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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湯湯水水惹紛爭】

    氣氛一下子降到了冰點。

    葉雲清覺得,他是個大人,既然是大人,做事就要與小孩子不一樣,要成熟。於是他把茂盛生長的叢叢疑問藏在心裡,趕緊起身接過湯勺:「你坐下,我來動手就好。」

    起身時借了燈光去看蘇希洵,還和平常一個樣。不過他是熟知蘇希洵這個人的,他面上的表情,什麼時候都一樣,這個木頭疙瘩,放出去挺能唬敵人,可現在是在家裡,裝什麼裝。

    葉雲清給每人碗裡勺了一碗湯,不著行跡地把他心中認為的好物——雞屁股和雞腿都盛進寧非的碗裡,蘇希洵看到雞腿被裝入那只碗裡時,表情稍霽,看到那隻雞屁股都被塞進碗裡時,嘴角十分輕微地抽了一抽。

    葉雲清好久沒吃到蘇希洵做的好物,三兩口乾光了,長出一口氣道:「好久沒吃了……人生都舒坦了啊!」

    一時間沒人說話,阿剛忽然想起,他進屋後擱在牆上櫥子裡的湯水沒拿出來,根本沒機會拿出來,起身說道:「丁大哥托我拿了一壺湯來。」說完就去櫥前把提壺取出,回到桌前揭開蓋子放在寧非面前,「丁大哥說百草白補湯雖然性涼,可是卻有溫補之效,理氣活血,好不容易弄得一壺,叫我給你帶過來。」

    寧非頓時知道自己似乎理解錯了,既然丁孝叫阿剛帶了這壺東西過來,那麼雞湯定不是丁孝所做,那麼是誰呢?

    葉雲清隱忍不住地說道:「蘇……」

    蘇希洵目光掃過來,葉雲清身上打了個寒噤,聽到蘇希洵很平靜地說:「先前那一鍋雞湯是廚房之前做了送來的。」

    阿剛和葉雲清都正襟危坐,不敢多話,更不敢詢問這只藥鍋怎麼可能跑到公廚裡面去。

    至於寧非,她脖子後面的皮膚都緊了,明明是很平常的話,聽起來怎麼卻是陰氣森森的?原來山寨公廚裡的手藝原來居然如此高超的嗎。並且,葉雲清剛才還說好久沒得吃,這似乎是很稀罕的東西?

    她猶疑地沒敢去動面前的雞湯,因為覺得它全身上下透著詭異。

    可也不能什麼都不吃吧,於是去壁櫥裡取出幾隻碗,也都每人面前放了一隻,把丁孝的湯水每人面前都倒了。因為壺子不大,一輪就倒光了。因為丁孝在寨子裡大名鼎鼎,葉雲清舉起碗,三兩口大口喝乾。

    此時天氣稍暖,阿剛過來時正好是百草白補湯剛剛出鍋,現在喝溫度是正好的,葉雲清抹著自己的嘴角,意猶未盡地:「這是什麼湯?居然有回甘。」

    阿剛如臨大敵地把小碗推到自己的視線之外,別過臉不去看。唯獨寧非沒喝也沒動,蘇希洵舉碗小嘗一口才道:「這個啊,你就不知道來歷了,聽說今天公廚宰羊,丁孝去拿了反芻胃囊回來……」

    說到這裡,葉雲清臉色已經僵硬,心中有不祥的預感。等到蘇希洵一五一十將事情原原本本地告知,他彷彿吃進了什麼見血封喉的毒藥,雙手卡著脖子,急急忙忙起身從窗戶躍出去,疾縱數十丈外,乾嘔起來。

    蘇希洵若無其事地夾菜吃菜,他和阿剛都能聽到葉雲清在外面的動靜,阿剛心想,二當家好毒,這不是讓老大好幾日食不下嚥嗎,寧非聽說了之後不可能去吃了吧。

    出乎意料之外,寧非也若無其事,她自是聽不見葉雲清在數十丈開外吐得幾乎膽汁都要出來了的聲音,只是很奇怪地問:「他怎麼了,突然一副要找人拚命的樣子。」

    阿剛心中哀叫:你的眼睛長在哪裡了,哪裡是找人拚命的樣子,明明是自己的命差點丟了吧。

    寧非舉起碗,小嘗一口。

    阿剛驚得眼睛都出來了,他問:「你吃得下去?」

    「為什麼吃不下去?味道明明挺好的啊。」寧非驚訝地回問,這時候她看到了,驚訝的似乎不止阿剛,連蘇希洵的筷子也停在半空了。

    丁孝的東西十分開胃,寧非吃得意猶未盡,將名為公廚製作實為出自蘇希洵之手的雞湯連著雞腿和雞屁股都干光了。直到最後,葉雲清都沒有再出現。

    阿剛覺得,這頓飯吃得真是遭罪。面前那兩碗湯水他都沒動,一碗是打從心裡的不想去動,另一碗是打從心裡的不敢去動,誰敢動啊,葉雲清方才被一句話逼出外面狂吐就是前車之鑒。

    阿剛覺得,放在桌子上那個藥鍋十分地扎眼,看著它,就好像看到一個天大的秘密暴露在自己眼前一樣。阿爹曾經說過,別去看別人的秘密,秘密知道得越多,死得越早。

    阿剛心想,真是天大的冤屈,我自己不願意去看秘密,秘密自己擺在我的眼前。

    ***   ***

     寧非想,她應該是很能夠適應各種環境的,除非某種環境太過詭異。值得慶幸的是,葉蘇二人共用的竹閣除了在一些小細節上比較……奇怪之外,還算過得去,所以日子過得比較舒心。至少比起在徐府中肯定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的。

    她現在知道,在這棟竹閣中,大小雜務都是葉蘇二人自己收拾的,基本不會假手於他人。於是常常出現葉雲清被蘇希洵指著鼻子怒罵的情形,現在她終於知道寨眾們為何在私底下會有「奶媽」、「奶娘」的說法了,每逢近距離地觀看到這種場景,寧非無一例外想到的就是七老八十的奶娘大人指著不懂事的小孩在責備。可是當事人居然是那樣的那兩位,看起來格外使人面目扭曲。

    發現寧非在旁觀,葉雲清會立刻放棄與蘇希洵僵持,大概也知道自己的行為是非常幼稚可笑不成熟的,訕訕敗走,按照蘇希洵吩咐地去做好家務。至於蘇希洵,則一臉陰霾地瞪寧非,彷彿被她看到了不該看的秘密。

    寧非想,看來針對我的懷疑還沒有結束呢,孔夫子說過,天下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這「蘇奶媽」佔著女人加小人兩樣,心眼兒不會很大,得小心應付為上。不該看的不看,不該問的不問。

    蘇希洵換了個地方處理公務,挪窩不方便,他就根本沒挪遠,只在竹閣五十步開外的地方另立了一棟小小的木柵房子,平時需要商議事情就在那裡。

    當然,黑旗寨裡是有正式調兵遣將的聚義堂的,可是像是計算寨中收入結出,傳遞情報文書之類的事情,葉蘇二人一般都習慣以方便為重,在起居處附近處理了。

    對於新建的木柵子房,不論是蘇希洵還是寧非,都覺得十分滿意,算是個皆大歡喜的事情。只不過蘇希洵之所以滿意,是在這裡可以隨便吩咐事情,不必擔心旁人會聽到;寧非滿意的則是,在她千方百計想要避嫌的時候,秘密自動遠離了她。

    總而言之,寧非的日子過得還是比較舒心的。唯一遺憾的是,她外出挑水的權利被剝奪了。

    比如昨天,葉雲清遠遠見到她去拿水桶挑子,急忙從竹樓上縱身而下,幾個騰躍到了她身邊,劈手奪過扁擔挑子,不等寧非反應,扭頭縱身而走,都不讓她有任何可以言辭辯論的機會。

    再比如今天,蘇希洵看到寧非摩拳擦掌地靠近水桶的方向,沒說話,也沒動,眼睛微微瞇了起來,嚇得她如同被毒蛇盯住的青蛙不敢動彈,半晌,蘇希洵冷哼一聲提步要過來,她當即哂笑打個招呼,之後不再多話地扭頭逃離當地。話說回來,蘇希洵處理公務的地方挪了,睡的地方還和他們在一塊兒。誰叫竹閣裡房間多呢,只需打點幾樣物件,就可以另開一房。

    夜幕降臨的時候,蘇希洵還沒能從五十步外的木柵房裡脫身,這幾日的事情比較多,先是春季的賬目要清算了;再是許敏那邊傳來消息,準備帶山上長住的女人們已挑選得差不多了;最緊要的是,夏季將至,防瘴驅蟲的藥物緊缺,需要到淮安裡採買。

    採買防瘴藥物的事情可大可小,往日派出手下得力干將出馬都是沒關係的。但今年不同往年,淮安平城換了頭領,需要重新疏通關係打點關節。目下山寨裡本就人手緊缺,許敏、丁母等一干極其善於生意的人才都到山嶽腹地裡去挑選要帶上山的女人了,看來今年少不得要他親自出馬才行。

    蘇希洵難以下決斷,平城距離雁過山雖然近,但也要五六日的路程,加上與商賈們你來我往討價還價,這一去大概需要近月的時間。

    一去近月,那麼會有一段時間不用見到寧非了。想到這裡,他起身將卷宗收拾了放進隨身包袱,清洗乾淨筆墨用具,吹熄木屋裡的燈燭,往竹閣走去。

    他今天沒有在竹閣裡用晚飯,竹閣此時也才剛掌燈,樓上傳來葉雲清與寧非的談話聲,討論的居然是他自己。

    蘇希洵隱約地似乎聽到自己的名字,不由停下腳步想要聽聽他們在說什麼。可是這會兒又聽不見了,他正煩悶,忽然吱呀的一聲拉門聲響,葉雲清從屋裡打開門,低頭往樓梯上看,看到是他上來,頓時咧開嘴笑道:「原來是你,我還在猜是誰這麼鬼鬼祟祟的呢。」

    寧非這時候也出來了,恭謹地對他低頭行禮,趕緊退回另外一間房間裡去。

    最近幾日氣氛有些尷尬,葉雲清有時候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話到嘴邊就縮了回去。阿剛常常過來看她,可也和葉雲清一個樣子,有時候歎息連連,詢問起來卻連連擺手,急急地否認心中有事。感覺自己好像被眾人蒙在鼓裡,寧非心情很是不好。尤其那些偶然路過竹閣周邊的山寨漢子們也都愁眉苦臉,彷彿遇到了天大倒霉的事情。

    蘇希洵淡漠地看著她退回屋子裡。

    葉雲清忽然壓低聲音說道:「你對她究竟怎麼想的?有時候好像想親近,有時候又擺個死人臉出來,俗話說女人心海底針,我看你的心根本就是滄海一粟。」

    蘇希洵的視線冷淡地掃過來:「你是坐第一把交椅的,處理的都是大方向的問題。我要以寨子的安全為優先。」

    「怎麼越說越酸了,不就是暗諷我只會做一些打打殺殺的事嗎。行了,我是打手,你是智囊,行了不?」葉雲清伸出手將他肩上搭著的書囊接過,扯住他衣袖上樓,直到拉進房間關上門。

    葉雲清把蘇希洵安頓在自己床上坐好,去壁櫥上翻箱倒櫃地尋找茶葉,翻找的聲音十分扎耳,蘇希洵不言不動,默默地看他動作,長歎口氣。

    葉雲清停下動作回頭看他:「你又怎麼了,最近把弟兄們折騰得半死不活的,現在還不夠你出氣的?」

    「我不會做那些公私不分的事情。」蘇希洵說,停頓片刻之後道,「我最近要出門一趟,準備把寧非一起帶上。」

    「把她帶上?」葉雲清驚訝道,「去哪裡?」

    蘇希洵將採買藥物的事情說了,接著解釋:「我既然答應丁孝要好好照顧她,自然要做到。」

    葉雲清沉默,搖頭,然後回去繼續翻找茶葉。

    半晌後,蘇希洵說道:「你知道了?」

    「我看不出來你到底是怎麼打算的,不過你心中煩悶我倒是感覺得到的……找到了,原來放在這裡!」葉雲清歡呼道。

    「我以前常常頭腦發熱,一衝動就做了後悔不及的事情。」

    葉雲清檢查著茶罐裡的茶葉還能不能用,一邊漫不經心地說:「是啊,不過似乎是好幾年前的事情了,時間過得真快,今年回去,我都被弟弟的孩子叫成伯父了」

    蘇希洵站起身:「山上的防務有問題,前段時間寧非下山的時候你應該也是注意到了的。」

    葉雲清眼神一厲,沒有說話。

    「總之,山上先交給你,我這次出去也是要散散心,畢竟頂了你將近一年的位置,現在有些累。」

    「家裡交給我,你安心地去。」

    蘇希洵臨出門的時候說:「別檢查了,那罐茶葉今年春季回暖的時候已經長了青霉,你如果不嫌棄,或許再留幾年會變成普洱茶。」

    「……」

    蘇希洵從葉雲清房間裡出來,走到寧非房門前,靜靜的站在那裡,安靜地想著事情。

    最初他的確是很厭煩女人的,除了許敏和丁家大娘那樣的爽利女人,那些心甘情願在家中為丈夫守空房的女子都是面目可憎的,和尋歡作樂的男人一樣讓人望而生恨。

    他那死去的母親曾經說,世事本不公平,人之初即有天命,有富貴者亦有貧瘠者,唯有忍耐,不可反逆。

    他很愛死去的母親,可也恨她為什麼沒有逃離那樣的命運,甘願在那個家中忍受一切身心上的折磨。

    現在過了這麼多年,那種心情又回來了。希望能有一個人,能夠衝破所謂的命運的桎梏。這種熱情渴盼的,以及默默等待的心情。

    房門突然被拉開了,蘇希洵其實早聽見走向門口的足音,但他沒有避開,於是寧非拉開門的時候,猝不及防地與他正面相對了。

    驚訝,絕對是的,寧非沒有想到會看到那樣的神情。

    雖然他背著光,雖然從竹林頂上升起的半弦月亮晦暗地給細碎的竹葉描上冷淡的邊沿,可是她的確看到那樣柔軟的神情。

    一隻很溫暖的手柔柔地落在她的發上,安撫似的撫順下去。寧非忽然想到這應該是很失禮的行為,因為只有很親近的人才能夠這樣做的,可是當她想提出抗議的時候,蘇希洵什麼都沒說,轉身走了過去。

    剛才的神色,還有頭頂傳來的溫度和觸感,彷彿是錯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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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車震馬喧嘩】

    車子裡搖搖晃晃的,吱嘎作響,不時顛得一顛,幾乎把人拋到半空上。寧非在山上的時候聽說過,雁過山東向的道路比較平坦,如今看來,所謂的「平坦」大概指的是沒有階梯這一項,至於路面是否平坦,則不在時人考慮範圍之內。

    雖然車裡墊上厚厚的獸皮,寧非相信,這些擺設與其說是增大了避震功能,不如說是增加了她的同伴——每逢她被巨大的顛簸拋到半空,這些非生物同伴們也遭受了同樣的待遇。

    寧非現在知道了,為何黑旗寨裡會有專門的一隊人員負責上下山的車子的修繕,一路顛簸上來,又一路顛簸下去,人是否能夠完好無損尚不能成為定論,何況是車子,要知道,車子並無自我修復的功能。

    如果是平時,寧非相信她早就會要求騎馬下山。不管車外的人是不是那個倒霉催的蘇希洵,她相信她有勇氣做到。可是自從那天晚上之後,好像有些東西變得異常了。

    又是一陣巨大的顛簸,寧非維持著坐姿被拋到半空,然後,維持著坐姿坐了回去。習慣了半個時辰之後,對於突如其來的震盪,她已經變得無比的淡定。正所謂,人生在世,難得震盪,震震更健康。

    車外隱約傳來異常的響動,寧非睜開眼睛,警覺地側耳傾聽。

    說實在的,在車子裡面聽車外的聲音如同隔靴搔癢,其實掀開車窗上的簾幕,探出頭去聽才比較有效率。但是寧非絕對是首先排除了這一途徑,因為車子兩邊都是騎馬的人,寧非不能肯定蘇希洵在哪一邊。

    如今的形勢,還是避而不見較為妥當,寧非覺得事情似乎偏離了自己的把握,正在向不可預料的方向轉去,大家都要冷靜冷靜,避免更難堪的事情發生。

    不多時,寧非終於分辨出來了,遠遠傳來的絕對是女人的哭泣聲……不是單純的女人的哭泣,而是數十個,也許數百個女人的哭泣!

