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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春野櫻]寡婦白首關(泥鳳凰之三)[全文完]

寡婦白首關【泥鳳凰之三】作者:春野櫻

她不怨,十二歲就得當沖喜新娘嫁個病癆子弟弟,
她不怨,十三歲就變成寡婦,還從少奶奶淪為受盡折磨的可憐蟲,
只因她的生命中多了個鎮藩哥,
當她受到欺負時,他做她的靠山,讓她不再無所依,
能偷得四年的美好歲月她該知足了,該笑著祝福他娶得美嬌娘,
在她闔上眼前能見他凱旋歸來,此生真的無怨也無悔了……

他認識她時她才十三歲,見她由沖喜少奶奶變成可憐小寡婦,
為了照顧她這個小妹妹,他這個遊子不再遠行,在家學做買賣,
只是當小女孩長大了,他對她的關心早超過了兄妹之情,
看出端倪的父親竟先斬後奏替他定了親事,為了違抗父命,
他決定上戰場,待她二十歲、守喪七年,再光明正大上門娶她,
怎知,當他終於被封為虎嘯將軍歸鄉,卻只來得及見她最後一面……

第一章

  天啟王朝,國境之南,天麓城。

  臘月二十,杜府。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交拜……」

  趕在正月前,杜府為自小便得了心病的杜書常討了個沖喜新娘。

  杜書常是杜家老爺杜修齊唯一的兒子,從小呵護緊張得很。無奈他在五、六歲時被名醫診斷出得了心病,恐怕活不過十歲。

  杜老爺為了保住兒子的命,上天下地到處尋醫問藥、求神問卜,好不容易讓兒子活到了十一歲。

  雖然捱過了大夫當年所斷定的十歲,但杜書常的身子卻一日比一日虛弱、一天比一天消瘦。有人獻計為他娶個沖喜新娘,無計可施的杜老爺立刻一口同意。

  而趙香衣,就是這樣嫁進了杜府。

  香衣五歲時便失去怙恃依靠,流落街頭。被青樓的老鴇收留後,在青樓裡打雜幹活,伺候姑娘們的生活。日子雖然辛苦,但不愁吃住。

  臘月初八,有人上門想買個健康的雛兒,老鴇便將她賣給了那人。她連手上的臘八粥都還沒喝完,就草草收拾了兩件衣服,跟著那人走了。

  她以為自己被賣給哪戶人家當丫鬟,卻沒料到竟是到杜府當沖喜新娘。

  說穿了,一切都是命。

  人家常說,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而她從小就知命也認命。

  五歲死了爹娘,是命。流落煙花之地,是命。嫁進杜府,還是她的命。她不知道以後會怎樣,但早已習慣受命運操弄擺佈的她,並沒有一點點的怨憤或難過。

  晚上,她跟杜書常被送進新房。奶娘跟丫鬟們伺候著他換掉了那身錦衣華服,臨去前叮囑著仍披著蓋頭的她。

  「香衣少奶奶,妳可要好好伺候照顧常少爺,聽見了嗎?」

  「是。」蓋頭底下的她,唯唯諾諾的應聲。

  奶娘跟丫鬟們像秋蟲般窸窸窣窣的不知說些什麼,然後才離開新房。

  這時,杜書常掀掉她的蓋頭笑說:「聽說妳長我一歲,我可以叫妳姊姊嗎?」

  「……好啊。」這是她第一次看見他—她的丈夫。

  他長得秀氣白皙,有雙聰明卻溫柔的眼睛。他個頭不算高,身形十分纖瘦。雖然是杜府上下捧在掌心上小心呵護照顧的少爺,但身上沒有一絲驕氣。

  她稍稍的鬆了一口氣。「少爺,聽說你生病了?」

  杜書常坐了下來,「嗯,是心病。」說著,他摸了摸自己的胸口。

  「醫得好嗎?」她天真的問。

  他微頓,老實回答,「醫得好的話,就不用討妳來沖喜了。」

  「喔。」發現自己問了個極蠢的問題,她感到有點尷尬。

  「姊姊,妳是從哪裡來的?為什麼妳爹娘要將妳嫁到杜家來?」

  「我五歲就沒了爹娘。」她誠實地道,「是老鴇把我賣到杜府來的。」

  杜書常沉默了一下,「看來,妳比我可憐……」

  香衣微愣,「少爺?」

  「不過姊姊放心,」他笑視著她,「我會照顧妳的。」

  迎上他那溫柔的、帶笑的雙眸,香衣也跟著笑了。

  她想,命運總算待她不薄,讓她嫁了個好孩子。

  ※ ※ ※

  香衣在杜府唯一的活兒,就是陪伴杜書常。

  體弱的他大部分的時間都待在房裡,他知書識墨,又寫了一手好字,跟在他身邊,從來沒受過教育的她也開始讀書識字。她沒有兄弟姊妹,書常就像是她的弟弟般。兩人雖有夫妻之名,卻猶如情感極好的姊弟。

  因為香衣個性開朗,又整天陪在杜書常身側,因此,體弱寂寞的他,蒼白的臉上漸漸有了笑顏。

  看見兒子的病似乎有了起色,杜氏夫婦十分歡喜,自然也對香衣疼愛有加。

  正月初五,有個貴客來到杜府,那是香衣第一次看見他——雷鎮藩。

  「書常在哪裡?」

  正當杜書常在房裡教導香衣寫字,外面陡地傳來了她從未聽過的聲音。

  那是年輕男子的聲音,低沉卻爽朗。

  「啊,是鎮藩哥。」杜書常眼睛一亮。

  香衣不是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因為杜書常三不五時便會在她面前提及這號人物。

  雷鎮藩出身商賈世家,其父及先祖都是知名又成功的商人。因兩家祖上以兄弟相稱,因此雷杜兩家十分親近。

  他遺傳自早逝的母親,身子虛弱,其父雷玉峰因此為他聘了位師父,教他練武強身。不料他竟練出了興趣,成了一個愛好舞刀弄劍、彎弓騎射之人。

  雖肩負繼承家業之責,但他卻性好雲遊四海,雖才十八,卻已去過許多地方,結識了許多奇人異士。

  聽說了不少他的事蹟,香衣對他十分好奇。知道他來,心裡莫名的雀躍。

  杜書常正想起身親自迎接,雷鎮藩卻已經推開房門,邁開大步走了進來。

  「書常,原來你……」話未說完,他已覷見了羞怯立在案旁的女孩。

  她應該就是杜家為書常討來的沖喜新娘。他剛自東海回來,便聽說書常成親的消息,心中十分震驚,畢竟書常剛過十二。

  「鎮藩哥,你回來了!」杜書常興奮極了上前,蒼白的臉上有了淡淡的紅暈。

  因為心病,他從小哪裡都去不了,因此最期待的就是鎮藩哥的到來。

  足跡遍及五湖四海鎮藩哥就像是他的腳、他的眼,每次回來,總可以告訴他許多他無法想像的奇事趣聞。

  「是啊。」雷鎮藩摸摸他的頭,笑視著他,「你的氣色看來真好。」

  「嗯,因為有姊姊陪我呀。」杜書常說著,轉頭跟香衣招了招手,「姊姊,妳快過來見見鎮藩哥。」

  香衣點頭,怯怯的走了過去。

  看著眼前這高大英偉、面貌俊朗的年輕男子,她不知怎地覺得緊張。

  她聽過他許多事,在腦海裡想像過他幾百次,今日一見,卻發現他遠比她所想像的還要……好。

  他有一雙澄澈的、琥珀色的眼睛,乍看時,還以為那是老虎的眼睛。那對眼睛幽深卻又銳利,像口深潭般吸引著她,卻也教她不敢逼視。

  「雷少爺,你好,我是香衣。」她恭敬小心的一福,向他問好。

  「哈哈……別這麼多禮,弟妹。」他語帶玩笑地說:「書常,我都還沒娶妻,你就先討了媳婦,這次讓你捷足先登了。」

  杜書常靦腆的笑笑,「鎮藩哥別笑話我了。」

  「妳叫香衣是嗎?」他看著羞澀不安的她,「怎麼寫啊?」

  「是香味的香,衣裳的衣。」她回答。

  「喔,漂亮的名字,就像妳一樣。」雷鎮藩伸手摸了摸她的頭,「謝謝妳照顧書常。」

  當他那溫暖的大手觸碰著她的頭時,香衣又一陣心悸。

  他的手暖呼呼的而且有力,給人一種安心的、踏實的感覺。她終於知道書常為什麼喜歡他,因為他是個溫和、爽直,給人安全感及信賴感的大哥哥。

  這天,雷鎮藩在杜府待了好久,跟他們兩人說了好多他這趟遠行途中所遇到的趣事及異聞。他的故事時而令人發噱,時而教人驚嘆,有時充滿危險,有時又浪漫奇趣。

  她覺得自己真是幸運,嫁進杜府,她不只跟著書常讀書識字,還從雷少爺的分享中增長見聞……香衣忍不住想,她的命也許不壞。

  ※ ※ ※

  好景不常,未及一年,曾被名醫斷言活不過十歲的杜書常,在秋天時去世了。

  喪子後,杜氏夫婦終日哀嘆、以淚洗面,以往對香衣的疼愛已不復見。

  香衣出身青樓,杜府的奶娘丫鬟們也因為她不再受到關愛而態度丕變。

  原本以為自己在雲端上的香衣,活生生被打回原形,墜入地獄。

  但教她難過傷心的不是自己多舛的命運,而是人生只活了十二載的書常。

  他是個體貼善良的好孩子,直至嚥下最後一口氣的當下,唇角還掛著不想讓別人為他難過哭泣的笑意。她多麼希望自己能代替他向閻羅王報到,多麼希望他還活著。

  然而人死不能復生,終究化為黃土一抔。

  她剛忙完了活兒,準備去吃飯,丫鬟秋桂便氣沖沖的跑來。

  「香衣,妳看這是什麼?」手上拿著一件杜夫人的羅裙質問著她,「妳自己看看!」

  她一看,羅裙上有一處污點,不禁心頭一驚。「秋桂姊姊,這是……」

  「妳居然連件裙子都洗不乾淨!」秋桂凶惡地斥責,「我看妳是存心想害我捱罵吧?」

  「不,我沒有……我明明洗乾淨了才晾上去的,我……」她確定自己把衣服都洗得很乾淨,絕不可能留下這樣的污點。

  「妳是說我冤枉妳了?」秋桂冷不防的伸手,往她臉頰上狠狠掐出了一記血印子。

  香衣摀著臉,痛得幾乎要哭出來,「不是的,我是說……也許是……」

  解釋的話到了嘴邊又吞回去,她知道,不管她說什麼都得不到秋桂的諒解。她討厭她,所以不管她做得再好,總找得到理由挑剔、責罵她。

  「對不起,秋桂姊姊,我會重新洗乾淨的。」

  秋桂將裙子丟在她臉上,冷哼一聲,「沒洗乾淨,不准吃飯!」說罷,她轉身走開。

  拿著裙子,香衣趕忙到洗衣房去。

  這污點極為頑固,她搓洗了許久,才終於將上面的污漬洗淨。當她洗淨裙子、將它晾好,再回到伙房,晚飯已被吃到連粒米都不剩。

  她又累又餓又心傷的癱坐在灶旁,忍不住流下眼淚。

  ※ ※ ※

  一轉眼,杜書常去世三個月,香衣也已習慣了各種不合理的要求及對待,甚至是……虐待。她想,這就是她的命。

  天未亮,她就得起身燒水、洗衣、抹地、整理庭院,忙到連早飯都沒得吃是正常。

  杜府在月前遣散了十數個下人及丫鬟,現在偌大的宅子裡,家丁加上奶娘、丫鬟,只剩下十來個,她的工作更繁重了。

  「香衣,庭院裡的落葉掃了嗎?」杜書常的奶娘王媽厲聲的問。

  「我已經掃過了。」香衣趨前,小心翼翼的回答。

  王媽挑挑眉,朝庭院看了一眼。「妳這懶丫頭,那是什麼?」她指著樹下的幾片落葉。

  「那……」她確實是掃過了,但一回頭,又飄下了幾片黃葉。

  這時節,枯黃的葉子不時都在落,王媽卻見不得一片葉子落在地上,擺明了就是要她守在這裡。

  「夫人最討厭落葉,要是被她瞧見了,她心情又不好了。」王媽冷臉教訓。

  「是。」香衣低下頭,重新抓起掃把返回院裡。

  大家都吃飽了,可她到現在連口湯都還沒喝,她真的、真的好餓。

  想起書常在的那些日子,她每天都能吃飽喝足,還能跟著他一起讀書寫字,可現在卻連多喝一口粥都成了奢求。

  她孤零零的守在樹下,等著葉子落下,等著等著,她竟頭昏眼花。

  「香衣?」

  突然,一個熟悉的聲音讓她稍稍清醒。轉過頭,她竟看見半年不見的雷鎮藩。

  「雷少爺……」她以為自己眼花,下意識的揉了揉眼睛。

  而當她再睜開雙眼,他已來到她面前。

  「香衣?妳怎麼……」看著眼前消瘦又憔悴的她,雷鎮藩簡直不敢相信她就是半年前看見的那個女孩。她身上穿著單薄又破舊的衣服,臉上有清楚的掐痕,看來令人不忍。

  「雷少爺,書常他……」香衣知道他是來看杜書常的,開口想告訴他。

  「我知道了。」他一回來就聽說了書常去世的消息。

  他今天來,就是為了給書常上炷香,順便慰問杜氏夫婦,以及小小年紀就成了寡婦的她。他想過自己會看見傷心的香衣,但她的模樣讓他震驚。

  「香衣,為什麼妳會……」他皺緊眉頭,「妳在打掃庭院嗎?」

  「嗯。」她點頭,「王媽要我在這兒掃落葉,她說夫人不喜歡看見院子裡有落葉。」

  「我是說,為什麼妳得做這些事?還有……」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臉頰,「這傷是怎麼一回事?」

  她縮了縮脖子,退後一步,「這是……是我笨,惹姊姊們不高興。」

  雷鎮藩隱約明白是怎麼回事,不禁心頭一緊。「妳是書常的妻子,縱然他已過世,杜家也不該這麼對待妳。」他目光一凝,「我去跟杜叔叔……」

  「不行!」香衣心急的拉住他的手,語帶哀求道:「雷少爺,拜託你什麼都別說。」

  「為什麼?」他感到不忍。

  「老爺跟夫人因為書常去世,至今還不能從傷痛中走出來,拜託你別拿我的事去煩他們了……」她低下頭囁嚅道:「我從小在青樓裡做慣了雜活,並不覺得苦,我……我已經沒有別的地方可以去了。」她真的怕被趕出杜府。

  他知道她從小在青樓長大,也知道她是被賣到杜府當沖喜新娘的,即使如此,杜家也不應該虧待這麼一個無辜天真的孩子。

  「雷少爺,我生是杜家的人,死是杜家的鬼,這是改變不了的事……」她眼裡泛著淚光,臉上卻有著認命的微笑,「香衣的命,就是這樣。」

  「香衣,妳……」聽見一個十三歲的孩子跟他說認命,他只覺得心痛如絞,萬分不捨。

  「香衣!」突然,王媽的聲音傳來。

  她疾走過來,才剛咧著嘴笑著對雷鎮藩問了聲好,轉頭便惡狠狠的瞪著香衣。

  「妳好大的膽子,居然敢這麼放肆的揪著雷少爺的衣袖?」

  香衣這才驚覺到自己還抓著他的手,連忙鬆開並退後。

  「王媽,不必對她如此嚴厲。」他神情不悅道。

  她涎著笑臉,諂媚地說:「雷少爺大概不知道吧?這丫頭是青樓裡長大的,低賤得很,而雷少爺是多麼尊貴之軀,怎能容得她造次?」

  聽見這番尖酸刻薄的話,雷鎮藩劍眉一橫,虎目怒視著她,「王媽,妳都幾歲人了,怎好對一個十三歲的孩子如此苛刻?」

  迎上他憤怒的眼睛,王媽嚇得直打哆嗦,連忙低下頭。「雷少爺請息怒。」

  「妳給我聽好了,」他警告她,「他日我再來,要是見到香衣身上臉上有什麼傷,唯妳是問!」

  「什……」王媽一聽,驚嚇得說不出話來。

  「香衣。」雷鎮藩轉身拉著她的手,「跟我來。」

  「雷、雷少爺?」她驚疑的看著他,「做什麼?」

  「瞧妳這樣子,一定是沒吃飽。」他嘴角一揚,「走,我帶妳去吃東西。」

  ※ ※ ※

  看著滿桌菜餚,香衣不禁瞪大了眼睛。

  雞、鴨、豬、羊……她已經多久沒看見這些東西了?但他們只有兩個人,哪吃得了這麼多?

  「來。」雷鎮藩掰下一隻雞腿放到她碗裡,「光是看可填不飽肚子。」

  「雷少爺……」她疑惑的看著他,「這樣可好?」

  他微愣,「哪裡不妥當了嗎?」

  「雷少爺不必對我這麼好,而且你剛才還凶了王媽,王媽她--」

  「香衣,」他打斷了她的話,兩眼定定的注視著她,「沒有人能那樣對待妳,妳是書常的媳婦,就算他已經過世,妳還是他的媳婦。」

  「……」想起書常,她低下頭,忍不住鼻酸。

  「香衣,抬起臉來看著我。」他說。

  她聽話的抬起頭,兩隻眼睛竟盈滿淚水。

  雷鎮藩心頭一陣抽緊,「妳很想念書常吧?」

  她點點頭,但已說不出話來。

  「雖然書常的生命如此短暫,不過在他最後的日子因為有妳的陪伴,我想,他走得沒有遺憾。」雷鎮藩溫柔的安撫她,「他一定不樂見妳這麼難過。」

  她抬起淚濕的眼,「雷少爺,我……」

  「我正想說妳,」他蹙起眉頭,「別再叫我雷少爺了,就跟書常一樣喊我一聲鎮藩哥吧。」

  聞言,她一驚,「要是被聽見了,我會被罵的。」

  「是嗎?」他咧嘴一笑,「那麼……只有我們兩個的時候,妳才叫我鎮藩哥,行嗎?」

  香衣暗忖了一下,點了點頭。

  「乖,快吃。」看著命運多舛卻認命乖順的她,雷鎮藩不禁心生憐惜。

  她才十三歲,合該是快樂無憂的年紀,卻已經歷了這麼多悲歡離合。

  誰能守護著她呢?書常走了,杜府裡……誰是她的依靠?

  沒了,一個都沒有。

  好在杜府沒人敢違逆他。至少,他能是她的靠山。

  書常不在,保護她的責任就由他來擔吧。

  ※ ※ ※

  有了雷鎮藩當後盾,王媽、秋桂等人不敢再隨意虐打香衣,最多只能用兩片薄薄的嘴皮子修理她。

  香衣奢求的不多,只要有個安身立命之處,就算每天得忍受那些毫無道理的謾罵譏諷,也已心滿意足。當然,在這樣的日子裡,有值得她期待的事。

  那就是……鎮藩哥的到來。

  自從警告過王媽後,他上杜府的次數多了。

  從前他總要半年、三個月才會出現在杜府一回,現在卻是一個月一回。

  聽說他不似往常那樣到處雲遊,反而開始學著在家做買賣。雖然偶爾還是會出遠門,但總是十天半個月便返回。

  時光在不經意中流逝,轉眼間,香衣已十七。

  此時的她,出落得清麗端秀,已不是往日那個帶著稚氣的小女孩。

  偶爾,雷鎮藩來時會找藉口帶她上街透透氣,而每當她到了大街上,總會引來男子驚豔的目光。但這城中無人不知她是杜府的沖喜新娘,所以縱然對她有傾慕之心,也沒人主動示好。

  這日,雷鎮藩來到杜府,問候過杜修齊夫婦後,便立刻尋著香衣。

  伙房裡,她正在燒柴起灶,卻聽外頭傳來他的聲音——

  「香衣!香衣!」

  「我在這兒。」她霍地站起,迫不及待的回答著,她的心跳動得又快又激烈,簡直快要教她喘不過氣來。

  上回他來時說要到遠地做買賣,一晃眼就是兩個月。兩個月不見,她不知有多想念他。

  雷鎮藩循著聲音來到伙房,「原來妳在這兒。」

  「鎮藩哥……」這兒沒別人,她可以這麼喚他一聲。

  他一個箭步上前,端詳著她,然後一笑,「哎呀,兩個月不見,我們香衣又長大了一點。」

  她笑說:「你騙人,香衣很久沒長過了。」

  凝睇著眼前這巧笑倩兮、明眸皓齒的姑娘,雷鎮藩好一會兒沒說話。

  時間過得真快,一轉眼,當年的小丫頭已經出落得亭亭玉立。雖然是看著她長大的,但他的記憶卻常常停留在她十三歲的時候。

  不過四年光景,女孩長得快,一下子就變了個樣。

  「看看妳,臉這麼黑。」說著,他擱下手上的東西。「過來。」

  他伸手抬起她的下巴,另一隻手擦拭著她臉頰上的煤灰。

  迎上他澄淨而幽深的眸子,香衣心頭一顫,因為此時他眼中只有她。

  她耳朵一熱,縮了縮脖子,「沒關係的,待會兒洗把臉就好。」

  覷見她潮紅的臉龐,雷鎮藩不知怎地感到心悸。

  在那一瞬,他似乎莫名的為她心動,但也只是一瞬。

  「對了,我有東西送妳。」甩掉異樣感受,他拿起剛才被他擱在一旁的東西。

  香衣疑惑又期待的看著,「是什麼?」

  他打開外頭的藍布,展現在香衣眼前的是一疋花色奇豔的綢緞。

  「這個是……」

  「這是我這次買回來的布。我跟一名來自日出之國的商人買的,他的船在海上遇到了風浪,唯一救回來的就是百餘疋的布。」

  「我從沒見過這麼豔麗的花色……」怕弄髒了布,她將雙手在自己衣服上擦了擦,再輕輕的觸摸那布疋,「好光滑喔!」

  「可不是嗎?」他揚笑,「那商人的船毀了,盤纏盡失,又沒人肯買他這麼奇豔的布疋,所以我就把百餘疋的布全買下來了。」

  「鎮藩哥心地真好。」

  「行船走馬三分險,哪天弄不好我也需要人家幫忙。」說著,他像是想起什麼,又興奮道:「對了,那船上還載了一個名叫鐵麒麟的奇人,我與他一見如故,所以就邀請他到雷府小住。他是個有趣的人,隨身扛了一塊黑到發亮的奇石,說是從什麼聖嶽峰頂挖來的……總之是個古怪到很好玩的人。」

  香衣只是靜靜的聽著他的奇遇。她喜歡聽他說故事,因為每當他說起這些事,臉上總是帶著既興奮又愉悅的神采。

  聽他講完,她把藍布覆上,「這麼貴重的東西,鎮藩哥還是帶回去吧。」

  他微怔,「妳不喜歡?」

  「香衣哪穿得上這麼華麗的衣裳?」她微笑婉拒,「你還是帶回去賣吧。」

  雷鎮藩笑嘆一記,「這妳不必擔心,這些布鐵定得躺在雷府的倉庫裡。」

  「咦?」她不解,「為什麼?」

  「看見我買了這些布回來,家父氣到七竅生煙。」他灑脫的笑笑,「他說我做買賣太意事用事,也太感情用事,總之兩個字——胡來。」

  「胡來?」

  「可不是嗎?這麼華麗奇豔的布,誰能穿得出門?」他自嘲地說:「我果然不是做生意的料。」

  聽完他的話,香衣若有所思。

  「怎麼了?」見她發怔,雷鎮藩低頭打量著她思索的臉。

  她抬起眼,神情凝肅,「鎮藩哥,這疋布暫時交給我吧。」

  他微頓,然後笑說:「傻丫頭,它本來就是妳的。」沒把她的話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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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香衣從小善於女工,她將雷鎮藩送給她的布縫製成一件華麗的衣裙。

  因為這疋布奇艷,若裁製成全件衣物稍微囂張,於是她將之裁下裝飾在衣襟、袖口、裙擺等處。素雅的衣裳綴上部分鮮艷的花色,有畫龍點睛之效。

  又以剩餘的布縫了一件短外褂,然後連同衣裙請雷鎮藩帶到青樓交給她從前伺候過的姑娘。

  那姑娘穿上她縫製的華服在客人面前亮相,立刻吸引住眾人的目光。其它姑娘見她穿了如此漂亮,紛紛向她詢問。就這樣,他買來的那百餘疋布在三天之內,便被青樓的姑娘及老鴇們買光。

  雷玉峰大喜,盛讚兒子一番。「鎮藩,爹真是錯怪你了,你的眼光真是太精準啦。看來,爹可以將雷家交到你手上了。」

  「爹過獎了,鎮藩還不成氣候。」幕後功臣不是他,他可不想搶功。

  「話說回來,你是怎麼想到這個法子的?」

  「想到這法子的人不是我。」他坦白。

  雷玉峰疑惑,「那麼是……」

  「是香衣。是她把我送給她的布縫製成衣裳送給從前伺候過的姑娘,那些來自日出之國的布才會受到注目。」

  提及香衣,他父親臉上有了一抹奇怪的表情。

  「爹,怎麼了?」雖非善於察言觀色之人,他也稍稍感覺到異樣。

  「鎮藩,」雷玉峰神情嚴肅的看著他,「你還是少到杜家去找那姑娘的好。」

  「為什麼?」

  「因為她是書常的媳婦。」

  他微頓,「香衣就像是我看著長大的妹妹般,有何不可?」

  「你也說她長大了,不是嗎?」雷玉峰有所顧忌,「她已經十七歲了,不再是孩子,你跟她走得太近是會惹來閒話的。」

  雷鎮藩眉頭一斂,須臾,才道:「爹,您何不勸杜叔叔放香衣自由?」

  聞言,雷玉峰微怔。

  他續道:「雖說王朝律令明訂,未及十八守寡者,可於滿七年後改嫁,但香衣被賣到杜府時才十二歲,書常當時也只有十一,與其說他們是夫妻,不如說他們是一對小姊弟,他們僅有夫妻之名並無夫妻之實,縱然書常過世未滿七年,也不需要香衣在杜府守寡……」他不禁為她抱不平。

  雷玉峰雖覺得兒子所言極是,但畢竟這是杜家的家事,他不好插手。

  「書常在世的時候非常喜歡她,我看你杜叔叔是不會放她走的。」

  「如果爹開口,便有可能。」雷鎮藩正色道:「杜家的景況一年不如一年,一直仰賴咱們暗中接濟才得以維持豪門大院的假象,爹若是向杜叔叔要人,不怕他不給。」

  聽見這番話,雷玉峰警覺的盯著他,「鎮藩,你該不是喜歡上香衣吧?」

  「咦?」他一愣。喜歡香衣?他一直都喜歡她啊。「我當然喜歡她,她就像是妹妹--」

  「爹說的不是那種喜歡。」雷玉峰打斷了他,「鎮藩,她是個女人了。」

  雷鎮藩陡地一怔。女人?香衣是個女人?

