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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重逢僅咫尺】  

  淮安國現在是外鬆內緊,表面上看不出什麼來,實際上各州郡軍營都在進行一次大規模的調度。在淮安軍府的調令下,各州郡精銳在淮安西南的廣安郡集結。

  夏初之季,徐燦也率領京週六郡的三萬徐家軍往廣安郡開拔。  

  一路顛簸讓銀林公主十分不適,但是她從來不會抱怨,此番同行是她多次向父皇求情才求得的,為了這件事,她父皇還發了好大的火。對於這點兒旅途必有的不適,她不敢抱怨什麼。

    即便獲得了父皇的同意,銀林也只能是以去廣安郡禮佛為由,在輜重隊裡遙遙地贅在綿延數公里的隊伍尾部,平日不能接近中軍,到達廣安郡之後,就再也不能隨徐燦再往前去。

    沿途除了顛簸之外,有那麼多事情是她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在克服了前幾天的胃口不調之後,銀林公主的注意力漸漸被車簾外的世界所吸引。

  她自幼看慣了宮中的金瓦水磚,下嫁徐燦後,偶有出門,所見也大都是達官貴人的園林別坻,哪裡見過木柵為牆茅草為頂的茅草民宅。不知道住進去又是一番什麼樣的滋味呢?

    跪趴在路邊迎送徐家軍的平頭老百姓們滿面塵灰、頭髮蓬亂,小孩們身上的衣服鬆鬆垮垮的,以前聽府裡的丫鬟們傳說,京城外有很多不開化的平民,為了節省幾文錢,小孩的衣服是不丟的,大兒穿不下的衣服繼續給二兒穿,二兒穿不下的衣服繼續給三兒穿。有的家只生一個孩子的,乾脆就直接買大人的衣服給他,一穿能穿好幾年。

  銀林覺得這些平頭老百姓真奇怪,幾文錢有什麼好省的,不就是幾件衣服嗎,都捨不得給孩子買,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會比自己的孩子更重要?想到孩子,她不免又陷入了鬱鬱寡歡的情緒之中。

    行了半個月,廣安郡遙遙在望。這日正近午時,隊伍忽然毫無預兆地停了下來。銀林對此覺得很是奇怪,這些天來,徐燦一直在中軍帶隊,她的車馬在後軍的輜重部隊之中,因糧草重要,周邊有重兵保衛,她並不知道前面發生了何事。

  掀開車簾,車旁騎馬隨行的戴熙立即策馬到窗前聽候吩咐。

  戴熙是三品帶刀御前侍衛,武功很是了得,比起御前侍衛總教頭蔣衡的武功而言只高不低。整個淮安國裡,當朝皇帝只封了三名三品帶刀御前侍衛,戴熙就是其中一名。

  銀林是皇帝看著長大的女兒,且皇帝非常看重徐家,一同意銀林隨軍之後,當即調派戴熙跟隨在銀林身邊,聽候公主節制。戴熙今年年方二十八,肩寬腰窄,平日裡在京中走動不知道俘獲了多少官家小姐的芳心,此時正是建功立業的大好年齡,皇帝讓他出來,多少也存了讓他拓廣視野的意味在裡面。

  銀林問道:「前面發生了什麼事?」

  「屬下不知。」

  「去看看。」

  戴熙坐直起身,抬頭往前看去。道路狹窄,行軍擁擠在一團,如果騎馬前行,必然要踩踏到管道兩旁的農田。徐家治軍很嚴,踩踏農田者當眾鞭二十,不論是否皇親貴胄,徐家一向執法如山,因這多年積威,才在淮安聲名赫赫。

  戴熙不敢觸徐家軍的逆鱗,很乾脆地下了馬,一撂袍角,在稠密的士兵中穿插前行。

    銀林心裡忐忑不安,自從啟程後,她很久沒有能見到徐燦了。侍女安慰她說這是正常的,軍中畢竟不同徐府,徐燦自是有很多事情要忙,過一陣子就會習慣。但是隨著大軍南下,這種不安沒有消失,反而越來越嚴重。銀林看著遠方開始出現的隱約的連綿山脈,雖然只是在天際出現了一片連綿的陰影,在她眼中卻如即將到來的風暴,她隱約有了不祥的預感。

  這種不安的預感隨著等待時間的延長愈演愈烈,戴熙已經去了半個多時辰了,仍然沒有回來,並且隊伍也依然沒有繼續前行的徵兆,反而從中軍下達了原地休整的命令。  

  直到銀林坐不住想要親自上前的時候,她身邊的侍女才驚喜道:「戴侍衛回來了!」

    銀林定睛看去,果然是戴熙越過人群,不多會兒就到了車前。

  他的神色有些怪異,銀林不及多想就問:「中軍發生了什麼事?是不是有刺客?」她現在擔心的就是徐燦的安全。

  戴熙道:「公主多慮了,並無刺客。」

  「那大軍是因何事耽擱?」

  戴熙道:「蔣教頭回來了。」說完閉口不言。

  銀林則是心下一驚,因為她出京,父皇派給她一隊宮中侍衛隨身保護。徐燦前些日子借去了幾個好手說是要提前探探雁過山的風聲,其中就包括了蔣衡。

  她連忙問道:「蔣衡回來了?……你是說,只有他一人回來了?」

  戴熙點頭應是。去的一干侍衛的實力不弱,可是只有蔣衡一人回來了。他們領的命是暗中刺探,既然是暗中,那麼就不會刻意地挑起對方的注意,會著意避過對方的大部隊,然而居然只有蔣衡一人回來,並且身上傷痕纍纍,使得他們不得不對雁過山的實力重新做一個評估。

    銀林有些失神地道:「我一直以為民間傳說黑旗寨的可怖,傳說有進無出,只是誇大其詞。黑旗寨再怎麼說也不過是一群山賊組成的烏合之眾,原來居然如此厲害。」  

  戴熙忽然說道:「屬下還見了蔣教頭,親耳聽見他說了一些奇異的話。」

    「奇異?什麼話?」

  戴熙看了銀林一眼,低下頭去:「他說,似乎是徐府的二夫人在雁過山上。」

    銀林愣了愣神,才反應過來戴熙所說的徐府的二夫人是何人,她狠狠地一拍車壁怒道:「胡說八道!」

  這一聲著實響亮,震得周邊不少兵丁奇怪地看了過來。銀林頓知失態,咬牙忍了衝動,低聲問道:「他確實看清楚了?」

  「確實看清楚了,對方還叫了他的名字。」

  「江凝菲……她現在怎麼樣了?」

  「蔣教頭沒有說清。」  

  戴熙離去後,銀林在車中坐立不安。她沒有想到江凝菲還活在世上,江凝菲離開徐府之時正是寒冷的天氣,京城裡不見蹤影,好些人傳說她單人獨騎地從城門出去了,她怎麼想也想不出一個沒有人呵護的女人怎麼能在那樣的冰天雪地裡活下去。

  既然現在是在黑旗寨裡,也許是被俘獲上山的吧,現在的生活一定很淒慘吧。銀林惡意地想。她曾經對江凝菲抱有一絲愧疚和可憐,但是在聽到她還活著的消息,並且很有可能重新融入她的生活之後,那一丁點兒的愧疚和憐憫立即變成了惡狠狠的怨毒。

  她好不容易捍衛了自己的地盤,好不容易把她趕了出去,為什麼江凝菲那個可惡的女人卻像冤魂一般陰魂不散地纏著她,不給她一個安生日子過。  

  在銀林因為擔憂而生恨之時,徐燦卻心情煩悶得慌。

  他從蔣衡的帳篷裡出來,因為他的傷勢不輕,且又連日奔波,不得不暫時駐紮在這裡給他半日的休息。

  蔣衡方才對山上情況的描述對他的幫助很大,但是最讓他失神的消息還是那一個——江凝菲在山上,似乎過得不錯的樣子。

  他不經意地往遠處那片連天的山脈看去。他不知道她為什麼會上山,是被俘獲的嗎?可是蔣衡說不像,因為她主動地拿起了武器,保護山上的匪賊。

  她究竟怎麼了?她怎麼能夠下得了手去殺人?徐燦覺得痛心欲絕,江凝菲何時變成了這樣,她明明曾經是那麼美好可愛,在他的懷裡祈求他的保護。他曾經以為他並不在意江凝菲的離開,在她變得讓他更加無法忍受之前放開她,他至少還能夠永遠記住她善良可愛的樣子,而不是一個被妒忌變得醜惡的毒婦。

  徐燦覺得這就像是一場噩夢,命運在他面前,兇惡地把曾經地美好撕碎。現在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   ***  
 
 寧非現在正坐在自己房中的床上,蘇希洵將裝著藥物和紗布的籃子擱在床沿邊,正準備給她換藥。她忽覺一陣惡寒,她警惕地往四周看了一圈,確定房間裡再沒有其他可疑人物,不由心中驚怪不已。剛才那陣感覺就好像是被誰在背後詛咒了似的,渾身雞皮疙瘩直豎。

  她身旁一人咳了一聲,寧非回過神,感覺正襟危坐,乖乖地把手伸出去,做出一副視死如歸的表情。

  蘇希洵見她如此,無奈地道:「你做這一副表情給我看作甚,反正藥還是要換的,你如果知道痛當初就不該那麼衝動。」

  寧非苦起臉:「當初覺得爽了,哪知道會留下這種後果。我真寧願被多砍兩刀,都不要換一次藥。」

  「你就繼續堅持你的謬論好了。」蘇希洵嘴裡說得狠,手上動作則很是輕柔,把圈在她手臂上的繃帶一層層地繞下來,露出了裡面包裹的一層藥棉,輕輕地掀開一角,可是沒能揭開來,就如他預計的一樣,藥棉毫無懸念地被血漬凝固在傷口上了。

  他小心翼翼地觀察寧非的臉色:「疼嗎?」

  其實寧非已經覺得疼了,卻搖頭道:「早也是一刀,晚也是一刀,你該做什麼就做什麼。」

    蘇希洵沉吟片刻:「你稍等會兒,我去煮一碗湯藥來。」

  「什麼湯藥?」

  「給你緩解一些疼痛。」

  寧非對此敬謝不敏,蘇希洵熬的那種緩解疼痛的湯藥她記憶猶新,又酸又苦奇臭無比,她寧願把自己舌頭嚼了吞了,都不想再嘗一次那種味道,於是連忙用完好的右手扯住蘇希洵衣角:「你回來!」  

  蘇希洵愕然停步,瞪著她抓住自己衣角的手不說話。

  寧非方注意到,她這回太激動了,噌一下就把人家的袍腳拉了起來,裡面雪白的褲子都露出來了。她驚得幾乎就要翻了白眼,連忙把手裡的東西放開。

  蘇希洵一下子都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氣氛尷尬得緊,直到寧非說:「那個……對不起,我什麼都沒看見。」不能怪寧非羞愧,就算她是閱盡千帆的現代人,現在面對的卻是別具特色的古代褲子。寧非在前一世一直以為古人的褲子和後來是很相像的,直到自己到了這個破時代,才知道兩根褲管之間根本沒有辦法縫合,是開了縫的。

    就算這時候的褲子用的布料多,粗劣一眼看過去根本看不出端倪來,但是隨意掀了人家袍腳看褲子也是極為不禮貌的事情。寧非剛才是真的沒有看到,並且也在心中念叨著自己絕對沒有看到,可是這等尷尬事情又如何能夠說得清楚?

  平日裡寧非或是裝得恪守婦道的樣子,或是表現出生人勿近的狠樣,很難看到她還會有這副模樣。蘇希洵覺得有趣,乾脆順勢逗起她來:「你沒看見什麼啊?」

  寧非連翻白眼,話根本接不下去。她發現最近幾天來,蘇希洵逐漸得寸進尺。他可是個打蛇隨棍上的主兒,見風使舵的功夫很高,給他點兒好顏色看就開始調戲起人來了。

  蘇希洵乾脆坐在床沿上,和她並排在了一起,重新執起她的左臂:「是不是不想喝那藥?」

    「寧死不喝。」

  「可是直接換藥很疼的。」蘇希洵一邊說一邊拿拇指蹭她手臂上的肌膚,說話裡分明帶了笑意。

    寧非咬牙切齒道:「你換吧,難道我還能疼死不成?」  

  蘇希洵歎了口氣,從竹籃裡取了剪刀和棉花出來:「你可要忍著別動,戳進去了就是傷上加傷了。」

  他用棉花蘸了清水,一點點地沾濕被血漬黏在傷口上的藥棉,小心地用剪刀把脫離的部分剪開。

    比起受傷而言,換藥的時候是更為痛苦的。受傷只是片刻的爽快事情,而換藥卻要看著別人拿了鑷子剪子在傷口上磨來磨去,就好像活生生地被揭了一層皮。寧非不是不知道,而是實在沒那個臉要蘇希洵為了這點破事還要再花上一兩個時辰去熬藥。這算什麼啊,本來就是在山上白吃白喝的,還要欠人家的情,還要越欠越多。

  蘇希洵自然知道其中苦楚,下手很是謹慎,也很利落。他專注於手中的動作,盡量快速的解決問題,沒有餘力去注意寧非的情況。好在她很聽話地把手放著,動也不動地停留在他膝上。

    一番功夫下來,他固然是弄得滿頭大汗,寧非也是唇色青白,但依舊硬氣地沒有吭聲,一雙手都握了拳頭狠狠地忍耐著,沒有半點動彈。  

  蘇希洵長出了一口氣,默默地收拾好物件,放在床邊的小桌上,回過頭來看寧非時,發現她還呆坐著,眼神有些茫然的樣子,大概是有些脫力了。他迅速地收拾好了零碎,坐到她身邊,想了一想,然後伸手把她拉了過來。

  果然是痛懵了,寧非一點反應也沒有,乖乖地被他拉到懷裡。蘇希洵歎息著,既是惱她倔強,也是慶幸有這樣的機會能夠順理成章地拉她入懷,否則下一次不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

    他一隻手從後面攬著寧非,將她枕到自己肩上,緩緩地拍撫著她的後背。這時候沒有其他人了,安靜得無法形容。一種奇怪的情緒慢慢地侵染了上來,蘇希洵越想越覺得五味雜陳。他以前哪裡會想過自己還會有這樣的一天,被個女人弄得一顆心上上下下不得安生,酸甜苦辣鹹一道兒地嘗過了。

    寧非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女人呢?蘇希洵覺得很是不可理喻。他敢保證,就算尋遍整個淮安國,哪怕是山嶽國,都不可能找出第二個寧非來了。他真沒想到過事情變化得如此順理成章。寧非根本就不像個被休出家門的棄婦,甚至還像沒有成過家不諳世事的女孩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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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淡淡的曖昧】  

  徐燦大軍向雁過山以東集結的消息很快傳回了寨裡,大家開始磨刀霍霍,等待著兩方交戰的那一日。不過準備是準備,卻還不到火燒眉毛的地步,防守之道莫過於外鬆內緊,各項細節自有各個關口的關長操心,至於葉蘇二人,只需做好自己份內的事情便可。  

  蘇希洵坐在竹樓外搭憩起的小屋裡,正有寨眾向他回稟事情。先段時間俘獲的淮安國探子熬不過連日的逼供,說出了一些有趣的消息。

  淮安大軍南下是板上釘釘之事,至於統帥者為何人,只需稍加打探就能夠知道結果。但是不論是蘇希洵還是葉雲清,都不會想到,就在大軍之後,居然還會有一個公主的行隊……據說是去廣安郡禮佛,並不隨大軍直接開拔到雁過山下。  

  蘇希洵摸著下巴思忖,如果形勢運用得當,那個什麼公主倒是可以利用的。他點頭道:「查得很好,你去傳話給習黑,讓他派手下十二士,前往淮安軍必行之路探探風聲。」

    「是。」那人領命即走。

  蘇希洵站起身,覺得腰背上有些酸疼,略一思考才發覺不知不覺之中一天又過去了。防務更換和錢糧劃撥的問題耗費了他許多的精力,此時事情大致處理完畢,才知道時間流逝之快。

    似乎還有什麼事情忘了沒做。他左右看看,恍然大悟,忘了今日是給寧非換藥的時候。

    從處理事務的小屋回到竹樓不過是很短的時間,可蘇希洵自從從公事裡回過神來,一心就撲在竹樓裡的寧非身上,恨不能早點回來。回了自己房內拿了藥籃,整理了儀容才裝模作樣地緩緩走向寧非的居處。  

  ***   ***  

  寧非此刻忽覺一陣惡寒,她警惕地往四周看了一圈,確定房間裡再沒有其他可疑人物,不由心中驚怪不已。剛才那陣感覺就好像是被誰在背後詛咒了似的,渾身雞皮疙瘩直豎。

    但她沒能疑神疑鬼多久,卡嚓一聲響,門被奇異地推開了。

  那扇門可是上了閂的!

  寧非本就心驚肉跳,聽到聲響嚇得站了起來,回頭看去,方知是蘇希洵手提著一個竹籃走了進來。  

  「怎麼了,臉色那麼白?」蘇希洵問,「手上還很疼嗎?」

  寧非搖搖頭:「你以後能不能進門先敲一敲,啊,我不是說禮貌問題,真的是很容易把人嚇到。」

  蘇希洵回過神,原來他進來之前一邊心癢難耐,一邊刻意強調自己要從容而萬萬不能急進,一時沒注意,推門時不自覺將門閂給折了。他心中羞赧,臉上卻不改色地道:「門閂好辦,明天我給你削一個新的,今晚先拿一把筷子代替好了。」

  「在你們這裡,有門閂和沒門閂好像都差不了多少的吧。」

  蘇希洵乾咳數聲,適時地轉換了對他不利的話題:「你那傷口已經好幾日了,藥效已經過去,我今日給你換新藥。」說完不久就無奈地道,「你做這一副表情給我看作甚,反正藥還是要換的,你如果知道痛當初就不該那麼衝動。」

  寧非苦起臉:「當初覺得爽了,哪知道會留下這種後果。我真寧願被多砍兩刀,都不要換一次藥。」她雖然怕痛,但還是乖乖地在床邊坐下,視死如歸地撩起袖子伸出手來,當真有一往無前的氣勢。

  「你就繼續堅持你的謬論好了。」蘇希洵拉過椅子在她對面坐下,嘴上說得狠,手上動作則很是輕柔,把圈在她手臂上的繃帶一層層地繞下來,露出了裡面包裹的一層藥棉,輕輕地掀開一角,可是沒能揭開來,就如他預計的一樣,藥棉毫無懸念地被血漬凝固在傷口上了。

  他小心翼翼地觀察寧非的臉色:「疼嗎?」

  「早也是一刀,晚也是一刀,你該做什麼就做什麼。」

  蘇希洵沉吟片刻:「你稍等會兒,我去煮一碗湯藥來。」

  「什麼湯藥?」

  「給你緩解一些疼痛。」

  寧非連忙用完好的右手扯住蘇希洵衣角:「你回來!」

  比起受傷而言,換藥的時候是更為痛苦的。受傷只是片刻的爽快事情,而換藥卻要看著別人拿了鑷子剪子在傷口上磨來磨去,就好像活生生地被揭了一層皮。寧非不是不知道,而是實在沒那個臉要蘇希洵為了這點破事還要再花上一兩個時辰去熬藥。這算什麼啊,本來就是在山上白吃白喝的,還要欠人家的情,還要越欠越多。  

  蘇希洵愕然停步,瞪著她抓住自己衣角的手不說話。

  寧非方注意到,她這回太激動了,噌一下就把人家的袍腳拉了起來,裡面雪白的褲子都露出來了。她驚得幾乎就要翻了白眼,連忙把手裡的東西放開。蘇希洵今日穿的並非騎裝,而是常裝。

    說到寧非為何如此大驚失色,就要講到常裝褲子的不同,兩根褲管之間根本沒有縫合,是開了大縫的。這種褲子在便溺時很是方便,男人扒開褲縫就可以解決問題了,不必再解開束帶。

    蘇希洵一下子都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那個……對不起,我什麼都沒看見。」寧非剛才是真的什麼都沒有看到,並且也在心中念叨著自己絕對沒有看到,可是這等尷尬事情又如何能夠說得清楚?

