啞奴隨侍在側照顧她,對這位體貼又細心的姑娘的好感不因其貌不揚而打折扣,反而更添幾分親善。

  半垂著頸項的啞奴,搖手表示這只是自己的份內事。

  平安朝她揚起一笑,在門前深吸一口氣,鼓起勇氣走進屋子,隨後被自己的舉止弄得一楞。

  搞什麼?!她又不是來求醫的,緊張個什麼勁?

  一踏進屋子,她立即嗅到一股瀰漫在空氣中的濃濃苦藥味,俏鼻微微一皺。

  人咧?

  環視龍炎天的居室,她沒有意外自己會再度「閃」到眼睛,一樣的富麗堂皇、金碧輝煌。身為京城首富的見習總管,她並不無知,很清楚幾上隨便一個青瓷瓶都價值連城。

  不過,她真的不懂,這些身外之物有什麼好,在屋內走動還得小心翼翼的,免得不小心碰壞那些昂貴的東西,想來就覺得累人!

  「我在屏風後頭。」屋內一隅,龍炎天輕柔的嗓音回答了她心中的疑惑,她在東軒下方瞧見一張翡翠龍屏,勾勒了精緻祥龍的屏風,映出後頭若隱若現的人影。

  平安舉步走去,依言來到屏風後,看見龍炎天側臥在鋪有織蒲席的軟榻上。

  他一手支頤、一手攬卷,一足屈曲於上,一足隨意垂地,黑緞般的長髮傭懶的披散在肩後,隨意而攏的單衣外只披了件深墨色罩衫,隱約可見男性裸裎胸膛的精壯線條。

  除卻繁複華麗的綴飾,此番狂放桀傲之姿非但無損他的俊美,更能突顯他的絕倫風采--

  曖昧誘人的春色直擊平安心口,她心裡彷彿多了只小鹿亂亂撞。

  雙頰轟的一熱,她連忙別開眼,掩飾突如其來的躁亂。

  「你、你故……故意的?」

  「故意?」龍炎天放下書冊,對她的期期艾艾感到興味,在瞥見小臉上的紅暈時,若有所悟。

  哈,小東西害躁了!

  「不,我不是有意的,只是不方便罷了。」俊眸微彎,將她的羞怯納入眼底玩賞。

  不方便?有人以「不方便」作為衣衫不整的借口嗎?

  「你的理由很怪,衣服穿好再見人,才算禮貌吧!」她飄忽的眸光在各個角落亂竄,就是不敢繞到那看似可口誘人的春色上。

  「那我只好說聲抱歉,在下正在養病,實在沒有多餘的體力整裝門面,還望姑娘海涵。」

  她一聽,視線登時拉回到俊顏上。

  「你病了?」難怪空氣中會充塞那股苦藥味,他的臉色確實不太好,唇色也有點蒼白。是了,他說話的聲音聽起來帶點倦意,身子似乎真的不太舒服。

  「別擔心,只是痼疾復發,過幾日便無礙。」他淺淺一笑,以笑容掩過那聽不出含有幾許真實、幾分虛假的輕描淡寫。

  「你別往自己臉上貼金,那句話只是個疑問,無關乎擔心與否。」

  平安說的是實話,性子耿直的她,除了甜言蜜語說不太出口外,其他都是有話就說、直言不諱。

  龍炎天挑了挑朗眉,覺得有趣。

  好歹他也是她前來拜託的對象,這小東西連討好他的場面話都不會說,還想來求他?可是,他又在她身上挖掘到一項優點哩,以往那些恭維他的場面話,他都聽到耳朵長繭了,很好,他喜歡她的不做作!

  「你不擔心我,但我這兩日來始終掛心著你耶,你身子可好?」

  在他溫柔眸光下,平安的俏臉又不自覺一熱。

  「我沒事了……對了,我是不是該付你們替我治傷的費用?」

  哎呀,看他有錢成這樣,想必治病要價不低吧?糟,不知道她的盤纏夠不夠付醫藥費……

  「替你解毒的人是啞奴,去問她。」

  正當她愈想愈心急時,他出言暫時終結她的杞人憂天。

  問啞奴呀?太好了,啞奴是個心地善良的姑娘,應該不會為難她。

  「還有,關於請神醫簽署的生意合同……」透過啞奴,她問出龍炎天已經把合同拿走了,那麼他也應該看過了。

  「我拒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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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龍炎天俊秀的臉龐端著笑容,字面上的拒意卻再清楚不過,直接把那封合同書交還給她。

  「為什麼拒絕?」平安丈二金剛摸不著頭緒。

  「你不知道合同內容?」見她搖頭,龍炎天了然直道:「那是秦嘯日商請我往後五年內,每半年挪出十五日,至秦家藥鋪駐站義診的合同。」

  「義診?」嘯日少主不是要她來談生意嗎?這種龍炎天拿不到半點實質利益的生意,能算生意嗎?

  「你不懂義診?顧名思義是義務性質的診療,付出善心,不求回報。」

  「我懂啦!」她瞅了他一眼,低忖揣測。「是不是因為義診拿不到報酬,所以你拒絕?若非要報酬不可,其實你可以這麼想--把義診當作積陰德,行善積德庇蔭你與你的子孫,何樂而不為?」

  「行善能否受到庇蔭我不清楚,我只知道逆天之人,逃不了上天的懲罰。」龍炎天眼簾微斂,看不出他此刻的眼神。

  「什麼意思?」

  「報酬是其次,我只是不想費工夫做多餘之事。」

  龍炎天抬眼一笑,語氣半真半假,先前俊眸中一閃而逝的淡漠,彷彿只是平安的錯覺。

  「行善對你來說,是多餘?」

  他是真冷血還是假冷血?要是她有這麼一身本領,她絕對替嘯日少主站台站到底!總歸一句,她這個人就是脫離不了平家人的宿命。

  「該不會,你只醫治能送上白花花銀兩的人?」如果是這樣,她鄙視他!

  「我不是那種見錢眼開之人,治病無關錢財,而是攸關我的心情。」這小東西似乎誤會了,他有必要替自己的人格澄清一下。

  「我不管你是哪種人,言下之意,你看診與否,還得視你心情好壞來決定?」

  在他讚賞的眼光下,平安知道自己答對了。

  「萬一求診之人病況緊急,你的心情恰巧不好,你就不替他治病了嗎?」

  「我要不要救,的確端看我的心情而為。」龍炎天不置可否,給了她模稜兩可的答案。

  「萬一他死了怎麼辦!」她的語氣忍不住上揚。

  「別人是死是活,與我何干?」他表情無辜,字面上卻完全透露事不關己的心思。

  「當然有關呀,你是個大夫!」而且還是個人人倚重的神醫!平安這會兒義正辭嚴的掄起身側的粉拳。

  「誰規定大夫就得背負他人性命的重責大任?若大夫明知一個人的病況早已束手無策、回天乏術,那個人的死,也該算在大夫頭上嗎?」他問得輕鬆,深邃難測的黑眸凝聚不以為然的輕諷,無聲道出「別傻了」的結論。

  「是不該……」她被問得一時啞口。

  「但,不努力到最後,怎知那人沒得救?你光視心情率性行醫,不順你意,不就等於一開始便將前來求醫的病患賜死了嗎?!」

  「賜死?很新鮮的說法。」他笑了笑。

  「不好笑!人命關天,不能拿來說笑。」她板起臉孔,嚴肅指正。

  龍炎天拊掌。「你說對了一點,人命關天,死活自有天定命數,所以我才說與大夫無關。」他說得理所當然,眼神透露--你看嘛,連你自個兒也恁般說。

  「不……不是這樣……」哎呀,都快被這男人搞混了!「患者來找你治病,你倘若不醫,害得他們一命歸西,這根本不是天定不天定、命數不命數的問題,而是你見死不救的後果!」對,這才是她的立場。

  「天下大夫何其多,名醫、密醫、庸醫到處都有,我不救,並不表示我將患者扣在這兒了,我也沒拿刀架在他們頸子上,威逼他們不能去找別的大夫治病,怎能說是我害的?」俊眸哀怨的瞅著她,訴說著她如何誤會他的委屈。

  「是不能……」憂鬱俊顏差點讓平安同情心氾濫。

  不對不對,不是這樣!

  她憤憤甩頭,揮去他營造出來的假象。

  「可是,你是個大夫、大夫呀,豈有把病患推出門的道理!」

  裝可憐沒用,龍炎天索性端回佣懶笑臉。

  「朝廷有律法,規定一個出身食堂世家的子弟,非得繼承家業不可嗎?」

  平安一楞,差點接不上話。這男人說話怎麼跳得這麼快?

  「沒有這種律法……」

  「這不就對了!我只不過湊巧生為龍家子弟,習醫乃家傳祖訓,不代表我真得將行醫當作畢生職志,你說對吧?」

  好像也對……

  「況且,醫者行醫最忌心緒不定,你認為我這種人能勝任大夫之職嗎?是否不該隨便替人診病?」

  是不該隨便……

  「萬一誤人病情,你說該怎麼辦才好?」他煞有介事,問得認真。

  「我……」

  她的話都被他輕輕鬆鬆堵了回來,幾乎都要順著他的立場點頭了,她反而成了站不住腳的那一方,平安不敢置信的瞪著眼前大言不慚的男人。

  耍賴!他耍賴!這是什麼荒誕謬論?哪有專司救人性命的大夫如他一般漠視人命,虧他得了「神醫」的稱號……啊!她想起來了--

  「我聽山腳下的鎮民說,這幾年來,人們想求神醫治病,卻大都鎩羽而歸。我才在懷疑為什麼他們要見你一面怎麼困難,原來是你故意刁難前來求醫之人!」她恍然大悟。

  「說刁難不好聽啦,只不過教他們知難而退罷了。」

  還不是一樣!

  豈料這回,平安非但沒有發難,小臉上的義憤填膺轉瞬被憐憫取代。

  「龍大夫,你的心情一直很糟嗎?你過得不快樂?人生在世,快樂是過一天,不快樂也是過一天。天無絕人之路,你何不換個念頭過日子,別太鑽牛角尖,或許會開心些。」說到後來,她哥倆好的拍起他肩膀安慰。

  耶?龍炎天被她突然轉變的態度搞得一楞。

  這小東西變臉跟翻書一樣快,前一刻還神嚴色正的駁斥他,下一刻卻同他好言相勸起來,很少有事會讓他楞住、值得他開懷大笑,但此時他實在是憋不住了--

  「哈哈……」有趣!尤其她那宛如勸他「遁入空門」、「忘卻凡心」的模樣,實在是太可愛了!唉唷,扯到背上的傷口,好痛……

  「我看你心情挺好的嘛!」她側目。

  「呃、還好。」他立刻收斂笑臉,不想讓她生疑。

  「我爹也說『知足常樂』。你擁有過人的財富與地位,我不明白你還有什麼不知足的。」她不解的搖頭。像她爹就很懂得知足的道理,知足到每天都樂過了頭。

  「人心中的怨、癡、情、仇,均源於貪,若不貪,就不是人心了。」嚴格說起來,財富地位非他所欲,他還真不滿足呢!

  平安柳眉輕攏。「你說話好深奧,我不是聽不懂,總覺得你像是回答了我,卻又像是避而不答。」給她的感覺好比那些只會說「天機不可洩漏」的算命仙,滿身秘密的樣子。

  「習慣就好。」他悠哉一笑。

  「習慣?不,我是上山來跟你談生意的,哪有空閒去習慣一件事。」

  習慣,通常要花上不少時日。她不能離開秦府太久,荷月就快到了,秦府每年都會籌備賞荷會邀請京城富商前來一聚,很多事得忙呢,爹爹鐵定忙不過來!

  談生意啊……

  龍炎天挑了挑俊眉。與她抬槓一點都不無聊,讓他差點忘了她此行的目的。

  「恕在下難負此大任,煩請轉告秦公子,他的『好意』我心領了,在下無福消受。」

  秦嘯日想行善積福是他家的事,他沒興趣。

  「你總不會一年到頭都心情不好吧?」平安蹙眉,顯然已經把龍炎天不想替人治病的肇因,歸咎於他心情不佳。

  「人無法控制自己的喜怒哀樂,況且近年來痼疾纏身,痼疾復發每每都令我有些煩鬱。」他撫額,狀似煩心。

  「那麼,養好病,你就會愉快多了?秦家藥鋪有最上好的藥材,少主既然請你到秦家藥鋪義診,我問少主看看能不能通融通融,把藥材送給你補身,我家少主是個明理人,想必他會明瞭你的難處。」她微笑。

  龍炎天朗眉微皺。

  藥材?免了,龍家莊裡堆放的藥材多到他看了就煩!

  不過,見她提到秦嘯日時,清眸中綻放的忠誠光芒,突然讓他覺得有些礙眼。

  「你是秦嘯日的什麼人?」他不太喜歡自己這個問法。

  「我是秦家總管之女,目前是見習總管的身份,也就是我家少主的僕人。」

  「是不是秦嘯日囑咐你,務必說服我簽下這份合同?」

  據他所知,京城秦家藥鋪的營運本來就好得很,無需他到鋪義診亦能達水準之上,秦嘯日何必派人大老遠捎來這張可有可無的白紙黑字?況且,這是哪門子「生意」,他一分錢都賺不到咧,秦嘯日憑什麼認為他會答應?

  「少主沒有明說,但我一定要做到,因為這是我的責任!」她可沒打算鎩羽而歸。

  忠僕一個!

  龍炎天可以想見,若她家少主要她去死,她都甘之如飴。

  他又發現,這小東西的愚忠是個他看不順眼的缺點。

  「龍大夫,你真的一點意願都沒有?」平安不放棄問。

  「這個嘛……」龍炎天沉吟。

  實際上,他行醫的「習慣」不若她所想這般,該不該告訴她實情?

  熒熠黑眸盯上那張寫滿堅定的紅潤小臉,在她光潔的眉心停留稍久,龍炎天內心亦有了打算。

  「既然是談生意,你想辦法說服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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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與龍炎天談話那日之後,又足足過了三日,平安根本見不到他,前去敲他房門也都被石凌以養病之由,謝絕見客,阻擋在門外。

  龍炎天身患的痼疾,情況真有那麼糟?

  那麼,請他每隔半年前往秦家藥鋪義診,他會不會吃不消?是不是因為這個原因,所以他不願簽下合同?這也不對呀,他說他端賴心情好壞來決定行醫與否,可是那天他的言談之間,又讓她覺得事情沒這麼單純。

  龍炎天雖身為大夫,卻似乎不愛替人治病、不把人命當回事,但對行醫這事卻又非完完全全、徹徹底底的拒絕,難道他真的只是單純不想浪費力氣替人治病?可他又給了她說服他的機會呀?厚--這個男人好難懂哦!

  「啞奴,你能不能告訴我一些關於龍大夫的事。」

  客房內,平安左手托腮,右手攤放桌上,問著正在替她拆掉傷布的醜姑娘。

  她好不容易從惜言如金的石凌口中,問出啞奴及石凌都是龍炎天的奴僕,龍炎天興致一來也會傳授他們簡單的醫術,所以問問啞奴,應該對她接下來該做的有所助益。

  聞言,啞奴微詫的抬首。

  她是個啞巴,平姑娘卻總愛找她說話,但平姑娘所問的,並非刻意為難她的殘疾,通常只需她點頭或搖頭就夠了,就像是……把她當正常人看。

  平安在啞奴面前揮揮左手,嫣然笑道:「你盯著我發呆做什麼,該不會現在才想看清楚我長什麼樣子吧?」

  這個年紀只比她小一歲的姑娘呀,怎麼老是頭低低的!

  她才這麼一說,啞奴又怯赧的把頭給低了回去。

  「你可以靠近一點,我給你看,沒關係的。」

  平安故意把臉湊近啞奴,還伸手勾起啞奴尖細的下巴,把光天化日之下登徒子調戲良家婦女的模樣學得十足十,逗得啞奴佈滿疙瘩的雙頰又是一陣赧紅。

  「呵,啞奴你好可愛唷!」

  身體力行調戲完畢,平安還不忘在言語上也吃塊豆腐。

  啞奴這回則是楞楞的看著平安,自卑的眼光忘了閃躲。

  平姑娘怎麼會說她可愛?她這模樣好醜,連看到水面上映照出來的自己,都會嚇一跳……

  「啞奴,你認為龍大夫是不是個怪人?」平安不疑有他,兀自問道。

  主子他……啞奴細想了下,搖搖頭。

  「不是嗎?我怎麼就想不透他這個人?他有一身精湛的醫術,卻似乎自覺很多餘;有神醫之名,卻與懸壺濟世搭不上邊,這種大夫哪裡不怪?」平安頓了頓。

  「你的眼神是不是告訴我,只要與龍大夫相處日久,自然便能瞭解他吧?」

  啞奴點點頭,嘴角咧開不自覺的靦腆笑花,由於不常微笑,笑容顯得有點不自然。

  「我不能久留,等合同一簽妥我就得離開,沒時間與他『相處日久』啦,合同的事得趁早解決才好。」秦府還有差事等著她做,在這裡拖得愈久對她愈不利。

  聽平安如是言,啞奴心頭不禁感到些許落寞。

  「對了,龍大夫是否曾經診治病患、卻不收他們分毫?」平安再問。

  啞奴點頭。

  「義診,有沒有過?」

  這回啞奴有點遲疑,想了想才點頭。

  真的假的?「他心甘情願?!」

  沒有人逼主子那樣做,應該算是吧……啞奴又點點頭。

  也對,龍炎天曾言明他行醫端視心情好壞,心情一旦愉悅,就算清掃茅房都不覺得臭、霪雨霏霏下不停更倍覺詩情畫意吧!