  「她不是十三歲的孩子,而是個十七歲的女人,而你也已經二十有二。」雷玉峰直視兒子,語帶試探地問:「你對她的感情沒變?」

  「……」他整個人愣住,一句話也答不上來。

  父親的一席話,讓雷鎮藩沉靜的心思全亂了。

  看著眼前低著頭,正認真幫他縫著剛才被樹枝勾破袖子的香衣,他竟感到一陣心悸。

  他從沒想過這件事--他喜歡的是妹妹的她,還是女人的她?

  跟她在一起是那麼的自然。他對她沒有非分之想,而她也不曾逾越分際。

  但,一切都跟以往無異嗎?他為什麼要常常上杜府?為什麼牽掛著她?為什麼無法對她的處境視而不見?

  一直以來,不曾對誰有過憐惜的心情,再美麗的女人都無法引起他多看一眼。唯獨對香衣,他……他想守護她。

  「好了。」她拿著剪子,小心翼翼的剪斷縫線。

  他回過神,「謝謝你,香衣。」

  「鎮藩哥何必跟我這麼客氣!」她收妥針線,笑問:「聽說上回的那些布都售罄了?」

  「嗯,多虧你。要不是你,我還得捱我爹好一陣子的嘮叨呢。」

  香衣甚感欣慰,「能幫上鎮藩哥的忙,真是太好了,我總算有一點用處。」

  他凝睇著她,沉吟片刻,「香衣,你想到別的地方去嗎?」

  香衣不解的看著他,「到別的什麼地方去?」

  「難道你想一輩子待在這裡?」

  「香衣哪裡也不能去啊。」

  她早被當作貨物賣給杜家,是杜府的財產之一。雖說她未及十八便守寡,依法可在七年後改嫁。但她要嫁誰?若不嫁,又能去哪?

  「書常已過世四年多了,再等兩年余,你便可以離開杜府……」

  香衣想也不想地回答,「我不想離開。」

  「為什麼?」他微怔。

  這杜府有什麼值得她留戀的?書常的神主牌嗎?

  「要是離開杜府,香衣就再也見不到鎮藩哥了。」她聲音軟軟的說:「要是再也見不到你,我的人生僅存的一點意義也沒有了。」

  此話一出,不僅雷鎮藩心頭一震,就連想都沒想就說出這些話的香衣也嚇了一跳。

  她驚羞的看著他,並急忙解釋,「那個……我……我不是……」

  「香衣。」他濃眉一擰。

  她低下頭,連聲道歉,「對不起,我說了不該說的話,請你不要放在心上,我實在太得意忘形了,我……我……」

  話未說完,雷鎮藩已抬起她的臉,深深的凝視著她,她立刻面紅耳赤。

  「香衣,也許我們真的靠得太近了,」他像是在說給自己聽般的低語,「因為太近,我反倒什麼都看不見……」似乎有什麼開竅了。

  「鎮藩哥,」香衣羞怯又困惑的看著他,「你在說什麼?」

  「我是說……也許我對你……」

  「香衣!」突然,王媽的聲音傳來。

  她警覺的往後一退,跟他保持距離。

  但眼尖的王媽卻已看見雷鎮藩端著她的臉深深注視的那一幕。

  「王媽,你找我有事?」香衣發現王媽正以一種審視的目光打量著自己,她心虛的低下頭。

  「既然你跟雷少爺在一起,那就罷了。」王媽話中有話,冷冷一笑。

  香衣瞥了雷鎮藩一記,「雷少爺,沒事的話,我去忙了。」她快步的走開。

  ※ ※ ※

  「什麼?!」

  「對方是春水城尹家二小姐,年方十七。」雷玉峰臉上帶著笑意,「我與尹兄已決定好婚期,就在年後。」

  「爹,難道你要我到春水城去,就是為了……」雷鎮藩才從春水城跟尹家做完一樁買賣回來,便從父親口中得知這個消息,甚感驚愕及不悅。

  他記得他跟尹老爺在廳中商談時,送茶遞水的就是二小姐。當時他還納悶,尹府為何不遣個丫鬢遞茶水,而是讓金枝玉葉、待字閏中的二小姐上茶,原來一切都是……

  「鎮藩,過了年,你已二十有三,是該成家了。」雷玉峰一笑,「尹二小姐知書識墨、溫柔細雅,又有沉魚落雁、閉月羞花之貌,絕對是上上之選。」

  「爹,我還不想成親。」

  縱使她是牡丹花神下凡,也動不了他這凡夫俗子之心,因為他的腦海裡浮現的是香衣的身影。

  「此事由不得你任性!」雷玉峰語氣堅決,態度強勢,「鎮藩,一直以來我都由著你,唯獨此事,我不能再放任你。」

  「爹,我--」

  「行了。」他打斷兒子的話,「婚期已定,到時你就乖乖的給我穿上新郎官的衣服,把尹二小姐迎娶進門。」

  「爹,這件事……」

  「鎮藩。」雷玉峰目光一凝,「難道你真對杜家的媳婦存有妄念?別忘了,她是杜家的媳婦,咱們雷家可丟不起這個臉。」

  語罷,他拂袖而去。

  雷鎮藩心慌意亂的在房裡走來走去,腦子想的全是與尹府的婚事。

  但眼前,它已不是他不答應便可作罷之事。

  因為,他父親早就先斬後奏的替他定了這門親。

  雖然已到成家立業的年紀,但他從未想過成親之事,更不曾傾慕過哪家姑娘。在他心裡,一直以來只記掛著一人,那就是香衣。

  不管是十三歲的她,還是現在的她,都是他心裡唯一惦記著的人。

  自書常過世後,他幾乎不再出門遠遊,就為了就近守護她。他以為那是兄長對妹妹的憐惜疼愛,直到父觀點醒了他,他才警覺到對她的感情早已變了。

  但他能怎麼辦?香衣守寡未及七年,而眼下他就已經要娶別人為妻了……

  「雷老弟!」外面傳來鐵麒麟如洪鐘般的聲音,接著,就見他興高采烈的跑進來。

  來自日出之國的他,雖說得一口尚稱流利的中土語言,但難免怪腔怪調。

  「麒麟老哥,這是什麼?」他疑惑的看著對方手上的物品。

  鐵麒麟一笑,「雷老弟,我要走了,我已經在府上叨擾太久了。」

  「我一點都不在意,你無須--」

  「雷老弟,」鐵麒麟打斷他,瀟灑道:「天下無不散的筵席,我要繼續我的旅程了。」

  「既然如此,小弟就不留你了。」雖感失落,但他知道麒麟兄跟他一樣懷抱著浪跡天涯的夢。要不是他惦記著香衣,恐怕現在仍流浪在他鄉。

  「來,老哥有個禮物送你。」說著,鐵麒麟將手上的重物擱在桌上,掀開了厚厚黑布,一柄長約三尺半的石刀展現在眼前。

  石刀被一隻牛皮刀鞘包覆著,只露出了握柄的部分。握柄奇黑而發亮,上面還有精細無比的老虎雕飾。雷鎮藩一看,便知道這石刀是鐵麒麟以那塊自聖岳峰頂挖掘而來的奇石所制。

  「老哥,這是你非常珍視的東西,小弟怎能收下?」

  「老弟,寶刀贈英雄,你就別推辭了。這柄刀名為『虎徹』,誠如其名,一出刀鞘就如出閘猛虎般傷人無數,所以你一定要將它用在對的地方。」

  雷鎮藩半信半疑。這刀以石頭雕成,適合用來當裝飾物或是紀念品,若說它能傷人實在是……

  「老哥,你不是在跟小弟開玩笑吧?」

  鐵麒麟不以為意的一笑,「我說的都是真的,這是一柄奇刀,看似沉重,但持之卻輕如羽毛。」說著,以眼神示意雷鎮藩拿出石刀。

  他展眉一笑,伸手抓刀,而一碰觸那柄虎徹,彷彿有股電流自他指尖竄進他的四肢百骸,令他一驚。刀一出鞘,麒麟兄所言不假,虎徹果然十分輕盈。

  「老哥,這實在是太神奇了!」他驚喜道。

  鐵麒麟得意的笑說:「虎徹的刀身內包覆著一隻猛虎的脊骨,堅硬無比,能削金斷玉,就算是穿著盔甲,也擋不住它。」說罷,他拍拍他的肩頭,「老弟,你就拿著虎徹去闖一番大事業吧。」

  雷鎮藩一怔,「老哥何出此言?」

  「貴國的二皇子及四皇子正在爭奪正統,天下紛擾之際,正是英雄用武之時。二皇子非正統即位,加上生性多疑致使冤獄不斷,暴虐不仁,搞得民不聊生,天災四起,你若帶著虎徹投效正在到處招兵買馬的四皇子,定能助其一臂之才,平定天下。」

  因天啟王朝驟逝的先帝未立太子,二皇子朱成霄趁機登基稱帝,名不正言不順,加上民怨四起,於是四皇子朱成晉起義,決定推翻暴政。

  鐵麒麟的這番話,在他心裡蕩出一圈又一圈的漣漪。但他心中還有牽掛,教他放心不下。

  「老弟,令尊要你成親對吧?」鐵麒麟目光深沉的注視著他,「她是你要的女人嗎?」

  他蹙眉苦笑,「當然不是,我的心裡早已……」

  「有了那位香衣姑娘?」鐵麒麟了然,「可她還不是自由身,不是嗎?」

  雷鎮藩驚訝的看著他,「什麼事都瞞不過老哥的眼睛。」

  鐵麒麟爽朗的笑道:「那是因為老弟實在太好懂了。據我所知,貴國律令明訂未及十八守寡者,得於七年後改嫁,是嗎?」

  「是的。」

  「既然如此,你何不趁此機會出去闖蕩一番,藉此避開令尊為你安排的婚事?待你功成名就回來,那位姑娘也重獲自由身了吧?到時,你便可名正言順的娶她為妻。」

  「老哥所言極是。但拋下她獨留於杜府,我實在不放心……」

  「你怕她跟了別人?」

  「不,我怕她受人欺侮。」

  「那位姑娘自小命運多舛,我覺得她不是軟弱女子。」鐵麒麟捏住他厚實的肩膀,「老弟,只要你給她承諾,而她也對你心有所屬,我相信她能等到你凱旋歸來的。」

  鐵麒麟臨去前的建言,深深打動雷鎮藩的心。

  事有輕重緩急,眼下他若不走,確實避不了父親為他安排的婚事。可他除了香衣,誰都不要。

  無奈香衣未獲自由身,縱使他此時想娶她也於法無據、於理不容。

  儘管他實在不放心也不忍心拋下她,但兩害相權取其輕,投效四皇子確實是日前最好的選擇。然而在這之前,他得先確認一件事,那就是香衣的心意。

  他喜歡的是她、在意的是她,但她呢?

  ※ ※ ※

  這晚,他趁夜深人靜,偷偷潛入杜府,來到香衣的房門外。

  她房裡透出微微亮光,似乎還未睡下。

  「香衣。」雖然她的房間離其它丫鬟的宿所有點距離,他還是壓低聲音。

  正準備吹熄蠟燭就寢的香衣,因他的叫喚給嚇了一跳。

  她立刻前去開門。「鎮藩哥?出事了嗎?為什麼你……」

  深更半夜,他竟出現在她房門口,這是未曾有過的。

  「讓我進去再說。」他等不及她同意,大步踏進她房裡,並關上房門。

  「你闖禍了?」香衣憂急的問。

  他笑睇著她,「還沒,但就快了。」

  「嘎?」她不解的看著他,「你在說什麼?」

  「香衣,我有話跟你說。」他轉身吹熄桌上的蠟燭,拉著她的手走向窗邊。

  他們在窗邊的椅子上坐下,這裡是此時房裡最亮的地方。窗外的月光溫柔的穿過窗口,灑在他們同席而坐之處,也讓他們得以看見對方的臉龐。

  月下,他琥珀色的眸子攫住她的心神,而她迷惘、嬌羞的眼神,亦令他痴醉。想到要拋下她,投身軍旅,他心裡真有千百個不捨、不願。

  但若他無法暫時拋下兒女情長,是成就不了任何想望的。

  「鎮藩哥,你嚇到我了。」她疑怯不安的看著他,「你是不是發生什麼事?」

  「你不必擔心。」他直視著她才道:「香衣,我要成親了。」

  聞言,香衣先是一震,接著整顆心沉到深不見底之處。

  她的感覺好複雜,既為他高興,他有心想闖出一番事業,正好成家而後立業,但她又高興不起來,這感覺像是有人要挖走她的心,讓她既害怕又絕望。

  睇著她的表情,雷鎮藩試探地問:「你怎麼不說話?」

  「我……」香衣抬起眼,眼裡滿是淚水,仍努力擠出一絲笑容,「恭、恭喜你了,鎮藩哥。」說罷,淚已流下。

  「為什麼落淚?」他問。

  「我替你高興,這是……歡喜的眼淚。」

  他濃眉一蹙,「你真的高興?真的樂見我與別人成親?」

  她不敢直視他的眼,因為她怕自己真正的心意被他發現。

  是的,就在剛才那一瞬間,她確定了自己一直不敢確定的事--她喜歡他。

  他不再是她的鎮藩哥,而是她思慕愛戀的男人。一直以來被困在囚籠裡的她,唯一仰望的、期待的人,只有他。

  她原以為那是妹妹對哥哥的仰望依賴,卻不知愛苗早已在她心底萌芽生長。然而她身分低微,又是守寡未及七年的寡婦,能對他說什麼?又能奢求什麼?

  「要與鎮藩哥成親的姑娘一定是哪戶人家的千金吧?」說這話,她心如刀割。

  「她是春水城尹府二小姐。聽說她知書識墨,又有傾城之貌。」

  「是嗎?」她不敢抬起臉,只能低頭笑說:「她跟鎮藩哥一定很相配。」

  雷鎮藩看著彷彿深受打擊卻又強顏歡笑的她﹕心裡已有了底,但是,他還是希望能從她口中聽到。

  「香衣,抬起頭來。」他說。

  她強自鎮定,在緩緩抬起臉前,盡己所能的擠出一抹笑。迎上他幽深的眸子,她的心隱隱顫抖著。

  「你……願意祝福我?」

  「是、是的,當然。」她的心像是被狠狠的掐住,痛得她幾乎要放聲大哭。

  她從沒感受過這樣的痛,不管是被打還是被罵,她都不曾如此痛過。

  「是嗎?我明白了。」說罷,他站了起來決心祭出最後一招--

  轉身,他頭也不回的走了。

  看著他步向門口的背影,香衣的心急了。她不會再見到他了,他走了之後,就是別人的夫君,再也不是她的鎮藩哥……

  她知道自己該認命、知道自己沒資格奢求,但她不想失去他啊。

  這一念頭剛竄過她腦海,她已起身追了上去,在他即將踏出房門前,雙手用力的抱住他--

  這一抱,雷鎮藩的心安定了,他的唇角微微上揚。

  「不要,我……我不祝福你。」香衣泣訴自己此刻的心情,「我沒辦法祝福鎮藩哥,我不要……」

  雷鎮藩想轉身,但她阻止了他。

  「不要回頭,不要轉身……」她將臉靠在他寬闊的背上,顧不得矜持及禮教,「要是看見你的臉,我怕我什麼都說不出來。」

  「從小到大,我沒擁有過什麼,所以就算是有人從我這兒搶走什麼,我都不覺得心痛,可是……聽到你說要成親,我的心好痛、好痛……」

  拋棄了羞恥心,她毫無保留的對他傾吐心聲。

  「我不該奢求不屬於我的,鎮藩哥就是我不該奢求的……」她的聲音顫抖而幽怨,「我真的……真的對你……」

  話未說完,雷鎮藩已轉過身來,香衣驚羞的低下頭,退後一步。

  他心疼的將她抱進懷裡,「這些話不該由你來說。」抬起她泛淚的小臉,深情凝視著她。

  看著他那雙帶笑的眼睛,香衣心頭一揪。

  「香衣,聽好了,」他說:「我雷鎮藩除了你,誰都不娶。」

  聞言,她一震,不敢置信,「鎮藩哥?」

  「我想知道你的心意,我得知道你跟我一樣……」

  秀眉一擰,她忍不住哭出聲音,將臉埋進他胸口,「我跟你一樣,一樣……」

  雷鎮藩以臉頰摩娑著她的髮絲,輕聲喟嘆,「香衣,我多麼想現在就迎娶你進門,但我得顧及你的立場及杜叔叔的心情……待你二十,便已為書常守喪七年,那時杜叔叔依法得放你自由,而你也可以不必顧忌他人的眼光,正大光明的嫁給我,所以……請你等我。」

  聞言,她微怔,「等你?」

  「是的。我決定投效四皇子麾下,討伐暴虐不仁的二皇子。」

  「什……」想到他從此要過著刀光劍影的日子,她不禁心驚。

  「家父已為我定了門親事,我若不走,勢必得迎娶尹二小姐過門,為了你我的將來,這是唯一的一條出路。」他語意堅定道。

  「可是那太危險了,要是你……」她憂急得眼又泛淚光。

  「別怕。」雷鎮藩一笑,「為了你,我無論如何都會活著回來,再說我的好友鐵麒麟贈予我一把寶刀,有了它,我在戰場上一定能如虎添翼、戰無不勝。」

  迎上他堅定的雙眸,香衣知道他勢在必行。

  戰場上,刀劍無眼亦無情,她實在不捨也不放心他投身軍戎。但若他不走,便得娶他人為妻,那也是她不樂見的。

  為今之計,她只有祈求上蒼讓他平安歸來。

  「鎮藩哥,我會每天為你祈福的。」她含著淚由衷說。

  「香衣,我一定會回到你身邊!」雷鎮藩輕捧她淚濕又發燙的臉龐,終於低頭攫住了她的唇,傾訴他全部的愛意及別離的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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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雷鎮藩在年前便帶著簡單的行囊及鐵麒麟贈予他的虎徹,悄悄離開了天麓城,投效在四皇子朱成晉麾下。

  誠如鐵麒麟所說的,虎徹是一把絕無僅有的神刀,每次一出鞘,敵人輕則重殘,重則命喪。原本就擁有一身好武藝的雷鎮藩,有了虎徹傍身,簡直如有神助,無往不利。

  一次又一次的兩軍交鋒,他殲敵無數、立下戰功,令敵軍聞「虎」色變,甚至棄甲投降。他的曉勇善戰及過人機智,得到四皇子的賞識及信任,最後更命他帶領最精銳的部隊直搗黃龍--京城。

  參與兩年多的征戰,終於助四皇子拿下京城,驅逐稱帝的朱成霄,但畢竟是同為皇后所生的兄弟,四皇子還是留下一條生路的流放了他,尊他為璽王,結束了他所建立的短短只五年光景的新朝。

  四皇子即位後,論功行賞,封雷鎮藩為「虎嘯將軍」,並如他所願命其鎮守國境以南的領土。

  領命後,他迫不及待的南返天麓城,為的是迎娶他心愛的女子--香衣。

  一進城門,城民夾道歡迎。原來他受封虎嘯將軍之事早已傳迴天麓城。

  他返回家中向父母請安後,便立刻趕赴杜府。

  一進杜府大門,由於杜修齊夫婦不在府中,便由王媽及一幫丫環丫鬟們迎了上來。

  「雷少爺……喔不,虎嘯將軍,真是恭喜你了。」王媽諂媚道:「雷將軍的事跡,我們都聽說了。」

  「是啊,雷少爺,我們還聽說--」

  「香衣呢?」他不耐的打斷她們,「她在哪裡?」

  全城的人都知道他回來了,為何獨不見香衣前來迎接他?難道她不期待他的凱旋歸來?

  「哎呀,香衣她呀……」王媽跟丫鬟們神情有異,欲言又止。

  他警覺不對勁,「快告訴我香衣在哪裡?」

  「她在她的房間裡。」王媽說:「她已經兩個月下不了床了。」

  「什麼?。」他陡地一震。

  「是啊,她不知道得了什麼怪病,一直咳一直咳,最後還咳出了血塊來,大夫說她沒救了。」秋桂像在說無關緊要的事,臉上還帶著一絲幸災樂禍的笑意。

  雷鎮藩立刻邁開大步,就要往她的房間去。

  「雷少爺,你千萬別接近她呀!」王媽趕緊拉住他的袖子,「那丫頭是在青樓裡長大的,搞不好染了什麼骯髒病,要是傳染給你可就不好了。」

  他倏地回頭,眼底迸出兩道銳利的、彷彿要殺人的光芒,「住嘴,不然我就殺了你!」

  王媽驚嚇得連忙抽手的退了兩步。

  雷鎮藩快步的來到香衣的房間,打開門,撲鼻而來的是一股令人聞了都快生病的怪味,而久已未見的人兒正動也不動的躺在床上。

  「香衣!」他三步並作兩步的衝上前去,當他看清她的模樣,震驚到說不出話來。

  此刻床上躺著的是一名瘦到彷彿輕輕一碰,就會碰斷她幾根骨頭的女子,她是香衣?