  對於底下是否走光,蘇希洵並不覺得很擔心,他將束帶扎得很緊,布料也用得多,想要看到其中端倪是難上加難。不過寧非這種樣子還真是好笑,他覺得有趣,乾脆順勢逗起她來:「你沒看見什麼啊?」  

  寧非連翻白眼,話根本接不下去。她發現最近幾天來,蘇希洵逐漸得寸進尺。他可是個打蛇隨棍上的主兒,見風使舵的功夫很高,給他點兒好顏色看就開始調戲起人來了。

  蘇希洵乾脆坐在床沿上,和她並排在了一起,重新執起她的左臂:「咱們不打岔了,我話說在前面,不喝藥很疼的。」

  寧非咬牙切齒道:「你換吧,難道我還能疼死不成?」  

  蘇希洵歎了口氣,從竹籃裡取了剪刀和棉花出來:「你可要忍著別動,戳進去了就是傷上加傷了。」

  他用棉花蘸了清水,一點點地沾濕被血漬黏在傷口上的藥棉,小心地用剪刀把脫離的部分剪開。蘇希洵自然知道其中苦楚,下手很是謹慎,也很利落。他專注於手中的動作,盡量快速的解決問題,沒有餘力去注意寧非的情況。好在她很聽話地把手放著,動也不動地停留在他膝上。

    他甚至覺得這短短的換藥時間,比他處理了一天的事務都要艱難。

  一番功夫下來,蘇希洵固然是弄得滿頭大汗,寧非也是唇色青白,但依舊硬氣地沒有吭聲,一雙手都握了拳頭狠狠地忍耐著,沒有半點動彈。  

  蘇希洵長出了一口氣,默默地收拾好物件,放在床邊的小桌上,回過頭來看寧非時,發現她還呆坐著,眼神有些茫然的樣子,大概是有些脫力了。他迅速地收拾好了零碎,坐到她身邊,想了一想,然後伸手把她拉了過來。

  果然是痛懵了,寧非一點反應也沒有,乖乖地被他拉到懷裡。蘇希洵歎息著,既是惱她倔強,也是慶幸有這樣的機會能夠順理成章地拉她入懷,否則下一次不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

    他一隻手從後面攬著寧非,將她枕到自己肩上,緩緩地拍撫著她的後背。這時候沒有其他人了,安靜得無法形容。一種奇怪的情緒慢慢地侵染了上來,蘇希洵越想越覺得五味雜陳。他以前哪裡會想過自己還會有這樣的一天,被個女人弄得一顆心上上下下不得安生,酸甜苦辣鹹一道兒地嘗過了。

    過了一陣,寧非眼睛裡漸漸凝出了一點水花,終於有點反應了。蘇希洵一直低頭小心地觀察她的反應,看到這情況,才輕聲地問:「很疼?」

  寧非還是過了一會才有反應:「一點點。」

  蘇希洵無語了,這分明就是痛懵了的症狀。好幾年前的那次,習黑有顆牙沒長好,老出炎症,只好請他幫弄掉。習黑仗著自己有內力護體,裝硬漢死頂著不喝鎮痛藥。蘇希洵當時用架子把他的頭和嘴固定了,拿錘子給他把牙敲松,用鉗子鉗出來,再拿鑷子一點一點將斷在牙床裡的牙根挑出來,痛得他是死去活來,連自己屋子住哪裡都忘記了,應是搖搖晃晃地走到豬圈把那裡當成了自己的屋,直到第二天神智才正常了些。自此後,習黑再也不敢跟他面前裝硬漢了,實在是痛怕了的。

    寧非手上這口子老大一條,跟百年蜈蚣似的老粗,剛才那樣又洗又剝的,變成這樣也難怪。

    寧非的氣息暖暖的,近在咫尺,好像一把小刷子刷得他心癢難耐。蘇希洵後悔了,當時沒想仔細,習慣性地順了她的意。以後可不能再這樣,不然最後心疼的還是他自己。寧非很快回過了神,然後察覺到了自己的處境。蘇希洵攬著她的肩膀,雖然什麼事情都沒做,但是那感覺格外的曖昧。她靜悄悄地不敢動彈,一時間頭腦都發熱了。  

  ***   ***  

  時值傍晚,蘇希洵在竹樓外面兜來兜去。換藥那次之後又過了三天,這段時間以來,蘇希洵敏銳地發現寧非對他的態度竟似有所軟化,不知道究竟是出於何種心理,他覺得在這個敏感時間裡二人獨處十分難受。

  那一天,他把痛得有些失神的寧非攬在懷裡靠著,兩人很久都沒說話,也沒有動彈。等到葉雲清在外面咋咋呼呼地喊「晚飯回來了」的時候,寧非才匆忙地把他推開,一副欲蓋彌彰的樣子,蘇希洵才知道她早就回過神來了。

  她竟毫不反抗地在他懷裡呆了那麼久!

  蘇希洵心癢難撓,恨不能直接問她為什麼。會不會是因為她也有些動心了呢?可如果不是怎麼辦?在公務上殺伐決斷無往不利的蘇二一時皺眉一時苦笑,拿不準主意。  

  外面路過的寨眾看到他團團亂轉的樣子,還以為遇到了艱難的困境,百思而無法解決,紛紛上前關心地詢問狀況,全部都被他心煩地兩眼一瞪,嚇得倒退三步趕緊遁走不提。

    太陽即將下山,天上飄了絲絲縷縷的紫色雲霞,如同漂浮在靜謐的深潭上的輕紫薄紗,令他浮想聯翩。他都沒有察覺自己竟然發起呆來,嘴角還露出詭異的笑容。

  這下子,打他身邊路過的人更是驚駭欲絕,只覺得雞皮疙瘩從背後毛毛聳聳地豎立起來,忙不迭退避三舍,絕不願意走近他方圓三十丈內。  

  葉雲清從廚房拎了食盒回到竹樓時,絕沒想到看到的蘇希洵會是這樣一副奇怪的模樣,一忽兒皺眉沉思,一忽兒咯咯輕笑,好似發了失心瘋的病人。他遠遠站在蘇希洵身外三十步處,膽戰心驚地揮手道:「蘇二,蘇二,你你還好嗎?」  

  因他這聲叫喚,蘇希洵從臆想中驚了回來,眼前的一片浮湮沒有了,天還是那塊天,卻因晚霞的落幕,紫色的雲絲已然失了色彩。

  他頓時呆怔,繼而懊惱不休,這是何等的失態!要失態也應當在屋裡失態才對。

    葉雲清看到他似乎恢復了常態,鬆了一口氣,走了過來,攬住他肩膀問:「蘇二啊,你有什麼想不開的事情就說出來吧,咱們好歹兄弟一場。有什麼難辦的事說出來,哥哥保準能幫你辦到!」

    可是蘇希洵在他面前是悶葫蘆慣了,平時有事情也不會麻煩別人代勞,葉雲清毫不意外地看到蘇希洵沉下了臉色,拍開他的狼爪,轉身往竹梯走。

  葉雲清念頭稍微一轉,他和蘇希洵在一起那麼多年,就算不是一條對方肚子裡面的蛔蟲,多少也算是半條肚子裡的蛔蟲了,摸著下巴上新長出來的胡茬,嘿嘿奸笑:「嘿嘿,該不會是你有色心沒賊膽吧。嘿嘿嘿嘿,沒關係,老哥這方面很有經驗,今晚就幫你把那女人給捆了送……」

    他還沒說完,眼前陡然一黑,幸好多年來生死關頭度過無數次,連忙腳下一錯,果然看見蘇希洵黑著臉,一隻手五指笈張,作勢要堵他的嘴巴。

  葉雲清嘿嘿壞笑,不敢再惹惱了這尊瘟神,繞了道往樓上去。  

  他們這一通鬧,寧非在樓上聽見了聲響,拉開門口往外面看。於是看見葉雲清一臉曖昧不清的可惡笑意,蘇希洵滿面陰沉,一前一後從樓梯上上來。

  這段時間以來,吃飯問題都是由葉雲清或蘇希洵從廚房處拿來,之後就在寧非屋子裡面一同用餐,最後又由葉雲清或蘇希洵將餐具帶回廚房,寧非負責房間裡面的衛生,分工合作很是合理。

    日日相處下來,本來或多或少的疏離感和彆扭感都消失殆盡。雖然寧非極力地保留了自己的工作項目,但是葉蘇二人總會借口她臂傷未癒,連掃地之類的事情都一併代勞。  

  吃飯等瑣碎事務略過不提。吃完飯後,重頭戲來了。  

  葉雲清哪裡會不知道蘇希洵對寧非的感覺,這兩傢伙,一個像他弟弟,一個像他妹妹,雖然總是會對他因為經歷了人生多舛而形成的獨有人生觀價值觀(懶惰)提出質疑,並且強烈詆毀他不拘小節的生活情趣(骯髒),但這兩個人都是他非常喜歡的。尤其葉雲清最近還多了一項樂趣,那就是看著蘇希洵心癢難耐又不敢把心中所想付諸行動的抓耳撓腮的樣子,在一旁偷著樂。

    不過現在也折騰得他太厲害了,都已經不像那個蘇希洵了,簡直是患了癡呆的老年人,時不時就要漫山呆站,還偶爾露出慘絕人寰的笑容,嚇得山頭裡諸位響噹噹的漢子無不心中發毛。

    可憐的男人啊,大餐近在眼前卻無法享用,難怪弟兄們將蘇二的微笑形容為慘絕人寰悲劇,真是天大的杯具……葉雲清如是想。  

  葉雲清清了清嗓子,在引起寧非和蘇希洵的足夠重視之後開口說道:「寧老妹啊,我要嚴肅地問你一個問題。」

  寧非並不知道他還能問出什麼嚴肅話題,十分不給面子地道:「我有一件事要先跟你說清楚。」

      「啊?」

  「廚房今天來人跟我抱怨,十天前的食盒沒有送回去。十天前是輪到你送下去的吧。然後我就去你房間裡看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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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轉向的靠山】  

  蘇希洵無語地看著葉雲清,一副「你又來了」的表情。

  果然寧非接著說:「你難道不覺得那股怪味很難聞嗎?放在窗台上,都長了一片青和一片紅的毛,你真的不覺得那股酸臭的味道難聞嗎?」

  葉雲清嘿嘿笑著:「這麼一說我好像記起來了,啊,這幾日事情多,我剛回到房間就睡著的,難怪記不得。……那個,等會兒我就送下去。」

  「送什麼送,廚房朱師傅說了,霉成那樣,誰還敢用。那套食盒已經拿去當柴燒了,費用從你的賬面上扣除。」

  「為什麼!太浪費了!」

  寧非和蘇希洵俱是無語,臉上表情出奇地統一。葉雲清不由想到,如果以後大家還能像這樣在一起過活,那是多麼樂趣的事情,即使自己的權威性時時刻刻遭受這兩人的質疑。

    葉雲清用力清開嗓子:「寧老妹啊,你不要老打岔,我和你商量正經事。」

    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說是正經事,連蘇希洵都打起了精神傾聽。

  「寧老妹,你覺得我家阿二怎麼樣啊?」

  寧非一時沒聽懂阿二指的是哪位大人,一臉無辜地瞪視回去。然而不必等她問出口,蘇希洵咬牙切齒地說:「你找死嗎?」

  寧非恍然大悟,葉雲清口中的「阿二」就是蘇希洵吧。

  葉雲清有寧非坐鎮一旁,膽子大了許多。他是在蘇希洵淫 威下苦苦求存的一根小草,為了能夠平安生存,練就了強大無比的見風使舵的本事,好不容易終於得見一座強悍□的靠山,樂得他念由心中起,惡向膽邊生。順帶說一句,葉雲清認定的那座靠山,姓寧名非。

  靠山在場,機會難得,葉雲清一不做二不休:「寧老妹,老哥給你提一門親事如何?別看蘇二這傢伙平時挺缺心眼的,但絕對比你原來的男人強很多,你看你也是久曠之軀,他也是久曠之軀,你們兩個湊到一起正是天造地設,乾柴烈火……」

  他才說到這裡,突然口不能言,原來是蘇希洵咬牙切齒地點了他的啞穴。

    寧非聽得不知當如何作答,什麼叫做久曠之軀,什麼叫做乾柴烈火?她和蘇希洵俱是面目囧囧,相顧無言。尤其蘇希洵,不知是氣的還是慪的,臉上憋紅了一片,他半閉了眼睛,殺人一般的目光刺得葉雲清身上一陣陣地發汗。

  蘇希洵緩了口氣:「他帶的那軍被我連敗十場,他十天沒得吃肉,腦子有點糊塗了,我們要諒解他。」

  寧非連忙點頭:「是啊,老人家難免有時候會犯糊塗,我們要諒解他。」

    葉雲清氣苦,這和不得吃肉有什麼關係,且他正是男人即將三十一枝花的年歲,怎麼會是老人家呢。奈何他口不能言,微有異動想要自救,就被蘇希洵殺人視線掃射過來。習武人最講究氣機牽引,蘇希洵與葉雲清的修為只在伯仲之間,當下蘇希洵佔了先手優勢,此消彼長之下,葉雲清不敢妄動。

    他心中叫苦,原先以為寧非是他先認識的,多少回站在他這邊說話,他就多了一座靠山。哪知道蘇希洵和寧非這一男一女竟是早就看對眼了,當了他的面搞起夫唱婦隨的場面來。他叫苦不迭,以前一個蘇希洵和一個寧非各自為政地管他,如今他們兩人配合默契了,今後看來是要強強聯手對付他,這日子還怎麼過啊。  

  毫無懸念地,葉雲清被丟回了他自己的房間,要求立即收拾乾淨,不收拾乾淨不得睡覺,臨睡前由蘇希洵檢查內務。

  蘇希洵回到寧非屋裡,第一句話就是:「你別把他的話當真。」話出了口立即覺察不對頭了,葉雲清所說的話,有一部分是必須當真的,連忙補充道,「我是說,他胡說八道的那部分不必當真。」說完又想想,然後再補充,「就是乾柴烈火那部分。」

  寧非被葉蘇二人連番轟炸,見怪不怪了。蘇希洵所說的事情其實和葉雲清所說的沒有差異,不過是換了更加委婉的表述方法。  

  油燈啪的一下炸裂一個火花,蘇希洵驚醒了過來,此時夜深人靜,他們兩居然孤男寡女共處一室。

  蘇希洵雖然努力地掩飾他的侷促,一如往常地幫寧非掃乾淨地面,但是寧非終於還是察覺到了。

    隔壁是葉雲清的屋子,他在裡面轟隆隆地亂翻亂動,打掃房間也能夠掃出此等聲音,不能不說是一個奇人。  

  寧非擦乾淨桌子,將抹布晾在窗台外的掛鉤上,安靜地坐在椅子上看著蘇希洵的動作。

    他比葉雲清還要略瘦一些,昏黃的燈光之下,白皙的皮膚罩上一層薄薄的珠光,眉目間沒了日間的精明,顯得很安靜平和。可是就在這安靜平和之間,似乎還有一種難以察覺的動搖和不安。

    蘇希洵忽然聽到寧非說:「地上已經很乾淨了。」抬起頭,她正略顯無奈地看著這邊。

    「再掃下去該不會又掃折幾根竹子吧。」寧非開玩笑地說。

  「揭人老底不是好習慣,你就不怕我惱羞成怒殺人滅口嗎?」

  「我倒想看你惱羞成怒會是什麼樣子。」寧非一副好奇樣子,蘇希洵想想,自己好像真的很少有惱羞成怒的時候,以至於他都不知道自己惱羞成怒會是什麼樣。

  氣氛不知不覺之間就變得輕鬆了,寧非拍拍旁邊的椅子:「來坐一下吧,我們需要好好談談。」

    在寧非說出這句話時,蘇希洵不會想到她要談的是什麼事,畢竟她的語氣很老練,就好像說:「我們有一單生意,需要在細節方面好好談談。」  

  蘇希洵沒想多,寧非這個語氣和說法,總不能是談婚論嫁的問題吧,他略微失望地放好掃帚,坐到寧非旁邊的椅子上,雙手放在膝蓋上,坐得不動如山。

  「你知道我是怎麼樣的人嗎?輕易就下決定,將來很容易吃虧的。」

  蘇希洵疑惑,她問這個幹什麼。

  寧非輕輕一笑:「你真打定主意了嗎,連葉雲清都來說媒了,你家裡呢??家裡不反對嗎?」她沒自覺,現在這個語氣,這個態度,真像是前世被人找上門來咨詢離婚案件時的狀態,不管事務所那邊是不是明裡暗裡打眼色要她鼓吹離婚的好處,先一通說讓別人想清楚了再打官司。

    蘇希洵腦袋裡甕的一下就發昏了。他面對葉雲清時好不容易找回來的冷靜清醒,面對自己喜歡的女人時霎時間灰飛煙滅,正所謂世間萬物生生相剋,一物自有一物降。他心中哀歎,世間大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算有自己看對眼了的,也都是男方主動地追求,他自小至大都沒聽說過還有女方主動挑明來說的,就算丁家大娘駱夢涵也不曾!可他就是喜歡這樣的寧非,也許這輩子沒治了。

    寧非聽著蘇希洵慢慢地說出他家裡面的事情,在大院子裡孤獨度過的童年時期,與兄弟姐妹貌合神離的少年時期,那些泛著陰沉古舊色彩的過去都是她沒有經歷過也沒有想到過的。

    眼前這個男子有時候奸詐狡黠,有時候沉默穩重,更多的時候隱隱帶有一層隱約的執拗的自我防衛,與那樣的家庭聯繫起來,就有了合理的解釋。

  古舊的大家族能夠養育出徐燦那樣循規蹈矩的人,也能夠養育出蘇希洵這樣的叛逆分子。他在一次廟會上結識了葉雲清的師父,從此後終於開始掌握了擺脫被淹沒於族內爭鬥的能力。

    山嶽國民風開放,然而官不同貴,貴不同貧,岳上京蘇家一門作為世家大族,其間的規矩之多之繁,不是平頭老百姓能夠想到的。  

  蘇希洵的眼裡沒有淚水,但是寧非能夠感覺得到隱藏在平靜下的深沉。他應該很悲哀,母親被淹沒於那樣的深暗之中,傾盡所有深深愛慕他的父親,而他對此無能為力。

  對於他的母親只有很簡單的數句描述。可正是那些被深放於心底的感情才讓人難以說出口,好像就連說出去都是一種褻瀆。

  寧非伸出手按在他的雙眼上。蘇希洵怔住了,這動作代表了多少撫慰的意義,又包含了多少親近的意思,寧非明白嗎?

