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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蔡小雀]君王沒尺度(奸妃劣傳之二)[全文完]

君王沒尺度【奸妃劣傳之二】 作者:蔡小雀

她天生是個倒楣蛋,霉運晦氣纏身
身為侯府嫡長女,卻被庶妹搶走所有風光和寵愛
立志要賺盡天下財富,用堆成山的金銀砸死侯府滿門!
原以為逃離侯府就能順風順水,老天爺卻坑她坑上癮
和陰險狡詐的庶妹狹路相逢已經夠晦氣了
連在酒樓打雜都能遇上一個粗魯不文、自以為是的混蛋
說什麼願納她為貴妾,護她衣食無憂,一生周全
去他的狗屁貴妾!誰稀罕啊!
雖然承蒙他救了一命,可要她以身相許打死也不可能……
搞半天他就是縱橫沙場噬血無情的「冷面戰神」北齊帝
那又怎樣?做皇帝有啥好了不起的?
都說她要當奸商掙金銀,不跟一堆女人共侍一夫
他卻不管不顧不聽人言,硬是把她抓回皇宮──
咦,她想把他的後宮攪得天翻地覆雞飛狗跳都可以?
那好!她要當最奸最奸的寵妃,把他迷哄得團團轉
想他堂堂一國之君,絕不會任由女人爬到頭上撒野吧
什麼!不會吧?他竟然笑著答應她的條件……

第一章

相望早相春,煙華雜如霧。

復此佳麗人,念情結芳樹。

綺羅已自憐,萱風多有趣。

去來徘徊者,佳人不可遇。

齊.琅玡王融〈芳樹〉

南齊,平安侯府。

原是啃著老祖宗留下來的幾代榮光,到如今已是水落河干搖搖欲墜的平安侯府,今晚竟是破天荒地紅綢遍纏綵緞高掛,重新上了新漆的朱紅大門顯得氣勢凜凜,就連兩頭常被臨近小娃兒偷著騎的石獅子也格外精神不少。

門外絡繹不絕前來的車馬,載著的都是聞訊趕來狂抱平安侯府大腿的貴人們。

暗巷的角落裡,有雙閃閃晶瑩的眸子,眸光複雜地盯著這一幕。

「果然世人是雪中送炭的少,錦上添花的多。」獨孤旦自言自語,下意識抱緊了懷裡乾癟癟的包袱。

不過,不怕。

反正自今夜之後,就是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誰腦子進水了才會繼續待在這個嫡庶不分、是非不明、狗屁倒灶的破侯府!

獨孤旦略顯清瘦的秀麗小臉滿是堅定決絕之色,不高不矮卻沒三斤肉的豆苗身子在寒風中依然凜然不懼。

一想到能徹底離了這噩夢似的家門,就算天上下雪下刀子都不能消減她胸中熱騰騰的澎湃激動。

絲竹嗩吶聲熱鬧傳來,顯是艷妝盛服打扮的南齊第一美人北上和親的喜車就要自府內駛出,獨孤旦神色一凜,迅速把包袱捆在身後,攏緊了鴉色大氅,低著頭觀察著護衛隊先行而出,而後是騎在馬上親自送嫁愛女的侯府郎君,接著是大大的喜車,再來便是六六大順湊成十二車的嫁妝,三十名的侍女和三十名的嬤嬤匆匆快步跟隨在後。

她為了這一刻已經模仿練習了無數遍!

就在家丁們忙著維持秩序,擁擠的圍觀人潮仍不斷伸頸探頭興奮看熱鬧的當兒,獨孤旦手心汗濕,憋著氣拎著心,趁隙快步地躡足跟上了伴嫁嬤嬤堆的尾巴。

感謝皇天后土啊!

阿娘,女兒終於離了這糟心見鬼的侯府啦!

這一瞬,要不是前方車馬大隊趕得急,獨孤旦還真有捶地狂笑或是仰天痛哭的衝動。

要是……要是阿娘能撐到這時候,能跟著她一起走就好了。

梳著老氣髮髻身穿嬤嬤衣飾的獨孤旦低垂著頭,腳下緊隨,淚水卻一滴滴落在疾步的粗布鞋上。

獨孤旦自小就知道,她和阿娘是這府裡最不受待見的存在。

人說娶妻娶德,納妾納色,可她不明白的是,明明阿娘便是難得一見的賢德女子,兼又花容月貌,才華過人,為何阿爹還是最寵幸新納的二娘,甚至為了二娘,連府中象徵主母地位的中匱都能奪了送到二娘手中,就為哄她一笑?

獨孤旦也不明白,明明她才是嫡出的長女,可為什麼她吃的用的都是庶出妹妹獨孤窈挑剩了的,就連下人們也是看碟下菜,巴不得痛踩她給二小姐看?

「阿娘,是因為咱們沒有銀子嗎?」五歲的獨孤旦睜大清澈滾圓的眼兒,卻是滿頭霧水。

沒銀子孝敬老太太,哄阿爹歡喜,沒銀子打點主事嬤嬤讓衣食寬余些,所以她和阿娘才過著比下人還不如的日子?

「阿旦……是阿娘沒本事,是阿娘對不起你。」美麗而憔悴的阿娘總是緊緊抱著她,說著說著便是淚兩行,幾不成言。

「阿娘別哭,阿娘乖乖別怕,等阿旦大了一定會掙好多好多銀子,這樣就再也沒有人敢待慢咱們,欺負咱們了。」獨孤旦在最初的慌亂之後,繼起的是滿滿的決心,奶聲奶氣地堅定道,「阿旦以後要讓阿娘每天都吃最好的菜,穿最好的衣,把阿娘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誰也比不上!」

阿娘聞言總是又笑又淚,卻是哆嗦著唇不斷喃喃:「阿娘苦命的兒,苦命的阿旦啊……」

後來等獨孤旦一天天長大了,她終於知道在這侯府裡,原來最該寵最該護著她們的男人,究竟是為了什麼才會棄她們如敝屣?

除了是那人貪戀美色寡恩薄義外,最重要的便是她的外家兵敗沒落,再無一人能為她們母女所靠,而二娘的父族卻是南齊帝都的豪商,巨富千金。

對一個逐漸破敗、只餘頭銜的侯府來說,最想抓住的自然不是權就是錢了。

獨孤旦自從知道了個中緣由後,對於賺錢發家這件事就更加入了魔般的熱烈期盼渴望著。

可身在侯府中,一舉一動都受人監視約制,縱然獨孤旦滿腦子的生意經,掙錢的念頭燃燒得多麼熾熱,卻在一次又一次被二娘設圈、庶妹陷害之下,開始霉運纏身,彷彿做什麼事都不成。

一年前阿娘的病重身亡,更是雪上加霜地幾乎徹底打垮了她。

那夜,獨孤旦獨自抱著阿娘冰冷、瘦得幾乎只剩一把骨頭的屍身,呆呆地坐在床邊很久很久,直是生無可戀,她甚至開始考慮起了「自我了斷」這個再容易不過的念頭。

為什麼要掙扎求生得這麼苦呢?只要放棄,只要一根繩兒勒死了自己,她就能隨阿娘去了……

可是,可是阿娘連死了都只有擺在外間的一口薄棺在等著她,這平安侯府上下簡直欺人欺到死了也不放過,根本就是一窩子爛到底的狼心狗肺!

在那一瞬間,獨孤旦突然不想死了。

「憑什麼作惡多端的人能好好地活在世上享盡榮華、長命百歲?」她紅腫的眼眶怒氣漸聚,槁木死灰的神色被一抹熊熊烈火的生氣取代,一字一字自齒縫冷硬迸出。「我就偏不死,我要活著賺盡天下財富,用堆成山的銀子砸死你們侯府獨孤氏滿門!」

自那夜起,她就開始策劃著這一日……

沉溺的思緒驀然被前方馬隊的昂頸噴叱聲驚醒了,獨孤旦警覺地四下環顧張望,聽著前頭氣低步疾趕的嬤嬤們氣喘吁吁的聲音,隱約聽見了有個騎馬的護衛朝後頭嚷嚷:「再兩里路就和朝廷送親的大隊伍會合了,你們腿腳麻利些,等到了就有驢車可坐了!」

嬤嬤們聞言喜上眉梢,不敢大聲說笑,卻還是忍不住交頭接耳竊竊私語起來。

「還好還好,有驢車可坐,要不這北上北齊何止百里,老婆子我就是跑斷了腿也跟不上啊!」

「噯,你們說,怎地不見北齊前來迎親的人馬呢?」

「老姊姊我說你也太不曉事了,咱們南齊地小國弱,送個和親的妃子到北齊大國去,難不成還要人家國君特地當一回事嗎?我聽我那在衙門當差的親家說呀,北朝四國可強大了,鄰國爭著想送進宮的公主貴女那是成捆成捆的,咱們家窈姑子身份再貴重,能重得過人公主去?」

「你這老貨跟天借了膽子啊,竟敢私下妄議主子?哼,就算窈姑子身份比不上旁國公主又怎的?那些公主有咱們窈姑子生得美若天仙嗎?」

「就是就是,這男人最愛的不就是美人兒嗎?任憑他北齊帝再怎麼英明神武,只要是個男的,就會被咱們窈姑子給迷住的。」

「唉,這世道就是這樣,人生得美、命又好,那是一輩子榮華富貴不愁了。」有個老嬤嬤忍不住低歎一聲。「可憐人比人氣死人,一樣都是侯府的貴女姑子,那旦姑子就是命苦啊!」

彷彿觸及了不可言說的禁忌般,嬤嬤們個個僵滯沉默了起來。

半晌後,有個嬤嬤重咳了一聲,凌厲地道:「噤口!都不准再說這人了!往後誰再多說一字就是個死!」

嬤嬤們登時噤若寒蟬,忙埋頭疾走,是沒人再敢為獨孤旦抱不平了。

也無人發覺那默默跟在後頭的瘦小身影幾時消失無蹤。

獨孤旦是在聽到護衛說再兩里路就跟朝廷送親大隊伍會合時,便警覺地溜入了夜色草叢裡。

此時不逃更待何時?

她悄悄地竄進了足有一人高的芒草叢中,清冷的晚風刮來的凜冽雖然被芒草遮擋了大半,卻也被那邊緣銳利的芒草不時割劃,搞得跟凌遲現場似的。

「嘶……」

「噢……」

「什麼鬼啊……」

儘管她已經努力把大氅拉高想掩住臉蛋兒,還是被割得低聲慘叫連連。

要人老命了,不是出了侯府、離了那票衰人就應該可以順風順水否極泰來了嗎?