  「不……這不是真的……」他小心翼翼的握住她冰冷的手。

  此時,她慢慢的睜開雙眼,氣若游絲的問:「誰?」

  「香衣,是我,鎮藩哥。」他的聲音已便咽。

  聽見他的聲音,她看著他,蒼白消瘦的臉龐上有了笑容。

  「鎮藩哥,你……回來啦?」說著,她流下了兩行淚,「香衣……終……終於等……等到你了……」

  「香衣,你別說話。」他眼眶泛淚,「我馬上帶你就醫,我會找最好的大夫醫好你的病。」

  「不……」她咳了幾聲,「我已經……已經是入了鬼籍的人了……」

  「胡說!」他強忍住淚水薄斥,「你忘了我們的約定?我要娶你為妻。」

  終究是自己的福薄,撐不來與他相愛相守一生吶……香衣淚水盈眶無奈的用她僅剩的一絲氣力抬起手,但卻無力觸及他的臉。

  他見狀趕緊抓住她的手,放在自己的頰邊。

  「鎮藩哥的……恩情,香……香衣只有……來生再……再報了。」

  「不准!我不准!」他再也忍不住的流下眼淚。

  常言道,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而今,他深刻體會。

  香衣心疼不捨的安撫,「別……別為我……傷心,我……我今生能得你所愛,已死……死而無……無憾……」

  除了書常,使從小孤苦零丁的她,有了親人般的短暫幸福陪伴外,就是他對她付出兄長般的關懷照顧,讓她活在現實艱苦的人生有了堅持下去的渴望。

  身世飄零的自己,此生能得到他應許的愛,真的夠了,即使無法陪他到白頭,她也無怨無尤了……

  「不要那麼說,香衣……」

  儘管他不願意承認,但他確切感覺到她的生命即將從自己的指縫間消逝。

  他悔恨不已。如果當年他索性帶著她遠走高飛,那麼現在不會是這樣的結果。

  「鎮、鎮藩哥……」又咳了幾聲,鮮血無聲無息從她嘴角淌了出來,「我……累了,等到你……我……我可以……可以……」

  話未說完,大量的鮮血自她的口鼻湧出,令她再也無法言語。

  「香衣!」雷鎮藩再也壓抑不住激動的情緒,猛地將她緊緊的抱在懷裡。

  她深深的凝望著他,彷彿要將他的樣子刻進腦中,直至來世都不忘般。

  「鎮……藩……」她的唇角揚起一抹幸福的微笑,然後,閉上了雙眼。

  雷鎮藩看著她,全身不住的顫抖。

  「不!不要這樣對我……香衣,你睜開眼睛來,我求你,我求你……」他像個傷心的孩子般嚎啕痛哭,「香衣,你回來,別丟下我……我要你回來……」

  他不顧她臉滿的鮮血,亦不怕染上她的病,一遍又一遍的親吻她。他願意拿他所擁有的一切換回她的命,不論是他的功名,還是他的神刀虎徹。

  突然,一個念頭鑽連他腦海裡。

  他放下香衣,跪在床邊,取下腰間的虎徹,面向窗外高舉它,「老天爺,若這種兵利器是禰所賜,那麼請收回它,我願意用它換回香衣的命!」

  話才說完,突然一聲旱雷大響,萬里晴空中出現了數道閃電,手中的虎徹震動了起來,見此異象,雷鎮藩心中大喜。他想,香衣回魂有望了。

  正忖著,虎徹忽地發出碎裂的聲音,他將刀鞘往下,只見粉塵揚起,一柄長三尺半的虎徹,只剩一小塊的脊骨。

  抓起脊骨,他回頭再看香衣。「香衣?香衣,你醒醒啊……」

  他起身抱起她,但她的身體已完全冰冷,既探不到鼻息,也感覺不到心跳。

  滿懷希望的雷鎮藩被絕望徹底擊倒,他牢牢的抱著香衣的屍身,淚水潰堤。

  ※ ※ ※

  國境之北,位於凜泉城北郊的香具山,終年雲霧繚燒,大小飛瀑百餘座,自古以來便是靈修者的天堂。

  在香具山南邊的樹林裡,有座小小的庵堂--清淨庵。庵主淨心比丘尼,年約六十,自年輕時便來到山中靜修,並蓋了這座庵堂。現今,跟著她在此修行的有六位女尼,年紀最小的也有三十好幾。

  朱成霄新朝在位五年,民不聊生,天怒人怨,一度有不少人逃到香具山進難,使這裡不似以往清靜。不過,自從朱成晉重新奪回政權,並將他流放後,進居香具山的人們紛紛下山,回到自己的家鄉城鎮,這裡才恢復了以往的幽靜。

  這日,淨心帶著全慧外出採摘野菜,返回清淨庵時,在山徑旁一棵千年古木下發現了一個倒臥的年輕女子。

  「庵主,那好像是一個女孩……」全慧伸手指道。

  「我們去看看。」淨心快步上前,輕碰女子的手,「姑娘?姑娘?」

  見她一動也不動,全慧膽怯道:「庵主,她是不是已經……」

  淨心伸手一探女子的鼻息,發現她已沒了呼吸。

  「阿彌陀佛,」慨然一嘆,「她獨自魂斷山中,實在太可憐了。」

  她的手尚有餘溫、身體也還柔軟,於是淨心判斷女子應該剛斷氣不久。

  「全慧,過來幫忙吧。」

  微怔,她不解地望著庵主。

  「要是丟下她不管,她可是會被野獸啃噬得屍骨無存。也許我們與她有緣,就將她帶回庵裡埋葬吧。」

  全慧點頭,「是的,庵主。」

  兩人將女子屍身帶回庵堂後,脫下她的衣服,在她腰間發現一塊玉石圓章,章上篆刻著「莫渝」二字。她們猜想,那應是女子的名字。

  將她的屍身洗淨後,她們為她更換素衣,然後淨心帶領比丘尼專心誦經,以祈冥福,女子的胸口突然高高的鼓隆起來,並倒抽一口氣。

  「啊!」比丘尼們嚇得驚叫,只有淨心神情自若的盤坐原地。

  「姑娘,你還好嗎?」她面容慈祥的笑視著女子。

  「呃……」香衣看著眼前陌生的一切,神情驚慌又不安。

  她想開口說話,可是喉嚨又乾又燙,教她一時之間無法言語。

  這裡是哪裡?她又為什麼在這裡?

  她不是在天麓城?不是在死前見到她深愛的鎮藩哥了嗎……老天,她記得她死了,也依稀記得在她斷氣後,仍隱約聽見鎮藩哥悲傷至極的哭泣。

  在那之後,她身陷在一個暗無天日的囚籠裡。不知過了多久,才看見幽微晃蕩的一點光亮。循著那光點,她往前走,接著……她就看見眼前這些陌生人。

  難道……這裡就是所謂的西方極樂世界?

  「我……」她艱難的發出聲音,「我在西方了嗎?」

  淨心微頓,淡淡一笑,「不,這裡是香具山。」

  她一怔。香具山?是人死後會去的地方嗎?她看看四周,不禁驚嘆,死後的世界竟是如此真實。

  她吃力的想撐起身子,淨心見狀,立刻伸手扶了她一把。

  「謝謝您,您是……」香衣疑惑的看著尼姑打扮的她。

  「我是這清淨庵的庵主淨心。你叫莫渝吧?」

  莫渝?那是誰?她皺了皺眉頭,「不,我叫香衣。」

  「香衣?」淨心取來從她身上找到的玉石圓章,遞給她,「這是從你身上取得的,請你過目一下。」

  香衣愣了下。這玉石看來十分稀少珍貴,而她不曾擁有過這樣的東西,那……這東西是怎麼跑到她身上的?她不記得自己認識莫渝這個人。

  「這不是我的東西。」她將玉石圓章還給了庵主。

  「是嗎?」淨心收下圓章,若有所思。

  這時,與庵主一起將她搬回清淨庵的全慧,膽怯卻又好奇的握上前,「姑娘,你……你是不是什麼都不記得了?」

  「不記得?」香衣微怔,「不記得什麼?」

  「不記得在你醒來之前的事啊。」

  「不,我記得。我叫香衣,住在天麓城,今年二十歲,是天麓城杜府的--」

  「不是的。」全慧打斷她,試探地問:「我是說,你不記得你往生了嗎?」

  「我當然記得。」提及自己已往生的事實,她臉上略顯哀怨,「我就是已經死了,才會來到這裡,不是嗎?」

  全慧狐疑的看著她,「你到底以為自己身在何處?」

  「西方極樂世界呀。」她一說,比丘尼們個個睜大了眼睛瞪著她。

  看見她們的反應,香衣直覺自己似乎講了什麼奇怪的話。「難道不是?」

  此時,臉上始終掛著一抹沉靜微笑的淨心不疾不徐的說:「香衣站娘,這兒不是西方極樂世界,你還在人間。」

  聞言,她呆愣了好一會兒,兩眼落然的、困惑的看著庵主。

  淨心一笑,「你還活著,好端端的活著。」

  「不,怎麼可能?我明明……」她難以置信極了,「師父,您說我還活著,那是……」話未竟,她忽地看見自己左手背上有處小小的燙疤。

  咦,她不記得自己手背上有這樣的舊傷啊……

  「阿彌陀佛,」淨心了然一笑,彷彿明白了什麼,「全慧,拿面銅鏡來。」

  她答應一聲,立刻前去取了一方銅鏡。

  淨心將它遞給香衣,「香衣姑娘,請你看清楚自己的樣貌。」

  香衣不解的接過銅鏡,心裡莫名的不安。她快快的攬鏡一照,映在那銅鏡上的是一張全然陌生的女子面容。

  「這……」她驚疑的盯著鏡中人,「這是……」這不是她的臉,絕對不是!

  師父說她仍好好的活在人世,為何她的面容有著如此的變化?在她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師父,這……」她拿著銅鏡的手顫抖著,「這鏡中之人不是我,我、我究竟是……」

  這時,一旁的全慧像是意識到什麼,驚叫著,「師父,這難道是……」

  淨心神情平靜,唇角懸著一抹高深的微笑。「香衣姑娘,依貧尼看來,你還魂了。」

  香衣陡地一震,「還魂?」

  「是的。這事,貧尼也是頭一回遇上。」

  「師父,我不明白……」

  「我這麼說吧,」淨心試著以她能理解的詞彙解釋,「妳藉由別人的軀殼回到了人間。」

  「什麼?!」借屍還魂?老天,這是茶餘飯後用來打發時間的鄉野奇談吧?

  她活在另一個女子的身體裡面,這是……老天,她在作夢嗎?

  「香衣姑娘,」淨心輕輕的握住她顫抖的、發冷的手,「你別慌,別怕,老天爺讓你得以還魂返回人間,必定有其道理。」

  「師父,為什麼會有這種事?」

  淨心沉吟須臾,淡淡一笑,「也許,那是因為你有什麼心願未了。」

  她的心願?她唯一的心願就是跟鎮藩哥廝守終生。她是為了那無法達成的心願而藉由別人的軀殼還魂的嗎?只是,就算還魂又如何?她已不是她,就算站在鎮藩哥的面前,她也只是個陌生人。思及此,她悵然淚下。

  「孩子,」淨心稍稍用力的掐著她的手,「你為什麼哭呢?能重返人世,完成你未竟的心願,不是一件值得歡喜感恩之事嗎?」

  「師父,我……我已不是從前的模樣,他不會記得我的……」

  聽見她提及「他」,淨心立刻明白她是為愛而重生。

  「放心吧。」她笑視著香衣,「愛是非常刻骨銘心的,若他對你的心意不變,一定能發現你的存在。」她拍拍她的肩膝,「別想那麼多,先把你的肚子填飽吧,今天可是值得慶祝的日子。」

  ※ ※ ※

  時光匆匆而逝,轉眼間,香衣在這香具山上已生活了五年。

  藉著一名不幸斷魂在山林間的女子身體,她回到了人世,但卻再也無法與雷鎮藩相認。如今的她完全不同於以往的模樣,他會相信她是香衣嗎?縱使他相信,又能接受這樣的她嗎?

  這五年之間,她曾透過一名住在凜泉城的販子間接打聽雷鎮藩的消息,得到的竟是他早已不在天麓城。她想,他大概雲遊四海去了。

  老天爺讓她還了魂,卻跟她開了一個這麼大的玩笑--改變她的容貌。

  雖然她現在的容貌嬌美艷麗,卻不再是從前的她,那個鎮藩哥喜歡的她。

  她仍續命於人間,但跟他的緣分似乎已經終結。

  跟著師父吃齋念佛五年,她數度動了落髮為尼、了斷塵緣的念頭,但師父怎麼也不肯成全她,總說她心裡還有牽掛,就算削去三千煩惱絲,也斷不了她對他的思念及感情。

  「香衣姑娘……」

  「咦?」她猛回神,看著不知何時已來到眼前的本善堂張掌櫃。

  「這是淨心師父要的方子。」本善堂是凜泉城最知名的藥鋪,在城裡開業已超過百年,「一共六帖,四兩銀子。」

  香衣從錦囊裡數了四兩銀子交給張掌櫃,「掌櫃的,你數數。」

  他接過直接收進底下的抽屜裡,笑道:「別數了,難道我還信不過你嗎?」

  才說完,外頭傳來他兒子張秋先的聲音。

  「爹,大消息!大消息!」

  張掌櫃白了他一眼,「都幾歲的人了,老是這樣大呼小叫的,沒個樣子。」

  張秋先一進來,看見香衣,臉上漾開笑意。「香衣姊姊,你好一陣子沒進城裡來了吧?」

  「是呀,秋先。」她客氣的一笑,「近來可好?」

  「不好。」他咧嘴一笑,「我爹每天在我耳邊念經,我都想索性到香具山上出家算了。」十九歲的張秋先是本善堂的繼承人,但他至今未認真做過繼承家業的準備,鎮日在茶樓裡跟人吟詩作對,說些風花雪月之事。

  他話鋒一轉,又說:「對了,我剛才不是說有件大事嗎?」

  「什麼事?」張掌櫃閒閒地問:「該不是你在茶樓裡又看見什麼稀奇古怪的鳥,想求我買給你吧?」

  「我不是常常那麼敗家的。」他不以為意的一笑,「是有個大人物來了。」

  「大人物?」

  「前些日子不是有傳言說,當今聖上要賜唐將軍告老還鄉嗎?」

  張掌櫃挑了挑眉,「那個老傢伙早該滾蛋了。」

  唐顯德是先帝的老臣,在二皇子與四皇子為正統而戰之際,選擇冷眼旁觀,伺機而動。一發現四皇子占了上風,有勝算,便立刻投效四皇子。

  四皇子成功回京,取得政權後,他便成了北境的守將。

  正所謂天高皇帝遠,守衛北境的他成天只知狩獵玩樂,還放任他的親外甥沈南天在凜泉城胡作非為,雖不至於魚肉鄉民,但卻面目可憎。

  凜泉城上上下下的居民早已對他心生不滿,卻沒人膽敢吭聲。

  前些時候聞此傳言,居民們雖半信半疑,卻忍不住滿心期待。

  這件事,其實位在香具山上的香衣及其它僧尼們也都有所耳聞。

  而大家的反應跟城裡的居民一樣,因為喜愛狩獵的唐顯德,在山上誤傷了不少無辜僧尼及百姓。

  「這次讓爹給盼著了。」張秋先難掩喜色道:「他真的得滾蛋了。」

  「咦?」張掌櫃跟香衣皆一怔,異口同聲問:「真的?」

  「千真萬確。而且,那位新任將軍已經抵達城郊了。」

  「新任將軍?」他迫不及待想得知,「你剛說他是位大人物,他是……」

  「虎嘯將軍。」張秋先解開謎底。

  聞言,張掌櫃驚訝也驚喜地問:「你是說那個擁有一把神刀、殺敵無數的虎嘯將軍?」

  「沒錯,就是他!」

  「那位虎嘯將軍是什麼人?」聽他們父子倆的談話,那位虎嘯將軍似乎是位令人景仰崇敬的蓋世英雄。

  「香衣姑娘,你竟然不知道虎嘯將軍這號人物?」張秋先難以置信的看著她。

  她人生中的最後一年,經常是臥病在床,還魂後又一直深居山中庵堂,自然不太清楚這些年所發生的事。

  「虎嘯將軍在政爭時因為協助四皇子奪回政權而立下大功,四皇子登基後便封他為虎嘯將軍,還命他守守國境以南,不過後來他突然辭去官職,從此沒人知道他的下落。聽說,他將接替唐顯德來到北境,你不知道大家有多期待。」

  「是啊,這位虎嘯將軍雷鎮藩可是個實實在在、貨真價實的真英雄呢。」張掌櫃甚感欣慰,「他能來這裡,是凜泉城的福氣。」

  「掌櫃的,你說什麼?」香衣驚疑的望著他,只固她剛才聽見了一個熟悉的名字。

  看她一臉驚愕,張掌櫃微頓,「我剛才……」

  「你說那位虎嘯將軍他……他叫什麼名字?」

  「雷鎮藩呀。」

  「雷霆萬鈞的雷?鎮守的鎮?藩籬的藩?」

  張掌櫃跟張秋先互視了一眼,疑惑的看著她,「怎麼了?香衣姑娘……」

  她完全聽不見他們的聲音,整個人陷入一種失神的狀態中。

  雖說世上同名同姓之人不少,但聽見雷鎮藩這個名字,還是讓她震驚不已。

  是她的鎮藩哥嗎?他們口中在政爭對立下戰功、受封虎嘯將軍的大英雄,是那個曾跟她互許終身的人嗎?

  「香衣姑娘,你沒事吧?」張掌櫃憂心的睇著她。

  她回過神,直勾勾的望著張秋先,「秋少,你說那位虎嘯將軍已抵達城郊?」

  「是啊。聽說他不住進城裡的將軍府,而是住在香具山腳下那座荒廢多年的宅院。」

  聽到這兒,香衣連一秒都無法久待,轉過身,她飛快的走了出去。

  ※ ※ ※

  香具山腳,一座閒置已久的宅院正有人搬進來。

  前往宅院的官道上,有一行馬隊及一頂華轎,看那陣仗,似乎不是尋常人家。

  一名高大俊偉的男子騎著黑色駿馬領頭,數十名護衛前後護送著橋子。

  領頭之人不是別人,正是雷鎮藩。

  在失去摯愛後,他便向新帝辭去官職,然後遠離天麓城這個傷心地,到處流浪。

  自新帝即位後,天下太平無災,百姓安居樂業,天下一片祥和富足,人人都尊崇新帝德政,爭相歌頌。

  年前他回到天麓城,被新帝派去的探子逮了個正著,並要求他立刻進宮面聖。

  他雖辭官多年,但聖上依然保留他虎嘯將軍的頭街。

  聖上連哄帶騙、軟硬兼施,又對他動之以情、說之以理,才終於說服他恢復官職,取代無能貪樂、為人所諾病的唐顯德,擔任戍守北境的重責大任。

  其實皇上對唐顯德的事早有耳聞,之所以未付諸行動,完全是因為他所屬意的人選雷震落一直行蹤不明。直到他終於找到了雷鎮藩,才在恩威並濟之下遣唐顯德回家養老。

  而這座宅子原是璽王過去為帝時的別苑,如今聖上將它踢給雷震落做為將軍府邸,並派給他護院兩百,僕役五十,還將慶禎交給了他。

  慶禎是皇上的十四弟,今年二十,皇上將他交由雷鎮藩「調教」,只為增加他的男子氣概。

  「哪個是虎嘯將軍啊?」

  「哎呀,是不是那個?」

  「他的神刀呢?那把只要一出鞘就能傷敵百人的神刀咧?」

  知道虎嘯將軍已抵達城郊香具山腳下的別范,城中百姓夾道歡迎。

  「將軍聲名遠播,百姓引頸期盼已久……」皇上派給雷鎮藩的護院頭兒李鵬樹,低聲的對他說道。

  雷鎮藩微皺眉頭,「什麼聲名邊播?我只是一介武夫……」

  「將軍謙虛了。我跟弟兄們久聞將軍事跡,亦十分景仰。」

  他瞥了他一眼,語帶玩笑,「我還沒見識到你的本事,倒是先領教了你如此直白的恭維。」

  李鵬樹惶然,「屬下不是在逢迎諂媚,而是……」

  「跟你開玩笑的。」他撇唇一笑,「皇上跟我提過你,他說你是條忠心耿直的漢子。」

  「屬下惶恐。」李鵬樹尷尬地回應。

  正說著,兩旁爭暗風采的百姓們騷動起來,令雷鎮藩的馬隊幾乎快不能前進。

  「鵬樹,速速遣散這些百姓,以免……」話未說完,突然有個女子自人群中被擠了出來,跌在馬隊的前頭。

  雷鎮藩及時勒馬,不悅的瞪視著那不顧自身安危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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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從張秋先口中得知即將取代唐顯德成為北境守將的是名叫雷鎮藩的人,香衣立刻趕往官道一探。抵達時,夾道歡迎的百姓已人山人海,萬頭攢動。

  她拚了命的往前擠,想看清楚那人是否就是她所認識及深愛的鎮藩哥。

  但人實在太多,教她怎麼蹭都蹭不到前頭,只能遠遠的看見一頂華轎。

  她想,像虎嘯將軍這般重要的大人物,必定是安坐在轎子裡吧?既然坐在轎子裡,那麼抵達將軍府邸的大門時,無論如何他都得下轎。只要她等在那兒,一定能看見他的容貌。於是,她壓著頭、低著身子,像只地鼠般的往前鑽。

  就在她幾乎要鑽出人群之際,有人用力的撞了她一下。

  「哎呀。」她撞上一位粗壯的大嬸,那大嬸又拿屁股蹭了她一記。「啊!」

  就這樣,她跌出了人群,摔在馬隊前。抬起臉,她焦急又惶恐的看著騎在馬上的領頭人。

  「大人,對不起,民女……」她急著道歉並解釋,但話未說完,她便兩眼發直的看著馬上的男人。

  縱使他化成了灰,她也絕不會忘記,他正是她心心念念、魂牽夢縈的鎮藩哥。

  真的是他,她終於再次見到他。這次,他們終於可以……不,她什麼都不能做、不能說,因為此時他看著她的眼神是那麼的冷淡而陌生。

  她不再是香衣了,如今的她已是另一個女人……

  而馬隊前頭幾個大男人,全瞪大了眼看著她。

  因為此刻在他們眼前的,是一位有著艷容的女子。她有張白皙嬌美的臉龐、一雙勾人的眼,還有兩片未塗胭脂卻紅艷艷的唇,彷彿畫冊裡的狐仙般。

  早已對女人無感的雷鎮藩,縱使見了如此美人,依舊是冷著一張臉。

  「你不想活命了嗎?」他眉心一壓,沉聲斥責。

  「我……」他那冷淡的聲音讓她的心一冷。這不是她期待中的重逢,但她又能如何?誰教她的容貌已不復以往。

  「為什麼停轎?」此時,轎裡的人出聲了。

  聽那聲線比男人高一點、細一點,又比女人低一些、粗一些。

  「有個姑娘摔在前頭。」雷鎮藩對著橋內的人道。

  自橋內伸出一隻手報開了轎簾,然後探出上半身來--

  那是個身著華服,頭上綴著各式金銀玉石飾物的漂亮女人,皮膚白晰,五官清秀,有一雙看來高貴又驕蠻的杏眼,看來十分年輕。

  百姓們看見轎裡的她,議論紛紛,「哎呀,莫非那是將軍夫人?」

  「真漂亮呀……」

  香衣看著轎上的美人,一顆心頓時跌宕到了谷底。

  那是鎮藩哥的妻子?他已經娶了別的女子為妻,將她給忘了?

  「李鵬樹,怎麼還不趕她走?」橋上女子面露不悅命令。

  「屬下遵命。」他立刻出聲,「姑娘,你快起身離開吧。」

  香衣知道自己應該速速離開才是,但她動不了,雙眼定定的望著神情冷傲的雷鎮藩。她的心好痛、好痛,彷彿有千萬隻螞蟻在啃噬著她的身體般。

  也是,鎮藩哥是雷家單傳,有著傳宗接代的重任。她死了,當然不能要求他一生不娶。都已經過了五年,他就算已成家也是理所當然。但即使心裡有著這麼體貼的想法,她還是忍不住的生了怨,眼淚自她的眼眶裡湧了出來。

  突然看見摔在前頭的女子掉下眼淚,神情哀傷的看著自己,雷鎮藩一怔。

  「欸?」橋上女子挑挑眉頭,酸酸的問:「鎮藩哥,你對人家做了什麼嗎?」

  「咦?」他濃眉一擰,疑惑的盯著她的臉。

  她為什麼望著他哭?他可不記得自己認識她,更別提什麼辜負她、欺負她了。

  轉頭,他瞪了轎上的人一眼,「別胡說,應是她摔傷了吧?」說罷,他突然下馬,走向她。

  「你受傷了嗎?」他低頭看著她。

  香衣抬起淚涔、哀怨的眼,瞅著他。

  「鎮……」不,如今的他已是位大將軍,又已娶妻,有著另一張臉孔及另一種聲音的她,怎能再喊他一聲「鎮藩哥」呢?如今能喊他鎮藩哥的,是轎上的那位姑娘。

  「將軍,對、對不起……」她急忙起身,抹去眼淚,「我沒事。」

  「沒事就好。」雷鎮藩看著她,「這兒沒什麼好看的,快回家去吧。」

  「是。」香衣低下臉,不敢再多看他一眼,轉身飛快的鑽進人群裡。

  ※ ※ ※

  香具山,清淨庵。

  整天香衣茶飯不思,神情憔悴憂傷,若有所失。有時,在大家沒發現的時候,還會偷偷掉眼淚,甚至發出低泣的聲音。

  但這一切,庵主全看在眼裡。稍晚,來到她的小廂房裡。

  「香衣,有心事嗎?」

  正在偷偷掉淚的她聽見庵主的聲音,立刻抹去眼淚,「師父……」

  淨心凝視著她,笑嘆一記,「發生什麼事了?你的眼眶好紅呢。」

  香衣秀眉一蹙,嘴唇一抿,眉心便跳動了起來。

  「師、師父,我……」

  「怎麼了?」淨心坐下來,握著她的手,「告訴師父。」

  此時再也忍不住哭出聲音,淨心耐心的陪著她,讓她好好的哭一場,不時慈愛的抹去她的眼淚。

  「師父,我……我見到他了。」發洩激動的情緒後,她說。

  「他?你是指天麓城的那位雷少爺?」淨心為她感到高興,「他在哪裡?凜泉城嗎?」

  「他如今就住在山腳下的那座宅院裡。」

  淨心微頓,「你是說璽王從前為帝時的那座別苑?」

  「嗯。他如今是堂堂的虎嘯將軍,奉聖上之命戍守北境。」

  唐顯德告老還鄉之事,早已傳遙香具山及凜泉城,但她怎麼也沒想到新來的守將便是香衣朝思暮想的人。既然終於可以跟思慕之人重逢,應是值得歡喜之事,何以她愁眉不展,甚至以淚洗面?