  平安兀自輕敲腦袋,自覺問得不經腦子。

  沒辦法,誰教龍炎天給她的感覺太過冷漠。

  其實,龍炎天的冷漠並非形於外、像石凌那種冷冰冰的酷樣,他的外貌正好相反,簡直燦爛耀眼得逼人、刺目,但就是有一種她說不上來的冷淡、無謂……

  沉斂的敲門聲響起,打斷平安的沉思。

  勤快的啞奴率先起身去開門,門扉一開,又很習慣的低頭縮到一旁。

  門外站的是高大的石凌,他先是看了啞奴一眼,才把視線移到平安身上。

  「平姑娘,少爺有請。」他的語調一貫低平、一貫言簡意賅,卻明顯少了初見時的冷硬。

  背對門扉的平安倏地回頭,唇角的笑窩即揚。

  「他身子好些了?」

  面無表情的石凌,以頷首代替回答。

  這個不苟言笑的男人說話能省則省,跟他那「奢侈」的主子大相逕庭。

  「他沒事,太好了!快帶我去。」平安立刻提裙衝出房門,絲毫不察自己語氣中,有著因為聽聞龍炎天身體已經無礙的寬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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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凌按照主子吩咐,領平安來到荷塘畔,便先行離開。

  夏意初盈,荷苞未綻,魚戲蓮葉間。

  荷塘中央有座朱欄亭,亭與岸以一座紅色拱橋相連,含苞待放的粉嫩荷顏與亭橋相互輝映,水面間或點綴一溜而竄的金紅錦鯉,美不勝收。

  但這些美景,都不如涼亭裡那抹最顯眼的存在--

  一身紫綺錦衫、外罩金繡碧紗的龍炎天,偉岸的身影佇立亭中,摺扇輕搖,放眼臨賞街在沉睡的粉荷,好不愜意。

  「龍大夫。」平安來到涼亭,對於他又是這身擺明「我很有錢,要搶請便」的裝束沒有意外,只是依然覺得刺眼,若是看久了,眸子會酸呢!

  她還是比較懷念三天前他那簡單、卻不失清逸的打扮--

  慢著慢著!當時他衣衫不整又一身病態,哪裡好看了,她胡思亂想、懷念個什麼勁呀!

  「安兒。」龍炎天摺扇一收,噙著俊美笑容回身,乍見她抱頭猛搖,關心的問道:「怎麼了?身子不舒服?」

  「沒、沒有……」她扯開尷尬的笑,連忙停下自己突兀的舉止。

  「那就好。你的傷,復原得如何?」

  他直接輕執起她的右腕,任她的衣袖滑至肘處,露出藕臂和已經結痂癒合的蛇牙印。

  平安的細腕陡地被大掌圈起,他的玉指環與指間的溫度,同時熨上她柔滑的肌膚,一涼一熱,從緊貼的那一處往外擴散,蕩起一波波冷熱錯綜的漣漪,此番騷動很快就順著她的血液浸潤心湖,撩起方寸間的不平靜。

  她怦然一怔,赧然的想抽回手,卻被他牢牢抓住。

  她以為他初癒的病體應該還稱不上強健,豈料他的力氣遠比她所想的還大,好似抓牢了就不會輕易放手那般執著。

  「你幹嘛突然--」

  「為什麼沒有乖乖喝藥?」不待她說話,他眉峰一挑,宣佈她的罪狀。

  「你怎麼知道?!」她訝問,忘了抽回手。

  「尚有餘毒殘留在你體內。」這就是不聽話的證據。

  「餘毒?傷口都已經好了呀,我沒有覺得哪兒不舒服。」不但精神飽滿,都可以活蹦亂跳了呢!

  「你還沒回答我,為什麼不乖乖喝藥?每日兩帖的藥,難道啞奴偷懶?」

  「不不,啞奴沒有偷懶,她盡責得很。」平安連忙澄清,不想連累無辜者。

  「她送來的湯藥我每回都有喝,只不過那個藥愈來愈苦,喝不完的只好分給花瓶……」說到後來,理虧的嗓音愈來愈小。

  「喝不完?」一池塘的水喝不完,還說得過去,一碗藥喝不完,太牽強。

  「……不要這樣看我啦,我最怕苦了。」又不是犯了什麼罪無可赦的大錯,幹嘛瞪她。

  「好嘛好嘛,我知道不應該浪費湯藥,我有在懺悔了。」其實她每回倒掉湯藥時,都已經遭受良心的譴責了,覺得自己好像在做壞事。

  她嘟起小嘴的樣子,讓龍炎天不形於色的慍怒轉淡。

  這小東西認罪的模樣也好可愛喔……但,不、可、原、諒!

  「藥方後來多添了兩味理血的藥材,是苦了些沒錯。」他聞風不動說道。

  「不是苦了些,是苦多了!」他很清楚嘛。

  「你沒告訴啞奴,你怕苦?」

  要是他像她一樣畏苦,這條命也許早就沒了。

  平安搖頭。「湯藥是她辛辛苦苦看著爐火煎的,我不想拒絕她的好意,也不好意思請她倒掉。」

  所以啞奴都以為她乖乖喝完了,其實共犯花瓶也喝了不少。

  龍炎天微哂。他早就摸清她骨子裡的正直,這一點,倒是可以善加利用。

  他端起臉孔--

  「就算藥再苦,病患也應該配合大夫的指示用藥,否則求診何用,這是五歲小娃都明白的簡單道理,對吧?

  但就有人如此自以為是,我最厭惡那種病患,想起來就很不爽快,心情連帶大受影響,那張什麼鬼合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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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我喝!」她趕忙插話。「我平安以秦家見習總管的身份擔保,無論湯藥再苦下次一定把湯藥喝完,一滴都不剩,否則遭天打雷劈!」

  平安舉起左手作對天發誓狀,耿直小臉滿足認真,絲毫不馬虎。

  「這樣才乖。」龍炎天滿意一笑,牽著她的小手,兩人一同坐落石桌前。

  想必他無需交代啞奴盯著她把藥喝完,這小東西也會遵守諾言,因為擁有忠僕性格的人,違背誓言比要他們去死還難。

  桌面上擺放了精緻糕餅、香茗,就連盛皿青銅盤、金彝壺都是造價不凡的上等貨色,可見府邸主人在飲食、用器上的講究。

  短短兩三步路,清脆的佩響玲鳴,盡在龍炎天一舉手一投足間迴盪,不消細看也能想見他戴了多少飾品在身上。

  「你怎麼知道我沒把藥喝完?」

  平安刻意忽略他全身上下叮叮噹噹的聲響,另找話題。

  不可諱言,她很難苟同龍炎天「金碧輝煌」的裝束,他不累嗎?

  不過,在那些嫌貧愛富的富家小姐眼中,這種用金塊銀票「堆徹」出來的男人說不定才叫完美,就拿嘯日少主來說,雖然沒龍炎天這般花俏,但憑著萬貫家財,在京城那些未出閣的富家閨女間就炙手可熱得很!

  不然,什麼樣子的龍炎天,我才喜歡?平安在心中自問。

  「我探到你的脈象。」有型的薄唇輕抿一笑,龍炎天舉起兩人未曾分開的手,指尖若有似無摩挲她手腕內側的細緻柔膚。

  哽在心中的困惑與他親暱逾越的舉止,同時如暗潮向她湧來,平安不禁方寸大亂--

  她、他……他、她……他們在幹嘛呀?!

  真是!她又在胡思亂想了,就算龍炎天要把金山銀山扛在身上自願被壓死,那都是他的事,何干她的喜惡,她用不著替他設想吧?

  在平安意識到男女授受不親、還來不及抽手前,他便早先一步,放開五指的箝制。當下,原本充實在胸口的一股溫暖,彷彿也隨他的動作被抽走,徒留一方空寂失落……

  見她楞楞的盯著手腕看,龍炎天好奇的問:「有什麼不對嗎?」還是對他神乎其技的診脈功夫驚訝過了頭?

  「沒……」她別開眼,忙踢去內心的紊亂。「這樣也可以診脈,真不簡單。」

  「沒人告訴你,稱讚對方應該看著對方的眼?」這小東西有點敷衍哦。

  「真不簡單。」她虛與委蛇的瞥了他一眼,又匆匆拉開視線。

  察覺她目光閃避的意圖,龍炎天眉尖微挑,再試探道:「這不算什麼,即使借由一條絲線亦能診出脈動,遑論近距離接觸。」

  「很厲害。」她聽人說過,宮廷中的御醫為了避嫌,就是這樣替皇帝的後宮妃子診脈。行行出狀元,條條大路通京城,她不會太大驚小怪。

  語罷,平安才發現自己讚許人又沒看著對方眼睛,於是再補一眼。

  「太遲了。」這個只會放馬後炮的小傢伙!

  龍炎天天外飛來一筆,平安一時聽得滿頭霧水。

  「什麼太遲了?」

  「你與我說話卻故意不看我,像現下就是。」他指證歷歷,俊美臉龐寫滿了不快。

  「不!我不是有意的,只是不方便罷了。」小鳳眼顯得飄忽不定。

  晤,好熟悉的對話,差別只在兩人的對白互換而已。

  「你的理由很怪,與人交談目光直視對方,才算禮貌吧!我又沒衣衫不整、衣不蔽體,你用不著『非禮勿視』。」龍炎天補充新詞。

  重點是,他在那雙小小清眸中讀到了一種名為「厭惡」的情緒,讓他很難忽略自己被她忽視的感受。

  他知道自己的容貌尚不是以顛倒眾生,但至少也有「傾國傾城」的程度,但她眼底顯而易見的厭惡,究竟是針對他哪一點?他很好奇。

  「那我只好說聲抱歉,小女子的雙眸有些疲憊,實在沒有多餘的氣力膽仰您的丰姿,還望公子海涵--」小鳳眼右邊瞄瞄。

  話剛落,她小巧的下顎就被勾往他的方向,被迫面向他,與他四目相對。

  他怎麼靠得愈來愈近?!

  「你做什麼?放開我啦……」她愈是縮頸掙扎,他就欺得愈近,近到能感覺到他全然的男性氣息噴灑在她臉上,還有他身上清爽好聞的味道。

  她俏臉一紅,很想再往後縮,可她要是再退,整個人就會摔到石椅下,纖纖玉指只好拙著桌緣不敢輕舉妄動,免得小臀兒落地,啵啵開花。

  龍炎天端詳了片刻,薄唇在她唇瓣前兩寸緩緩掀動,沉吟道:「眼不好。這樣吧,我替你眼穴扎個兩針,再開帖明目藥方給你。

  當歸一兩、生地黃一兩、川芎一兩、白芷半兩、結梗半兩、蔓荊子半兩--」

  「等等,我的眼睛真的有病?」她詫然低呼。

  「假的。」

  他的回答惹來一記白眼。

  「看我。」他揪住她又想溜掉的目光。

  「可不可以不要?」光躲他身上那些金光閃閃、銀芒爍爍的光芒,就已經夠她累的,方纔已經瞧他瞧了一會兒,現在眸子都有點酸澀了,要是他說她的眼真的犯病,她也信。

  「不行。」他不喜歡被她忽視的感覺!「把原因說清楚。」

  龍炎天放開箝制,要她坐正已經懸在石椅外一半的身軀。

  「說了也於事無補,而且你一定會取笑我。」笑她多管閒事,笑她沒有眼光,笑她不懂有錢人的習性。

  「我不笑你,你儘管說。」

  「也不記仇,不把帳記在我頭上,不影響你我談生意?」

  語落,平安才驚覺自己是站在弱勢的那一方。

  糟!她差點忘了,她是來說服龍炎天簽下合同的呀,方才居然對他說了不恭的話、對他做了不敬的事,他會不會認為她在造次,進而把她連同那張合同一起轟出龍家莊?

  哎,她的腸子怎麼會長得這麼直,一根直直通到底,老學不會拐個彎滑溜些?

  難怪小春兒偷偷跟她告密說,秦府的奴僕們有時會覺得她做事太擇善固執、太一板一眼,他們想喘口氣都難。

  也難怪嘯日少主會說,像她這種人要是去當官,遲早會被自己的耿介清廉給害死,唉……

  精熠黑瞳完全收攝平安眼底流轉的懊悔,龍炎天趣然一笑。

  「你的眼神刻意迴避我與談生意是兩回事,我不會混為一談,你可以放心。」

  千古不變之理--掌握優勢之人終究佔上風。這小東西應該明白他是她惹不起的人了吧?

  「好,我說。我並非故意冒犯你,而是你身上那些掛飾、配件多得讓我眼花撩亂、目不暇給,愈看愈刺眼,所以才……」

  她一頓,又搖手補充。「我指的刺眼不是覺得難看,而是它們太耀眼了,耀眼到令人無法逼視。

  你的身子骨不是不太好嗎,那何必讓這些金呀玉的綴飾來加重你的負擔?其實那天你素然無華的樣子就夠好看了,它們太喧賓奪主……」

  這番話,平安是看著他說的,但說到後來,她被他似笑非笑的黑眸看得窘迫,不由得羞愧的低下螓首,光潔的額面都快敲到桌子了,小手也在羅裙上絞出十個白玉小結。

  「我、我……你別理會我方才說的那些話,就當我窮酸、多管閒事、沒有眼光好了。」唉,好丟臉。

  龍炎天噙起淺笑。

  「安兒,我壓根找不出任何理由取笑你,反而覺得喜出望外。」隨之,他俯身在她窘紅的耳畔輕道,嗓音醇柔得好似能滴出醉人美酒--

  「原來如此,你喜歡我衣衫不整的樣子。」

  轟--他的低語勾引出平安腦海中,那日他衫襟半敞的慵懶模樣,她的耳窩陡地一熱,耳殼與粉頰沁出更艷麗的酡紅,她猛然抬頭。

  「不、不不是的,你誤會我的意思了--」見他走到亭欄邊,她急著起身跟上解釋,卻在看到他的行徑時,訝異的瞠目張嘴。

  「你、你幹嘛把那個丟入池裡?!耶,那是純金打造的吉祥鎖片吧,怎麼也扔了?耶耶,那是色澤上好的藍田壁、琥珀石呀!還有琉璃珠……住手,別扔了!」

  水面傳出一聲「撲通」,就惹來平安一聲驚呼。

  他瘋了嗎?!怎麼突然朝池子裡拋金灑玉,而且還不是「意思意思」讓那些貴重之物沉到水底,而是投壺似甩得遠遠的,看能否正好擊中哪只可憐魚!

  「別阻止我,我正在減輕負擔。」

  彷彿是丟出興趣來了,龍炎天當散財少爺當得不亦樂乎。

  瞧他完美的姿勢,右手臂往後拉開,劃個半弧,放手!

  叩!

  白玉腰佩命中一隻正在石上曬太陽的小烏龜,腰佩一彈,滾人池中,泛起一圈圈漣漪。小綠龜被突如其來的攻擊嚇得縮回龜殼裡,好半晌才敢探頭東張西望,圓滾滾的大眼還特別留意頭頂上方的湛藍蒼穹。

  「你不要濫傷無辜啦!」平安在一旁急得跳腳。

  如果那隻小烏龜看清砸到它的凶器,是一塊價值不匪的寶玉,不曉得會心花怒放還是火冒三丈,畢竟要被這麼貴氣的東西砸到,機會可說是小之又小……

  呸呸,她在瞎想什麼!白玉對天底下所有烏龜而言都只是廢物,對那只不幸被砸到的小烏龜來說,更是天外飛來的橫禍,所幸小烏龜外罩安全硬殼,性命不至於堪虞。

  「別緊張,那次是我不小心失手。」手滑了。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平安攀著朱欄,探身往下看。

  荷塘水位不高,但底下全是污泥,要撿回那些寶玉可不是那麼輕鬆……

  「扔、丟、投、擲,意思都通。」

  「那你知不知道你在扔什麼?」扔掉大約有秦府四、五年的開銷了,目前尚在繼續累計中。六年……七年……

  「再買就有了。」他也把敗家子詮釋得淋漓盡致。

  「想敗光家產也不該這種敗法啊!你的祖先要是知道龍家出了你這麼個不肖子孫,一定會氣得托夢教訓你!」

  「那好,正巧可以跟他們打聲招呼,彼此熟稔熟稔,地獄有十八層,往後不曉得有沒有機會見面呢!」

  「你--」天下無難事,平安無言以對。

  方纔她那一番建言,是不是根本不該說出口?他的反應也未免太大了吧?

  「安兒,你似乎比我還心疼這些身外之物,你想要?」

  他暫時收手,俊顏微偏,興味的瞧著她。

  她也不甘示弱朝龍炎天抬眼一瞪。

  「我才不要!我不覺得心疼而是氣憤。那些寶玉看起來沒什麼,在有錢人身上、頂多當當裝飾;但如果把它們換成銀兩,就是足夠好幾戶窮人家過大半年的活路,你居然像扔破布一樣讓那些『活路」沉入水底!

  你以為掙錢很容易、動動唇舌、動動手指,白花花的銀子就會自個兒滾入荷袋嗎?!」

  「掙錢是不難,我正是如你所言『動動唇舌手指』就可以賺錢。」察形觀色、問診切脈,然後銀子想收多少就有多少。

  龍炎天理所當然的表情,讓平安不禁氣結。

  可惡!就是有人掙錢的方法這麼得天獨厚,不像她得在秦府裡忙得像條賣命耕種的牛,才對得起自己的良心,不至於愧對嘯日少主給她的薪俸與信任。

  「與其這般浪費,不如拿去救濟別人。」

  她忍不住小聲咕噥起來,又思及他說過不想費工夫行善,她頓時領悟到她的義正辭嚴對他來說根本不痛不癢,她還得慶幸他沒有因她的直言而惱怒。

  唉!她又--算了,懊惱又如何,她有話直說的性子一時半刻也改不了,順其自然吧!

  「當作送禮不就得了。」龍炎天對自己敗家的行徑,自有一番詮釋。

  「池子裡的魚蝦、烏龜、荷花又不缺玉石瑪瑙,多送些飼料,它們說不定還會為你歌功頌德。」反正龍炎天的行逕很無聊就是了!