  他過了片刻才整理了情緒,淡笑著說:「謝謝你,我沒想要哭。」

  「我知道。」寧非說,她手掌下的眼窩裡乾燥溫暖,微凹下去的眼窩,挺起的鼻樑,全部被她的手覆蓋了。  

  寧非溫暖的手上帶有藥草的香味,讓人平靜。蘇希洵抓住了她的手,小心地握住。在這個時刻,過去的陳腐陰鬱與如今的平和寧靜交匯在了一起,變成格外動人心弦的感觸。

    寧非說:「大致上我已經明白了。山寨裡就有這點好處,外面那些迂腐古舊的東西傳不進來,就算進來了,當做垃圾就算了。」

  她的手被蘇希洵鬆鬆地抓著,沒好意思抽出來。而蘇希洵也在安靜地聽。

    「我們試試看吧。畢竟我有很多小缺點,說不定你知道後還不中意呢。」她剛說完,就覺得仍然放在蘇希洵鼻樑上的手被抓緊了,然後被移動下來。

  蘇希洵的眼睛從她手掌底下慢慢地露出,眼睛晶亮晶亮,含著一點點的疑惑,更多是不能置信的欣喜。他將她的手移了下來,輕輕地吮吻她乾淨潔白的手心,低聲地道:「你確定了嗎?不會反悔嗎?我這樣對你也不會反悔嗎?」

  手心裡的感覺癢癢的,寧非微動了一下手,就覺得被捉得更緊了,蘇希洵的目光裡是深切的期待。或許到了這個時候,比起繼續沉默地等待,他更希望迫使她給出一個確定的答案,無論是否接受,只要一個確定的答案。

  到了這個時候,還有什麼可以猶豫的呢?生活不就是一條漫長的道路嗎,順著道路往前走,如果走不通,那就到時候再尋找其他路徑吧。最重要的是不論如何一定要往前走,人生就那麼幾十年,等到臨終再回過頭來想,為什麼我的人生如此枯澀無聊,已經為時晚矣了。

  寧非死過一次,死亡的滋味記憶猶新,所以在這一世面對了令人苦惱的選擇,她便不會再提心吊膽猶豫不決。但是該如何表達自己的決定呢?今天主動提出這件事已經讓蘇希洵似乎難以接受的樣子了,如果再進一步該不會把他給嚇傻了吧。  

  寧非的壞心眼悄悄地浮了起來,蘇希洵一定不會知道她性格裡的惡劣因子。也是,在她那個行業裡霪浸了那麼多年,如果不是天生惡劣,後天裡也會耳濡目染出惡劣來的。

  她想乾脆破罐子破摔吧,看看蘇希洵是如何反應。如果他堅持認為女人就該三從四德,就該天真純潔,在男人的羽翼下接受保護,不能夠事事主動,那麼不在一起也好。  寧非的性格已經定型了,為了一個男人就去大幅度的修改為時已晚,既然如此,只能期望他能夠接受這樣的女子。  

  蘇希洵在煎熬中等待著答案,或許也不能說是一種煎熬。他覺得心中很平靜,手中眼中都是這個不知不覺吸引了他的寧非。他突然看到寧非眼色變了,凌厲起來,並且似乎要說出答案的樣子。

    可是卻沒聽到她說出半句話,而是把被他握住的手抽了出來。

  蘇希洵在愕然之中不由想要苦笑,乾脆去和葉雲清喝上一罈子老酒慶祝一番,人生頭一回真心就撞到南牆,失落、傷懷、以及隱約的再戰的勇氣絞成一團。

  他想,早知今日會如此,那天初遇的時候就應該謹言慎行,先瞭解清楚對方的為人再說話。看來他那惡劣的形象是無法扭轉了。

  接下來是他事先絕對無法想像的,就算多年後子女成群兒孫滿堂,回顧起這段往事來,他仍然忍不住要嘀咕:「聞所未聞,聞所未聞!」  

  寧非站了起來,兩個人的距離很接近,她毫不猶豫地憋著一股倔氣地將蘇希洵推倒在床。

    天旋地轉中,蘇希洵根本沒想到要回擊,防禦系統反射神經全告失效。他屈肘才想撐坐起來,就看見寧非站在床邊彎下了身子看他,臉上的自信和神采飛揚,讓蘇希洵在那一刻忘記了動彈,他只想一直一直地看,牢牢地記住這一刻,這樣美麗的神采以後還能在誰的身上看見呢?

    寧非沒有給他足夠的時間牢記這一刻,因為接下來的事情才是深深地沁入了蘇希洵的靈魂。她俯下身將兩隻手都握上蘇希洵的肩膀,他不得不屈服地躺回了床上,屈起的肘部放鬆了,但是身體更為緊張,因為寧非站在他雙腿之間,兩人是那麼接近。

  然後更加接近。

  然後是一個夢想之中想要卻得不到的親吻。  

  時間並沒有過得很慢,然而在蘇希洵的眼前,這一切都在緩慢地進行著,讓他得以清晰地記憶在心中。他鬆懈地躺在床上,終於忍不住激動,猶疑地伸出雙手環抱住了寧非,然後不再懷疑地收緊。他不讓她再以俯身的姿勢,而是以兩人緊緊相擁的姿態感受相互之間的呼吸。

    其實僅僅是淺嘗輒止的親密動作,不過夠了,很足夠他從中確認更為重要的事實了。

    原來這才是珍愛的感覺,這才是溫香軟玉在懷的感覺。難怪那麼多英雄人物願為紅顏禍水折腰。

    可是寧非既不是小家碧玉,也不能算是大家閨秀。她在山寨住了這麼久,平日裡的接人待物很難讓人聯繫到溫香軟玉或是紅顏禍水之類的詞語,就連紅袖添香用在她身上,蘇希洵都覺得是一種貶損。

  這樣的女人是可與男人比肩共騎的,而不是一味乞求他人保護。這樣的人是強者,他希望自己能夠保護和愛護她,但是沒有他的陪伴,她也一樣能夠頑強地生存下去,因為她有一個堅強不屈並且自尊自立的靈魂。  

  「這算同意了吧?」蘇希洵低聲地詢問。

  「如果你不覺得這樣的女人很離經叛道,並且能夠忍受。」寧非不懷好意地說道。

    蘇希洵收緊了手臂,將她按在自己肩上,歎息地說:「還有什麼會比這一刻更為美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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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眾聚集英堂】  

  廣安郡,位於淮安南部邊陲的一個人口眾多的駐兵要地。淮安南部山區連片,一條澄水橫貫東西。大約千餘年前,這裡並不屬於淮安,而是山嶽國的屬地,山嶽派駐一支萬人部族到此戍守邊防,隨著軍需物品不斷供應,山嶽商人也聚集在江水北側,此後來往人越發眾多蜘蜒蜮蜷,閤閨閣隤終於設郡建制。

    臨到廣安郡之時,銀林公主終於與徐燦所率徐家軍告別,被送入廣安郡之中。她遠遠看著大軍西去的煙塵滾滾,心中忐忑不安油然而生。或許這一次拚命向父皇請求隨軍前來的決定是正確的,不論徐燦發生什麼事情,她都一定要在他的身邊。即使女子不能隨軍上陣,但是能靠近一分就是一分。

    此時此刻的銀林公主,或多或少地能夠體會到了那些目送丈夫兒子走上戰場的妻子的痛苦。

    徐燦並不知道銀林的不安,他現在全心全意都投注在淮安西南之外那一片幾無人煙的龐大山地。連綿的山勢阻擋了淮安與山嶽的交通。

  山嶽的富庶是淮安難以想像的,在商人們回到淮安的家中,首先誇耀的就是岳上京裡那遍地黃金的富裕景象。岳上京中幾乎十人一商,他們對此難以置信,如果山嶽經商的人那麼多,還有誰去種地?如果不種地,山嶽人又是怎麼維持生計的呢?

  於是在百年之前,針對山嶽的侵攻之戰開始了。在百年前那場驚世之戰中,淮安一方相繼佔領了山嶽的廣安郡、廣南郡。徐家先祖率領大軍孤軍深入山嶽,憑一萬重騎二萬輕騎攻下山嶽國都。

    可惜那是絕對的險境,如果久留,不但不能獲取利益,相反還會是己方陷入山嶽的反撲之中,於是那位徐家先祖一擊即走,他的最大的戰利品就是被俘獲的山嶽前王。

  此後兩國議和,山嶽在放棄了一部分利益之後,換回了流落在外的皇帝。

    時光荏逝,徐家的風光延續了百年,百年之後,徐燦帶著先祖延續下來的榮耀,再度站在了雁過山腳下。

  雁過山,雁難過。

  這座山脈連綿起伏,阻擋了山嶽與淮安的通路,正是因為這座大山的阻隔,百年前侵京大戰那時,徐家先祖才只能以騎兵匆匆突入,無法攜帶輜重糧草,更無法在岳上京陷落之後長期執政管理。

    而現在岳上京不但不滿足於這座山的阻隔,還背棄百年前的誓約偷偷設立一座大營,企圖鞏固邊境防守,更有甚者,或許他們會企圖重新奪回廣安郡與廣南郡等幾個郡縣。正因動向不明,目的不明,皇帝才會如此重視,要求徐氏一門務必傾力出擊,將山嶽的邊防武力剿殺於搖籃之中。

    他下令面向黑旗寨的方向安營紮寨,做出一副要攻打黑旗寨的態勢。傳令官匆匆下去,幾個副將在他旁邊與他一同觀察地形。

  徐燦手裡的羊皮卷軸是前輩所畫,蔣衡前些日子前來時做了一些備註。他和幾個副將參將一一比對了地圖和實際地形,開始商量攻打事宜。  

  此番最重要的任務是將山嶽國派駐於雁過山裡的秘密大營給找到,然後一舉剷除。至於黑旗寨,只是用於實現聲東擊西之計的一個工具。

  副將夏侯錦是個綿裡藏針的漢子,他看起來似乎很粗獷,實際肚子裡藏的彎彎比徐燦不知多了多少,當即提出了對黑旗寨的質疑:「目前有諸多消息傳來,言說黑旗寨並非尋常土匪,而是山嶽國的另外一支力量。我們如果要拔掉山嶽的秘密大寨,就必須要仔細考慮黑旗寨的危險性。」

    參將勞德說:「末將認為這不過是黑旗寨壯大自己聲勢慣用的手段罷了,在山嶽裡還有傳言說『拔毛寨是淮安的秘密軍隊』。況且他們如果是山嶽的力量,為何連山嶽商人的物品都搶。縱觀黑旗寨十餘年間所搶大宗商隊不下百餘起,對於山嶽淮安商旅都是一視同仁,應該不存在傳言所說的情況。」

  徐燦仔細思索,覺得勞德所說很有道理,又不忍削了夏侯錦的面子:「兩位說的都很有道理,如何進攻還要從長計議。」  

  徐燦當先上馬,率先馳馬在今夜安扎的營地周圍蕩了一圈,一個計劃已經成型。

    當天夜裡,他再次召集夏侯錦、勞德等人到中軍帳裡謀議。

  「當下最緊要的任務就是要尋出山嶽秘密大營的所在,但是如果我們尋找時間拖延,必定會引起對方的警惕。因此不得不充分利用黑旗寨。勞德負責尋找秘密大營一事,夏侯錦負責本營防務,務必在三日內完成。」

  此話一發,夏侯錦立時就知道了徐燦的言外之意,他並不相信黑旗寨是山嶽的駐防力量的說法。不過他只是略微凝神就沒有再提,畢竟傳言本身只是傳言,在有足夠證據之前,傳言並不值得被人相信。

  夏侯錦釋然之後,就對徐燦的計劃提出了質疑:「不引起對方警惕是不可能的,我們一萬精騎兩萬輕騎以及一千戰車到此,隊伍浩浩蕩蕩,數十里外都能見到煙塵滾滾。如果山嶽秘密大營就在雁過山中,現在定是已經派人在暗中觀察我們的動向,我們當務之急是做出全力剿滅黑旗寨的姿態,降低對方的警惕。」

  「夏侯有何建議?」

  「我們可做出一副長期安扎於此,務求盡剿黑旗匪徒的姿態。因此搜尋秘密大營位置的時間不必限定在三日內,可以鋪開式地慢慢進行搜索。每日派出小隊進山,名為砍柴,實為搜尋。」

    「夏侯說得甚是,」徐燦考慮之後,越發覺得長期堅持更為有利,當即擬了命令,將令牌交予輕騎百千長,命其安排十組小隊負責搜尋事宜。  

  ***   ***  

  山外密林裡雀鳥驚飛,獸吼異常,山寨裡的人個個開始磨刀霍霍,恨不能早日衝下山去將那群王八羔子統統趕回老家去。

  雁過山主峰嶺頂的巨鐘被敲響。這盞一人多高的古舊銅鐘只有在備戰之時才會啟用,它宏大低沉的鐘聲遠遠地傳揚開去,十山六洞的各小首領皆是凜然,當即收拾披掛往主峰匯合。

    這日午時三刻,日頭正是毒辣,就連巡山小校們都尋了樹蔭裡午歇,而在主峰半山的集英堂裡卻很是擁擠,一年到頭裡難得一見的十山六洞的山長洞主,以及主峰上下幾個關口的關長們在集英堂裡席地而坐,等候山寨兩位當家的到來。

  寧非站在偏堂的竹簾裡往外看。

  她本來在竹樓裡準備午睡,丁孝突然過去尋她,說葉大當家找她有事商議,將她帶到此處。

    只見那些五大三粗的漢子們都在竊竊私語,不敢高聲喧嘩,甚至還有往手心裡吐唾沫表現出摩拳擦掌的意思的,大都顯得對此次集會很是積極。  

  蘇希洵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怎麼在這裡偷偷摸摸地看呢,一會兒出去了正大光明地看就行了。」

  葉雲清也道:「就是,不然帶你來這裡做什麼?」

  寧非嚇了被突然冒出的聲音一跳,回過頭便看到這兩人著裝齊整,都是一色青墨色的精幹短打,黑布長襪外層層纏繞了黑布綁腿,顯得腿腳更為細長。葉雲清另披了滾金邊墨黑披風,而蘇希洵則在腰間紮了一塊三角虎皮圍腰。  

  她驚疑不定地問:「你們說要我做什麼?」

  「出去啊。」葉雲清很理所當然地說。

  寧非嘿嘿乾笑:「這好像不大合適吧,這種場合,不是女子勿近嗎?」其實這只是她的借口,如無必要,她巴不得成為透明人躲在屋子角落睡大覺,千萬不要引人注目。

  葉雲清卻不能理解她的心態,很同情地安慰她:「可憐的娃,在淮安國那邊真是憋屈你了,你就放心地隨我們一起進去,他們不會噓你的,只會覺得男女搭配,幹活不累。」

    寧非囧然,原來男女搭配幹活不累的說法自古有之,或許是因這群男匪世界觀與人生觀都與正常古人出現了巨大的差異,以至於時常打破時人慣常的做法。

  而蘇希洵則一語不發,他還有一些擔憂,集會上要討論的是如何對付徐家軍。他雖信寧非應當不至於通敵,可畢竟與徐燦夫妻一場,聽著旁人討論如何對徐燦生吞活剝,不知道她會不會覺得難受。那葉雲清對這些細節問題粗心大意,竟然沒有照顧到這一點。  

  葉雲清乾咳一聲,率先走入大堂,他臨出去時不忘對寧非打眼色,極力要求她跟上去。

    外面的聲音頓時靜了,眾多大小頭目停止了私下間的議論,目注主台。隔著一道竹簾,裡外都安靜得落針可聞。蘇希洵不好再說什麼,走到寧非身旁,臨出去時握了她的手,對她打個眼色再看了一眼葉雲清,意思是別理他的,想出去就出去,不想出去就留在這裡。

  可惜倉促之間無法說明情況,光憑幾個眼神根本就是雞同鴨講的效果,連寧非本人都以為他這是在強烈要求她和他一同進去,於是沒多想便跟在他後面,掀開竹簾過去了。

  在場所有人當下全部傻眼,眼睜睜看著一個女人跟在全山寨上至葉大當家下至煮飯伙頭全都愛恨難名的蘇二當家身後,從偏堂裡走了進來。

  有人心想今天是抽了什麼瘋,莫不是我眼花了吧。而常常往主峰上跑的人則立即認出了這就是近日裡風頭正盛的女人。  

  葉雲清依舊是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而蘇希洵當發現寧非追著進來之後則忙亂了起來,當下最緊要的事情就是不能讓底下這群男人們覺得突兀,畢竟以前還沒有女人進過集英堂,除了被捕獲的女奸細。

  哪知道他殫精竭慮地選定了角落裡一個不起眼的位子,忽有一人喊道:「二當家有何可害羞的,寧師傅當然是坐你旁邊了。」

  這話說完,當下就有十數人偷笑附和。不明緣故的十山六洞的頭目趕緊與這些人交頭接耳,不多會兒,笑聲漸大,起哄著要求蘇希洵將寧非安排在自己旁邊。  

  原來寧非自那日蘇希洵提出要求起,每日晨起都跟他一起往半山練場跑,將江凝菲在徐家所學技巧與自己的領悟托盤說出。

  想這個時代各種獨門技藝都是父子相傳、師徒相授,家家戶戶恨不能都有個祖傳秘方、家傳絕技的,哪裡會像寧非這樣傻了吧唧地傾囊相授。她突然間橫插一手,對眾多習於近戰而不諳遠射的寨眾們而言,簡直就是天上掉下的鮑參翅肚。於是主峰上下漸漸流傳了「寧師傅」的說法,大有壓過「寧姐」的趨勢。  

  山寨裡以實力說話,這群人過的都是刀頭舔血的生活,能多一門手藝保命,那就是萬幸的大事。就連其他山頭小頭目們,在聽說了零零總總的傳言描述之後,看向寧非的目光都帶了綠芒,好不駭人。

  寧非不知道這群如狼似虎的男人們葫蘆裡賣的什麼膏藥,單看他們要把自己吃了一般的眼色,立即反省自己是否衝撞了山上的習俗,瑟縮著就往蘇希洵身後躲去。

  而蘇希洵耳力不俗,對於紛紜的言談聽在耳裡,鬆了一口氣。再看寧非做賊心虛地往自己瑟縮,不由暗自好笑,乾脆拉了一塊氈子鋪在地上,拉她一同坐了下來。  

  會上所議無非是探子回報徐家軍的情況,以及下一步當如何策謀。

  徐燦為人迂腐,但是治軍的確有他的一套。據探子的情況,無論是安營紮寨還是拔營開步,徐家軍一萬精騎兩萬輕騎與一千戰車,都是進退有度,法令森嚴。整個軍隊好像握緊的拳頭,讓人無隙可鑽。