  「香衣,難道他不認你?」

  「他認不得我,我也不敢與他相認。」香衣哽咽道。

  「你怕他不信?」

  她搖搖頭,「他已經娶妻了。」說罷,傷心的眼淚再度滑落。

  聞言,淨心沉默了。

  香衣好不容易還了魂,又得以與深愛之人重逢,卻是這樣的結果,連她這看破愛恨嗔痴的老尼,都忍不住為她難過起來。

  唉,真是造化弄人啊!

  「香衣,你……打算怎麼辦?」她擔憂的問她。

  她搖搖頭,「我不知道……」熬過五年,竟等到這樣的結果。

  「你不想讓他知道你的身分及發生在你身上的事嗎?」

  「師父,如今就算他知道了,又有何意義?」她蹙眉,難掩傷心失落,「他已經有了全新的開始,或許已經……忘了我。」

  「唉!」淨心輕嘆一記,輕輕攬住她的肩,「若真如此,那麼你也得面對眼前的事實,另作打算。」

  另作打算?有的,那就是削髮為尼,長伴青燈。

  「師父,請您為我落髮吧。」她哀求。

  淨心微頓,「不,還不是時候。」

  「師父?」

  「如今你還沒真正的看破紅塵俗事,心裡還掛念著他。」淨心笑著拭去她臉上的淚,「我不能為這樣的你削髮,你明白嗎?」

  「可是我……」

  「別急。若那一天到來,你不必求我,我也會如你所願。」

  ※ ※ ※

  香具山方圓百里有十個軍營,各派駐了兩千名軍士官,總計兩萬人供雷鎮藩調度。

  整頓妥當的隔天,他便帶著李鵬樹等人,輕裝簡從的前往各個駐紮地視察。

  軍士官們知道曾經在政爭時立下汗馬功勞,並讓敵營聞風喪膽的虎嘯將軍將帶領他們戍守北境,個個都戒慎恐懼,尤其是以唐顯德的外甥沈南天為首的蟒營,更是惶恐不已。

  連著數天雷鎮藩巡視營區,了解此地部署狀況及人事布局,然後回到將軍府。

  「鎮藩哥,你可回來了!」他前腳才踏進府邸,慶禎便迎了上來。

  看見一身女子裝扮,比真正的女人還要嬌艷動人的他,雷鎮藩不覺皺起眉頭。

  慶禎王爺是先帝的十四子朱成美,因為先帝當時期待的是女兒,當又是兒子的他呱呱墜地後,感到十分鬱悶。

  其母慶紀為了討先帝歡心,於是將原本就纖細秀氣的慶禎打扮成女孩模樣。因此,先帝十分疼愛他。

  後來先帝終於盼到了大公主,便要求慶紀將他扮回男孩的樣子,怎知此時他怎麼都不願意。不知是為了跟大公主爭寵,還是他自己喜歡,總之從此以後,他就以女性面貌出現在眾人面前。

  當今聖上對這樣的皇弟感到頭疼,於是將皇弟交給十分崇拜的虎嘯將軍,也就是他雷鎮藩,希望他的英雄蓋世能將慶禎調教成一個真正的男子漢。

  「你不在的時候,真的悶死我了!」他哀怨的抱怨著。

  雷鎮藩走眉笑嘆,「是你自己不去的,怪不了我。」

  「巡視軍營?」他嫌惡的皺眉,「我才不到那種地方去,全是一堆臭男人。」

  瞥他一眼,「別忘了你也是個男人。」

  慶禎摀住耳朵,嬌聲嬌氣地唉叫,「別說、別說,我不聽!」

  他搖頭一嘆,「皇上要我將你調教成一個真正的男人,真是苦了我。」

  要將這十四皇子變成男人,呵,依他看,教牛爬樹還容易些。

  「鎮藩哥,明日我們進城去逛逛,好嗎?」慶禎一臉期待,「再待在府裡,我要悶出病了。」

  「那你可以換上男裝嗎?」他反問一句。

  「不行!」想也不想的拒絕他,「你把我殺了比較快。」

  「殺你?」他無奈一笑,「我還想留著這顆頭呢。」

  慶禎望著他,像是在思索著什麼。

  他微頓,「幹麼這樣看著我?」

  「我在想……我要是真正的女人,那該多好!」

  「你也知道你不是個真正的女人?」雷鎮藩趁機糗他一下。

  他嬌怒的瞪了他一眼,「你少欺負人了,我答應皇兄跟你到這種鳥不生蛋的地方來,可不是為了成為男人,而是因為我喜歡你。」

  雷鎮藩蹙眉苦笑,「你這話真教我頭皮發麻。」

  「我知道你喜歡的是女人,而且是『那個』女人。」

  提及那個女人,雷鎮藩的眼底有著一抹藏不住的哀傷。

  「你還想著她?她都死了,你想她有何用?難道你想一輩子不娶?」慶禎帶試探的問。

  關於鎮藩哥跟深愛的女人那令人哀嘆惋惜的一段情,他早從他皇兄那裡得知。

  雷鎮藩幽幽道:「除了她,我心裡再也容不下第二個女人。」

  看著他那深情又悲傷的側臉,慶禎扁了扁嘴,「你該不是還覺得自己虧欠了她吧?」

  「若我當時直接帶著她離開天麓城而不是從軍,她就不會死了。」提及此事,他至今還深深愧疚、後悔著。

  「你做的是大事,成全的可是天下人。再說,你為了她,連虎徹都給賠上,夠了吧?」

  「沒有什麼比得上她的一條命。」

  「……」慶禎頓時語塞。

  雷鎮藩深吸一口氣,調整一下心情,「我得先去沖個澡,回頭再說。」說完,他轉身走開。

  望著他離去的背影,慶禎無奈一嘆,「你再愛她、再想她又如何?她都還不了魂吶!」

  ※ ※ ※

  這日,香衣帶著庵裡種植及在山裡採摘的藥草下山來到本善堂。

  香具山上有一些稀有少見的藥草,張掌櫃經常購買庵堂拿來的藥草,由於庵主不接受人們的供養,這樣至少能讓庵堂有少許的收入,以維持眾女尼的生活。

  賣了藥草後,香衣便來到雜貨鋪子購買一些生活必需品。才走出鋪子來到大街上,便讓迎面而來的人逮個正著。

  此人正是蟒營的千夫長、唐顯德的親外甥--沈南天。他帶了幾個隨從,個個紅著臉、酒氣襲人,不難猜到他們大概剛從前頭不遠處的酒樓裡出來。

  沈南天自三年前在城裡看見她後,就被她的容貌所吸引,甚至,還曾多次趁著狩獵時到清淨庵去騷擾她。香衣想假裝沒看見他,速速離去,但身後已傳來他的聲音。

  「唉!唉!」

  她還沒來得及加快腳步,他已追上來,並攔下她。

  「美人,別急著走呀。」有幾分醉意的他,肆無忌憚的在大街上調戲她,「好久沒見你了,本大爺想你想得慌呢。」

  香衣嫌惡的瞪著他,不發一語。

  「哎呀,你連生氣的樣子都好看。」沈南天上下打量著她,語帶狎意,「什麼時候你才肯離開尼姑庵,投入大爺我的懷抱啊?」

  她不想搭理他,甚至連對他說個字都不願意。往旁一跨,她打算速速越過他,但他卻突然一把攫住她的手。

  「放手!」她羞惱的瞪視他。

  沈南天涎著笑,不以為意,「我以為你啞了呢。」

  「快放開我。」她奮力的掙扎著,奈何卻掙脫不了。

  「要我放手也行。」他不懷好意的瞅著她,「先跟大爺我喝幾杯,再……」

  啪!他話沒說完,香衣另一隻手已揮了過去,一巴掌打在他臉頰上。

  見狀,他的隨從跳了起來,「臭娘們,你居然敢動手打大人的臉。」

  「欸!」沈南天譽了隨從一眼,制止他們,然後兩隻眼睛直勾勾的盯著香衣,「美人,你打了我,拿什麼來賠啊?」

  好後悔打了他,因為她不是一個人,要是他為了報復她而遷怒清淨庵的比丘尼,那她真是個罪人了!

  她要強的瞪著他,但其實內心惶恐不安。

  「放開她。」突然,一記威嚴的低沉聲傳來。

  「誰不要命了,敢管老子的事!」沈南天未看見來人,已惱火的出言威嚇。

  「我。」他回頭一看,駭得當場倒嗓。

  「嚇!」此時在他身後的不是別人,而是雷鎮藩。

  幾名沈南天的隨從看清來人,嚇得立刻跪下,「屬下拜見將軍大人。」

  而他因為太震驚了,一時回不了神,也忘了要放開香衣的手。

  「沈南天,你還不放開那位姑娘的手嗎?」雷鎮藩沉聲喝問。

  「是!」他一驚,馬上放開香衣,並單腳跪下。

  雷鎮藩沒想到自己第一次進到凜泉城,就撞見沈南天在調戲良家婦女。看來,關於他的許多傳聞是真的。

  趨前一步,聞到了沈南天等人身上有酒味,不覺濃眉一蹙,面露不悅。

  「大白天就進城來買醉,你們可真對得起朝廷百姓。」

  沈南天等人不敢吭聲,甚至連抬頭看他一眼都怕。

  他們聽說雷鎮藩治軍嚴格,凡是侵擾百姓者,皆難逃重懲嚴罰。這會兒不僅讓他撞見他們大白天喝酒,還看見他們當街調戲民女……

  「將軍,屬下知罪,請將軍饒恕。」未等他開口懲罰,沈南天已先求情。

  雷鎮藩沉吟須臾。這傢伙好歹是唐顯德的外甥,又是蟒營的千夫長,而他初掌鎮北兵權,為免橫生枝節,看來只得先網開一面。

  「下不為例,快從我眼前消失。」

  「是!」他一說完,沈南天等人飛快的起身跑開。

  看著他們離去的身影,雷鎮藩臉上仍有一絲慍色。

  轉頭,他看著木然站在一旁的女子,「姑娘,真是抱歉,在下治軍不嚴,才會……」

  話沒說完,他的心神便讓她那凝視他,還泛著淚光的雙眼給攫住。

  她是個美麗絕倫的女子,他記得她。但他之所以記得她,不是因為她的容貌出眾,而是記得她的眼淚。

  「你是上次那位姑娘?」他不會認錯人,她就是那天摔在馬隊前,還望著他直掉淚的女子。

  「……」看著伸手可及、朝思幕想的人,香衣不禁激動得掉下眼淚。

  「姑娘?」看見她又落淚,雷鎮藩心頭一震。

  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她一見到他,便流淚?

  「姑娘,你……」他努力回想自己跟她之間可能會有的一點點關聯,但沒有,他絕對不認識她。「姑娘為什麼每次看見在下就……」

  香衣急急抹去眼淚,「我……我……」想讓他知道她是誰,但又不知該如何開口。

  「鎮藩哥。」這時,慶禎從一旁的布店走了出來,手上還抱著一足花色鮮艷的紅色錦緞。

  看見香衣,他警覺的睇著她,「這女人是……」

  「她是上次摔在馬隊前的那位姑娘。」

  「她在這裡做什麼?」他上下打量著美艷得猶如畫中狐仙的她。

  「她剛才被幾個蟒營的人騷擾,所以--」

  「一定是她太招搖了吧?」慶禎打斷他,毫不客氣地說:「長了一張狐媚臉,也難怪男人會纏上她。」

  「慶禎!」雷鎮藩濃眉一皺,沉聲制止他。

  香衣難掩委屈地垂下臉。聽見「將軍夫人」說自己長了張招惹男人的狐媚臉,她真的很難受。

  如果可以,她也不要這張漂亮的臉--這張讓她無法在鎮藩哥面前輕易說出自己便是香衣的瞼。

  「姑娘,真是抱歉,他……」

  「不要緊的,將軍。」她幽怨一笑,「惹夫人不悅,該道歉的是我。」

  「夫……」雷鎮藩一怔,轉頭譽了慶禎一記。看來,她把慶禎當女人,而且是他的女人。他想解釋,轉念一想,似乎沒解釋的必要。

  「多謝將軍方才為民女解圍,告辭。」香衣一福,轉身走開。

  而轉身的同時,她強忍的淚水如衝破河堤的洪水般傾瀉。

  她的心好痛,像是有人徒手挖開她的胸口,用力的掐住她的心臟般,教她痛到幾乎快喘下過氣來。

  突然,她眼前一黑,整個人失去意識。

  看見還沒走出自己視線範圍的姑娘突然倒地不起,雷鎮藩立刻趨前探看,發現她已失去意識,索性一把將她抱起。

  「你這是幹麼?」慶禎快步走了過來,看著被他抱在懷中的女子,「她怎麼了嗎?」

  「她昏過去了。」

  「那又怎樣?」他一臉不悅,「你這是在憐香惜玉嗎?」

  聞言,雷鎮藩心頭一撼。

  憐香惜玉?除了香衣,他幾時憐過香、惜過玉?人生至今,除了香衣,他不曾對哪個女人心動過。但不知為何,這個女人卻莫名的牽動著他的情緒。

  一定是因為她看著他的眼神,還有那說來就來、萬分憂愁的淚水。

  「你別那麼壞心眼。」雷鎮藩瞥了他一眼,「一定是你剛才當著她的面那麼說她,她才會委屈到昏倒吧。」

  「我哪裡說錯她了?她是一臉狐媚啊。」慶禎沒好氣的瞪著她,「上次摔在馬隊前,這次又昏死過去,我看她是存心的吧。」

  「你在胡說什麼?」

  「不信?」慶禎伸出手,「我狠狠掐她一把,看她醒不醒。」

  「胡來!」雷鎮藩擋住他的手,「你不是認真的吧?」

  「有必要,我會戳她一刀。」別有目的的狐狸精別想巴上他的英雄。

  雷鎮藩挑眉一笑,「原來你會撂狠話啊?『慶禎小姐』。」

  慶禎羞惱的瞪他一眼,「我告訴你,她怪怪的。」

  「你才怪怪的。」說罷,他轉身就走。

  「你要抱她去哪裡?」慶禎不悅地問,「你知道她住哪裡嗎?」

  「她應該是城裡的人,隨便找個人來問問吧。

  來往的百姓好奇的看著抱著姑娘的他,但沒人靠過來。因為,不少人都在官道上見過他,知道他的身分。

  因顧忌他的身分,即使看見他抱著香衣,也沒人膽敢上前說話。

  這時,一名天真的稚童跑了過來,「叔叔,你為什麼抱著香衣姊姊?」

  聞言,雷鎮藩陡地一震,驚疑的看著稚童。「小孩,你說她是誰?」

  稚童的母親驚慌的跑過來,一把揪住稚童,連聲道歉,「將軍大人,我孩兒年幼無知,還請將軍饒恕。」

  「你認識這個姑娘嗎?」雷鎮藩神情凝肅的追問著。

  婦人睇了一眼昏在他懷裡的香衣,囁嚅回道:「她、她是香衣姑娘。」

  她叫香衣?是同名,還是只是同音?

  「你說她叫香衣?」他直視著認得她的婦人。

  「是、是啊,她是住在香具山上清淨庵裡的香衣姑娘。」婦人被他的反應嚇得一臉驚惶。

  這時,慶禎捱過來,「她住在尼姑庵裡?」

  「是的,夫人。」婦人看著握在雷鎮藩身邊的他,自然將他視作將軍夫人。

  「那好。雷鎮藩,你就隨便找個人把她送回尼姑庵。」

  他濃眉緊敏,不悅的瞪了慶禎一記。「我送她回去。」

  說罷,他抱著她往前行。

  慶禎大吃一驚,立刻追上,「你為什麼要親自送她?」

  雷鎮藩不理會他,因為他也回答不了他的問題。

  為什麼要親自送她?因為她名叫香衣嗎?或許吧?他也迷惘了……

  「雷鎮藩,立刻遣人去尼姑庵,叫她們自個兒來接她回去就好了。」

  「慶禎,你太吵了!」他語氣不耐地輕斥。

  「我說了,叫尼姑庵的人來接她。」

  「那好。」雷鎮藩替了盛氣凌人的他一眼,存心掛他的氣,

  「把她帶回府邸,再差人去通知清淨庵的人吧。」

  「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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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香具山下,將軍府邸,溯玉齋。

  香衣幽幽轉醒,隱約聽見自己悲哀的低嗎。「鎮……」

  「唉,你醒啦?」

  一個陌生的聲音鑽進她耳朵裡,令她驚醒--倏地睜開眼,看見的是一張漂亮精緻的臉。

  「你也該醒了吧?」慶禎兩眼充滿敵意的盯著剛剛甦醒的她。

  她嚇得像隻活魚般瑞了起來,看看陌生的四周,再看看美人,「這裡是……」

  「將軍府。」他沒好氣地回答,「你再不醒,我可真的要拿刀戳你兩下。」

  香衣惶惑地問:「夫人,我……我為什麼會在這裡?」

  「因為你昏倒在鎮藩哥的面前。」冷哼一記,他忽地欺近她,「我看你是裝昏的吧?」

  香衣立刻搖頭,急著解釋,「不是,絕不是,我……」

  她昏了過去?為什麼?太傷心嗎?而鎮藩哥又為什麼將陌生的她帶回將軍府?難道他感覺到什麼?或是……

  「喂,你這狐狸精!」慶禎盯著她警告,「你一而再、再而三的出現在鎮藩哥面前,是不是想勾引他?」

  聞言,她瞪大了眼睛,「夫人,你誤會了!」

  他的嫩妻以為她想勾引她丈夫?老天,她還真希望自己有那種勇氣。

  「你幾歲?」慶禎問。

  「二十有五。」

  「還沒嫁人?」

  「嫁了。」香衣照實回答。

  「什麼?!」他一驚,「你嫁人了,為何住在山上的庵堂?」

  「我……」

  「哼,」未待她說完,慶禎已一陣搶白,「該不是你招蜂引蝶,惹火了夫家,所以被選到尼姑庵去思過吧?」

  她簡直不敢相信對方竟有如此的想像力。「夫人誤會了,我丈夫已經過世。」

  聞言,慶禎微頓,有一點點的歉疚跟心虛。

  「喔,是……是這樣啊。你是因為丈夫死了,才上山吃齋念佛嗎?」

  不,她的狀況可複雜多了,不知如何向鎮藩哥的妻子說起。

  「慶禎?」此時門外傳來雷鎮藩的聲音。

  兩人同時望向門口,只見他一臉不悅的瞪著慶禎。

  「你在這裡做什麼?」說著,他走了進來。

  看著他,香衣的心又揪了起來。她不敢多看他一眼,不自覺的低下頭。

  「我來看她醒了沒。」慶禎回得理直氣壯,「我跟你說,這位姑娘是因為死了丈夫才到尼姑庵去修行。」

  雷鎮藩微怔。她名叫香衣,也死了丈失?這麼巧?

  「姑娘,你叫香衣?」他注視著她問。

  她一驚,猛地抬起臉來,「嘎?」

  他知道她的名字了?他已經認出她了嗎?即使她已換了一張臉……

  「是大街上的一位婦人告訴我的。你真的叫做香衣?」

  迎上他那急切的眼神,香衣心一緊。他對香衣這個名字有反應,這麼說,他還惦記著她、沒將她忘懷?這麼一想,她不禁感到欣慰。

  「是的,民女叫香衣。」

  「香氣的香,衣裘的衣?」

  「……是。」他是否會因此多注意她一些?是否會憶起過往的種種?是否……喔不,現在的他已是有婦之夫。就算自己願意做小,他的夫人也不會答應的。

  「鎮藩哥,你幹麼一直問她的名字?」慶禎意識到什麼,狐疑的盯著他,「難道說那個女人的名字也叫香衣?」

  聞言,香衣一震。他妻子知道她的事?他在妻子面前是怎麼提及她的?他會向他的妻子提及她,是否表示他一直沒將她忘記?

  想著想著,她又忍不住紅了眼眶,心情激動的看著他。

  她好想告訴他,她就是他的香衣,雖然她樣貌已變,但愛他的心卻一如往昔。

  對,告訴他,現在就告訴他!「那個……我--」

  「將軍。」外面傳來的聲音打斷了她。

  一個丫鬟走了進來,「山上清淨庵的師父來帶這位姑娘。」

  「知道了。」雷鎮藩應了一聲,轉頭看著她,「香衣姑娘,你好些了吧?」

  她點點頭,臉上有抹悵然。

  還不是告訴他的時候吧?就這麼突然跟他說「我是你以為死去的香衣」,他會認為她是瘋子或是騙子吧?再說,看他跟年輕妻子似乎十分恩愛,要是她貿然說出此事,會不會擾亂他平靜的生活?

  「好些了就趕緊回山上的尼姑庵吧。」慶禎像是連一秒都不願留她,「以後別再昏倒在鎮藩哥面前了。」

  此話一出,雷鎮藩立刻給他臉色看。

  「慶禎,你在說什麼?」

  香衣明確的感受到敵意,不禁尷尬致歉,「抱歉,打擾了。」說罷,她立刻下來穿上布鞋,急忙走出房間。

  ※ ※ ※

  「鎮藩哥!」慶禎拿著從京城梢來的信,急急忙忙的跑進雷鎮藩的書齋。

  正在寫家書的他擱下筆問:「又怎麼了?」

  「是我皇兄派信使送來的信。」他將皇上的親筆信函交給他。

  接過信函,雷鎮藩檢查了下上頭的封蠟。那特殊的龍紋,確實是皇上所屬。

  破壞封蠟,拿出裡面的信紙,他快速的看了一遙。

  「我皇兄信上說了什麼?」慶禎迫不及待的問:「他提到我的事嗎?」

  「嗯。」點頭。

  「該不是要我回京城了吧?」他緊張地又問:「我可是不回去喔,雖然這裡無聊透了,但至少聽不見他一天到晚的叨念。」

  雷鎮藩笑說:「皇上沒要你回去,只問你是不是變得有男子氣概了些。」

  他挑眉扁嘴,「不可能,我一輩子都是這個樣子了。」

  微蹙眉,不解的端詳他,「你是說真的?」

  「當然。我喜歡做這樣的打扮,我想當女人。」

  「什麼?」雷鎮藩眉心一擰,驚疑地問:「你不是因為好玩才這麼打扮?」

  「不是。」語氣很肯定,「我想當女人,因為我覺得自己是女人。」

  他驚異的看了他好一會兒,「我真有點說不出話來了。」

  「你瞧不起我嗎?」

  「沒有,我只是覺得不可思議。」雷鎮藩蹙眉笑問:「為什麼你想當女人?」

  「就是喜歡。」慶禎不知想起什麼,盯著他,「你覺得我是假女人,對吧?」

  他苦笑,「你本來就不是真女人。」

  「所以你喜歡真女人,像那隻狐仙那樣?」

  「狐仙?」雷鎮藩微訝,明白他指的是那位香衣姑娘,「拜託你別再叫人家狐仙了。」

  「她本來就長得一臉狐狸精的樣子。」慶禎直瞅著他,「她該不是你喜歡的類型吧?」

  「不是。」他斬釘截鐵的回答。

  「可是她也叫香衣。」

  「但她不是我的香衣。」

  「你的香衣?」慶禎輕吟一記,「你還真愛她呢。」

  是的,他愛她,還愛著她。

  已經五年過去,他對她的思念及愛意未減半分。也就是因為這樣,當他知道那女子也叫香衣時,才會有那種奇怪的反應。但不管如何,她終究不是他的香衣。

  只是,為什麼她的身影常會突然竄進他的腦海,然後跟他記憶中的香衣重疊在一起?就因為她們同名嗎?