  她的明褒暗貶,惹來龍炎天一陣朗笑。

  「池裡的食客是不缺玉石瑪瑙,但難保後世子孫不缺。」

  「後世子孫?」

  「我死前會留下遺言,要是龍家子孫缺銀子,可以開挖這座荷塘。你瞧,我無需做什麼善行義舉,照樣庇蔭到龍家子孫了。

  庇蔭子孫這回事,操之在前人的能力是否強而有力,行善積德、燒香拜佛都只是虛話。」

  龍炎天說話的同時,又扯下腰間一個玉珮,平舉右臂,任它自指縫往下直墜。

  撲通--

  平安看著沒人水面的青綠光澤激起圓漪,擺盪的水紋閃爍瀲瀲波光,他此時所言亦在她的心湖蕩起迷惘--

  是她的錯覺嗎?

  她為什麼覺得他的語調很輕鬆,輕鬆得像是在說笑,卻又有股無形的沉重加諸其中?那股沉重與他身上繁複的累贅恰巧相反,看不到,卻感覺得出來……

  「對了,反正是送禮,我也送你一個吧,這個玉指環我挺喜歡,就送你。」

  他拔下指間一隻白玉指環遞給她,打斷她的沉思。

  「我說了我不要。」平安連看都不想看,直接搖頭。

  「你擺明不給與你協商生意的人面子--」

  龍炎天一語未竟,掌中的白玉指環就被人搶下、小心翼翼捧在雙手裡,收下白玉指環的人兒正擠出嬌靨陪笑。

  「我怎敢不給神醫面子,我收下就是了,多謝神醫……」可惡,她被吃得死死的!

  「不客氣。」看出她悻悻然的心思全耿直的呈現在小臉上,龍炎天忍住得逞的笑意,若無其事回到石桌前落坐,替兩人倒茶。「過來嘗些糕餅。」

  此刻,除卻了那些長物,平安總算得以覷他覷個徹底,也才發現他一反養病時的虛弱,神態昂藏、聲朗氣清,健康得彷彿三日前的蒼白不曾存在過,半絲病影的痕跡都不留。

  「你的身子康復了?」

  「嗯。」他輕哼,拿了塊糕餅放入她手中。

  「這樣一來,往返京城與龍家莊,就沒有問題了吧?」

  「康復不等於不再復發。」他簡言帶過。

  「你患了什麼病?」

  「陳年痼疾罷了,如果你想問的是『我會不會早日因病致死,若拖著這副病癆子身軀簽了合同,秦家豈不得不償失?」答案是,這點小病痛五年內暫時要不了我的命。」

  「我沒有這個意思,我只是好奇--」

  平安的聲音陡地頓止,因為龍炎天抓著她的手,將她手中的糕餅塞入她小嘴,教小嘴只能忙著咀嚼、下嚥。

  「唔……好好吃哦!」粉嫩小嘴發出驚歎,眼兒滿足得瞇成一條縫了。

  「這蓮蓉糕的滋味真棒!你家也有手藝和秦家廚娘不相上下的廚子?」龍家莊不是只住了三個人?

  「啞奴做的,你喜歡的話,我讓她再做給你吃。」岔開話題,成功。

  「嗯,謝謝!」原來是啞奴啊,手藝真巧!

  龍炎天在心裡失笑。

  小東西這聲奉送笑臉的道謝,顯然比方才收下白玉指環時真誠多了。一塊糕餅就能換到她的笑顏,她這麼容易滿足?

  「好懷念哪……我家小姐非常喜歡廚大娘做的蓮蓉糕,平日除非小姐想吃,廚大娘才會做,小姐也總會派人拿些給我,只不過小姐已經出嫁了,我也就很少再嘗 到蓮蓉糕香甜的好滋味,你別以為我是秦家見習總管,就能濫用職權使喚其他奴僕滿足我的私慾哦,我可是很謹守本分的下人,廚大娘煮什麼,我就吃什麼……」

  他單手支頤,笑看她又吃又說的滿足神情,凝眸在她晶潤的小臉上留連,尤其是她光潔秀巧的額心,看得更是專注。

  為何唯獨她,與眾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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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給我的?謝謝。哇,好漂亮的糕點!看起來好像很好吃……」

  客居內,某道驚為天人、垂涎興奮的讚歎聲響起,聲音消失在主人迫不及待的賞味時刻中。

  平安一小口一小口品嚐著模樣精緻小巧的甜品,一塊桂子糕下肚,還不忘舔舔指間殘留的糕層。

  「嗯……真的很好吃耶,入口即化、唇齒留香。啞奴,你的廚藝真好!」

  她嘗了啞奴製作的其他種類糕餅後,很確定啞奴製作糕餅的手藝,比起秦家廚娘有過之而無不及。

  啞奴聽到讚美、看平安伸手去拿下一塊糕餅,疙瘩散佈的臉龐微微泛紅,嘴角也揚起羞澀的小小笑弧。

  「如果你願意,我可以向我家少主推薦你到秦府工作,薪俸絕對讓你滿意!」

  平安此番心意,不由分說便是出自她那平家人血液裡的王道--把主子擺第一且什麼都為主子著想,自己被踐踏無妨--她也想讓少主嘗到如此美味的糕餅!

  就見啞奴搖搖頭,黑白分明的圓眸透露些許自卑。

  她沒有那麼好……

  「哦?你不相信你的廚藝好到能媲美御膳房的御廚?」平安在啞奴的眼中瞧見甚少被人肯定的疑惑。

  「難道龍炎天或石凌天天吃你煮的食物,卻從沒稱讚過你?」

  啞奴又是搖頭,眼底輕泛黯然。

  沒有,主子不曾說過,石大哥則是甚少開口,她一直以為自己做得不夠好……

  「他們太不識貨了!」一點都不懂得,鼓勵與關心能激勵人繼續充滿勇氣走下去的道理,難怪啞奴這麼自卑!平安沒好氣的撇撇嘴。

  「所以我才要挖你到秦府工作呀!」她附上「你考慮考慮嘛」的討好笑容。

  「安兒,你居然在我的地盤誘拐我的下人?」

  龍炎天的聲音傳了進來,好聽的醇嗓倒是意外的不帶半分指控的怒焰,頎長身影隨之來到門口,後頭跟了石凌。

  「啞奴,你想去的話就去,隨時可以走。」他補充,語氣中一點惋惜之意都沒有。

  他不挽留啞奴?平安因龍炎天的淡漠感到詫異,石凌聽了則沒多大感覺,彷彿早已習慣龍炎天如此對待別人,即使是伺候他十年的奴僕,都是這般……無所謂。

  倒是啞奴自個兒螓首搖得凶,婉拒平安的挖角。

  「可惜,啞奴不接受。」龍炎天劍眉微挑,語氣像是在嗤笑啞奴不懂得把握良機的愚蠢。

  「是很可惜,我為我家少主及啞奴感到可惜。」平安順著他的話接口。

  嘯日少主是個惜才愛才之人,才不會像龍炎天對奴僕這般淡漠,基於此,秦家的奴僕包括她,都很樂意為秦家賣命。

  一簇無名火躍上龍炎天的眉宇,為她嘴邊老愛掛著「我家少主」和所作所為都是為了秦嘯日,莫名感到不悅,慍意卻又在下一刻彌平得一千二淨。

  因為小小臉蛋突然漾著巧笑,湊到他面前,笑得好可愛……

  「你嘗嘗,然後說出你的評論。」平安捧著盤盅,高舉到龍炎天眼前。在他聽話的挑了塊糕餅後,又跳到下一個人面前。「石凌,你也是。」

  主僕倆在她的催促下,一口吞下風味襲人的甜品。

  「味道怎麼樣?」平安這麼問的同時,不知何時又杵到角落去的啞奴,雖然低著頭,也忍不住怯怯抬眼偷覷他們的臉色。

  「我挑剔得很,絕無容忍廚子端出餿水、還不把廚子逐出家門的好心腸。」

  原來如此,龍大神醫是以這種「含蓄」的方式表達他的欣賞。

  平安對結論頗為滿意,轉而問石凌。「你呢?」

  「很好吃。」石凌想都沒想,在平安問出口的下一刻便立即給予答案。

  見啞奴臉紅到連頸項都開始竄紅、眼底也輕泛感動的濕意,平安嫣然一笑。

  「你們的讚美讓啞奴很開心耶,讓她明白她為你們所做的,並沒有白做或者做得不好,不是很好嗎?」她自己也感動得一塌糊塗呢!

  兩個男人順著平安所言,一同望向啞奴。感到眾人目光聚在她身上的啞奴,螓首雖然還是習慣性的低垂,神情卻一反怯懦,讓人捕捉到她從未展現過的笑,即使很輕、很淺。

  石凌幾乎看得癡了。

  龍炎天則是瞥了眼呆楞成一顆石頭的石凌,意味深長的一笑,將平安仍端在手上的盤盅塞入石凌手中。

  「好吃就多吃幾個。」想吃的人就留在這裡吃,而他,想做點別的事。

  「我們走吧。」他牽起平安纖瘦卻不失柔軟的柔荑,往外頭走去。

  平安看著被龍炎天收在大掌裡的手,縱使不是頭一回,俏臉還是免不了一熱,但礙於避免觸怒他,她就算再羞澀、心跳再快,也不敢直接抽回手。

  好多次了,他為什麼老像是怕她走丟似的,牽著她的手走路?

  她怔怔的望向眼前那方高碩的背影,另一個念頭竄上她心口自從龍炎天在荷塘聽了她的「表白」後,如今他每回出現在她面前的模樣,能有多樸素就有多樸素,即便他所穿的衣料仍是昂貴不貲,但至少讓她順眼多了。

  這樣的他,清俊爾雅中帶有不羈的淨逸,很出色也很迷人。她看了,目光幾乎不可自拔的膠著在他身上……

  呃、不行,快移開、移開!

  她鎮日耗在龍家莊陪他吃喝玩樂,就是為了攏絡「龍」心,期盼他龍大爺龍心大悅,早日簽訂合同,她也能早早交差,所以絕不能沉淪在「美色」中!

  辦正事,對,辦正事要緊!

  藉著吃喝玩樂,她要在愉悅的氣氛中因勢利導,讓他點頭同意簽下合同。雖然前幾回都沒有成功,反而被他牽著鼻子走,忘了該辦的正事,唉……

  不行,她這回要振作,不容許再次失敗!

  「今天又要做什麼?賞荷、登樓、聽風、還是觀竹?」她問。

  「看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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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書樓,位於府邸內深幽靜僻的一隅。

  龍炎天近日帶她逛遍龍家莊,但平安還是頭一遭來到神醫世家藏書之處;進入偌大的書樓內,映入眼簾的景象教她不禁嘖嘖稱奇。

  好多書哦……

  屋椽高度大約三人高,六排木架每個都有近三人高,木架各有兩面,每個櫃面由上到下均擺滿了大小厚薄不一的卷冊,而這些僅僅是一樓的藏書。從書樓的外觀看,樓層有三層,藏書量加起來鐵定很可觀!

  「為什麼帶我來這兒?」

  陪他看醫書嗎?平安發現目光所及之處,全屬醫書藥典。

  「你前日不是問我,龍家大夫因何能得神醫之名?」龍炎天不答反問。

  他當時從她藏不住心思的眼神,看出她心裡想問的其實是「你憑什麼當神醫」的質疑,害他為自己遲遲不肯簽約也讓她愈來愈心急的態度,小小慚愧了一下。

  「嗯,你說天分是其一,其二則是讀書。」

  讀書?!「要讀這麼多?!這一樓應該全是醫書吧?」她詫道。

  「書樓裡的藏書大多是醫書,少數經史。不只讀,還要背記在腦中,就算背不起來,也要清楚相關病症藥材的紀錄在哪本書裡,至少我爹是這麼要求我。」

  他鬆開她的小手,大掌隨意自架中抽出一卷書冊,指間沾染上萬年塵埃,不由得挑了挑眉,把書放回原處。

  他有多久不曾跨入書樓了?

  似乎是自從他恍然瞭解自己就算有再高超、再精湛的醫術,也挽回不上蒼早已注定好的悲劇那刻起……

  平安盯著殘留有他溫度的手,他一鬆手讓她感覺若有所失。

  若有所失?她輕輕甩頭,將不必要的雜念甩開,隨即打起精神。

  「你爹對你很嚴格?」這麼多書,龍炎天真的都塞進腦子裡了?

  「龍家子孫,只要有習醫天分者,均須如此。」

  「我不認為你會順從你爹,認分讀醫書。」平安輕搖螓首。

  這男人或許有天分,但習醫、行醫對他而言,只能算是可有可無的消遣,旁人如何要求這種人把行醫當成自己的本分?難吧。

  「是不會。安兒,你愈來愈懂我了耶!」他投給她一記讚賞的微笑。

  「所以……你該不是學藝不精,才拒絕上門求醫的病患,免得誤人性命?」她伸出纖纖五指,指著他驚嚷。

  看他這副痞樣,嗯,很有可能喔……

  那她是不是該勸嘯日少主打消和龍炎天簽約的念頭?

  「你可以說我冷血、說我沒良心,就是請別侮辱我的能耐。」龍炎天沒好氣的說道。他也有自尊心,被人指著鼻子說學藝不精也是會不爽的!

  「那麼,你當真把書樓裡所有醫書讀完了?」

  「為了救一個人,是讀完了。」

  耗費心神的大事被他說得輕描淡寫,要是換作旁人,一定開始口沫橫飛暢談起自己多有能耐、多有毅力研讀了多少書籍典冊等等,但是龍炎天沒有,態度還是這般淡然無謂。

  「救人?」不像是他會說的話。「那人被你救活了?」

  「多活了半年。我盡了全力,也只換到半年。」

  換?難道龍炎天救治病患,是拿什麼東西去換嗎?好詭異的說法……

  「醫書並不全然無趣,有些還挺有意思的。」龍炎天話鋒突然一轉。

  「怎麼會有意思?醫書裡頭寫的都是如何治病、辨識病症,即便談不上嚴肅,也馬虎不得吧!」又不是什麼神仙幻術、鄉野誌異之類的傳奇故事!

  「呶,譬如……這本就很有意思。」他找出一本書,遞給她。

  《房術論道》

  書名好怪。

  平安微微蹙眉,仍好奇的隨意翻看,一翻,佔滿一整頁的男女裸身交媾圖,赫然映入眼簾,畫裡的男軀正吮吻著身下女體的唇……

  啪!她猛地合上書本,面紅耳赤,把書當成燙手山芋丟回給他。

  「這、這這這是春宮書耶,哪是什麼醫書!」

  「哦,你知道?」

  他問,但帶著笑意的眼神分明在揶揄她「你看過啊」,平安的小臉更紅了。

  「以前無意間看到的……」

  她有回抓到兩三個秦府丫鬟偷懶在看這種淫書,當時她很好奇她們幹嘛捧著書本臉紅,看了,才知道書裡寫的畫的是男女間最親密、最禁忌的那檔事,害她當夜惡夢纏身,宛如看了什麼不該看的東西一樣。

  「你的表情好像遭受過什麼打擊。」他點明。

  「因為……我覺得好噁心,還做了惡夢……」夢中,交疊的男女淫聲艷語不絕於耳,交織成可怕的情欲深淵;現在想來,雞皮疙瘩仍會掉滿地。

  「不必嚇成這樣,房中術亦為養生治病之道中的一環,當然屬醫書--」

  見那張小臉蛋頓時寫滿防備,像是防辣手摧花的淫魔般,退開一大步,龍炎天啞然輕笑,補充道:「我不曾身體力行替人這樣治病,但倒是有人請教過。

  對了,記載房中之道最古老的書,當推黃帝時代的《穴素女經》,我記得書樓裡有,要不要找給你看?」他熱心推薦。

  「不用了!」平安忙不迭搖手婉拒。

  「你不相信房中術的療效?《素女經》裡記載著,黃帝問素女:『吾氣衰而不和,心內不樂,身常恐危,將如之何?』素女日:『凡人之所以衰微者,皆傷於陰陽交接之道爾。」這裡所謂的陰陽,指的就是女與男;交接,指的就是--」

  「我聽得懂,不勞你解釋……」她羞赧的制止想把文本字句解釋得更詳細的龍炎天。

  她的反應讓龍炎天起了玩興,仍繼續說道:「真懂就太好了。書中亦言:三父接之道,故有形狀,男致不衰,女除百病,心意娛樂,氣力強。」素女歸結出陰陽調和有八益,分別為固精、安氣、利藏、強骨、調脈--」

  住嘴住嘴!

  「我聽不僅、也不信那一套啦!你別再說了……」她臉紅的摀住耳朵。

  平安懷疑自己的臉,是不是燙得都要融出水來了!在閨女面前拿那種事高談闊論,他不慚但她臉皮沒他厚,會羞的啊!

  「既然不信,那我們來試試。」他朝她眨眨俊眸,逼近。

  所謂的天生桃花相,就是連一個再尋常不過的小動作,都有勾人的本錢。

  「我、我又沒病……你要試的話,去、去找別人啦!」被他的眼神攪亂一池心湖,平安說得結結巴巴。

  可惡,一個男人光用眼神,怎麼比身段婀娜窈窕的女人還媚惑人心?不公平,欺負她單純!她都快招架不住了……

  「你是談生意的生手,我說的沒錯?」

  平安的思緒又跟著他轉變迅速的話鋒一跳,沒好氣的扁嘴咕噥。

  「是沒錯。」否則也不會花了大半個月,還一事無成的耗在這裡。

  「談生意要懂得投其所好,這點道理你沒有異議吧?」他再問。

  「沒有。」所以她每天才會投他所好、陪他吃喝玩樂--

  慢著,他、他……他的意思是要她投他「那種」好?!