  寧非想了想,覺得徐燦的風格的確就是這個樣子,他治家不行,治軍倒很是嚴謹,可憐堂堂一丈夫在家裡被個女人當做傻子一般欺來騙去,還甘之如飴。不過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寧非甚至覺得在徐府裡的一段光陰遙遠得好像不可觸及的前世似的。

  既然認定了事不關己,她當下坐在蘇希洵身後被擋得嚴嚴實實,聽得百無聊賴之後,眼睛便不斷往橫樑上飄。只覺得山寨的橫樑真是樸實得漂亮啊,雖然常常漏雨……  

  蘇希洵說:「既然對方抱成一團,那我們就想辦法分而擊之。我們在淮安的內應已經將傳言散播出去,朝廷上下都認為山嶽在邊境處設了一秘密大營,這一點正好能為我們所用。」

    丁義驚喜道:「年前才決定的『傳言』,這麼快就已經傳過去了?」

  習黑道:「難怪徐燦安營時將軍門落在正對主寨的方向,他們是想弄一個『聲東擊西』吧。可惜咱們拔毛寨才是正主,那所謂的『秘密大營』不過是個幌子。」

  葉雲清道:「昨夜我與二當家商議,擬派出習黑、丁義,在數個山頭上設立空寨。」

    這是整個分而擊之策略的關鍵,設立數個『秘密大營』以迷惑徐燦,在他疲於尋找真正營寨的過程中,將他帳下三萬騎兵逐漸分流,最後逐個擊潰。  

  寧非邊聽邊想這不正是麻雀戰、游擊戰的精髓所在嗎,寨子裡佔了地利之便,能夠把精銳之師拖垮拖死,還真是夠損的。她一邊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地慨歎連連,一邊四處亂看,視線最後還是不可避免地落在了蘇希洵身上。

  蘇希洵今早出門時在腰上紮了塊虎皮,她沒睡醒,還有點兒起床氣,小聲嘟噥「太陽越升越高,男人越老越騷」之類的話,弄得蘇希洵是哭笑不得卻又不能辯駁。原來是召開集會啊,可怎麼想還仍然是覺得——男人也有騷包的一面,尤其是喜歡在一大群同性面前亮騷。  

  就在寧非差點睡著的時候,忽聽葉雲清說道:「想要分而擊之的策略能夠更迅速地見效,我們必須在短時間內盡量提高射箭的精準度,各山長洞主關長回去後,立即選取四體協調、眼力精準之人到主寨裡學習射箭之術。由寧非負責教務事宜。想必大家對她也有所耳聞,這位姐妹原是淮安人士,與徐燦同出一門,射術精準。」

  話音方落,便有人質疑:「與徐燦同處一門又能怎樣,我就不信她能夠比得上簡蓮。」

    簡蓮是雁過山輔山灌陽坡的射手,確能百步穿楊。光以箭術論,他在山寨裡無人能敵。但另葉蘇二人極為頭疼的是,他不善言辭,要他去教導別人,尚未開口說話自己就先臉紅了。

    一時間無人應答也無人附和,等到葉雲清目光灼灼地回頭看向寧非,她才突然回過神,醒悟到自己該上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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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4章【百步穿楊手】  

  烈日曬得半山練場冒煙似的滾燙,因為被踩踏得多了,寸草不生,堅硬的黃泥上水汽蒸騰。寧非出來後,才終於看到了傳說中的簡蓮長得是什麼樣子。

  他看上去比白蘆大不了幾歲,手腳則比常人要長上一截,不少好事之徒圍在他旁邊。

    阿剛的傷勢好了許多,因此聞訊而來,被白蘆扶在一旁和簡蓮說著話,看樣子他們三個都是熟識的,關係還很好的樣子。  

  忽然有人發一聲喊:「那個女人過來了。」顯然這個人是十山六洞的,並不以寧非為師。

    而簡蓮看到寧非頂著大太陽走過來,露出一點羞澀的神情,低下頭去擺弄手中的弓箭。

    阿剛遠遠地招呼寧非:「寧姐你怎麼不打傘啊,今天太陽多毒辣。」他聽老爹說過,山下的女人都是皮膚白細樣貌可人,出門在外不是坐轎就是有丫鬟打傘,寧非本來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居然會跑到這雁過山上來,根本就是來找罪受。

  阿剛爹之所以說這麼一番話,也是有著給寧非改善生活的心意在裡面,他父子兩個都承了她的情,雖然寧非不把它往心裡面記,可人家救的是父子倆的性命,要想阿剛爹把這些忘掉,十分艱難。於是阿剛耳濡目染地,一邊好奇山下的女人過的是怎樣的生活,一邊想辦法怎麼能讓寧非更加高興,更加樂意留在雁過山上。  

  寧非往天上看看,太陽刺得眼睛睜不開。不過毒辣就毒辣了,她這些日子膚色被曬黑了一些,看上去更有了血色,骨骼也似乎更為堅硬了。江凝菲在徐燦府上時,為了討好夫君可以一個大夏天不見丁點陽光,終於保養出潔白光潤如同錦緞一般的膚色。可是那有什麼用呢,江凝菲一點也不快樂,並且體質還下降了許多。  

  她從白蘆手裡接過新制的弓箭,抻手試了試弓身的彈性,品質非常高。  

  想到這裡,寧非回過頭去,看向才從集英堂裡緩緩走出的蘇希洵。手上這把嶄新的長弓是他製作的。做什麼事都有熟能生巧之說,蘇希洵本來就不是製作弓箭的工匠,甚至他的稱手兵器裡都沒有弓箭這一門類,短短的時間裡做出這樣一把弓來,就算他什麼都不說,寧非也能夠感受得到其中的含義。

  就在那件事之後,她醒來的隔天晚上,蘇希洵很可惜地說了句「可惜你的弓折了」,她就回了一句「是有點可惜,這把弓和徐燦以前做的差不多,我用得很稱手」。

  再隔了不幾天,蘇希洵就一臉無所謂地遞過來一把還沒有上漆的長弓,淡然地說道:「你沒有趁手兵器不行,我做了一把,你看如果合用我就拿去上漆。」

  那時候的表情態度,如今想來越發覺得他是在賭氣……寧非越想越覺得好笑,連帶的,對這個的新兵器也更為愛惜。  

  她看向簡蓮,那個青年手中是一副復合角弓。這樣的復合角弓短小卻強勁,非常適用於馬上騎射。但是由於需要非常使力才能拉開,並不適合寧非。

  她認真地研究簡蓮手裡的復合弓,簡蓮臉上更害羞了,好像被看到的不是他的兵器,而是他的情人。  

  最後,還是來到近處的蘇希洵實在看不過眼,終於忍不住地說:「你別再看了,簡蓮是個實誠人,沒看見人家都抬不起頭了嗎?」

  眾人一聽之下全都忍不住嘻嘻呵呵笑起來:「簡蓮最怕他『老婆』被調戲了。」

    寧非恍然,驚訝地發現簡蓮對於自己弓箭的態度,是全山寨都曉得的。

  簡蓮小聲地說:「那個,我們能不能先開始?」

  灌陽坡山長也大聲道:「就是,先開始吧,磨磨蹭蹭不是咱灌陽坡的風格。」

    一番話語說得豪氣沖天,四周熟知簡蓮鬼神莫測般的射術的人,都噤聲不語。

    蘇希洵點頭道:「你先開始吧。」  

  一般而言,弓箭手就如同後世的狙擊手,一定要能夠沉得住氣,不論在何種情況下都要集中精神,屏蔽外界的干擾。寧非現在一看簡蓮的樣子,一點神射手的氣度都沒有。

  然而當簡蓮得到蘇希洵的許可,低下頭去調整角弓的時候,寧非心中一凜,知道遇到了高手。

    從蘇希洵發話到簡蓮低下頭去的短短一瞬間,他的氣勢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堅如磐石,默不作聲,好像他並不存在於那裡,然而他的集中力卻如有實質一般地凝聚著。

  蘇希洵心中不無複雜,簡蓮不論放到哪裡都是一等一的神射手,可惜是個內秀的人,自己有本事卻倒不出來,就像是個聚寶盆明明白白地放在眼前,可是卻倒不出東西。  

  簡蓮張弓射箭,三石角弓幾乎是毫不費力就張如滿月,弓弦彈動的聲音還沒有入耳,就見原本掛在弦上的箭矢穩當地插入了百步外的箭靶。

  這還不算完,熟知他的人全都沒有動也沒有發出聲音,果然簡蓮毫無滯澀地抽出第二支箭矢,篤的一下牢牢地釘在前一支箭的尾端,強悍的推進力直把它推至尾羽處。

  緊接著又是第三支、第四支,直到箭靶從中穿了一個空心的大洞,箭矢再無阻礙地穿飛直出。

    用灌陽坡的人的話來說,簡蓮就是灌陽坡的台柱,不論是主寨的人還是其他十山六洞的人,更多都是聽聞他的威名,而很少有機會近距離如此觀看。

  今日一見更覺得鬼神莫測,比傳言不知道厲害到哪裡去了。  

  寧非屏住了氣息,比起那些看熱鬧的外行,她看到的卻是其中的門道。難以言喻的震懾感讓她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她甚至在期間抽空看了蘇希洵一眼,不明白他為何會將自己拉出來和簡蓮較量,他們之間的差距根本就是一目瞭然。  

  簡蓮箭囊裡十支箭矢全部射完,鬆下了肩膀,十分愛惜地將弓弦鬆開,然後眨了眨眼睛,突然發現四周安靜得異常。他往周圍一掃視,居然都是亮晶晶崇拜無比地目光聚集到他的身上,頓時面紅耳赤,恨不能找個地洞鑽了,一雙眼睛直往灌陽坡的山長那邊飄。

  可是那位大大咧咧的山長壓根不覺,反而大力鼓掌叫好起來。

  一時間,四周半山觀看熱鬧的寨眾們鼓噪不已,害得簡蓮差點羞憤欲死。

    寧非啞然,和蘇希洵對望一眼,心想果真是天才多怪人。這下子輪到了她,她也沒打算藏拙,老老實實地拿著長弓對百步外的箭靶射。

  她和簡蓮一樣,都是箭桿一入手,連思考或瞄準都不必,直接搭弦張弓,不到十息功夫就風馳電掣般地解決了問題。

  十支箭,不多不少安安穩穩地全都紮在了靶心上。  

  這一手射藝在女子之中算是驚世駭俗的了,就算在男人之中也是極為少見,可是與簡蓮方纔所露的一手相比較,就要差上兩籌不止,不論是力量、箭速還是精準度都顯得火候不足。

    寧非自己知道自己的水平,如果說簡蓮的箭藝是神跡的話,那她不過是個單純的技術宅,並且這個技術宅的成分中,百分之八十是靠江凝菲日積月累練出的眼力和手感,百分之二十靠的是她精準的計算力。 

  長弓與角弓形制差異很大,長弓弓身非常長,因此拉開弓弦時所需要的力量就小很多,這也是為什麼徐燦為江凝菲製作的是長弓而不是更為方便攜帶的角弓。

  因為這個原因,長弓所射出的箭矢速度要比角弓慢一些,在飛行途中受到風向的阻力更大,受到重力的影響更久,因而需要更為快速和精確的計算能力,排除風向與重力的干擾,精準地預判出箭矢的落點。徐家的射藝之所以在淮安被算為一絕,就是因為在落點預判方面無人能及。而所謂的預判,說到底也就是一種瞬時計算。

  寧非如今所掌握的射藝已比江凝菲當年還要高超,甚至還有超越徐燦的勢頭,憑借的就是她自有的瞬時計算力。  

  她放下長弓,周圍的大漢們毫不吝嗇地吹哨叫好。實力擺在那裡,雖然及不上簡蓮,但山寨裡估計再難找到能夠壓制寧非的射手了。

  寧非閉上了眼睛,胸口的血液在他們豪爽的歡呼聲中逐漸沸騰起來。闔上的眼睛裡,還在回放簡蓮方纔所射出的十箭。每一箭出去,速度快得根本看不見,連弓弦的響聲都是在箭矢入靶之後才傳入耳中的。

  快,非常地快!  

  她忽然想到了關鍵之處,睜開了眼睛,四處尋找簡蓮的蹤影。最後發現他躲在白蘆和阿剛的身後,怯怯地怕引人注意。

  她幾乎哭笑不得,那麼一個驚世駭俗的神射手,居然會是這樣一個性格。她走過去,不顧蘇希洵變得有點難看的臉色,扯住簡蓮的衣服往外拉。週遭大漢們見了先是一愣,緊接著更加賣力地叫起好來。  

  「你的弓和箭都借我看看。」

  簡蓮被她從陰暗處扯到了光天化日之下,幾乎沒有眩暈過去。更何況他這個射術精湛的射手是何等的眼力,眼見寧非身後的蘇希洵臉上都明目張膽地露出陰笑來,更是不敢忤逆,連忙雙手奉上角弓短箭,並且還把剛剛鬆開的弓弦重新拉緊纏上。  

  寧非拿到手裡,用力拉了一下,只能到半滿的程度。

  果然和她所想的一樣,由於剛度高,所以箭矢射出後速度極快,並且所配的箭矢很短,在空中受到的阻力因素就要小得多。也就是說,簡蓮的射藝核心在於「快」,徐家的射藝核心在於「算」。

    寧非心中有了計較,她知道蘇希洵把她扯出來是幹什麼的了,內行看門道,簡蓮說不出來的話,那就讓她來幫著挖出來。

  寧非心中暗恨,那男人就算不當匪徒,出去也是個奸商。  對於空有力量的男人們而言,角弓是比長弓更為方便的選擇。所以蘇希洵這是想讓她把簡蓮的老底全部都給掏出來嗎。  

  不論是簡蓮還是其他的誰,都沒能想到寧非就是看了一下簡蓮的射藝和弓箭就總結出了他的核心要義。只有蘇希洵,注意到她臉上深思的神色,心中寬慰而欣喜。

  寧非橫了他一眼,什麼也沒說,卻把弓箭遞還給了簡蓮。他一把奪過剛要退回陰暗角落處撫慰自己被陽光灼傷的心靈,沒想到仍然走無可走,寧非再度一把扯住他衣角。  

  寧非隨便問了一個問題:「百步外的標靶,箭矢仰角多少度?」

  簡蓮想都沒想地答道:「簇尖上移一指節。」  寧非比了一下他 的角弓,得出的仰角果然比使用長弓所需要的仰角要小。她又先後問了幾個問題,緊接著不顧其他人都在看著,躲到樹蔭下拿起一支箭矢在地上寫寫劃劃。

    地上所寫的全部是蚯蚓一般扭曲的文字,沒人看得懂是什麼。  

  阿剛好奇地問:「寧姐姐,你在做什麼啊?」

  簡蓮渾身輕顫地縮在他身後小聲說:「不會是在下咒吧,不然是跳大神?」

    阿剛翻了個白眼,其餘也沒人理會他。簡蓮這個人說到底就是在拿起弓箭的時候還算個男人罷了。  

  半晌之後,寧非把箭矢一丟,長長地吐了口氣,在地上坐了下去。才落地就被一個人拉了起來,她頭腦一陣昏眩幾乎沒有站穩,眼前昏黑沒看得清東西,嘴裡還在嚷嚷著:「別把地上的東西給我抹掉了!」

  蘇希洵一隻手攬住她腰側,另一隻手在她太陽穴上按揉著,過了一會兒才終於恢復過來。

    寧非狠狠瞪了他一眼:「拿紙筆來,我算好了。」  

  她話音方落,忽有一個山長說道:「咱們好像偏題了吧,此番出來不是為了爭執由何人但當射藝師傅嗎?」

  阿剛不服氣地說:「爭執你個頭,你不看簡蓮的臉都綠了嗎,教,他這個會射不會說的能教出個屁來。」

  簡蓮連聲應是,方點了兩三個頭,就被灌陽坡山長惡狠狠地揪住耳朵不讓多話了。

    寧非推開蘇希洵,說道:「簡蓮雖然在傳授射藝方面不盡如人意,但是他使用角弓的淺顯道理還是能夠傳授給眾家弟兄的。」

  其他人俱是奇怪,簡蓮的射藝有其獨門訣竅,要教也輪不到擅長長弓的寧非來發話啊。

    寧非接著問簡蓮:「簡蓮,你的射藝是否不傳之秘,可否教授予別人?」

    簡蓮連忙搖頭:「並非不傳之秘,大半是我總結的。」

  眾人一聽更是對他崇拜之極,自己摸索出門路的難度,比起有師門傳承的難度,艱澀了何止一個等級!  