那連鑽個草叢都能鑽進芒草堆裡的霉運到底是啥子回事?還有,天蒼蒼野茫茫,這片芒草到底哪裡是個頭啊?

獨孤旦一陣狂奔亂鑽,跟無頭蒼蠅似的先是直線跑,後來又是左彎右拐,可鑽了大半天,硬是鑽不出這片似乎綿延到天邊無止境的犀利芒草,倒是被割得一頭一臉的細血,最後力竭氣苦地跌坐在地上大喘氣。

「是……」她氣虛息短,小嘴兒都蒼白哆嗦了。「鬼……打牆……啊?」

這、不、合、理!

獨孤旦在原地氣喘如牛了好半天,在黑漆漆密麻麻的芒草包圍之下,終於還是決定好漢不吃眼前虧──是這樣做解的嗎──先養精蓄銳吃飽喝足,再來想個脫身之計。

她抖著陣陣刺疼的小手,也懶怠檢查掌背手臂被劃了幾道傷痕,小心翼翼地解下背後的包袱,取出了一隻水囊喝了兩口水稍潤潤喉,因怕接下來水源不易找,雖然喉嚨還是幹得慌,仍舊忍痛把水囊堵口放回包袱,再摸出了一個炸得金黃皮酥的?瑜。

這?瑜形狀圓圈,乃是取自發好的面,搓揉成一個大環,入鍋炸得酥黃,瀝干油後懸掛起來貯存,外出或走遠門的時候當乾糧用,餓了便啃個幾口,極為抗饑。

她特意把?瑜做得小了些好放包袱,當初唯恐給人發覺了異樣,還是自己趁夜深,廚娘都睡下了才摸到灶下發面炸圈,抱著十隻炸好的?瑜偷偷摸摸想溜回房時,還被迫給後院看門老驢頭養的阿黃一個當封口費。

人落魄倒楣的時候,連隻狗都會來趁火打劫,這世上究竟還有沒有天理了?

「唉。」她垂頭喪氣地咬了一口?瑜,嚼著又香又酥又硬實的口感,越吃越帶勁兒,忍不住狼吞虎嚥了起來。

就在此時,她突然看見一隻黝黑修長的手不知自哪兒伸出,一把攫去了她手上咬了半圈的?瑜。

鬼──獨孤旦心一緊,一聲尖叫硬生生卡在喉嚨。

沒有沖喉而出的原因,是一片迅速遞到她眼前閃亮亮的……金葉子?

金子?!

「呃……金……」她眼睛都看直了。「金……」

一個身形高大神色冷峻的男子自芒草叢一角出現,手中拿著剛剛不久前還在她手上的半隻?瑜,濃眉緊蹙,面帶不屑,卻還是三兩下地咬吃了一空。

「炸老了。」

「咳,不好意思,那時候太緊張沒顧看火……」獨孤旦猛然醒覺過來,霎時手比腦袋快,咻地將金葉子攢在掌心裡後,急急後退防備地瞪著他。「你──你誰啊?你是人是鬼?」

「金葉子都給你搶到手裡了,你還問孤──」男人濃眉皺得更緊,顯是不悅。「問我是人是鬼?」

這種被冤枉了的傲嬌憋屈不爽口氣是咋回事?

她隨即回過神來,也惡聲惡氣道:「不是孤魂野鬼搶人家供品……不對,呸呸呸!我是說,是你先搶我?瑜的!」

「買。」男人冷冷地強調,「一片金葉子買你半隻?瑜,還是你賺了。」

呃,也對。

獨孤旦心虛尷尬了一下,不由乾巴巴地陪笑,笑著笑著忽然發覺不對了,他、他他他……怎麼就不請自取地扯開她的包袱,大剌剌地抓了她剩下的?瑜就塞進他自己懷裡?

她人就在現場,他就算要搶劫也打個招呼好嗎?

「那個……你在幹嘛?」雖然面前這男人一身玄衣煞氣騰騰,看起來就不是什麼好吃的軟糰子,但她總不能一聲不吭就眼睜睜看著乾糧盡沒吧?

「餘下的這八隻都給了我,我有用。」男人眉也不抬一下,理所當然地沉聲道。

「那不行。」她在他眸光倏地變冷的剎那不覺抖了抖,聲音不爭氣地弱了下來:「也、也不是一定不行……可你得拿錢來買,剛剛半個?瑜一片金葉子,剩下八個就算你八,呃,六……不然四片也行。」

「就幾個破?瑜?」他深邃眸中寒意更深,隱帶一絲諷刺。「一片金葉子猶不足?」

獨孤旦瞬間被他的鄙夷激怒了,那種似曾相識的被羞辱感猛然襲上心頭。

她腦門一熱,小臉沉了下來,也不知哪兒冒出的熊熊狠勁,三兩下就把他懷裡的?瑜全數扒抓了回來,還一不做二不休地學著他全塞進了自己胸前衣襟裡,無賴氣勢表露無遺。

「我也沒逼你非買不可!」她瞪了回去,清瘦的小臉蛋猛一看還挺有兩三分殺氣。「老子、不、賣、了。」

男人破天荒地呆了下,黑眸閃過一絲不知是惱怒還是想笑,卻是稍縱即逝,立時又恢復了冷肅神情。

「信不信我可以立刻殺了你,不費半文?」他語氣淡然,微有殺機隱現。

夜色裡,獨孤旦一張小臉登時被嚇得泛白了,心跳如擂鼓,冷汗如漿。

可一想起自己曾在阿娘墳前立誓,要出人頭地,要拚殺出一方局面,要讓獨孤一族後悔莫及,如果連踏出侯府的第一晚都不能克服畏縮與恐懼,那還用談未來如何劈荊斬棘?

她強忍懼意,定了定神,驀然發覺他嘴角有一絲上揚,心下陡然一鬆。

不,他不會殺她,否則方才早就一刀砍了了事,哪還用得著用一片金葉子同她換取吃了一半的?瑜?

「你、你殺啊!」她吞了口口水,鼓起勇氣迎視他銳利眸光。「可、可郎君若為這區區三五片金葉子殺我,不只浪費時辰還耗損刀料,萬一有敵人來犯,這刀鈍了用起來就不稱手了,您還是三思的好。」

「……」

看著他面無表情,嘴角抿得越來越緊,她好不容易稍安的心又慌了起來,冷汗暗流,吭吭巴巴道:「要不也別說我訛詐你,咱們打個商量……買一送七,郎君你再給我一片金葉子,我們就此銀貨兩訖一清二楚老死不相往來如何?」

說到最後她已經語無倫次,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了。

等了良久,也許只有幾霎辰光,可獨孤旦卻覺一分一毫度日如年,真怕那男人一怒之下還是決定掐死她了事。

終於,那張冷硬俊朗的沉肅面孔微微頷首。

她高高揣著的心終於跳回了原位,長長地舒了口氣。

「拿去。」眼前一花,那男人又翻出了一片金光燦燦的金葉子夾在修長指間。

獨孤旦強忍欣喜,有些戰戰兢兢地接了過來,和另一片金葉子仔細放入腰帶內的暗袋,和她唯一的財產──五兩又二分錢銀子──在一處。

她和阿娘原有的簪環玉珮都在這些年打點下人及延醫吃藥中盡數耗光了,可憐堂堂平安侯夫人和嫡長姑子,處境遠比下人還不如。

思及此,她眼神不由一暗。

男子微瞇起眼,深深地打量著她。

彷彿現下才想起,值此冬夜,荒山野地,她一個小小弱女子在此處做甚?

若非她腳步虛浮,下盤無力,一看就是身無半點功夫之人,他幾乎就要懷疑突然出現在此處的她,是否和狙擊暗殺他的那批殺手是同路人了。

「你叫什麼名字?」話一出口,他也暗自一驚,濃眉揪成了死結。

「阿旦。」不只問的人很衝動,答的人也挺隨意,還抬頭對他咧了個不知死活的傻呵呵笑容。「我叫獨孤旦。」

高壑突然很想撫額歎氣。

今夜這都是什麼亂七八糟的?

下一刻,他猛然站了起來,手朝她一攤,冷然道:「?瑜。」

「給給給。」她手忙腳亂地將塞在胸前的八隻?瑜掏出來還給他,他接過猶留有她身體溫度與香氣的?瑜,不知怎的遲疑了一下,剛硬俊朗臉龐有一瞬的複雜,又像是此時此刻才發覺了她臉上東一道西一道慘不忍睹的細細劃痕。

她瞥見他緊緊盯著自己時露出的深思之色,心猛咚了一聲,慌忙擺手道:「沒有了沒有了,我真的全都給你了。」

高壑愣住,嘴角微微一抽。她那是什麼反應?他長得像窮追不捨的餓死鬼嗎?

獨孤旦莫名其妙被他狠瞪了一眼。

「哼。」他冷冷悶哼一聲,大手微微一揮,而後高大身影如來時般的悄無聲息,一晃眼間便消失在長長芒草中。

獨孤旦愣愣地望著那恢復原狀的芒草叢,半天后才回過神來。

「啊!」她忽地倒抽了口氣,慘叫一聲。「忘記問路了!」

她還能再更蠢嗎?還能再更倒楣嗎?獨孤旦,你腦子到底幹什麼吃的啊啊啊──

她渾身脫力般地頹然跌坐回地上,忽地,腳下像是蹭踢到了一樣異物。她眨了眨眼,傾身向前,努力在昏暗的夜色裡摸找,最後撈著了個觸手溫潤的小瓷瓶子。

她舉高了小瓷瓶在幽微的月光下細看,上頭隱隱有幾個描金小字……生肌冰玉膏?