  一張寫滿「你真是個觸類旁通的好學生」的俊惑笑顏,在平安眼前放大。

  那怎麼可以!

  一臉興致盎然的男人就杵在面前,平安不敢伸手明推,只能陪著笑臉暗退。

  「投其所好也得視天時、地利、人和,不一定要用『那種』我不擅長的方式,你也不盡興,是不?」

  「嗯哼。」他隨意應聲,看她想變什麼把戲。

  以為他應允了,平安鬆了一口氣,偏頭想著如何轉移他的注意力。

  啊,對了!人都喜歡聽好話,現在就是個好時機。

  「龍神醫能覽盡書樓裡的群書,可說是、是前無古人,後、後無來者……」

  龍炎天興味挑眉。我還「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咧,這麼可憐唷!

  「小女子對您的敬仰……猶、猶如滔滔江、江水……綿、綿延不絕……」

  這條江水是怎樣,一下子有水、一下子沒水,斷斷續續的?

  「您的情操……更、更更勝古聖先賢……那、那般高、高風亮節……虛、虛懷若谷……」

  她的遲疑是對的,他向來沒啥情操可言,謙虛是什麼,不清楚。

  「龍姓這個偉大的姓氏配上您,再、再合、合適不過了!您的龍顏……是那麼的正、正……正氣凜然……尤其是鑲在其上的龍眼……

  呃、我指的是您的雙眸,不是那種吃的果子龍眼……您的龍眼是如此的炯、炯亮有神,充、充滿男子……男子氣概……」

  「依我看,諂媚奉承也不是你擅長的方式,」

  連她都說服不了她自己,他龍炎天會信嗎!

  平安尷尬垂首。唉,被發現了……

  沒錯,昧著良心巴結奉承的馬屁話,她一概一說不順口。

  「還是我的提議好。」

  他輕笑,俯頭在她小巧的耳窩低語。

  灼熱的氣息俯灑於頸耳之間,竄起一陣酥麻。

  躁動的顫麻教她赧然縮頸後退,豈料背脊已經抵到書架,想往一旁跨步躲去,卻被一雙實臂因在寬闊的胸膛和書架之間。

  她皺眉仰起螓首,正要發難,話還沒滾出舌尖便被堵回來,用他的唇一平安嚇得一僵,想呼吸卻不敢,只能屏息任憑一股純然的男性氣息搔拂她的臉頰,綿長而堅定的填充她的肺葉。

  宛如品嚐世上最極致的甜品,他淺淺的眷嘗她柔嫩的唇瓣,看似輕柔,卻又重重撩撥她的心弦。

  她後腦抵在書背,側轉開酡紅的臉蛋,勉強拉開兩人唇舌間毫無縫隙的貼合,刻意忽略急如擂鼓的心跳,從輕喘的檀口擠出拒絕。

  「我說了……我沒病,不勞神醫診治……」

  「可是我有。」

  他一句話,輕易清除她薄弱的阻礙。

  薄唇重新攫住她的小嘴,這回不再是淡吮淺嘗,而是深烈的掠奪,熾猛的在她口中每一寸烙下屬於他的印記,而且大掌牢牢拙緊她的粉頰,擺明不讓她有機會逃開。

  由書冊相疊積的木架,抵不過龍炎天忘情的侵略,搖搖欲墜……

  「唔……」危險!

  發覺身後直立的書架漸有異動,平安瞪大眼,拚命推拒還黏在她唇上的他。

  龍炎天也察覺了,使勁將她往懷中一帶,兩人往他的方向跌去,書架則往反方向傾倒--

  乒乒乒乒!

  書架上半截的典籍全數落下,空木架則傾斜的卡在後方架上,幸好龍炎天動作快,摟著她退離了危險地帶,沒讓兩人遭殃。

  這會兒,被迫跌扑在他身上的平安,掙扎的從他胸膛上爬起來,回身一看,看清塵霧瀰漫過後的景象,小臉頓時拉下,又羞又氣的瞪著那一地狼籍。

  她不指望龍炎天肯主動去收拾散佈一地的書,勢必得由石凌和啞奴來整理,要是他們問起書櫃是怎麼倒的,那、那……那麼不就會知道--

  她糗大了!

  「都是你啦……」平安哇啦哇啦大叫,壓根忘了那兩個從不嚼舌根的人,一個懶得問、一個不能問。

  相較於她的羞憤,罪魁禍首則仍坐在原地,嘴角幾乎咧到耳根,滿臉只找得到一種情緒--

  偷了腥的得意,意猶未盡哪!

  正如平安所想,龍炎天那個大少爺果真勞動不得,弄倒了書櫃卻一點也不覺慚愧,直接吩咐奴僕去整理書樓裡的混亂。

  好歹她也是幫兇,雖然是被迫的幫兇,但也不好意思把散落一地的書籍全留給石凌及啞奴整理,他們又不是閒閒沒事幹。於是這兩天,平安都待在書樓幫忙將書櫃恢復原狀。

  身心舒暢。

  蹲在地上撿書的平安嗤之以鼻。

  前日,同樣在這書樓裡,龍炎天在吻了她、製造出這一地混亂之後,居然還大笑著說出那四個字。

  那哪叫做治病,身心舒暢的只有他一個人吧!她反而像是病了……

  嗯,愈想愈不對,她被吻的當時到現在,渾身都還覺得不對勁,好似他故意在她體內放了顆火種似的,只要那天的情景一躍上腦海,火種就開始燃燒,她的唇和臉便會隱隱發燙,燒得她得六神無主、熨得她心湖大亂。

  那夜,她又做了惡夢。

  只不過,在夢裡,曾經模糊的身影恍然變得清晰,書上交疊的男女成了龍炎天和她,他低醇魅惑的嗓音在她耳畔徘徊,和那張薄唇同樣炙熱的大掌,隨著他的吻撫過她每一寸胴體……

  停!那是惡夢,還想它幹什麼!

  可惡的龍炎天,他卑鄙、他殺千刀、他王八蛋、他臭雞蛋!

  不但又害她做惡夢,也害她之後與他見面都不自覺把目光繞到他唇上、憶起那溫潤的觸感,他的唇看起來很薄,但卻矛盾的擁有堅韌與柔軟、漠涼與溫暖……

  走開走開走開!她到底在胡思亂想什麼呀,對於他借治病之由,行色慾之實的惡劣行徑,她怎麼老放在心上--

  借治病之由,行色慾之實。劃過腦海的結論,讓平安不禁柳眉倒豎。

  「可惡!我居然還傻傻的以為那樣真能治病,龍炎天是大騙子!」

  她掄起粉拳拿擱在腿上的書本出氣,思及書本與她無冤無仇,索性放了粉拳,改而拍掉書皮上的灰塵,映入眼瞳的書名,赫然教她瞇起冷眸。

  《房術論道》她又揍了書本幾拳,然後狠狠丟到她看不見的地方。

  眼不見為淨!

  平安拍拍掌,站起身,從窗欞瞧見啞奴在書樓外的涼亭替她擺好了午膳,便暫時將不愉快拋諸腦後,開心的往涼亭走去,看今日啞奴又端出什麼好料理。

  「好香哦……這是金針拌百合對不對,菜色真漂亮!」平安食指大動,拿起筷箸毫不猶豫開動。

  「啞奴,你不要楞著不動,坐下來一塊吃。」

  察覺啞奴神色淒苦、蓄滿濕意的水眸像是快哭了出來,她關心的問:「啞奴,你怎麼了?」

  啞奴搖頭,閃爍的眸光逃避平安詢問的視線。

  「是不是發生什麼事?」

  啞奴還是一逕搖頭,豆大的淚珠因她的動作滾出眼眶。

  別告訴她,有人沒事眼睛會浙瀝嘩啦出水的!

  平安輕歎,掏出手絹。「有什麼困難我會幫你,你先別哭--」

  「平姑娘。」有人打岔。

  「石凌,是你。」總算有救星了,他們是自己人,應該比她這個外來人還能進入狀況。「你知不知道啞奴怎麼了,為什麼哭?」

  他頷首,剛毅的下顎因牙根暗咬而微微抽緊,彷彿在對抗某種痛楚,無形的割在心上。

  「門外。」冷凝無溫的嗓音,此時參雜了幾許幾不可辨的無能為力。

  「門外怎麼了嗎?」

  「有人求醫。」

  「那就請他進來呀!」可這跟啞奴有什麼關係?

  「不能,少爺不准。」

  「我去看看。」平安轉身就往大門的方向走。

  「平姑娘--」

  她頓步回頭。「你們是龍家莊的人,我不是。我去看看,龍炎天不會把我怎麼樣的。」

  石凌默然放棄想勸退她的念頭,淚眼汪汪的啞奴則是扯住平安衣袖,馬上盛了一碗飯菜,連同筷箸一起交給平安。

  平安一頭霧水的接過飯菜,還好有石凌在一旁解釋。

  「她們跪了兩日。」

  「跪了兩日?!什麼食物都沒入腹嗎?」平安低呼。

  石凌和啞奴一同點頭。

  「好,我拿給他們吃。」平安走了幾步,又踅回涼亭,將手絹塞給石凌。

  「幫我安慰她。」語畢,她快步往龍家莊大門的方向去。

  石凌大手拎著一方女人用的香帕,黝黑俊臉悄悄泛紅,有點不知所措。

  淚人兒還沒止住淚水,纖瘦的身子縮在亭柱角低泣。

  「門外那對求醫的母女,讓你想起你娘,是嗎?」他間。

  啞奴迷濛的目光浮現幼時沾滿恐慌與傷痛的畫面,那些回憶,仍清晰如昨。

  五年前,她還住在山下的村鎮。有天夜裡柴房突然失火,當時娘和她就睡在那間簡陋的柴房裡,那把火,就是她稱之為爹的男人放的;因為娘生了個不會說話的賠錢貨讓他蒙羞,所以他痛恨她們,動不動就出手拿娘和她出氣,平時拳打腳踢不夠,還想放火燒死她們。

  結果,她們逃出了那場大火,她猶記當時身子好疼好疼,娘抱著她連夜上山到龍家莊求醫,炎天少爺救了她們母女、替她們療傷。她們無處可去,因此留在龍家莊為奴報答少爺救命之恩;兩年後,娘染了急病過世。

  後來她才知道,當初在那場大火的無情焚燒下,娘的傷勢比她還嚴重;她才知道,娘最後那兩年的生命是少爺以他自己--

  感覺有人輕觸她的臉,啞奴自悲痛、苦澀與歉疚交織的往事中抽回神,一見屬於男人的粗厚大手拿著絹帕替她拭淚,她一驚,瑟縮退開,明顯躲避他的好意。

  石凌喉頭一哽,壓抑的收回手,懊惱自己的粗手粗腳嚇著了她。

  「平姑娘不是見死不救之人。」

  啞奴怯懦的望向退離她一大步遠的寡言男子,他的小心翼翼讓她小臉上的懼色稍稍褪去,不過盤據在心底的濃濃哀傷,已非輕塵那般可輕易抹滅。

  但,炎天少爺如果想保命,就得見死不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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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沒心情。」

  「……」平安瞠目結舌。

  在她說完大門外有個婦人,抱著病況危急的孩子上門求醫,那名母親是如何誠心請求神醫救她女兒而跪了兩天兩夜,而那名母親一見到有人開門,虛弱蒼白的臉 色頓時出現希望的生機,不在乎自己的膝頭已經跪得失去知覺、還一逕磕頭懇求讓她們見神醫一面,有多麼令人不忍,龍炎天竟然只回了她這三個字--沒心情。

  當下,她以為自己遇見了個殺人不眨眼的劊子手,正毫不留情砍殺斷頭台上的犧牲者。

  「我正想找你陪我對弈,坐下。」

  而那個劊子手還淺笑吟吟,邀她對弈走棋。

  平安不敢置信,握緊垂在身側的手,沒有依言坐入中央擺放矮几的軟榻。

  「你有興致玩樂,卻沒心情救人?」

  「是不到救人的程度。」

  龍炎天掀開置於棋盤上的棋蓋,黑白兩色的棋子兒,安靜躺在棋盒裡,他好整以暇的將白棋盒推向她。

  「抓子吧,看誰先。」

  「你的心情明明不差,為何拘泥於什麼救人的程度,未免太牽強了!」

  平安又氣又急,憤憤不平抓起白子,小手「啪」一聲蓋在棋盤上。

  他一直都這樣屏退懷抱希望前來求診的人,即便他們捨棄尊嚴懇求他嗎?!

  「只要我不想,她們要跪到死是她們的事。」龍炎天對她的微詞不以為意,自己則握了幾個黑子放到棋盤上。

  「你說什麼?!」

  「你五,我三,你先來。」他將兩色棋子兒撈回各自棋盒。

  「對了,你不必像前幾回為了迎合我故意輸棋,那樣我玩起來沒啥成就感。」

  對弈嘛,有輸有贏才有樂趣。

  「那孩子只剩一口氣了呀,你居然還有閒情逸致下棋?!」

  平安氣呼呼的抓起一把棋子就甩到棋盤上,霎時,雪白棋子兒到處亂滾,有些還選上軟楊作為落腳之處。

  她的修養沒這麼差的,可是他那面不改色的閒逸模樣,就是讓她氣不過!

  「她與我非親非故,為什麼沒有?」兩碼子事,何必混為一談。

  龍炎天見一顆白子安安分分躺在該躺的方格裡,便在一旁落下黑子。

  「你根本不配當神醫!」她氣結的把棋盤上的兩顆棋子拂開,拂開他令人討厭的從容。

  「安兒,起手無回大丈夫。」劍眉輕擰。

  「你……你怎能,怎麼能……」

  「那麼自私?你想說的是這個吧。你記性差囉,在我明確告訴你,我懶得費神做多餘的事,你早該清楚我的為人,不是嗎?」現在才來指控他,他都嫌晚了。

  平安不禁氣苦,她總算體認到,耳聽人言與親眼所見,在心中掀起的波瀾,落差竟如此懸殊。

  「別氣,動火傷身。自私是人的本能,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只要習慣了,就會明白自私其實沒什麼大不了,無須在意。」他太瞭解這個道理了。

  「不,這不叫自私,而是冷漠!你大可因為你的自私而狠狠收取病患一筆可觀的金銀財寶、趁機中飽私囊,但你沒有。你將求醫之人的尊嚴踩在腳底下、對他們視而不見、任他們自生自滅,那是最可悲的人性!」

  她好氣、真的好氣,氣到底是什麼原因,讓他的心陷於不見天日的淒涼可悲?

  他不自知吧?他的冷漠正啃蝕著他的心,這樣下去,終有一朝會吞噬掉他的一切,教他變得無情……

  龍炎天不置可否,好看的薄唇依然噙著淺笑,口中卻吐出與神情不搭軋的殘酷言語。「自私也好,冷漠也罷,我不諱言,我的心腸就是這麼壞,沒有仁心亦無仁術。你如果想為那對母女求情,僅是白費唇舌罷了,不如趁那孩子還有一口氣在,打發她們另請高明。」

  淺笑中的淡漠,與每每掠過平安心底的錯覺,合而為一了。

  原來,那不是她的錯覺,暗影一直存在驕陽底下,只不過驕陽的光芒炙烈得讓人無法探究到黑暗的蛛絲馬跡。

  「是,我不浪費唇舌了,我自己想辦法救那孩子!」

  平安低憤道,旋足離開。

  眼前這男人逞口舌之快的能耐她早見識過了,她根本不奢望自己現在對他「偏差」的心態曉以大義能有多少助益,替別人求情,說不定只會換來這男人心裡的嗤笑,她不想自討沒趣!

  「你要想什麼辦法?找石凌還是啞奴替那孩子治病?沒有我的吩咐,他們『不該』去做多餘的事。」別以為他不曉得這樁麻煩是怎麼來的。

  龍炎天黑眸掃過在門外偷聽他們談話的一男一女,兩人臉上頓時浮現心虛,也成功喚住平安惱怒的步履。

  他作勢沉吟,替她出點子。

  「他們能耐我清楚,傷風蟲咬之類的小症難不倒他們,但要救個半死不活的人恐怕還不夠格。還是我來替你想想其他法子吧,嗯……這樣好,還是那樣好?」

  「龍炎天,你這副嘴臉跟『我家有茅房,可是你等等喔,我幫你找其他地方讓你解手』有什麼兩樣?」她冷冷的指名道姓。燃眉之急豈容他悠哉自若!

  平安再肯定不過的語氣,讓龍炎天幾如私塾裡的學子,乖乖正襟危坐、大聲回答教書先生一沒什麼兩樣。

  「秦府的奴僕一定很怕你動怒。」小東西發起飆來,連他都想腳底抹油溜了,犯大錯的下人大概只有捲鋪蓋的份,瞧他那四散的棋子就知道,不曉得有沒有少?

  無妨,棋子再買就有,上回在玲瓏閣看到一款玉製的棋子,好像還不錯。

  「請你不要顧左右而言他!」天曉得,她被他這一招轉移注意多少回了,她記取教訓,不會再上當了。

  「我是真的很認真替你想法子,別生我的氣。」

  雖然這小東西氣得柳眉倒豎時也頗可愛的,但他還是比較喜歡看她擇善固執時、耿直坦率時、以及害羞臉紅時的可愛,那時的她,比起生他的氣來得賞心悅目許多。

  「不勞煩你了!」平安甩頭撇嘴,提裙用力踏出龍炎天的居室。

  哼!他語氣中一絲「認錯」的意味都沒有,她才不信他的方法會有多可靠!

  「我有個法子絕對能救那孩子,你聽是不聽?」

  跨至門檻外的蓮足,頓止。

  「我最後給你兩次能輕易向秦嘯日交差的機會,兩次機會用罄便結束此回合同的協商。這是第一次一你要我出手救門外那孩子,抑或簽下那只合同,擇一。」

  龍炎天宣佈遊戲規則。

  又要她選?平安不禁懷疑他是不是玩上癮了,卻也清楚他並非隨口說說而已,他說到做到!