  寧非跟簡蓮要過他的角弓,試了試力度,果然還是超出自己的承受能力。蘇希洵看出了她的意圖,一隻手掌貼在她背心上:「沒關係,你再試一試。」

  她驚訝地張開嘴,一時說不出話來,一股玄妙之感從背心一路延伸,直至手臂掌指。那感覺說不清道不明,但就是能讓她知道,她可以拉開那張角弓,力量方面無需擔心,她只需要負責技巧和集中力。

  寧非深吸一口氣,閉目沉思數息時間,突然睜開眼睛,提起簡蓮的角弓,直拉至滿。

    簌的一下,箭矢插在一面新的靶子上,只是偏離了紅心少許。對於一個初次使用角弓的人而言,這樣的成績足以令人稱道。

  然而這還沒完,第二箭、第三箭又都紮了上去。  

  彷彿前面幾此射出是為了試探手感,它們距離紅心的距離越發接近。

  一理通、萬理通。射箭用弓也是件舉一反三的事情,如果寧非沒有江凝菲打下的基礎,或是沒有方才與簡蓮的一問一答,沒有剛剛做完的計算,這樣的事情是不可能完成的。

    就算有外行人剛開始看不出初用角弓的難度,到了第四箭開始也停下了竊竊私語,一雙眼睛緊緊盯在靶子那邊——第四枚已經貼在了紅心邊沿上。

  此時連簡蓮都咬住了下唇,一臉肅然地注視著寧非持弓的姿態。  

  第五箭正中紅心,並且不多不少正是中央。

  寧非彷彿覺得這樣的成績還不足夠,在落針可聞的寂靜中,第六支離弦而出,篤的一下射入了第五支的尾端。

  接下去的事情,就是簡蓮方纔那一番技藝的重演,第七第八支相繼接尾射入。眾人張大了嘴巴,目瞪口呆地目睹了這難以置信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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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相見唯恨晚】  

  到了現在,是個人都知道寧非是現學現賣了,但是短短時間內偷師了簡蓮的絕技,那是說什麼都令人難以置信的。寧非之強不僅僅在於她強悍快速的學習能力,並且還有她不為外界所干擾的心理狀態,在眾目睽睽之下都沒有分心,快速分析總結了簡蓮提供的經驗,並且予以實施,這份果斷不會遜色於在場任何一個男人。

  葉雲清此時終於有了發話的機會:「現在還有誰對於教職一事有異議嗎?」

      眾人皆靜。

  簡蓮一雙眼睛亮閃閃地看著寧非,萬分感激她在危急關頭挺身而出,以優秀的箭技讓眾人啞口無言。徹底地解了他的圍。而其中還更有相見恨晚之意。簡蓮現在的心態早就達到了「獨孤求敗」的程度,他長這麼大,無人能在射藝上與他比肩。每逢有人向他請教訣竅,他都熱心無比地為對方解釋,奈何表述不清,往往是他往東邊講,對方理解到了西方極樂世界裡去,不但沒能學到一星半點,反而還把別人引向了歧途。  

  就在葉雲清想要做出定論的時候,忽然有一人說道:「我有異議。」

  眾人聽到這個聲音還以為是自己耳鳴幻聽,定睛一看,居然真是寧非舉弓抗議。

    葉雲清不解:「你方纔的表現足以讓在場的山長洞主心服口服,為何又有異議?」

    寧非道:「方纔在集英堂中,眾位山長洞主都議及徐家軍大軍已至雁過山,交戰迫在眉睫。射藝本是由淺入深、循序漸進之事,要在短短數日內出成效,十分艱難。」

  於是所有人都安靜了。這便是問題最核心的所在,如果沒有辦法在戰事起前訓練出一批合格的弓戰隊,即使選出的教職再優秀,都是白搭的。他們目光投注於葉蘇寧三人身上,不知道他們該如何解決這個最根本的問題。  

  葉雲清道:「這個無須擔心,寨中本設有神機營,專門甄選有一定射箭經驗的獵手,他們雖然射藝不及你與簡蓮,但以往日日在山中狩獵,也可成為一支戰力。」

  寧非轉向蘇希洵問:「你方纔所說『分而擊之』的戰術,就是要將徐家軍分化在深山林海之中逐一殲滅。前提是寨中也要分派出數支隊伍,以遠射戰術擾敵,引其分散。神機營人員是否足夠?」

    蘇希洵與葉雲清相視一眼,然後對他搖頭:「神機營的人手不足,否則我也不會如此著急。」

    葉雲清蹙眉:「可是按照寧非的說法,短短數日時間,委實難出成效。」

    蘇希洵道:「所以我已定下計策,盡量拖延時間。並且在寨眾裡甄選膂力、目力、定力均佳的青壯……」

  他們三人在此商議,週遭山長洞主均知道事關重大,關係到能否以最少的人力獲取最大的戰果,因此即使大部分人被毒辣辣的日頭高曬,也一聲不吭一動不動。  

  寧非忽然想到一個方法,她驚喜地往簡蓮那邊看了一眼,對葉蘇二人道:「我有辦法在十日之內,練出一批不遜於神機營的步射兵。」

  葉雲清大喜:「真有辦法?」

  寧非道:「但我首先要借用整個神機營,並且要一份雁過山十山六洞山形圖。」

    她話音方落,當即有一山長高呼道:「此舉萬萬不可!山形圖乃是我拔毛寨機密圖冊,絕對不能外洩,即使是為了戰事方便,也只有山長洞主有權參看。」

  寧非沒想到還有這樣的規矩,但凝神略一思索就知道其中道理,這個時代會繪製地圖的人非常稀少,即使習得此藝,還必須踩遍山場才能夠繪製大概。地圖在戰略戰術中佔據絕對重要的地位,所謂天時地利人和,地圖所代表的就是地利一項。

  周圍山長洞主紛紛道:「山形圖事關重大,不能外洩啊!」  

  蘇希洵正在低頭細思寧非提出的條件和她方才每一個神情。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蘇希洵在識人方面有其獨到之處,即使剛開始因其幼年經歷而與寧非有所誤會,到了今日再不曉得她的為人,就枉費他追求其的一片苦心了。

  周圍的人在紛紛提出擔憂意見,蘇希洵眼睛半瞇,慢慢地理出了思路,終於知道寧非所謂的「速成法」是怎麼回事了。  

  他抬頭揚聲:「肅靜。」

  聲音不大卻穿過層層聲浪到達每一個人的耳裡,立時不再有人說話。

  蘇希洵問寧非:「你要山形圖,可是為了丈量山勢走向?」  

  寧非聽他這麼問,心中歎息,蘇希洵果然機敏無比,已經領會她的思路了。「是的。」她答道。

    「山形圖上標注了各個崗哨、山洞的位置,如被外人知道,極有可能趁我不備在夜間摸哨偷襲。」

  「啊,是這樣嗎?我並不需要崗哨與山洞的位置,只需要山形與標高。」寧非釋然,難怪他們如此激動,既然涉及戰略部署,擔憂消息外洩是理所當然的。  

  蘇希洵深深地看著寧非,她被看得莫名其妙,而後恍然大悟他為何會這副表情,趕緊低聲道:「我又沒有怪誰。」

  蘇希洵無奈地低聲回道:「你知道的,我信你。」

  寧非老臉微赧,猶自嘴硬道:「大庭廣眾之下,別說私事。」

  蘇希洵笑了笑,暗地裡在她腰上掐了一下。寧非臉色一變,差點想對他狠狠地還以顏色,只可惜大庭廣眾之下,不敢當眾反調 戲。  

  「那我給你副圖,只有山形,而無方位。」蘇希洵說完又對眾人道,「眾位還有無異議?」

    此話一出,山長洞主都啞然,既然人家都說不需要知道崗哨與山洞的位置了,那他們反對個什麼勁?這個結果自是上上之選,眾人各得其所,再無反對意見。  

  寧非走到簡蓮面前,不顧他慌忙躲避的眼神,吩咐白蘆與阿剛:「速速將他押至我房內,但有反抗,一律五花大綁。」說完還若無其事地剜了蘇希洵一眼,看得他雖然心生不忿卻毫無辦法。他私心裡則暗下決心,呆會兒就將公文搬至寧非房裡,一則是能夠防止簡蓮掙扎反抗傷了寧非,二則是如果他們有何需要他可速速辦理。這一番假公濟私的想法目的太過明顯,蘇希洵理所當然地沒有宣之於口。

  簡蓮被白蘆一雙手搭在肩上,頓時覺得萬鈞力量壓身,想逃無法逃掉。他只好以拚死哀求的目光向自己的山長求助。

  灌陽坡山長看得哀憐之意大起,連忙阻止:「萬萬不可,男女授受不親,此事萬萬不可!」

    「這位山長大人無需擔心,我素行良好,不會對他做什麼出格之舉的。」

    寧非的話聽得白蘆與阿剛相視偷笑,怎麼聽怎麼覺得簡蓮才是黃花大閨女。

    阿剛偷笑道:「寧姐越來越像行止不良的土匪了。」

  白蘆面無表情,心中卻想:「實際上還比較像採花大盜。」  

  於是毫無懸念地,簡蓮扭曲掙扎不已,仍然無法阻止被五花大綁抬入寧非房中的命運。

      ***   ***  

  話說簡蓮此人乃是葉蘇二人的一塊心病,皆因他戰時勇猛無比,一旦停戰就變成了奶油麵團一般的人物,任人搓扁揉圓。他被白蘆半拖半抱地挾進了寧非房裡,本來依舊掙扎不休,阿剛實在看不過眼,狠狠丟了一團牛筋繩出來,把他給捆了。

  白蘆和阿剛出去後,屋子裡便只剩簡蓮一人,他再叫得勤奮都不會有人應答,乾脆就不叫了。過不多久定下神來,平定了緊張的喘息,然後百無聊賴地打量起這個房間。  

  蘇希洵之前為了給寧非遮風,用麻紙和油紙一層層地糊了門窗縫隙,所以只要關了門窗,就算是白日如火,房裡都能暗得如夜幕降臨一般。

  並且白蘆知道簡蓮喜暗的習性,看他被阿剛捆得可憐,良心尚存,出去時把門窗都關嚴實了,簡蓮在暗處呆了片刻,果然從驚慌不定中恢復過來。他幼時學箭,為了鍛煉耐性,往往趴在草叢陰暗處一呆就是一整個上午,對於他而言,在光亮處讓他格外沒有安全感。  

  話說這簡蓮是山嶽國北流縣有名的鬼才。滿歲時抓周抓了他爹獵戶簡碼在桌上的弓,然後又爬一邊把箭矢給拔拉上了,任他娘親滿懷期望地往桌上擺滿了書籍算盤美食風車等一應物事,看都不看一眼。小簡蓮三歲上下就能拉著他長兄為他做的小弓小箭射中十步外的小野菊。八歲時膂力大增,竟然把從家後井裡打水灌缸的任務給包辦了。

  鄉里鄉親皆道獵戶簡生了個天賦異稟的好兒子,手長腳長,膂力眼力俱是上上之選。獵戶簡本來指望著簡蓮能夠繼承他衣缽,令他痛徹心扉的是,居然被一個同鄉騙上了雁過山拔毛寨,當了一個山前校尉。  

  過了不知道多久,簡蓮警覺地聽到了有人上樓的聲音。其實對方隔著他距離尚遠,奈何他是潛伏追蹤的天才,人尚未近其身,就已經察覺到了震動。

  不多時門口被推開,寧非手裡拿著簡蓮的弓箭走了進來。門外的光亮一下子照得滿堂,簡蓮被日光刺得哎呀地叫了一聲,卻死死盯住寧非手中拿的愛弓不敢稍離。  

  寧非早跟白蘆打聽了簡蓮的個性,聞聲微微一笑,將物什放在桌上,回身關了門,另外點了油燈出來。

  寧非從床邊拽了把椅子過來,坐在簡蓮旁剛要開口問話,就看見簡蓮驚疑不定地往門口那邊看去。

  門外本來沒有異常響動,但在他超乎尋常敏銳的知覺中,隱約能夠感到有人靠近。正疑惑,門口被敲了三下。

  寧非無奈地看了簡蓮一眼,起身過去把門拉開。  

  門口再開處,還真就是蘇希洵這個表裡不一的傢伙笑盈盈地走了進來,他手捧文房四寶和幾個紙卷卷宗。簡蓮異常驚奇,蘇二當家居然會這麼自然地走入一個女子的房間,好像根本不是前來做客的。

  簡蓮在雁過山上就是個異類,任其他什麼男人,一旦入了這座山寨,再憨厚老實的都變得喜歡八卦,皆因八卦乃是他們為數不多的娛樂之一。簡蓮一心一意用在磨練射藝上,並不十分瞭解關於蘇希洵與寧非間的粉紅軼事,更不知這間房間本來是蘇希洵所住的,所以蘇希洵要進入自己的房間,當然是登己堂入己室,無比自如。

  蘇希洵往書桌前一一擺好了東西,才對寧非道:「你方才要的山形圖,我現在已經拿來了,你要不要先看看。」  

  寧非暗想這還真是十分切合實際並且冠冕堂皇的理由,看見他露出狡黠之色,還衝她眨了眨眼,電得她雞皮瞬間直豎。可見蘇希洵並不虞被她發現自己的用心,甚至還樂於被她知道,因為這在他而言,與其說是丟人現眼,不如說是一種情趣。

  寧非還沒答話,倒是簡蓮先戰戰兢兢地說:「簡蓮見過二當家。」

  蘇希洵好笑地起身搬了一張竹木小幾過來,又將一疊桑皮紙放上去鋪開:「這便是山形圖,我對十山六洞的情況比較熟悉,就在這裡閱卷,有什麼需要跟我說一聲。」說完便坐回去,給自己也點了一盞油燈,翻開卷宗埋頭提筆。  

  寧非定睛往地圖上看,江凝菲以前見過商用的地形圖,那可十分簡陋,遇到小山打個小三角,遇到群山打一群三角符號,河流就用雙條線,官道用的是單線。至於山如何高、河如何闊,那是一概不記。

  她本來對於寨子裡的地圖沒報多大希望,現在一看,大吃一驚,居然是標有等高線的山形圖。這時代根本沒有測量器械,繪製地圖也多靠目測,能夠大致表明遠近已經是難能可貴了,至於在地圖上標齊了等高線,簡直是鬼斧神工一般的神技。  

  簡蓮為了鍛煉自己的技術時常呆在深山老林十天半月不回窩,看到山形圖時先是一愣,馬上就與記憶中的各山景致聯繫在了一起,彷彿又回到了山中磨煉自己的時光,神采漸漸飛揚,自信漸溢於胸。

  寧非恰在此時詳細詢問起他射箭時的各種數據,拿了炭條在一旁記錄,簡蓮來了勁頭,好為人師的劣質根性越發澎湃,在不知不覺中由驚慌不已變得滔滔不絕,連什麼時候被寧非解開了縛在身上的牛筋繩都沒察覺到。  

  說到半途,葉雲清因為耐不住好奇,在門外偷聽他們商議被蘇希洵發現,寧非啼笑皆非之下,乾脆把葉雲清和蘇希洵二人都抓了過來商量。  

  射藝之中最為艱難的兩點,第一是目測遠近,第二才是計算仰角。

  為何射死靶比射活靶要容易,除了因為死靶不會移動之外,還有個常人想不到的關鍵點。射手站在死靶前,都知道距離大概多遠,固有百步靶、五十步靶之分。然而如若是活靶,則難以知道距離。

    曾有人研究過人的眼睛能夠確切分辨的距離是在十二米內,十二米外就如同平面圖一般,眼睛只能看到物體因遠而小,若是要把握遠近,則需大腦的計算。這就是為何太陽之大甚於地球,星辰之大往往甚於太陽,但是人們相信眼睛所見,千百年來卻一直以為地球比太陽大,太陽又比億萬星辰要大。  

  要速成大批神射手,那就由她和簡蓮把測距和計算的工作包攬了,固定了遠近及射擊仰角即可。

    寧非和簡蓮都是射術高手,越說越是覺得相見恨晚。討論到後來,簡蓮幾乎要撲上去抱著寧非大呼「相見恨晚、相見恨晚啊」之類的言語,幸得蘇希洵在旁邊虎視眈眈地看著,明裡暗裡阻撓了不軌之狼爪。  

  幾個人正在議論糾錯之時,外面忽然一陣喧嘩,寧非和簡蓮注意力都在論證此策的可行性上。葉蘇二人都是能夠一心多用的,相互間看了一眼,直起身來。

  葉雲清蹙眉起身走到門邊,拉開門口往外喝道:「外面何事喧嘩!」

  門開處,眾人才發現天色早就大黑,因為正好是新月,天上只見錢眼大小的星星無數,竹樓下的林子裡都是烏漆抹黑的。

  立即有一個人在竹樓外喊道:「許敏許大姐從廣安郡買回防瘴的藥物了,她還帶回……帶回了一個女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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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風水輪流轉】  

  銀林公主那日覺得心驚肉跳,隱約有不祥預感,結果預感果然成了真。她一行人馬半途與徐燦大軍脫離,進入廣安郡轄內。銀林平生第一次出遠門,一出還是到了戰區邊緣,根本不知道出門在外需要防著什麼事情。

  先前在徐家軍裡尚有兵丁士卒保她周全,一路上平安無事,她周圍的護隊漸漸放鬆了繃緊了的那根弦,進入廣安郡時,一切照舊例擺足了皇家架子,在鬧市區中招搖過市,引人注目。

    就是在那個時候,奉命在廣安郡採買藥草的許敏盯上了銀林公主的車架。許敏是商人之後,況且山嶽國風氣本就尚商,做事單憑有利可圖。她一見是個公主,還是個敵國公主,拿回去不知能換多少贖金。且現在風傳徐家軍已經往雁過山開拔,擄了這個銀林公主說不定能派上用場。

    許敏在雁過山上曾經見過一個與銀林公主有舊的女人,從丁孝口裡聽聞過徐府中發生的家事。她生性豪爽,對寧非那樣的女人很是看得上眼,相對而言的更是難以理解銀林公主那樣的做派。於是更是落力地去做好這件大事。

  她和十幾名手下一商議,定下了計策。讓銀林公主一行安然無事地在郡中安住了幾日,等他們或多或少放鬆了戒備,便於半夜時分放毒霧迷睡了驛館的護衛,將她拖進山。  

  銀林暈暈乎乎地醒了過來,她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身下硬物硌得她好生難受,搖搖晃晃的不時把她拋起來又跌下去。睜開眼睛,緩緩發現自己已經不在驛館之中,自己似乎睡著一輛牛車裡,慢騰騰地往山上拉。  

  牛車沒有頂棚,天上新月只懸一線,星斗如錢眼大小,但森林裡幾乎伸手不見五指,銀林心中害怕,張嘴尖叫出來。不知出於什麼原因,即使她極具驚恐地耗盡力氣叫喊,只能發出蚊子般 的嗡嗡聲。

  忽聽一名男子聲音道:「許姐,她醒來了。」

  那個姓許的女子回答:「沒關係,她睡了三日整,身體還會麻痺一兩個時辰,現在已經過了半山練場,再不久就到蘇二那屋子了。」  

  銀林越發害怕,不知道他們是什麼來路。她自忖自己是天家血脈,就算死也要死得貞潔。如果他們要對自己行那禽獸之事,就算咬舌自盡也不能讓他們得逞。

  她惶惶然的,牛車不知不覺已到了山頂一片竹林外。許敏吩咐了幾句,一路上早就把十幾車藥草運往十山六洞,現在剩下的最後兩車也都運去了丁孝家裡,她則親自押運銀林往竹樓後的茅屋那邊走。

  牛車差不多到茅屋的時候忽被一人截住,許敏與那人低聲說了幾句話之後,銀林忽覺身下一輕,被一個壯漢摟住肩膀托起腿彎,打橫抱了起來。銀林公主惶急莫名,她的身子如何金貴,一生裡碰過她的男人除了徐燦就只有父皇,其他男人就算多打量她幾眼都是冒犯的。

  奮起氣力扭動掙扎,那壯漢呵呵一樂:「許姐,她好像很不樂意呢,真好玩,」說完把她像抱小孩一樣單手托在臂上,打了一下屁股,「做俘虜就要聽話,上了咱拔毛寨,哪有你任性的份。」

    這個接應許敏的漢子就是牛大壯,他平時也做過響馬營生,但遇上如此扭曲好玩的事情還是頭一遭,那一下打屁股在銀林眼裡是難以忍受的羞辱,在他而言卻只是小小的懲戒。

    銀林終於知道這是什麼地方,雁過山黑旗寨,她睡了一覺,醒來就變成這幫野蠻人的階下之囚,屈辱裡帶了極度的害怕,雙眼中不由流下兩道淚來。

  眼前忽的一亮,牛大壯將她抱緊進了茅屋裡,許敏燃了一盞油燈,照得屋內晃亮。銀林被放在靠牆的一張椅子上,她的身體尚軟綿綿的難以使力,睜大了眼睛對那個粗壯漢子怒目而視,恨不能生啖其肉。

  她在徐府中時乃是當家主母,略瞪一下眼睛能把小丫鬟嚇得撲地跪倒連連告饒,可是到了這個陌生的地方,人家牛大壯壓根就不看她一眼,對許敏道:「二當家一會兒就到。」

    說完往銀林處覷了一眼:「許姐,這女人真是公主來的嗎,怎麼我覺得她面目猙獰、雙眼突凸,一點也沒有『皇家風範』啊。」

  許敏撲哧笑了出來:「什麼皇家風範,公主不也是個人嗎。色厲內荏了自然要面目猙獰。況且你仔細看看人家,眉目如畫,膚色潔白,生得是好一副皮相呢。」

  銀林公主本是金枝玉葉,生於皇宮長於皇宮,所見所聞皆局限在宮廷之內,此次被俘進山,所見所聞大異於前,擺不出公主架子也是正常的。這正是溫室中的花朵偶遇寒潮,想要她繼續繼續嬌俏動人,那是萬分不可能的事。  

  牛大壯囁嚅了半晌,終於忍不住八卦的內心:「許姐,我聽說這個公主和寧姐共事一夫,可是真的啊?」

  銀林大怒,什麼共事一夫,簡直是血口噴人。

  在她印象裡,只有江凝菲曾與她爭奪徐燦,那個小丫頭漸漸敗下陣來,最終黯然退場,那種窩囊樣在銀林心中已然根深蒂固,根本無法與凶名昭著的黑旗寨聯繫在一起。還用說嗎,那種懦弱寡言的樣子,在黑旗寨裡能活得下去嗎?  