她怔怔握著這隻小瓷瓶,好半天說不出話來,心卻莫名微微一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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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眾花雜色滿上林,舒芳耀綠垂輕陰。

連手躞蹀舞春心。舞春心,臨歲腴。

中人望,獨踟躕。

梁.蘭陵蕭衍〈江南弄〉

十日後。

在北齊與南齊疆土交界的城池有三,一是正北方的羔城,一是東北方的阜城,最後是西北方的鄲城。

而在鄲城內,有座遠近馳名、依傍漢水的華麗酒樓,名為「浮白樓」,凡往來者皆是豪門貴胄、文人雅士。

今日浮白樓門口卻被一大隊伍給堵了個牢實,隱生騷動。

「今天這座酒樓全給包了,閒雜人等一律攆出,違者重懲不貸!」南齊送親使耀武揚威地呼喝道。

兩旁銀甲衛手按刀柄,助陣恫嚇意味濃厚。

喜車內的獨孤窈舒適地倚坐在柔軟的錦繡褥榻中,儘管因舟車勞頓而略顯一分疲憊,仍掩不住滿面風華嫵媚,尤其是身上層層皎光紗精繡出朵朵牡丹的華袍,更襯得她國色無雙。

一名侍女正跪坐著為她斟茶,還不忘輕聲寬慰。「今晚您總算能好好歇個覺了,姑子……」

「嗯?」獨孤窈彎彎柳眉微挑,似笑非笑的看著她。

「奴下錯了。」侍女悚然一驚,忙伏地磕首,顫聲道:「奴下罪該萬死,是該改喚皇妃娘娘才是。」

「罷了。」獨孤窈滿意地抿唇一笑,柔聲道:「你該知曉,如今本宮既是北齊皇妃,皇室尊嚴就不容得人輕賤了去,若換作旁人,無論是誰,本宮定是不輕饒的。可青你自幼跟隨本宮身旁,素來伺候得經心,本宮看在舊日情面上也當饒你一回,不過下次……」

「謝皇妃寬宏大量饒了奴下,下次奴下決計不敢再犯錯了。」侍女青慌忙大表忠心。

「本宮信你定當做到。」獨孤窈一揚華貴寬袖,雖受封和親貴女不過半個月,她已經徹底將自己融入了高高在上的「北齊皇妃」一角里。「起吧。」

「諾。」青忙又重重磕了一個頭才起。

就在此時,外頭的擾嚷聲越發劇烈,獨孤窈蹙了蹙眉,不耐地道:「這送親使是越來越不濟事了,怎麼連個宿處都處置不好?」

青不敢直言這是自家主子臨時決定不住驛館,偏要改住這酒樓惹出來的麻煩,只得頭垂得更低,小心翼翼道:「皇妃,您說得對,這還是南齊的城池,送親使竟然就已經擺不平這些刁民了,著實也太無用了。」

「哼,若換作是兵強馬壯令行禁止的北齊官吏,又怎會被區區刁民為難了去?」獨孤窈嬌秀的下巴昂得高高的,儼然已為身為「北齊人」而感到驕傲。

然而在酒樓大堂內的一角,獨孤旦一張小臉黑了大半。

放著氣派的官方驛館不住,送親隊偏偏跟人家民間酒樓來擠一處是想怎樣?

「真真是冤家路窄。」她難掩不爽地喃喃自語。

方圓五百里,整整三分之一的可能性,連這都會遇得到,她該說自己是晦氣纏身,還是同庶妹孽緣深重?

「阿旦!」跑堂的小二氣急敗壞地跑過來,拉了她就要往外走。「快快快,掌櫃的快頂不住了,咱們跟著上!」

上?上什麼呀?連長袖善舞的掌櫃都被當小菜一碟了,她這女扮男裝後,活脫脫就是個面黃肌瘦發育不良的小身板夠人家跺一腳的嗎?

「二哥兒,等等。」獨孤旦腦中靈光一閃,反拽住了小二的袖子。「我知道該怎麼辦了!」

「真的?快說說,快說快說。」小二睜大了眼,急吼吼地道。

今晚大小上房可都是被訂滿了,全都是鄲城的權貴和往來經商的豪客,哪個都得罪不起啊!

相較之下,這每三年就送一批北上和親的貴女還真算不上十分稀罕哪。

只不過這次的貴女似乎氣性極大,氣派也擺得足足的,這不,搞得連用銀子便能打發的送親使都來硬的了。

「附耳過來。」她湊近小二耳邊,咕噥了幾句。

小二越聽越是發傻,下巴都要掉了。「這……這真的能行?」

「肯定能行。」她笑得好陰。

事到如今,小二也只得死馬當活馬醫了,想到外頭就要被押下的掌櫃,猛地一咬牙──好!豁出去了!

在大堂最角落隱密處的一桌,有幾名戴著笠帽、身穿暗色斗篷做江湖客打扮的男子不著痕跡地朝兩人方向瞄來,其中一個身形高大、氣勢淵渟嶽峙的男人目光尤其銳利專注。

他緊緊盯著那個瘦巴巴小小一隻,正和店小二甲竊竊私語的「店小二乙」。

「成何體統。」他眉梢一跳,暗暗冷哼了聲。

「主公,是敵是友?」桌邊其中一名氣色蒼白,像是重傷初癒的男子疑惑地低問。

「販子,賣?瑜的。」他眼神依然緊鎖著話畢便又鬼鬼祟祟躲到櫃檯一側的店小二乙,低沉嗓音裡有一絲沒好氣。

「賣布頭的?」那受傷男子仍是一頭霧水。

桌畔的另一個雄偉男子強抑下大翻白眼的衝動,低聲嗤道:「給毒傻了?主公那日在荒郊野嶺親自弄來了的『?瑜』,應就是那人賣的。」

想起那晚的失職和狼狽,幾個大男人面上湧現深深愧意,他們明明是負責貼身護守主公的大宗師,卻……以至於落得還得讓尊貴無匹的主公親身為他們療傷兼找吃的。

此次回返北齊,就是主公不罰,宗統領也會活剝了他們三層皮的!

高壑對幾名護衛的羞慚悔愧恍若不見,因為他注意到了躲在櫃檯角落的店小二乙,他──她──白淨小臉上露出的一朵笑容……是種活似小老鼠偷吃了一大盞燈油的竊竊賊笑。

而他沒發覺自己嘴角竟也不知怎的微微上揚。

下一刻,酒樓大門外驀然響起一聲淒厲如殺雞般的尖叫──

「啊啊啊……」

外頭騷動更大了,鬧哄哄的,不知發生了什麼天大亂事,只聽得女子尖聲驚叫和一迭連聲的哭罵,搞得馬兒也受驚嘶啼了起來,一時場面更亂。

「快走快走!本皇妃不要在這骯髒地兒住了,來人啊!快、快抓走,抓走啊……」

趁亂偷偷擠到喜車後頭,挖破一小孔塞了數只耗子進去的小二哥身手靈活地鑽回人群中,餘悸猶存地拍了拍胸──還好還好,幸虧昨晚在後巷泔水桶發現的那一窩耗子還來不及藥了去,今兒才能派上大用場。

阿旦說得對,果然招沒有陰不陰損,只有好不好用啊!

而在一陣雞飛狗跳、人仰馬翻之後,但聞大隊人馬催趕著駛離了酒樓,喧鬧聲漸去。

「噗!哇哈哈哈哈……」多年來宅斗中被無數陰招陰了的獨孤旦,今日總算倒打一耙出盡惡氣,縮靠在櫃檯角落忘形地笑得東倒西歪,只差沒捶地了。

該!叫你愛擾民!叫你瞎顯擺!

獨孤窈呀獨孤窈,你這怕耗子的性子還真是十五年如一日都沒改,嘿,沒改得好呀!

高壑就這樣看著她笑得齜呀咧嘴,全無半分女子形容可言,良久後,終於低聲吐了兩個字。

「傻妹。」

是夜。

高壑修長身軀佇立在窗邊,黑眸凝視沉沉夜色,忽爾遠方一聲鷹嘯隱隱而來。

他輕揚鐵臂,倏然間臂膀一沉,上頭已穩穩站了只喙利眼厲的黑色鷹隼,這頭猛禽雙翼微抖斂起,隨即親密地蹭了蹭他。

高壑寵溺地點了點它羽色烏黑油滑的腦袋,冷峻臉龐有一絲柔和,低聲道:「司,帝都有動?」

猛禽司咕嚕了一聲,極富靈性地抬高了一隻爪子,上頭繫了個火燒不滅刀劈不入的桐油鐵竹管,示意地撓了撓主子的肩。

他有些好笑,宗把這鷹都養成精了。

待取過那隻小巧的桐油鐵竹管,他以巧勁旋開,一卷細小錦帛落在掌心,錦帛上只有簡單幾個字:

稟主公,事無變,按計行。

他面色稍緩,大掌一揉捻,錦帛已化成粉碎紛紛落地。

如此,倒也不枉他親自以身作餌一遭。

「飛白。」他沉聲喚道。

一個影子倏然出現跟前,單膝跪禮,恭聲道:「主公。」

「你去瀾城,命威將軍速速點兵三萬。」高壑眸光一閃,嘴角露出嗜血微笑。「該關門打狗了。」

「諾。」飛白卻有一絲猶豫,不放心地道:「可,屬下昨日才回到主公身邊護守,若是再有萬一──」

身為暗影之首的飛白昨兒一至浮白樓,在稟過主公後,便把那三個技不如人,丟臉丟到姥姥家的大宗師拖到暗巷,往死裡胖揍了一頓。

叫你們失職!叫你們扯主公後腿!叫你們還得主公出手相救!簡直丟盡了兄弟們的臉!

主憂臣辱,主辱臣死,以為是隨便說說的嗎?

三個大宗師被暴打得鼻青臉腫,卻是心服口服,連哼都不敢哼一下。

縱然是他們以三敵五百人,終歸是手腳太慢滅不乾淨,這才受了傷,還連累主公得拖著他們破陣而出,他們心甘情願受罰。

「無妨。」高壑嘴角微勾,淡淡道:「此次不是有三十名暗影隨你而來,這些,夠了。」

「可是──」

「去吧。」

「諾。」飛白只得奉命而去。

高壑知道這忠心耿耿的屬下想勸自己什麼──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他堂堂君王,不該以身涉險。

可他們都忘了,他在坐上龍位之前,就已是手握千軍萬馬縱橫沙場噬血無情的戰王。

這次,不過是重操舊業、小試身手一回罷了。

就在此時,門外忽傳輕微響動。

「幹什麼的?」被打成看門小兵的大宗師戎煞氣凜凜地低喝。

捧著盆熱水的獨孤旦嚇了一跳,舔了舔發慌乾燥的唇。「呃,裡頭的客倌不是傳要熱水梳洗?」

「給我。」戎滿眼戒備地盯著她,不由分說攫過她手上的熱水盆。

「欸,諾。」她從善如流地應了聲,轉身就要走。

「慢著,讓她進來。」房裡傳出一聲低沉渾厚嗓音。

「主──」就算隔著糊了絹紗的門,戎依然能感受主公那刻意透出的銳利霸氣,不禁背脊一涼,忙把熱水盆再塞回獨孤旦手裡。「請。」

她眨了眨眼,無比疑惑地看了剛剛還很囂張,現在卻跟蔫了的黃花菜似的大漢,不知怎的也跟著提心吊膽緊張了起來。

裡頭那個……更凶嗎?