    顧不得遮遮掩掩,寧非掀開車簾探出頭往外看,其實已經在不甚遠的地方,有一個並不整齊的隊伍緩慢地往山上這邊過來。

    山道較為狹窄,因此並不能看清隊伍的全貌,只能看得到一大群面色憔悴神情倉惶的女人。最小的也許只有十二三歲,最大的都有三四十歲的樣子。她們有的身著彩羅,可是因為數日未能清洗,變得黑黃一團;有的原本就身著粗布衣裳,大約是經過漫長的旅途,變得襤褸狼狽。

    忽然聽到近在咫尺的距離內,有一人說道:「在道旁停下。」聽聲音正是蘇希洵。她抬起頭,看見他騎馬在側,他的視線此刻也落在對向行來的隊伍上。

    一行人避在道邊,蘇希洵回過頭來時,發現方才被掀起來的車簾又落下去了,不由一笑,下馬來到車後,拉開車門對裡面說:「下來走走吧,再坐下去骨頭要散架了吧。」

    寧非在車內訕訕然,不便反駁,同時也是想要看清楚那個奇怪的隊伍,整理整理衣裳,從車後探腳下地。

    這個道口是從兩處小陵間打通的,唯獨路面突然凹下,左右都是直豎的泥土垛子。蘇希洵抱臂靠在道旁土垛上,並不在意衣物是否會沾上泥污。他旁邊立著三匹馬,一匹是剛才騎在□的,一匹是換乘備用的,還有一匹是寧非慣騎的棗紅馬。蘇希洵這次帶下山的人不多,僅有十幾個人,他們神色興奮,卻並不交頭接耳,寧非也看不出什麼道道來。

    蘇希洵見到寧非下車,往旁邊讓了一讓:「來這裡站會兒。」

    寧非驚疑不定,搖搖頭,隔著馬匹在旁邊呆著。幸好蘇希洵沒有說話,可是氣氛有點尷尬。

    不多時,那隊伍到了面前。看得更清楚了,而那群女人也在看著寧非。站在一群男人中的女人果然是很引人側目的。

    寧非覺得她們的目光裡透著怨恨和憤怒,她覺得自己渾身都快被這股寒氣扎痛了,世上最可怕的事物除了自鳴得意的渣男之外,女人的怨恨也是在榜上有名的,須知無毒不丈夫,須知天下最毒婦人心。

    她聽到隊伍裡有人低聲說話:「看,她好像挺得意。」

    「衣裳很漂亮,是霓夢羽衣坊的緞子。」

    「是壓寨夫人吧……」

    蘇希洵忽然從靠在土垛上的姿勢換成站直的姿勢,隔著馬匹,寧非什麼都沒看到,可是竊竊私議聲消失了,只剩下一步一步向前挪的雜音。蘇希洵看了一會兒,繞過馬走過來,擋在寧非和那群女人之間,阻擋了好奇和隱含惡意的目光。

    寧非覺得驚訝,覺得事情果然向著她無法把握的地方去了。她還有著正常人的神經及觀察力,於是能夠發現葉雲清與阿剛的欲言又止,發現房間裡不時多出來的東西,還有悉心熬製的湯藥。

    雖然一天之中見到蘇希洵的時間是不多的,甚至可以用極少來概括,可是她知道自己肯定是一直都處於他的控制範圍內的。

    直到前幾日的那個晚上,那樣的一臂的距離,那樣似乎遠離但極其親密的觸摸……這個,真的,不會是幻覺吧……

    忽然聽到有馬蹄聲響,向來處看去,看見是一名藍衫女子打馬過來,面目很是熟悉,寧非想了一想,認出那是在她剛被丁孝帶上山時,照顧過她一陣子的許敏。前段時間聽說她下山採買去了,春去夏來都沒見回來。寧非驚悚地想到一個可能,許敏所謂的「採買」,其對像該不會是指……想著,目光又游移到那群女人身上去了。

    也罷,反正黑旗寨名聲本來不好,買女人和劫女人難道有本質上的不同嗎?嚴格算起來,買女人已經好很多了。

    正想著,聽到蘇希洵輕輕咳嗽一聲,由於兩人距離很近,寧非又對他避之唯恐不及,此刻聽在耳裡簡直就是雷打似的動靜。她警惕地看向蘇希洵,發現在她沒有注意的時候,蘇希洵已經側過了身子,半偏了臉低頭看她。

    「亂想什麼?」蘇希洵問。

    寧非抿唇不答,難道她還能詢問一個女人值多少錢嗎。

    蘇希洵臉上有些僵硬,寧非往後退開半步,眼角餘光開始尋找有無防身武器可用,剛瞄到一塊巴掌大的碎石,聽到蘇希洵說:「她們不是買來的。」

    「不會吧,一次就劫回來這麼多?」寧非快嘴地說道,說完悔得真想把自己舌頭咬掉。

    果然看見蘇希洵的面色從僵硬變得楞青,有上火的跡象,寧非暗叫慘了。忽聽到許敏的聲音叫道:「二當家……」抬頭看去,許敏到了近前,翻身下馬,將韁繩遞給旁邊一名小校,上前恭敬行了一禮。

    蘇希洵放過寧非,回身點頭道:「就是這些?」

    「共是四百五十七名,全部都在這裡了。」

    「看上去怨氣很重啊。」

    「大多都是罪臣家眷,原先被定為發配邊關,或是流放之刑,現在都轉到山上了。」

    寧非聽到此處,先前的疑惑被打消,更多的疑問冒了出來。既然是罪臣家眷,怎麼會被允許帶到黑旗寨這裡的,並且聽許敏的語氣,似乎此行很是順利。

    許敏說道:「還有一事。在我返程前,……」她看向寧非,停下說話。蘇希洵點頭說道:「你說吧,給她聽到沒關係,反正跑不掉。」

    寧非心裡咯登劇跳,自動自覺地連退七八步,遠遠避開兩人聲音傳播範圍。

    許敏啞然,蘇希洵也察覺了,似笑非笑地,卻什麼話都不說。

    許敏乾咳兩下,從懷中取出一份書信交予蘇希洵:「建陽太守讓我交予您或大當家拆看的。」

    蘇希洵取過拆開,信件雖短,說的事情卻很重要。他默然不作聲,可已經推開十數步的寧非都能看得出,事關重大。

    看完後,蘇希洵將信件收入袖中,問道:「太守還有何話說?」

    「太守說,谷間大營與咱們寨子都很重要,如果可以,希望兩處都不要有失。但如果兩者必須棄其一,希望咱們寨子能夠保留下來。谷間大營還可以撤回建陽郡內,寨子說什麼都必須屹立不倒的。」

    蘇希洵思慮片刻,眼神漸漸冷了,淺淺地笑道:「兩處都不要有失嗎?哼,想得倒是好。」他來回踱了十數步,說道,「其實也不是不可以,但是恐怕這次之後,淮安那邊就會知道寨子與山嶽的關係了,你們願意嗎?」

    許敏低頭,沒有吭聲。

    蘇希洵看著不斷過去的女人,歎口氣:「瞞了十年……族裡一直以為我上山為匪了。」

    拉拉雜雜的隊伍還在往上走,不少女人偷偷地回頭看向他們一行人,目光中或帶有好奇,或帶有不甘,更多的是因連日疲累而顯得黯然無光,又因為突發的事情引起了短暫的興趣。

    蘇希洵看了一陣,最後搖頭道:「這回山上有得折騰了。」

    許敏忍不住請命:「山上事情重要,如果可以,屬下想請二當家駐留山上主持事務。」

    「你可知道我此行是去哪裡?」

    「不知。」

    蘇希洵將採買藥物的事情說了,道:「你是討價還價的一把手,如果不是你不在家,這次最好的人選就是讓你去的。既然你現在回來了,就交給你去辦好了。這群弟兄隨你一同前往,到了淮安境內,注意搜集情報。尤其是藥物流向,既然此行是採買藥物的,跟藥商打探一下是不會引人疑心的。」

    「我知道的。」許敏笑著說,「丁大伯和丁大娘也回來了,在後面押陣呢,我可不可以把他們一起帶去?丁大娘說價的本事一等一的好。」

    蘇希洵往後看了一陣,果真看到那兩人手拉手地走在一起,身後跟著一馬一驢。

    蘇希洵交給她一塊腰牌:「丁伯留下,丁大娘你帶去吧。速去速回。」

    「知道了。」許敏說道。

    說完話,許敏上了馬,招呼一聲,原先隨蘇希洵下山的寨眾們呼啦一下全部上馬,就連趕車的也坐上車轅擺開架勢準備出發。

    寧非沒有聽到蘇希洵的吩咐,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可自己剛才就是坐那輛馬車下來的,現在馬車動了,意思應該是又要出發了吧。向來是遵紀守法的寧非十分乖覺地過去要上車。

    手還沒抓上車尾,半途就被一人拉住了。

    蘇希洵抓住她的手臂,往他那邊拉了過去:「他們走他們的,你跟我走。」

    「啊?」寧非反應不過來。

    「雖然覺得有些抱歉,不過這次先不下山了。」

    寧非睜大眼睛,表情裡大有「你把我當猴子耍啊」的意思。

    「不是不讓你下山,實在是計劃趕不上變化。」說到此處似乎還十分遺憾似的感歎,「其實下山逛逛街市,帶你趕一次圩日,都是挺不錯的。」

    寧非睜大了眼睛,差點沒把心裡的話說出來,她真的很想問:「你的腦袋裡究竟在想什麼!」

    蘇希洵覺得心情極好,微微笑起來,牽著她將她拉到馬旁。

    在他翻身上馬的時候,都還不放開她的手臂。

    「喂,你放開我啊。」寧非不滿地說道,用力地要把自己的手臂奪回來。

    蘇希洵問:「為什麼?」

    不等寧非回答,突然用勁將她扯上馬背。寧非正在用力,沒防備蘇希洵來了一下更用力的,頭腦一陣昏眩,已經被蘇希洵抱持著跨坐上馬背。

    她驚得聲音都忘記發出來了,蘇希洵牽她上馬的動作太流暢,事情怎麼發生的都沒能注意到。

    蘇希洵低聲地笑,寧非僵硬地不敢動彈,生怕稍微一動就碰到身後的男人,可是沒能如願,蘇希洵笑夠了,雙手從她腰後環過前方,牽起韁繩:「下次吧,以後還會有機會的。」

    說完縱馬疾馳起來。

    風聲呼嘯,寧非差點睜不開眼睛,晃動中已經身不由己地往後靠去。蘇希洵將她抱得很緊,不必擔心會摔下馬,可是那種感覺比要摔下馬還要危險。

    兩人一馬迅速地超過了那群女人的隊伍,晃動之中,寧非又看到了那些帶著猜測和疲憊的視線。

    她真的很想對那群女人們狂喊一通:「我真的不想上山啊!」

    蘇希洵將她抱得更緊,看了那些被落在馬後的女人們一眼,轉回頭來,在寧非耳邊低聲地道:「她們跑不了……你也跑不了。」然後看著寧非變得煞白的側臉,再也忍不住地笑了開來。

    如果說第一次見面是因為不瞭解而產生了偏見,那麼在此後數次的接觸中,這種偏見都被慢慢地消磨掉了。蘇希洵現在知道,寧非絕不是淮安國裡那種一抓一大把的安分守己的女人,她不但沒有將自己的未來全部依附在那個男人身上,相反還將徐燦棄如敝履。蘇希洵不知道原來淮安國居然也能養育出這樣的女人,軟弱的表象下埋藏了他所不曾接觸過的心。

    就算將人牢牢逮住的現在,他都知道這個女人心裡大概在打著小算盤,想要看準時機隨時實行反撲。可即使是反撲,蘇希洵都知道的,她不會沒有道理地痛下毒手。

    是的,才相處不過數月,他能夠從很多事情看得出來的。她從來不會像一些千金小姐那樣動不動甩人耳刮子,她處理矛盾的方法會更加迂迴,但更加有效。遇到繞不過去的硬樁,也不會色厲內荏地強上蠻幹,更多的時候,她根本就是扭頭就走。現在他深切地覺得,被她拋棄了的徐燦簡直就像個可憐的傻瓜,明明被人無視了卻不知道。

    這是從來沒有過的體驗,直到回到山上,他都還牢牢地抱著寧非。

    沿途的寨眾們大概看傻了眼睛,寧非悲催地發現,半個多時辰前目送她下山的牛大壯等人,看到她被蘇希洵如此挾持著原路返回,眼睛瞪得比銅鈴都大了。

    我的名聲啊!她想。

    兩人一騎停在竹閣前,葉雲清應該是不在,否則聽到動靜一定會出來看熱鬧的。

    寧非絕望地想,這棟閣子如今再沒有其他人了,根本就是虎穴狼窩,一旦進去了就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再怎麼也不能與蘇希洵一同進去。偏偏不如她所願,侵略的氣息在她耳邊撩撥,危險如同海潮洶湧撲來難以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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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蛋痛的表白】

    一能接觸地面,寧非立即往樓上奔去,只要緊閉房門應該就安全了。她的直覺警鈴急響,一心只想要遠離禍端。這裡好歹是個山寨,蘇希洵身為二當家,一點面子總是要顧慮的吧,總不能夠破門而入吧,否則要是巨大的聲響引來了眾多圍觀人士,他的面子肯定要大丟一次。

    哪知道才剛到樓上,就發現蘇希洵抱臂依在二樓的欄桿上,偏著頭含笑看她。寧非左右一看,距離她最近的就是葉雲清的房間了,門口沒有上鎖,扭頭往他屋子裡去。

    如果蘇希洵此時的表情是冷凝的,是殘酷的,寧非頂多會覺得,啊,也就是這樣,不就是這樣了嗎,他除了能擺出個冷臉,時不時做出一些惡劣的事情,還能有何作為呢?於是她會以大無畏的精神,以百折而不撓的精神,站在道德的制高點上,在內心裡藐視之,在行動上無視之。

    今天的蘇希洵實在太反常了,還有什麼比一臉淫 笑的蘇希洵要反常呢?寧非迅速地在腦內回顧一遍,答案是——沒有,絕對沒有!就算喜馬拉雅山轉瞬間變成了雅魯藏布江大峽谷,都沒有這麼變態反常的事情了。

    寧非承認,蘇希洵這個男人一旦春風拂面,那是非常賞心悅目的事情。現在春意未退夏意漸濃,青蔥的竹林掩映了在葉尖閃爍的陽光,微風淡色之中,這個男人像是一片沉重的墨色,讓人移不開眼睛。可是無論如何,鮮妍的表象無法掩蓋其本質。

    這就是一種人類原始的求存本能,當巨大的危險逼近,最最直覺的反應是尋找避讓的處所,而不是硬頭皮蠻幹。

    一步之差的距離,眼看手就要能夠觸到門口了,忽然一股巨大的壓力從背後襲來,寧非就眼睜睜地看見那一隻白得沒有血色的手從自己身後看不見的地方伸了過來,擦著她的耳邊過去。

    短短的瞬間彷彿時間靜止,直到那隻手啪的一下按在她面前的牆上,時間才重新開始流動。她聽到自己的心跳得很急,除此之外什麼都聽不到了。

    越是原始的生物越具有強烈的生存本能,寧非曾經以為進化到人類這麼容易墮落的物種,原始本能什麼的已經消失得差不多了吧,現在終於知道,還是有的,並且強烈得無法讓人冷靜。

    她想要從另一邊逃過,蘇希洵卻沒有給她任何機會,寧非方轉個方向,就發現他的另一隻手也壓了上來。

    視線裡一下子昏暗了,被蘇希洵填得滿滿的,被籠罩在他的氣息裡。

    寧非僵硬地站在那裡,一時間無法思考究竟是直面他還是維持這樣的姿勢,不看他的眼睛,不聽他的說話,這個人很危險。

    慢慢地,她轉過身來,不管怎樣,讓敵人看到弱點是不被允許的。蘇希洵低著頭在看她,神情十分專注,或許隱約還帶有看好戲的那種惡劣,寧非覺得這樣的情況簡直惡劣到了下限,無法再下限了。

    「我認為,」她很冷靜地說道,至少她認為自己不論是表情還是語氣都是很冷靜的,「我們都需要好好冷靜。」

    蘇希洵也很冷靜,不過他是冷靜地拉近了距離,手臂稍微地彎了,於是兩個人貼得更近,寧非不得不艱難地把自己貼在身後的牆上,人在矮簷下不得不低頭,可如果面對的是一個會自動貼近的矮簷呢?

    蘇希洵目光專注地俯下身,片刻光景中,寧非腦子裡閃過的只有零落的似曾相識的片段。她倒吸涼氣,因為想起的是不久之前,她尚在丁孝家暫住的那時,還是眼前這個男人,不知道發的什麼精神毛病,將她按到床上大肆行那非禮之事。

    回憶倒放,中斷在蘇希洵面孔逼近的那一幕,與當下的際遇居然如此相似。在這種情況下能做什麼?

    怎樣才能擺脫討厭的男人?

    寧非思考恍惚中,猛然聽到一聲低沉的慘叫,眼前忽然亮了,壓倒視線的那一片陰影驀然墜落。她定了定神,瞳孔迅速地找到了焦距,視線裡重新清晰了。於是看到蘇希洵居然表情破碎、面目還略帶了一種難以言喻的扭曲。

    此時蘇希洵的形象絕對與往日有極大的差異,他不論何時何地,都是穩重的,即使他思想偏激,至少不言不動的時候很能騙人,幾乎沒有人會否認他穩重成熟。更多的人會認為他是一個讓人看不穿的男人。

    現在他痛苦著,並且很明確地表露出他的痛苦。

    剛才她似乎做了什麼吧,膝蓋上似乎還殘留著奇怪的觸感。寧非張大了嘴,想說抱歉,但是在看到他那種破壞形象的現狀之後,覺得說什麼都晚了。她踟躕地站在原地,低頭看著蘇希洵,努力地思考對策,最後說:「是你不對。」

    過一會兒沒得到回應,她繼續說下去:「凡是人都有防衛本能的,你越界了。如果以後不想發生類似的事情,請你一定要注意保持距離。剛才的距離實在太適合這樣的攻擊了,正好一膝的距離。……你,」她猶豫地問,「需要我去找人幫忙嗎?」

    「……」

    寧非感覺到氣壓急遽地下降,風暴凝聚中。三十六計走為上計,這是所有聰明人在遇到類似情況下的最便捷選擇。她不再磨蹭了,人嘛,總是要自私一點的。

    然而她才剛走出幾步,身後又有風聲,蘇希洵的呼吸噴在她頸後,咬緊牙關似的說:「你不要跑。」

    死了,她想。

    沒有男人會大度地在遭受那種攻擊之後還會冷靜得下來。

    寧非這回被逼得狗急跳牆了,她踩在蘇希洵腳上,如果像以前還穿著高跟鞋,相信他的腳背就要穿洞。這還沒完,她連回頭確認方位的動作都沒有,直接發出了連串的抗擊,蘇希洵很快感覺到完全沒有防護的腹部遭受了嚴重的肘擊。

    在蘇希洵因為被撞閉氣而俯下身的同時,她的手刀落在他的後頸,他簡直無法想像這是一個女人能夠發出的攻擊,如此毒辣、簡潔、有效,頭腦瞬間暈眩,蘇希洵暗叫不好,倒在了地上。

    寧非不依不饒地抓住他的頭髮,乾脆利落地將他的額頭撞在地上,竹樓的架子幾乎都因為這一下而晃動。

    她清醒過來,實在太緊張,以前用慣的防狼招數都上手來。她現在騎在蘇希洵背上,手裡抓著他的頭髮,提著他的腦袋,這個可憐的男人應該是昏眩過去了吧。

    她已經不知道該怎麼形容現下的情景了,隱約地感到心虛。仔細算起來,他其實沒有惡劣到要遭受這樣的暴力對待。仔細計算起來,只有那次讓人覺得極其不愉快的強迫親吻,讓她確實地感覺到自己的尊嚴完全被踐踏了,她的尊嚴在對方眼裡就是狗屎。除此之外,應該沒有大的過節吧。

    真正算起來,她應該感謝他才對。雖然看不出他的腸子究竟要轉幾道彎,但他對她應該沒有惡意,那些刻意要掩飾尷尬的舉動,那些相對於他平素行為顯得拙劣的親近行為。

    寧非搖搖晃晃地站起身,蘇希洵一動不動。他對她沒有戒心,至少在剛才那短暫的時間裡沒有。否則現在怎麼可能是這樣的慘狀?