  「選吧,門外那孩子不知能等你多久。」他噙起悠然淺笑,端起一旁的青瓷茶盅潤口。「這口杯盅看得有點膩了……」待會叫啞奴扔了,換一個。

  「不能兩個都選嗎?」可惡,他的笑容好欠揍,好似別人的命運只是他把玩在掌中的杯子,隨時可以棄之不顧一那般欠揍!

  他嘖聲搖頭,宛如在輕斥不聽話的小娃兒。

  「安兒,要遵守規則。」瞧,她不也貪心、自私?這句話,龍炎天很識相的沒說出口。

  平安陷入兩難,不過這個難題沒有為難她太久,她很快有了選擇。

  「救那孩子。」她無法見死不救,反正還有一次機會讓他簽下合同。

  「好,把人帶進來。」龍炎天也很爽快,揚聲朝門外兩人道。

  石凌與啞奴在平安身後一左一右現身,卻沒有立刻遵照主子的吩咐行動。

  平安微微一楞。

  是她看錯了嗎?他們臉上有遲疑耶……

  啞奴先前不是還為門外那對母女的遭遇感到心疼,現下怎麼看起來反而不希望龍炎天替那小女孩治病?石凌也是。

  他們的表情應該慶幸些、欣喜若狂些才對吧?

  「是。」片刻過後,石凌才領命照辦,啞奴隨之同往。

  平安目送往大門的方向離去的一男一女,內心不禁困惑。

  「你會不會覺得,他們似乎對這個結果不太--」

  問話的同時,她突然感到溫熱的體溫貼上背脊,一陣灼熱氣息隨即直撲後頸,伴隨而來的是透骨酥麻的舔吮啃弄。

  她渾身一顫,轉身抬手就是一個響拍,正面拍在那張不規矩的俊臉上。

  啪!

  「你做什麼?」她瞠怒瞪眼。

  「為我的診療做準備。」這小東西轉過來了,正面更好。

  俊臉又想挨近。

  啪!

  這回小手直接貼在俊臉上,把俊臉壓得扁扁的,將色狼推得遠遠的。

  「救人的當口,你居然還滿腦子無恥下流的淫蕩念頭?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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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涼如水,靜如山,隱約可聽見荷塘裡花苞初綻的聲音。

  朱欄亭內,燈影下兩抹人影倚欄並立,拖曳於地的長影看似柑疊相依。

  「原來,要你出手救人易如反掌。」

  平安雙掌托腮,手肘靠在橫欄上,漫不經心看著月色下的荷蓮,沒好氣的咕噥含糊的咬在嘴裡。

  龍炎天聽見她不滿的嘀咕,微笑。

  「是不難,不過我自詔修養不差,要出手也不是那麼簡單。」

  「我有種受騙上當的感覺。」小巧鼻翼皺了皺。

  「安兒,自我們相識起,我可從未騙過你。」他敢發誓,天底下大概找不出一兩個像他這麼誠實的人,誠實告知對方他不屑行善、懶得行醫。

  平安悶悶噘嘴,自知理虧。

  他確實沒有騙她,要怨也該怨她,是她先人為主、沒搞清楚狀況。

  龍炎天肯出手治病之由,根本不在於身心愉悅舒暢,而是心情惡劣!

  他所說的「沒心情」,指的就是沒「壞」心情。

  行醫,充其量是他發洩不滿的出氣方法!

  而她一開始便誤解他話中之意,還傻傻的應和他、餵飽他的「樂」欲,她總算恍然大悟,對於嘯日少主交辦的要務,她至今仍一無所獲不是沒有原因--

  一個吃飽了撐著的人,能有多大興致接受勞動筋骨的提議?

  今日,見他爽快答應救人,卻又見他臭著一張臉診脈施針,那名求醫的婦人都被他不悅的臉色嚇得支支吾吾,她在旁愈瞧愈火大,待他診療一結束、囑咐完啞奴該抓的藥後,立刻將他拉出屋外--

  「若我的抉擇讓你心不甘情不願,你何必定下那規則!」平安插腰質問。

  「我沒有心不甘情不願。」俊顏上的陰霾早已消散,又是撥雲見日的璀璨。

  「方纔看病時,你滿臉就是寫著『我不爽』,說你心甘情願,誰信?不好意思,你眼前就有第一個不相信的證人!」她指指自己。

  龍炎天環胸忖道:「適才我的確不太痛快。我行醫的習慣向來不好,只有在心情惡劣時才將其當成調劑為之。」

  「心情惡劣?調劑?」平安彷彿聽見什麼驚人之語。

  「嗯,因為你罵我噁心,我的吻有那麼糟嗎?」龍炎天的神情頗受傷。

  為了讓自已有「心情」行醫,故意偷香換來小東西的指責,沒想到是噁心……

  害他男性尊嚴受挫不少,當下就有了行醫的「動力」。

  「再者,要是我真的無恥下流淫蕩,那天在書樓裡就不會點到為止,放過臉兒紅透到嬌嫩欲滴、可口誘人的你,而是管它天崩地裂也要將你壓在書堆上剝光,嘗個徹底!」基於有必要澄清,他說得臉不紅氣不喘,一點也不避諱。

  平安則是聽得臉兒發燙,紅得像只煮熟的蝦子。

  「誰、誰誰誰……在跟你講那個呀!你、你不是心情好,才肯替人治病嗎?」

  「我幾時說過?」他反問。

  她仔細回想,挖出腦袋裡的記憶。

  「呃……」好像沒有。

  俊顏回歸欣悅。「走吧,我們那盤棋還沒下完。」

  又是快得令人無所適從的轉變。

  「你的心情變好了?」

  「好了。」他笑得燦爛。

  「你的心情不只好,而是很好,落差未免太大了吧!」看吧,她早就知道!龍炎天是怪人,真的是怪人。

  「想知道我因何突然如此歡快?」

  他湊近她,曖昧的表情對她發出「問我問我」的蠱惑。

  被他這神情感染,好似不問就會錯過天大的秘密似的,她只能楞楞點頭。

  「方纔離開廂房時,你主動牽我的手。」唔,好開心噢,夠他回味到下回牽她小手的時候了……

  「你--」羞澀的紅潮又在俏臉上一寸寸飄漲。

  他當真心情不好時,才有心看病救人嗎?

  發現她小鳳眼裡閃爍的疑惑,龍炎天決定變更行程。

  「我突然有些困了,想去歇歇。」他可不想讓她練習如何使他心情惡劣,乖孩子不該學壞。

  「你不是找我對弈?」她緩緩問道。

  「再說。」他擋。

  「不對弈,那麼賞荷、登樓,可好?」

  「改日。」

  「聽風、觀竹,怎樣?」

  「擇期。」他稍頓。「這樣吧,既然你執意陪我的話,咱們一起睡--」

  睡你的頭啦!

  「龍大神醫,你明知我很努力投你所好,說服你簽訂合同。」他卻誤導她!

  眼見荷花初綻的時節已至,秦家賞荷宴將屆,她再拖著不回秦府,爹爹到時怎麼忙得過來!

  「我簽不簽署合同與我有心行醫與否乃兩回事,別扯混了。你先前的努力並非白費工夫,因此我在深思熟慮後,決定給你兩次功成身退的機會,而第一次,你放棄了。」

  「可是--」

  他在她又要開口前,俯頭含住她滾到舌尖的怨懟,放肆享用起她的嫩軟,將她的話語悉數吞沒。

  「安兒,別試圖打探我的底限,我若不顧後果……會有危險。」

  「……」

  後來,她被吻得迷迷糊糊,忘了天南地北、忘了問他最後那句近乎無聲的呢喃是什麼意思、忘了自己如何回到客居,直到神智再度清醒,就已經是龍炎天找她來到荷塘乘涼聞香的此刻。

  「安兒,你的臉好紅,想什麼?我嗎?」

  頎長的男性身軀湊近她,在她耳畔低語,長臂不安分的環住她的纖腰,享受羅衫下柔軟纖細的觸感。

  平安一怔,發覺他靠得好近,於是面紅耳赤的想掙開他。

  「不、不要朝我耳朵呵氣啦……」

  「我沒有,這樣才叫呵氣!」薄唇偎近她小巧的耳殼,示範何謂呵氣。

  焚熱滾燙的氣息,曖昧撩撥的送氣方式,加上若有似無的碰觸,挑惹起平安一陣透骨酥軟,掙扎的念頭轉瞬融化,所幸腰間有只有力的臂膀撐住她身子,否則因為一陣氣息而失足跌跤,豈不教別人笑掉大牙?!

  顯然,平安連理智都被這股親暱氛圍軟化了,忘了此處只有他們兩人,沒有第三者會看到她的糗態。直到那張薄唇轉移陣地逼近她的小嘴,半斷不斷的理智總算重新接妥。

  「你為什麼老愛輕薄我?」掙不開他的力道,她只好捂著小嘴拉開距離。

  她,其實很想問清楚,他,為何吻她……

  「怎是輕薄?輕薄之意乃輕佻而不莊重。我一無不莊重之心,二……猶記吻你之時,你眼光迷濛、雙頰泛紅、輕吐鈴吟,就如同春宮書裡貪愛承歡的女子,你不也享受到了?」他嘎聲低言,薄唇靠在她滑嫩的手背前掀動,若喃似吻。

  「我哪有!」他字字句句都化為異愫熨上她手背,小手立刻背到身後,欲蓋彌彰的辯駁。

  「沒有享受到嗎?那我得再接再厲--」他故意曲解她的話。

  這回,見她抓起衣袖擋嘴,整個人宛如在赭紅的染料裡泡過一回,龍炎天輕抿一笑,暫時放過她,挑了個不讓她尷尬的說辭。「是為了治病,可以了吧?」

  躲在衣袖後的小巧唇角,陡地沉了下去。

  莫名的,她覺得心口好悶、妤澀一她討厭他的理由!

  「牽手一百兩銀子,摟腰一百五十兩,親臉二百兩,親嘴五百兩。」她賭氣般不帶溫度道。

  「什麼意思?」

  「若需小女子替你治病,請付訖。」

  「平大夫,你開口要價比我還狠耶!」龍炎天挑眉。

  搶劫啊?隨便一項,上青樓尋歡都不值這個數目!

  「你適才碰了我的腰和臉,得付我三百五十兩。不不不,加上以前的帳,到目前為止應該要付……算你五千兩。對了,不議價。」平安一臉「沒記到的,算我吃虧」。

  「有這麼多?」龍炎天則是一臉「你多算的,我要討足」。

  「就是有。」不給討價還價!

  「如果我還要你……更多呢?」他很願意自敗家財晴!

  看見他眼中暗燃的赤裸炙焰,平安俏臉一熱,赧然斥道--

  「少得寸進尺,不能再多了!」

  沒得商量的表情,在聽見他的下一句話時,猝然垮下。

  「只有妓樓的鴇兒花娘才會以身體跟人秤斤論兩。安兒,你恁地嬌俏可人、慧點正直,年紀輕輕尚有大好人生,說實在,我捨不得你作賤自己!」

  俊臉凝滿懇切真摯的心疼,只差沒擠出兩滴清淚,配合花前月下的感懷氣氛。

  平安猛地吸氣,啞口無語。

  「你--算了!」她又輸了一回。

  「少爺、平姑娘!」

  一道心急如焚的嗓音竄近,石凌高壯的身軀在下一刻閃入涼亭,平安一驚,忙不迭跳開龍炎天的懷抱。

  懷中一空,龍炎天皺眉瞥了眼破壞好事的程咬金。

  「別拿她的事煩我們,你自己解決。」

  立在原處的石凌狠狠咬牙,一語不發,垂在身側的雙掌緊握。

  「誰?」平安不明所以。石凌指的是還在莊內的那對母女嗎?

  「小事一樁,石凌他處理得來。」龍炎天朝她溫和笑道,輕緩平穩的嗓音中有著不容置疑。

  「你可以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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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夜深,寂靜的廊階上,不應有人倚月獨坐。

  門開,獨坐廊階的人兒聞聲探看。

  人驚,踏入夜色的跫音卻極緩而輕。

  「石凌,那時的你,是為了啞奴而來求助,是不?」等在門外的平安,了然朝跨出啞奴房間的男子低聲開口,不想擾了夜的靜。

  詫異褪去,他點頭,輕手合上門扉,是怕擾了門內沉眠之人。

  「今日,你與啞奴皆令我費解。」她道出此刻仍等門不睡的原因。

  荷塘上,她納悶石凌少見的失控,在龍炎天身上也問不出什麼,回房後,纏在心中的所有困惑教她難以成眠,於是想找啞奴詢問石凌此刻人在何處。

  來到啞奴的房門外,豈料卻聽見石凌的聲音不若平時的冷若冰霜,而是百般壓抑的苦澀、以及突破壓抑之後的堅持;當下,她為之動容了,駐足等待啞奴的低泣暫歇,等待他的出現。

  「有些我能說;有些,我不能說。」墨沉的眸,黯然。

  「啞奴她,還好嗎?」她問。

  「她不哭了。」

  平安聽得出他語氣中的釋然,依稀明瞭龍炎天當時斥退石凌的用意了,看似無情卻有情……

  她想,龍炎天早就看出石凌對啞奴的情意了吧?看來,除了啞奴,幾乎沒有人事物能令石凌如此失控。

  「她娘帶她來求醫時,我看見她身上不只有燒傷,還有多處被狠心踢打出來的舊傷……」石凌低啞道出往事。

  啞奴的娘從不多說來到龍家莊求醫前之事,但他相信,一定有段暴虐不堪的親情,造就啞奴害怕男人的陰影,而那場殘酷的大火,迫使啞奴深陷自卑的泥沼。

  她好脆弱,脆弱得令他心疼,他一直只敢遠觀,甚至連問候的關懷都不敢輕易靠近,就怕嚇著了她,只因--他是個男人,她深深恐懼的男人。

  「那是你為她劃下的傷?」平安指指他右頰,一道剛添的血痕已經凝結。

  石凌面色微赧,不苟言笑的唇角難得有了笑痕。

  在他心目中,啞奴美麗而溫柔,從來不是個面容殘破的女子,但她以自卑築成一面外人不忍觸碰的牆,始終瑟縮在黑暗中。

  為了獲得她專注而非逃避的目光,多年來,只要能融人她的世界,他願意陪她一同沉默;如今,只要能撫去她的淚水,他寧願毀容。

  今夜,那道目光總算落在他臉上了……

  「啞奴再也無懼了。」真心的微笑在平安小臉漾開。

  「真的?」他忘情問。

  「因為有你。」見他微楞,她沒好氣追問。「難道你還會任她遭夢魘纏身?」

  「不會!」他答得斬釘截鐵,語落,神情卻出現今日也有過的遲疑。

  「你的遲疑,就是你不能說的部分?」

  「是。」他無可奉告。

  「與龍大夫有關?」她再問。

  石凌的沉默在平安看來,即是默認了。

  「他對我說過一句話,『別試圖打探我的底限,我若不顧後果會有危險。』因為我當時正想惹毛他,看他是否真在心情不好時才以行醫為調劑,但沒能試成。」

  平安略過後面那段令人臉紅心跳的段落。

  口才沒他好,臉皮沒他厚,心機沒他重,她老敗給龍炎天,她也認了。

  「你知道了?」石凌頗為訝異。

  少爺竟然會向外人吐露行醫的習慣?!

  難道,少爺對平姑娘,已非僅僅只有好奇她身上的……

  「僅知於此,不知其因。」平安聳聳肩,心念突地一轉。「莫非,他也如啞奴一樣,童年遭遇過習醫的挫折,造成心底的創傷,從此厭惡行醫厭惡到某種憤恨的程度,如果他以此番心態替人看病,那麼病患就會有危險了,我猜的對嗎?」

  石凌苦笑,對她過人的想像力與解讀方式自歎弗如。

  「平姑娘,我只能說,少爺不是同你開玩笑。」

  可以的話,他其實想勸她帶著那份合同回秦家,主子想必也清楚簽下合同的後果,為了主子好,那份合同的確不該存在,但身為奴僕的他,無權替主子做任何決定。

  「我也沒跟他開玩笑呀,我只是想多知道一些關於他--」平安倏地煞口。

  她想多知道一些關於龍炎天的什麼呢?

  關於龍炎天……

  見平安囁嚅不語,石凌若有所悟的挑眉,等著下文。

  「其、其實也沒什麼啦……談生意嘛,知己知彼,百戰百勝,你說是吧!」平安故作輕鬆,覷空拾眸望了眼高懸穹頂的一輪銀月。「……哎,很晚了,不打擾你了,你早歇!」慌亂的步履往來時路踩去,對應著平安內心的紊亂。

  她其實知道自己想多聽一些關於龍炎天的事,什麼都好。

  可是,為何向來直言不諱的自己,突然坦白不起來了?為何向來以誠待人的自己,突然言不由衷?為何事關龍炎天,她竟無法灑脫以對?