她不過就是想找個安全的城池落腳,就此安居樂業奮鬥發家,為了考察一下商路,這才不惜女扮男裝混入酒樓當跑堂,老天爺不會看她這麼不順眼,才讓她干頭一份活兒就慘遭橫禍吧?

「還耽擱什麼?」她不急,戎都急了,忙催促道:「萬萬不可教我主子久等,否則有你好受的。」

隔著一扇門,高壑臉都黑了。

有這麼抹黑自家主公的嗎?看來昨夜飛白還是罰得輕了。

獨孤旦悄悄吞了口口水,只得硬著頭皮端了熱水盆進去,小身板繃得似弦緊,隨時準備見苗頭一不對拔腿就逃。

她一踏入上房內,就見一個背著月光的高大身影盯著她,她心一抖,手上端著的熱水盆就握不住地一滑,嘩啦啦地連水帶盆往自個兒腳上砸!

以高壑的身手原是輕易就能挽救得及的,只是他萬萬沒想到這傻妹連好端端的捧盆水都能滑手,也就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被熱水盆砸得慘叫連連。

「痛痛痛……燙燙燙……」她眼淚都飆出來了,抱著劇痛的腳在原地亂跳。

下一刻,她身子一輕,已經被他打橫一把抱了起來。

「你──」獨孤旦駭然地倒抽了口冷氣,卻在看清楚他的容貌時,腦子頓時卡殼兒了。「是、是你?」

他強壯鐵臂輕輕鬆鬆地抱著這個沒幾兩肉的小姑子,濃眉皺了皺,還惡劣地上下掂了掂,「嘖。」

嘖……嘖個毛啊!

她小臉瞬間漲紅了,也不知是羞還是給氣的,拚命掙扎著想要下來。

「放開我,男女授受不親--」

「原來你也知道。」他濃眉斜挑,面上看不出喜怒。

「我自然知道……」她羞得狠了,滿面慍惱。「你、你還不放手?」

「腳疼得厲害嗎?」他突然問。

她愣了下。

高壑神情緩和了些許,隨即將人抱至榻上,直至把她妥當放穩了才鬆開,半蹲膝在她面前,不由分說抓起了她燙著砸傷了的右腳,迅速地褪去了鞋襪,待嬌巧瑩白如玉的小腳紅通通地露出來,他不禁皺了皺眉。

獨孤旦被這一連串突如其來的「唐突」驚得半天回不過神來,小臉白生生地瞪著他,單薄的身子想朝後縮躲。

「別動。」他不悅地橫了她一眼,大手牢牢握住她的光裸玉足。「真想瘸了不成?」

「這、這位郎君,你也講講道理……」她都快哭了。

就算她自幼再怎麼被當不起眼的庶女放養,就算她早在多年來被欺壓的日子裡立誓自己要掙脫世家伽鎖、要強大起來,要唾棄摒絕那些滿口仁義道德、實則男盜女娼的虛禮教,可是再如何,她骨子裡仍是個根深蒂固的名門閨秀,何者可為何者不可為的規矩依舊深深刻在她靈魂根骨底。

或許就是因為這樣,在風流奔放綺艷奢靡的南齊,出身巨閥世家穎川庾氏的阿娘才會顯得這般格格不入,最後抑鬱而終。

現在的她,也要走阿娘吃盡苦頭的老路子嗎?

獨孤旦內心強烈交戰,身子冷一陣一熱一陣的,最後再也抑受不住心口酸楚,眼圈一紅,撲簌簌落淚了。

高壑一僵,有些不知所措地握著她的裸足,繼續也不是,鬆手也不是。

「你,莫哭了。」他喉頭莫名地緊了緊,乾巴巴地道:「孤……我只是想檢查你傷得如何,不是有意輕薄。」

她低著頭,哽咽了好半會兒才悶聲道:「嗯。」

「嗯?」他心念一動,緊盯著她。

「我知道你不是。」她低低道,鼻音還是濃重。

他不由鬆了口氣,可心還是一半懸著。「那你,能不哭了嗎?」

想他堂堂八尺之尊的一國君王,居然把個還不到他肩頭,更別說害得人家小姑子淚汪汪了。

他深深吸氣,總覺胸口有種陌生的緊窒感,極悶,極不舒服。

「我會哭實則同郎君無關,朗君不必放在心上。」獨孤旦神情鬱鬱,話說完就要把腳從他掌心抽回來。「這一點兒小傷泡泡涼水就成了,小女告退--」

「我給你的生肌冰玉膏還在嗎?」他凝視著她問道。

她的腳被他溫暖有力的掌心握得發燙,有種麻癢的感覺自腳底竄升了起來,獨孤旦不知怎的心臟跳得老快,也顧不得聽清楚他說些什麼就急匆匆地道:「還在還在,我,真的得走了。」

他一時不察,大掌裡捏握著的小小瑩潤玉足就這麼溜走了。掌心一空,高壑沒來由地一陣悵然若失。

可見她迫不及待抓了鞋襪一陣亂套,單腳就跳著要衝出房外去,他一個大男人總不能當真扣住人不放吧?

那小身子既狼狽又惹人發噱的往處跳跳跳,就在要跳出房門口的剎那,高壑還是開口了。

「你很缺銀子?」

獨孤旦及時抓住了門框,回過頭來的小臉上滿是愕然和迷惑。「一個女子混跡酒樓市坊,終不是良久之策。」他話甫出口還有些懊惱自己的多管閒事,可是當他看著她睜大滾圓的眼兒,茫然忐忑卻又透著一絲倔強堅強之色的小臉,腦中一閃而過的念頭漸漸落實成磐石永固,有力地道:「我姓高,身份不輕,可納你為貴妾,護你衣食無憂,一生周全。

她呆若木雞地看著他。

氣氛一時凝滯住了,有陣長長的沉默。

高壑本不知自己為何沒頭沒腦便會如此衝動行事,在外隨意納姬攜妾回京非是他的一貫作風,可是一想到這個僅有三面之緣的小姑子獨自一人在這茫茫亂世中闖撞浮沉,也不知幾時就要被誰欺了搶了拐害了去,他覺得還是將她納入自己羽翼下好些。

況且,他已經很久沒有像這樣,對一個女子生起好奇、迷惑、興致盎然的衝動了。

他濃眉舒展了開來,英挺霸氣的面容也微微柔和了,隱約有笑。

能被君王納入後宮,她想必也會深感受寵若驚、萬分歡喜吧?

獨孤旦逐漸自震驚中恢復過來,她盯著在月光夜色下高大威猛笑意狂狷的男人,慢慢開口。

「去你狗屁貴妾!誰稀罕啊?滾!」

高壑嘴角的微笑瞬間僵卡住了。

招魂定情,洛神清思。

小腰微骨,朱衣皓齒。

綿視滕采,靡膚膩理。

姿非定容,服無常度。

兩宜歡顰,俱適華素。

晉?陳郡謝靈運<江妃賦

這世道……這世道……還讓不讓人活了?

獨孤旦陰著臉,背著包袱,疾疾快步奔行往漢水方向的渡般口。

這地兒是再待不下去了,簡直前有狼後有虎,和那陰險狡詐裝腔作勢沒臉沒皮的庶妹狹路相逢已經夠晦氣了,連在酒樓裡打雜攢經驗都能遇上個粗魯不文莫名其妙自以為是的混蛋--

什麼「願納你為貴妾,護你衣食無憂,一生周全」?他是那天把八顆硬邦邦的館俞統統拿去自砸腦門了吧?

自古妾是什麼?

妾通貨物,送禮自用兩相合,南北諸國士子間多盛行送妾典妾贈妾的糟污之舉,還無恥至極地稱之為「風雅」,他得有多蠢才會以為她會答應給人做妾?

她氣得滿臉通紅,咬牙切齒。「還以為是條好漢呢,原來天下烏鴉一般黑,這世上男人就沒一個好東西,簡直都是同一個娘生的!」

還是金銀好,夠硬夠亮夠寶貝,上能豐衣足食,下能養家活口,她獨孤旦這輩子就跟金山銀山耗上了。

終於趕到了漢水東渡船口,她掏出幾枚五銖錢付了船資,接著便和一堆背著貨物的行客擠上了那艘渡船。

在船隻蕩蕩悠悠地離了岸,在遼闊漢水上駛行的當兒,隔著清晨渺渺煙波中,她的目光瞬間被遠處岸邊一抹高大身影凝住了,閒適的笑容霎時消失得無影無蹤。

那人就騎在一匹高頭大馬上,儘管離得遠了,仍然不減半分偉岸威猛氣勢。

她心緒有些複雜地望著那個一動也不動的頎長身影,胃底莫名亂糟糟的,似酸甜似苦澀地翻絞成團,沉甸甸地壓著。

獨孤旦不知道這些心亂如麻的感覺究竟是什麼?她也不知道他為什麼會追上來送行?她癡癡地望著那身影逐漸隱沒在江上千里煙波中,良久後,低聲歎了口氣。既是萍水相逢,自該兩忘於江湖的……

獨孤旦默默在船首佇立了很久很久,終是江上風寒,她打了個冷顫回過神來,長舒了口氣。

「罷了,就看在你特地來「送別」的份兒上,就不生你氣了。」她輕聲道。搖了搖頭,她攏緊了包袱就要找個地兒坐下來,卻沒相到眼角驀地瞥見寒光一閃,不知何時數名渡船夫已然拔刀在手,對著眾人獰笑欺近而來。

「我們漢水黑風寨今日開張,識相的就乖乖把布帛財物給老子奉上,要不,嘿嘿,莫怪老子兄弟把你們統統砍了餵魚蝦!」

獨孤旦眼前黑了一黑……不,不會吧?!