    闖、闖禍了,她不確定的想。

    趕緊……逃離現場吧……

    她緊跑幾步,蹬蹬蹬地下樓,眼看就要能夠離開案發現場,卻慢慢停下腳步,呆呆看著站立在竹樓前的那匹黑馬,最後歎了口氣,認命地折回樓上。

    蘇希洵還在原地一動不動地趴著。寧非不很確定自己有沒有把他打壞,會不會留下後遺症。很久以前,她曾經為自己面臨困境下不了狠手而煩惱過,現在則為自己居然能夠想都不想就出手而吃驚。如果以前能夠下手不留情,就不會死那一次了,也不會到這一世,遇到這麼多事情了。

    她努力托住蘇希洵的兩臂,把他拖回房間。蘇希洵像是一具屍體,動都不動,非常沉重,她花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將他搬上床去。一看,注意到這裡是自己居住的房間。

    她坐在床邊,先是去探鼻息,幸好沒有鬧出人命。接著坐不住了,在房間裡來回踱步。

    渾身忽然一震,想起他最致命的傷害在那裡——她其實真的不是故意的,但是剛才那個姿勢,蘇希洵雙手撐在牆上,她被夾在他和牆壁之間,那個姿勢,那個距離,那個高度,真的很適合那一擊。

    如果把人踢壞了可怎麼辦,寧非恨不能時間倒帶,她寧願繼續裝乖巧裝懦弱都不要發生那樣的事情。一定不要發生這種慘劇,寧非想,否則這個責任她真的是負不了的。

    床上的人動了,傳來衣物摩擦的細碎聲響,寧非停下腳步,皺著眉往床上看過去。心裡想的都是一些陰暗的念頭,比如現在就殺人滅口吧,省得以後麻煩。動手吧動手吧,心裡的魔鬼在發出誘惑的聲音。

    蘇希洵覺得自己只是晃了一下神,可是眼皮沉重得睜不開,耳朵裡嗡嗡作響,腦袋脹得發疼。他覺得很奇怪,他是很久沒有生過病了,這次怎麼病得那麼嚴重?

    不一會兒,聽力略微地恢復過來,聽見附近有人在走動。第一個反應是要伸手去找武器,才半起身腦袋就痛得厲害,他不得不皺著眉扶住床頭,忍住想要乾嘔的難受。然後聽到一個人在問他:「你哪裡疼?」

    蘇希洵停住了動作,抬起頭,看見寧非戒備地站在他數步之外的距離。他認得她,這些天煩躁鬱悶的源頭都是她,現在頭腦混亂很不舒服,更是煩躁鬱悶地抿緊嘴唇,一語不發。

    她在這裡做什麼?

    努力地回想,然後想起自己不是生病,而是被狠揍了一頓。如果說第一次的大意導致要害被襲是他所犯下的低級錯誤,那麼第二次遭受連環攻擊就算他所犯下的低級中的低級錯誤了。從來沒有人能把他弄得這麼慘,就算葉雲清也沒有的。

    他太大意了,以為寧非第一次暴力反抗只是偶然,況且寧非當時都是一臉被自己的舉動驚嚇到了的表情,而且帶上了顯然的愧疚。他當時真的覺得,如果不及時將她抓住,她就要跑到不知道哪裡去了,或許在她眼裡,自己真的是個惡劣到無可救藥的人。這也許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覺得自己那麼失敗。

    他鬱鬱地打量寧非,發現她的視線一直在他身上徘徊不去。這時候不能把她嚇跑了,於是柔聲詢問她:「你在看什麼?」

    寧非小心翼翼地問:「雖然我知道這樣問很唐突,可是這件事我也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我是想問……好吧,反正我是個閱盡千帆的人,就照直說——你的,那裡,沒事吧?」

    蘇希洵真的沒想到等來的居然是這樣的對話。他深刻地感覺到額角抽筋了。

    寧非變得很擔憂:「是不是因為我在場,你不好檢查?這種事情還是趕快檢查比較好的,我聽說你還沒有娶妻生子,所謂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以前我曾經踢過一個人,當然那次也是迫不得已的情況,我以為只是讓那個人痛不欲生一次就算完了,沒想到居然是睪 丸組織撕裂……唉,我說多了,我先出去,你慢慢地檢查,有什麼需要跟我說一聲,這次我真對不起你,但是你剛才那個樣子實在是太奇怪了,如果其他人見到一定也會覺得很可怕的……」她嘮嘮叨叨地說話,覺得如果不說什麼,心裡就悶得慌,這次的確是她反應太過度。

    蘇希洵下了床,走上去,寧非驚愕地看到他抓住自己的雙手,她還在說:「你還是先檢查一下吧,要是被踢壞了就真的不得了了。」

    蘇希洵單手用力,將她扯進自己懷裡,抱緊實,確定這下子不但她逃不脫,並且也無法展開攻擊,甚至全身上下都僵硬得幾乎稍微用力就會喀崩折斷的樣子,才說道:「對不起,我應該事先跟你說清楚,我覺得我很喜歡你。」

    寧非被他壓在胸口上,視野裡都是他衣服的墨綠色,她眨了眨眼,然後疑惑地問:「……你不是連腦袋都被撞壞了吧?」

    蘇希洵幾乎要嘔血。他好不容易聚集起勇氣和她說這麼一句大違本性的表白,怎麼就得到這樣的回復呢?還是因為他以前太裝了,以至於信譽全失?

    寧非覺得呼吸就要紊亂了,她掙扎地說:「我是徐燦家的童養媳,二房,小妾,棄婦,你是揀破鞋的嗎?」

    「我知道。」

    「你這個變態,放手啊!」

    「休書收到了嗎?」

    「啊?」寧非不知道他為何有這麼一問。休書,她當然記得休書,她曾經因為要偽造徐燦的休書把自己休出徐府,但是不知道休書的格式和內容應該怎樣,而拜託別人寫了一封。

    「真是的,怎麼能由我來寫呢?真是個不好的兆頭。」

    「什麼兆頭?」寧非被他沒有邏輯的話弄得混亂了。

    蘇希洵苦笑地不撒手,說實在話,他現在還挺疼的,可是現在不能撒手,好不容易說出來了,要一股作氣說完才行。

    「我知道如今說這話是晚了,可再不說明白好像更艱險的吧。我可以暫時忍著,但是你不要再跑了。以前那是,是我想錯了你,但我不會像徐燦那樣的。我真不是故意要輕薄你,我也不知道發的什麼瘋,如果早知道現在這樣就不會……」蘇希洵停了一下,「奇怪,似乎沒說明白?……有點暈,我睡一會兒,然後再跟你說。……你不要跑。」

    他說得真的是亂七八糟的,腦袋真的沒問題嗎,額頭上烏青那麼一大塊,看上去真的很痛,寧非這麼想,然後感到肩上的壓力越來越重,蘇希洵似乎支撐不住的樣子。她勉力支撐著不跌倒下去,想要把他搬回床上,可是過不多久,肩上的重量一下子消失了。

    蘇希洵放開她,他腦袋暈得厲害,身體沉重得幾乎不像自己的,還覺得反胃。勉強維持著清醒,努力想著不能把她給壓壞了,搖搖晃晃地走回床邊,幾乎是跌倒般的軟倒下去。

    寧非急忙上前,發現他沉沉地睡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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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吉祥的一家】

   蘇希洵一直覺得頭暈腦脹,直到醒來的時候,這種難受的感覺依然沒有消退。他還沒有睜開眼睛,就聽見房間裡面有不同尋常的動靜,有人在爭吵的樣子。緩了一會兒,漸漸能夠定下神,然後聽到是丁大娘和葉雲清在說話。他首先就覺得奇怪嶊嶉嶄嵺,漚漏漭滻丁大娘確實是被他以採買藥物為由支下山去了。

      這個女人很厲害,一心一意要為她家兩個兒子找好親事,並且由於丁孝自己沒有自覺,便對丁孝的事情格外上心。這次上山,她肯定會聽說丁孝帶了女人回來,到時候肯定是橫生枝節的。所以才要支開。

   聽了一會兒,果然聽見丁大娘來來去去的嘮叨丁孝是傻貨,嘮叨他先下手為強不是好貨。葉雲清在一旁好聲好氣地安撫。

  可是葉雲清這個傢伙,蘇希洵向來是知道他的,看上去大大咧咧,其實對女性特別的溫柔關懷,何況現在正在說教的是那個丁大娘,是那個嘮叨葉雲清衛生問題比他蘇希洵嘮叨得還厲害的丁大娘。葉雲清去丁孝家蹭飯的時候,因為吃飯不洗手的問題沒少挨過她的戒尺,真正切中要點的話,葉雲清根本說不出來。

  蘇希洵越聽越是頭疼,心想為什麼會跟上這麼沒用的老大呢?最後還是睜開眼睛,決定自己處理了。

  睜開眼睛就嚇了一跳,這不是他的房間……這曾經是他的房間,寧非過來之後就讓給了她住的,他怎麼會睡在這裡?接著更是奇怪,他什麼時候睡過去的,還有為什麼會有頭暈腦熱的感覺,並且要害之處傳來陣陣難言之痛。

  他心下暗驚,怎麼會這樣,他記得他自己本是好好的,沒有與人械鬥,更沒有外敵侵入,更何況竹樓附近有白蘆等人守衛。莫不是突發的病變之症,想到此處,冷汗不由涔涔而下,一心要把外人趕走仔細檢查。  

  旁邊忽有人說道:「先喝一口水。」

  蘇希洵聽到那聲音熟悉得很,視線稍偏,難以置信地看到是寧非坐在床邊,葉雲清和丁大娘的聲音實在是大,以至於他直到現在才看見她。蘇希洵疑惑了,他記得兩人的關係非常不善,她怎麼可能坐在床邊,並且還遞過來一碗水?

  蘇希洵震驚莫名,覺得天要變了。他從小至大,一旦決定想要什麼東西,就會千方百計地去取得。他後來覺得她很對自己的脾胃,卻不知道該如何下手。說到底,想要討好旁人是很容易的,但是他不知道怎樣才能讓這樣一個女人覺得他還有可取之處。  寧非把他扶起來靠在床頭坐好,這讓蘇希洵更加驚異莫名。就著她的手喝了一口水,仍然覺得頭暈欲嘔,把碗推開並道了謝。  寧非問:「你記得自己為什麼會躺在這裡嗎?」

  蘇希洵想得頭疼,決定先放過一邊,或許不久就會想起來了。他作了否定的回答,然後看見寧非臉色變幻不定,好像是在心虛。心虛什麼?

  寧非當然要心虛,噁心欲吐,頭腦暈眩,並伴有逆行性失意……只要代理過幾次交通事故人身損害賠償糾紛,就會對腦外傷有一個大概性的瞭解。蘇希洵這樣的症狀,顯然是被她最後那一下砸得腦震盪了。說起來,最後那一下震得竹樓架子都在晃,天天挑水挑出來的力氣,不是普通腦袋能夠承受的。  

  這番響動讓丁大娘和葉雲清都注意到了,兩個人停下了說話,轉頭直楞楞地看他。

    蘇希洵記得丁孝曾說過的擇偶標準,那就是要身體壯碩,能夠禁得住翻山越嶺的壯碩,現在丁大娘就在面前,讓他直觀地瞭解到丁孝為何會產生這種根深蒂固的想法。

  的確,丁大娘是個壯碩的女人,皮膚曬成了麥色,難得的還十分漂亮,眉目英挺鼻樑高起。她抱臂站在葉雲清身邊,如同一尊銅鑄金剛羅漢,略矮於葉雲清,可是橫寬卻絕對是超過了葉雲清。

    她當先指著寧非說道:「這女人是我兒子帶上山來的,按照寨子裡的規矩,女人是先到先得,不能爭執,我要把她帶回去。」

  丁大娘說這句話的時候,蘇希洵很確實地看到寧非額角的青筋蹦了起來。她垂著頭向蘇希洵的方向,所以他眼角餘光可以看到,但是丁大娘那邊卻看不到。

  蘇希洵覺得有趣,像寧非這種女人,對於「關於女人先到先得」的規矩,肯定會覺得被冒犯的吧,不論如何,看到她是這種反應,蘇希洵心裡暗自鬆了口氣。

  葉雲清問他:「你感覺如何?」

  蘇希洵搖搖頭,這一搖頭就更暈了,他垂頭捂額過了一陣子覺得稍好了些,抬起頭對丁大娘說道:「這事我會對你有交代的,但是不是現在。」現在有寧非在旁邊,不好說話。

    丁大娘卻說:「不行,現在就說清楚,這件事你是沒有占理的。我盼個兒媳婦盼了七八年,丁孝那死小子好不容易出去一年開竅了,帶了女人上山了,就被你橫刀奪愛,這算什麼事,就算我答應,我老丁家十八代祖宗在天之靈都不會答應的。」

  葉雲清安撫道:「丁大娘,我覺得還是詢問一下寧非自己的意思比較好吧。」話音方落,就感覺到蘇希洵銳利得如同刀子的目光直刺向自己,簡直要千刀萬剮似的,葉雲清立即知道自己說錯話了,據他所知,兩人關係僵持不下,要是詢問寧非的意思,她自己肯定是願意回丁孝那裡去的。

    丁大娘得意地笑道:「我正等你這句話呢,說起來,我家丁孝風流倜儻英俊瀟灑,更重要的是他是個直性子,比起蘇二你這個彎彎腸子的男人來,當然是我家丁孝討人喜歡。」

    葉雲清小聲地說:「大娘,您是不是用錯了詞語了,怎麼我聽得如此彆扭。」

    丁大娘的地位有點特殊,當年葉雲清和他一同上雁過山,就有老丁一家,雖然沒有對外宣揚,可是葉蘇兩人都知道丁大娘一家是受了葉雲清父親之托,上山為他們打點雜事。十年多時間下來,許多與官府打交道的事情都拜託丁家二老出面,更重要的是丁大娘對他們格外的照顧,時常把他們拉到家裡開伙。吃人嘴短拿人手軟,因此在私事上說不得重話。

  蘇希洵不言不語地靠在床頭看葉雲清與丁大娘解釋。葉雲清與他是鐵桿的關係,此刻與丁大娘仔細周旋,別看葉雲清平時為人粗放不羈,到了需要動真格的時候都是不含糊的,軟軟硬硬夾纏不清,愣是把丁大娘擋開在床邊丈許之外。  

  他自己一語不發,餘光不曾離開過寧非身上,悄悄地觀察她的反應。出乎意料的是,她居然沒有趁此機會提出要與丁大娘一起走。 

    蘇希洵小聲問:「你為什麼不隨她一起去,你不想丁孝嗎?」

  如果不是寧非確切地聽清楚了蘇希洵的那段告白,現在聽到這句話,一定會覺得他是在趕人。好歹相處一段時間,寧非對這個男人越來越有了深入的瞭解,總結成兩個字,那就是皮癢,總結成四個字,那就是極度欠抽。

  包括在丁孝家那次壓倒在床,明明是蘇希洵佔了便宜,卻不依不饒追著她問:「就這麼算了?」寧非當時被他噎得一口氣上不得下不能,不這麼算了還能怎樣,他是二當家他是地頭蛇,他不就是把她咬了一口嗎,難道還期待著能被她閹割了不成。

  寧非忍了,誰叫她這事做得不地道,把一個好生生的人打成了這樣,希望不要落下終身不治的毛病。她搖頭說:「我不認識她。」

  蘇希洵小聲說:「那是丁大娘,丁孝家的。如果你嫁過去,要叫她一聲婆婆。」

    他的樣子好像是在做見不得人的事情,和她說話都遮遮掩掩的,寧非越看越覺得有趣,傷病中的蘇希洵與生龍活虎的蘇希洵一點都不一樣,沒有了那種可惡討人憎的看不透的感覺,現在說話交流要容易多了。

  寧非於是也遮遮掩掩地壓低聲音回他:「那樣一個婆婆,加上我這樣一個媳婦,將來要是鬧婆媳矛盾,打得雞飛狗跳的,丁孝就糟糕大吉了。」

  蘇希洵想了想,覺得甚為有理,暗自開心,竟然有種揚眉吐氣之感。他想起一事,覺得甚為重要,於是忍下頭疼仔細打算。寧非到現在還不知道他的心意,現在氣氛正微妙,完全沒有以前劍拔弩張的緊張,不如就此與她說了。她就算一時之間不能接受,但至少可以聽進耳去。

    這就像是把一顆種子埋下了土裡,雖然在冬寒料峭的時候看不出動靜,一旦到了春暖土軟的時節,總有發芽的時候。蘇希洵做慣生意,知道機不可失失不再來的道理,山上奇缺女人,雖然現在從山嶽帶了四百多婦人回來,但寧非在山上的表現是有目共睹,此前跑到丁孝家門唱山歌求愛的人就是絡繹不絕的了,如果不趁早先說清楚情況,誰知道明天後天會變得怎樣。

  蘇希洵深以為然,完全忘記不久前曾經做過一次悲催的告白,輕輕拉住寧非的衣袖,引起她注意後說道:「我很喜歡你。以前那次我做得很糟糕,我想為那樣的惡行負責,你能給我這樣一個機會嗎?」

  對於告白這種事情,撇除了已經被暫時遺忘的第一次之外,蘇希洵完全沒有經驗。在山嶽,世家大戶更多的還是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果不是他年少離家,現在也是要走上他父母的那條老路。

      上了雁過山,山人鄉民大膽直接,有了愛慕之心,隔著山巒都要縱聲高唱愛意,求得對方的同意。蘇希洵受其風氣日夜熏陶潛移默化,便也變得比普通的大戶子弟要大膽直接許多。

      寧非絕對沒想過剛聽過一次的話,隔了沒多久就又從同一個人的嘴裡說了出來,這絕對的使她產生了時空倒錯感。

    蘇希洵見她沒回應,甚至是瞠目結舌的一種表情,以為她討厭自己入骨,心裡暗自歎氣,他何曾落到了這等地步。  

    正在僵持,突然傳來有人上樓的聲音,不多會兒,有人在外面敲門,接著就聽見丁孝在外面問:「葉大,蘇二,我能進去嗎?聽說我娘來過這裡。」

  葉雲清簡直像見到了救命稻草:「推門進來就是。」

  丁大娘也是大聲道:「我兒快快進來,找二當家論理!」

  寧非沒想到丁孝居然都來了,這一整天發生這麼多事,連軸轉的,轉得她這個沒有腦震盪的人都有腦震盪的感覺了。

  她看見丁孝推門進來,然後就站在門口處,進退維谷似的。

  丁孝愣了片刻,趕緊衝出去,對樓下喊:「爹,你快上來啊,娘快要和大當家打起來了。」

      丁大娘怒道:「你這個死孩子瞎喊什麼,你哪只眼睛看到我要打起來了?」

      但是為時已晚,竹樓梯子上咯吱咯吱的,慢悠悠地響了起來,有一個人慢騰騰地一階梯一階梯地登上來。進來的是一個佝僂腰背的老者,走起路來搖搖晃晃,看上去比丁大娘年長十歲有餘,簡直已經是她叔叔輩分的人了,於是寧非一見之下頓生老牛吃嫩草的感觸。難得的是,丁大娘這等人物,居然停下了與葉雲清的爭執,回頭對丁大叔怒目橫飛:「你到這裡來做什麼?」

      老者乾咳連聲:「夢涵,隨我回屋裡去吧,別在這裡耽擱人家事情。」

  寧非一陣頭暈目眩,至此方知這位鐵塔金剛人物有著一個夢幻的名字。以前看書時,所見文雅名字不過如此,她記得有一個賣油條的大叔名叫冷夢涵,不想今日即見到了現實版的。果真是大娘亦有夢幻的權利。