  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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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屆三月一回的市集,難得有遊興的龍炎天,拉著平安來到山腳下的城鎮。

  白晝裡的城鎮,商攤林立,民車如梭,朝氣蓬勃。

  人群中,龍炎天一身儒衫裝束雖已刻意作尋常人打扮,但翩然俊雅的相貌仍引來不少注目,不過因為少有人見過他,倒也沒人認出他就是龍家莊的神醫。

  「安兒,前頭有間商家擊鼓醒獅開張,咱們去沾沾喜氣可好?」他微微俯身,在嬌小人兒耳畔低問,除了這張小臉,他的目光未曾停駐在路人臉上。

  「好。」

  「安兒,前頭有家食樓推出新菜色,咱們去捧捧場可好?」

  「好。」

  「安兒,前頭有個人鬧上吊自盡,咱們去看看熱鬧可好?」

  「好。」

  待平安手中被塞入一隻陶杯,溫熱的觸感讓一路始終漫不經心的她霍然回神,發現自己正坐在茶肆裡。奇怪,她記得方纔還走在街上……

  「龍大夫,你不是說要看什麼?」

  「是呀,看人上吊自盡。」龍炎天挑眉,飲入一口溫茶。

  「自盡?!那怎麼可以!在哪兒在哪兒?得勸那人別做傻事啊!」

  平安趕緊左顧右盼,入眼的茶肆熱絡依舊,熱鬧的市集喧囂仍舊,不聞半絲有人即將想不開而尋死的緊張氣氛,忽爾發覺那只是龍炎天胡謅出來的玩笑。

  「說吧,何事煩困你心?」他早看出她的漫不經心。

  「還不就是--」你。話到舌尖,她心口猛然一震,忙不迭嚥回肚裡。

  她到底是怎麼了?為什麼總不自主的任龍炎天盤據她心頭最明顯的位置?

  她這趙替嘯日少主來談生意,就算原本在商場上只是個門外漢,她也逐漸瞭解與人談生意可以用盡方法說服對方、想盡辦法投其所好,但最不必要的就是不由自主、無法自持以及紊亂失序。

  她該在意的應該只有那張合同,但為何對該出現在合同上的名字,反而萌生了不該有的情緒?誰來告訴她,這該解讀為什麼樣的心情,是對,是錯……

  「就是什麼?」清俊黑眸凝住那張煙眉不自覺相蹙的芙顏。

  「就是……是……啞奴。」她只答了一半,昨日他們的神情讓她很不解,而她不解的對象,仍是龍炎天。

  「你因他們對於我決定救那孩子而遲疑,感到費解?」

  他一針見血,戳中她的心事。

  「他們的遲疑並非來自你願意替人治病的驚訝。」不必她明說,他應該懂她昭然若揭之意。她很確定自己沒有看錯,啞奴與石凌當時的表情,是出於想制止他、卻又無法棄門外那對母女於不顧的矛盾掙扎。

  「行醫並無法帶給我任何好處,他們也清楚。」他四兩撥千斤。

  「能賴以維生,不是嗎?」否則依他揮霍無度的敗家子行徑,哪能存活至今。

  「龍家歷代積蓄,夠我無須行醫也能衣食無虞。拿幾個有仁心仁術的龍家大夫為例,他們替人看病即便不收取半分錢,也會有人心甘情願捧著大把銀子延請他們治病,不收還不行呢!我爹就是一例,完全不知自私為何物,終生奔波替人治病,連清福都來不及享,蠢!」

  明知逃不過「宿命」,還笨得往裡頭跳,不是愚蠢是什麼?

  微不可察的不諒解,隱藏在龍炎天閃熠著輕蔑的黑瞳之後。

  因為不諒解,所以他才如此漠視那些金銀財寶?

  平安察覺了,她沒有多問,只是淡淡的把話題繞回啞奴身上。

  「就因為無法帶給你好處,所以你救活了啞奴母女,卻不替啞奴治癒肌膚上的燒傷疤痕?」她相信以他的醫術,仿到去疤生肌不是難事。

  龍炎天不置可否,寧願讓她誤解,無心道出實情。

  「當年那女人只求我救活啞奴,但一個女娃兒沒了娘就如同一根廢柴,我嫌麻煩,才順便出手救那女人,結果她們便在龍家莊賴了下來,趕都趕不走。」

  龍炎天的補述,讓他徹頭徹尾像個勢利的刻薄大夫。

  「你怎能這麼說,啞奴在龍家莊又不是當個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千金小姐,而是個盡忠職守的奴僕!」平安捏拳替啞奴抱不平。

  什麼廢柴、嫌煩、趕不走,他說得好難聽。要是讓啞奴聽見,一定會很傷心!

  「你可別在啞奴面前說這種話。」她噘嘴瞪眼警告。

  「安兒,你這樣好像一個娘子在告誡丈夫,不可以把夫妻間的秘密告訴別人似的。」他淺笑吟吟。

  「我哪……哪有!」被他這麼一調侃,平安窘迫的猛灌茶。

  「咳--」一陣劇烈的咳嗽聲在他們身後響起,平安回頭一探,就見一個伏在茶肆門口的老乞丐抱病乞討。

  店小二接收到掌櫃示意,立刻上前驅趕。「走開走開!別擋在門口!」

  「大爺行行好……分小的……一杯茶水……」

  老乞丐殘弱如風中燭火的身軀,不住的伸出瘦骨嶙峋的雙手乞討,間或捧胸咳著,看得路人及茶肆內的客人各有百態心思,有人賦與無聲同情,有人厭惡的蹙起眉來,也有人冷眼旁觀、視而不見。

  「去去去!討飯吃、討水喝都到別處討去,別擋路,妨礙茶肆做生意!」店小二掩著鼻子,不耐煩的揮手趕人。

  「求您了……只要一口水……求求您……」老乞丐雙手合十朝小二膜拜跪地,卻換來對方拄起掃帚推趕,瘦弱身軀抵擋不了無情的腳力,當下便咳出一口血。

  可惡,好沒良心!平安見狀,捧著壺與杯擋在乞丐身前。

  「慢著!你們沒看見他已經病著了,不過想要口水喝,用得著逼人至此嗎?」

  她憤懣的瞪了他們一眼,隨後蹲下身,不怕髒、不怕染病的半扶起老乞丐,把溫茶斟給他喝。「老人家,慢點喝。」

  「謝謝姑娘……謝謝姑娘……謝謝……」老乞丐顫巍巍的吞下一口又一口的甘霖,不時感激涕零朝平安頓首道謝。

  「姑娘,您這樣會壞了敝店做生意的規矩--」面露難色的掌櫃還沒抱怨完,就讓人從臀部給踹到一旁去,狼狽的摔在門階上,爆出一聲「唉唷」痛呼。

  「你也擋到我的路了。呶,茶水錢,不用找了。」

  那隻腳的主人即是龍炎天,他順道拋出一錠銀子在地上,就見茶肆掌櫃跟乞丐沒兩樣的趕緊去撿錢,習慣性開心道兩聲「貪財、貪財」。

  他原本不想用這麼不雅的方式付帳,只不過看不慣那個勢利掌櫃為難平安,他雖不認同這小東西的古道熱腸,但不代表能允許別人打擾她。

  「謝謝姑娘,姑娘您好心……會有好報……咳咳--」老乞丐也不貪多,喝完一杯溫茶又朝平安道謝。

  「您好像病得很重,我替您找大夫。」大夫……對,那邊就有一個!

  平安回頭張望原本坐落的桌次,發現龍炎天不知何時來到她身後,她立刻將他推上前。「他是大夫,讓他替您診脈!」

  許久未被當成「人」看待的驚訝,清楚寫在老乞丐灰髒的老臉上。

  「不用了,小的這副病軀再拖也沒多久了,而且也沒錢看大夫,咳咳……多謝姑娘,謝謝,您好心會有好報,會有好報……」老乞丐彎著身重複最後一句話,邁開蹣跚步履離去。

  擔憂的清眸裡映著身形佝淒的老人。

  「希望我替他治病?」龍炎天沒忽略方才被推上陣時,那雙小手的急切。

  真是的,這小東西忘了他的習慣哩。

  平安看著他,點頭如搗蒜。「拜託你替老爺爺診個脈,診脈花不了你多少時間的,藥材的錢我來出廠怕他拒絕,她下意識拉著他的衣袖請求。

  清風撩起她雲鬢邊一緇長髮,青絲飛撲到小臉上,她滿心放在請求上,沒有動手撥開。龍炎天不悅的挑眉,伸手拂開那絡妨礙他視線的青絲,因為它們擋住了那張因良善而顯得柔美的芙顏,他喜歡看小東西古道熱腸的無私模樣--

  無私。突如其來的念頭,讓龍炎天心頭一凜。

  這是他嗎?!

  不,不是,他只是一時被她的神情所蠱惑,這不是他。

  無私,是最不必要存在的人性,唯有自私自利的面目,最符合人心。

  沒錯,他無法苟同以無私作為出發點的一切,他厭惡無私,厭惡到想揉碎因她所生的矛盾念頭,想親手揉碎那薄弱的理由!

  他知道該怎麼做--這,才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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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這情況有多久了?」

  床畔,一道與平日相差無幾的溫醇嗓音響起,如今揉雜幾許外人難辨的沉冽。

  啞奴比手畫腳,多年的主僕默契讓龍炎天一看就明白她所比畫的意思。

  「昨日晚膳也沒動?」他再問。

  啞奴搖頭,憂心忡仲的看著床榻上被主子半抱起、躺靠在他懷裡的平安。

  昨兒個平姑娘和主子去逛市集,發生了什麼事嗎?出門前,平姑娘還生龍活虎的,為什麼一回來,非但晚膳食不下嚥,後來還大吐特吐,今天一整日的膳食完全沒動,連茶水亦無法人口,直到腹裡的東西都吐淨了,開始嘔出腹水……

  「我知道了,你先下去。」龍炎天朝啞奴道。

  啞奴頷首退出客房,留下龍炎天與平安兩人。

  夜燭的紅焰,在幽室裡閃熠,映出榻上女子一臉虛倦。

  龍炎天長指輕觸置於衾被上的纖腕,想替她把脈,卻被她下意識避開。

  她的力道虛乏,但仍堅定顯示出她不願診脈之意。他其實無需理會她如病弱小兔般微弱的抗拒,不過,他沒有勉強她。

  「你一夜沒合眼?」不需問,他也能借光源看見她眼窩下的兩淫暗澤。

  「睡不著……」蒼白乾澀的菱唇微掀,滾出氣虛的沙啞低喁。

  一閉眼,腦海就浮現老乞丐佝淒的身影,她渾身更難受了,好想吐。

  她原本有機會救老乞丐,原本有的……

  一陣嘔吐感自腹中翻捅直上,平安發出一聲難受的呻吟,原以為又得承受火灼般炙燒喉嚨的疼痛,然而龍炎天的大掌隔著單衣,在她微涼腹部與手心上的穴道輕柔按壓,替她抹去想要嘔吐的不適。

  她無心探究他何時探手入被,亦無力阻止他過度親暱的行徑,只能氣若游絲的輕喘。慘白俏臉失去往常的紅潤,看得龍炎天俊朗眉峰攏成兩座小山。

  「你沒有錯,別懲罰你自己。」他低道。

  溫熱的大手似有神力,在持續且輕緩的按摩下,平安渾身的不適奇異的緩和下來,冰冷的手、腹也逐漸找回失去的溫度,昏沉的神智逐一清醒。

  「我,懲罰自己?」口乾舌燥的她,說話時喉嚨都覺得似火在焚,說得困難。

  「你的良心正在譴責你所做的決定。」而逼她面對良心譴責的人,正是他。

  平安的後腦杓靠在他頸側,看不見龍炎天說話的神情,不知他此刻表情是輕蔑的譏諷、還是孺子不可教的失望。

  「是嗎……是我自己,不允許淨坦麼做的嗎……」

  這不是她的心意嗎?在他給的第二次機會裡,選擇了合同,放棄了老乞丐。

  她照著龍炎天的話想,反正老乞丐不過是個八竿子打不著的外人,死了沒人會為他掬一把同情淚,活著也僅能卑賤的度過有一餐沒一頓的苦日子;反正老乞丐只 是個陌生人,跟他比起來,嘯日少王的囑托重要太多太多了;反正老乞丐的死活不關她的事,只要她這麼想,就能明白,自私一點,其實也沒什麼--

  「唔……」好難受,好想吐……

  「安兒,別想了。」龍炎天制止她繼續想下去,騰出左掌拍拊纖弱的背脊。右手不知何時多了一味藥材,湊近蒼白小嘴。「這是參片,含入嘴裡。」

  她乏力的輕晃螓首,不想碰任何食物。

  「參片能補氣安神、增進食慾,不想這麼不舒服就聽話含著。」他半哄半誘,語氣聽起來不容置疑,聲音卻如細羽輕柔無比。

  在他柔聲哄誘下,平安不知怎麼的就會輕易棄守原則,聽話含人參片,但人參的苦澀滋味沁入粉舌,小臉皺成一團。「苦……」

  「不准吐。你不餓嗎?」

  「餓呀……」她餓了一天一夜了,可是根本吞不下任何食物。

  「我已經差啞奴熬些紅棗粥讓你開胃,可你得先把參片含著。在狂吐之後,你的食道亦遭受脾胃酸液之苦,人參可助你泌些津液潤喉,好些了便能喝粥。啞奴煮的紅棗粥甘甜無比、清香爽口,你一定會喜歡。」

  平安聽了忍不住咽嚥唾沫,為了紅棗粥,只好皺著眉頭把嘴裡泛開的苦忍下。

  「好乖。」龍炎天抿唇一笑,眉間深鎖的直紋有了退讓的跡象。

  「安兒,我會讓石凌把老乞丐找來,替他治病。」

  明知違背良心之事她做不來,他仍執意將她推人受良知煎熬的深淵,她如他所願,是懂了自私、選了自利沒錯,後果卻非他所樂見。

  如今,他後悔了,他倒情願她不懂自私為何物,或者該說,他情願她不懂冷漠為何物,別變得跟他一樣。

  她太美好,好到他不該心存褻瀆。

  「可是……你答應的合同……」

  「照算不誤。噓,不希望我反悔的話就別再開口,試著閉上眼睡一覺。」他壓低俊顏在她耳畔道,有力的雙臂宛如把握最後機會,更加緊擁她。

  「謝謝你……」

  感覺哽在心口的窒悶一點一滴消散,平安如釋重負的合上沉重的眼皮,靜靜聽著耳邊那副胸膛下沉穩的心跳聲,在散發淡淡檀香與溫柔的懷抱裡,她的唇邊掛著淺笑,安心入眠。

  直到她發出淺淺的甜鼾,龍炎天才將懷中的人兒安置回枕上,將她的長髮攏到枕畔,凝視她滿足的睡臉。

  他突然發現自己可以就這麼看她一輩子,但這樣的自己,能嗎?

  龍炎天俯身輕吻那兩瓣微揚的菱唇,銜出她嘴裡的參片,皺眉。

  是苦味……

  他明白,與她共苦,不是他能奢想的希冀。

  男人抬首低咒,本該阻止的欲望,卻又無法饜足的再三留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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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三日後,平安在啞奴的細心照料下,身子已經轉好無礙,此時正寶貝的拍著收在衫襟裡的合同,踏著輕快步伐走向龍炎天的居室,準備請他實踐諾言簽約。

  來到居室外,忽聞屋內傳出一道陌生老嗓,她驟然止步,不打算進門打擾,卻在聽見他們談話的內容時,不由得好奇駐足傾聽。

  「小子,看你氣色不差嘛,看樣子暫時死不了。」

  說話的蒼發老人年歲雖大,卻聲如洪鐘、氣如虹,一點也不輸年輕人。

  「七老八十的你都還沒躺進棺材,哪輪得到我。長幼有序,要躺也得由你老人家先躺。」貴妃椅上,龍炎天傭懶的支頤啃著花生米,冷情的回嘴。

  「有何不可!到時我躺在棺材裡,於情於理你這孫子都得向我磕三個響頭,值得、值得!」老人得意的逸出朗朗大笑,把人人忌諱的生死掛在嘴邊,一點恐懼都沒有。

  龍炎天噙起一笑。

  「那你最好死在龍家莊,我可沒閒工夫跑到外地替你收屍,反正你都隱姓埋名了,入不入龍家祖祠不重要。」

  老人作勢忖度。「你的建議我得好好思量一番了……嗯,死在龍家莊由你收屍太危險,我倒寧願隱居深山做我的清閒老翁。你說是吧?」老人也不是省油的燈,直接看穿龍炎天微笑中的算計。

  門外的平安聽得蹙起柳眉。那名老人是龍炎天的爺爺?龍炎天真是無禮,居然對長輩這樣說話!他們在吵架嗎?可語氣又不像,反是抬槓的意味多些……

  「你多慮了,孫兒豈是那種無情無義之輩?無論你死在哪裡、無論你只剩骸骨還是骨灰,孫兒絕對會守著你的墳照三餐盡孝,以明孫兒內心之哀慟。」只不過,是照三餐把這老頭從墳裡挖出來踢幾腳。

  「你的心意我明瞭,你若是沒閒工夫就別出現了,有清水替我送終就夠了。」

  老人嘻皮笑臉婉拒,拋了個剝殼花生到嘴裡。

  「抱歉哩,我嫁人了,冠夫姓,不姓龍。」

  平安聽見一道清亮不膩的女嗓應聲。屋裡有第三個人?而且是個姑娘。

  「是噢,你嫁人了,難怪會挽那種髻……」老人才若有所失的歎聲感慨,接著又爆出驚呼,盯住女子直瞧。「龍清水,你出嫁我怎麼不知道?!」

  見龍炎天又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老人皺起白花花的眉頭望向龍炎天。

  「難道,你妹妹出嫁,你這做哥哥的也不知情?」

  「出嫁的是她,娶她的是別人,與我無關。」

  平安從他們的對話拼拼湊湊,理解了大半。

  顯然,那名女子是龍炎天的妹妹,但龍炎天對妹妹也未免太冷情了吧?這家人的相處方式怎麼恁地奇怪?