  「她已經死了五年了,你想打一輩子光棍?」

  「你還真愛管我的事。」雷鎮藩無奈地嘆道。

  「難道除了她,你從沒對哪個女人動過心?」

  「沒有。」他毫不遲疑的回覆。

  慶禎一臉懷疑,「那個狐仙呢?」

  「你又叫人家狐仙?」他濃眉一皺,「人家有名字,她叫香……」

  這個名字突然卡在他的喉頭,怎麼都出不來。

  「雖然她嫁過人,是個寡婦……」慶禎閒閒地說:「但如果你不在意,倒是可以……啊!」話未說完,他的脖子已被雷鎮藩一把勾住。

  他用另一隻手揉亂慶禎梳理得整齊漂亮的髮型,「臭小子,你要是有空在這兒胡說八道,不如跟我練習角力吧!」

  慶禎尖叫著,「雷鎮藩,你這個老傢伙,不准弄亂我的頭髮!啊--」

  「我不過大你十歲,一點都不老。」

  「啊。放開我。啊--」不管他如何大聲嚷囊,雷鎮藩都充耳不聞,硬是將他拉到了外面。

  ※ ※ ※

  走在山中小徑仰頭一看晴空萬里,但往前望去,卻是霧茫茫一片,如夢似幻。

  時間一晃,住在香具山腳下已月餘,今天之前雷鎮藩還不曾進過山。

  他想,他有點在意,因為山上住著她-一個也叫香衣的女人。

  不知為何,他就是在意她,尤其是她望著他的時候,那微泛淚光的黑眸。

  她的眼神總讓他覺得……她認得他,而且是在很久很久以前。但明明以前他們根本就不相識。

  想起那個活的香衣,竟讓他心裡有種罪惡感。

  他的香衣雖已去世五年,但這五年來,別說是心裡,他就連看都不曾多看任何女人一眼。但現在,他卻不時的想起那個住在山上的女人。

  他覺得自己對不起香衣,難道是他寂寞太久?

  他今天終於進山,他渴望什麼?又期待什麼?

  香衣,你會怪我吧?我竟然在意著另一個女人,只因她與你同名。

  雷鎮藩在心裡這麼想著的同對,霧氣籠罩的前頭隱約出現一道身影。

  他與對方越來越近,終於一陣輕風拂來,吹開了霧氣,教他們都看見了彼此。

  「咦?」雪鎮藩簡直不敢相信自己居然遇見了她。

  而香衣也驚訝的看著他,「鎮……將軍?」

  她差點喊出他的名字。自那日之後,他們已十餘日未見,她沒有一天不想他,但越是想他越是心痛

  好幾個想念他的夜晚,她差點想摸黑下山跑到將軍府邸去找他,然後告訴他,她就是香衣。

  但最終理智戰勝了一切……喔不,是對他的愛戰勝了一切。

  她不忍破壞他平靜的生活。

  就算他心裡對她還有愛,但他已經娶妻卻是不爭的事實,她實在不想令他為難,更不想壞了他的婚姻。

  跟著淨心師父打坐數日,她下了個決定--他若認不出她,她便永遠不認他。

  大聲說出口是一種愛,放在心裡亦是一種愛。

  若她只能這樣愛他也只好認命。

  「將軍怎會上山來?」見他未帶任何狩獵工具,那麼,是想到哪間山寺或是庵堂參拜,或是……他當然不可能是為了來看她,現在的她,根本不是從前的她。

  如果他是為了見現在的她而上山,那豈不表示--有著已逝的舊愛及年輕妻子的他,根本是個見異思遷之人?

  「聽說山上有許多奇景,我特地上來看看。」他隨口說說,因為連他都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為了什麼上山。

  「原來是這樣。」知道他不是為了自己而來,她鬆了一口氣,但同時,胸口又不知怎地揪了起來。

  見她手上提了個籃子,雷鎮藩問道:「姑娘在做什麼?」

  他特意不喊她香衣姑娘,因為喊她「香衣」,讓他的心情很複雜。

  「我出來摘採一些山菜及野菇。這種天氣常常可以發現野菇群。」說著,她讓他看看籃子裡半盛的收穫。「要是將軍不嫌棄,待會帶一些下山。」

  「那怎麼好意思?」

  「不要緊,不是什麼珍稀之物……」她忍不住問道:「呃!將軍夫人呢?她沒跟你一起上山賞景嗎?」

  雷鎮藩微頓。雖然他沒必要解釋,但每次聽她或是不知情的人說慶禎是他的妻子,他的脖子後頭就莫名的癢起來。

  「慶禎他並……」話未說完,他聽見劃破空氣的尖銳聲音,同時,一支黑色箭矢自她的側邊疾射而來--

  他沒有時間提醒她,一手拉住她,一手則冒險的去接那行進中的利箭。

  「啊!」突然被拉住,香衣一個腳步不穩,便跌進了他懷裡,還沒反應過來,只聽啪的一聲,她轉頭一看,只見他手心裡牢牢抓著一支箭矢。

  她這才明白,要不是他,她應該已經被射傷,甚至是被射死。

  「抱歉。」雷鎮藩放開她,「你沒事吧?」

  「我、我沒事,你……」她不安的看著他的手。

  鮮血從他緊握的手心流了下來,滴落在地上。

  她陡地一驚,立刻抓住他的手,「你受傷了!」

  他一笑,「不礙事。雷某在戰場上受過更嚴重的傷,這點傷死不了人。」

  「請不要隨便把死字掛在嘴上。」她情緒激動得含淚輕斥。

  迎上她淚光閃閃的黑眸,他的心一顫。她在擔心他嗎?還是她想起了誰?難道她的丈夫便是死在戰場上?

  箭頭劃破了他的掌心,灼熱又刺痛。但不知為何,看見她的淚,他的心更熟、更痛。這時,遠處有人接近,而且不只一人--

  「就是在這個方向,快!」

  「大人一定射到那頭小鹿了。」

  「哈哈哈,今晚讓本大爺幫你們加菜。」

  沈南天帶著幾個狗腿跟斑來到香具山狩獵。自他舅父唐顯德戍守北境,香具山就成了他們甥舅倆的專屬獵場。

  沿著小鹿可能逃竄的路徑,一干人追了過來。但在他們面前的,不是受傷的小鹿,而是一男一女。

  「喂,你們看見我的鹿嗎?」他朝他們粗聲粗氣的問道。

  當那對男女轉過頭來,直教沈南天等人嚇得魂飛魄散,尤其是看見那男人手裡抓著箭矢,鮮血不斷從手心裡流出時。

  「原來是你。」在這山裡胡亂射箭的竟是他。不過也不意外,據說他們甥舅兩人熱衷狩獵,簡直把香具山當成是自家獵場。

  「將軍。」沈南天等人連忙下跪。

  「這是你的箭吧?」雷鎮藩將沾了自己鮮血的箭矢丟到他跟前,「你難道不擔心誤傷無辜?」

  沈南天不敢說話。

  「你們這些人不在營中操兵演練,居然跑到這兒來打獵,還真有閒情逸致。」

  「屬下知罪。」他囁嚅請罪。

  真倒霉!在城裡大街上戲弄香衣被他活逮,跑到香具山來打獵也……看來,自己跟他真是八字犯沖。

  「我聽說香具山自古以來便是靈修之處,你與唐將軍卻將這兒當作私人獵場,簡直不可思議。」雷鎮藩的聲音不疾不徐,聽不出一絲怒意。

  但聽在沈南天等人耳裡,卻莫名的教他們膽戰心驚。

  「從今以後,香具山不再是你的獵場,要是再讓我知道你上山打獵,絕對軍法處置。」

  「屬下遵命。」沈南天等人畏懼的答應著。

  「還不滾?」雷鎮藩聲音一沉。

  「是!」他們飛快的站起,然後轉身就跑,像是擔心他隨對會改變主意,將他們重懲一番。

  看他們逃得比鹿還快的身影,雷鎮藩蹙眉一嘆,卻聽見一聲布科撕裂的聲音,轉過身,已見香衣撕下抽子的一角,神情擔憂的看著他。

  「將軍,請伸出你的手。」她說。

  他一愣,退疑的將手給了地。

  看見他手心的傷,皮開肉綻,香衣的心一揪。再想到他說自己曾受過更重的傷時,她再也忍不住的掉下眼淚。

  她一邊幫他將傷口止血,一邊淚流不止。

  而這一幕,攫住了雷鎮藩的心神。

  那一瞬間,他感覺面前的她是自己所愛的那個香衣,但她明明不是。

  濃眉一擰。他是怎麼了?光是從外表列斷,就知道她不是他的香衣,為何腦子裡會有這麼奇怪的想法?

  他得離她遠一點,得跟她保持距離,不然他會更迷惘、更混沌。

  於是,他抽回了手,「真的不礙事,害你弄壞了衣服,真是抱歉。」

  香衣感覺到他刻意拉開距離,胸口一陣抽緊悶疼。

  也是,畢竟他是有婦之夫,在將軍府中,有個如花似玉的美嬌娘正等著他。

  「姑娘回去的途中請小心。在下告辭。」說罷,雷鎮藩轉身,邁開大步離去。

  看著他那毫不留戀的身影,香衣終於在他消失於山徑那頭時,哭出了聲音。

  ※ ※ ※

  鎮北軍,蟒營千夫長營帳裡,沈南天正喝著悶酒,一旁陪著他的是兩個跟他臭味相投的狗腿跟班。

  「嘖!真他奶奶的熊,去!居然不准我打獵,我操!」想到雷鎮藩活生生將他在這無趣的地方唯一的樂趣給剝奪了,他不禁咬牙切齒。

  「大人,咱們可以上赤頭山去打獵呀,那兒又不禁獵。」

  「去你的!」沈南天不悅的拿花生殼丟去,「老子就喜歡香具山!」

  見他大少爺今天似乎特別暴躁易怒,兩人都不敢再說話。

  沈南天抓起酒瓶,仰頭暢飲,那透明玉液自他嘴角滴落,他以手背抹了一把,然後將酒瓶重重摔在地上。

  「哼!舅父在時,我愛怎樣便怎樣,他來了以後,東管西管,現在連打獵都不准了……」

  「大人,我看準跟那庵堂的女人脫不了關係。」其中一名狗腿跟班道。

  他雙眼一瞪,「你說的一點都沒錯。那姓雷的不准我們上山打獵,他卻自個兒上山去獵艷了,哼。」

  「大人,我看他跟那女人一定有曖昧。」

  「啐,」沈南天白他一眼,「這還要你說嗎?那女人長得像糖霜似的,是男人都會想沾一下、嘗一口……」說完,又咕嚕咕嚕的喝了幾口酒。

  「那姓雷的跟我搶女入在先,現在又禁止我打獵,遲早我會討回來的!」

  ※ ※ ※

  雷鎮藩剛到府邸,迎面而來的慶禎一見他手心上纏著一塊布,又沾染了大片血跡,立刻跑了過來。

  「你怎麼回事?」抓起他的手問:「被狗咬了?」

  他好氣又好笑的白他一眼,「你才被狗咬。」

  「不然呢?」慶禎斜瞥他一眼,「莫非是讓山上的狐狸咬了?」語氣酸得很。

  他微頓,「你在說什麼?」

  「我聽李鵬樹說了,你上香具山去,對吧?」

  雷鎮藩甩開他的手,沉默的往前走去。

  慶禎跟上,像隻麻雀似的在他耳邊嘰嘰喳喳叫個不停。

  「還說你的魂沒讓那狐仙給勾去,你是去看她的吧?她都已經在尼姑庵裡了,你幹麼去招惹她啊?我告訴你,她那死去的丈夫可是會死不瞑目,搞不好半夜跑來找你……」

  「夠了。」雷鎮藩終於被他轟炸到受不了而沉下臉,「我警告你別再胡說。」

  眉心一擰,嬌悍道:「我可是堂堂十四皇子,你敢對我出言不遜?」

  他一手拎住他的衣領,像抓小貓似的。「皇上把你交給我,我愛怎麼不遜就怎麼不遜。看你整天穿著女人的衣服跑來跑去,真的教我火大!」

  迎上他那犀利的眸子,慶禎一驚。「你……你想幹麼?」

  雷鎮藩眼底黔光一閃,「脫掉你的衣服。」

  「什麼?!不要,救命啊!」慶禎呼天搶地的大叫,引來府中護院及僕役丫鬟們的側目及注意。

  看著總是女裝打扮的他被將軍拎著,大家都偷偷的笑。

  「雷鎮藩,我要殺了你!」

  「你看這樣多好,哈哈哈……」雷鎮藩的笑聲蓋過了他的咒罵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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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在城裡時,香衣就察覺到有人在跟著她。一開始她以為只是個同路人,直到出了城,那人卻跟了上來,她便幾乎可以確定他在跟蹤自己。

  在這凜泉城裡,有誰會跟蹤住在山上庵堂裡的她?

  不管身後是誰,她加快腳步想擺脫他,然而那人也快步跟上。自知擺脫不了,她決定面對他。

  「你是誰?!」她停下腳步,猛然轉身質問。

  在她身後不遠處,有個小販模樣的男子,戴著帽子,無法看見整張臉,帽簷底下的神情有點激動,唇角還懸著欣喜的笑容。

  他並非凜泉城的居民,她根本不認識他,但他臉上卻有著他鄉遇故知的喜悅。

  突然,他朝她大步走來。香衣還沒反應過來,他已伸出雙手將她緊緊抱住。

  她吃驚又生氣的推開他,男子不以為意的哈哈大笑,然後摘下帽子。「怎麼,認不得我了?我是懷靜呀。」

  香衣一臉困惑。

  「可別說我已經老到你認不出了,莫渝。」他說。

  聽見莫渝這個名字,她愣住了。那是淨心師父發現她時,在她身上找到的玉石圓章上頭所篆刻的名字。也就是說,眼前這個男人認識莫渝。

  她一直以為自己不會遇到莫渝生前所認識的人,沒想到五年後的今天……

  眼前的這個人一定很高興再見到莫渝,但她如何告訴他,他眼前所見的女子已不是莫渝了呢?

  「我真的沒想到會再見到你,大家都以為你已經死了。」

  大家?什麼大家?

  「你五年前隻身前來北境與璽王密會,沒想到一去不復返,就連璽王都說沒見到你。」男子疑惑的看著她,「你跑到哪裡去了?為什麼沒……」

  見她一臉迷惘的表情,他警覺地問:「難道你不是……」

  他忽地抓起她的左手,「你就是莫渝,這燙疤假不了。」

  「我……」

  「你為什麼要假裝不記得?發生了什麼事?」他神情凝肅的瞅著她。

  香衣一時答不上話。她所宿著的這個身體是屬於一個名叫莫渝的女人,但她根本不知道莫渝是個什麼樣的女子、有著什麼樣的過去。

  他說莫渝五年前隻身前往密會被流放北境的璽王,也就是說莫渝認識璽王?她跟璽王是什麼關係?又是什麼身分?能與璽王密會的莫渝,應不是尋常的女子吧?想著想著,她突感一陣寒顫。

  「莫渝?」

  「我……我叫莫渝嗎?」她無法對他說莫渝已經死去,現在在這身體裡的魂魄是個名叫香衣的女子,遂決定裝失憶,順便套出莫渝的身分及與璽王的關係。

  聞言,他一震,「你忘了?」

  「是的,我五年前在香具山上被一位庵主發現時,便已忘了自己是誰,來自何方,庵主還幫我起了一個新名。」她遲疑的睇著他,「你叫懷靜?你認識我?」

  聽她說自己失憶,他反倒有點顧忌起來。「嗯,是啊。你什麼都忘了?連你來此的目的都……」

  感覺出他對自己起了戒心,香衣立刻從腰帶裡摸出那玉石圓章。五年來,她幾乎都帶著它。目的是在提醒自己,感謝這個將身體給了她的陌生女子。

  她將圓章遞給他,「當時我身上帶著這個,原來上面刻的是我的名字?」

  他接過圓章細細觀看,「果然是你的章。」

  他將圓章還給她。

  「我真的叫莫渝?我是……」

  「這兒不是說話的好地方。明日掌燈時分,你到城裡雁來客棧。」

  「我怎麼找你?」

  「我會找你的。」他說。

  擔心給清淨庵帶來麻煩,香衣不敢將此事告知淨心師父等人。

  翌日中午,她便獨自下山,並留下晚上會留在城裡過夜的字條。

  她十分忐忑,總覺得事情似乎不像表面上那麼單純。那個名叫懷靜的男人說她隻身前來,所以他們並非本地人。那麼,他們來自何方?為何在此時來到由鎮藩哥負貴戍守的北境?

  雖然貿然的去見他們實是不智之舉,但她卻不得不冒險一探。

  掌燈時分,她來到了雁來客找,四下張望,並未看見那名叫懷靜的男人。

  待了好一會兒,正準備向掌櫃打聽,突然一個身著黑衣的女子來到她面前,直盯著她看,讓她很不自在。

  「姑娘,我們認識嗎?」她忍不住問道。

  「懷靜沒騙人,你真的失憶了。」女子撇唇一笑,「真是想不到,從前那個高傲野蠻、目中無人、人稱『毒狐狸』的莫渝,居然變成膽懼無害的良家婦女。」

  毒狐狸?那是莫渝的綽號?聽起來似乎不太妙。「姑娘,你是……」

  「你不記得我?」女子冷哼一聲,「我是素浪,你的師妹。」

  莫渝跟這個素浪是師姊妹的關係?她們師承同門?還是某個組織的人?

  「走吧,」素浪轉身,「大家都想看你呢。」

  香衣不安的尾隨著她,來到了客棧後院一間高約三十尺的樓前,兩人一前一後上到二樓,進到其中一個房間。

  門一打開,她先看見的是懷靜,而另外的兩個男人,她一個都不認識。

  「莫渝,你來了?」懷靜站起身,十分興奮的上前。

  香衣不知該說什麼,只能衝著他傻笑,然後疑惑的看著其它人。

  「你們看,真的是莫渝吧?」懷靜興匆匆道:「我跟他們說對,他們還說我是大白天見鬼了呢。」

  「你失憶了?」一名頭髮披散在肩,看來不修邊幅的男子盯著她問。

  「我……我什麼都不記得了,對不起。」

  「噗嗤!」另一名男子笑了出來,「對不起?我看你不是失憶,是根本被誰附身吧?我們認識的莫渝可不是個禮貌的人。」

  「莫渝,他是司命。」懷靜指著那散髮男子,然後再指著剛才笑出聲的男子,「他是白焰。」

  「我們……我是說我跟你們是……」

  「我們都是六絕門的人。」懷靜說:「師父將他的絕技分別傳授給我們,你學到的是用毒。」

  聞言,香衣陡然一震。用毒?這個身體的主人曾是個以毒藥加害他人的女子?

  白焰看著她,「我看,你連六天都給忘了吧?」

  「六……天?」她微怔。

  「六天是我們的師兄,他是你在這世上除了師父外最愛的男人。」

  香衣愣住,「那他……」

  「他五年前死在一把名叫虎徹的神刀之下。」白焰為她解惑,「如今那擁有神刀的男人就在香具山腳下。」

  香具山腳下?虎徹?難道他指的是虎嘯將軍雷鎮藩?

  「莫渝師姊,說來聽聽吧。」素浪在來邊坐下,笑睇著她,「這五年,你都在做什麼?」

  「我被香具山上的庵主收留後,就一直待在庵裡吃齋念佛。」她如實說。

  語畢,他們全笑了起來。

  「吃齋念佛?」白焰促狹地調侃,「是在消彌你的殺業嗎?」

  殺業?莫渝曾經殺害許多人嗎?天啊!

  「所以,這五年你完全忘了從前的事,過著平凡的山居生活?」司命問道。

  她點頭,「要不是懷靜叫住我,我根本不知道--」

  「看來你也忘了當初來北境的目的。」

  白焰笑問:「你知道我們六絕門是璽王的秘密部隊嗎?」

  「白焰!」司命沉聲一喝,制止了他。

  「怎麼?莫渝是自己人呀。」他不以為意。

  「白焰,你真天真。」素浪冷笑一記,「她可是過了五年非莫渝的生活,天曉得她現在是誰。」

  聽他們的對話,香衣感覺他們似乎為了某種目的來此,但因為對自稱失憶的她有所顧忌,因此不願在她面前提及。

  「好了,難得重逢,咱們就好好的喝一杯吧。」懷靜話鋒一轉,「莫渝,今晚咱們就大醉一場。」

  香衣不知道自己是幾時離開客棧的,只知道當她行至城門時,天邊剛冒出幽微的光線。

  她醉了,醉得只剩下一點點的意識,足夠不洩漏自己的秘密,還有踏上歸途。

  行至山腳下,看著不遠處的將軍府邸,心想此時鎮藩哥與他的妻子應該還在睡夢中。一想到如今他枕邊已有了別的女人她就心如刀割。

  當年他說要娶春水城的尹二小姐時,她曾哭喊著無法祝福他,而現在,她已經能祝福他了嗎?

  不,她還是無法祝福他,只能不打擾、不破壞他的幸福。

  但,心實在太痛了,痛得她只能不停的掉淚。

  無力的她癱坐在路邊哭泣,哭到她的腦袋迷糊了起來。

  她覺得好累,閉上眼睛,她慢慢的失去意識,直到聽見有人叫她--

  「姑娘?香衣姑娘?」

  那是個男人的聲音。她想回應他,卻連應他一聲的氣力都沒有。

  「香衣姑娘?」

  隱隱約約地,她覺得那聲音好熟、好溫柔,那是她聽過且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聲音……啊,那是鎮藩哥的聲音呀。

  她欲回應,但腦子越來越沉,耳朵像是被什麼塞住,然後什麼都聽不見了。

  ※ ※ ※

  「這是怎麼回事?你為什麼將她帶回來?」慶禎看著躺在床上、渾身酒氣的香衣,有點激動的質問將她帶回來的雷鎮藩。

  「她醉倒在附近,我叫不醒她,總不能將她丟在路邊吧?」他看著沉沉睡著的香衣,「不知道她為什麼會喝得這麼醉?」

  「那還用說。」慶禎欺近瞪著她,「一定是山上的日子悶透了,她才會偷偷下山買醉玩樂啊。」

  「她不像是那種人。」

  「你又知道了?」他頗不以為然說:「弄不好,她根本是個享樂高手。」

  雷鎮藩濃眉一皺,「你還真是小鼻子小眼睛,虧你是個男人……」

  「我是女人。」慶禎氣憤的強調。

  他像是突然想起什麼,「我不是叫你不准穿女裝嗎?怎麼你又……」

  慶禎雙手環抱胸前,氣呼呼的瞪著他,「我告訴你,不准再剝我衣服。」

  「好,我不剝你衣服,但要燒光你帶來的衣服。」他轉身就要走出去。

  見狀,慶禎立刻拉住他,「不行!我……我會翻臉的!」

  「誰怕你翻臉?」雷鎮藩嗤之以鼻一哼。

  「雷鎮藩,我跟你拚命了!」為了保衛漂亮的衣裘,慶禎豁出去了,死命的揪著他的手、抓著他的衣袖,無論如何就是不肯放手。

  兩人拉扯時,只聽見床上傳來香衣的聲音。

  「別走……別走……」聽見她發出的囈語,兩人很有默契的停戰,並互覷一眼。

  「鎮……鎮藩哥,我跟你去……我……」

  聞言,雷鎮藩一震。她剛才喊的是他的名字嗎?

  怎麼可能?他聽錯了吧?她怎麼可能在睡夢中喊著他的名字?

  「雷鎮藩。」慶禎神情一凝,難得露出男人般犀利的眼神,「我沒聽錯吧?她在喊你的名字?」

  雷鎮藩內心驚疑不已。不是他聽錯,因為慶禎也聽見了。但為什麼?