  丁大娘卻不理會他,丁大叔似乎怒了,手中的枴杖往地上重重一頓,發出好大聲響:「夢涵,你這次回來到底是要做什麼!二當家交給你的事情做好了嗎?他叫你與許敏一同下山採買藥物,自是有其道理,你讓許敏一人下去,多耽誤事。」語畢,向葉雲清躬身慢吞吞地說,「二位當家,丁橫管家無方,駱夢涵違抗山行令私自回山,請責罰。」

  葉雲清和蘇希洵對此見怪不怪了,搖頭道:「小事而已,對於山上並無損害,何來責罰之說。」

      丁大叔聞言,彈簧般站直身子,此時再看他真如變了一個人,背脊挺直雙目如刀,惡狠狠地說:「葉大此言差矣。須知防微才能杜漸,駱夢涵此番抗命若不嚴懲,必會留下莫大的隱患。試想,若山上眾人風聞而效仿之,令不行禁不止,到時二位當家可還會笑談『小事而已』嗎?」

      葉雲清頭疼道:「丁叔言之有理,既如此……」

  「既如此,就跟外面說是我另外傳令叫大娘回山詳述路上情形,就不會有人知道她違令一事了。」蘇希洵打斷了葉雲清的話道。

  葉雲清雙手相捶:「正是如此說法,蘇二的辦法甚好。」對他而言,只要能盡快送走這一家人就是無比慶幸的事情了,丁大叔那一番話後,丁大娘雖是沉默不言,看上去火氣卻在不斷蓄積之中。葉雲清忙做出送客之態,丁孝也在旁邊勸說:「娘,有事回家慢慢商量不遲。哎,娘,我跟您說,不關二當家的事,二當家這不是把寧非妹子接到這裡來調理的嗎,您又不是不知道我醫術糟糕,並且根本擠不出時間照顧人。再說了,婚事什麼的講究一個你情我願,我覺得寧姑娘就像我妹妹一樣,寧姑娘也覺得我像她大哥一樣,我們完全不是您想的那樣。唉,你不情我不願的,成了親多彆扭啊。」

      丁孝一邊說,葉雲清就一邊去看寧非和蘇希洵,至於丁大娘完全是恨鐵不成鋼了,咬牙切齒的幾乎想要把丁孝的腦袋擰下來:「你這死孩子咋這麼不開竅呢,這樣好姑娘你還有什麼不滿意的!」邊低罵著邊被丁大叔和丁孝連拖帶推地擠了出去。

  這一家人來了又走,如同狂風過境,剩下屋子裡三個人和莫名尷尬的氣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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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騎虎難下式】

    葉雲清對蘇希洵道:「剛才我回來就看到你昏睡不醒,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然後指著他額頭上一塊已經腫起的青黑說,「我可沒見過你被打得這麼慘的。」

  蘇希洵努力思索片刻,越想越是頭暈:「我的確是與寧非一同回來……」還沒說完就扶額不語,頗為難受的樣子。

  兩個大男人一同去看寧非,因為她大概是唯一一個案發在場的人了。寧非訕訕地乾笑不已,任憑兩人視線洗禮,打定主意緘口不言。哪想到葉雲清這個木頭腦袋沒能從她的神色裡猜出其中奧妙,反而以為她是被突發事件嚇傻了,才會一直對他傻笑,擔心之下更是急於知道事情經過,走到窗口對外面大喝一聲:「白蘆過來。」

  寧非急忙阻止他的愚蠢行為:「其他人捲進來……」然而為時已晚,但聽得一陣清風響過,一名青衫青年分枝踏葉,縱身穿窗而入。待看時,正是曾經見過一面的白蘆,他還是那副雷打不動的死魚臉,只是在看到寧非的時候,目光迅速轉了開去,然後就垂首盯著自己鞋尖,一言不發。

    寧非頭皮發緊,思考著接下來的應對方法。蘇希洵現在那是什麼都不記得,如果他記得,定會千方百計地讓白蘆封口,那畢竟不是值得稱道的光彩事。寧非現在都不瞭解蘇希洵這樣的人,實在是太彆扭太難以看透,根本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會生氣,甚至連能不能看出他已經生氣都沒有完全的把握。

    這樣的男人一旦惱羞成怒會是怎樣的結果?寧非光是想像都覺得渾身發毛。她可不指望這個男人會對她格外開恩。的確,她是驚駭欲絕地先後兩次確切地聽到了類似告白的話語,但那能夠代表什麼?她咬牙想,男人心海底針,他今天犯抽說了喜歡,明天恢復正常就要殺人滅口湮滅證據了吧。

    此時此刻,沒人知道心中最為糾結的反而是一臉木然的白蘆。他盯著自己的鞋尖,脖領子裡出了細細密密的一層薄汗,他真希望今天沒有在竹林外當值,真希望什麼都沒看到,真希望自己不會唇語之術。

  他感覺到事件的罪魁禍首站在他的附近,亦是十分緊張,幸虧他天生面冷,不是特別熟悉他的人都看不出他的想法。二當家頭疼難忍地靠在床頭,十分虛弱的樣子。

  先前的事情發生得超出常人理解範圍。白蘆首先是莫名其妙地看見二當家與寧非共騎歸來,他發誓自己絕沒想過那個蘇希洵也會與女人同乘一騎,並且還抱得死緊,簡直就像唯恐接觸面不夠廣似的。

  緊接著,他更加驚駭欲絕地看到二當家實行了花花公子的標準行為,他追逐著寧非上到樓去,還擺出了調 戲人家姑娘的架勢,把她迫在自己與牆壁之間的狹小間隙裡。以至於寧非那一腳是怎麼起來的,白蘆完全沒看清。

  等白蘆反應過來,畫面已經輪過去一大段了,二當家被寧非騎在身上……注意,是二當家被騎了!這麼尷尬的體 位他總得有點小猶豫吧,在這種時候猶豫肯定是很合理的。

    二當家的確是被打暈的,可是二當家是喜歡寧非的吧——應該是的,二當家居然連霸王硬上弓的架勢都擺出來了。所以這應該是傳說中的「打情罵俏」吧,不是有一句話嗎,說的就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二當家就算痛苦,也應該是風流的痛苦的…… 

   二當家被寧非騎了沒多久,緊接著給這個一臉無辜的罪魁禍首拖進了房間。白蘆唯恐他被該不解風情的女人殺人滅口毀屍滅跡,當即追到竹樓,在窗外全神貫注地蹲守,準備隨時撲救。他絕對絕對沒想要偷聽二當家的私密話語,更不會想到居然見了百年難得一遇的告白時刻。他當時唯一的感覺就是想要自插雙目,扶牆上樹。心中唯獨能訥訥地重複一句:「殺人滅口……毀屍滅跡……」是啊,二當家肯定不會被寧非毀屍滅跡了,可是如果他在窗外窺視一事被二當家察覺,那就不是殺人滅口能夠了結的事情了,更多的可能性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身為一名合格的暗哨,應當嚴格遵守「不該看的不看,看到了也要裝作沒看到」的法則,最重要的是,白蘆覺得當下首要任務就是保護好自己,要是為了這麼點破事就被實行了人間蒸發,實在是太沒有價值了。不是他信不過二當家的為人,總的說起來,蘇希洵在寨子裡是個比葉雲清還要值得信任的男人,但那是在公事上,至於私事……不好說。

  白蘆心裡計較完畢,面不改色地回答:「白蘆有失職守,愧疚萬分。事發之時,白蘆恰與阿剛換崗,並未注意發生何事。就白蘆的推斷,應該是並無大事發生,更無外人侵入……至多就是,就是,就是二當家他自己摔了一跤。」

  這個推斷一說出來,葉雲清和蘇希洵俱是大驚:「從何處摔倒能摔出這一個大包?」葉雲清說完還指向蘇希洵的額頭。

  白蘆決定緘口不言,避免說多錯多,於是將目光投注在寧非身上。他的本意是想把燙手山芋拋還給寧非處理,大有誰惹出來的禍事誰自己解決的意味。但他沒想到寧非卻是大為感謝地回視過來。

    白蘆慣常就是態度冷漠,所以剛才成功地保持了面無表情的狀態,自以為還是過得去的,寧非這個樣子,怎麼好像是知悉了他心中所想?

  葉雲清則是關心憂慮之極,他與蘇希洵和寧非都有匪淺的關係,一個撞傷,另一個緘默,不知道出了何等的大事。他伸手拉過一張椅子,在寧非身邊坐下:「是不是有什麼難言之隱,以至於你不能說出口?」

  還有什麼不能說出口?難道能說蘇希洵意圖非禮,被我防狼三式撂倒嗎?寧非坐得筆挺,目光真誠,態度誠懇:「當時我先下馬上樓,已經回了房間,忽然聽到外面傳來一聲大響,趕忙出去看時,就見到二當家伏在廊上昏迷不醒,我使出九牛二虎之力把他拖進房間,當時事發突然,沒有留意到附近有何人靠近……」她停頓片刻,在葉雲清的注視下,格外無辜地繼續,「後來我再出去看,發現走廊上的竹子破裂了一根……破裂處的大小與二當家額頭上腫塊大小相吻合。」

    「你的意思是他拿自己的頭去撞地?撞來做什麼?」葉雲清驚訝得聲音都大了。白蘆苦苦忍耐,唯恐一時不察而在表情上顯露出異狀,天知道他憋得肺部都在抽搐了。

  蘇希洵卻沒有反駁,他現在又開始迷糊了。那一撞的衝擊力實在是大,寧非沒敢說明,其實蘇希洵現在這樣時好時壞的症狀恐怕要持續七八天的時間。他現在看著寧非近在眼前,並且還不是討厭他的樣子,還在照顧他,心滿意足地沒再去聽他們爭論什麼,只覺得周圍很吵,吵得他不耐煩。

    寧非鬆了口氣,補充道:「這幾日我打掃房屋,發現地上不少竹子都斷折了,興許是二當家在練什麼武功吧。」

  「有這等事?」

  寧非以事實說話,往組成竹樓的成排竹子指去,葉雲清終於注意到,這間房間的地面真的折了好幾根,幸好竹樓建架起來用的是兩層的竹排,否則肯定成危樓。  葉雲清瞠目結舌半晌:「就算練功,為什麼練到你的房間來?」

  寧非乾脆地答道:「別問我,我不知道。」

  「你說得是,是我欠考慮,蘇二的想法向來不為外人理解的。白蘆啊,我們都回去休息吧,我看你也累得夠嗆,怎麼臉色都變得這麼青白難看了。」

  白蘆沉著地躬身行禮,禮畢再也不敢多留,飛身撲出窗外,這個地方,他真一刻再不敢多呆了。

    ***   ***

  從第二天之後,蘇希洵回到自己房間裡。他很想弄明白,在那個時候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有時候恍恍惚惚好像有點能夠想起來的感覺,可是眨兩下眼睛,那種感覺就消失了。

    獨處的時候,他自己檢查了更加說不出口的那個痛處,駭然發現帶有略微的紅腫,萬幸功能未失。

  然後他想到了一個可能性,說不定是他對寧非實行了禽獸之行,在實行階段才受此打擊。這個想法不是沒有根據的,首先,他身負武功,只有在格外沒有防備的時候才會遇此襲擊,作為一個男人,最無防備的時刻還能是什麼時候?其次,他醒來不是在自己房間,而是在寧非的床上!

    寧非雖然述稱是將他從廊上拖進來,可是,那應該是善意的謊言,遇到這種事情,任是哪個女子都恥於宣諸於口。難怪葉雲清問起那段事情時,寧非面目扭曲,白蘆絕口不言。

    想到這個可能性的時候,蘇希洵一下子從床上坐起身,立即就因為突然的舉動導致了強烈的暈眩。他用力捧頭,努力地否定這個想法,他平時最多就是口頭使壞,絕不會做出那等可恥事情。

    可悲的是,人一旦處於養病階段就容易疑神疑鬼,因為長日漫漫無所事事,只能成天介地對存有疑惑的事情翻來覆去地思考,最後得出十萬八千里的答案,還以為這個答案正是事實真相……

    蘇希洵以前是聰明透頂的,不至於犯此錯誤,但他現在有病,他現在是個腦子被地板敲了的男人,他很困惑,深陷到了一生中難以言喻的羞恥情緒之中。

   寧非在水房揀了兩個木桶,連著扁擔一起拎出去,準備到山腰處打水。蘇希洵因為需要療養一段時間,日日都在竹樓裡,於是那裡成為一個類似於禁地的存在。

  她並不是害怕他,以前那會兒她表面上好像是很害怕蘇希洵,但那是在裝蒜,本質裡仍舊是把那個男人當成一個可有可無的路人甲君。現在卻不一樣了,寧非想,如果她沒有聽到那句什麼喜歡什麼的話該有多好,如果那樣,她現在仍然可以君子坦蕩蕩的,把他當做路人甲君。可恨蘇希洵說了一遍不夠,還要再說第二遍,寧非本想自我催眠的計劃行不通了。

  更加要命的是,她做了非常對不起蘇希洵的事情。有句話叫做「好心遇到驢肝肺」,蘇希洵那時候是要做善意的表示,她卻對之報以非人的暴力襲擊。作為一個有禮儀有家教的現代文明人,寧非深刻地反省了自身的問題。

  說起來,寧非從小都是個懂取捨知進退的人,在任何社交場合都能夠如魚得水。可是關於情愛的那方面,則是大跌水準,是完全的一個木頭疙瘩。正因為這樣,寧非剛來到這一世時,江凝菲對徐燦的怨念和遺恨強烈不散,可惜遇到她這種木石心腸的靈魂,過得不久就消散不見。寧非後來乾脆爽快地甩手走人,留徐燦一個人還在徐府裡傻傻的想不通江凝菲怎麼能說走就走呢?那樣的江凝菲怎麼會捨得下他說走就走呢?

  曾經有要好的同事戲稱,寧非這樣的女人就是專門克紈褲子弟的,她這樣的木頭疙瘩無情起來比那些花花公子還要TMD狼心狗肺。一句話,寧非那種渾然天成的直接無視的態度,遠遠強於「世俗」負心漢們刻意的拋棄行為。

  寧非抬頭看著天空成條的浮雲,深深地,無奈地,長長地,歎了一口氣。然後對白蘆說道:「你為什麼老跟著我?」

  白蘆站在她身後數丈開外:「二當家吩咐過的,要你好好靜養。」

  寧非皺起眉:「他不是精於醫道嗎?怎麼會不明白生命在於運動的道理?」

    「他說過,就算活動有好處,也不能過量。」

  「哦。」寧非回答,「那我就從事一些『不過量』的活動就好了。」說完拿著東西往外去。

    一步還沒踏下去,面前就被白蘆擋住了。寧非幾天來心情鬱結,很是無可奈何地皺起眉道:「你想對我做什麼?」

  白蘆同樣皺眉,他還能「對她」做什麼?他敢「對她」做什麼嗎?不過他還是盡職盡責地解釋:「竹樓後面有水井,不必出去打水。」

  寧非猶豫了,有水井還出去挑水,的確是傻瓜才會做的事情。不過最後,她依舊選擇了繞過白蘆繼續往山溪那裡走。她得好好想想,仔細想想,山溪邊是能夠讓人冷靜下來的場所,比在這裡糾結要好多了。

  一路上,寧非不說話,白蘆也不說話。

  白蘆眼裡,寧非如同洪水猛獸,是惹不得的。她腳步虛浮,應該是沒有武功,但是回想她收拾二當家那幾下幹得乾淨利落,完全不像是生手。當然最可怕之處在於,二當家那樣的人竟然會對她的話信得服服帖帖。白蘆只能慶幸這個女人看起來不是大奸大惡的,否則山寨上下真的會被攪得雞犬不寧。

  在山道上行了不多久,陸續看見各關口的戍丁和哨衛都上山來了,興致勃勃的樣子,個個面帶笑容。

  寧非隨便捉住一個問:「你們怎麼都這麼開心呢?發生什麼事了?」

  因為曾經在丁孝家幫忙分藥的事情,山上很多人都認識她了,那個人笑瞇瞇地回答:「寧妹妹是不能理解我們的心情的了,你去山溪邊看看就知道了。」說完樂呵呵地走了,邊走還邊哼著小調,唱些什麼「妹妹別怕羞」的小曲兒。

  寧非滿腦袋疑問,這種疑問暫時沖淡了因為蘇希洵而來的困惑。  

  再不多久,聽見了山溪潺潺的水流聲。比起那些水流聲更為悅耳的是男人女人們的說話聲。

    寧非伸手撥開沿途偶爾會橫伸出來的樹枝,終於來到了山溪邊上。她驚訝地站住不能走了,她看見的是數十個年輕的女孩子聚集在山溪的另一邊刷洗衣物。而山溪的這一邊,則是上百個男人,同樣也在刷洗衣服。

  寧非回頭詢問地看向白蘆,白蘆說:「大家都在這裡洗衣服。」

  「我知道是在洗衣服,但是……但是……」寧非奇怪極了,這些女孩子她先前見過的,那時候她們滿面苦悶怨恨,怎麼才幾天過去就變得如此歡樂?