  她才這麼想的同時,龍炎天又適時表現出兄長的胸襟氣度來。

  「看在你我同父同母的手足情分上,哪天你缺銀子、而我又無法盡為兄的綿薄之力時,你可以開挖咱們龍家莊的荷塘。」

  「開挖荷塘?」身著湖綠衫裙的清麗女子,不明所以的問。

  「我扔了不少寶石美玉在池裡,需要時別客氣,儘管拿。」

  「你敗家敗到池塘裡去了哦?好樣的,算你有新意!」

  「耶耶,你們岔題了。清水出嫁此等大事,我居然現在才知道,連喜帖都沒收到。我的孫子孫女,到底有沒有把我這個爺爺放在眼裡呀,唉……」

  「沒有。」老人口中的孫子孫女異口同聲,兩張有幾分神似的臉龐笑得一點也不慚愧。

  「還有,我不想聽到那個名字,請叫我,阿、清。」女子不滿的指正。

  她是個姑娘家,有「龍清水」這種名字簡直丟臉死了,有哪家有名望的長輩會替閨女取這種名字,好歹她也是名門之女,爺爺替她取這種名字能聽嗎?!

  老人噘嘴喃道:「我覺得龍清水不難聽呀,『清婉如水』極富詩,意,你說是不是?淡水,你的『淡然如水』--」轉而尋求支持的老嗓,在龍炎天的冷眼下消失。

  「我倒情願有個普通點的名字。」阿清沒好氣的甩眼。

  門外傳來噗哧竊笑,雖然來人已經極力掩飾,仍被屋內三人逮個正著。尤其是龍炎天,閒適的臉色乍然鐵青。

  「安兒。」

  來人推門而人,力圖隱藏笑意的小臉有點扭曲。

  「對不住……我不是故意偷聽,只是湊巧經過……」

  阿清打量起從石凌口中間出來的嬌客,老人白眉下的灰眸則是一亮,立刻熱絡地拉過平安。

  「無妨無妨,聽見了倒好!娃兒,你來替我評評理,我以『淡然如水』和『清婉如水』為他們兄妹倆命名,哪個詞、哪個字用得不妥,你說說看?」

  「我覺得並無不妥,用字典雅大方,特別是龍大夫的『淡然如水』,巧妙又適性地點出其性情來。」只是,拆開來用,沒那麼雅就是了。

  平安努力憋住笑,一臉認真的望向龍炎天,後者給了她一記「你別跟著起哄」的警告眼神。

  我只是照實說嘛。平安回以俏皮一笑。

  「娃兒所言甚是、所言甚是!」哎呀呀,總算有人能理解他的苦心了,真是伯牙絕琴,知音難覓哪!「依照龍家祖譜,淡水、清水他們這個輩分的子孫,名中第 三字就要有個『水』字,命名實乃大事,難不成要把他們命名為『龍喝水』或『龍泡水』嗎?娃兒,你說我是不是已經竭盡心力替他們取個最雅致的名了?」

  「閉嘴!」老人熱淚盈眶的感言,換來孫子孫女齊聲斥喝。

  這算哪門子的「竭盡心力」,啐!

  阿清翻翻白眼,目光繼而繞到平安臉上,水晶杏眸裡堆滿好奇與若有所思。

  「你就是我大哥無法看出氣數之人?」

  「啥啥啥,這娃兒看不到--錯錯錯,是淡水看不到?」老人驚呼,湊到平安面前上看下看、左瞧右瞧,像是發現什麼奇人異事。

  龍炎天冷眸一瞇,語氣很輕,唇邊掛著深不可測的笑靨。

  「你膽敢再說出那名字,我就把你的骨灰灑到荷塘裡與爛泥融為一體,屆時你托夢來哭訴說你有多冷、身子有多臭,我都當不認識你。」

  阿清皺起鼻頭。「那我不要池裡那些寶玉了,好噁心。」素手在鼻前煽了煽。

  「好嘛,不說就不說,你們打小就這麼小心眼,長大了更變本加厲,死沒良心的,虧我大老遠從素有『靈山』美名的乾坤山,帶來上好藥材給你們補身,我這麼做好不值噢……」老人可憐兮兮的埋怨,右足尖在地上畫圖圈。

  「你們在說什麼……?」平安聽得一頭霧水,但似乎事有關己。他們眼中散發的驚奇令她聯想到初遇龍炎天時,他神情中亦有的訝異。

  「就是--」

  「石凌碎嘴了?」不待妹妹回答,龍炎天截口。

  近日的石凌,不但成天跟著啞奴屁股後頭跑,連話也多了起來,欠教訓!

  「我好歹也是石凌眼中的主子,主子間話奴僕答,那不叫碎嘴。」

  只不過,她原本僅問平安來此的用意,沒想到會得來如此驚人之答案。

  少爺看不出乎姑娘的氣數。

  要是往常,帶著那種關於診療的合同來訪之人,一定都會被大哥遣石凌把他們轟出去,這回卻是大哥親自把人帶回莊裡。

  再者,除了家人,大哥一向厭惡讓任何一張臉入他的眼,但從平安一進屋來,他的視線就沒離開過她,連她在他的本名上作文章都沒換來他的怒氣。

  除卻那個夠特別的原因,其他種種跡象顯示,她那自私自利、孤僻無情、心狠手辣的大哥,留人留得很不尋常哦--

  哎呀!她怎麼沒想到呢?大哥什麼都不缺,就獨獨缺了個親親娘子呀!

  哈,她的大嫂由平安來擔任,再適合不過了!

  「娃兒,你叫啥名?府上哪裡?」老人執起平安雙手,灰眸散發欣悅光芒。

  「放手放手。」龍炎天頎長身軀介入兩人之間,臭著臉隔開他們的手,一如護衛寶物般將平安藏於身後,不許任何人覬覦。

  「我名喚平安,家住京城秦府,是秦府的見習總管。」

  「真是個吉祥的好名啊!當總管也很好,一定是性子勤快、手腳俐落!」好好好,老人連聲稱好,說得眉開眼笑。

  「京城秦府?是那個把小姐嫁給大漠之鷹的秦府?」阿清問。

  「是呀。」平安點頭。

  「我是漠鷹堡右使之妻阿清,看來咱們頗有淵源。」這回輪到阿清熱絡的執起平安的手。

  「放手放手!」龍炎天又擠入兩個女子之間。

  被高大的身影擋住視線,平安索性推開礙手礙腳的龍炎天,急切問道:「漠鷹堡右使之妻……那麼,聽我家少主說,你就是救了從恩一命的大夫?多虧有你呢! 從恩過得可好?」她記得少主到關外探視受重傷的從恩一趟回來後也說,漠鷹堡右使夫婦知道從恩代嫁的秘密,她問話也不必有所保留了。

  「從恩過得很好,我們堡主對她可好了,寵得令人羨慕呢!」

  「往後也請阿清姐多照顧從恩,她是個好女孩。」從恩性子憨傻單純,穆鷹不以為惡,還能珍視她、善待她,這真是太好了!

  「這是當然,我會的!」

  「換我換我。」

  老人又乘隙執起平安的小手,問得很誠懇、很誠懇。「平安娃兒,你願不願意當我的孫媳婦兒?」這娃兒生得真可愛,他真是愈看愈歡喜耶!

  「她不願意。」

  龍炎天冷著臉抽開平安的手,乾脆自己霸佔那雙柔荑。

  平安一楞,好半晌才釐清老人的語意,俏臉上的紅霞還來不及染上,心口頓時又因龍炎天斬釘截鐵的拒絕感到莫名悵惘。

  他怎知她不願意,他又沒親耳聽到她說她不願意--

  難道……她願意?!

  天呀,她在想什麼啊……

  平安耳根一熱,拚命抽回糾結著尷尬的手,也拚命將失控的念頭趕出腦海。

  老人與阿清此時倒是站在同一陣線上,一同擺出他睜眼說瞎話的目光,睞向龍炎天--既然人家不願意,他憑啥得寸進尺霸佔人家的小手,還不准別人碰?

  「你們出去。」龍炎天下逐客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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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們……」

  目送被龍炎天出去的一老一女,平安有些侷促。

  他們看她的目光令她萬分尷尬,以至於與龍炎天同留屋內的她,想說些什麼來化解尷尬,卻又不知該說什麼;況且,以她外人的身份,若過問他家人之事,好像又不太合宜。她於是就在尷尬與侷促之間打轉著,直到龍炎天說話了,她才輕吁一口氣。

  「他們回來,是看看我死了沒!」

  平安不疑有他,以為龍炎天指的是他被痼疾所擾之苦,可是,對他的詮釋方式不甚贊同。

  「老爺爺和阿清姐是你的至親,回來看你的原因絕不會如此氣單純」,倘若不在乎,死幾個龍炎天都不關他們的事吧?」這個道理,他應當再明白不過。

  龍炎天僅是輕哼,轉身走回椅旁。

  「你也是在乎他們的。」她直覺言道。

  「錯,我討厭。」幾乎是立即的,他便予以反駁。

  平安默然了。

  由於娘早逝,留下爹和她相依為命,雖然秦府人口眾多,但對於和爹爹之間的情分,仍是她最為珍惜的。她知道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也能理解並非每段血濃於水 的親情,都能擁有堅韌到難以割捨的牽繫,若龍炎天真不在乎祖父與妹妹,那麼,他對待他們就會如同對待外人一樣,連一句話、甚至連一個眼光都吝於施捨--

  連一句話、甚至連一個眼光都吝於施捨,那她呢?

  她已經數不清他對自己說過多少句話、投注了多少眼光在她身上,他不把她當外人看待嗎?他對她的「特別關愛」,又算什麼呢?

  隱隱約約,平安似乎明瞭,問題癥結就在方才阿清所提及的「氣數」上。

  「不必把我和他們之間的嫌隙想得太悲哀。」龍炎天的輕笑,切斷平安宛如亂絲糾糾纏纏的思緒。

  「什麼?」她才回神,只能這麼問。

  「我討厭那個糟老頭,是因為--爛名之仇,不共戴天;至於阿清,輸我一盤棋就鬧離家出走,願賭不服輸,那種人格扭曲的妹妹,不理也罷。」

  這……也成理由?平安聽得瞠目結舌。

  而且,說到人格「扭曲」,他龍炎天大爺不會比阿清姐「正直」多少吧?

  「你有事找我?」他不信她方才在門外發出的竊笑,是湊巧經過捧場幾聲,十之八九是直接貼在門扉上偷聽,而且還聽了不少。

  對喔,有事找他!

  平安心一驚,掏出收在襟內的信封,將合同抽出,攤開在他身旁的桌几上,還細心替他將筆墨拿來擺妥,就等他在合同上落下大名、手印了。

  「嗯,這是你答應簽署的合同。」她笑臉吟吟,勤快的磨好墨,將毫尖蘸上黑墨,而後恭敬的以雙手捧筆遞給他。

  果真誠如少主所言,談生意的要訣就是先拿出合同,然後請對方簽下大名。她還替對方磨墨蘸筆,算是給足龍炎天面子了吧!

  龍炎天接過狼毫,目光落在桌面的白紙黑字上,低斂的眉睫下有著旁人不察的複雜。

  「簽了,你就得離開了……」但是,能快快樂樂回家向她的少主交差。

  這句話他說得極輕,輕得一如飛絮飄過她的耳;卻又極沉,沉得猶似大石壓住他的心。

  「你說什麼?」她沒聽清楚。

  「沒什麼。」吸取飽滿墨汁的筆尖,靠近合同。

  對,就是這樣,快簽,快簽!她期待著,在心中吶喊。

  該落筆的時刻,他的手卻不由自主頓止。

  見他狀似猶疑,平安的心跳幾乎也跟著頓在半空中。

  「你反悔了?」那怎麼成,他答應過她的!

  「我不做有機會後悔之事。」

  「那你的左手抓著右手,是怎麼回事?」剛好右手又拿著筆。

  哦,是嗎?

  龍炎天定睛一看,果然,他的雙手正上演著「夫君從軍行,娘子情依依」的夫妻離情戲碼,他笑笑的將左手放掉。

  「沒事。」

  「既然沒事,煩請動筆。」平安比了個「請」的手勢。

  吸取飽滿墨汁的筆尖,再度靠近合同。

  平安的視線緊凝著正在移動的筆尖不放。

  對,再靠近,再靠近一點……

  筆尖碰到紙張的那一剎那,再次靜止不動。

  她鎮定的目光從筆尖游移到他持筆的手,很好,這回左手沒有來阻撓;目光再從他持筆的手游移到他挺毅側臉,看見他眉宇間相攏的遲疑。

  她提在半空中的心,倏地往下墜落,小嘴一扁--

  「還說你沒有反悔!」

  「你先別氣,我只是在琢磨該寫名好、抑或字好。」他安撫道。

  「炎天是你的字?」

  「是我自個兒起的字,怎麼樣,比起那糟老頭取的名有格調太多了,是不?」

  「好,就寫「炎天」二字。」修長指尖所持之筆,開始在紙上移動。

  是嗎?平安總覺得他眉宇間的遲疑,並非來自這種昭然若揭的決定。

  隨他高興吧,反正她也不認為他簽了本名後,會承認那人即他。

  那麼,他到底在猶豫什麼……

  在平安低忖深思的同時,一如龍炎天外貌放逸清俊的字體翩然落定,她的心頭反而益發沉重,沉甸甸壓在她心窩的困惑,猶似那力透紙背的濃黑墨色一難尋一絲光彩。

  她應該如釋重負的,她應該歡欣雀躍的,因為她終於能向少主交差、終於能回家了,可是她沒有,那股頓失重心的失落因何而來?就像好幾回龍炎天放開兩人相握的手時,她胸口泛起難以言喻的感覺一樣……

  可是現在,他們的手並沒有相扣在一起呀?

  「安兒--」

  「我很開心!」龍炎天話還沒說完,就被平安搶先,欲蓋彌彰的掩飾心口的紊亂與她自己才知曉的……口是心非。

  「我知道你很開心。」他皮笑肉不笑,讓人探究不出他此刻的心情。

  「呃、多謝龍大夫。」她道完謝,便惶惶然要收起合同,突地,他修長有力的大手按在她手背上,制止她的動作。

  「慢收,墨漬未乾。」

  「喔……」她依言撒手,雙手侷促的絞在腰間,為自己的冒失感到汗顏。

  天呀,她在幹嘛?連初習字的孩童都知道,要等墨干了以後才能收起字帖,她居然--唉,好丟臉……

  等待墨漬風乾的同時,龍炎天沒再開口,僅是注視著她,用著彷彿想一次將她看足的力氣注視著她,週遭瀰漫的尷尬、沉默都人不了他的眼。

  被他看得發慌,平安抓住了糾纏於心的眾多迷惘中的某一個,囁嚅問:「阿清姐方才說,你看不到我的氣數……是何意?」

  龍炎天斂眉,起身走人拱形雕樑後的內室。

  「那屬我私人範圍之事,你不必多想。若沒有其他事,你先出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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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向晚,夏陽的殘熾餘暉掩映著天邊柳岸。

  曲廊蜿蜒宛若蟠龍盤據的湖面瀲艷波光,倒映一抹湖綠倩影。

  「阿清姐。」另一道藕色身影靠近,纖窕倒影加入湖面。

  阿清望向來人,紅唇揚起笑意。龍家兄妹是胡漢混血,龍炎天渾身上下散發南方人的清雅飄逸,阿清則擁有北方人的爽朗健美。快人快語的她看出平安的欲言又止,便瞭然問--

  「平姑娘,我大哥什麼都不吭,所以你只好來問我,對吧?」

  平安對阿清的料事如神感到微訝,隨後點點頭。

  「其實龍大夫也不是什麼都沒誑,他說那是他的私事,要我不必多想。」見他沒有繼續談話的意思,她也不好再纏著人家問。只不過她仍舊納悶,要是「氣數」

  那件事與她無關,為什麼老爺爺與阿清姐對她會有那種驚奇的反應?她想不透。

  「怎會與你無關,天底不同這事兒有關的,應該就只有你一人了!世事總有例外。」阿清百感交集的看著平安,眉眼間大抵是欣慰之色,為了體恤平安愈蹙愈深的眉頭,她開門見山直道--

  「我大哥能看出旋聚於人們眉心的氣數,那是生死簿上注定好的命數,若欲試圖改變,他能救活原本生命即將消殞之人。但你例外,他看不出你的氣數。我不是在說神話故事,他的特異傳承自我爹。」

  「有……這種事?我又怎會是例外?」平安驚愕低呼。

  「這兩個問題都問得好,或許是上蒼的賜予、老天爺的捉弄、神明的考驗,不是我們這些凡人所能理解。」阿清言語中閃著譏諷。

  「……」平安仍處於震懾狀態。

  太不可思議了,她無法想像能得知別人將亡是怎生的心情,況且,他又是個擁有醫術的大夫,看著一個人卻能得知此人命數已盡,必定會陷入自我掙扎的煎熬,逼自己視若無睹則可不救,若不想見死不救則勢必犧牲自己,可想而知,這有多麼殘酷!

  「或許是竄改了天定的命數,『逆天』終得付出代價,大哥所造之業,自是刻烙在他身上。所以當他每救治一名氣數已盡的病患,背後就會多一道似火焚烙的傷痕,那些烙痕三不五時便會轉似新傷出血,疼痛難耐,甚至昏迷。」

  阿清垂眸凝望湖面,淺波蕩漾的水面映照不出她此刻的神情,影中依稀可見擱於廊欄上緊握的雙拳。

  「逆天……」平安倒抽一口涼氣。

  難不成他的「痼疾」,就是這個?!

  她恍然明瞭一上天逼迫他面對殘酷,於是他逼迫自己自私自利、冷漠無情,否則就必須面對有朝一日終將死於逆天之苦下!

  「所以,自私是龍大夫的……選擇?」

  阿清不置可否,哂然一笑。「他已經自私到無法無天的地步,從他自起『炎天』之字就能瞧出端倪--焚燒九重天。你說他是不是如此?」

  平安蹙起柳眉,是這樣嗎?