  他本能地走向床邊,看著床上的她。地擰著眉心,流著淚,她的唇片微微張著,不知在呢喃什麼,突地伸出手在空中揮舞著,像是要抓住什麼。

  看著這樣的她,他的胸口突然一陣緊縮,想也沒想的抓住她在空中揮舞的手。

  一碰到他的手,她緊緊抓住不放,然後唇角漾著安心的微笑。

  「鎮藩哥,別走了……唔……」

  慶禎握過來,瞪大眼看她,然後再看看雷鎮藩,接著瞪著兩人握在一起的手。

  「雷鎮藩,你這是在幹麼!」慶禎盯著他審問,「你不是說你對其它女人沒感覺?你不是只愛那個天麓城的女孩?」

  是的,他對任何女人都沒感覺,哪怕她是天仙下凡,花神轉世,他心裡直至今日今時,都只有香衣。

  但看著在夢中哭泣,並喊著鎮藩哥的她,他的心好痛、好不捨。

  她也叫香衣,又在夢裡喊著他,這一切都只是巧合?

  那日在山上遇見她時,他曾下定決心要跟她保持距離,但這樣的意志卻輕易的就被這些巧合給摧毀了。

  「喂,狐狸!」慶禎衝著床上的她大叫,「你快給我醒醒!狐狸女!」

  他激動又粗暴的聲音,驚醒了神志有些恍惚的香衣。

  「這裡是……」話沒說完,她已看見自己抓著某人的手,而那手的主人是……

  「啊!」她陡地一驚,立刻放開手,彈坐起來,發現雷鎮藩跟他的妻子站在床邊。

  「你可醒了,」慶禎酸酸地說:「你這隻醉狐仙。」

  香衣尷尬又羞傀的低下頭,「這……這是……」

  天啊,她為什麼會在將軍府?她不是要回清淨庵?

  「姑娘,你倒在附近,我叫過你了,但你似乎很醉,我便將你帶了回來。」

  雷鎮藩定定的注視著地,「姑娘,你……」

  見他欲言又止,香衣露出迷惘的表情。而那表情,讓他覺得熟悉。

  「香……香衣姑娘,」這次,他喊了她的名字,「你剛才在睡夢中叫著在下的名字,你知道嗎?」

  聞言,香衣驚愕又慌張,「我……我真的……」

  她不是決定不驚擾他的生活,更不會與他相認,但卻在夢中喊了他的名字,老天,怎麼會這樣?

  「狐狸,」慶禎不悅的盯著她,「你幹麼在夢中鎮藩哥鎮藩哥的叫?」

  迎上對方帶著醋勁的眼睛,香衣尷尬又心虛。

  「對不起,我……我……」她恨不得把頭塞進自己的胸口。

  「香衣姑娘……」雷鎮藩低聲喚她。

  她抬起臉來,還泛著淚光的雙眼對上了他那琥珀色的眸子。

  「你為何在夢中哭喚著我的名字?」

  香衣蹙眉,「不是的,我……我喊的不是將軍……」

  不行,她絕不能承認。她愛他,所以必須成全他、圓滿他的人生。

  如今能帶給他幸福的女人不是她,而是他的妻子。

  「你明明喊著他。」慶禎懷疑的瞪著她,不懂她幹麼說謊。

  「夫人誤會了……」她低頭,囁嚅地說:「我喊的是我夫婿的名字,他……他不叫雷鎮藩,而是高……高振藩,是振作的振……」

  慶禎半信半疑,「天底下居然有這麼巧的事?你的丈夫叫振藩,而你又跟那與鎮藩哥無緣的女人同名?」

  「是的,只是巧合……」她心慌不已,「我在府上叨擾太久了,真是抱歉。」她急忙下床,套上布鞋。

  站定後,她朝兩人深深的一鞠躬。

  「將軍、夫人,我告辭了。」語畢,她小跑步的奪門而去。

  香衣離去後,雷鎮藩的心情無緣由的跌宕到谷地。

  儘管她有著一張跟香衣全然不同的臉龐,為何卻給他一種莫名的熟悉感?

  「你還沒回過神嗎?」慶禎拍了他一下,「人家都說亡夫叫高振藩了,你還在恍惚什麼呀?」

  「……」他也不知道那糾纏著、擾動著他的心的是什麼。

  「將軍。」李鵬樹匆忙的走了過來,「從京城來了一位宋大人。」

  「宋……」慶禎瞪大眼睛,「啊,一定是宋遠驥那傢伙。」

  「宋大人在哪?」雷鎮藩問。

  「屬下已將大入迎至聚賢齋。」李鵬樹恭敬的答覆。

  「嗯。」他沒再說什麼,便邁開大步,前往聚賢齋。

  見狀,慶禎也緊緊尾隨著。

  來到聚賢齋,只見一名神情嚴肅的男子坐在廳中,丫鬟正奉上熱茶。

  見雷鎮藩進來,他立刻起身一揖,「雷將軍……」

  「免禮。」雷鎮藩一笑,「宋大人請坐。」

  「宋遠驥,是我皇兄派你來的嗎?該不是要你來打探我的近況吧?」

  「王爺誤會了。」宋遠驥蹙眉苦笑,「遠驥是為要事而來。」

  他是京城密探局的重要人物,經常在各地為皇上打探所有他想知道的消息及秘密。

  雷鎮藩上回在天麓城,就是被密探局的人給逮到的。

  「宋大人,皇上要你轉達何事?」

  「將軍聽了可別驚訝。」雖然這裡沒有隔牆有耳的疑慮,宋遠驥還是本能的壓低聲音,「有密報,璽王在北境防線外,一個名叫九泉的地方活動著。」

  總是沒個正經的慶禎聞言,也嚴肅起來。「宋遠驥,你是說我二皇兄……」

  「璽王有謀反之心。」直言答覆。

  慶禎生氣了,「四皇兄當初饒他一命,將他放逐,他非但不感激,還……」目光一轉,「雷鎮藩,快,現在就調動兵馬殺他個措手不及!」

  「稍安勿躁。」他神情平靜的認為,「事情還不明朗,皇上若要我出兵,他會直說的。」

  「雷將軍說得一點都沒錯。」宋遠驥點頭一笑,「皇上遣我來,便是想請將軍密切注意防線外的動靜,而且要小心對方的探子已經進城。」

  「四皇兄是非到不得已,不願血刃親手足吧?」慶禎眉心一擰,「二皇兄可不會領情。」

  「皇上宅心仁厚,那也是他受到愛戴的原因。」宋遠驥續道:「總之,我與密探局的幾位弟兄會暫時待在北境,助將軍一臂之力。」

  「在下不勝感激。」雷鎮藩拱手一揖。

  「將軍客氣了。」宋遠驥難掩崇拜之情,「能與將軍共事,是在下與弟兄們的福氣。對了,有一事想請問將軍。方才在下進府對,在門口見到一名十分美麗的女人,她是……」

  「哈,」慶禎挑眉一笑,促狹道:「又一個男人被那隻狐狸給勾魂了。」

  「慶禎!」雷鎮藩瞪他一眼,轉而問宋遠驥,「宋大人為何問起那位姑娘?」

  「因為在下覺得她似曾相識。」

  慶禎不以為意,「別逗了,你是上輩子見過她嗎?」

  「王爺。」宋遠驥神情嚴肅,「在下可是非常認真,我真的覺得那位姑娘有點眼熟。」

  「宋大人認識她?」

  「不是認識,而是見過。」他皺著眉頭,若有所思,「奇怪,為什麼想不起她是……」

  「大人千里迢迢而來,想必累了吧?」雷鎮藩一笑,「先好好的休息一番,再想也不遲。」

  ※ ※ ※

  北境防線外,九泉。

  這是個荒涼的孤城,在城中聚集的都是一些逃亡通緝的邊緣人,還有來自各地的異族人士。朱成霄遭四皇子放逐後,便在六絕門掌門「絕煞子」的建議下,輾轉來到這個地方重起爐灶。

  北境守將唐顯德是個沒用的老傢伙,他原本信心滿滿,準備等到六絕門門徒抵達後,便一舉攻進防線內,拿下凜泉城做為他的基地。豈料人算不如天算,北境守將一夕之間換人,而且還來了個非常棘手人物--雷鎮藩。

  雷鎮藩是他皇弟的愛將,驍勇善戰,用兵如神不說,還擁有一把教人聞風喪膽的神刀虎徹。當年不知在他刀下折損多少將士,就連六絕門的大弟子六天,都命喪刀下。

  「璽王,」外有人來通報,「六絕門的素浪來了。」

  一聽是她,他眉開眼笑。「快請。」

  他十分喜歡素浪……不,應該說他最喜歡的是她的師姊,人稱毒狐狸的莫渝。他本有意納莫渝為紀,但她卻對他十分冷淡,只鍾情她師兄六天。

  五年前,絕煞子遣她到北境來與他密商,不科她卻從此音訊全無,人間蒸發。

  沒了莫渝,他打起了素浪的主意。素浪深諳惑術,光是個眼神就能蠱惑人心,而他就喜歡像她這種邪裡邪氣的女人。

  這時,她走了進來。

  「素浪,別來無恙。」朱成霄迎上前,笑視著她,「你還是美麗依舊。」

  「璽王過獎了,等聽過素浪今天特來轉達之事,恐怕璽王再也不會覺得素浪美了。」她與莫渝雖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同門師姊妹,卻有瑜亮情節。

  莫渝天資聰慧,學什麼都能很快上手,因此,師父絕煞子一直都喜歡莫渝多過她。不管在哪裡,只要莫渝在,她總會被忽略。

  「咦?」朱成霄疑惑的看著她,「何出此言?」

  「找到我師姊了。」

  「你師姊?你是說……」他陡地一震,「莫渝?」

  「是的。」素浪臉上沒有任何欣喜的表情,「懷靜在凜泉城發現了她,原來她一直都待在香具山。」

  「既然如此,她五年前為何突然失蹤?」

  「她失憶了。不知是什麼原因,她失去了所有記憶,然後就待在收留她的尼姑那裡。」

  聞言,朱成霄神情凝肅,若有所思。

  「璽王,我師姊已失去了價值,現在的她只是個普通的女人,早沒了用毒的本事。」素浪酸酸地說,「不過,這對璽王倒不是件壞消息,因為她連六天師兄都忘了。」

  他微頓,「你的意思是……」

  「璽王不是一直很喜歡她嗎?如今她忘了思慕之人,正是璽王奪愛之時。」

  聽她這麼說,朱成霄難掩喜色。但一發現素浪正沒好臉色的盯著自己,立刻斂起笑意。「你們會將她帶來吧?」

  「放心吧。司命師兄正在觀察她,若她無害,便會將她帶到九泉來。」說完,她拱手一揖。「素浪已將消息帶到,請允我先行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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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莫渝。」

  香衣摘採了一籃山菜,正準備返回清淨庵,卻聽見幽深的樹叢裡有人叫她。

  雖然她不叫莫渝,但這卻是讓她一聽見就會背脊發涼的名字。

  她轉身一看,只見男子從樹叢中走了出來。「懷靜?」

  「真好。」他一笑,「莫渝師姊已經記住我了呢。」

  懷靜雖比她年長,但進六絕門的對間比她晚一年,因此在輩分上是她師弟。

  「你……你怎麼會……」

  「你不是說自己住在香具山上的庵堂嗎?」懷靜注視著她,「師姊就住在不遠處的清淨庵吧?」

  聞言,她陡地一震。「你跟蹤我?」

  他笑說:「師姊誤會了,懷靜是問出來的。師姊打算一輩子待在庵堂裡?」

  「……」待在庵堂?如今他們已知她的落腳處,這會不會危及淨心師父她們?

  「師姊,你五年前是為了何事來到北境,可還記得?」

  她搖頭。

  「是奉師父之命前來密會璽王,商討復仇大計。璽王想奪回政權,而你……想為六天師兄報仇。」

  復仇?他們說六天是死在鎮藩哥的刀下,所以莫渝的報仇對象是鎮藩哥?

  「只可惜雷鎮藩在四皇子登基之後,便銷聲匿跡了,音訊全無……」懷靜沉默了會,「正所謂:『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莫渝師姊怎麼也想不到,雷鎮藩如今就在眼前吧?」

  就在眼前的意思是……香衣猛地一震,驚疑的看著他。

  「師姊現在與雷鎮藩是什麼關係!」懷靜直視著她,那犀利的目光彷彿要穿透她極力修築的心牆般。

  「那日師姊出城後,我便一路尾隨,沒想到竟撞見雷鎮藩將你帶回府中……師姊與他相識?」

  「有數面之緣。他曾帶著他的夫人上山拜佛,我們見過幾次。」她語氣淡淡地解釋。

  懷靜他們是璽王的人馬,跟鎮藩哥及當今皇上是敵對的兩方。

  為了能從他們口中知道更多關於璽王的事,並保護淨心師父她們,她必須跟鎮藩哥撇清關係。

  「夫人?」他微怔,「雷鎮藩娶妻了!」

  「是的。」香衣點頭。

  「慶禎夫人是位年輕貌美的大家閨秀。」

  她說完,懷靜露出了奇怪的表情,然後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她不解的看著他。

  「慶禎夫人?」他促狹道:「除非雷鎮藩愛的是男人,否則慶禎絕不會是他的妻子。」

  「男人?」

  「慶禎是貨真價實的男兒身,他是璽王的十四弟,自幼便做女裝打扮,是個偽娘。」

  聞言,香衣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那個如花似玉,還老是醋勁大發的慶禎,是十四皇子?是男人?

  「據說雷鎮藩在老家有個意中人,當初也是為了那女子而辭去宮職。」懷靜似笑非笑的看著她,「他將喝醉的你帶回府中,想必是對你有意。」

  「什麼?」她心頭一顫。鎮藩哥對莫渝有意?

  「莫渝師姊你……」懷靜目光一凝,「你還是我們的人吧?」

  迎上他銳利且審視的目光,她警覺地小心回應,「你的意思是……」

  「師姊與我們自幼一起長大,情同手足,難道不想離開庵堂,跟我們同行?」

  「可以嗎?」雖然她不懂兵法,但也聽過「擒賊先擒王」或是「一網打盡」。

  她當然也可以立刻到將軍府去將此事告知鎮藩哥,但那麼一來便可能打草驚蛇,讓璽王與他的餘黨趁機而逃。

  正所謂:「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就算得冒著被識破或被殺害的危險,她也要進入他們的核心。

  「司命跟素浪似乎對我有所疑慮,他們……能接受我嗎?」她故作憂慮。

  「司命師兄向來小心,至於素浪,她本就嫉妒你……我與白焰可是很歡迎你歸隊。」

  「當真?」她驚訝的看著他。

  「當然。雖然師姊已忘了如何用毒,但還是能派上用場的。」

  「咦?」她微怔,「派上用場?」

  「嗯。」懷靜點頭,「師姊能進出將軍府邸,又近得了雷鎮藩的身,是不二人選。」

  不二人選?他們想要她接近鎮藩哥做什麼?難道是要她加害於他?

  「雷鎮藩擁有一把名為虎徹的神刀,師父一直想要那把刀,而且就是那把刀殺了六天師兄,所以……」他雙眸瞅著她,「師姊就先將那把刀偷到手吧。」

  「我?」要她偷鎮藩哥的刀?要是沒了那把刀,鎮藩哥不等於失去了臂膀?

  「是的。」懷靜續道:「若師姊取得神刀,司命師兄跟素浪就無話可說,不是嗎?」

  「這……」

  「師姊不肯?」

  「不是的,只是……」她神情凝肅,「我如何能近得了他的身呢?」

  「師姊是個漂亮的女人,沒有男人會拒絕像你這樣的女人。」他一笑,眼底閃過一抹銳芒,「師姊就帶著一籃山菜去看他吧。」

  「嘎?」

  「說是為了謝謝他將醉倒路邊的你帶回府中休息,如何?」說罷,懷靜的雙手搭上她的肩,重重一掐,「師姊可別錯失這個機會。」

  ※ ※ ※

  清淨庵,齋堂。

  「離開?」聽見香衣說要下山,淨心頗感訝異,「你要上哪兒去?」

  「我有未竟之事。」為了她們的安全,她不能對師父明說。

  「你已經決定向將軍表明身分了嗎?」

  「不是的。」她搖頭,十分為難,「香衣可以請求師父別問嗎?」

  「香衣……」淨心憂疑的握住她的手,「你是不是有什麼難言之隱!」

  她眉心顰蹙,沉默須臾。

  「師父,」她抬眼凝視著她,「您信得過香衣嗎?」

  「當然──」

  「那麼……就請師父相信香衣,不會做出什麼不好的事。我此次離開,若是順利,很快便會回來,所以請您什麼都別問。」

  看出她有苦衷,淨心神情凝肅,好半天都沒說話。

  「好吧。」輕聲一嘆,緊緊握著她微顫的手,「我什麼都不問,不過你要答應我一件事。」

  香衣點頭,「師父請說。」

  淨心深深地注視著她,「平安回來。」

  聞言,她忍不住紅了眼眶,「師父,謝謝您五年來的照顧。」

  「我跟全慧她們等你回來。」淨心慈祥的笑著輕拍她肩膀。

  ※ ※ ※

  「將軍!」宋遠驥彷彿發生什麼天大事情似的,衝進雷鎮藩的寢苑。

  正在強迫慶禎射箭的他擱下手裡的弓,「宋大人?」

  見對方手上抓著張紙,他疑惑地微蹙眉。

  「宋遠驥,你來得正好,我正需要好好喘一口氣呢。」說罷,慶禎便癱坐在一旁。

  「宋大人,何事如此緊急?」

  「將軍可還記得我那日在府邸門口見到的那個女人?」

  「那隻狐仙?」原本已累癱了的慶禎倏地跳了起來,「她怎麼了?」

  「那日我見了她之後,便覺得她極為面熟,原來是因為我見過她的畫像。」宋遠驥將手上的紙遞給雷鎮藩。

  他接過一看,那畫中之人果然是住在清淨庵裡的那位香衣。

  「真的是狐仙。」慶禎急問:「你怎麼有她的畫像?」

  「將軍,這屬於密探局的。」宋遠驥解釋。

  那位香衣的畫像居然在密探局的庫房裡?她是什麼身分?

  「將軍還記得六絕門嗎?」突然問。

  「當然。」六絕門是來自南疆的一個門派,因擅用毒物、暗器、惑術、易容術及火藥,而被璽王收為己用。

  在政爭之時,四皇子的人馬吃了六絕門不少的悶虧。不過自從六絕門擅長暗器的大弟子六天遭他擊斃後,六絕門便銷聲匿跡,不曾再在江湖上行走。

  宋遠驥突然提起六絕門,難道是因為那個香衣跟六絕門有關聯?

  「將軍,那個女人就是六絕門中擅長用毒,人稱『毒狐狸』的莫渝。」

  「宋大人,真是如此?」雷鎮藩無法置信。

  「雷鎮藩,這有什麼好質疑的?」慶禎也很激動的反問,「你沒看她長得就像狐狸嗎?」

  「可是我感覺不到她有任何的……」

  「將軍,」宋遠驥神情凝肅的開口,「此事非同小可。」

  「可不是嗎?」慶禎完全同意他的說法。「雷鎮藩,我看她是衝著你來的,你殺了她的師兄,也許她想報仇。」

  「但是她已經在香具山上五年了。」他若有所思,「我雲遊五年,直到不久前才接到聖命戍守北境,她為何要待在同一個地方等待一個也許不會出現的仇家?」

  「這……」宋遠驥微皺眉頭,「在下也不明白。」

  「有什麼好不明白的,這不就是守株待兔嗎?」慶禎武斷地道:「她八成調查過你的事,知道你心愛的女人就叫香衣。她先說自己也叫香衣,又故意裝昏裝醉的混進府裡,然後鎮藩哥、鎮藩哥的喊,一定是為了迷惑你。」

  是這樣嗎?那麼她的眼淚呢?

  那看著他的時候,總是流露出哀傷及惆悵的眼神及淚水,也是假裝的?

  「將軍,其實她待在香具山五年也不是太奇怪。」宋遠驥說道:「這五年來,璽王一直待在九泉,此地前往九泉只需五、六日,而像她那樣的武林高手,或許只要兩、三日甚至更短便可抵達。」

  「真是太可怕了!」慶禎看著神情凝肅但平靜的雷鎮藩,「你跟她曾經那麼接近過耶!」

  「這正是我不解之處。若她想報仇,那麼她早有機會下手,為什麼……」

  「也許她還有其它目的,例如……」宋遠驥目光一凝,「虎徹。」

  「咦?」慶禎一徵,「可是虎徹早就已經……」

  「他們並不知道。」宋遠驥續道:「當年璽王的人馬不知有多少人命喪在虎徹之下,就連擅用暗器的六天都難逃死劫,我想,不管是六絕門還是璽王,一定都很想得到虎徹。」

  「雷鎮藩別想了。」慶禎迫不及待的催促,「現在就上山去逮捕那隻狐仙。」

  「慶禎。」睨了他一記。

  「你還瞎等什麼?」他氣呼呼地質問,「二皇兄的人馬已經在九泉蠢動,那隻狐仙又三番兩次接近你,我敢說,那個什麼六絕門的人應該也來了。」

  「將軍,王爺說的不無道理,我覺得--」宋遠驥也加入游說。

  「將軍,」李鵬樹來到寢苑,打斷他的話,「門口有人求見。」

  「誰?」

  「山上清淨庵的香衣姑娘。」

  李鵬樹才說出口,慶禎便激動道:「哈,她自個兒送上門來了--」

  「慶禎。」雷鎮藩嚴厲地警告,「別亂事。」

  「我亂事?」聞言,氣急敗壞,「我可是──」

  「宋大人。」雷鎮藩不理他,轉頭看著宋遠驥,「請你帶著慶禎離開。」

  「將軍?」他也不解。「既然她來了,我不妨探她一下。她敢來,我沒理由不見。」

  「雷鎮藩,你瘋了嗎?她是毒狐狸耶!天曉得她會不會害你。」慶禎像隻抓狂的貓亂叫,「我看你真被她迷住了!」

  雷鎮藩濃眉一皺瞪著他,最後交代,「宋大人,顧好他。」

  「……是。」宋遠驥雖有疑慮,但也不敢抗命。

  於是,他將死都不願離開的慶禎拉了出去。

  「鵬樹,把她帶進來。」雷鎮藩斂容道。不管她是香衣,還是毒狐狸,也不管她有什麼企圖,他都要試探她一番。

  ※ ※ ※

  即使宋遠驥斷定她是六絕門的毒狐狸莫渝,他還是對她有種莫名的、說不上來的信任感及熟悉感。她的眼裡從來就沒有怒、沒有恨,儘管她有著一張美艷臉龐,但卻有著一雙純真澄澈的眼睛……

  眼睛,是不會騙人的。

  香衣帶著簡單的包袱下山,而懷靜已等在那兒。

  「莫渝師姊,你果然準時來了。」他將手上的一籃菜交給她,「這回就看你的了。」

  「懷靜,你要我想辦法偷刀的事情,我……要是偷不到呢?」她不安的問。

  他勾唇一笑,「雷鎮藩的虎徹當然不是那麼易得之物,不過至少你可以探探他的口風,知道他藏刀之處。」

  她低頭看著裝滿山菜的籃子,沉默不語。

  他拍拍她的肩膀,笑說:「師姊,這可是你重回六絕門的契機,別錯失了。」

  「重回六絕門?」

  「可不是嗎?你失去記憶,連用毒的能力都盡失了,師兄妹們又不信任你,你若沒做點事情是很難服眾的。」懷靜定定的瞅著她,「師姊只管放膽去吧,我會暗中保護你的。」

  「那……我走了。」為了得知更多秘密,她非得遵照他們的指示不可。當然,她不會真的將虎徹偷給懷靜他們,更不會做任何傷害鎮落哥的事。

  「嗯,我們在雁來客棧等你的好消息。」

  就這樣,香衣提著籃子走到將軍府。剛到門口,守衛便攔下她。因為她兩次進府都是昏迷狀態,守衛對她印象深刻。

  「你是山上庵堂的姑娘?」

  「是的。我摘採了一些山菜想答謝將軍先前相助,可否請大人代為通報?」

  「好吧,你等等。」守衛附上一句,「不過不保證將軍會見你。」

  「有勞。」香衣心裡忐忑,五味雜陳。

  他會見她這個有著莫渝摸樣的女人嗎?如果他見,那表示什麼?五年來仍獨身人的他,為何要見莫渝?難道是莫渝艷冠群芳的容貌動搖了他的心?