老天爺,你是坑我坑上癮了嗎?給條生路行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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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半個月後。

北齊瀾城三萬大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大破西趙國奇襲來犯的十萬大軍,斬殺敵顱五萬六千顆,餘者皆成北齊俘虜,西趙國君急獻降表,願割讓班、沃二城上呈,以示悔愧並臣服之意。

三日後,北齊朝親王高日向因勾結西趙,意圖謀反,於瀚皇殿門前遭擒下獄,一干從犯皆同為受戮,其女銀鳳郡主永拘靜水庵,其所屬藩地盡收國有,回歸高壑掌中。

而在稍起波瀾,連動盪二字也稱不上的這場小小「謀反」之亂後,高壑終於暗中歸返皇城,於是在七日前已然抵達帝都的南齊送親隊伍,終於得以自驛摟起程前往宮中「送嫁」。

氣度恢宏、古樸壯闊的瀚皇殿內宮中,高壑膝坐於黑檀木龍案前,如刀刻那般的英朗臉龐透著一抹沉思,在那卷魏國皇帝元拓親書的「要戰便戰」的國書上批回了大大的「宰完收兵」四個墨字後,接著對面前攤開的南齊國書恍若視而不。因為他心著思考一個很嚴肅的問題。

這個問題,他已經整整思索十八天了,可至今仍未有半點解答的頭緒。

垂手恭立在不遠處的內侍監統領伢小心翼翼地瞅著自家君王,想問又不敢問,最後還是決定聽大宗師戎的勸告--主公近日心緒煩躁,為仆下者,還是多聽少問為妙。

沒錯,正所謂「不癡不聾,不做公公」啊!

「伢。」高壑忽然沉聲喚道。

「奴下在。」伢心驚跳了下,卻半點不敢耽擱地急忙忙躬身上前。

「你覺得孤……」他猶豫了一下,神情生硬地問;「可是個值得女子托付終身的男人?」

伢下巴掉了下來。

「嗯?」高壑臉色陰了陰,極不是滋味地道:「難道連你也覺得,孤是個不值得托付的男人?」

主公,您這麼敏感的問題,不去問後苑宮妃,反問我這個宦官內侍真的合情合理合適嗎?

伢偷抹一把汗,忙陪笑道:「回主公的話,您乃北齊威猛無匹、英明神武的絕代君王,自然是天下女子爭相傾慕的真男子、大英雄,這一點絕絕對對是無庸置疑的。」

「一聽就是巧言令色,攙了水的。」高壑先是愉悅地揚眉,可一想到獨孤旦最後那個「滾」字,俊酷的臉龐瞬間又沉了下來,微慍地道:「這天下明明就有個女子視孤如毒蛇猛獸,避之唯恐不及,倒像孤就要把她怎麼了似的,哼!」

「是哪個膽大包天出門不帶眼珠子的,竟敢嫌棄我家主公?」伢聽得目瞪口呆,有些氣急敗壞道:「主公,您暫且放心,奴下這就找三五百個人把她給您抓--」

「多事!」他虎隈厲然射來。

伢一抖,重重跪伏了下來。「奴、奴下知罪!」

隱於暗處,素來面無表情的飛白暗暗翻了個白眼。這般沒眼色,真真活該。

「罷了罷了。」高壑越看越心煩,揮了揮手。「孤真是問道於盲了,退下!」伢雖欲哭無淚,卻也是如獲大赦地急急忙忙磕頭,完了後連忙退到大殿角落呈裝死狀態。

高壑倏然起身,玄色流金龍袍將修長的體魄襯得越發高大尊貴霸氣,負著手沉穩步向殿外。

這瀚皇殿太氣悶,困得人難受!

煩悶又窮極無聊的高壑先是在上林苑中繞了一圈,又到獸園餵了豢養的兩頭虎,接著在馬場痛痛快快地狂馳了幾回,可全身精力依然旺盛難洩,尤其是胸口鼓蕩著什麼就要裂膛而出,也不知是慍怒、狂躁還是……不安。

他猛然勒停了胯下高大駿馬,熱汗自古銅色英挺臉龐緩緩滑下,面色卻是緊繃冷郁得厲害,抿起的薄唇透著一絲不悅。

高壑氣自己,怎麼為了個區區小姑子便亂了方寸?

她既自有去處,他也不必再對此耿耿於懷,不知道的,還以為他當真對她如何上心了。

他握住馬韁的大手一緊,隨即濃眉緊皺,搖頭甩去那抹不熟悉的自我厭棄感,自馬上縱身一躍而下,將韁繩甩給了緊跟上來的馬伕。

高壑一抬眼,撞見躬腰縮手一臉訕訕笑容的伢,黑眸幽深地一閃。

「何事?」

「稟主公,今晚是您和南齊獨孤美人的合婚之夜。」伢頂著上方那道壓迫感無比強大的灼灼視線,不禁吞了口口水,才又道:「您該更衣了,再兩個時辰便到吉時--」

高壑不動聲色地直盯著伢,心跳沒來由的漏了一拍。「獨孤?哪來的獨孤美人?」

「主公,是日前送來我朝和親的南齊第一美人獨孤窈,您封了美人之位的。」伢小心翼翼地提醒。

「有這事?」他頓時沒了興趣,不耐地道:「既已封了美人,命她安分待著便是,孤忙得很,哪裡有閒情找人事婚洞房?」

瞧主公這話說的。

自古帝王三宮六苑左擁右抱乃屬尋常,漢時還有皇帝坐著羊車在內宮亂走,到了哪宮便寵幸哪妃的,怎麼到了主公這兒竟似是找他麻煩了?

伢嘴角抽了抽,卻不敢再多嘴,忙應聲道:「諾,奴下知了。」

哎,也不知自家主公這情竅幾時能開?

明明彤冊上,彤史官記下的都是主公龍精虎猛、驍勇善戰,可竟夜撻伐不休的偉大事跡,偏偏主公就是平時太懶,對女色不上心,勤於國事之餘最喜的便是往演武場找人幹架,要像這樣的雨露載錄,一個月至多只來上那麼兩三回,可惜可惜。

這偌大宮裡最缺的就是小主公們的哇哇嬰啼聲了,唉。

伢正垂頭喪氣要回去傳令,忽又聽得主公略帶遲疑的聲音--

「你說……那獨孤美人自哪裡來?」

「南齊,乃是南齊第一美人!」伢登時眉開眼笑,忙道:「據南齊和親國書所云,獨孤美人風華絕代艷若仙姝,諳五藝嫻婦功,主公可要親眼一睹?」

「自南齊而來……」高壑神色陷入沉呤。

「主公?」伢滿眼希冀。

「嗯,走吧。」他突然改變心意,氣勢澳竊地大步而行。

「諾!」伢歡天喜地應下,難掩興奮地急急跟上。

而在漪蘭殿的獨孤窈正坐錦墊上,對著鏤金刻花銅鏡細細描著眉眼,取了一片胭脂擱在櫻唇間抿了抿,旋即錠放出一朵嬌俏欲滴的紅艷來。

今晚可是她的好日子,她一定要確保自個兒通身上下完美無瑕,美得令人喘不過氣來。

母親在她出閣前便精心傳授過她侍奉夫君之道,再加上她天生的絕世美貌,定能成功拿下北齊帝的心,日後專寵她,甚至終有一天親手將這北齊後的鳳座送到她面前。

獨孤窈貝齒微咬著下唇,略帶羞澀,卻也自信滿滿地嫵媚嬌笑了起來。

「美人本就艷麗絕倫,這麼一妝扮更像天仙似的,今晚君上肯定歡喜極了。」青在一旁阿諛奉承道。

「本宮有幸得以相伴君側,本就該使盡渾身解數博得君王歡心。」獨孤窈頗為自得地一笑,又對銅鏡中的自己撫了撫面若滿月膚如凝脂的頰,「倒是--你我主僕多年,你也知本宮的性子容不得什麼的。」

「美人,奴、奴下……」青臉色霎時發白,猛地跪了下來。

「本宮就是惦著你我主僕的這點香火情,所以還真不希望你哪日沒落了她下場。」獨孤窈笑吟吟地看著她,一臉溫柔和氣,青心底卻陣陣發涼。

「這宮中已經有那麼多礙我眼擋我路的賤婦,若是你也在本宮背後捅刀,教本宮疼了,你也得多死上幾回。」

「奴、奴下生是主子的人,死是主子的鬼,這輩子決計不敢有半點背叛主子之心啊!」青瑟瑟發抖,拚命磕頭。「還望主子明察,明察……」

「得了,瞧你這張小臉給嚇成什麼模樣了,真真可憐。」獨孤窈噗地笑了,掩著嘴兒嬌聲戲譫道,「本宮是同你說笑的呢,傻青兒。」

青驚嚇得滿臉冰涼的淚水,聞言愕然。「主、主子?美人?」

「若是你呀,能一直待本宮忠心不二,本宮當然會好好厚賞你,不會虧待你的。」獨孤窈傭懶地斜倚著妝台看著她,似乎是覺得這樣戲耍的樂子好玩至極,忍不住又補了一句,「可你若想著搭本宮做橋爬上龍榻,你可是見識過我母親是怎麼發落那些沒臉皮的賤蹄子。」

在侯府中,二夫人對爬床的丫鬟都是處以剮鼻之刑,再杖責八十水火棍扔上亂葬崗的!

青臉色慘白,哆嗦著告饒道:「奴、奴下不敢,奴下萬萬不敢」

「敢不敢的,日後便知。」她見青整個人都快癱倒在地,哭得一臉泥樣了,不禁厭惡地撇了撇唇。「去去去,還不快下去淨面弄爽利些,今日是本宮大好喜日,你這又是鼻涕又是眼淚的,是想噁心死本宮不成?」

「諾……諾……」青氣虛腳軟地跌跌撞撞退下了。

「都是一幫子蠢貨!」獨孤窈眼神陰暗了一瞬,喃喃自語道,「母親還指望著這些蠢貨助我奪寵固寵,哼!」

她獨孤窈自小備受寵愛長大,要什麼都是手到擒來,連這次北上和親原來的人選南齊娥眉公主都在選美宴上折在了她手裡,北齊後苑中各國的公主貴女妃嬪,在她眼裡又算得了什麼東西?