  「我舉個例你就知道他有多過分。」阿清食指輕敲下顎,骨祿晶瞳轉了一圈。

  「好幾年前,我們兄妹一道下棋,以一盤色香味俱全的烤乳豬為賭注,勝者能決定是否獨享那盤美食。結果,美食實在是太香,我忍不住多看了幾眼,不小心分神輸了棋,大哥便擁有主宰烤乳豬的權利。後來,你猜怎麼著?」阿清頓了頓。

  「怎麼著?」

  「他覺得油膩不想吃就算了,不但不分給我,居然還整盤拿去餵豬!小乳豬在天之靈一定會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哭歎:本是同根生,相『吃』何太急!而罪魁禍首就是大哥!你說他可不可惡、冷不冷血?那種人,十八層地獄不定了!」阿清說得義憤填膺。

  「阿清姐氣不過,因而離家出走?」

  「他連這個都跟你說噢?沒錯,我是氣不過他寧可對豬好,也不肯善待家人。

  我們兄妹從小就是這樣吵吵鬧鬧到大,他總是以激怒我和爺爺為樂,我和爺爺常這樣一氣之下就各自到外地行醫去了,偶爾才回來看看。」其實,說氣憤也沒有多氣憤啦。

  「以激怒家人為樂?為什麼?」

  「誰知道,大概是因為我們都沒他那種『天賦異稟』,他見不得別人好吧!」

  說著說著,阿清的目光突然變得幽遠深黯。「這樣倒好,我也不希望哪天得依賴他的「冷血」多活兩年。」

  龍炎天骨子裡流的當真是冷血嗎?那麼,三日前的那晚,他為了化解她自責的心結所流露出來的溫柔,難道是她病糊塗了的錯覺?

  不,他的懷抱溫暖而令她心安,現在也能感受得到那真切的溫度,她不願相信那是錯覺。

  「也許,龍大夫並非如此冷血之人……」

  「這樣還不夠冷血噢,你收了他什麼好處,願意替他說話?」

  「沒……」替龍炎天抗辯的念頭被輕易洞穿,平安窘然逃避阿清哂然目光。

  「我爹生前,大哥便看不慣他的菩薩心腸,當年我爹命在旦夕時他也只讓爹多活了半年,是他救過的人之中延命最短的一個;爹過世之後,我在他眼中看見憤怒 及不諒解……爹走了,他還不肯原諒爹,骨子裡流的就是冷血,不是嗎?」平安搖頭。「龍大夫說他曾經為了救一個人,踏入書樓讀完向來蠻不在乎的醫書,他盡了 全力卻只換來讓那人延命半年的結果。」那個人應該就是阿清姐他們的爹了。

  「我若是龍大夫,氣憤、不諒解的,不會是你們的爹。」她氣的會是自己,或者,還有上天。

  她相信阿清姐一定也作如是想,所以才會在那看似怨懟的一席話最末,留下了滿載惆悵的餘音。

  阿清微微一笑,沒有多說什麼。平安想起某件事--

  「龍大夫既然救了啞奴,為何不治癒她的臉?」甚者,說不定連啞奴的聲音都能醫治,他卻只「救活」啞奴?她不相信他當真冷血至此。

  「是啞奴自己不讓我大哥治的,我大哥背上的烙痕有兩道是因啞奴和她娘留下的,啞奴這小丫頭覺得歉疚,不願意治療,就維持那模樣羅。」不知道有誰能勸那丫頭別再固執下去,大哥既然出手救了她,根本不差那一張臉!

  「瞧,龍大夫不冷血。」只是他不解釋也不澄清……

  這回,平安嘀嘀咕咕捍衛己意,沒敢說得太直接,怕又換來阿清的調侃。

  「哈……」爽朗笑聲自阿清的美唇溢出,笑得肆無忌憚。「我尊重你的意見,但我倒寧願他真是出於冷漠,繼續惹人厭,我才不會想哭。」阿清誇張的皺起整張俏臉,嬉笑間沖淡些許黯然愁悒……

  「對哩,平姑娘,我有件事問你,希望你別覺得唐突。」阿清話鋒一轉。

  「阿清姐但問無妨。」

  「你對我大哥可動了情?」她單刀直人,一開口就直搗黃龍。

  「我……」她因手中驟失他的溫暖而失落,為他的微笑而怦然悸動,因他親吻她的低劣理由而失望,為他的宿命而心疼,甚至還有好多好多感覺,都充斥著她一時無法釐清的迷惘,這些能算她對他動了情嗎?

  即便他們手也牽過了、吻也吻過了,但龍炎天從未說過喜歡她,甚至只把那些吻當作治病的玩笑,她動不動情又如何呢,玩笑何來真心之說?

  最後一抹遺落在平安眼底的情緒,名為苦澀。

  阿清看出平安臉上掠過的各種情緒,瞭然於心的拍拍她的手。

  「我沒要你馬上回答我,你大可慢慢找出答案。天色不早了,你去歇息吧。」

  看樣子,就差大哥那臨門一腳了!

  月影斜,蓮步停駐在某扇門扉前,斜長身影在門紙上投下一澧深澤。

  「龍大夫,你睡了嗎?」來人輕聲探間。

  房內燭光還亮著,可是沒有回應--許是睡了。

  無人應門正合她意,纖纖素手於是推開門,門外的身影躡手躡腳走進屋內。

  桌上燭台殘芯吐焰,幽幽凝芒。

  平安憑借這點光亮望向拱形雕樑後的內室,隱約看見淺色垂幔遮覆整個床榻,床下的曲足案也整齊放著一雙男鞋,看來龍炎天早已就寢,只不過忘了捻熄燭火。

  她走向另一方的桌案,掏出袖內一隻信封置於桌面,再細心以雲母紙鎮壓妥,後又到燭台邊打算替他捻燭,在聽見內室突然響起的話聲,往前伸出的白皙柔荑陡地停在燭芒前--

  「誰在那裡?」龍炎天陰柔的沉嗓從床幔內傳出來。

  夜闖男人的居室被逮個正著,平安滿臉尷尬,來到垂幔前明示身份。「是我,平安。」

  垂幔後頭沉默了半晌,才又傳出說話聲。「有事?」

  「龍大夫,我是來送辭別信的。這陣子叨擾貴府,給你添麻煩了。我的事情已經辦完,該是離開的時候了,天一亮我就啟程回京,你多保重……還有,對不住,我還是向阿清姐打聽了那件事,我--」

  「乍聽之下似有關聯,實則與你無關,對吧。」拉拉雜雜的絮語被他打斷。

  「看不看得見你的氣數是我個人的事,根本不值得他們大驚小怪。有人生來能見幽冥魂魄,有人可探究前世來生,我只不過是看得見人的氣數,沒什麼大不了。

  我承認初見你時的確不太習慣,但看久了,你也不稀奇了。」

  他像是在摘錄一個故事,沒有高潮起伏,沒有跌宕多姿,沒有驚心動魄,有的只是無關痛癢的淡然無謂,讓她幾乎以為那不是發生在他身上的宿命。

  龍炎天話語間的不以為然撞上她心口,帶來微疼。

  「很抱歉,之前不分青紅皂白指責你自私冷漠……」她開口又是道歉。

  「你陳述的是事實,沒有什麼好抱歉的,換作別人,絕對會認同你的指責。」

  「不,是我誤會了你,大家也都誤會了你!」簾幔未掀,她只能對著一簾垂幔急切道。

  「你沒有誤會我,良心、同情心、憐憫心之於我,都不是什麼高尚的節操;我承認,自私無情若能保我性命,也就不是什麼低劣的評價。這是個人認定問題。」

  「你在狡辯,你是身不由己的……那是宿命逼迫你選擇自私無情、選擇視而不見,否則……否則你就會……」他教她選擇過自私冷漠,可是違背良心的滋味嘗起來好苦好苦,他又是怎麼熬過來的?

  刺痛的酸澀湧上平安眼眶,粉唇因激動而顫抖,她緊咬下唇,唇上的痛楚,遠不如、心窩泛起的澀然疼痛。「那好難……好難……」

  「你說得沒錯,要做到視而不見並不容易,但我爹『做到了』。他亦能看出人的氣數,卻總是視其為無物,只要是上門求醫者他都救。本將該死之人有幸多活三年五載,他卻須因逆天之舉而受苦致死,實在可笑。我若聰明的話,就不該重蹈覆轍。」

  「所以,你親眼見證你爹的死,那種莫可奈何、生死如在目前的恐懼,造就了如今的你……」平安捏拳低道,眼前已一片模糊。

  好殘酷,真的好殘酷……

  為何上天要給他如此殘酷的宿命?偏偏他又是個大夫!

  一定不只有她一人指責過他冷血殘酷,但真正殘酷的,是他嗎?

  「恐懼?我不認為。明哲保身,畢竟我只要夠自私,便不會自陷苦果。」龍炎天說得輕描淡寫、理所當然。

  「造化弄人,真正殘酷的根本不是你!你為什麼不生氣、為什麼這麼平靜,不管怎樣都好過你這般淡漠無謂,就是不要一副好像對人世再也沒有留戀似的!」她的心好亂、好疼,為他的境遇而亂,為他的淡然而疼--

  換作是她,她也許會對命運憤恨難平、也許會不甘心的哭天搶地,根本不可能像他如此無所謂!他的淡然,彷彿已經預見了絕望,讓她覺得好難過、好難過。

  「不然我該指天怒吼、憤世嫉俗,怨恨自己碰上這種倒楣事?還是向人哭訴埋怨,惹來一堆看好戲的麻煩?這對我根本於事無補。自私自利、冷漠無情沒什麼不好,許是我生來就是個怪胎,心是黑的、血是冷的,才能如此習以為常。」

  龍炎天語調低平,一貫的無關痛癢。

  平安陡地拉開一方阻擋兩人視線的簾幔,床榻上的龍炎天早已坐起身,身著單衣,淹沒在床帷陰影下的俊美側臉,此時看不出任何表情。

  「你不是怪胎!如果你真的自私無情,你就不會在盡全力救了你爹之後還不原諒自己;你不會救治啞奴母女,還讓啞奴留到現在;你看過阿清姐提及你身上的傷 時,她眼中的痛,對吧?所以你寧可把家人氣走,自己承受孤獨與誤解,也不要他們看著你受折磨--你說你爹可笑,你說你討厭老爺爺和阿清姐,你說啞奴是根廢 柴,全是你言不由衷!你一點也不冷血,不冷血!」

  她的辯言與淚花,不偏不倚打在龍炎天胸口,他似挨了一記無形的悶棍,卻感到結結實實的震撼--

  「你為我哭泣,為什麼?」黑暗中的人影暗自收拳,全身筋肉糾結緊繃。

  「因為我喜歡你、心疼你啊!」話剛落,緊緊揪扯床幔的小手錯愕一顫。

  此刻,平安恍然明瞭那些不由自主、無法自持以及紊亂失序的.心情從何而來,也豁然明白她因他而落寞失望、怦然悸動、心疼難過,甚至還有好多好多充斥著 她一時無法釐清的迷惘感覺,都是由於她對他動了情!不只動了情,也失了心,蟄伏在心裡的情種,早在不知不覺中初開綻芽,佔據她整片心田。

  「就這樣?」

  他只淡淡問了三個字,在屏息以待的平安聽來,這三個虛緲的字卻宛如千斤重錘,瞬間教少女芳懷碎了一地。

  「你憑什麼論斷我?你的自以為是蒙蔽了你自己,要是你接納我這種人,就不必為你眼中的低劣人性找借口,賦與它多無奈或者多神聖的理由。你的一廂情願,讓我覺得曬心!」

  他這番冷言冷語,一字一句椎心刺骨,將她的情感削得七零八落、慘不忍睹,讓失去重心的情意墜人萬劫不復的深淵,摔成片片。

  還有什麼比對一個人表白情思,卻被毫不留情批評得一無是處,更教人難堪?

  「不是的……」平安小臉刷白,顫退的腳根無意間踩到身後裙擺--

  幾不可辨的急凜,在龍炎天漠涼深瞳中閃逝而過,他身軀迅速往前微傾,長臂一撈,將她納入懷中,免除她絆倒的命運。

  「請當心。」他撤回雙臂,黑眸已回歸如常淡漠。

  「你明日不是要啟程回京?如果跌傷,還得多待些時日養傷,耗費龍家莊的藥材米糧;再者,我們的生意談成了,沒有理由多留你,否則我怎麼算都划不來。」

  慘白小臉上有更多脆弱淚珠,一一飄落。

  「……很抱歉,打擾龍大夫了。」平安沒再多說,朝他輕一福身,便踏著沉重如鉛的步履離開。

  佳人離去,坐在床沿的龍炎天沉鬱的靠向床柱,終於呈現在燭芒下的臉色,是揉合了死白與悲哀的顏色。

  至此,他心中試圖湮滅的眷戀,再也難以抹殺。

  他對自己冷血與否的分界早已麻痺,分不出是對是錯、是真是假。但他清楚知道,他對她說她的存在已經不稀奇,是謊言;否認自己內心沒有恐懼,是謊言;說她的情意噁心,是謊言。

  天曉得,當他聽見她毫不猶豫說出喜歡他時,他有多麼興奮雀躍,那是任何喜悅都難以比擬,但她的心疼,又驟然將他打醒--

  他承認自己是個自私的人,卻不想對她用上任何一分自私,因為他明白,這樣的自己定會令週遭人飽嘗心痛,他所能選擇的只有放手,即便想一輩子擁有她,想到心都擰了……

  他不冷血嗎?否則怎會傷了他滿心想疼寵的女人?

  「為什麼是我?為什麼是我?!」原來,懂得憎恨,是這種滋味……

  龍炎天握拳,十指深陷於膚肉間。

  他頹然倒回床上,自床柱垂落原處的帳幔,印上了憂目驚心的鮮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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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鎮某間老藥鋪前,眾集了平日少見的人潮,人人扶老攜幼排在鋪門外候著,就見藥鋪內,一張張藥方不間斷的遞到藥櫃前,幾個夥計正忙著抓藥,一刻也不得閒,生意興隆!

  「神醫,您怎麼在我的藥方上寫了巴豆?」沒記錯的話,巴豆吃了可是會瀉肚子的呀!

  「不想吃就滾。」病患口中的神醫冷冷應道。

  「別擔心,巴豆用於寒積便秘、下腹水腫,峻下積滯,逐水消腫,豁痰利咽。  所謂用藥不當,雖以當歸也可致人於死;倘若用藥得當,巴豆亦能起死回生。懂了吧?」

  接在神醫後頭開口的,是一名體態豐腴的少婦,見問得戰戰兢兢的患者楞楞點頭,她才又道:「懂了就去排隊領藥。」

  「神醫,您怎麼在我的藥方上寫了砒霜?」沒記錯的話,砒霜吃了可是會腸穿肚爛的呀!又一個患者戰戰兢兢問。

  「不想吃就滾。」

  「別擔心,砒霜用於殺蟲、止痢、癬瘡、蝕惡肉、走馬牙疳、治寒痰哮喘、潰瘍腐肉不脫。懂了吧?懂了就去排隊領藥。」

  「神醫,您怎麼在我的藥方上寫了蟾酥?」如果沒記錯的話,蟾酥可是有劇毒的呀!

  「不想吃就滾。」

  「別擔心,蟾酥用於解毒,止痛,開竅醒神。所謂用藥不當,雖以當歸也可致人於死;用藥得當,贍酥亦能起死回生。懂了吧?懂了就去排隊領藥。」

  「等等,讓我休息一下。」

  在解釋了十幾種藥材功效後,阿清忍不住喊暫停,示意隨侍一旁的石凌將診療室人口的竹簾放下。

  排在簾外的第六人見簾子放下,忍不住在簾子遮蔽另一頭前多看幾眼,這女子便是平安。

  離開龍家莊的前一夜,她自龍炎天的居室回到自己房裡後,赫然發現手中有股稠膩的濕濡,毫無疑慮是那時龍炎天抱住她、沒讓她跌倒,她的手去沾到他身後透 過衣衫的血跡。雖然她還是離開龍家莊了,但仍不放心,待在山腳下的鎮上遲遲未走,三日後聽說神醫在鎮上辦義診,她便前來看看。

  只不過,情意被踐踏至此,她根本沒臉上前問他身子可好。

  「他能替人看診,看來是沒事,我可以放心回京了……」平安低低喃喁,將排了大半日的位子讓給別人,轉身走出藥鋪。

  簾內

  「我沒要你雞婆。」

  讓人戰戰兢兢的龍神醫本尊,終於開口說第二句話,一身墨黑衣袍的他,一臉陰驚。

  「我雞婆?我是在替無辜的老百姓設想!是誰臭著一張死人臉義診,連安撫病患這點行醫的基本態度都做不到,又是誰拖著血不止的身子在硬撐,那個誰神智最好是清醒的,否則害人匪淺!」

  咕嚕咕嚕--

  阿清灌口茶潤潤喉,續道:「還有那個誰麻煩用腦子想想,在乎就是在乎,心裡的感覺不會因為聚首就多痛一點、少開心一點;也不會因分離就少痛一點、多開心一點。那個誰不是很自私嗎?竟然自私到把喜歡的女人趕走,那個誰還真是個笨蛋!」

  兩情相悅就差他龍大爺的臨門一腳,豈料那一腳竟把人給踢回京城,有沒有搞錯?!真是高佔他的私心了,噥!

  「方子,拿去。」龍炎天冷著臉,交給妹妹一張藥方。

  「幹嘛給我方子?」阿清不明所以,接過一看「三百斤辣椒搗碎沖服」?

  這方子治啥病,喝這個量的辣椒水,嘴會爛耶?」

  「治話多。」

  阿清深吸一口氣。「龍淡水,你是個不可理喻的大--混--帳!」

  簾外眾人被裡頭那道斥聲嚇了一跳,幾個人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龍淡水是誰呀?神醫嗎?

  「石凌,去買三百斤辣椒搗碎泡水,走之前先找條繩索來。龍清水,我這回不會容你氣得跑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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