  守衛前去稟報,不多久便帶回了好消息。「姑娘,請跟我來吧。」

  「是。」他真的願意見她?純粹是基於禮貌?還是……

  守衛找來府中一名丫環丫鬟為她帶路。

  進了大門,眼前便是廣闊的庭園,三面環燒著有著黑瓦的氣派院落。燒著園西小徑,穿過一個拱門,進入了另一個院落,這兒有個人造的池子,池中有座假山,假山中有個山洞。

  水面上綻放著不知名的奇花,池畔則圍燒著十數株垂柳。池邊有條小路通往池中的假山,此時正有人在假山上打掃著。

  想起前幾年,百姓吃不飽、穿不暖,還飽受天災瘧疾之苦,而當時稱帝的璽王卻在此建造了如此富麗堂皇的別苑,也難怪當今聖上要起義了。

  當初鎮藩哥去投軍是正確的,他助當今聖上重掌政權,也讓百姓脫離了水深火熱的生活。雖然他們兩人因此天人永隔,但她並不後悔當時放手讓他闖蕩。

  穿過這個別院,又通過一個拱樓,沿著院落旁的廊道,她跟帶路的丫鬟繼續往前走,終於來到了他的寢苑,丫鬟領著她來到書齋,而雷鎮藩正坐在案後。

  「將軍,香衣姑娘來了。」丫鬟稟報。

  雷鎮藩抬起頭,神情自若的看著跟在丫環身邊,手上提著籃子的香衣。

  「香衣姑娘,請進。」他起身,走到書齋側邊的椅子上坐下。

  她怯怯的走了進去,在隔著一張方几的另一張椅子上落坐。

  「香衣姑娘怎會在這個時間下山?」他問:「已過午時,只要多耽擱一會兒,便得摸黑回山上,不是嗎?」

  「淨心師父有事交辦,我得出城幾天,所以……」她隨口胡說一通,然後話鋒一轉,「將軍,這些山菜是我摘來的,請不要嫌棄。」她將籃子放在方几上。

  他表現得十分平常。她真是六絕門的毒狐狸嗎?那個曾經用毒害死一整營守軍的女人?接近他,有何目的?眼前的她,羞澀又有點畏縮,眼底不見一絲邪氣,甚至是殺氣。

  她那含淚的眸子,甚至還曾讓他想起了香衣。

  「香衣姑娘,你在清淨庵已經住了五年吧?」若她說的一切都是謊言,那麼一定會有破綻。

  「是的。」她點頭。

  「你說你已嫁過人?」

  「嗯。」

  「令亡夫是死於戰事嗎?」

  她搖頭,「他是……病死的。」提及早年病逝的書常,她忍不住眼眶一熱。

  見她眼中的淚光,他心頭一緊。她的亡夫真是病死的嗎?

  若她口中所說的亡夫便是六天,那麼她一定知道六天是死在他的刀下。面對著殺死親夫的仇人,她的眼淚只有悲傷,沒有憤恨,為什麼?

  「香衣姑娘與他的感情必定十分融洽吧?」

  「嗯,我與他……就像親姊弟一般。」她說。

  聞言,雷鎮藩怔。親姊弟?六天明明年長過她,就算兩人感情好到像手足,那也該是親兄妹,而不是親姊弟。

  「他比你小?」

  「我虛長他一歲。」她毫不遲疑的如此回答。

  雷鎮藩濃眉一擰,驚疑的看著她。名叫香衣的她,有個小她一歲而且病死的丈夫?這跟他的香衣簡直……這也是她的伎倆嗎?

  感覺自己似乎說太多,引起他的懷疑,香衣立刻抿唇不語。

  她不能讓他知道她就是原來的香衣……此時此刻,還不是時候。他要是知道她就是原來的香衣,是絕對不會讓她涉險前去查探六絕門跟璽王的秘密計劃的。

  「民女的事不值得將軍如此費心,倒是將軍,」她問:「聽說將軍之所以受封虎嘯,是因為將軍擁有一把名為虎徹的神刀,是嗎?」

  他擁有神刀之事,她毫無所悉。當年他離去時,只說他的朋友鐵麒麟贈予他一把寶刀,但並未詳述那是把什麼樣的寶刀。六絕門這麼想要那把虎徹,想必是把不得了的兵器。

  「是的。」雷鎮藩爽快承認。

  「將軍有此神兵利器,想必有不少人覬覦。」她只能暗示,「將軍請小心保管神刀,勿讓它落入賊人之手。」

  雷鎮藩微怔,若有所思的看著她,唇角揚起一抹興味的笑。

  若她是毒狐狸,應也覬覦著他那把神刀,甚至恨不得用那把神刀殺了他以替六天報仇,怎會反過來要他小心保管?莫非,她在演戲,目的是為了卻除他的心防?

  「謝謝姑娘好意,不過這世上早已沒有虎徹這把神刀了。」

  她一怔,「什麼?」

  「虎徹在五年前就已化為塵土,只剩下一小塊的老虎脊骨。」說著,他從腰間摸出一個小錦囊,從裡面拿出當年僅剩那塊不完整的脊骨。

  香衣大吃一驚,「怎麼會……」

  見她那吃驚的表情,雷鎮藩心想,她大概感到非常震驚且失望吧?所以,她真正的目的真的是虎徹?

  「將軍,為何虎徹會化為塵土?」香衣擔憂的問。

  「為了換回一命。」他直言。

  「換回……一命?」

  「你想聽故事嗎?」他要為她說那個故事,那個真正屬於香衣的故事。

  「嗯。」她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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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我在天麓城有一個深愛的女人,你上次應該聽慶禎提過,她也叫香衣。」

  香衣定定的注視著雷鎮藩,聽他談起所深愛的女人。

  「她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我便已認識她,她是我的異姓弟弟書常的妻子……」

  當他提及香衣是書常之妻時,她並未露出驚訝之情。一般人聽到這兒,都會因為他戀上有夫之婦而大吃一驚,包括皇上在內。為何她表現得如此平靜?

  他續道:「她是沖喜新娘,嫁給書常時只有十二歲,他們像對小姊弟般相處了一年,書常還是病逝了。香衣對我來說,初時像是妹妹,但不知不覺,我對她的憐愛及感情早超過了兄長對妹妹之情……」他目光凝視著她,「我愛上了她。」

  迎上他突然凝聚在自己臉上的目光,香衣心頭一悸。瞬間。她覺得他好像知道她就是原來的香衣。

  但不可能,在他面前的是另一個人的樣貌。

  「律法規定,未及十八守寡者可於守寡七年後改嫁,當時我被家父逼婚在即,於是暫且放下尚不得重獲自由之身的她,投效四皇子……可當我回到天麓城,香衣已病重,為了再見我一面,她苦撐著,最後……病逝在我懷裡。」儘管面對的是六絕門的毒狐狸,但提及香衣的事,他的心情還是震盪了起來。

  雖然都是她早已知曉並經歷的事,但想起那過往種種,她的心情仍是激動。

  「我不願失去她,因此以神刀向天祈命,盼他能憐我真心,讓香衣活過來,但是……」他垂眼,幽幽地說:「神刀碎裂,化為塵土,而香衣也香消玉殞,化作黃土一抔。」

  聽到這兒,香衣終於知道自己五年前為何還魂了。

  不是因為她執念甚深,而是因為鎮藩哥的真心感動了天。看著他衰傷的神情,再想到他竟拿神刀虎徹換她一命,她忍不住感動得掉下眼淚。

  「香衣姑娘?」見她聽完他的故事便淚流滿面,雷鎮藩心頭微震。

  「真是對不起。」她忙以袖子拭淚,「將軍與她的事太令人感動了,所以……我真是失態。」

  雷鎮藩細細觀察她的每一個眼神,甚至是舉止。

  若將她的臉掩住,他真會以為她是他的香衣。

  他糊塗了嗎?在他眼前的女人不是原來的香衣,而是化名香衣的毒狐狸莫渝。

  「姑娘真是性情中人,大部分的人聽到這故事,都會以為我瘋了。」

  「不,將軍沒瘋,我……我相信這事。」她難掩激動地說。

  他微怔,慨然一嘆,「瘋也好,不瘋也罷,總之我沒能挽回她的性命……她在九泉之下,或許正怨我當年沒帶她走。」

  「不會的!」見他一臉內疚,香衣急道:「她絕不會怨你,她知道你是如此深愛著她,她明白的。」

  她的反應教一向從容冷靜的雷鎮藩也不禁一震。「香衣姑娘,你……」

  「我想她一定還活著,也許是以一種你無法想像的方式或形態,她……」驚覺到自己失控,香衣倏地噤聲。

  雷鎮藩以一種驚疑的、難以置信的眼神看著她。

  香衣還活著?以一種他無法想像的方式或形態?過去,他一直以為香衣已經死了,但如果真如她所說,那麼香衣也許已換了張臉,任何一張他不認識的臉……

  突然,一個荒謬至極的念頭鑽進他腦子裡,他瞪大眼的盯著她。

  不會吧?難道……老天,他在想什麼?怎麼可能會是……

  「將軍,我叨擾太久了,告辭。」香衣覺得自己快穿幫了。目前還不是坦白一切的時候,尤其在聽他拿虎徹換她一命之後。

  她想為他做一些事,想成為一個能幫助他、為他貢獻一點心力的女人。

  香衣霍地站起,轉身便往門口疾行。

  看著她急於離去的身影,不知怎地,雷鎮藩突然一陣心驚焦急。

  他不想讓她離開!雖然她的外表是毒狐狸,可在剛才那一瞬間,他真的在她眼底看見了香衣。

  她是他的香衣嗎?若是,為何不與他相認?他要問個清楚!他起身追上。

  香衣還來不及踏出書齋,已被他一把抓住。

  若她是六絕門的毒狐狸,在突然被攫住時,應該會反射性的自衛,甚至是攻擊他,但她並沒有。

  她只是驚慌失措的看著他,臉上滿是淚痕。

  「香衣?」他忽地一震,難以置信的看著她。

  她明明長得不一樣,為何他卻好似看見了他的香衣?此刻的他無法思考,更顧不了其它,一把將她攬進懷中,緊緊的抱住。

  香衣太過驚嚇,當下無法做出任何反應。

  他為什麼要抱她?她明明是莫渝的模樣,而他也不知道她就是香衣,卻……

  她渴盼著這一刻,渴盼著他的懷抱,可是思及他此時想抱著的是她,還是莫渝時,內心便一陣掙扎。

  可是,她太想念他,不只舍不得拒絕他、推開他,甚至想像從前一樣,緊緊的抱住他……就那麼一下下。她這麼告訴自己。

  於是,在感情壓過理智的瞬間,她也牢牢抱住了他。當那熟悉的感覺及溫度再度透過她的指尖及身體傳導到她的四肢百骸,她忍不住激動淚下,哭出聲音。

  聽見她低位的聲音,雷鎮藩心頭一撼,立即捧起她的臉,低頭端視她。

  見她眼神凄迷的凝望著他,唇片歙張著,似乎有什麼話想說。

  「你難道是……」他問一個他自覺極蠢的問題,「你是香衣?」

  聞言,香衣陡然一震。還不行,她還不能承認。

  「不,將軍誤會了。」她推開他,抹去眼淚,「我只是想起先夫,才會如此失態……民女告辭。」說罷,她頭也不回的旋身離去。

  雷鎮藩呆站在門邊,看著像脫逃的兔子般急忙離去的她,激動的心情,一時還無法平復。

  為什麼他會將她錯看成香衣?明明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怎會……

  但剛才將她抱在懷裡時,那真實又熟悉的感覺……他真的迷惘了。

  「雷鎮藩……」突然,慶禎從一旁晃了出來。「你真被狐仙迷了?她是毒狐狸耶,你居然還抱了她?」

  慶禎不知已在那兒躲了多久,而他竟一直沒察覺到。

  「慶禎,我感覺不到她的惡意。」

  「你傻了?」他惱火了,「你不相信四皇兄的密探局嗎?宋遠驥說她是毒狐狸她就是毒狐狸,難不成你認為宋遠驥說謊!」

  「不,宋大人沒說謊,她是毒狐狸莫渝,但是……」

  慶禎更起秀眉,難以置信的瞪著他,「你相信她是毒狐狸還……哼!還說你不是被她迷住了。」

  「慶禎,你不明白,我……」雷鎮藩不但沒生氣,唇角還浮起一抹笑意。

  他一愣。「你笑什麼?」

  「她也許是香衣。」

  得到這個答案,慶禎更生氣,「她只是化名香衣,但是個冒牌貨!」

  「不,剛才我在她眼裡彷彿見到了香衣……」

  慶禎用一種不可思議的眼神盯著他,「雷鎮藩,你……你真的瘋了!」

  「你聽我說,」他激動的抓著他的肩磅,「我一直以為香衣已經死了,但她剛才卻提醒了我,她說香衣沒死,只是以另一種方式及形態活在人間。」

  「呵。是啊,你的香衣搞不好變成一條狗或是一頭豬了。」語出嘲諷。

  雷鎮藩回了句,「你想,若是香衣還魂在一個已死之人的身上呢?」

  「借屍還魂?」越說越瞎,慶禎氣急敗壞的斥責,「你在說什麼鄉野奇談?要是四皇兄聽見你這番話,他會昏倒的。」

  說著,他走進書齋,一眼便看見方几上的籃子。

  「這是她帶來的?我敢說,這裡頭鐵定裝著不該有的東西。」

  雷鎮藩微愕,「你是說……」

  「她是擅長用毒的毒狐狸耶!你該不是想吃了她帶來的東西吧?」說罷,他抓著籃子就往外走。

  「慶禎,你幹麼?」

  「讓宋遠驥檢驗這些山菜,我一定要你認清她的真面目!」

  ※ ※ ※

  雁來客棧。

  「很抱歉,我套不出任何事來。」香衣假意歉疚及遺憾的向懷靜等人賠不是。

  「不打緊,我早料到會是這樣。」懷靜笑說:「虎徹又不是尋常之物,雷鎮藩必然不會輕易透露口風,甚至示人。」

  一旁的白焰剝著花生米,喀滋喀滋的嚼著,雖沒有說話,但臉上有一抹令人不解的笑意。

  「莫渝,」這時司命說話了,「雷鎮藩對你可有任何疑心?」

  香衣搖頭。鎮藩哥非但沒對她起疑,還將她抱入懷中。

  當時,他懷疑她是香衣,雖然她已換了另一個面貌,但他終於認出她了吧?

  「看來雷鎮藩終究也不過是個尋常的男人。」司命冷笑,「英雄難過美人關,這真是千古不變的道理。」

  「司命師兄,」懷靜問道:「現在總可以讓莫渝師姊跟著我們一起到九泉去了吧?」

  他沉吟片刻,用一種審視的眼神盯著香衣。

  迎上他的視線,她暗暗倒抽一口氣,告訴自己,她得冷靜,絕不能讓他們察覺到一絲異樣。

  「司命師兄,我很想回到六絕門,雖然我現在功力盡失,也忘了如何用毒,不過假以時日,我會記起來的……」她表現得誠懇且急切。

  「不急。」他冷冷拒絕,「素浪已去九泉,待她回來我們再一起商量此事。」說罷,他看著懷靜,話鋒一轉,「懷靜,那籃山菜,你讓莫渝帶進去了吧?」

  「嗯。」

  香衣微怔的問:「懷靜,那籃山菜怎麼了嗎?」

  他神態自若的笑答,「那籃山菜足以測知雷鎮藩對你是信任,還是懷疑。」

  ※ ※ ※

  書齋裡,雷鎮藩神情凝重的看著宋遠驥及慶禎拿到他眼前的那株山菜。

  那山菜表面是綠色,葉面底下則呈現紫紅色,隱約還可聞到一股甜中帶辣的香氣。在各個種類都至少有十株以上的山菜裡,它是不受注意的一株。

  「你說這是什麼?」他聲音微微一沉。

  「血黑草。」宋遠驥解釋,「這是一種含有劇毒的毒草,只要誤食一葉,便可能致命。」

  慶禎得意道:「你瞧,我說的沒錯吧?」那女人果然歹毒。

  「將軍,這毒草和在那籃山菜裡,是想魚目混珠,毒害將軍。」宋遠驥慎重表示,「將軍,六絕門必定是受璽王之命,欲取將軍性命。」

  他沉默不語,逗自看著那株血黑草,若有所思。

  「雷鎮藩,你還在想什麼?難道你還是認為她是香衣還魂嗎?」

  他沒回答慶禎的問題。

  她真是毒狐狸?她的那些反應、她的眼淚、她說的那些話,全是在誆騙他?

  若是,那她真是個一流的戲子。但若不是,她又對他沒有任何的敵意及惡意,這株血黑草又為何和在山菜之中?

  要不是慶禎機靈,將這山菜拿給宋遠驥等人檢查,也許他會將這些山菜吃了,到時他豈不是……想到這裡,再對照起她那幽怨悲傷的淚水,他內心一陣揪緊。

  難道真是他糊塗了?一知道她叫香衣,一看見她的眼淚,一聽見她那些安慰他的話語,他就被迷惑了?

  「將軍,你有何打算?」

  他一直不表態,宋遠驥關心的問。

  雷鎮藩沉吟片刻,「既然他們要我的命,我便順了他們吧。」

  宋遠驥與慶禎互顱一眼,一對沒弄懂他的意思。

  他眼底綻出銳芒,「放出消息,就說我中了不知名的毒,命在旦夕。」

  慶禎一愣,「這消息要是傳到四皇兄那兒,他會嚇壞的。」

  「是啊,將軍。不如我讓密探局的弟兄回京稟報此事。」宋遠驥提出建議。

  「不行。」雷鎮藩駁回了,「為免橫生枝節、打草驚蛇,就連皇上都得先瞞著。」

  「可是……」

  「這事要傳到皇上那兒也非三天兩天之事。別說是六絕門跟璽王,就連兩萬鎮北軍知道我中毒命危,也會有人起異心……」

  他這麼一說,宋遠驥便明白了。「將軍是想一石二鳥,既引出璽王跟六絕門這兩頭豺狼,又可測試營中軍士官忠貞與否?」

  慶禎卻覺得不妥,「這太危險了吧?」

  雷鎮藩氣定神閒的一笑,「行船走馬都有三分險,更何況是打仗。」

  「你忘了你已經沒有虎徹了嗎?」慶禎生氣的提醒他。

  目光一凝瞅著他,「沒了虎徹,我雷鎮藩就是個廢物、是隻紙老虎?」

  「這……」他頓時尷尬得說不出話來。

  雷鎮藩的視線落在那株血黑草上頭,「我會讓他們知道,我這隻老虎的利牙還沒被拔去。」

  ※ ※ ※

  鎮北軍,蟒營。

  「什麼?」沈南天驚訝之餘,臉上已漾開得意的笑,「你說的是真的?」

  「是方才龍營來報,千真萬確。」

  「哈哈哈~」他毫不掩飾他的歡喜,「雷鎮藩也有今天。」

  「據說他誤食的是一種名叫血黑草的毒草,這種毒草就算只吃下一葉,亦能奪人性命。」

  「是嗎?」他冷笑問:「這麼說來,他現在正在等死?」

  「聽龍營的使差說,大夫試過以放血的方法醫治他,不過未見成效。」

  沈南天手指著天,猖狂地笑道:「哈……真是天助我也,除去心中大患,日後我在北境又可逍遙自在了。」

  「對了,小的還耳聞一事。」

  見屬下神秘兮兮地,他立刻催促,「還不快說。」

  「京城密探局的人正在將軍府邸。」

  「什麼?」沈南天一驚,「密探局的那幫人來了?」

  密探局掌握的不只是敵營情事,也包括各地官吏施政治理清廉公正與否。他們來到北境,又待在將軍府中,勢必為了要事而來。

  「據說密探局掌握了消息,說璽王已聚集其餘黨在九泉,隨時都可能進逼北境防線。」

  「九泉?」他一怔,「那個像死城一樣的鬼地方?」

  「沒錯,依小的看,雷鎮藩中毒跟璽王脫不了關係。」

  「嗯,你說的一點都沒錯。」沈南天沉吟須臾,然後一笑,「看來這是我立功封侯的大好機會。」

  「咦?小的不明白。」

  「你真是豬腦袋!」沈南天粗暴的往屬下頭上一拍,大放厥詞。

  「雷鎮藩躺在來上等死,璽王一定會因大患已除而失去戒心,這時我只要集幾營兵力發兵九泉,還怕不能拿下他的首級在皇上面前立功嗎?」他立刻往案後一坐,執起筆墨。

  「大人,您這是……」

  「我寫幾封信給鷹、駒、鴉三營,你立刻將信送達。」

  「是!」

  ※ ※ ※

  連著兩天,香衣都待在雁來客棧裡。

  這兩天,司命他們什麼都不做,只是待在客房裡吃吃喝喝,要不就是睡覺。她不知道他們何時才會行動,只能耐著性子等待。

  這日掌燈時分,她同司命跟懷靜他們到一樓的大廳用餐。

  大廳裡鬧烘烘的,每個人臉上皆是驚惶不安的神情。

  「什麼?是真的嗎?」大廳裡的跑堂丟下工作,也忘了招呼客人,好奇的拉著相識之人問著,「虎嘯將軍真的死了?」

  「是啊,剛才將軍府邸傳出消息,聽說府邸的人已進城找人辦喪事了。」

  「到底是發生什麼事?」

  「據說是誤食毒物……」

  聽見跑堂與客人的對話,香衣腦子轟的一聲炸開。

  瞬間,她聽不見也看不到,只有腦袋裡微弱的運轉著剛才她聽到的那些話。

  鎮藩哥誤食毒物而死?怎麼會?

  兩日前她進將軍府見他時,他明明還……一個念頭突地鑽進她腦海里,她陡然一震,下意識的望向懷靜。

  他衝著她笑,低聲的說了句,「看來他是信任你的。」

  這一刻,她恍然明白了一件事。

  那籃山菜,懷靜交給她的那籃山菜裡,放了足以使鎮藩哥喪命的東西!

  他們在測試她,想知道分開五年,她是否還是值得他們信賴的自己人。

  這是一石二鳥之計,既可毒殺璽王的心頭大患,又可一探她是否忠心。打從一開始,他們就打算利用她毒殺鎮藩哥。天啊,她竟然害死了鎮藩哥。

  「莫渝,」司命走到她身側,唇角勾起一抹陰沉的笑意,「幹得好,你通過測試了。」

  「……」香衣說不出話來,只是木然的愣在原地。

  鎮藩哥以虎徹為她換來一命,而她竟成了六絕門及璽王的幫凶,間接害死他?

  老天,她就算死十次一百次,也彌補不了自己犯的錯呀!

  「莫渝,你怎在發愣?」白焰笑睇著她,「看你一副快哭出來的樣子,怎麼,你該不是捨不得那雷鎮藩吧?」

  只兩秒鐘,所有的念頭閃過她的腦海。

  她只有兩條路可走,第一條便是現在就自我了斷,跟隨鎮藩哥而去。但這麼一來,便辜負了鎮藩哥犧牲虎徹為她換來的這條命。

  鎮藩哥驟逝的消息必然會動搖軍心,而這正是璽王發兵進犯的大好對機。她不能死!她得成為鎮北軍的內應,成為鎮北軍部署在璽王軍隊中的一顆棋子。

  她得振作起來,得對得起鎮藩哥的愛、犧牲及奉獻。

  明明心痛到想哭的她,此時竟燦笑如花。「白焰,你在胡說什麼?我怎會捨不得?雷鎮藩已死,我們可以前去與璽王會師了吧?」

  看著她,司命一笑。「看來,咱們的毒狐狸回來了。」

  ※ ※ ※

  將軍府書齋。

  「什麼?」聽見宋遠驥所稟報之事,雷鎮藩冷然一笑,「我『屍骨未寒』,就有人急著搶功。」

  「沈南天這混球居然會如此異想天開。」慶禎氣憤不已。

  「是他的話,倒不意外。」他唇角一勾,氣定神閒,「他串聯了哪幾個營?」

  「因為是偷雞摸狗的事,他也不敢大張旗鼓。」宋遠驥一一點名,「是鎮北軍的鷹、駒及鴉三營。」

  「被他說動的有多少?」

  「大約五千。」他立即答覆。

  「九泉那邊有動靜嗎?」

  宋遠驥續道:「探子來報,因為將軍已逝的消息未傳到九泉,因此璽王的部隊尚未行動。不過在凜泉城中一定有璽王的探子及夥兵,我想不用多久,璽王便會見獵心喜,斷然出兵。」

  雷鎮藩沉吟著。

  見他像是已有了打算,卻又遲遲不說出口,慶禎急了。「雷鎮藩,你有什麼計劃倒是說來聽聽啊!」

  「我們先按兵不動。我已經讓鵬樹暗中聯繫龍、虎、麒三營的千夫長。」

  「咦,你想……」慶禎猜不出他的想法。

  「我想讓沈南天帶頭打先鋒。」他眼底閃過一抹令人為之震懾的銳芒,「先讓他跟璽王的部隊接觸,璽王必會因他不堪一擊而失去戒備,之後我再領著精兵鐵騎展開奇襲,殺他個措手不及!」

  宋遠驥與慶禎互視一記,笑了,兩人齊聲地--

  「妙。」

  「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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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因為是個「已死」之人,雷鎮藩鎮日待在寢苑,哪裡也不能去。

  許是閒得慌,他竟不斷的想起毒狐狸。

  明明事實已擺在眼前,為何他總覺得哪裡不太對勁?她真要加害他,實在有太多方式及機會,為何挑了一個沒有十足勝算的方法?