「主公駕到!」一聲公鴨嗓音驚醒了她的思緒。

獨孤窈迅速回過神來,嘴角乍現驚喜的笑容,含羞帶怯中隱含大方溫婉地迎上前去,屈身盈盈下拜。

「窈窈拜見君……主公。」她款款行禮,不盈一握的纖纖柳腰彷彿就要折斷了。

高壑眸裡閃過一絲驚艷,不過也僅僅是驚艷而已,隨即恢復清冷沉肅,嗯了一聲。

「起。」他大馬金刀地在紅檀淺案前坐下。

「諾。」獨孤窈溫柔地應道,在離他面前五步遠的位置跪坐下來,一舉一動皆是世家貴女的完美風範。

「你自南齊來?」他沒興致搞彎彎繞繞那一套,開門見山地問道。

獨孤窈愣了愣,隨即嫣然一笑,柔聲回道:「是,窈窈自南齊來,然而出嫁則是夫家的人了,窈窈將永以北齊人為榮為傲,更願一生與主公同進退,直至皓首亦不相離。」

高壑凝視著她,「你,很會說話。」

獨孤窈臉兒瞬間飛紅了起來,狀似受寵若驚地低下頭去。「窈窈字字真心,並非巧言虛詞。」

高壑銳利的目光盯著面前宜喜宜嗔、嫻淑嬌俏的女子,思緒卻不知怎的已飄遠了。

他想到了那個愛滿嘴跑馬,既單純又狡繪,明明膽小如鼠卻也倔強堅強的小人兒。

如果是她,肯定說不出這般識大體的賢良話。

可他也不愛聽面前這獨孤美人那些冠冕堂皇、深情款款的誓言。

不過才初次相見就一副願為他生為他死、鞠躬盡瘁在所不惜的模樣,蒙誰呢?高壑忽然再沒了半分興致,霍然起身。

「主公?」獨孤窈驚愕地仰望著他,絕美的臉龐有些蒼白。

「自歇著去吧。」他頭也不回地大步走了。

獨孤窈面色一陣青一陣紅,深深的羞辱感和心慌幾乎將她整個人淹沒。

怎麼可能?怎麼會?

「難道他沒有看清我的容貌嗎?」她左手微顫的撫摸著自己珍珠般瑩滑的臉蛋,藏在裙裾間的右手用力握拳,長長的指尖直深陷入掌心。

不,她不會輸的!

「來人!」她臉色青白難看,強抑著滿胸怒火,昂聲喊道,「替本宮梳洗更衣,本宮要去拜見後苑的眾妃姐姐。」

「諾。」青和幾名侍女心驚膽戰地急忙上前。

獨孤旦一身破破爛爛的布衣,蓬首垢面地跟著一群奴僕被驅趕進一間寬敞卻陳設簡單的大堂中。

她原就清瘦的臉蛋因著這些天來的擔驚受怕少食多勞,縮水得像是只剩下一雙清靈靈的大眼睛,雖然帶著疲憊和血絲,卻依然未曾被磨去那潛藏的熊熊鬥志。

若非憑藉著這口絕不能倒下的骨氣,她只怕早在黑風寨血洗渡般的時候就跳漢水自盡了。

可她不能死,阿娘的仇還沒報,她還沒掙來金山銀山覆滅獨孤氏一族,她如何有臉面到黃泉與阿娘相見?

所以她強迫自己把在侯府裡存了許久的碎銀子、五銖錢統統上繳到黑風寨匪手上去,強迫自己對客商們為保錢奮力反抗卻慘遭毒手的悲慘血腥景象視而不見。女扮男裝的她和幾個同樣識時務的小伙子被黑風寨匪押送到了帝都憲龍城外的渡口,交到人販子手裡。

像她這樣沒有路引做為身份證明的,自然成了理所當然黑戶,未來好歹都捏在人販子手上,可有路引的其他人遭遇也沒有比較好,反而被名正言順地入了奴籍。

自古良賤不通婚,奴籍比賤民更加低入了塵埃底,可是這一切在生死面前,都變得微不足道。

如果連一條命都留不住,又何談其他?

獨孤旦這半個多月來就一直用這句話鼓舞自己,幫助自己撐過了無數個恐懼心驚的日夜。

秦時有巴寡婦忍辱負重,最後終成巨商大家,她現在的境遇又算得了什麼?

「這十個,去北山的礦場。這八個,去城南的窯場。」一個身形五大三粗卻眉眼精明的掌櫃模樣男子目光一掃,隨手點點,立時就決定了他們的命運。「還有--你,和你,你們兩個到城中馬市幹活兒!」

被點到名的獨孤旦愣了下,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好運。

馬市?竟然是城中的馬市?太好了,城中一聽便是熱鬧非凡之地,到時候她可以趁亂逃--

「逃奴抓到就是斷雙手斷腳,扔到菜市當人彘乞兒。」精明掌櫃彷彿看出了有幾人蠢蠢欲動,獰笑道。

所有人全僵住了。

獨孤旦咬咬牙,頭垂得低低的,眸底卻燃燒著不甘雌伏的決心。

眼前路都絕了,不逃也只能日日被折磨至死,還不如拚殺出個萬分之一可能來!

她不動聲色地被分配到了馬市,在掌事大娘嫌惡的眼光中領了件奴僕粗麻衣,不偷偷打了盆冰涼井水,到馬坊後頭的簡陋小舍裡,從破爛的外衣上撕下了一截,解開衣衫束胸後,浸濕擰乾布條迅速地擦起身來,雖然沒有胰子,可總算是把髒臭不可言的自己打理得清爽些了。

「旦子兄弟,你好了沒有?屠大娘在罵人了!」外頭急促輕敲門的是同在渡船上被抓被賣的虎子,今年不過十五歲,可自小就幫著父兄在田地裡耕種,所以長得黑壯結實,反倒比裝束起來小了好幾歲的獨孤旦看起來還要老成許多。

「好了好了。」她險些嚇出了一身冷汗,匆匆再把長布將胸前捆實了,草草套上粗麻衣後打開木門。

「我們快出去吧,屠大娘叫我們今兒得刷完五十匹馬,要不今晚就不給飯吃了。」虎子好心地提醒道。

「虎子兄弟,謝謝你。」她仰起拭淨污泥的清秀臉蛋,對著他感激一笑。這一笑,宛若朝陽下的清露兒般耀眼剔透,虎子看得一呆,心卜通卜通急跳起來,黝黑的臉不知怎的莫名紅了。

「那、那個,應該的,應該的,你、你別放心上。」虎子結結巴巴道。

「我們走吧。」她以為虎子向來木訥敦厚,受不得人這般道謝,所以才滿臉通紅,不禁咧嘴笑道:「虎子兄弟真是實誠人,像你這樣好心的人,以後肯定有好報的。」

虎子聞言臉色一暗,「我沒想過要能有什麼好報,只希望我阿爹阿娘聽到「我死了」的消息後,別太難過……」

「有點志氣好不好?」這些天下來,她已經把這老實的小伙子當成自家弟弟看待了,一時忘卻矜持地拍了拍他的臂膀,輕快地道:「只要活著,還怕沒和家人團圓的一日?」

「我真的還回得了家嗎?」虎子茫然地看著她,眼底的脆弱令她的心都揪緊了起來。

可憐的虎子,若論倒楣,他恐怕比之她也不遑多讓了。

那天虎子明明是提著蒸餅到渡船口叫賣的,要不是幾個客商硬把他叫上船說要好好挑揀選買,他也不會上了船就回不了岸,還遇上打劫的。

「你放心,姐--咳,旦子哥會罩著你的!」她湊近他耳邊,小小聲地道:「等在馬市混久了,找一天我帶你逃走,你別怕,這種事兒我可是熟門熟路了,很有經驗的,再不然我還有個釜底抽薪的法子……不過這法子極險,一個弄不好會人財兩失,連小命都不保,噯,總之你聽我的,沒錯!」

「旦子兄弟,你應該叫我虎子哥的。」虎子連脖子都紅了,卻是堅持道:「而且我才不怕,我、我以後也會保護你的。」

獨孤旦愣了愣,看著面前少年害羞卻堅定的眼神,不禁心中一暖。

這還是第一次有人說要保護她,儘管誓言向來是這世上最不可靠的話,在這一刻她還是自這個宛若兄弟的少年身上,感覺到了溫暖的親情感。

一個女子混跡酒樓市坊,終不是長久之策。

我姓高,身份不輕,可納你為貴妾,護你衣食無憂,一生周全。

沒來由地,那高大男子說的話又在她腦海中迴盪而起,她心下悸動,有種莫名酸甜得發澀的苦意在喉頭漸漸滲了開來。

罷了罷了,不是說了不再想起這個人的嗎?

她臉上有一絲掩不住的落寞悵然。

悠悠行邁遠,慼慼憂思深。

此思亦何思,思君微與音。

攬衣有餘帶,循形不盈衿。

此去遺情累,安處撫清琴。

晉。吳郡陸機<擬行行重行行

時序漸入隆冬。

轉眼間,獨孤旦和虎子已經在馬市做活了一個多月,日日累得跟條狗似的不提,時時被寒風凍得渾身哆嗦,虎子做慣粗活了還算好,獨孤旦纖秀細白的手卻凍出了好幾處紅腫青紫凍瘡,每每一碰就鑽心的疼。

虎子看了難過得不得了,偷偷溜進屠大娘灶下挖了坨雪白豬脂回來給她抹手,可是獨孤旦手上的凍瘡仍舊時好時壞,夜裡更昌癢得她恨不得把這幾根手指頭給剁了乾淨。

可這麼熬苦也不是沒有代價的,她已經觀察到了每十日馬市休市時,屠大娘都會拿把銅鎖把他們兩個鎖在了破舊的小舍裡,而後便是晌午才會回來。

「虎子,這是我們的好機會。」這天晚上,她悄悄蹭到躺在另一頭靠牆窄小木板上的虎子床邊,小小聲道。「明天馬市又要休市了,一大早屠大娘把粗饃丟進來後就會再落鎖,我們等她一離馬坊就逃!」

虎子一雙烏黑滾圓的眼兒倏然睜大了,在夜色裡依然抑不住的狂喜。

「真、真的能行?可是……大門外還有大狗看著,那兩條狗可凶了,上次有人夜裡來偷馬就被活活咬死了。」

「屠大娘不在家,區區兩條狗能奈我們何?」獨孤旦清亮堅毅的陣子在幽暗夜裡熠熠生光,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音,「而且我們不是還有--」

虎子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對啊!我、我怎麼沒想到?」

他不是沒想到,是從來沒敢往那處想去。虎子骨子裡便是個安分守己的莊稼漢,被強賣做奴之後,心志全被挫折得消沉一空,只知屈服於命運磨難,壓根兒沒想過起而反抗。

可獨孤旦不同,她既有勇氣自庭院深深的侯府中出走,又怎麼會讓自己殯落在這濁泥塵埃中?

兩人議定--多半是獨孤旦充這狗頭軍師--之後,便各自回木板上養精蓄銳,只待明日一擊!

果不其然,翌日清晨屠大娘將一囊袋水和兩個大乾饃扔給了他們後,便慣常地拴上大銅栓,隨即腳步聲去遠了。

他們倆屏氣凝神等了良久,直到確定外頭的驢車聲已然消失,迅速交換言之了一個喜悅的眼光,立馬行動!