  話沒問出來,在這一片岸邊洗衣服的男人們發現了她,紛紛驚叫:「寧姐怎麼出來了?」

    寧非愣住,她緩緩地掃視那群男人,心裡面仍然以為自己聽錯了,問道:「你們叫我啥?」不能怪她驚奇,平常聽多了「寧妹子」、「小丫頭」的亂叫,突然聽見「大姐」的稱法,的確會渾身被電到發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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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突兀的襲擊】  

  這些叫她「寧姐」的匪徒們,有的是五大三粗的肌肉壯漢,有的是面白無鬚的小伙子,臉上都是心悅誠服的神色,看不出半點不甘願來。

  如果不看他們那種崇拜加景仰的表情,寧非或許會猜測他們是見獵心喜,為了能夠獲得一大片花園寣實寧寢,複裹褓褙匆匆忙忙與她撇清關係,現在看來,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所謂的「寧姐」,居然是帶上了「大姐頭」那樣的含義的。

  附近一個小弟忙不迭地過來幫她接過水桶,往上游跑去,邊跑邊說:「寧姐等等,這邊的水被他們洗了,我去上游取水回來。」

  「這……這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

  另一個人景仰地道:「大家都知道了,二當家被您……壓……」方說至此,他忽然停頓下來,斷續說了兩個字,最後噤口不言,那樣子真像是遇到了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秘密。他尷尬摸頭一笑,最後道:「大家對您是萬分景仰的,二當家就交給您了。」

  一時之間,洗衣的眾男大半都笑嘻嘻地看著她,有的笑道:「多虧有您,以前他心裡若是不痛快,我們不知道被操弄得多慘。只有您能讓他心情舒暢真是雁過山之福,拔毛寨之福啊!」頓時附和聲一片。  

  寧非從來都不會想過,她也能成為漩渦中的人物。上山入寨不過是為了隨波逐流,反正天下之大,何處不能隨遇而安。可是現在的局面是她從前不可能預料到的。短短幾天時間,變成了匪徒們口中的「大姐頭」,真是讓人不知道到底要說什麼才好。

  對面那群女子有的年齡在三十上下,有的才十一二歲,因為是剛上山來的,紛紛竊竊私語,樣子卻比進寨那日要平和多了。

  眾人的目光不是那麼好抵擋的,若是平時,她好歹能夠拿出在丁孝家裡那種霸氣,省得成了眾匪徒調笑的對象,可是現在面對的還有那麼多剛上山的女人。場面極其複雜,她選擇了緘口不言,恰好剛才主動到上游取水的青年跑回來了,她接過上了挑子,趕緊往回走。  

  身後傳來眾匪徒的高笑:「她不好意思了……」

  還有一人得意忘形,嗷嗷笑著說:「看她耳根紅得多透徹,難怪把那位迷得神魂顛倒。」

    醉酒的人容不得別人說他醉酒,同樣的,心虛的人容不得別人說她心虛,否則就會發生一件具有普遍意義的事情——惱羞成怒。

  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居然還有人調笑上門來,長此以往國將不國。寧非撂了挑子,轉身疾步走了回去。眾匪徒見她去而復返,不知她是要搞什麼鬼,但見她站到方才說話那人身後,抬手一桶水當頭淋下。

  洗衣服的男人們,寧非大多都認得個眼熟,名字叫不上,面是見過的。在丁孝家裡幫忙那一陣子沒少遭他們的調笑。這次她都產生了想把這個男人一腳踢下水的心情了,何況他蹲的位置還如此恰到好處。只是因為畢竟對面有外人,家醜不可外揚,她收拾打點了一丁點兒禮儀,僅以一桶水了事。

    所有的人都傻在那裡,寧非彎著眼眉,柔聲說道:「這位大哥好好冷靜冷靜,須知道禍從口出四個字,有機會咱們好好比劃比劃。」話到了,然後這回真是腳不點地地走了。

    對面的女人們都是噤若寒蟬,心裡想的都是這個女人死定了。

  在她們常識裡,匪徒們都是凶殘暴虐的,從官伎館和囚牢裡帶出來的時候,聽說是要流徙到雁過山的時候,很多人心裡定了主意,如果實在熬不了,當機立斷不過就是一個死字。

    她們聽說朝廷為了置換一批被俘虜的商人和鏢師,用她們作為交易的籌碼,並且拔毛寨的匪徒們欣然答應。何謂「欣然」,聽到這樣的話,她們對於自己的即將遭遇的命運都悲慼絕望了。正因如此,她們在上山途中遇到錦衣華服的寧非,才會流露出那種刻骨的敵意。

  但是上山幾天之後,漸漸接觸了山上的一些事情,發現景況不但不比她們想像的糟糕,反而還寬鬆了許多。至少現在為止,沒有任何一人遭遇到不堪的對待。

  現在看到寧非居然這個樣子,她們嚇得都是傻了。拔毛寨的匪徒們看上去是和藹的,但匪徒畢竟是匪徒,被這樣輕蔑藐視,尤其是來自於女人的輕蔑,難道還能默不作聲嗎?

    半晌之後,被淋了一桶水的男人抬起手,在臉上用力抹了下去,濕淋淋的一片水被他從臉上掛下來。他搖頭晃腦地說:「夠味,真真夠味!我敢打包票,那一位肯定是食髓知味,哎,真是可惜哪,家裡若是有一位能夠這麼調笑的,拚死了我都要搶一個回來。」

  眾匪徒方大笑:「你敢搶嗎?二當家可是輕易能夠讓人生不如死的。不說二當家了,你難道沒聽說她下山闖關那一陣子的事情?手段果斷狠利硬氣,看起來也是個性格與二當家有得一拼的。你和她鬥,怕不被她玩死了。」  

  這些話寧非是沒聽到的。

  白蘆還跟在她身後,若即若離的距離。寧非停下腳步,轉身站定,白蘆避讓不及,驚愕地對上她質問的目光。

  「是你說的嗎?」寧非問。

  白蘆站在那裡,面色是很平靜坦然的。

  「這種丟臉的事情被人知道了,你就不怕被他抽筋扒皮?」

  白蘆嘴角終於出現了抽搐的跡象,然後說道:「不是我說的。」停頓了一會兒,他很有良心地透露了另外一件事情,「當時沒有人在竹樓旁,沒有人看到。需要我發毒誓什麼的都可以,我不是那種多嘴的人。」

  ……你真的不是那種多嘴的人嗎?

  寧非如遭雷劈。

  她差點都要忘記了,腦震盪的確會出現逆行性失憶,輕微腦震盪的逆行性失憶的症狀則會減輕很多,隨著時間過去和康復,曾經暫時忘卻的片段記憶很有可能會被重新記起。

    不知不覺,她已經回到了竹樓前。

  她現在心裡想的都是「既成事實」四個字。

  蘇希洵兩次表白,他記不得,寧非記得清清楚楚,那真是格外糟糕的一件事情。自認識以來,蘇希洵這個人給她的印象就漸漸變得極其不好,但是,最近以來似乎有了改觀。

    寧非不知道這種改觀究竟是因為她之前誤解了蘇希洵的性格,還是因為蘇希洵刻意改變。那個男人是個謎團,心思彆扭心靈扭曲,與他相處的至高之道就是——無視他。免得自己都被繞進他那種扭曲的心路歷程中去。  

  寧非真不想進去,看到那棟竹樓就煩躁,恨得咬牙切齒——蘇希洵這個慣耍手段的卑鄙無恥之徒!先造成輿論壓力,形成「既成事實」,然後漸漸潛移默化,最後達到最終目的。

    做得好啊!不過就是為了追求一個女人,居然不惜破滅自己的形象,居然做得如此果斷。現在寧非相信,蘇希洵看上的東西一定要達到是志在必得的效果,那個男人也許到現在都沒有得不到的東西吧,只要他想要。

  她把挑子和水桶往廚房一摜,提起裙子,往竹樓上去。走到蘇希洵房門前,火氣平息了一些。

    情形似乎變得怪異了。幾天之前,她絕對不會想到蘇希洵會對她產生愛慕之心,那時候她一定是千方百計地緩和矛盾衝突,以免遭他公報私仇。現在她卻毫不猶豫地直衝他的房門前,想幹什麼?衝進去揪住他衣服惡狠狠地問他憑什麼這麼做嗎?她什麼時候有這種魯莽的勇氣去做這種事情了?

    理智回來,她終於還是沒有進去,思考片刻就再不停留地返回自己的房間.

     可是就在她走進自己房門的那一刻,驚異地看到白蘆從她身後快速通過,疾步地往蘇希洵屋子裡面衝了進去。

  寧非心裡一個咯登,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值得這個時常隱身叢林的護衛如此緊張。不等她多想,從蘇希洵房間裡面背陰方向傳來破窗而出的聲音。

  她快步走到後窗,從窗欞洞孔中看出去,恰見白蘆從蘇希洵那邊的窗口躍下,直落入三丈開外的泥土地中,此時她終於聽見了,就在白蘆前進的方向處,傳來隱約的兵刃交擊之聲。

    白蘆落地之後幾乎沒有停留,箭矢一般地躥入竹林裡去。一邊的,從懷裡抽出一把哨笛,湊在嘴邊吹出尖銳的警報。

  就那麼瞬間的分神,一柄袖箭從林裡射出,白蘆略側過頭,勉強避過,那把袖箭篤的插入他身後一棵竹木,竹木顯然不能抵擋袖箭的力道,直讓它透體穿出,再越過數丈距離之後,擊打在竹樓腳上。之後又是連續幾枚袖箭。這麼一來,白蘆連哨笛都無法兼顧了。

  來人功夫強橫,並且不止一名。寧非和白蘆都看到了,竹林之中影影綽綽的有好幾人。

    寧非眨眼間推測出了大致的事情,大約是蘇希洵的房屋內被人侵入了,白蘆既然穿窗而出,那麼蘇希洵自然不可能還在裡面。那麼他去了哪裡?

  現在最緊要的事情就是報警,不知道別人聽到白蘆的示警沒有,雁過山的防守越往下越是嚴厲,山頂上反而人煙稀少,並且此時,大家都在山溪附近和樂融融,根本不會想到光天化日之下也有人膽敢上山打劫。

  寧非正思考,忽然聽到叢林裡傳來一聲痛呼,聽聲音居然是阿剛。是了,平時阿剛與白蘆是經常在此處守衛的,白蘆剛才隨她下半山挑水,那麼就是阿剛在此處守衛了。

  白蘆將哨笛放回懷中,口中發出一聲悠長的尖嘯,蒼鷹投林般射入濃密的竹木之間。他長嘯中氣息不純,這回是一連排的十字鏢往他身上插來,白蘆身後的黑鐵鉤槍出手,連擋兩枚,自己往旁側一滾,避過剩下三發。

  竹林比一般的闊葉樹林能見度要高,寧非不論動態視力還是靜態視力,均得了江凝菲的好處,且又是居高臨下,終於隱約看到阿剛所在之處,他正背靠一枚山石,勉力與三個黑衣人強撐戰鬥。白蘆與他們的距離尚需要一段距離。

  阿剛形勢很不妙,如果還有餘力,他一定早就發出了呼救,可是沒有,證明他岌岌可危了。

    寧非胸口被揪得死緊,這畢竟是她第一次當場見到的狙殺與反抗。一旦那個少年支撐不住,一定會被這群身份不明的黑衣人亂劍刺死。

  她放聲大喊道:「有人侵入!快來人啊!」聲音傳得許遠,在林間山上迴盪。

    白蘆鬆了一口氣,心想這個女人甚是機靈,知道他們現在最需要做的就是示警。如果他能夠看到阿剛那邊的情形就不會這麼輕鬆了。

  寧非方叫得兩聲,忽然看見阿剛動作已經明顯地慢了下來,顯然是撐持不住了。或許他早就無法堅持,只是一直勉勵自己堅持要發出警報,現在聽到了示警的聲音,支持他的那股意念終於鬆了下來。

  寧非似乎看見,就在阿剛的身側,那裡有一柄明晃晃的利劍提了起來,那個少年正在全力抵擋來自另一邊的攻擊,他根本抽不出手來回防。

  夏日的風吹過了竹林,發出颯颯的響聲。

  竹葉晃蕩得厲害,也許是她看錯……寧非雙手顫抖起來,掩住了自己的雙目。

    沒事的,白蘆能夠趕過去的,她想。可是白蘆與他的距離那麼遠,能趕得上嗎?

    她曾經有過不止一次面臨生死考驗的經歷,即使那種時候,都不如現在這般的揪心難受。她滑坐在地上,不想再去看那邊發生了什麼事。這邊離那裡很遠,也許真的只是她看錯了。

    那個一臉警惕地看著她的少年,那個敬而遠之躲蘇希洵躲得遠遠的少年,有時候還會坐在樹幹上不服氣地口出挑釁之詞,其實卻很好說話的少年。

  寧非不知不覺站了起來,她茫然地看著屋子裡面。所有的東西都離她那麼遙遠,唯獨兩件物品散發著森寒的氣勢。

  她走到牆前,伸手取下長弓和箭囊。為了更好的養護它,硬木外纏上了獸皮,平時都是鬆開弓弦的。寧非緊緊握了一下,沒再猶豫,將弓柄抵在牆腳,用力彎折出適合的弧度,然後掛上獸筋弓弦。

    她轉身出門,連走樓梯的時間都吝嗇起來,直接從欄桿上翻下,下面就是蘇希洵的藥鋪,下墜的勢道被鬆軟的土質和藥草緩衝許多,她直接奔到馬廄,牽出蘇希洵慣常騎的黑色滇馬,韁繩口嚼都不上了,翻身跨上拍馬出樓。  

  轉出樓後,滇馬一路橫衝直撞,寧非彎弓上箭,手指鬆開,立時一枚箭矢破風飛出,頓時射入與白蘆戰得正酣的一個黑衣人腿上。

  寧非嘖了一聲,她本來是想要一箭穿心,奈何戰鬥之下,那人位移太大,根本趕不上他的速度。但這一下也讓那人大大的吃驚,戰機轉瞬即逝,他沒回過神來,喉頭一涼,被白蘆鉤槍捅了脖子。

    白蘆更是大驚,喝道:「你回去!」

  他對寧非的身手略知一二,曾聽蘇希洵和丁孝說過,她是難得一見的射手,放箭迅速並且極其精準,不遜於軍隊中身經百戰的神射手。尤其是仗著人小身輕,馬上騎射的功力深厚,不是尋常男人能比。但那是騎射,與近身廝殺搏鬥不是同一個層面的事情。

  寧非不聽他吼,直接打馬繞他身邊而過,抬手又是一箭射了出去。儘管竹林中竹子層疊,依然不能阻擋箭矢飛勢。白蘆幾乎能夠感覺到弓弦破風的波動,然後看到那枚奪命的武器穿過林葉間隙,直射向一名正迎面前來阻撓的黑衣人。顯是武功十分了得,抬手一格,噹的一聲響亮,將寧非的箭矢擊打得偏了方向。

  寧非眼裡赤紅一片,喊道:「他們是要抓走阿剛!」

  白蘆飛速追了上去,他必須要在寧非與那個刺客當面交擊之前趕上。同時心中更是咯登一下,只有這個解釋能夠說得通,否則依照常理,他們應當一擊即退,絕不會多作糾纏,更不會派人當面迎擊。恐怕是因為奪取情報不成,轉而想俘虜人質回去拷問。

  居住在山頂的人所知的事情,自然是比山腳的人要多得多的,阿剛如果被捉拿,也許等待他的是生不如死的拷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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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甘苦的微妙】  

  寧非不聽他吼,直接打馬繞他身邊而過,抬手又是一箭射了出去。儘管竹林中竹子層疊,依然不能阻擋箭矢飛勢。白蘆幾乎能夠感覺到弓弦破風的波動,然後看到那枚奪命的武器穿過林葉間隙,直射向一名正迎面前來阻撓的黑衣人。顯是武功十分了得,抬手一格,噹的一聲響亮,將寧非的箭矢擊打得偏了方向。

  寧非眼裡赤紅一片,喊道:「他們是要抓走阿剛!」

  白蘆飛速追了上去,他必須要在寧非與那個刺客當面交擊之前趕上。同時心中更是咯登一下,只有這個解釋能夠說得通,否則依照常理,他們應當一擊即退,絕不會多作糾纏,更不會派人當面迎擊。恐怕是因為奪取情報不成,轉而想俘虜人質回去拷問。

  居住在山頂的人所知的事情,自然是比山腳的人要多得多的,阿剛如果被捉拿,也許等待他的是生不如死的拷問。

  轉眼間,那個黑衣人迎面撲到近處,在寧非眼裡,他那沉重的黑影變得越來越大,但是這不能使她懼怕,張弓搭箭,箭矢對準了他胸前方向。

  那刺客露出猙獰的笑容,亮出漆黑的長刀,在即將與寧非觸上時飛身躍起,要在當頭位置狙殺她。干他們這種行當的人,天生對女子多有歧視,認為戰鬥力低下,不能一拼。有時候完成任務之後,目標人物的女眷還會成為他們玩弄的對象。

  但是這回他想錯了,寧非用力扯緊黑馬的鬃毛,那匹滇馬鬃毛被扯頓時人立而起,雙腿高高地亂踢,刺客身在半空猝不及防,立時被蹬在胸口上,事發突然,他甚至連刀口都沒來得及對上突然插入他與寧非之間的馬匹,就被重重地踹下地去。

  他暗叫不好,幸虧反應速度極快,落地之前便調整了姿態,甫一接觸地面當即使出懶驢打滾的功夫,就地滾到一旁,躲過黑馬相繼落下的雙蹄。饒是他在行伍裡是把好手,若是被一匹馬加一個人的重量當胸捶下,照樣是胸肋斷折的下場,運氣不好的話,斷折的碎骨還會插入心肺,那時大羅金仙也救他不得。

  可來不及等他慶幸,後頸處尖銳地生痛,立時人事不知。原來是白蘆恰好追上,提起黑鐵鉤槍給他頸椎補了一槍,那裡也是要害,頸骨斷折照樣不能善終。

  白蘆一刺即走,他的輕功比起阿剛勝過不知多少,刺殺一人的時間間隔根本不會對他的速度造成影響。然而寧非那樣一往直前的氣勢,他根本不知道當如何阻擋。方才與刺客正面相遇的那一瞬,白蘆幾乎要絕望了,哪想到居然是這樣一種見神殺神見佛殺佛的態度。

  他看到馬蹄落下那刻,寧非雙手已經張弓搭箭,相信即使他沒有追上,憑那一箭也能對那名刺客造成嚴重的傷害。  

  寧非已經能夠看到阿剛的所在,粗略估計,還剩餘五個黑衣人沒有解決,他們擅長潛伏,行動之間悄無聲息,阿剛顯然受了傷,幸好是尚不致命,被其中一人扛在肩上。

  距離已經很近了,再過得十幾秒就能夠追上,寧非用力張弓。

  那幾人分工合作,有兩人一直倒退著察看寧非與白蘆的進速,看到她對準的居然是阿剛的後心,急忙呼喝道:「快閃,她要滅口!」

  就連白蘆都沒料到寧非是這樣一種反應,心裡涼了一半。

  扛著阿剛的人當機立斷,在林裡左折右彎地前行,這完全是為了躲避寧非箭矢攻擊,於是速度也有所減損。旁邊的黑衣人手臂連抖,激射出數枚袖箭。白蘆見識過它們的威力,不敢怠慢,手中鉤槍甩出,頓時甩出了加長的兩節,在寧非面前一抖,噹噹噹的鉤下三枚袖箭。  

  寧非再不留手,鬆開箭尾,弓弦登地震響,長箭破風射出。毫不留情地扎入扛著阿剛那人的後腰。

  「好狠的女人,真的要滅口!」

  這幾個黑衣人原本還想著,既然寧非與白蘆如此著緊被他們捕捉的少年,看來是個重要人物,可以用他的性命來威脅他們,所謂投鼠忌器,如果他們心生顧忌,就無法發揮全部的戰鬥力。

    可是寧非不管不顧地一上來就擺出了不留活口的姿態,看樣子不但是看出了他們的目的在於情報,並且下手狠辣果決。現在形勢逆轉,他們不但不能以阿剛的性命來做威脅,相反還要想盡辦法保護他,否則此番上山,就只能空手而歸了。