  難道她沒想過,他也許不會吃那些山菜?或是吃掉山菜的可能是別人?要是她毒死的不是他而是別人,她及她的同黨的計劃不就失敗了?

  她一定還活著,也許是以一種你無法想像的方式或形態……這幾天,他不斷的想起她對他說的這些話。

  那只是欺騙他、動搖他的手法?還是她在提醒他、暗示他什麼?

  「唉!」不自覺地,他輕聲一嘆。

  「將軍……」為他整理寢間的丫鬟從裡面走了出來,「我已經整理好了,將軍若要休息,可以……」

  雷鎮藩轉頭看了下她,瞥見她手上水盆裡那塊帶血的布。那是先前他在山上受傷時,毒狐狸撕下袖子為他包紮止血的素布。

  見他盯著那塊染血的素布,丫環怯怯地說:「我在將軍床下發現的,不知放了多久,我……請將軍饒恕。」

  他什麼都沒說,伸手撈起水中那塊布。

  突然,一個特殊的線頭清楚的映入他的眼簾。

  雷鎮藩將素布擰乾,展開,看著縫線尾端打結處,有著一朵小小的花。

  「這是……」這種特殊的結,是香衣所有!

  她不管縫製什麼,在尾端打上的結會有四個緊靠在一起的小結,然後再將線尾巴藏到布下,表面看起來很像是一朵四瓣的小花。

  這塊布是從毒狐狸身上的衣服撕下來的,縱使她能化名香衣欺瞞他、縱使她能調查出所有關於香衣的事情動搖他,她也不可能學到這種打結法。

  因為一直以來,除了他,沒人注意到這件事。

  她真是香衣?她口中猶如親姊弟般卻已逝的丈夫指的是書常?她的丈夫不叫高振落,她在夢裡叫的真是他?老天!她一直在他面前,而他卻沒發現?。

  雷鎮藩捏著素布,衝了出去。「備馬!」

  知道他要上清淨庵,慶禎立刻跟了上來。

  「你知不知道你現在是『死人』?死人是不能到處亂跑的。」

  「我非去不可!」他將那塊素布遞給慶禎看,「看那上面的結……這塊布是從毒狐狸身上的衣服撕下來的,可那卻是香衣特有的工法。」

  「什麼?!」慶禎一徵,「慢著,你該不是又想說她是香衣吧?」

  「她確實是香衣。」他反駁,「那那株想害死你的血黑草該如何解釋?」

  「也許是誤採。」

  「你在替她找藉口。」他真的被那狐仙迷昏頭了!

  「我知道是她。」雷鎮藩手裡緊緊攢著那塊素布,「她為我縫製過衣服,那是她特有的縫法,毒狐狸不可能連這個都知道。」

  「好吧,就算她真的是香衣好了,她現在可是長了張不一樣的臉,你……」

  目光一凜,「不管她變成什麼樣子,都是香衣。」

  慶禎頓時語塞。

  「不管如何,我都要上清淨庵去找她。」

  「既然你這麼篤定……我跟你去吧!」

  雷鎮藩沒有阻止或拒絕他,兩人就這麼快馬加鞭趕至清淨庵。

  來到庵前,只見一名女尼正在打掃。

  女尼見一男一女十萬火急的來到庵前,立刻上前,「兩位施主是……」

  「我找香衣姑娘。」雷鎮藩直言。

  女尼還沒來得及回答,只聽見庵裡傳來庵主的聲音。

  「阿彌陀佛,」淨心走了出來,「香衣已不在庵裡。」

  他立刻下馬,「您是淨心師父嗎?在下雷鎮藩。」

  她驚訝的看著他,「我聽說將軍你已經……」

  看她的反應,可見他已死的消息已傳到山上。

  「我沒死……說來話長。」他話鋒一轉,「香衣去哪裡了?」

  「貧尼不知道。她說有未竟之事得暫時離開,還請求我不要追問原因。」

  雷鎮藩一震。未竟之事指的是什麼?她是不是身陷什麼風暴之中?

  「將軍,」淨心凝視著他,「你已經知道了嗎?」

  迎上她睿智的眸子,雷鎮藩一愣。她都知道了!

  「師父,您知道她的事?」

  「嗯。」她點頭,續道:「五年前我在山上發現她在一株古木下斷氣,於是將她帶回庵堂,並在她腰間發現刻著『莫渝』二字的玉石圓章。正當我們在為她誦經時,她醒了過來,說她名叫香衣,來自南方的天麓城……」

  聽到這兒,雷鎮藩更加確定,他不是在作夢,更不是瘋了,那有著毒狐狸容貌的女子,就是他的摯愛--香衣。

  「她為何不與我相認?我……」

  「香衣是個善良的姑娘,她總是情願自己吃虧受委屈,也要成全她所愛、所重視的人。」淨心看了慶禎一眼,「她知道將軍已娶妻成家,因為不忍破壞將軍的生活及婚姻,只好……」

  「傻丫頭!真是個傻丫頭,為什麼不說?為什麼不問?」雷鎮藩心疼不已。

  「師父,」這時,慶禎開口問:「您真的不知道她上哪兒去了?」

  聽見他的聲音,淨心一怔,「你……你是男人吧?」

  他尷尬地回道:「我是……香衣姑娘誤會了。」

  「唉!這真是……」

  「師父,若香衣跟您聯絡或是回來,請立刻通知在下,好嗎?」

  「那是當然。」淨心點頭一笑。

  「那麼在下先告辭。」雷鎮藩上馬,調轉馬頭。

  「將軍。」像是想起什麼,她叫住他。

  「師父還有什麼吩咐?」淨心眼底有著殷切的期盼,「把她找回來,這次,絕不能再失去她了。」

  雷鎮藩激動的領首一笑,「我會把她帶回來的。」

  回到府中,雷鎮藩立刻遣人進城打探香衣的下落。派去的人還未回報,城裡就來了一個報信之人。

  「將軍,有個雁來客棧的跑堂送來這個。」李鵬樹急忙進到書齋,將一塊素布交給了他。

  雷鎮藩接過,那是一塊從襯衣上撕下的素布,而素布上有著血字。

  他陡地一震,驚愕不已的看著上面的字--九泉,二萬。

  「這是什麼?」一旁的慶禎握過來,看著上面的血字,「難道是……」

  「這是璽王在九泉的部隊人數。」雷鎮藩急忙下令,「鵬樹,立刻將那跑堂追回!」

  「是。」一領令,立刻前去追回那跑堂。

  不多久被帶回的跑堂神情緊張的跟在李鵬樹身邊,囁嚅道:「我、我只是負責送來,什麼都不知道呀。大人……」

  跑堂不識雷鎮藩,以為他是某個取代雷鎮藩職責的武官。

  「這是誰給你的?」他問。

  「是……是清淨庵的香衣姑娘。」

  「她現在在哪!」雷鎮藩急問。

  「小的不知道,她跟三個外地來的男人走了。」跑堂畏怯地回答,「這是她走前偷偷塞給我,要我送到將軍府來的。」

  「那三個外地男人是她的什麼人?她說了嗎?」

  「那三位爺看來有點邪門,小人不敢多問。」

  聽到這兒,雷鎮藩幾乎可以斷定事侍的來龍去脈。「鵬樹,打賞這小哥幾兩銀子,送他出去吧。」

  知道自己非但沒受到牽連,還有賞銀,跑堂終於笑了,「謝謝大人。」

  李鵬樹帶跑堂出去後,慶禎立刻問:「她為什麼離開庵堂,跟三個男人走!」

  雷鎮藩眉頭深鎖,憂心忡忡,「如果我沒料錯的話,那三個男人一定就是六絕門的司命、白焰及懷靜,看來……他們找到她了。」

  「什麼?!」

  他神情凝肅,「這傻丫頭必然是發現六絕門跟璽王的關係,想幫我探查更多的消息……」

  聞言,慶禎恍然大悟,「所以那株毒草極可能是六絕門的人放進去的?」

  「沒錯。而且,香衣一定聽聞了我的死訊。」

  「那她為何還要跟著他們走?」他不解,「知道你已死,她不是應該……」

  「她想幫我報仇。」雷鎮藩斷言,「她想假冒毒狐狸深入虎穴……她正在做傻事,我得立刻去追回她。」

  「不行。這會打亂一切的部署!」

  「一切按計劃進行,我只是早你們一步出發。」雷鎮藩態度堅定,「再失去她一次,我也活不下去了。」

  ※ ※ ※

  香衣跟著司命三人離開凜泉城後,便一路往北行。

  途中,不見人煙,偶爾看見荒墳孤清的靜臥在荒原上。

  她臨走前咬破手指寫下的那四個字,跑堂已經送到將軍府了吧?只希望將軍府的人能明白她的意思。

  「莫渝師姊,你怎麼看來很累的樣子?」懷靜問她。

  「失去記憶,茹素五年,你的體力已大不如前了呢。」白焰促狹道。

  「司命師兄,我看……」懷靜正要說話,忽見司命做出一個安靜的手勢。

  「聽見了嗎?」白焰與懷靜亦一臉凝肅的細細聆聽著。

  須臾,三人互使眼色。

  「是馬蹄聲。」司命說完,立刻以眼神指示他們避往一旁的林中。

  不多久,一支有著騎兵及步兵的部隊,浩浩蕩蕩的來了。

  香衣認出騎在馬上的其中一人--沈南天。

  「是鎮北軍?」懷靜低聲道:「他們發兵了?」

  「看來是先峰部隊。」司命問。

  「白焰,依你看有多少人?」

  「約莫五千。」

  「五千兵馬就想擊潰璽王的兩萬大軍,簡直是以卯擊石,送死。」司命冷然一笑,「白焰,你先行一步,立刻回報此事好讓璽王做好準備。」

  「是!」

  趁夜,香衣悄悄起身,躲在附近的草叢裡。

  想起白天沈南天所帶領的五千兵馬,她不覺憂心。為何只有五千兵馬,而且還是由沈南天帶領的呢?難道將軍府沒有收到她的信息,以至於錯估情勢?

  此事非同小可。要是璽王的鐵騎真的越過北境防線,入侵凜泉城,平靜祥和的凜泉城必然會變成生靈塗炭的人間地獄,她絕不能讓這樣的事情發生!

  不管如何,她得想辦法警告北境防線的守軍。

  撕下村衣的衣擺,她咬破手指,克難的在一顆坑坑巴巴的石頭上書寫著--敵有二萬,速……

  「你在通風報信嗎?」突然,她身後傳來司命的聲音。

  她一驚,整個人摔坐在地上,而那塊碎布也落在一旁。

  司命撿起碎布的同時,懷靜也聞聲過來。

  「怎麼了?」

  「你自己看。」將寫了幾個血字的碎布遞給他。

  懷靜一看,驚訝不已,「莫渝師姊,你……」

  「哼!」司命陰冷一笑,「莫渝,你不只失憶,就連心都向著別人了。」

  「我不是莫渝!」香衣大聲道:「我是香衣!」

  「香衣只是你暫時的名字。」司命疾言厲色的斥責,「你不是失憶,也許早在五年前,你就已經背叛師門了。」

  「我沒背叛什麼師門,我不是六絕門的人,我不是毒狐狸。」

  「你在說什麼?莫渝師姊你為什麼要……」懷靜不解她為何要這麼說。

  「因為你們利用我害死了鎮藩哥。」提及已間接被她毒害的雷鎮藩,香衣就忍不住傷心落淚,「你們讓我害死了他……」

  「鎮藩哥?」司命眉心一擰,冷笑的問:「你愛上了雷鎮藩!」

  「是,我愛他,我從小就愛他。」兩人一震,互了對方一眼。

  「你們的毒狐狸莫渝已經死了。」香衣泣訴事實,「在你們面前的是她,卻不再是她。」

  司命與懷靜聽得一頭霧水。「你在說什麼?」

  她抬起淚濕的眼,「我是住在天麓城的香衣,從小嫁給杜府當沖喜新娘,成了寡婦之後,與鎮藩哥私定終身……」

  兩人的表情越來越困惑,也越來越難看。

  「我病逝後,還魂在剛死的莫渝身上,現在的我有著她的容貌及身體,卻不是她。」她恨恨的瞪視著他們,「鎮藩哥死了,我也不想苟活於世,我跟著你們,就是為了向鎮北軍報信。」

  聞言,懷靜一驚。「難道你已經……」

  「是的!」她臉上雖掛著兩行淚水,表情卻堅定無懼,「早在雁來客棧時,我便已將信息交給跑堂,現在鎮北軍一定調齊了各縣城的兵馬趕赴九泉。」見他們兩人臉色鐵青,她冷然一笑道:「就算鎮藩哥死了,我也不會讓璽王的兵馬越雷池一步。」

  她話才說完,司命已重重的賞了她一巴掌,她的唇角立即滲出血來。

  但她無懼,「殺了我吧,我本就是該死之人。」

  「我不殺你。」司命沉聲地決定,「不管你是莫渝還是香衣,我都會把你獻給璽王。」

  香衣一怔,「什麼?」

  他陰陰一笑,「璽王可是覬覦你許久了。」說罷,他點穴讓她昏過去。

  ※ ※ ※

  雷鎮藩快馬疾奔,一路追蹤香衣及司命等人的行蹤,但卻只追上領著五千兵馬發兵九泉的沈南天。

  見到「死而復生」的他,沈南天嚇得三魂七魄幾乎快要飛散。

  雷鎮藩擒服了他,並接管他所帶領的五千兵馬。

  鷹、駒、鴉三營的千夫長以為將軍已死,才在沈南天的慫恿下隨他一起發兵。如今見將軍還好端端的活著,三人跪地求饒,力表忠誠。

  念他們並無謀反之心,雷鎮藩暫且不責罰他們,並允諾三人,給予他們戴罪立功的機會。重新部署後,他帶了十數名擅用火藥的士兵先行趕往九泉,而其它兵馬則在原地等待援兵抵達。

  雖然已沒有虎徹傍身,但知道這件事情的卻只有少數幾人。雷鎮藩帶上一把尋常的刀,以厚布纏燒,必要時便有威嚇敵人之效。

  他與十數名士兵帶齊裝備,喬裝成流落此地的亡命之徒。九泉向來聚集這樣的人,不足為奇,因此他們並未因此受到注意。

  此時聚集在九泉所謂「璽王的兵馬」,充其量不過是一群落難的野殉,毫無紀律不說,更無忠貞可聖?要吸引這些人為自己賣命,靠的是名跟利。他想,璽王一定給了他們不少好處。

  可一旦璽王這個頭兒被掐住,他的人馬也會立刻做鳥獸散。

  由於璽王一向豪奢慣了,即使流放在外,仍不改其性。因此,雷鎮藩很快就找到他在九泉的落腳處。

  這是一座大宅,雖然有點破,但比起此地其它建物,可是舒適許多。

  宅院的守衛不少,但防護松數,大概是聽聞他的死訊,懈怠了吧?

  他遣十餘名士兵各就預定的地點,並約在子時前一刻,同時在九泉境內放火並引爆火藥,引起騷動。之後,他隻身一人替入璽王的宅中--

  香衣幽幽醒來,發現自己身處在一個昏暗的房間,她手腳遭縛,嘴裡也被塞了布。她不知道自己昏了多久,但現下的情況對她來說,相當不利。

  「你醒了?」陌生男人的聲音陡地傳來。

  她一驚,只見一個長相俊美,卻帶著一股邪氣的男人來到來邊。

  「莫渝……」他笑視著她,臉上帶著一抹令人看了不覺寒顫的笑。

  見她一臉從沒見過他的表情,他挑了挑眉,「司命說,你自稱是個叫香衣的女人,你是真失憶,還是……」

  香衣猜出他的身分。他不是別人,應該就是司命口中覬覦莫渝的璽王。看來,她已經身在九泉,而且正在璽王的宅子裡。

  「你知道嗎?」朱成霄端起她的臉,「本王不在乎你是莫渝還是香衣,待我的軍隊攻破凜泉城,我就命素浪對你施以惑術,到時候不管你是誰,都只是一個愛我的女人。」

  聞言,香衣激動的掙扎了起來。

  「哈哈哈!」他猖狂大笑,欺近她,欲一親芳澤。

  她閃躲著,但因為手腳遭到抽綁,行動受阻。

  突然,外頭傳來聲音,「璽王!」

  「嘖!」朱成霄不耐的吟了一聲,「進來。」

  門打開,一名灰衣男子站在門口,「璽王,外、外面失火了……」

  「這種事何必來通知我,快叫……」話未說完,那灰衣男子已被踹進房裡,發出哀號。

  香衣假冒莫渝與司命等人同行,雷鎮藩一路行來未追蹤到他們的足跡,他想,他們應該已經抵達九泉。

  既然六絕門的門徒是璽王的人,一定落腳在宅子裡。

  幸好九泉物資缺乏,這宅子一入了夜便昏昏暗暗,方便他隱身其中,盼能盡快找到香衣,並將她帶離此地。

  鷹、駒、鴉三營在凌晨便會抵達九泉,而由李鵬樹及宋遠驥等人領軍的龍、虎及麒三營,也將在天亮後陸續趕到。

  雖然他獨闖敵營十分冒險,但只要援軍一到便無虞。

  突然,外頭有人嚷了起來--

  「失火了、失火了!」

  「哎呀……怎麼西邊也冒火了?」他們嚷著的同時,隱約可聽見爆炸聲響。

  雷鎮藩知道,那是他的士兵所為。

  這時,有個灰衣男子急急忙忙奔過去。

  雷鎮藩從暗處竄出,一把勾住他,並以小刀抵住他的腰後。

  「你……你是誰?」灰衣男子驚惶的問。

  「有位姑娘跟著六絕門的人一起,她在哪裡?」

  「她……你是說……」

  「別囉唆,快帶我去。」

  「好……好,你別殺我呀。」

  「你不耍花樣,就饒你一命。」灰衣男子立刻乖乖領路,帶著他來到一間房門前。

  「璽王。」聽灰衣男子喊的是璽王,雷鎮藩整個火氣全上來。

  香衣跟他在一起?難道她的身分已被識破?那麼……

  「嘖!進來。」裡面傳來朱成霄不耐的聲音。

  灰衣男子不確定的推開了門,「璽王,外、外面失火了……」

  「這種事何必來通知我,快叫……」

  未待他將話說完,雷鎮藩一腳踹翻了灰衣男子,一個箭步衝進房內,反手關上房門,以防有人跑去來援。

  「你、你是誰?」朱成霄瞪著喬裝成落魄游俠的闖入者。

  「璽王不記得我了嗎?」他摘下帽兜,露出臉來。

  朱成霄看見他的臉孔,大驚失色,「雷鎮藩?」

  而在此時,行動受到控制的香衣也已看見他,她瞪大雙眼,難以置信的看他。

  他不是已經誤食毒草死了嗎?為何此時出現在九泉?

  很快驚覺到他所為何來,朱成霄一個箭步欺近香衣,一把扣住她脆弱的咽喉。

  「雷鎮藩,你要她?」

  「快放了她!」他怒目迸射出彷彿能致死的銳芒。

  朱成霄取出塞在她口中的布,好讓她能發出聲音擾亂雷鎮藩的思緒。

  「將軍,你……你還活著?」香衣流下欣喜的眼淚。

  但一想到他來此的目的,是為了「莫渝」,不禁有點悵然。

  「香衣,我還活著。」雷鎮藩凝視著她,「我來帶你回去。」

  她驚覺到他這次是叫她「香衣」,而不是香衣姑娘。

  「雷鎮藩,怎麼你也看上了毒狐狸莫渝?」朱成霄冷哼一笑。

  「她不是毒狐狸。」他直視著璽王,「她是我的女人--香衣。」

  聞言,她一震,驚疑的看著雷鎮藩。

  「香衣,我都知道了。」他給了她一記了然的微笑,「你以另一種方式及形態活在毒狐狸的身體裡。」

  知道他終於認出自己,她激動不已,「鎮藩哥……啊!」

  話未竟,朱成霄用力一掐,令她痛苦難言。

  雷鎮藩那雙耽晌般的虎目怒視著他,咬牙切齒道:「你快放了她。」

  「我是笨蛋嗎?」他冷哼,「我若放了她,你會放過我?」

  「你若放了她,我答應會將你交到皇上手裡。」雷鎮藩沉聲說:「若不,我便在這兒殺了你。」

  朱成霄眉梢一揚,傲慢張狂得很,「殺我?你好大的膽子,我可是……呃!」

  沒人看清楚發生了什麼事,只依稀替見雷鎮藩的手臂振了一下,就看見原先在他手中的小刀已筆直的擂在朱成霄的肩頸部,身子一顫,咚地倒下。他瞪著雙眼,表情驚恐,鮮血直流的模樣,讓香衣嚇壞了。

  雷鎮藩一個箭步上前,將綁住她手腳的繩子解開。

  「鎮、鎮藩哥?」她半信半疑的輕碰他的臉,「你是真的嗎?」

  他抓住她的手,難掩激動的情緒,「我是真的,是真的。」

  香衣凝視著他,淚水奪眶而出。

  「你這個傻丫頭,為什麼不與我相認?為什麼讓自己陷入如此險境?」

  「鎮藩哥,我……我怕你不要這樣的香衣……」

  「不管你變成什麼模樣,都是香衣,你太小看我對你的感情了。」

  看著他,既激動又欣慰的她,再也說不出話來。「跟著我,我帶你出去。」

  此時,宅子裡外正因為客處同時發生火災而亂成一團。

  大家逃的逃、竄的竄,根本沒人發現正準備逃出宅子的雷鎮藩及香衣。

  突然,一道黑影自兩人身後竄出,一把抓住--

  「啊!」香衣一驚,鬆開了他的手。

  雷鎮藩轉身,就見一個女人正扣著她的脖子。

  「英雄難過美人關,真想不到堂堂虎嘯將軍竟為了我師姊獨闖這龍潭虎穴。」扣住香衣的不是別人,正是一直嫉妒著莫渝的素浪。

  「這裡不是龍潭虎穴,只是個蛇鼠窩。」他目光一凜,直視著她。「她也不是你師姊,而是我的香衣。」

  「你的香衣?」她笑了起來,「真是感人啊,懷靜說她已經不是莫渝,而是借屍還魂的香衣,看來不假。」

  「你是六絕門的素浪吧?」六絕門六名嫡傳弟子中只有兩名女性,扣除莫渝,就剩下擅使惑術的素浪了。

  「正是本姑娘。」

  雷鎮藩手按住腰間的刀,刻意做了準備出鞘的假動作。

  見狀,她神情一凝,「是虎徹?」

  「我不想傷人。」他語氣平靜,「只要你把香衣還給我。」

  素浪蹙眉,「你知道嗎?我根本不在乎這個女人,她是我素浪在這世上最討厭的女人。」

  聞言,雷鎮藩沉聲解釋,「她不是毒狐狸。」

  「我希望她死了,但居然有人利用她的身體活過來……」她冷然一笑,「光是想到有著這張臉孔的女人還活在世上,我就覺得生氣。」

  「素浪,放了她,不然我就殺了你!」

  她陰陰一笑,突然從腰間摸出一顆黑色藥丸,掐住香衣的下巴,快速的塞進張開的嘴裡。香衣在她的控制下吞服藥丸,露出驚惶痛苦的神情。

  「素浪!」雷鎮藩怒喝,「你讓她吃了什麼?」

  「七日絕魂丹。這是毒狐狸莫渝用過最慈悲的一種毒物。」

  「什麼?」

  「她不會立刻死去,而是漸漸死去。」素浪咭咭怪笑,像是個異常的瘋子般,「它唯一的解藥已被我吃了,你休想醫治她,接下來……你就好好把握這最後七天的時間吧。」說罷,她將香衣推向了他,縱身一躍,消失在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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