虎子力氣大,將窗上木條生生掰斷了好幾根,雖然外頭仍是橫七豎八地釘著粗木,但獨孤旦身形瘦小,可以從那小小的窗洞中努力鑽出去。

隔著粗木釘牢的窗口,她凝視著在裡頭顯行高興卻又帶一絲忐忑的虎子,心下酸--虎子很害怕她扔下他,自己走了吧?

「虎子弟,哥哥說罩著你就是罩著你。」她燦爛一笑,給了他一個安心的眼神,「你等等啊,看我的。」

虎子粗手緊緊抓住窗條,眼淚都快滾出來了,殷切交代道:「旦子兄弟……你、你當心啊!」

外頭悄無聲息,虎子一顆心繃得更緊了,汗大顆大顆地沁額而出。

忽聽門上喀啦一聲響,旋即木門大開!

「這銅鎖可比我院子的好開太多了。」獨孤旦得意洋洋的嘀咕,「唉?虎子弟,你還發什麼愣?快出來呀!」

虎子如夢初醒,傻乎乎咧笑著忙跟了上去,一個躡手躡腳地繞到後頭去,另一個則是抓起擱在柴木堆畔的斧頭就衝向大門,使出蠻力猛砍。

外頭被驚動的兩隻大狗凶狠地咆哮了起來,虎子手一抖,可想起獨孤旦的吩咐,咬牙繼續猛劈猛砸。

門乍破,兩頭惡犬如猛獸般血氣騰騰地朝裡頭的人撲咬了過來!

就在此時,獨孤旦騎著馬狂奔而來,對著虎子喊道:「上馬!」

這匹黃花馬痛得撕鳴一聲,瘋狂撒蹄就將撲咬上來的兩隻惡犬重重踢飛了,獨孤旦死命抓住韁繩以免被甩落馬下,雙腳一夾馬腹,「走!」

黃花馬載著兩人奔竄出了馬坊,他倆見外頭久違的街市鬧景不由大喜,可還來不及笑出聲就聽見後頭斥喝高喊聲炸起!

「有人偷馬!」

「是逃奴偷了馬!來人,快追!」

「屠大娘說了,有逃奴,捉住立時打死!」

獨孤旦小臉瞬間慘白,要命了,這些打手惡漢是哪裡鑽出來的?

「旦子兄弟,別怕,我們騎著馬呢!快走!」虎子大喊。

她一抖,迅速回過神來,小臉煞氣立現。「抓穩了!」

黃花馬在她的疾疾驅策之下,橫衝直撞地飛奔在大路上,兩旁攤鋪販子和行人驚呼聲四起,再加上後頭追趕上來的凶神惡煞,城中平平康坊這條主要大街登時亂了雞飛狗跳、人仰馬翻。

獨孤旦危危險險地駕著馬,心臟都快自嘴巴蹦出來了,眼看著後頭七八個打手也騎了馬追近,她心一橫,對後頭的虎子大喝一聲:「扎馬屁股!」

虎子黝黑的臉都驚駭得發青了,冷汗濕透了掌心,卻二話不說拔下頭上束髮的木釵就往馬屁股上一戳!

黃花馬痛極瘋狂更甚,奔得更疾更狂,雖然一下子就將追兵甩了半條街遠,卻是劇痛之下理智盡失,再不受獨孤旦韁繩的左右,狂跳著就想將他倆甩下來。

死死勒住韁繩的她掌心鮮血迸濺,可是她不能放手,手一放不只是她自己,連抓著她的虎子都會被甩落成蹄下亡魂。

可是好痛……好痛啊……

她覺得自己所有的力氣都快要被耗盡了,抓緊韁繩的手指疼到都麻痺了,眼前陣陣發黑……

難道她獨孤旦注定今日要死在這裡了嗎?

「鬆手!」隱隱約約間,有個低沉渾厚的嗓音如雷霆爆起!

鬆手?為什麼要鬆手?不不,不能鬆手,她會死,虎子也會死的……

高壑心驚膽戰地看著那個熟悉的小人兒雙手鮮血淋漓,身子如巨浪中的小舟般隨時要被甩落覆滅,腦袋一空,霎時渾忘身邊有暗影隨行,高大挺拔身軀生生拔馬而起,腳尖,點馬首,身勢狂如猛虎疾如流星地衝向那在馬上東搖西晃顛簸危險的小人兒……

在眾人眨眼之際,他修長大手已握成拳,重重一記擊中了已陷瘋狂狀態的黃花馬首,剎那間馬兒長長哀鳴一聲,巨大馬軀砰然倒地!

獨孤旦在氣竭脫力前最後一個印象,便是自己落入了一個溫暖寬大的懷裡--

那懷抱摟得她很緊很緊,像是害怕她會不見一樣。

應該,是錯覺吧?

她這十六年來,連她的親生阿爹都不曾這樣抱過她……也許這是一場美夢,是她五歲後再也沒做過的美夢……

那時,在夢裡,阿爹也是疼愛她的,阿爹會抱著她輕輕哄搖,會歡歡喜喜的將她頂在頸上去摘院子裡的那棵桃花……

小阿旦的娘是最美的桃花,小阿旦就是世上最可愛的桃兒……

「阿爹,你為什麼不要阿娘……阿旦了?」她在墜入黑暗前喃喃弱語,一滴淚珠兒悄悄地滾落頰畔。

高壑緊緊抱著懷中的獨孤旦,深沉幽暗的眸子透著掩不住的心疼。這傻妹,傻姑子,不過近兩個月未見,她怎就能把自己弄得這般遍體鱗傷淒慘狼狽?

「真要有人牢牢看著你才行。」他抱緊懷裡的她,憤怒又憐惜的目光落在她消瘦得沒丁點兒肉的小臉上,低沉嗓音裡盛滿霸道地道:「罷了,那孤就吃虧點,勉強受累了。」

「……」隱於暗處的飛白無言。

她不好提醒主公,同摔下馬卻無人接的那少年還不省人事呢!

屠家馬坊雇的惡漢呼呼喝喝地趕到了,個個手裡拿的不是粗大水火棍就是沉黑鐵棍,能一棍砸死人的那種。

「可逮到你們了。」為首的惡漢看著一身玄衣,神情深沉冷漠的高壑時,心下沒來由地狠狠一顫,可待看清楚了他只有單槍匹馬獨自一人,又嘿嘿獰笑了起來。

「喂!識相的就把我們家的逃奴交出來,老子還能考慮留你一條賤命,要不然--」

「嗯?」他利眸裡幽光一閃。「你們說--我的女人是逃奴?」

幾個惡漢後頸寒毛紛紛一炸,下意識地後退了兩步,面露惶惶驚悸之色。

為首的惡漢呼吸一頓,素來凶蠻的眼裡掠過一抹詭異的不安,還是硬著頭皮粗聲粗氣道:「這、這位郎君是不是認錯人了?你懷裡這小子叫阿旦,和地上那個叫虎子的都是我們屠大娘新買的賤奴,我們、我們有賣身契的。」

「有賣身契?」高壑濃眉微挑,笑意卻冷得滲人。「所以,「是你們」把我的女人賣做奴隸?」

「不……不是……我、我們……是黑風寨把人賣給元老大,我們屠大娘不過是找元老大買人……」

「北齊帝都憲龍城居然人販子猖獗至此,城牧焦騰是個死的嗎?」他淡淡諷笑,犀利眸光越發深沉危險了起來。

暗處的飛白對隱於簷上的其中一名暗影打了個手勢,那暗影立時會意迅然消失。

「郎君你、你是什麼人?!」為首的惡漢吞了口口水,小心翼翼地問。

「飛白留下,」高壑淡淡然開口,「待焦騰處置過後,令他眨至芎縣由下九吏做起,如有不從,就到宣山大營當伙頭軍吧。」

飛白閃身而現,躬身行禮。「諾。」

堂堂九卿麾下的第一牧守轉眼間被貶成小卒子,也不知該說他是活該還是倒楣了。

飛白忍不住暗暗貓了主公懷裡兀自昏睡中的小姑子,內心強烈警覺不妙。看來得速速通令下去,一百八十二名暗影只要遇著這位阿旦姑子,就算巴結不了也得繞著道兒走,還有宗統領那裡恐怕也要打聲照會--皇宮暗勢力是「暗影」,明勢力就是他統管的「羽林飛驥衛」--主公心尖尖上的人,可冒犯不得!

見主公抱了小姑子就往自己的神駒方向大步走去,隱處十一名暗影自然是老練地緊緊跟上保護,而被迫寶劍當菜刀來用的飛白眉角抽了抽,無奈地歎了一口氣。

看著見機不對,開始蠢蠢欲動的眾惡漢,飛白只冷冷說了六個字:「你們,一起上吧。」

他懶得一個一個收拾了。

地上疼暈了的虎子恍恍惚惚間,彷彿聽見了來自煉獄的淒厲慘叫聲,卻是急促而短暫,幾乎是乍起的那一剎就恐怖地戛然消失了。

虎子覺得自己還是繼續昏迷比較保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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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北齊帝的寢殿名為玄北殿,乃宮中最大最廣最森嚴之處。

自高壑登基以來,從未有任何一個女子踏足其中,連侍女也不例外。

可今天,這禁令竟破了!

高壑親自抱了一女回殿,溫柔小心地將她放在龍榻上,可才放好,又覺得自己睡慣的床榻像是硬了些,她整個人小小的,軟軟的,若硌著了豈不是很難受?他沉吟了一下,重新將她抱入懷裡,瞥了從剛剛到現在還傻望著這頭呈魂飛天外的伢一眼--嘖,真是越來越會伺侯了,連這點眼色也無?