  寧非和白蘆迫得緊,他們連換人的時間都擠不出,仍由被射中後腰的那人強自撐持扛著阿剛撤退。  

  雙方行進速度極快,轉瞬即衝出了竹林,眼前一大片地方都是光禿禿的岩石平地,沒有了阻礙,遠程攻擊武器佔據了更大的優勢。

  此時,被寧非射中後腰的男人已經沒有多餘的力氣肩負阿剛,他全憑一股硬氣支撐。寧非和白蘆追得緊迫,連遞換給他人的餘裕都沒有。  

  當頭帶隊的首領暴喝道:「你們走,我留下來!」說完停下腳步,讓其他人越他而過,而後緩緩轉過身來。

  白蘆將精氣神提升到極致,進入了入微的內息狀態,毫釐的光影錯落間,他注意到寧非似乎有那麼一瞬間的怔忡,然後再度從肩後抽出長箭搭上弓身。  

  這個首領的氣勢沉穩,光體型就高他人一籌,即便身上穿了黑色的布衣,依然能讓人看出底下隆起石塊狀的肌肉。此人練的是外家功夫,十分不好惹。

  白蘆心下叫苦,他現在能夠聽到身後遠處傳來的聲音,應該是他和寧非的示警引來了人,可是遠水救不了近火,他不知道憑自己一個人之力能否在救下阿剛的同時,護得了寧非的平安。

    苦惱的念頭僅僅閃過,他忽然聽到那個黑衣人首領驚奇地咦了一聲,似是不可置信地低聲道:「徐二夫人?」  

  趁那人一失神的功夫,寧非扯開馬首,繞開他阻擋的地方。首領頓時回過神來,想要去阻止,寧非在馬上一箭射出,前面傳來一聲慘叫,又是一黑衣人翻身落地,箭矢入肉,巨大的推進力把那個人掀了個趔趄。

  這就是為什麼武功好手在軍隊之間也無法全身而退的原因,當你用血肉之軀與別人在近處拚殺的時候,別人卻在百丈之外隔空攻擊,攻擊範圍的不同決定了傷亡狀況的不同。單這麼一點,就不能讓她過去。  

  黑衣人首領正要捨白蘆去追寧非,哪想到寧非偏過頭來大喝道:「蔣衡你敢阻我?」

    這一聲暴喝當下坐實了寧非的身份。從徐府中離開的二夫人,任誰都不會想到,她居然上了雁過山,進了黑旗寨。

  這個蔣衡,是時常到徐燦府上做客的御前侍衛總教頭。因職務的關係,他其實與銀林公主關係更密一些,但江凝菲與銀林公主不同,身上自有一種天成的柔順之姿,自從在徐燦府上見到江凝菲之後,一直念念不忘,時不時地借口為銀林公主傳遞宮中消息,到徐府上碰運氣,只為見到江凝菲一面。

    這些事情,江凝菲是不知道的,寧非也不知道,只有蔣衡自己知道其中甘苦微妙。

    蔣衡翻身想要追去,後方遠處卻傳來一聲破林震山的嘯聲,其中內裡充沛運轉,震得他心肺不安。白蘆心下略定,知是蘇希洵已經從後方追上來了。他生怕蔣衡回身去找寧非麻煩,鐵槍刷的刺出,當頭攔下蔣衡。  

  寧非心知自己比起這一群黑衣人差得許多,到現在幾回合下來,她沒有受到傷害,並不能說明她的實力強於他們,只是因為遠程攻擊距離讓她佔據了絕對的優勢。

  再繼續接近,這種優勢即將消失殆盡。一旦進入他們的有效攻擊範圍,後果可想而知。

    眼見再往前不遠就是陡坡懸崖,那幾人並不減速,反而還直衝過去。寧非暗叫不好,那邊定是在山壁上釘扣了繩索,他們一旦下去,就不是她能夠追得上的了,就算佔據了山頂的有利位置能夠隨心所欲地射擊,但到了那時候,才真的是投鼠忌器,生怕他們失手落崖摔死了阿剛。

    她這麼想,前面那幾人顯然不這麼想。

  鑒於寧非適才甫一馳馬追出當即箭射阿剛的狠利之氣,黑衣人們心中所想的都是不能讓她追上,否則她這種殺人不眨眼的女魔頭必不會手下留情。  

  其中一人低喝道:「你們走,我去阻她!」

  「賊婆娘惡毒,你要小心。」

  黑衣人經驗豐富,一眼就判斷出這樣的近距之中,寧非根本來不及搭弓射箭。他長刀出手,返身向寧非迎來。此時雙方距離拉近許多,弓箭的優勢再也無法發揮。

  黑衣人側身避過黑馬前進的方向,顯是汲取了被黑馬踢倒那名同夥的前車之鑒,站在黑馬行進的軌跡之外,寧非無論如何控馬都是無法踢到他的了。

  他蓄勢待發,正要遞出長刀,忽然眼前晃過一條黑影,緊接著呼嘯的風聲砸到臉上,迫得他睜不開眼。

  黑衣人大驚,他竟然連是什麼東西壓迫過來都不知道,雙足聚力要往後退出,說時遲那時快,僅僅一晃神的功夫,從左邊太陽穴到左眼過鼻樑越右眼,刺啦的劃肉之聲銳利地響起,一塊堅硬至極有力至極的物體重重地甩了他一個耳光。  

  蔣衡和白蘆大戰正劇,眼角餘光不忘觀察四周,立時看見這一幕。

  原來是寧非察覺射箭不及,倒握箭矢,將箭簇銳利處割上綁繫在弓柄尾端的獸筋弓弦。她的長弓養護得很好,平時為了保持弓身硬木的彈性,都要鬆開弦結掛在潮濕之地。

  現在弦尾被她用箭矢切開,弓身失去約束,頓時彈了開來,重重地拍上黑衣人的臉孔,並且從左至右,雙目均被這一擊打得腫痛欲裂。

  黑衣人哪裡料得到她居然還有這一招,失去了箭矢遠距離攻擊的優勢,現在弓身彈出還有成年男子大約三臂的距離,攻擊範圍依舊大大超過他的。  

  蔣衡更是心驚,他以往所見的江凝菲,在徐燦面前都是乖順溫柔,有外人在時不發一言,事事以夫君為先,尤其目光之中漣漪淺淺,柔柔軟軟地永遠都只追逐在徐燦的身後。

    這真的是江凝菲,那個江凝菲?  

  白蘆忽然驚覺形勢不對,前面又有一人脫隊殺出,返身回攻寧非。寧非這時候再也沒有其他優勢,先前長弓揮擊是仗著對方猝不及防,現在有前車之鑒擺在那裡,新加入戰局的人必不會上當,如此一來,只要有一定躲閃騰挪的功夫基礎,那柄長弓根本不會產生任何威脅。

  他猛然發力,黑鐵鉤槍在面前揮出一道旋輪。這柄黑鐵鉤槍乃是白家傳家之寶,用極為難得的玄鐵和白菊葉巖熔鑄,一端是槍頭,另一端是屈曲的彎鉤。蔣衡不敢硬挨,身子後傾避過那道鋒芒。白蘆虛晃一槍,往寧非那裡趕去。

  然而已經是不及。  

  如今在寧非前面擁有戰鬥力的只有三人,其中一名還是被她射中後腰的傷員,如此優勢如果不能把握,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將阿剛帶下山去,那是無論如何也不能甘心的。

  當面迎來的黑衣人晃出一把長劍,他目測功夫了得,躍起在半空之中的時機恰到好處,長劍如同砍刀一般地砍劈過來。

  長劍與砍刀形制不同,使用方法差異也格外巨大。雙刃的長劍一般都是劍身脆弱,劍法便注重刺與抹,砍刀的刀脊厚重,於是刀法就注重砍與劈。現在這個黑衣人用劍當頭劈下,並不是說明他外行,相反的,他對寧非是志在必得,於是用上了攻擊範圍巨大的一招。

  此間距離極為接近,寧非躲無可躲,身在馬上成為了劣勢。

  只好倒握弓身擋在臂前,抬手要阻下這一刀。  

  白蘆一手仍持著鉤槍抵擋蔣衡的阻擊,一手探入懷中捏了幾枚赤鐵丹,甩手抖出,向那人激射過去。  白蘆的赤鐵丹同時打上黑衣人的胸腹要害,金屬碰擊的聲音響徹半空,可見白蘆用力之巨,但那沒有用。聽到這樣的聲音,白蘆心驚膽寒,那個人內裡縛了鐵甲。

  這幾下兔起鶻落,端的是迅疾無比。黑衣人不回身躲閃,反而加快了長劍去勢。蔣衡眼見這一切的發生卻沒有阻止,在個人的猶豫迷茫之前,任務永遠是第一位的。

  寧非只聽見卡嚓一聲輕響,弓身被劍刃劈斷,手臂上似乎被寒冷的氣流襲過,那樣的感覺僅僅一瞬,寧非知道,劍鋒已經入肉。這把長劍本非凡器,加上黑衣人速度太快,也許臂骨都會如同那把硬木長弓一樣被輕鬆切斷,現在只是痛覺尚未傳導到大腦中。  

  這一劍速度之快、用力之巨,非常人可想。力道使盡之時就會在寧非腦門上劈開一個大洞。

    她模糊地感覺到,這裡的世界就是這樣的啊,和她以前所熟悉的世界差異那麼大,事事都要靠拳腳刀槍說話。一個不慎就會喪命。

  這裡就是這樣的世界,沒什麼好抱怨的。她不願意放棄最後一絲希望,傾身向另一邊倒下去,這一倒固然是能夠避開劍勢,但也絕對會從馬背上滾落下地。

  不過沒有辦法,這是萬不得已的選擇,若論是選腦門被開個大洞還是落馬負傷,寧非願意選擇後者。  

  肩膀忽然被攔住了,寧非發覺自己居然倒不下去。她疑惑而震驚,繼而發現,馬上多了一個人。

    蘇希洵不知什麼時候終於趕來了,他半跪在馬臀上,一隻手攔著寧非,另一隻手牢牢地抓著揮劈下的劍鋒。他神色肅穆,並不看寧非,凶狠地盯著那個黑衣人。

  黑衣人躍起的勢頭已過,開始向下落去並且要與黑馬錯身而過。可是他卻發覺自己居然無法抽出被握在蘇希洵手中的長劍,無奈之下只好棄劍落地,未待落勢消盡,肩膀處一股巨大的衝力將他推倒在地,同時劇痛從那處傳來,待回過神,他才發現自己被慣用的武器透肩洞穿,斜釘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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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勃然之怒意】 

   蘇希洵甩手出去的時候,血液濺了出來,滴在寧非的臉上。他口中吁了一聲,黑馬認出是主人在它身上,便緩緩停下。

  這期間,蘇希洵用沒有受傷的那隻手執起寧非的手臂,發現袍袖上被切割出一道口子,裡面白色的中衣也沒能倖免,而最為慘烈的景像是捲裹在兩層寬袖裡的手臂不再完好。

    深紅色的血液從翻捲的皮肉裡淌了出來,隱約見到白骨。

  寧非到這時終於覺到痛了,從受傷的手臂到細弱的肩膀乃至全身,都微弱地哆嗦起來。她咬著臼齒沒有吭聲。

  蘇希洵低眼看了一下從袖子裡流淌滴落的血,閉了一閉眼睛,沒能說話,但是很快地取出一根布帶,緊緊地紮在傷口上,粗略地止住血。  

  然後他從寧非緊握的手裡接過斷折的弓身:「借我一用。」說完從馬上飄落下地,甫一接觸地面,電射一般往前方兩人撲了過去。

  寧非這才發覺,他身上連武器都沒帶。

  前方兩人偶爾回頭,發現十拿九穩能夠拿下寧非的那人倒地不起,肩背上穿刺了一柄長劍,將他死死釘在地上。這樣的傷並不致命,然而那人抽搐不起,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他們所不知道的是,蘇希洵精通醫理,射出長劍時注入了陰勁,兼且穿刺的是關節部位,頓時把他痛得半昏過去。

    最為讓人驚駭的是,追趕上來的不是他們口中所稱的賊婆娘,而是中途殺出的蘇希洵。

    這幾人都是淮安國裡精挑細選出來的好手,此番上山做足了功課,葉雲清與蘇希洵的面貌特徵都記得清清楚楚,一看之下頓時認了出來。  

  葉雲清與蘇希洵在淮安國是什麼角色,那是人人聞之色變的山賊匪頭,被民間冠以牛頭馬面之名。

  當然,這其中多少有淮安國朝廷的操作在內,尤其蔣衡這種深入朝廷核心的人就深知朝廷為了轉移民眾視線,讓他們甘於現狀,而刻意醜化敵人所致。

  此番上山的幾人,都聽說過葉牛頭與蘇馬面的鼎鼎大名,十年前,他們初在雁過山落腳,當時的南安郡守發動了第一次的剿匪,結局卻是五千郡衛埋骨雁過山下。此後連年剿匪連年失敗,黑旗寨下手從不留情。對於過往商旅,他們多少是索要贖金,然而面對前來剿匪的軍隊,他們下手絕不留情,所有俘虜全部坑殺。  

  全部坑殺這是個什麼概念,沒有進過軍旅的人是不會知道的。

  山嶽與淮安也是連年戰事,兩國交戰向來不殺俘虜,最多就是押解回國內淪為官奴。這個慣例其實不是兩國朝廷的仁心所致,而是,如果每場戰事都不給對方俘虜留下生路,那麼對方就會變成拚死之軍,完全背水一戰,決絕地寧死不降。這樣一個結果在戰場上何其可怕。

  黑旗寨敢於將俘虜全部殺害,敢於面對淮安國戰士們一次又一次的拚死決戰,但是從無敗績,終於漸次消磨損毀了淮安國士兵的士氣。  

  現在他們面對的就是這個寨子的第二把交椅。潛入山寨之前,他們受到的命令就是決不能與葉蘇二人正面衝突,否則必不能全身而退。兩人都往對方看了一眼,發現彼此眼中都是一樣的決心。

    此番上山能與這樣一個人物交手,就算死了都不枉了。如果能夠僥倖狙殺他,就算粉身碎骨都是有賺無賠的買賣。

  背負阿剛的那人鬆開手,阿剛便滑落在地。他從腰後抽出長長的一柄鋼鞭,與此同時,他的同伴雙鐮在手,擺出一個廝殺搏命的起勢。  

  蘇希洵在他們面前停下,他的右手緊握成拳,其中尚在緩慢地滴下血水。他的眼力極為精毒,為寧非擋下那一劍的時候,已是先用手指夾下了劍身,只有虎口被劍氣所傷,傷口雖深,並不傷及經脈。這並不能消減他的怒意。

  他趕出來時根本來不及取回兵刃。他所慣用的乃是掛在臥房牆上的長劍與黑鞭。黑鞭纏敵,青鋒致命,那才是他慣用的殺敵手段。  

  左手所持是寧非的長弓,弓身被砍斷,獸筋弓弦卻完好,拿在手裡恰是一截天然的長鞭。兩個刺客見此狀況都是暗自輕鬆,他的武器居然僅僅是這麼一個殘破的玩意。唯一需要注意的是必須要在其他寨眾趕到之前逃脫,否則一旦糾纏,就不可能脫身了。

  兩人十分默契,同時搶出,向蘇希洵兩側攻去。他們在兵刃一項佔據了絕對的優勢,長劍與雙鐮配合正是一長一短,一單一雙,既得強又得險。

  使鐮人看見蘇希洵晃似不覺自己的弱項,不由生出不屑之心,暗忖蘇希洵仗著自己武藝高強不把他們當一回事,定會吃輕敵之苦。正要加速去勢,眼前忽然一花,蘇希洵單手揮出弓弦,往他鐮刀上纏去。

  使鐮人暗忖,弓弦再堅韌也只是獸筋所制,對上金鐵鋒芒只有斷損的結果,更何況他所善用的鐮刀一把鋒銳無比,一把佈滿鋸齒,均是獸筋的剋星。他正這麼想,獸筋捲纏上鋸齒鐮刀,他內力迸發,振臂揮割,果真立時將弓弦攔腰割斷。

  但他還沒來得及為此驚喜,脖子上猛然一緊,被一隻鷹爪一般的手抓住,拇指壓制了喉結處,中指指尖卻扣在頸椎後方。咯登一下聲響過後,使鐮人頸骨斷折。  

  蘇希洵丟下惑敵所用的殘弓,手持使鐮人的脖頸,身勢加速,將他抵在使劍人攻擊軌跡之前。這幾下速度快逾閃電,使劍人根本沒料到才一個照面的功夫,他的過命兄弟就被幹掉,長劍去勢一阻,插入了使鐮人的胸膛。

  他微微愣神,忽然眼前一茫,就此氣絕。

  蘇希洵手指鬆開,使劍人軟軟地倒下地去。本來拗斷頸骨不會致人馬上氣絕,但他注入的陰寒真氣陰毒至極,瞬時斷了那兩人的生機。  

  他回過身去,白蘆倒在那邊的地上,蔣衡則已經不知去向,地上淅淅瀝瀝地灑了血跡,證明蔣衡即使成功逃遁,那也是與白蘆兩敗俱傷。

  寧非強忍了暈眩下了馬,正跪在白蘆身邊探他鼻息。

  蔣衡的功力修為要勝白蘆許多,畢竟他年屆三十,正當人生最為壯旺之季。又是淮安御前侍衛教頭,手底沒兩下功夫無法服人。  

  蘇希洵快步過去,寧非抬頭看他道:「他被蔣衡劈了一掌。」

  蘇希洵趕緊蹲下地去探白蘆腕脈,幸無異樣,只受了一些震盪之傷。他心裡略鬆:「你先睡會兒,很快就能回去。」

  寧非還睜大眼睛看他,蘇希洵歎了一口氣:「他沒事。」

  「阿剛……」寧非意識逐漸模糊,還記得阿剛的事情,不肯睡過去。  

  蘇希洵苦笑道:「死不了,他們不會費力氣帶一個死人下山。」為了讓她放心,還是站起身,將寧非打橫抱了,快步走到阿剛旁邊。

  這時候,在後方終於傳來衣衫窸窣的聲音,蘇希洵不回頭也知道,自己人來了。

    他方才在竹樓外與幾個關長商議事情,聽到白蘆的哨笛當先追了出來。到達哨聲發出的地方,不見白蘆蹤影,卻看見地上有打鬥的痕跡和血跡,還有身著黑衣的身份不明者。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黑衣人身上插著寧非慣用的箭矢,他循著痕跡一路尋到此處,不知比後面的幾個關長快了多少,他們此時趕到已屬不易。  

  寧非努力往地上看去,阿剛昏得很沉實,氣色還是好的。墨綠色的衣服上被劃了一道口子,流著血,幸好出血量不大。她鬆了一口氣,這會兒安心了,阿剛和白蘆都沒事,那就很好。她甚至都沒有注意到自己是被蘇希洵打橫抱著,其實從剛才都受不住了,手臂上被砍開一道大口子,那種疼痛不是小傷小病可以比的,值得慶幸的是,還有昏迷一途可以暫作逃避。  

  胡罕幾個人追到此處,看到一地血腥,兩個黑衣人死得沒氣,還有一個被長劍洞穿肩骨,釘在地上,掙扎的力氣都沒了。

  他們都認識白蘆和阿剛,見到兩人躺在地上並不動彈,都是大驚失色。  

  蘇希洵道:「胡罕。」

  胡罕是下水獺的關長,曾經見過寧非一面,他往蘇希洵懷裡看去,立時認出了寧非。蘇希洵將寧非交到他手裡,把他嚇了好大一跳,心想二當家今天是有什麼問題,怎麼會把自己女人交給別人了。