  許敏緘口不言,牛大壯背對房門沒有看到,可是她卻是正面對著房門的,蘇希洵此時站在門口處,油燈昏暗的光色搖晃地映在他臉上,輪廓柔和而分明,但是那雙眼睛裡,卻是莫測高深地盯著牛大壯的後腦勺的。

  牛大壯方才說「共事一夫」估計觸了他忌諱了。許敏尷尬異常,趕緊低眉斂目,不摻合進這樁話題。  

  來的不止蘇希洵。

  寧非被蘇希洵拉著手跟在他身後,只隱約聽見「共事一夫」之詞,屋裡什麼情景都被蘇希洵往門口一站給遮住了。  她後邊還跟了個唯恐天下不亂的葉雲清。  

  葉雲清的耳力比寧非不知道強了多少倍,以前在徐府上養傷時,被寧非藏在屋裡,親眼看見銀林公主用不落人口實的卑鄙手段折磨寧非。他早就把寧非當做自家弟媳,現在被蘇希洵堵在後面,老大不爽快地說道:「蘇二你給我讓讓,讓我進去。」

  他這一出聲,屋子裡面的人都聽到了,銀林公主和牛大壯傻愣愣地轉回頭來。

    蘇希洵被葉雲清一推,從暗處走了進來。他身上的墨青勁裝還未換下,中衣襟領高出外裳領口一分,洗刷得潔白勝雪。烏黑的衣帶將一條窄腰束得結實。

  銀林公主在淮安所見男子多是有功名在身的,但即便是軍中將軍把總,大多都是虎背熊腰、膀大腰圓之徒。徐燦算是其間難得的美男子,可他身披鎧甲也只是純然的英武正直之氣,比其眼前這個男人不經意中表現出來的剛中有柔、複雜難名還要遜色幾分。如此人品,如此人物,他真的是個山匪嗎?

  蘇希洵冷哼一聲,銀林渾身微顫,不禁羞愧萬分。  

  就在這個時候,寧非也跟著走了進來,兩人一照面,銀林眼睛越瞪越大,難以置信於眼前所見。

    寧非得遇故人,好生尷尬,乾咳一聲對蘇希洵說道:「沒有錯,確是銀林公主。」

    銀林至此回過神來,倒吸幾口涼氣,終於忍不住說:「江凝菲,你果然已經背叛了我大淮安國!」  

  葉雲清聞言噴的笑了:「淮安便是淮安,什麼『大淮安國』,好像坐安幾個郡縣就有多麼了不起似的。且你說的江凝菲那是誰啊,我怎的未曾聽說。這是我『大雁過山』、『大拔毛寨』裡的寧非,統領十山六洞的射藝師傅,放乾淨你的嘴巴,莫要含血噴人。——當然了,我自知道大淮安國的金枝玉葉最拿手的便是含血噴人、仗勢欺人。」

  葉雲清很是護短,之前聽說俘獲了銀林公主,就想先把她扣下來好好氣她一頓,看她還敢不敢囂張跋扈。他生怕掌管山上財政大權的摳門蘇為了一點兒贖金就將人放回去了,一不做二不休,當即將寧非教授射藝的事情挑開了講。

  蘇希洵哪能不知道他心裡的小算盤,瞟了他一眼,倒是沒有反對。

  銀林公主回過味來,葉雲清所說的寧非是射藝師傅令她大為驚訝,不由尖叫:「江凝菲,你是他們的騎射師傅?你居然把徐家箭法傳授與這幫匪徒嗎!」

  這個最後進來的男子比起前一個尚要高出寸許,面色白潤、輪廓分明,臉上掛著不以為然之色。而看他對寧非的態度,卻是把她當做自家人了。  

  寧非緘口不言,對蘇希洵道:「你叫我來是要辨認女俘的身份,現在我辨認完了,可以走了嗎?」

  葉雲清道:「寧妹子,這便是你的錯了。咱們做山賊的,自然要快意恩仇,有怨抱怨有仇報仇。當日我在徐府養傷,見你百般退讓,這個金枝玉葉不但不知足,反而還屢次用那下作手段折磨於你……」

  蘇希洵皺眉打斷道:「下作手段?什麼下作手段?」

  他以前聽過徐府裡亂七八糟的事情,那時以為銀林不過就是逞誣陷嫁禍之能事,至於用「下作手段」折磨人,還是首次聽聞。且他因治傷之便,曾大致看過寧非身體肌膚,除卻狼爪刀劍之傷外,並無鞭笞痕跡,還以為她在徐府上不曾吃過皮肉之苦。

  葉雲清將銀林那時如何用一雙筷子戳刺寧非咽喉之事詳細說了,又道:「我們這些大老粗,就知道明刀明槍的幹活,她個皇家骨血,不見血卻讓人活受折磨的手段五花八門。徐燦那個笨蛋看不出寧妹子身上見血,便以為銀林待她很好。幸好她逃得早,而且跑到咱們山上,否則再生受幾年活罪,我看不死也得脫幾層皮。」  

  銀林聽得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她早先聽說寧非在黑旗寨裡,還帶頭阻撓蔣衡竊取情報事宜。當時以為寧非是被俘虜上山,原來她是自己上山的。此際看這兩名出眾男子將她一左一右護著,似乎格外重視。

  銀林不由起了下作想法,認為說不定就是因為她被這兩名男子的美貌迷倒,忘記了身為淮安人的本分,以至於恬不知恥地通敵叛國。而正是因為她以色事人,才得到這兩名男子的重視。

    想到此處,銀林越發露出輕蔑之色:「你身為徐家童養媳,入了徐家的門,就算死也應是徐家的鬼。公公婆婆憐你可憐,傳授你徐家箭藝,乃是為了讓你好好相夫教子,使得徐家兒孫不忘武將之根本。淮安養你育你,你應當常懷感恩之心,而你憑著半桶水的三腳貓功夫,居然也想以徐家箭藝獻媚於山匪賊子。」

  她本因被俘而惶惶不安,見到了故人,又是被她欺負得翻不得身的小丫頭,於是舊時的氣焰又稍微回來了。

  想到通敵叛國是頭一等的大罪,輕者腰斬,重者要受盡剝皮梳洗之刑,銀林眼神越發亮了,手腳恢復了點兒氣力,在椅子上坐得直了,一雙含怨帶怒的眼睛直刺向寧非:「你不想想自己算是個甚麼東西,就那點兒三腳貓的功夫,尚不能反抗我手下兩名粗使老嫗,他們為什麼就寵得你上了天去。要不是因為你以身事人,他們怎麼可能如此寵幸於你!也只有這群沒見過世面的山匪把你當個寶貝,否則以你的姿色怎可能活得如此舒暢。」  

  蘇希洵氣得都笑了,他回過頭去對寧非道:「真不知你以前是如何受得了的,」說到一半轉向銀林,「『死也應是徐家的鬼』?『以身事人』?」說到此處停了下來,不再發話,然而那一身森冷的氣勢,便是連反應慢人一拍的牛大壯都起了好大一陣寒戰,更何況是沒見過兇徒險惡的銀林公主。

    她猶自強自維持尊嚴,挺胸抬頭:「凶什麼凶,你一個大男人除了會以武力嚇唬我們,還會做什麼。」

  牛大壯這個實心漢子聽不得銀林口出惡言:「閉上你的狗嘴,不許對我家二當家放肆。」

    銀林公主愕然,想起黑旗寨二當家就是惡名昭彰的「蘇馬面」,當即愣神在椅上。蘇馬面不是長著一個馬臉嗎,蘇馬面不是面目可憎嗎?怎會生得如此……她心中越發驚懼,面色青白,連牛大壯說她是「狗嘴」都忘了反駁。  

  寧非鬱悶無比,低聲說了四個字。她雖然只是為了發洩心中煩悶,但在茅屋裡沒人說話,到底是落針可聞,連銀林公主都聽到了「跳樑小丑」四個字。她何曾被人如此侮辱過,一時間氣得嘴唇都發起顫,原本被嚇青的臉色憋得通紅。

  寧非站起身,對葉蘇二人道:「把簡蓮一個人晾在那裡不大好,我先回去了,你們愛做什麼就做什麼。」說罷再不看銀林公主一眼,在門口提了一盞氣死風燈,逕自走出去。

    說來也怪,以前在徐府時曾經深恨銀林的劣行,也曾生出了報復之心。可是離開了那方小井一般的狹小天地,漸漸的心胸也開闊了不少。在這雁過山上不知不覺間半年已經過去,過去的事情淡忘了不少。現如今,她真懶得再在那種人的身上浪費時間了。

  她走出十餘丈,忽然覺得有人跟在後面,回頭打燈一照,見是蘇希洵追了出來,他跟在她身後兩步處低著頭不說話。  

  寧非停下腳步,他也停下來,愕然地看著寧非,臉上十足不痛快的神情沒能及時收回去,給寧非逮了個正著。  「怎麼,誰給你找不痛快了?」寧非很少見他喜怒形於色的時候,覺得甚為有趣,提起風燈往他臉上照。

  蘇希洵扭頭偏向一旁,伸出手把風燈推過一邊:「誰,說我不痛快了。」

    寧非聳聳肩,繼續走她的路。果然沒走幾步就聽到他悶聲說:「你不覺得氣憤?」

    「啊?」寧非停步回頭,「你這問題真怪,我為什麼要覺得氣憤?」

  「你跟我說實話,是不是還記掛著那個徐燦。」

  寧非愣了,怎麼也沒有想到會扯到那邊天去。聽他繼續道:「若是我處於你的位置,以前被她欺負,今日易地而處,一定會想要以牙還牙。可是我看你好像無關痛癢似的,不會是還記掛著徐燦,所以給他這個面子吧。」  

  寧非張大了嘴說不出話來,這算不算是吃乾醋?可是有這麼吃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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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分流合擊之】  

  寧非左右四處地看了一圈,不知道究竟有沒有人在附近,只好提著風燈說:「附近高來高去的眾位好漢,寧非有話要與二當家說,你們能閃遠點兒就閃遠點兒,免得二當家回過味來殺人滅口。」

    她站在那裡等了片刻,只聽林間風聲颯颯,蘇希洵莫名其妙地瞪著她。她咧嘴一笑,將蘇希洵拉入一叢湘妃竹間,扯著他在地上坐下。

  山上無人清掃,地上鋪了厚厚的竹葉,這幾日又沒有雨,半是濕潤半是乾燥的。

    寧非把風燈吹熄了,林間星光淡淡,只能隱約看到蘇希洵的輪廓。看不到人就好辦了,不會覺得面皮薄說不出話,於是說道:「我問你一個問題。」

  蘇希洵可不知道寧非對於等下要說的話有多麼害臊,他安靜地聽著,低著頭撫弄地上的竹葉。

    「你是希望我把時間花在那女人和徐燦的身上,還是希望我把時間花在你的身上?」

    蘇希洵睜大了眼。

  他和寧非表白之後,弄不明白兩人算是怎麼回事,莫名其妙就過上類似老夫老妻的生活,寧非雖然在行動上表示出接受他,但是語言上一直曖昧不清,甚少甜言蜜語。

  蘇希洵和寧非都是沒談過正常戀愛的初哥初姐,思想又大異於常人,出現這種情況並不奇怪。可是現在寧非說的話似乎有點甜言蜜語的味道?

  機不可失,失不再來,蘇希洵沒等理明白了話裡的意思,當即接口:「當然是多花時間在我身上。」說完停頓會兒還補充道,「越多越好!」  

  「你現在想不想回岳上京,好好給你那些異母兄長們些顏色瞧瞧?想不想回去迫你父親把那些姨娘們全部都休了?」

  蘇希洵的家世在整個山嶽國都是有名的,但正因為是望族,他的母親才會遭遇不幸。

    蘇希洵想了想,搖頭道:「我在這裡生活得好好的,巴不得不用見那些人的噁心嘴臉。」他說到此處若有所覺,隱約明白了寧非的意思。

  「你以前是不是也曾經想要狠狠報復他們一番?」

  蘇希洵想著,的確是這樣,但是隨著年歲漸長,山寨漸漸上了軌道,過去的事也漸漸地不再放在心上。人生短短數十載,幸福的時光何其短暫,他犯不著為那些人耗費時間耗費生命去對待。

    「我是這麼想的,做什麼事情總得有個計較,什麼事是值得耗費精力去做的,什麼事是不值得花費心思的,自己都要有個底。」寧非很自然地靠在蘇希洵身側,一隻手搭在他腿上,「我現在覺得徐燦夫婦是另一個世界的人,如果再被他們欺負上頭,那我自然會狠狠反擊。可是如果僅僅是為了過去的恩怨而拿他們來尋開心,根本不值得。看見他們一次就生氣一次,喝一甕子雞湯都補不過來,何必去自尋煩惱,把她隨便塞哪個角落去長木耳就好了。」  

  蘇希洵聽到此處,想到葉雲清衣服長木耳的典故,不由失笑。寧非的手軟軟地搭在他腿上,不上不下的,撩撥得他心裡難受,為了維持他翩翩君子的形象,只好轉移注意力地繼續找話題:「徐燦現在是找上咱山寨來了,算不算是『欺負上頭』?你捨得狠狠反擊嗎?」

  「我現在拿徐家箭法來幫你練匪,你說算不算狠狠反擊。徐燦要是知道,氣都被氣死了,說不定還會罵我是妖婦,懊悔當初沒有把我杖斃在徐府裡面……啊!以彼之技還施彼身,我都覺得自己已經夠損了,你居然還不知足?」她大為不滿,報復性地抓住他腿上的肉用力擰了一下,手感勁道,並且還不會反抗,妙趣橫生。

  蘇希洵僵直老半天,再也隱忍不住。反正夜黑風高無人見,他二話不說,往寧非腰下一托,將她放到自己腿上。

  若是尋常婦人遇此動靜,必然扭捏羞澀,欲拒還迎。可寧非乾脆舒舒服服地倚在他胸前,一隻手臂攬在他肩膀上,安靜地不動彈。

  蘇希洵因為徐家夫婦的出現變得疑神疑鬼,又道:「你怎麼不拒絕啊?」

    「你是希望我大力掙扎、誓死不從,還是喜歡像現在這樣?」

  「……現在這樣。」

  「那不就結了。」

  總算平靜下來沒事了,蘇希洵有一搭沒一搭地順著寧非的肩背摸下來,時不時在她鬢角上親一口。

  「這麼一說,你我還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想法都那麼一致。」蘇希洵滿足地說。因為有家族中那檔子舊事,所以他很快就理解了寧非不想見到銀林的心情。然而理解歸理解,寧非對銀林放下了怨恨,他可沒有。找個日子和銀林詳談再說吧。

  寧非被他順毛摸得舒服,感慨地歎了口氣:「彆扭死了,我怎麼看上你這樣的人啊。」

    雖然寧非覺得把時間和精力用在銀林身上不如好好去訓練十山六洞的山賊們,然而麻煩既然已經接入了山門,就容不得她日子安生了。

  她大半夜裡睡得好好的,被一陣急促的腳步驚醒,來人直到葉雲清門前,急敲門口:「大當家,那個女俘咬舌自盡了。」

  寧非聽到驚得坐起,不過想了想,這好像和她沒有什麼干係,天塌下來自有葉蘇二人撐著,於是又躺回去呼呼大睡。

  蘇希洵穿好衣袍開門出去,往寧非那屋一看,見沒有絲毫動靜,扯住那漢子往竹樓下走去。

    銀林確是咬舌自盡,她不知道寧非對自己的心思,想到自己落入了仇人手中,還能有什麼好下場。越想越怕,待見牛大壯引了幾個壯丁進屋來,立刻就想岔了,駭怕驚懼之下效仿節婦用力一咬……可惜她金枝玉葉的,力氣能有多大,並且嬌養慣了,很是怕痛。牙齒才入得舌肉半分,疼得她眼淚橫流,牙齒再也合不下去。

  蘇希洵給她包紮了傷口,隨口說道:「你這幾天好生休息,等徐家軍打到山門前時,我自會將你懸在山門上,讓你夫妻相見。」

  銀林想到屆時是在全軍面前丟臉,死志又萌。

  蘇希洵臨走時上下打量了她一遍,想想寧非說的也對,和這種人慪什麼氣。她自己嚇自己都快變成瘋涎之症了。有這點功夫精力,不如好好想想怎麼把徐家軍屁滾尿流地打回老家。

    可他還有點不甘心。打趴敵人之後呢?

  蘇希洵陰險一笑,一石三鳥之計上心頭。不如就在兩軍之前,當著那徐燦的面讓寧非過門,一可以打擊徐家軍士氣,「順帶」的可以名正言順地讓寧非成為他的人,「再順帶」的可以讓寧非好好看看那男人的嘴臉,以後不至於再生出死灰復燃的情愫。  

  ***   ***  

  每名山長洞主手裡都拿到了簡易版的雁過山地形圖,但是各個山長洞主手裡 的圖都不一樣,因為上面圈出了不同隊伍需要負責的戰區。出於保密的需要,戰區佈置在彼此之間不能相互交流。

    山兵山匪們分為了三部,一部負責後勤,一部負責遠攻以擾敵耳目,還有一部才是真正的近戰戰力。

  對於遠攻一部,簡蓮和寧非採取了極端偷懶的做法,攻擊定點、目標物定點。於是這群匪兵們在投入實戰前,早就將射擊仰角和使力度記得滾瓜爛熟,混了個熟能生巧。甚至為了預防忘記,簡蓮乾脆在定點攻擊處掛上從廚房處借來的松木砧板,上面用綠漆寫明了注意事項。

    經過了十餘日的苦練,遠攻部自這一日起陸續投入了各山戰場的實戰。  

  徐燦進入雁過山密林之後,終於陷入了被動。

  先說銀林公主被俘之事,因為遠在廣安郡之中,且又是皇族血脈被劫,這等丟入之事怎可能宣諸於眾人之耳,戴熙寫了八百里加急密報,就等著宮中的回旨,此事尚未傳出城。何況徐燦如今在深山老林之中,交通大為不便,能保證糧草供給已是不俗的成績,根本無心去瞭解銀林在廣安城裡過得如何,是以尚未得知此事。

  他的目標原本直指山嶽設於此處的秘密大營,黑旗寨只是為他們聲東擊西之策提供了便利。然而他們哪裡知道,山寨後勤一部忙忙早已在每個山頭的老林深處都設立空營,蘇希洵這一策正是與曹操七十二疑塚有異曲同工之妙。

  而最為不利的就是,山路難行,所攜一千戰車被落在輕騎與精騎後面無法跟上,徐燦只好忍痛讓戰車隊在地勢平坦的河谷地帶等候。  

  進入老林第三日,勞德所掌探馬回報,在燕子嶺發現炊煙。  無論哪支部署,一日兩日可以不生火做飯,但三日四日之後,再多的熟糧也要耗光,想要長期不事炊煮,基本是沒有可能的事。所以若是在平原作戰,徐家軍也許還能借助炊煙而輕易發現敵人蹤跡。 

 然而現如今他們是在山中,還是在密林深處。

  有詩云:「人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又有詩云:「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

    此等山高水險之處,就算藏有萬人大軍,如果不到近處,根本無法發現炊煮的煙霧。尤其是有些山頭直插雲霄之中,常年雲環霧繞,便是千里眼也不能看到雲霧之上的山頭是什麼情形。

    探馬的回報讓帥帳中人大喜,本以為要繞得十天半個月,沒想到這麼快就遇上了。

    徐燦沉著吩咐參將勞德,從前鋒營中抽調幾個有豐富行軍下營經驗的校尉,隨探馬一同到炊煙升起附近秘密觀察對方動靜。  

  隔日,探馬再度回報,果有軍營毗鄰山溪而設,皆因老林遮蓋,此前才難以發現對方行蹤。

    徐燦在軍中遇事都是謹小慎微,依然讓那幾個校尉好生觀察。過了兩日終於得了准信,說是那軍營中人軍容整齊,每日晨起分批在營內操演,之後環山越野,的確是山嶽官軍的做派。

    在這一點上,幾個有經驗的校尉的判斷絲毫無誤,可惜他們哪裡知道,黑旗寨的匪賊與其說是與山嶽官軍沆瀣一氣,不如說是同處一脈。蘇希洵既然打定主意要故佈疑陣,葉雲清自然派出了最沒有山匪氣質的後勤一部冒充為「秘密大營」的官軍。一番做作之下,不容得徐燦不入彀。

    他當即升帳議事,勞德為了搶頭功,大力攬下馬前卒的差使,願率五千輕騎夜襲敵營。

    那日恰是一彎新月掛天邊,老林昏暗,勞德率前鋒軍包圍掩殺上去,然而進入敵營才發現,居然是一座空營。

  勞德這才驚覺中計。他甚至不敢相信自己部下探馬連日打聽查看,怎麼突然之間就變成空營了呢? 

 想要撤退已是來不及,夜空中飛矢如蝗,劈頭蓋臉地鋪蓋下來,頓時慘呼驚叫不絕於耳。半彎新月的光亮有限,每百支箭矢中才有五六支閃現微弱的反光,兵卒們剛開始根本不知道中了什麼埋伏,到第一輪快結束時才有一伍長大喊:「建瓴箭陣,尋掩體!是建瓴箭陣……」才吼道一半,淒厲地慘呼一聲,亦是做了箭下亡魂。 

 勞德大驚,淮安軍將箭矢軌跡自高而下的箭陣統稱為建瓴箭陣,這代表著敵人佔領了制高點,箭矢覆蓋面大,力度強,比平射難以應付三四倍上。

  他大聲呼喝「舉盾,退出空營」,然而建瓴箭陣的優勢巨大,山寨匪兵們使用的又是沉重的銅質三角簇頭,淮安輕騎的籐盾根本無法抵禦,篤篤之聲依舊不絕於耳,不知多少籐盾被撕裂,多少士兵在箭陣中被三角簇頭紮穿了面孔腦門,做了不明不白的戰死鬼。  

  ***   ***  

  首戰告捷之後喜訊頻傳,寧非與簡蓮的方法十分奏效,將敵人引入目標地點,由已經埋伏於高處的遠攻一部射殺。這個方法看似愚蠢,畢竟箭手功力薄弱,無法應對戰場上千變萬化的形勢,但是有蘇希洵屢次臨機應變地引敵入彀襄助,於是屢屢成功。

  大勝後二日,徐家軍又發現一軍營,有了前一次中計的經驗,徐燦等人此番更為謹慎,然而不由得他不信,新發現的軍營裡士卒皆飲酒作樂,似乎在慶賀大勝,且還有在整理箭矢角弓的兵丁。只見那成堆的箭矢尾羽多染血跡,可見是從屍體身上拔下來不久,這立即就坐實了他們的身份——他們就是以建瓴箭陣逆襲徐家軍的神秘軍隊。

  逃得一命的勞德怒不可言,又請五千兵夜襲。他們這次遮遮掩掩、小心翼翼地接近之後,確實看見並非空營。可是正待一舉殺入,再度挨了一頓如雨亂箭。

  勞德手舉鋼盾,簡直怒不可遏。他又中計了!這番箭陣比前一次要密集得多,一部分依然是從高處落下的箭矢,另一部分則來自於軍營之中。

  那些埋伏於軍營裡的匪兵們躲在鋼盾下對外一通亂射,己方的箭矢遇鋼盾彈開,可是敵方基本都是裝備籐盾,無法抵禦建瓴箭陣的速度與力量。軍營裡的平射箭矢雖然略遜一籌,但仗著距離接近,依然創傷許多猝不及防的敵兵。  

  隨著一次次的作戰,遠攻部的匪兵們不斷積累經驗,又有源源不絕並且可以循環利用的箭矢為後盾,漸漸掌握了仰角控制訣竅,到了後來,根本不用等徐家軍進入預定地點就可以準確定位瞄準。這正是以戰養戰的最佳詮釋,只不過別人以戰養戰圖的是物資裝備,他們以戰養戰圖的是經驗手感。

    ***   ***  

  對於前兩次敗北,因只是局部戰,傷亡不過兩千人,尚不能對徐家軍造成致命的打擊。即便是這樣,軍心士氣依舊不可逆轉地被挫折了。

  尤其是勞德,他戎馬一生還是第一次面對這樣的情況,他連對手的面都沒見到,就連續兩次被射得屁滾尿流。這還讓不讓人活了,他可是去夜襲的人,不是被夜襲的人!  

  徐燦痛定思痛,既然夜襲反遭伏,那不夜襲了還不成?

  不數日,徐家軍終於探得山嶽一個運糧要道。徐燦大喜,與諸將商議後定下良策:其一,捨輕騎不用,改用重騎,因重騎兵鎧甲堅厚,箭矢難以貫穿;其二,改夜間奔襲為白日設伏,便於發現敵方的反包圍。

  徐燦等諸將討論之後,皆覺此策穩妥,正是破解敵方反夜襲戰術的良策。

    第三次交鋒,徐燦尤為重視,出三千重騎兵,意圖控制糧草要道,扼死秘密大營的咽喉。

    勞德在上次夜襲中被射傷大腿,不得不在營前咬牙憤憤地目送重騎的離去。

    徐燦終於再也無法平心靜氣,這次,這次該有所斬獲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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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日月可為證】  

  可惜徐家軍善用正攻法,遇上陰人成性的蘇希洵,老實人必定要吃大虧。

    蘇希洵等他那重騎隊等得眼睛都快綠了,就連那所謂糧草要道都是葉蘇二人合計之後安排下的。沒等徐燦人馬到位,道路上鐵藜蒺、鹿角木、陷馬坑等物早就層層疊疊。

  話說蘇希洵還帶著寧非去參觀了前期佈置。寧非個人沒有打過真正的仗,對於冷兵器時代的戰爭大部分都是從小說裡面認識的,以前看八毛錢一本的連環畫冊的時候,早就對鐵藜蒺、鹿角木之類的古代布陷物充滿了好奇,如今一看,心中連呼陰險。

  這鐵藜蒺就和佈置在路面上的透骨釘似的,通體鐵黑,不仔細看分辨不出,何況還是遍佈落葉雜草的山野叢林之間。

  就算鹿角木只是埋了一半在路面下,一部分叉出了地面,可是在戰場上兵貴神速,馬匹奔馳起來,就算一等一的好騎手又能顧得上多少拌馬腿的鹿角木。  

  等待徐家軍來到之時,馬匹寸步難行,沒過半日就有不下百匹戰馬摔折了腿。

    不怪徐燦等人無能,實在是淮安國內平原為多,這些馳騁縱橫幾乎淮安無敵的騎手一旦入了叢林山地,就好像是進了迷宮。地利地利,什麼叫做地利之便,為什麼孫子兵法孫武兵法要把地利排到了第二位,為什麼連NBA英超意甲連打個比賽都要分個主場客場,地利的優勢就表現在這裡了。

    重騎耐心漸失,兼且馬匹摔倒必會驚動敵方,再又山地難行,乾脆將戰馬集在一處由小隊看管,餘者徒步行上。

  重騎兵所配皆是鋼盔鐵甲,普通箭矢奈何不得,所以也不怕敵人以箭陣偷襲。

    他們這些日子騎馬騎得厭惡之至,恨不能下馬來活動活動雙腿。正像現代坐辦公室做得椎間盤突出的中年人們,寧願能夠站起來走個幾圈再說。於是他們忽略了一件事,身負近百斤的鋼盔鐵甲,移動速度怎可能快得起來。

  所謂的運糧要道在山的那一邊,重騎兵們沒有想到,蘇希洵在那邊已經命人堆起了十數個丈許高的荊棘堆。山中雲霧環繞,濕氣很重,植物難以燃燒,但若是澆上燈油,以劇火催之,雖然依舊難以引起大火,但必會造成濃重的毒煙。

  等那群重騎兵們越過一座山包正向下行走,忽然迎面撲來一股濃密黑煙,苦臭無比。

    待要轉身脫離濃煙時,身上的鎧甲成了沉重的負擔,而風助煙勢,轉瞬之間包圍他們的黑煙越來越濃密,如果不盡快離開煙區,就會生生被憋死。

  他們顧不得鎧甲貴重,一路丟盔棄甲,狂奔回山的那一端。可惜等待著他們的,又是一輪蝗蟲鋪面般的雜亂箭矢。

  一個什長仰天苦笑,他曾是輕騎中屢立功勳的精英戰力,因積功晉陞至重騎衛,又升為什長。難道就要絕命於此嗎?可是他真的不甘心啊,他一生之中堂堂正正地作戰,還是第一次面對如此令人憤懣卻無可奈何的景況——連對方的面都沒見到一個,這就被迫得丟盔棄甲,連對方的面都沒見到一個,這就要被射死在窮山惡水之地!  

  ***   ***  

  銀林公主不敢再咬舌自盡,然而卻鬧起了絕食,連續兩日只喝了一些米汁粥水,剩下的饅頭燻肉都紋風不動地端了出來。

  蘇希洵聞知之後,只是略挑了挑眉,吩咐廚房的人:「別再浪費米糧,每日只給她小半碗冷水……」想了一下,補充道,「乾淨井水就好,別給山溪裡的水。」  

  銀林食不下嚥,第一日是因為舌根劇痛,後來乾脆起了絕食自盡的心思,想到絕食至少不會那麼疼痛吧。剛開始肚子咕嚕咕嚕直響,的確十分難受,但是一想起進食時那種幾乎能讓她腦袋空白心臟劇跳的疼,她就堅定了信念。

  如今既然落入了山賊之手,死亡比被他們五花八門的折磨要好得多吧。她想起在宮中被母妃杖斃或是用其他法子整死的宮女,就害怕得緊。以前看著覺得不怎麼樣,那是以前不知道什麼是疼痛難禁的感覺。自從她上次首嘗咬舌之後方知,原來那麼丁點大的傷口也能讓人生不如死,那麼杖斃會是什麼感覺,被金針扎刺直至疼死又會是怎樣的折磨。

  漫長的時間裡,銀林躺倒在乾草堆裡無事可做,各種妄想開始滋生,甚至終於看到了面目猙獰血肉模糊的小宮女陰陰笑著地向她伸出了手,那一雙手指尖上被插入了薄薄的篾片……

    「啊……」她微弱地叫了一聲,睜開眼睛。

  下午的陽光透過窗縫投射到泥灰牆面上,她呆愣愣地看著,慢慢的,覺得痛快之極,像是要窒息了一般。時至今日,她才知道以前被杖斃在她手下的那些小女孩兒會是多麼的怨憎她。

    銀林從來不是個軟心腸的人,否則也不會以智取以勢壓,無聲無息地把江凝菲從得寵的寶座上推下來。然而現在她是真的怕了,遠離了她熟悉的環境之後,她這個公主其實什麼也不是,她不認識這裡的人,不知道這裡的規則,甚至不知道被折磨會是如此痛苦 ,飢餓會如此讓人無力。

    小時候那麼多嬤嬤宮女追著她吃飯餵食,那時候是多麼幸福啊。  

  她略轉了一下頭,今日還是沒有送飯食過來。頭兩日生了絕食之心,她的確做得很好,粒米未進。之後又是兩日過去,廚房似乎沒了心思給她送飯,日日只有半碗清水。

  就算半碗清水也是遠遠不足夠的,不知不覺之間,銀林公主嘴角起了龜裂的干皮。喉嚨裡薄弱的黏膜因為乾燥而粘連在一起,呼吸時的震動都讓她痛癢難禁。她流著淚,口渴,好想喝水。

    忽然之間門開了,銀林抬眼看去,一個年輕人端著一個木碗走了進來,放在地上後沒有說話,起身就要轉身出去。

  銀林奮起微弱的力量,伸出手抓住了那個年輕人纏著綁腿的小腿,流著淚道:「再給我,再給我一點水吧。」  碗裡還是只有小半碗,根本不夠喝。

  ……  

  阿剛一臉鬱悶地朝竹樓走來,半路上遇上從外面回來的寧非,這些天弓箭手們進入了真正的實戰演練,逐漸從依靠寧非和簡蓮制定的數據裡脫離出來,經驗越來越豐富,手感越來越好,寧非和簡蓮依然少不得每天要出去一次,到練場裡協助他們做戰後總結,將有用的經驗提煉出來廣為傳播。

    寧非看到阿剛這表情就覺得好笑,阿剛有什麼事情大都掛在臉上,熟悉他的人不用問猜都猜得出來。
  「阿剛!」

  「寧姐,」阿剛從鬱悶裡回過神,看到是她,連忙跑過來,幫她牽住馬頭。

    寧非躍下馬來:「什麼事這麼不開心?」  

  「那位公主真麻煩,先是要鬧絕食,現在又要喝水。可是二當家吩咐每天只給她半碗水的。」

    「啊?她鬧絕食?」寧非大驚。

  銀林公主上山之後,蘇希洵因知道她們之間的糾葛,不想讓寧非煩心,但凡不是天大的事情都沒讓別人報給她。至於絕食,難道絕食會是天大的事情嗎?

  阿剛點頭:「不過大當家和二當家都說沒關係,尤其葉大還信誓旦旦地說她絕不了幾天的,葉大說二當家有辦法制得住她,再說就算她絕成功了,不用她照樣能打勝仗。」

  「她幾天沒吃飯了?」

  「四日了。」

  「今天多給她喝幾碗。」寧非眼睛轉了轉,「現在先別給她,再磨她兩個時辰耐性,晚上給她提一桶剛打上來的井水。記住,是剛打上來的井水。」  

  蘇希洵晚上回到竹樓後,還沒見寧非,阿剛就先跑來告寧非的狀了,末了還說:「二當家,你說氣不氣人啊,白蘆明明告訴我的,寧姐以前被那個公主欺負得緊,我爹也是看到公主郡主什麼的就渾身不得勁,說那些女人整人整得呱呱叫。可是寧姐怎麼會對她那麼手軟,她要喝水就給水,還給一桶。我們寨子裡不是講究快意恩仇嗎,不是講究以牙還牙以血還血嗎,怎麼能這樣。再說絕食還是她自己願意的呢。」

  蘇希洵愣了一下:「她知道她絕食了啊……」

  「現在知道了。」

  「然後讓你提了一桶水?」

  「是啊,奇怪的是,和二當家的吩咐一樣,也是只給井水呢,而且是夜裡剛打上來的。」

    蘇希洵噗嗤笑了:「一桶剛打上來的井水啊,真狠。」

  阿剛傻了:「很狠嗎?」

  蘇希洵笑得眼睛裡亮晶晶的,怎麼看怎麼狡猾奸詐:「是啊,非常狠。我得看看去。」

      「看什麼?」

  「當然是去看那位公主啊,兵不血刃就讓她絕食不下去,我們倆倒想到一塊來了。」蘇希洵道,「你不是說咱們快意恩仇嗎,嗯,得把小非帶上。」  

  如果不是銀林公主鬧絕食這麼一事,寧非巴不得離這衰人要多遠有多遠,道不同不相為謀,管她這位金枝玉葉長得多麼嬌嫩可人,寧非看在眼裡就只有兩個字可以概括——腦殘。

    雁過山的井水說到底也還是雨水滲入地下形成的,從岩層下打出來,澄清得不見一粒灰土,飲入口中甘甜怡人。寧非前世時,水質大多被污染,喝什麼都要燒過一遍,可是自從轉世於此,尤其進了雁過山後,也就入鄉隨俗,常常直接拿水瓢瓢了就喝。

  她預估著今晚必定有事,於是等阿剛晚上提水給銀林後,就回窩裡和衣睡下。沒過多久,忽聽到蘇希洵在門外問:「小非,睡下了麼?」

  她精神一個激靈,立刻坐起來:「有事嗎?」

  「你不會現在就睡了吧,不是讓阿剛打了水過去嗎,你就不怕今晚出事?」

    寧非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裳,過去拉開門,看到蘇希洵和阿剛都站在外面。蘇希洵笑得賊兮兮的:「怎麼,做了壞事就想安枕高臥啊。」

  寧非嘴角抽了一下:「你來到底是做什麼的?」

  蘇希洵肅容道:「今夜月色正好,誠邀姑娘賞臉,與小生屋頂賞月,一述衷腸……」

    話才說到一半,阿剛倒退了半步,如看怪物一般地看著蘇希洵。

  寧非也抽搐道:「您老今晚要一展春情請自便去,我想我果然是睡昏眼了,看到的一定是幻覺……對,就是幻覺……」  

  話說銀林一小口一小口地抿著,傍晚時就把應得的小半碗喝空了,到了晚上依舊是口渴難當。突然間得了一大桶清澈甘甜的水,她喜不自勝,估摸著就算痛飲一番照樣能夠剩下大半桶水來,於是用空碗一碗一碗地舀。

  夜裡剛打起來的井水冰涼透骨,她腹中空空,但是抵不過喉嚨裡、胃裡、肺裡那火燒火燎的燥熱,照著水碗大口牛飲,直喝了三碗才覺得呼吸恢復了順暢。

  堂堂一國公主何曾如此狼狽過,在此之前,她根本不知道水會是這麼重要的東西。想起以前生活,她緊緊抱著那口破碗,不自禁地留下眼淚。

  她真想念她的夫君,有他的愛護,沒人給她吃過這樣的苦頭。現在他在哪裡呢?她真的很想再看到他啊。  

  蘇希洵拉著寧非來到屋外時,銀林恰是蜷縮在牆角,嗚咽成了一團。

  蘇希洵仰頭望望天色,聳了一下肩,忽的拉著寧非飛身上了屋頂,在屋脊上鋪了一塊獸皮,拉著寧非坐下。

  他雖然輕功了得,奈何帶著個寧非這個白丁,弄出了些許聲響。可惜銀林公主在屋裡哭得傷心,根本沒有發現屋頂上來了不速之客。  

  蘇希洵對寧非得意地咧嘴笑了。寧非被他拉著靠在身邊,近距離看到這麼淫 蕩的表情,渾身雞皮疙瘩都豎起來了。

  越是相處,寧非越是看到了各種各樣的蘇希洵。彷彿他白日間展現在眾人眼前的只是一種固定了模式的面貌,而他本人實際上複雜得多。就比如現在,眼前這個越靠越近越靠越近,笑得白慘慘的牙齒都露出來了的男人,真的是那個陰險刻毒的蘇馬面嗎?真的是那個讓山寨上下信任有加的二當家嗎?