    不等他詢問出聲,鼻子裡傳來一股濃郁的血腥味,他這才發現寧非的手臂傷了好大一塊。他頓時更慌了一線,這麼深的口子,不知道會不會把這條手臂給廢了。

  他是知道寧非箭術厲害的,此前還曾經打過她的主意,因為黑旗寨裡的匪徒們多是近戰的好手,遠戰的功力不行。所以戰鬥都集中在山勢複雜林木叢密之處,習箭的人不多,能上手的更少,如果能夠把寧非拉過來傳授心得,或許就能夠把戰域擴大到近山平原。此番上山找到蘇希洵,其中一個原因就是為此。

  現在這條手臂變成這樣,不知道以後能不能好。  

  蘇希洵又指了一個人,把白蘆交託出去,自己蹲下地將阿剛抱了起來。

  看到胡罕一臉驚訝的樣子,他淡淡地說道:「他傷得最重。」  

  他剛才騙了寧非,阿剛的傷最需要小心治療。這幾個黑衣人雖然想捉活口,但是不通醫理,用劍刺傷阿剛後只有簡單地點穴止血,然後順手抹了一大把不知道什麼東西製成的止血粉面。其實他一肩內肌腱已經斷了。

  這種傷最不能顛簸,應該盡速縫合治療,可是那些人只想要留個活口就行,哪裡會管能不能留個完整的人下來。如果治不好,不說他一身功夫都要廢了,以後幫他爹劈柴挑水都有困難。

    阿剛才不過十六歲。  

  蘇希洵對其他人說道:「去其他山頭,將各山山長、兵長都叫來。以及丁義、習黑,一定要盡速趕來。」

  「是。」其他數位關長抱拳領命,身形飛出,轉瞬沒入林間。

  蘇希洵低頭看了一眼寧非,胡罕不知道該怎麼形容那樣的眼神,只是覺得說不出的難受。

    二當家或許是想自己抱著她的吧,到了現在,各種官方的民間的傳聞甚囂塵上,哪個不知道二當家對寧姑娘安的是什麼心。

  但是蘇希洵的輕功更好,他走得更穩,他首先照顧的是更為需要的阿剛。

    蘇希洵還是沒說話,當先往竹樓去了。  

  ***   ***  

  夜幕降臨,夏日的夜晚到處可以聽到鳴蟬的叫聲,把葉雲清擾得很煩躁。

    竹樓裡來了許多人,但是依舊十分安靜,沒有人大聲說話。只有他被擋在外面,蘇希洵關上門的時候,冷冰冰的目光從他頭頂掃到腳下,面無表情的說了一句話:「你今天又沒洗澡。」

    之後,在別的山頭的丁義、習黑都來了,就連不善於醫理只善於藥物的丁孝都被請進了房間。還在山上找了兩個身上乾淨手腳利落的女人進去幫忙。  

  聽聞阿剛出事,他爹也匆匆忙忙地趕了過來,他前段時間才被金線大王咬傷,餘毒才清完,身體正需要調養,但他根本管不上這些事情。阿剛是他的兒子,阿剛出了事,他比誰都難受。

    葉雲清和阿剛爹看著別人進進出出地傳遞熱水、剪刀等物,什麼忙都幫不上。

    房間裡早就點燃了大大小小的蠟燭和油燈,很久之後,門終於被從裡面拉開了。

    首先出來的是丁孝和丁義兩兄弟。葉雲清連忙上前攔住兩兄弟問:「怎麼弄了這麼久,傷得很重嗎?」

  丁義是丁大伯和丁大娘的親生兒子,與丁孝相貌體型差距很大。他身材魁梧壯碩,比丁大娘還要大了兩圈,偏生皮膚白裡透紅,又滑又嫩,好像能夠透出水來。因為這個緣故,他在淮安國裡還有個稱號——白無常丁白。

  他比葉蘇二人要小,少年時隨父母上了雁過山定居。那時候,他並沒有如此高大壯碩,於是丁大娘有時興致一起,便把他打扮成女兒,帶她到山下城鎮裡過女兒節。

  有丁大伯和丁大娘的熏陶,他自幼就接觸很多跌打損傷的治療,其實最主要原因是,丁大娘十分暴力,以至於家庭常常出現傷員。丁義也很暴力,以至於膽敢調戲他的街頭地痞常常出現嚴重的傷害。這些無疑為他積攢了豐富的實踐經驗。

  但不管怎麼說,以這種偏門手法練出來的醫術,在蘇希洵手下來說,並不很高明。今天居然叫他回來,連葉雲清都覺得很微妙。  

  丁孝很疲憊,隨口回答道:「傷得很重。」

  葉雲清愣了一下。

  阿剛爹眼睛裡都泛出了淚花,他顫著嘴,不敢相信地問:「傷得很重嗎?」

    丁義點頭道:「以後肯定無法提起重物,甚至,能不能動都是一回事。」

    葉雲清站在那裡,心裡慢慢地溢上一點苦來。

  阿剛爹很快回過神來,他居然露出了欣喜之色:「只要還活著就好,活著就好!」

    葉雲清忽然抬起頭說:「怎麼可能這麼嚴重,如果這麼嚴重,蘇希洵怎麼會交給你們來做,他呢?他死去哪裡了?如果是他,一定會有辦法的!」

  丁孝抬起頭,愕然地看他一眼:「葉大,你說的什麼啊,蘇二要是有那種好心,怎麼可能下手這麼狠?」

  丁義也道:「是啊,二當家下手真狠!你還想要他出手來治?」

  三方四個人全部停住話頭,面面相覷。

  許久,阿剛爹終於滿懷希望地說:「我們說的,都不是同一個人吧。」

  丁孝啊的一聲,恍然大悟:「我說的是那個黑衣刺客呢。肩膀都被蘇二開了個大洞,都快呼吸不過來了。蘇二叫我過來,是為了商議防務問題,剛才他實在騰不出手,才叫我幫忙的。」

    丁義也悟了,他撓著腦門接話道:「還有一個黑衣刺客,據說是被寧非用弓身抽了個耳刮子,那傢伙,左眼珠子都裂了,鼻樑骨都碎了,右眼也又紅又腫的。二當家說這點傷死不了人,還放在牆角那裡綁著沒得理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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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幸福的距離】

    寧非半夜裡醒了,手臂上傳來一陣陣的痛,但是比剛開始那會兒好了很多,傷口上有點兒麻木的感覺,大概是上了傷藥的緣故。她左右地看,房間裡沒有人了,只點著豆大一點的油燈,窗戶開了一縫,那丁點兒的光亮就在微弱的風裡面晃動。

  抬起手臂,上面纏了好幾層紗布,透出一點血色。現在想想,她那時候真是膽大妄為,如此鬥勇比狠,有幾條命都不夠折騰,居然還有命在完全是運氣好的緣故。可是話說回來,如果她當初沒有追過去,也許無法拖延他們直到蘇希洵趕來。

  雖然傷口的痛楚被壓下去很多,不過依然是有影響,醒來之後很難睡著,寧非就呆呆地瞪著房頂,反省自己的過錯。

  門外傳來輕微的腳步聲,在門口處停了下來。如果不是夜深人靜的緣故,寧非根本聽不出來,她奇怪地看向門口處,這麼晚了不知道是誰還在外面。過了片刻之後,門被推開,蘇希洵走了進來。

    他進來的時候沒有看向這邊,根本沒有注意到她已經醒來。而是先到桌前,把手裡捧著的物件都放在桌上,都是一些文墨用具,還有一些卷軸和羊皮紙。

  寧非好奇地看他在桌前坐下,將毛筆和墨盒擺放開來,接著展開一卷羊皮紙,拿起毛筆蘸了墨汁,細細地動筆寫起來了。  

  夜裡面十分安靜,窗外的竹葉在風裡晃蕩,互相擊打著,發出了沙沙的響聲,連綿一片。在很久以前,生活在那個喧囂的年代,寧非曾看「夜聽雨打芭蕉」

  坐在桌前的男人遮住了油燈微弱的光亮,他偶有翻動文書,但動作都很輕,幾乎沒有發出聲響。寧非被籠罩在那層淡淡的影子下,蘇希洵的輪廓被那盞油燈照出一圈薄薄的亮色,她不說話地看著。

    像這樣杜絕聲響的翻書做事,就要動作輕柔緩慢,根本沒有效率。蘇希洵明明是個做事乾淨利落的人,怎麼會犯這種低級錯誤?才想到這裡,寧非就知道了答案。是因為要照顧她吧。

    阿剛也受傷了,但是他有家人在山上。不知道白蘆的家人在不在,但是他的朋友多的是。在山頭幾個月,她對於某些情況還是瞭解的。比起他們,她在山上反而無親無故,只和葉雲清、丁孝等有數幾個人交往較密。  

  永遠都不要把別人的重視當成理所當然……寧非忽然想起了這句話。  

  蘇希洵寫一陣停一陣,過了許久,終於將筆擱在筆架上,將墨盒蓋好。從縝密的思考中退出,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揉了揉肩膀之後,轉回頭看向床上。

  立刻對上了寧非的目光。

  蘇希洵愣了一下,趕快站了起來,走到床邊問:「很疼嗎?疼得睡不著?」

    寧非搖搖頭,還是直直地看著蘇希洵。這回輪到他招架不住,長這麼大,除了丁大娘那樣的女人,還沒有哪個女人敢於這樣直視的。他頓時有些手足無措,為了掩飾這種憑空出現的尷尬情緒,從旁邊拉了一把椅子坐下,掀開被子的一角:「我看一下傷口。」

  傷口很大而且很深,到現在還在滲血很正常,不過滲出紗布的血色淺了許多,變成了淡淡的粉色,蘇希洵輕輕握在手裡認真地看,看著看著就放不下了。

  握在手中的手臂很細,寧非其實不是皮包骨頭的那種瘦,但是她的骨架小得很,落在黑旗寨這種地方,反差很大,變得格外瘦小似的,像是夾雜在一群大賊鷗裡的小畫眉。    蘇希洵又忍不住問:「真的不痛?」

  「沒事。」

  「沒事為什麼不睡?」

  寧非抿緊了嘴唇,瞪得蘇希洵不好意思,他最後訕訕地把被子蓋好:「渴了吧,我倒些水給你喝。」  

  寧非好笑地看著他逃跑似的到櫥櫃裡去拿水壺和碗,剛才他那樣的表情真是讓人好笑啊。她慢騰騰地坐了起來,自己將枕頭墊在背後。因為失血的緣故,幾個動作下來,眼前變得灰暗昏沉,過了片刻才恢復過來。

  蘇希洵已經回到床邊倒了水,責備道:「傷員要遵守傷員的本分,胡亂動彈是要吃苦頭的。」

    寧非就著他遞過來的碗喝了整整一碗,解了喉嚨的乾渴。蘇希洵收拾了東西,把水壺放回櫥櫃,就聽寧非在床上說道:「那天的事,對不起。」  

  蘇希洵合上櫥櫃的紗門,因為不明白寧非說的「對不起」指的是什麼,愣愣地對櫥櫃裡的碗筷發呆。好一會兒,回過頭去,不解地問:「什麼對不起?」

  寧非眨了眨眼睛,然後揉了揉自己的額頭,似乎不知道應當怎麼表達自己的意思。她最後終於還是把目光落在蘇希洵下部。

  蘇希洵頓時明白了她的意思,臉上窘迫得紅了起來,悶聲道:「沒事。」

    寧非好難得看到他這樣的表情,忍不住呵呵笑了開來:「你真的想起來了,前段時間的失憶,不會是裝出來的吧?」

  蘇希洵惱羞成怒,咬牙切齒地道:「我怎麼可能裝失憶,你可真狠啊,下得了這種狠手。」

    氣氛難得如此輕鬆,蘇希洵沒有料想到兩人能夠這樣子對話。以前兩人互相看不順眼的時候,當真是志不同道不合不相為謀,話不投機半句多。他看到寧非精神很好,短時間肯定是睡不著了。

     他坐回床邊的椅子:「你以為自己很厲害,昨天那種事情也是能夠隨便插手的嗎?你差點死了知不知道。」

  「那時候沒想那麼多。」

  「沒想那麼多?」蘇希洵說到後面提高了語調。

  「現在知道了,我認錯,以後肯定先認清形勢再說。」

  蘇希洵不信地看著她,這哪裡是道歉的樣子啊,她明明就是打定主意凡事先斬後奏,事後道歉的吧。

  寧非連忙安撫道:「真的,再說,以後也不會有這種事了吧。」

  蘇希洵歎口氣:「說來說去,還是我的錯。」

  「雁過山那麼大,就算黑旗寨人數眾多,都不可能每片地上都住有人的吧。幾個關口可以防住普通人,但是如果來的是高來高去的輕功高手,根本不走關隘,直接攀山過崖,你想防都是防不住的。」

  蘇希洵搖頭道:「竹樓防衛很鬆,是我過於自信了。每個關隘都有高手雜居其間,就是為了避免敵人派來的刺客從崖壁上山,然後從意想不到之處偷襲屠殺。只有竹樓這裡,一般不讓人靠近。」

     寧非想起一事:「來人中有淮安的御前侍衛總教頭蔣衡,他們上山來應該不是為了『偷襲屠殺』的吧。」

  「他們到我房間裡亂翻一通,沒有找到他們想要的情報。」蘇希洵得意地笑了開來,「難怪他們找不著,朝廷的人怎麼知道我們『土匪』是怎麼藏東西的啊。」

  寧非大感興趣,她張口欲問,想到這已經涉及了山寨的秘密,避嫌為妙避嫌為妙,於是立刻轉換了話題。  

  蘇希洵難得地生起了聊天的興致,他一直認為聊天是件浪費時間的事,有那種空閒還不如去採草熬藥辦公做事。和寧非說話很舒服,說話直來直去,但是只要細心,就會發現她所詢問的話題都是無關緊要的事情,她明明知道他對她的心情,卻沒有因此而強人所難,甚至在意識到有可能會讓他為難之前,遠遠地繞了開去。這樣是一種體貼吧。

  時間過去很快,寧非的眼皮開始打架了。蘇希洵談興未盡,可是十分心疼她,倉促終止了談話。

    寧非看起來有些睏倦,眼睛卻忽然彎了,看起來真是笑瞇瞇的樣子。蘇希洵當時正彎腰下去幫她掖被角,看到她這麼可愛的樣子,心裡慌張了起來,停在那裡不敢動了。

  寧非輕聲地說:「貨怕比貨,人怕比人,比起徐燦那個傢伙,你真是可愛多了。」

   「啊?」蘇希洵一時沒反應過來。

  寧非翻了個身,面向牆角合眼睡了。

  蘇希洵定在那裡,直到腰都酸了,才站直起來訥訥地反駁:「可愛個熊,你才可愛呢。」

    的確,用可愛來形容堂堂男子漢大丈夫,是很不禮貌的行為。可是在反駁的同時,蘇希洵不知不覺地笑開了,眼睛笑得彎彎的,臉上都是幸福的樣子。  

  ***   ***  

  天色大亮的時候,昨日發生的事情已經傳遍了整個主寨山頭。  

  雁過山的主峰像是一個巨大的兩級階梯,上有七八個練場,最大的半山練場正好在第一階梯上,面陽方向是近百畝大小的一塊平地。

  太陽曬得燒人,主寨上下的漢子們在半山練場裡整齊排開,這群人平時散落在各個關口,因此並不覺得人多,直到這種時候,才知道光是主寨這裡就有了萬餘人的戰鬥力。

  如果僅僅依靠打劫奪回的物資,根本不夠這群人的消耗,所幸雁過山地廣人稀,這群人平日不打劫做營生的時候,就開墾梯田種植穀物,還養了許多黑臉雞甚至圈養了野豬。

    練場上空猶如籠罩了一層低氣壓,大家都面色陰鬱,似乎怒火燒心。這可是奇恥大辱,光天化日被人摸上了主寨山頂,雖說主山背陰一面山勢陡峭,雖說主山山頂人跡罕至,雖說來人據說是淮安皇宮所派的精銳,但要是說出去,絕對被人笑話不可。

  不多時,葉雲清與蘇希洵先後出現,他們從隊列前經過,走上搭建在五棵松下的高台。各關口的關長都在列隊之前。眾人皆噤聲不言,只聽得見風吹葉打的聲音。

  葉雲清掃視一圈後說道:「昨天發生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吧?」

  他內裡充沛,並不如何使力,聲音就在百餘畝的練場上傳盪開去。一群平日裡咋咋呼呼的漢子們垂頭不語,樣子是羞愧之極。

  葉雲清等待了片刻,見到大家都是在反省的樣子,歎口氣道:「昨日活捉淮安刺客兩名,雖然現在尚未逼出口供,但是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淮安對我們已經忍無可忍,年內將要大舉進攻。」

    淮安看不順眼雁過山之匪由來已久,眾人皆知。可是剛發生那樣的事情,敵人肆無忌憚直入寨中,還傷了三人。不說白蘆那個木頭面孔的傢伙,阿剛可是大家都認得的,一個極討人喜歡的少年,據說傷得很重,能不能痊癒都不好說。聽到葉雲清提及淮安,氛圍立時一變,滿場皆是憤然。他們想要詢問傷者的情況,無奈寨中紀律森嚴,集合時不能隨便提問,便都忍了下來。

        葉雲清道:「現如今,寨裡形勢緊迫,以往的戰鬥配置是為下山劫掠淮安商旅所設,雖然幾年前曾屢次大敗淮安軍,但大都是地方小旅。今後我們將要面對的是淮安的精銳部隊徐家軍,那是擁有戰車千乘、戰馬萬匹的騎戰隊。」

  說到此時,下面眾人都高高地挺胸抬頭,目光灼灼地直視向五棵松台上,那樣子大有不服氣的意味。

  葉雲清點頭笑道:「不服氣是嗎?不服氣就好!戰車千乘、戰馬萬匹——那算什麼,那不就是用金錢砸出來的嗎,仗是用性命去搏的,不是用金錢來湊的。」他停頓片刻,待下面人頭聳聳幾乎有人忍不住要高聲贊同的時候,朗聲說道,「大家可知道丁孝帶上山的寧非?」

  立時所有人都道:「知道。」寧非第一次出現在眾男的眼中是那一場大雨群浴,驚得眾人雞飛狗跳,哪裡能夠不知道她?就算沒見過面,至少也是聞過名的。

  葉雲清說:「人家一個小姑娘,昨日在她手下一死四傷。」  眾人再也忍不住,頓時嘩然。大家雖然聽說了昨日的事情,但是具體情況如何尚未傳開,他們聽說過丁孝帶上山的這個女人厲害,卻不知道怎樣厲害。

  葉雲清又道:「要打勝仗,關鍵不是看誰的武功高強,不是看哪一家的兵器鋒銳,而是要靠辦法,層出不窮的辦法。寧非不會武功,只會騎射。但是箭矢射不了了就用弓身打,弓身不管用了就用馬蹄踢踏。這樣才是讓人防不勝防,這樣才是以弱克強的道道。如果在面對淮安大軍時,咱們能夠做到這一點,別管來的是什麼徐家軍,就算鬼家軍、神家軍,照樣讓他們有來無回。」

    此後,從主寨半山練場回到十山六洞各個關口的關長們,都是目露邪光,那樣子好像在說:「小兔崽子們把皮繃緊了,看我操弄不死你們。」

  雁過山上,拔毛寨裡,那是什麼樣的地方啊,哪個男人不是被這群吃人不眨眼的關長們操弄大的,大大小小偕老帶少的都看慣了他們聲勢滔天的邪惡樣子,大家的確是把皮給繃緊了,骨子裡卻是不怕的。

  十山六洞和主寨畢竟隔了一個山頭,那邊群情憤慨,這邊還不知道寨裡有人出了事受了傷,只以為是普通的襲營。  

  然而這種外緊內松的狀態在關長們將半山練場聽來的消息發佈後,形勢立刻大變。

    十山六洞之中,男人們血紅了眼睛,摩拳擦掌目露邪光的狀態從帶隊的兵長傳染到了各小嘍囉,人人生怕不比別人凶悍似的。

  淮安派人襲營,主寨傷了三人。真是膽敢在太上老君頭上動土,老虎嘴邊拔毛,也不想想雁過山拔毛寨是什麼地方!  