  她覺得自己看到的是一個標準版的色中狂魔,根本不是白日裡的正人君子啊。

    蘇希洵壓住她的腦袋,小聲道:「別出聲,下面的人會聽到。」

  寧非也壓低聲音:「知道會被聽到就放開。」

  她正說話,腦袋後忽然被壓了過去,男人的氣息撲面而來,還來不及發一聲喊,唇上就被含著了,想要用喉嚨擠壓出反抗聲音的時候,就被一條萬惡的舌頭堵了進來。  

  小人!半夜裡把她拉到銀林頭頂上,難道就是為了做這等齷齪事嗎!寧非氣不打一處來,不等她多想,就被蘇希洵緊緊地壓在手臂裡,親得幾乎窒息。

  手臂身軀乃至雙腿都被有效地壓制住了,蘇希洵在近身擒拿方面造就非凡,把寧非堵得動彈不得,只剩下於事無補的微弱掙扎,而且漸漸地沒了力氣。  

  半晌之後,蘇希洵心滿意足地放開了人,寧非喘得不行。能把那麼強悍一個女人親成這樣,他感到與有榮焉。

  他這是策略性的追求。前一段時間明明憋得快把他好好一個男人都要廢掉了,但是為了鞏固寧非對他的好感,明確兩人的關係,他步步為營地經營著。直到最近幾日,終於能夠確定了兩人的關係漸趨穩固,他決定來個總爆發。  

  寧非眼睛裡水霧氾濫,剛才那種不能發聲無法掙扎的狀態,消耗了許多體力。有點兒難受,但是更多的卻是一種難以形容的心情。

  隱隱約約地覺得,或許會在今夜……

  蘇希洵把她放倒在自己腿上,手臂枕著她腦後,低頭在她耳邊問:「不然咱們就在屋頂上辦了吧。」說完之後,立刻拉遠了距離,有些無賴地對她眨眼。

  「……你,我現在才發現你這麼無賴。」

  蘇希洵又在她唇角親了一口:「在這裡多好,天地為證,汲取日月精華。……怎樣,從了本大王如何?」

  寧非眼睛裡所見,大片烏黑得不見底的夜空,寥落的星辰,淡色的弦月。被蘇希洵遮去了一大塊,低著頭認真地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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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月黑求婚夜】  

  經歷這段時日的考驗,蘇希洵都快要憋出內傷來了,他這才知道,原來除了單打獨鬥、群毆群鬥、走火入魔之外,內傷還能這樣來的。

  死硬地把寧非落在懷裡,不等她置可置否,蘇希洵又把她拉起來,隱忍不住地繼續親上去。寧非被他折騰得呼吸都快斷了,好不容易才從他的魔嘴裡活著掙扎出來,再一看,方才看似稍微還能冷靜自持的蘇希洵,呼吸也急促起來,胸膛劇烈地上下起伏,一雙手臂牢牢地把她禁錮著,不讓她有逃脫的餘地。

  寧非不由得有點害怕,月黑殺人夜,風高放火天,此刻雲彌月晦星稀,正是殺人滅口惡人辦事的大好良機,她用手抵在蘇希洵胸膛上,定了定神,又發覺手心下似乎能感覺到那種沉重有力的心跳,她臉上身上都在發燙。

  蘇希洵不斷若無其事地給自己造勢,寧非看在眼裡明白在心中。山寨裡面沒那麼多講究,納采、問名、納吉、納徵、請期、親迎的婚姻六禮基本是不用考慮的,若是男女私定了終身,那便是私定了,只要寨子裡的山長洞主關長們沒有反對的,並且大二兩當家同意,那便可成其好事。

    她和蘇希洵之間的事情,那些個山長洞主們誰敢出頭否定,葉雲清敢不同意嗎?蘇希洵自己千肯萬肯的,除非把他打傻了,否則自己怎可能投反對票。於是在尚未徵詢他人意見的情況下,這個私定的事情,早就塵埃落定有了答案。  

  可是難道就這麼辦了?寧非乾嚥了一下,她記憶沒問題,屋子下還坐著個銀林公主呢。她再神經大條都記得自己的身份是給銀林做小的,現在改弦易轍,還在人家頭頂上做事,忒也彆扭透頂了。

    想到此處,她用力掐住蘇希洵脖子把他往外推,小聲道:「說你是『騷爺』,還真是個『騷爺』,堂堂雁過山拔毛寨二當家,你能不能別那麼猴急。」

  蘇希洵抓著她的手親了一口:「本騷爺只有在你面前才猴急,別人求我猴急我都急不起來的。不信你問葉大王去。」  

  寧非還想說什麼,屋子底下突然傳出銀林呼痛喊救命的聲音,她停下了動作:「怎樣,還要繼續嗎?」

  其實之前銀林早就開始低聲呻吟,蘇希洵聽在耳中知道她無暇顧及頭頂上的雜音,才肆無忌憚地對寧非行非禮之實,以解飢渴難耐之窘態。

  直到此刻,銀林聲音越來越大,連寧非都聽見了,借了這個借口想要暫時擺脫出去。他不由得十分可惜地歎氣:「哎,那麼咱們等會兒回屋裡去行夫妻之實如何。你不知道,自從你那個老冤家徐大頭進山之後,我心裡就憋得慌,不把事情辦了,始終覺得對上他不自在。」

  「你對上他有什麼不自在的?」

  蘇希洵淒苦地道:「我家愛妻對他念念不忘,不肯與我成就好事,怎能讓我面對徐大頭不矮上一個頭啊!」

  寧非坐在屋頂上,無力地晃了一下,扶住了額頭,蘇希洵裝小扮乖的樣子太讓人無力了。怪大家都叫他蘇二,還真是一個二。八成是荷爾蒙累積太多,突然一下釋放就放昏了自己那聰明睿智的冷靜頭腦。【感謝讀者「新新新 年~」妙句,用在蘇二身上真好。】

  等他們兩人談妥之後再下來,銀林公主抱著肚子蜷縮在乾草堆中,已是涕淚交流。

    銀林長這麼大沒被挨過餓,她有時候一日四餐不按時間,還是因為喉嚨眼堵了胃口沒了才退掉膳食。太醫說她脾胃不暢,那是因為吃得太富貴了,而不是因為沒東西入胃把脾胃給傷了。

    所以她根本不知道什麼是胃痛,更不知道連續餓了幾日之後,突然飲下大量的冷水會引起胃痛。

    蘇希洵和寧非都是一樣的心思,富貴人家都是富貴病,就算有少爺少奶奶們因心事不順而鬧絕食,那也都是小打小鬧,只要他們一鬆口,立刻就有山珍海味流水席般地送上來。這種感覺,與窮人們走投無路的挨餓完全不一樣,就算再怎麼想要吃東西,能夠找到的只有草根樹皮觀音土,吃得肚大如石頭,暫時解了飢餓,卻躲不過因腸胃梗塞而死的命運。  

  酷夏行將結束,恰是秋老虎盛行之日,那桶水剛打上來,桶外就結了一層白白的小水珠子。

    銀林喝得不少,此刻肚子裡面翻騰起來,嘰嘰咕咕的全是水響,攪得她幾乎想要以頭觸地死了算了。奈何胃裡又冷又痛,手足無力,唯能無措地縮在乾草堆的一隅裡顫抖。

  痛了不知道多久,覺得有冒著熱氣的東西湊在嘴邊,銀林流著淚張嘴慢慢地吞嚥,眼前好不容易能夠看清楚東西,才發現屋子裡點了一盞油燈,寧非端了一小碗粥給她餵著。

    銀林對這個女人的心情複雜之極,既是痛恨又是可憐,但是現在還有鄙夷和害怕,一時間驚怒泛上心頭,把頭往外一撇,拒絕了寧非的餵食。

  寧非瞭然地樂了:「好個有骨氣的公主,但是你除了對我擺一擺臉色,就什麼也不會了吧?你甚至連挨餓是什麼滋味都不知道。」

  銀林只不過一時慪氣,頭才轉出去不多久,肚子裡刀割似的劇痛又起來了。她忍耐不過,雖然有三分羞憤,卻抵不過七分的疼痛難禁,終於流著屈辱的眼淚,一口口地嚥下碗裡的米汁。

    一碗下肚,胃裡面暖了起來,余痛未消,飢餓感以鋪天蓋地之勢反彈回來,銀林以手掩面痛哭不止。至此她終於知道,自己是沒有勇氣自殺的,無論怎樣自盡都超出了她能夠承受的範圍。

    「燦,徐燦,快來救我啊……」她小聲地嗚咽。

    蘇希洵看不過眼,把寧非拖了出來。他恨恨地將她拉在懷裡:「這下她氣焰已失,當是再也興不起自盡的念頭了。」對於銀林公主而言,讓她認清自己離開了權利之後是多麼弱小可欺,也是一種處罰吧。

  「不過你就這麼算了?我還想讓她多疼些日子呢。」他一邊淡淡地說,一邊把手放在了寧非小腹上。

  寧非一個激靈,這才想起自己似乎是無法生育的。 

  蘇希洵感覺到她的震顫,更緊地抱住了她:「怎樣,有沒有改變念頭,趁著她還在寨子裡,可以好好整治整治。」

  寧非把手覆蓋在蘇希洵的手上:「你不介意?」

  「我才想問你是否介意?」

  「介意……但是有什麼用。」寧非長出了一口氣,那是在徐府中無法紓解的壓抑,「和銀林談什麼報復,那不是太無聊了嗎。如果我再早些清醒,或許不會到這種地步。然而最為可恨的,卻是想要兩邊討好的那個男人。」

  她停頓了一會兒,又道:「蘇希洵,你如果哪天變了心,想找別的女人,我會把你……」

    「把我怎樣?」

  「先奸後閹。」

  蘇希洵咋舌道:「你,你,你,真可怕。」

  「現在你還可以反悔。」

  「反悔什麼,除非天下還有第二個寧非。」

  寧非不說話。

  蘇希洵趕緊補充:「就算還有第二個,我還是覺得你比較好。」

  「即使不能生養?」

  「我們可以領養幾個孩子,如果你覺得不足夠,再養一些貓狗,還不夠的話,我看看葉雲清、丁白習黑他們幾個誰先有孩子,搶也要搶過來。……當然了,我個人覺得還是什麼都不養比較好,我可不喜歡你被那些七七八八的東西消耗了太多精力。」蘇希洵說著壞笑起來,掂起她下巴道,「為夫還未好好享用你呢,怎能讓其他物事橫刀奪愛?」

  他想了想,收斂起那些不像話的表情,正色道:「我要說件正經事。」

  「……你說。」

  「你看,方才在屋頂上不讓我辦事,也要有點補償的嘛。結果你不但不甜言蜜語好生打發我,反而提起那個掃我興致的男人,這算什麼,有本翩翩美男子在你面前,你居然還想著前夫。為夫非常不高興,非常不開心,你一定要好生補償於我。……嗯,七月十四如何,咱山寨定下的黃道吉日啊,咱們那天成親如何?」

  「七月十四好像是鬼節吧,黃道吉日?黃道吉日你個頭。」

  「為夫我既然是馬面,又有葉牛頭主婚,還有丁白無常、習黑無常證婚,自然要選咱們山寨的黃道吉日。」

  寧非嘴角抽搐,看來拔毛寨這群無聊匪徒還真是角色扮演扮上了癮。

  「怎樣,你就從了我吧。」蘇希洵又涎著臉賴到她身上。

  「蘇希洵……我真,我以前真沒想到你居然是這樣個人。」

  「我怎樣?」

  「真,真夠無賴的。」  

  ***   ***  

  七月十四,萬鬼橫行,忌嫁娶,忌出行。

  然而不論是拔毛寨還是徐家軍,在這個諸事不吉的日子裡,卻一方行那嫁娶之事,一方行那出行之宜。

  徐燦是不得不來,他數日前接到箭書,言稱銀林公主在雁過山拔毛寨中被好漢們俘為人質,並且附上了銀林公主的隨身飾物。他本待不信,後方輜重隊卻從廣安郡中送來了信報,確證了銀林公主被俘之事。  

  自夜半起,拔毛寨十山六洞諸路人馬在山道上燃起長明燈,擺壇設祭,鑼鼓喧天。一時間雁過山主峰側峰燈火通明,火光細細碎碎蜿蜒上山,在黑夜裡如同閃著零星螢光的月下溪流。

    半山練場有一處巖洞,洞中有水,長風不止,終年冬暖夏涼。此刻洞內燈火通明,寧非被一干漢子牢牢堵在洞裡不准出來,說是要恭候二當家前來搶親。

  山洞裡唧唧咋咋的,都是女人們的聲音,那群好漢站在山洞外一個個心癢難撓,真想偷偷進去瞧熱鬧。

  原來許敏帶上山的女子大多已經習慣了山上的生活,還有因與好漢們互相看對了眼而生出長住之心的。山上嫁娶之事還是她們第一次見,於是許多半大不小的姑娘們都好奇地湊到山洞裡,想看看所謂的「搶親」是怎麼回事。

  寧非啐了一口:「搶你個頭,做做樣子罷了,我無父無母在這裡,那個蘇馬面能把我從誰的手裡面搶去。」

  許敏笑道:「先別說了,來換上嫁裳。」她說著把手裡大紅色的繡袍抖開,寧非一看見就苦起了臉,指著許敏背後的檀木櫃:「那個鳳冠,我能不能不戴?我懷疑一天戴下來,脖子也會扭了。」

    「這可是當朝馬皇后特命宮內造辦所仿其朝禮服製作,精美無比,本是給葉雲清那個髒鬼娶媳婦時候用的,現在葉牛頭獻了出來,你怎麼也得領人家一點心意。」  

  許敏話一出口,山洞裡的女人們頓時安靜下來,她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馬皇后?馬皇后為什麼要給葉牛頭大王準備婚服?他們是什麼關係啊,一個是端坐高堂大殿的尊貴皇后,一個是全山寨聞名的邋遢大王……

  這些女人大多是來自山嶽國的罪臣親族,被打入教司坊差點被充為官妓,後來讓許敏半買半虜地帶上山。本來真的以為進了賊窩,誰知道山上的男人們打打殺殺的時候一臉彪悍之氣,確實顯得匪性十足,可面對她們時卻顯得憨厚尷尬,比起她們在教司坊遇到的衣冠禽獸們不知道好了多少倍去。現在聽得似乎這些山賊們也大有來頭,心裡面既是惴惴不安,又是隱懷興奮。

  寧非之前就猜到山寨或許大有來頭,現在聽許敏這麼說,再無疑惑:「許敏,這事說出來沒關係嗎?難道不是寨子裡的秘密,你就不怕被我們洩露出去了?」

  許敏呵呵道:「葉蘇兩位當家說了,山寨已成氣候,就算淮安國想要拿我們怎麼樣,也拿我們不能怎麼樣了。既然有恃無恐,自然可以把事實真相『洩露』給他們聽聽。葉大王還說了,真想看看他們那笨皇帝氣昏了頭的傻模樣。」

  寨子與徐家軍的膠著狀況在逐日瓦解,連日裡屢戰屢勝,偶有不敵當即且戰且退,把一支三萬餘人的大軍硬是折損成了兩萬餘,戰報飛鴿傳至岳上京,已得了皇帝陛下的親書特旨,拔毛寨正式歸入山嶽鐵甲軍的編制,使用黑底金絲朱雀旗。

  至此一來,他們苦心孤詣在兩國交界處設下鐵血防線 的目的已經達到,此前是匪,此後是軍,曾經一度被淮安壓制得無反彈之力的山嶽,終能擁有一支邊防鐵軍。這就像一顆種子,此後會以點帶面地帶起更多的陣營,徹底阻止淮安西進的野心。  

  許敏道:「葉大王說了,這套禮服就算壓寨之寶,你們願意留在山上的,總有一天也有穿上出嫁的機會。」她把檀木櫃子打開,數十雙眼睛裡三層外三層地盯進去,山洞裡點了不知道多少桐油火把,頓時把櫃子裡那珍珠美石點綴起來的鳳冠照得瑩光閃閃,晃花了女孩兒們的眼睛。

    寧非先是被許敏的一番解釋晃花了腦子,現在又被鳳冠晃花了眼睛,它的份量比預估的有過之而無不及,看那上面用的金絲銀線,看那山東大藍寶,看那合浦南珠和洞庭水珠……這得一二十斤重吧。

  小姑娘們何曾見過這麼珍貴的寶物,只覺得如果有朝一日能夠戴在頭上出嫁,那是一生都難以磨滅的記憶,這得多貴重啊,閤家人一輩子都掙不來這麼多錢吧,就算掙的來銀兩,山東大藍寶也是唯有皇親貴胄才能購入使用的奢侈物,更買不到鳳冠頂上那枚牛眼大小的油金色南珠。

    寧非小心翼翼地往後退:「這傢伙多貴重多稀罕啊,我能不能別戴了。」

    一群小姑娘眼巴巴地瞪著鳳冠,巴不得馬上就有人願意娶了自己,可以試穿試戴,聽她這麼說,都以看傻子的目光直刺了過來。寧非可不管,山東大藍寶,能當飯吃嗎?合浦南珠,那玩意倒是能藥用,但是有一段時間跌價跌得厲害,一公斤才五六千元,合著她代理一個案件就能拿好幾公斤。

    為了這點東西要冒上罹患頸椎錯位的風險,還是……算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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