  如果說主寨傳來的確切消息是十山六洞眾人怒火的星星之火,那麼,蘇希洵所發佈的匪練文告就是引焰的乾柴。

  文告曰,各山頭以關口劃分攻防小組,每日互相偷襲攻打。敗者當日不得食肉與新鮮菜蔬,只能以鹹菜下飯。勝者可享受雙份的肉食與新鮮菜蔬。

  山寨漢子哪個不是肉食性動物,平時都在嗷嗷叫喚「肉不夠,要吃肉」,現在一看這條命令下來,大家歡欣雀躍,因為有肉吃了,只要拿下別人負責的關口,就可以大口吃肉了。

    看到這種血氣沖天的景象,慣於與人為善的丁孝不由疑惑道:「如果被人摸哨成功可是沒有肉吃了的,難道大家不會覺得吃虧嗎?」

  他弟弟丁義站在他身邊,看著山上山下那種躍躍欲試的景象,歎了口氣:「哥哥你知道朝三暮四原來是什麼意思嗎?」

  丁孝想了想,搖頭道:「中原的成語,很多我是不瞭解的。」

  丁義笑道:「就是說,有一個養猴子的人想要剋扣猴子們的伙食,有一天對他的猴子們說,以後每天早上只給它們三顆板栗,晚上再給它們四顆板栗,猴子們覺得很吃虧,都又跳又鬧地不幹。」

    「哦?後來呢?養猴人怎麼辦?」

  「養猴人只好裝作退讓一步了,他很無辜地說,那好,以後就早上四顆板栗,晚上三顆板栗,行了吧。猴子們一聽,滿意了,開開心心地同意了。」

  「……早上三顆晚上四顆和早上四顆晚上三顆,有不一樣的地方嗎?不都是一共七顆嗎?」

    「的確沒有不一樣的地方,但是猴子們很開心啊。」丁義頓了一會,深有感觸地說,「蘇二這是把大家當猴子來哄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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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晨起操練勤】  

   寧非一大早就聽到外面傳來操練的聲音,十分好奇。往常這個時候,山寨裡的人都是已經起來了的,但是個個忙著搶早飯,要等到晌午之後才集合操練蓋蒧蒱蒲,暟暨暢暡今日居然早了許多。

    緊接著她意識到,蘇希洵昨夜未在她房中度夜。現在距事情發生才是第三日,頭一個晚上,蘇希洵以觀察傷勢為由留在她房間,到現在,她沒有發燒之類的炎症出現,所以昨夜他就回自己房裡去了。

  寧非鬆了一口氣,任是哪個人,跟一隻鏟頭蛇呆在一個房間裡都不會覺得輕鬆。她如今承認蘇希洵有其可取之處,可是平常耳濡目染多了,像與她交好的牛大壯等人,談及蘇希洵時,除了佩服他管制山寨有莫大功勞之外,更多表現出莫名之苦的神色,可見此人絕不是很好相處的。

    話說回來,因為蘇希洵的虎視眈眈,她在床上呆了一整天,除了解決人有三急的問題之外,幾乎沒能下床。用寨裡人的話來說就是——身上都能淡出鳥來了。她毫不猶豫,一骨碌翻身起床。哪知道這個動作超出了她現在能夠承受的範圍,剛坐起身,雙腳尚未落地,就只能捧著她的左臂哎哎抽氣。

    昨天早上上了藥,到今天為止尚未換過,緩解疼痛的藥效已經過了,動作稍一劇烈,就是這樣令人忍不住想要抓狂的疼。  

  寧非抽了老半天氣,慢慢適應了那痛,她才無奈至極地撫摸著自己的手臂,低聲罵道:「你這個不爭氣的,別人不照樣傷了手,照樣拿筆寫字生活如常,你痛痛就算了,叫喚什麼叫喚。」

    她所說的是蘇希洵的右手,為接那一劍也傷了皮肉。昨日天稍微亮時,寧非看清楚他虎口周圍纏了數層紗布,所幸並無血水滲出,看來沒有傷到筋骨。

  對於傷勢如何,她其實很關切,可是並沒有出口詢問。現在不知道什麼原因,她一旦與蘇希洵獨處,就覺得莫名的尷尬,他的眼神裡總有那麼點說不出道不明的東西,明明是很柔軟的,可是寧非覺得那就像是他手持一根鞭子在催逼著似的。

  好不容易才能夠如常應答,還怎麼去關切?  

  寧非用完好的那隻手懊惱地抓頭,抓來抓去問題仍然無解,恨不得時間倒退,蘇希洵表白的那兩次直接遠遁,那就聽不見了,那就沒有現在這麼煩惱了。是啊,多煩惱的問題啊,有一個徐燦都讓人心煩欲絕,再多一個蘇希洵……

  她頓了一頓,呆坐在床沿瞪著牆角,遲鈍地思索了一個問題,慢慢地歪了腦袋,慢慢地笑起來,咯咯地笑開了——蘇希洵和徐燦,好像沒有可比□。

  徐燦那廝,中規中矩的有為青年,看上去確實是與「惡劣」兩字絕緣的,可是他又做了什麼呢?

    蘇希洵是比較惡劣了,不過……

  寧非低低地對自己說:「你也該夠了,不要出來個人就拿去跟徐燦那傢伙比了吧,不然哪裡還會有更糟糕的男人?」她歎了口氣,她事到如今看出來了,江凝菲的記憶留下來了,於是她的性格中也留下了江凝菲的烙印。她很慶幸這個烙印是對於徐燦的不滿,而不是懦弱祈求的那一面。

    著衣洗漱方面沒有問題,寧非可以比較輕易地獨立完成。入夏之後,衣物比較薄而輕,左手輔助一下也沒有問題。但是梳頭紮髻方面遇到了巨大的困難。她傷口直到昨天夜裡才終於止住滲血,現在根本不敢做大動作,免得又弄裂了。

  對這水盆裡梅超風造型一般的倒影,寧非不甘心地想,總不能連梳頭這樣的事情都要招別人幫忙吧。

  最後她在房間裡找到原來用於捆紮簡書的一條棕黃的布絛,將一把烏髮攬到肩上,用布絛纏緊打結,看起來還是挺簡潔方便的。其實以她的身份,應該梳已婚婦人的髻子,用簪子將頭髮固定在腦後。現在這樣束髮的方法,還是小姑娘才能用的。不過寧非不是中規中矩的江凝菲,以前願意扎髻,是因為覺得方便,一根簪子就能夠將頭髮盤起來。既然現在不方便了,那就換一個方法吧。

    在這期間,葉雲清和蘇希洵的房間裡都沒有動靜。寧非收拾妥當後才拉開門,走出了房間。入眼的陽光透過竹葉,輕快得讓人心裡舒服,竹樓裡空空蕩蕩的,就只有她一個人。

    出去走走吧,不然身上都要發霉了。她想。  

  於是一步步走了下去。在三天前遭殃的不止她一個,阿剛和白蘆也被傷了,雖然蘇希洵一再保證他們兩人沒事,寧非還是想要親自去看看他們。阿剛住在丁孝家附近,道路她熟悉得很,至於白蘆住在哪裡,阿剛應該是知道的吧,希望那個小崽子已經清醒了。

  可是她走了不到十數丈,莫名的有種怪異的感覺,猛地往後看回去,驚訝地發現白蘆不疾不徐地跟在她後面走著。

  這個情形,又和以前是一樣的。不,這不是問題的關鍵,關鍵是……

  寧非第一句話問的就是:「你好了?」

  白蘆略皺了眉,回答道:「我毛都沒損一根,你想要我躺到什麼時候?」

    寧非倒抽了口氣,記憶中的白蘆不是這樣的,白蘆不是應該一邊維持著溫文爾雅的舉止一邊表現出面無表情的嗎?他什麼時候會暴躁地說出「毛都沒損一根」的話來了?

  她哪裡知道白蘆之苦,他那日被送回來不久就醒了,白蘆比起阿剛的修為深厚不止一籌兩籌,蔣衡為了迅速脫身,不惜自損功力將他震暈,但也僅僅是震暈而已,那點輕微的內傷,調息兩周天之後再不成問題。

  問題是阿剛不聽話。

  阿剛被搬回家由他爹照顧,他一醒來就叫喳喳地要苦練功夫,以免以後再度遭遇此等窩囊事。本來熱衷苦練功夫是阿剛的優點,可是這個優點的發作也要看時間來啊,他現在傷口未收,叫什麼叫呢。

  白蘆做完自己的輪值之後,又要跑到阿剛家裡幫他爹一起勸慰他,時間到了又要回來輪值,火急火燎的,還半點成效都沒有。該阿剛叫喚的叫喚,不該阿剛叫喚也照樣叫喚,白蘆心裡不鬱悶才怪。

    寧非正驚奇間,一陣微風拂過,再睜眼時發現白蘆身邊多了一人,他也是穿著與白蘆同色的淺蔥青衣,湊在白蘆耳邊說了幾句話。

  白蘆眉頭皺得越發凶了。不知不覺間,寧非覺得他這樣根本就是與蘇希洵如出一轍,渾身不禁發冷,蘇希洵的傳染力可真強啊。  

  白蘆忽然走上前來,對寧非說道:「二當家說,你如果要四處走走,不必阻攔。現在你是準備回竹樓休息還是準備『四處走走』?」

  寧非沒多想:「四處走走吧,你不必理會我,有急事就走吧。」

  白蘆冷笑道:「急事?的確是急事……」頓了一頓,目露凶光地道,「媽的真是氣死我了!」

    說完把寧非一托,帶著她飛身向下。  

  不多時,半山練場出現在眼前,不知道多少人在上面操練。

  可是白蘆仍然沒有停下來,越過一片茂密的灌木矮樹,寧非逐漸聽見樹叢另一邊,還有乒乒乓乓的器物擊打之聲。

  枝葉一分,眼前的景象陡然變了,這裡是比起周圍都要凹下去的一片低窪,大約兩個籃球場大小,三十多人在裡面手持竹刀對木樁持續砍劈。蘇希洵正站在那群人的中央,他身邊跪著的是……如果沒看錯,那的確是阿剛。  

  蘇希洵聽到了聲音,抬頭向林間看去,恰看到白蘆像拎小雞一樣拎著寧非穿林而出,落下地來。他眉頭微不可察地一跳,聽到白蘆說道:「二當家,請把他交給我吧。」

  蘇希洵低頭去看那個阿剛,這孩子一大早的就跑下來向他認錯,還要立即加入墨字部的訓練當中,他正頭疼中,白蘆來的時機正好。

  「你來得正好,把他拎回去吧。罰他十日內用左手抄兩編金剛經出來,沒寫好別來見我。」

    白蘆在被挑出去駐防竹樓周圍之前,也是墨字部的一員,周圍人都是認得他的,至於阿剛,因為白蘆的緣故也都很是熟識。聽到蘇希洵如此吩咐,都是暗中咋舌,阿剛性子跳脫,抄寫是他最痛苦的事情,何況還是要用左手。不過他右邊肩背傷了,蘇希洵叫他用左手也挑不出毛病。

    阿剛「啊」的一聲正要辯駁,蘇希洵自言自語道:「兩遍似乎少了些,這令不行禁不止的代價也太少了。」嚇得阿剛又不敢說話了。  

  寧非眼睜睜看著白蘆將阿剛拎小雞一般地拎走,並且那孩子可憐巴巴地死死盯著蘇希洵一聲都不敢吭,直到沒入林裡不見影了,始終沒有得到蘇希洵的赦免。

  她百無聊賴地站在蘇希洵的身邊,表面上看上去像是在注意觀察眾人的訓練,實際上心裡有一根弦繃在了蘇希洵身上,生怕他在大庭廣眾之下爆出驚人言論。

  幸好光天化日下的蘇希洵很是正常,他目送白蘆拎走阿剛,一邊說道:「怎麼下來了?」

    寧非趕緊答道:「早上醒了睡不著,出來走走。」

  「吃東西了沒有?」

  「還沒,」寧非聞到一絲危險氣息,趕緊極限道,「我就出來走走,現在走完了,馬上回去的。」

  蘇希洵抬頭往山頂上看,寧非隨他的視線看上去。越過枝葉濃密的樹冠,山頂遙遙地矗立著。白蘆剛才拎人下來時,她明明沒覺得有多遠,抬頭一看,發現原來居然已經到了半山腰,頓時噤口不言。

  蘇希洵收回視線,繼而向四周淡淡地一掃,那些明目張膽看的、遮遮掩掩偷看的,全部老老實實收心專心致志砍劈面前的木樁,生怕不夠認真被人抓了包。  

  蘇希洵搖了搖頭,這群小崽子們還挺有眼力見的,越發不給他懲罰的機會了。他笑著看向寧非,寧非被他那目光驚得一跳,緊接著就看著他牽起自己的手。

  他是微彎下身去找她的手,那動作並不快,似乎在給她機會拒絕。寧非噎在那裡不敢動,生怕稍微動彈就被周圍人注意到了此間正在發生的曖昧。不管她心裡究竟是怎麼想的,稍微一晃神的功夫,就被蘇希洵牽著手走向練場旁邊。  

  寧非在這方面的臉皮比蘇希洵顯然薄得多了,蘇希洵今日穿的是練裝短打,袖口收得很小,根本不能遮好兩人牽在一起的手,她眼角餘光雷達似的偵測周圍眾人是否看見了。十分邪門的是,那群人明明專心致志地對付面前的木樁,可是十有七八居然露出心知肚明一般的曖昧表情。

    寧非扯了扯自己的手,想要掙脫開來又不敢太用力,蘇希洵那隻大手卻變得跟螃蟹鉗子似的,她的舉動如同螳臂擋車般不自量力。  

  寧非湊到他耳旁把聲音壓得極低:「光天化日的。」

  蘇希洵奇怪地看她一眼,不置可否。

  寧非比他沉不住氣,說道:「不太要臉吧,我們這樣。」

  蘇希洵看了一眼兩人握在一起的手,理所當然似的答道:「你放心,我在這裡,他們不敢亂嚼舌根。」

  寧非無語,這不是問題所在,他們不敢當你的面嚼舌根,可是敢於在我面前嚼舌根啊。

    蘇希洵繼續說道:「他們敢當面調笑你,是你威信不夠,改天給他們點顏色看看就好了。」

    「……聽起來,你好像很習慣於公報私仇?」

  「公報私仇?這等齷齪事我從來不做。只是偶爾會利用職務之便提醒一下他們需要注意的細節而已。」

  「……」

  說話間,兩人到了一叢老木旁邊,幾棵榕樹和七葉蓮糾纏在一塊,樹根突出了泥土,形成了十幾條天然的屈曲長凳。蘇希洵折了一張蕉葉墊在樹根上讓寧非坐下:「你先等等,過會兒早飯就過來了。在這裡吃了一起回去。」

  寧非在點頭應是的同時,慢慢覺出一絲不對味道來,他們什麼時候相處得這麼自然?這種對話,好像是老夫老妻之間才會有的吧。

  不等她作出反應,蘇希洵探了探她的額頭,覺得的確沒有發熱:「山上清晨水汽重,以後等太陽高了再出來吧。」說著幫她把散下的幾根碎發別到耳後。

  寧非簡直快喘不過氣了,她現在真想站起來把蘇希洵領子揪住,惡狠狠地問他,沒事用這種眼光看人幹什麼。可是剛才被他那樣一擺弄,突然地就腿軟了,心臟在心虛似的突突跳著,平靜不下來。

    眼看蘇希洵轉身要回去,她扯住他衣袖的一點:「你那右手不礙事嗎?」

    蘇希洵愕然地停住腳步,抬起右手看了看,那上面還纏著薄薄的紗布。寧非看得眼睛一陣跳,聽到他說:「那把劍成色不好,拿去劈柴還差不多。劈人啊,不行。」

  啊?

  蘇希洵笑了起來,摸摸她的腦袋,回過身走向那群人中,冷下臉喝道:「看什麼看,哪個人沒有把木樁砍倒,早飯就免了。木刀折斷的,早飯也免了。木刀半折未斷的,早飯只有粗面饅頭。」

    那些人一聽,立馬夾緊屁股出工出力,開玩笑的,用木刀劈木樁還不許斷,沒有兩把刷子根本做不到。  

  寧非深深地呼了一口氣出來,山上的空氣清新得難以想像。今後也許就在這裡不走了,其實挺好的,這樣的生活已經超出她的想像了。

  不多時,山道上傳來男人們的聲音:「早飯到了,排隊排隊。」

  那些人加緊了速度,當下就有兩人面前的木樁砰砰斷折,蘇希洵滿意地道:「行了,那邊排隊去。」

  那兩人興高采烈的,倒提木刀往大榕樹這邊過來,路過其他人身邊時,不忘炫耀地昂首挺胸,氣得兄弟們牙齒犯癢。

  他們將木刀整齊地靠在一根程丫狀岔開的樹根上,對寧非點頭為禮,規規矩矩叫了一聲:「寧姐。」然後站在最大的那顆樹下排起隊來。

  如果說在洗衣那時候,大家把寧非叫做寧姐多少有點調笑的味道,現在就是心服口服的了。山上如今女人也多了起來,可是若論女人中最可怕的,公認的就是寧非。所謂明槍易躲、暗箭難防,這群人最怕的就是不知道什麼時候被人給抽冷子射一箭,那可不是開玩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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