「伢,讓人多多拿些毛皮錦褥來把這榻上鋪軟和些。」他不悅地緊蹙起濃眉,自言自語。「不成不成,倒也不能鋪太厚了,她個兒這麼小,萬一給埋在裡頭喘不來氣豈不更糟?」

「……」伢下巴掉了下來。

「也不知她上回燙著的腳傷好了沒有,這鞋襪到底該脫不該脫?她會不會醒來以後又氣怪孤輕薄了她?」他喃喃有詞。

「……」伢眼珠子都要凸了。

「還有,」他想著懷裡的小人兒渾身骯髒狼狽不堪,尤其是手掌心裡凝固的血令人觸目驚心,心下不由焦躁起來。

「速傳太醫,再命人注好暖泉湯,不有備幾襲柔軟不磨肌膚的裡衣和袍子--宮中織錦房還有沒有梭郡今年新貢的雪錦?孤好似曾聽誰誰誰說過那雪錦裁製的衣裳如絲似絨,好穿得很……等等,順道把孤上回出獵硝好了的銀狐紫貂皮子全趕裁成裘,統統送到孤寢殿來!」

「諾,諾,奴下這就去辦。」伢好不容易才把驚掉了的下巴給按了回去,隨即樂得一蹦九尺高,笑容都要咧到耳朵邊了,匆匆忙忙地把十數個侍人指揮得團團轉。

「你,速去命人備暖泉湯,不有香露子、香胰子,哎呀!有什麼都備上!你,馬上到織錦房去傳令。還有你,速速找內宮庫的趙侍人取皮子去。還有那個誰誰誰,馬上讓宮膳房送參湯快點過來,再把那補血氣補元氣的大補湯統統燉上,隨時要用!」

高壑見狀總算面色稍稍緩和了些,便安心地抱著獨孤旦坐在一旁的楠木沉香榻上,等著侍人們老練有素地將龍榻給鋪得妥當了,這才滿意地勾起嘴角。

不知怎的,懷裡的小人兒雖然又是塵又是汗又是血,氣息著實不好聞,又因為個兒小巧清瘦得沒料,抱在懷裡半點豐潤稱手感也沒有,可是……

這一刻,他卻覺得出奇的踏實滿足。

好像本來被他搞丟了的、極重要的東西,如今繞了一大圈兒終於又回到了他手掌心裡,暖甜暖甜的,還搔得人心癢癢的。

「獨狐旦,你對孤下了什麼巫蠱不成?」他垂陣凝視著她,低低地問。「下的什麼?什麼時候下的?是那些館俞嗎?」

可館俞眾人都吃了,也沒見他們有他這樣的症狀。

就連他自己也覺迷惘了。

太醫戰兢兢來診治過了,除了得頂著主公那兩道無比可怕的沉沉銳利目光,心驚肉跳地仔細把脈外,還得小心別在清洗傷口、撒藥粉、包紮的過程中弄疼了龍榻上的那位。

主公,您、您別盡盯著臣下啊,您把注意力全放在人家小姑子臉上成嗎?

高壑聽了太醫稟報,獨孤旦除了手傷嚴重,積憂過勞致使身子掏空了大半,恐怕還得好好將養兩三個月才能補得回來,聽得他臉色鐵青,半晌後勉強深吸了一口氣,抑下想殺人的衝動,沉聲開口。

「她幾時能醒來?」

「這位,呃,咳……」太醫忍不住朝一旁的伢拋去了個求助的眼光--這位嬌客可怎麼稱呼?

「有什麼不妥嗎?」高壑關心則亂,見狀胸口一窒,口氣凶狠了起來。「難道她--醒不過來了?」

「不是不是,能醒能醒。」太醫嚇得險些下跪,慌忙擺手道:「回、回主公的話,她是精氣透支殆盡,這才會昏睡不醒,可像這樣多多歇息養神是好的,等她精神足了,自然就能醒來了。」

高壑長長舒了口氣,這才察覺到自己剛剛有片刻的失態,神情迅速恢復沉穩冷峻。「嗯。」

「臣下立時回去療傷調養的方子,先煎一貼來給,那個,服用。」太醫偷抹了記額上的冷汗,巴巴兒地慇勤道。「好。」他面無表情地頷首。

龍榻上的獨孤旦睡得人事不知,可眉心緊蹙,蒼白的小臉佈滿冷汗。

「還是疼得緊嗎?!」他眼神有些不忍,憋了片刻,終究還是傾身親自替她拭汗。

「主公,暖泉湯已經備妥了。」伢不敢近前打擾,躬身在金階下恭稟。

「嗯。」他點點頭,深邃的目光卻在落到她纖瘦嬌小的身子上時,一時卡住,腦中一片空白。

久等未聞半點聲響,伢只得大著膽子抬頭偷貓了一眼,只見素來英明神武的主公僵在原地,英挺臉龐浮起了抹疑似害羞的紅暈。

主公?害羞?

哎喲!太陽可打西邊出來啦啊啊啊!

「咳,主公,還是奴下命幾名侍女前來伺侯吧?」伢清了清喉嚨,體貼地建議。

高壑虎軀一震,隨即慢慢地轉過身來,依然冷峻平靜地--有本事你不要連耳朵都紅了呀喂--微挑濃眉,沉穩地開口……「不,孤自己來。」

距離他那句「孤自己來」後,又過了半盞茶辰光,伢就眼睜睜看著自家主公傾身向前伸手想抱,又遲疑地收回,可下一刻像是下定決心就要觸到她的腰,隨即又做賊般心慌地轉為巴巴兒地撫了撫她身上蓋著的錦被邊緣,好似要撫平上頭不存在的縐摺。

主公幾時這般遲疑不決患得患失過?

難掩一絲驚震。

良久後,終見主公深吸了一口氣,再緩緩地吐出來,接著輕柔地將床上昏睡不醒的小姑子連人帶被團抱了起來,大步往後殿帝王專屬的暖泉湯方向走去。

伢回過神來,機敏地對侍人們使了個眼色,迅速退出殿外,到大門口處守著。

在冒著蒸騰熱氣的乳白色暖泉湯中,一個高大身影將一個嬌小身形輕輕放在池畔的矮榻上,他單膝跪在她身側,溫柔地替她解開了那整團的錦被,只見瘦得突出的小巧鎖骨在舊衣前襟中怯生生地露了出來,他心下一緊,不知怎的喉頭有些酸澀堵噎起來。

她本就太過清瘦,現下更像是蒼白細瘦得彷彿一觸即碎,他怎麼也想不出她今日在大街上,如何有那等豪壯的氣勢能縱馬狂奔、拼出重圍?

「獨孤旦,你究竟是個怎樣的小娘子?」他喃喃低問。「孤從來沒見過像你這樣、這樣--」

高壑頓住了,這一剎完全找不到任何足以貼切形容她的詞彙。

一個小小女子,骨子裡竟能有不輸豪士、非死即生的決絕,真不知該說她是愚勇還是倔強?

他眼神複雜地盯著她看了好半晌,最後還是搖了搖頭,甩去這股莫名的驚悸、憤怒,卻又不自禁震動、激賞的感覺。

昏睡中的獨孤旦瑟瑟發抖了起來,縱然在熱氣氤氳的湯池內,可她畢竟體虛氣弱,前襟又被粗心的高壑拉了個大開,如何能不冷?

「咳。」他這才醒覺過來自己竟然把人家剝了一半就晾著不放,剛毅臉龐難得紅了,喉嚨陣陣發乾,清了清喉嚨才近似自辯地自言自語道:「天這麼冷,也不知是剝了衣衫入池好還是穿著衣衫入池好?可穿衣下水怎能洗得乾淨?她身上也不知還有沒有其他傷口,若沒清洗妥當,萬一疏漏了豈不糟糕?!」

高壑內心交戰許久,最終仍是男人的獸性……呃,率性壓過了禮儀為先的理性,毅然決然地把矮榻上的小人兒剝了個精光,赤裸雪白得像初生的小雞蛋子,嫩生生地坦露在煙裊裊的湯池畔。

他一顆心急跳如戰鼓狂擂,不敢大剌剌地直視人家小姑子的嬌裸玉體,側過臉硬著頭皮將她打橫抱起,大手在接觸到掌下那滑嫩如凝脂的肌膚時不由一僵。

小小的,嫩嫩的,滑不溜手的,彷彿稍稍大力一些就能把她給捏碎揉化了似的,偏又酥軟得令人心都麻顫了起來。

向來威猛驃悍的高壑在這一瞬突然有點膝蓋發軟的感覺,深深吸口氣硬是扛住了,陽剛味十足的臉龐繃得老緊,濃眉緊皺表情嚴肅,抱著懷裡的軟玉溫香不敢再多耽擱地踏入湯池。

慌亂間,他也顧不得自己一身龍袍未解,就這樣泡進了溫暖的湯泉中,一手將她攬靠得自己更緊,別一手抓起池畔的香胰子,在她身上胡亂地上下抹了通,甚至不敢過多停留,仔細品嚐那絲滑得教他口乾舌燥的……山巒起伏,小丘密林,柳腰細肢,渾圓俏臀……

熱霧蒸騰的乳白香湯僅及他窄腰處,朦朧地遮掩住了他龍袍底下高高撐頂翹起的--咳,龍根!碩大堅硬熱脹得繃硬如石,他臉上神情越發嚴峻,細看太陽xue還有熱汗滾落。

也不知幾時,那僵硬的大手放緩了下來,自速虎速決轉為溫柔憐惜,香胰子生起的芬芳乳香細沫在暖湯中沁盪開來,懷裡小人兒那雪般的肌膚在泉水的濯洗下,越發如玉般溫潤瑩白。

他的眼神也幽暗深邃了起來,渾然未覺摟抱著她的鐵臂束得更緊,將她更往胸口偎靠著,好似稍稍鬆開些,小人兒就會像蜜般在水裡化了去。

高壑因長年練武的大掌佈滿厚繭,掏水淋在她身上清洗著,時不時因著掌下纖瘦卻嬌軟膚觸撩撥勾惹得胸肌一繃一緊,渾身肌肉緊繃如鋼似鐵。

真要命,這實是世上最磨人的折騰!

漸漸的,他向來平穩的氣息亂了,有些不知道自己到底洗到哪兒了。

忽然間,修長指尖在滑移撫揉的過程中,溜進了一處似蜜如縫的小小緊窄處,兩片柔嫩如瓣的小花蕊在那稍嫌粗魯的觸碰中抽搐了下--

轟地一聲!早歷人事的高壑腦中一炸,鼻間頃刻間涓涓熱流滑下!

而此刻遠在殿門口保持著好內侍完美安全距離的伢正笑咪咪地教育著侍人們,如何在後宮中擁有好眼色的秘訣,忽然聽見一陣沉重急促腳步聲響起,伢得意愉快的笑容還僵在臉上,就見自家主公高大身軀疾奔而出,大袖掩著挺鼻下方。

「主公?」伢瞪大了眼。

「咳,好生伺候她,孤,嗯,回寢殿更衣!」高壑悶哼了聲,話說完就如一陣大風狂捲般地走了。

「諾,諾……唉?」伢應完聲才發覺不對,一頭霧水地看了看內殿,再看了看主公疾步遠去的方向。

他怎不知,主公幾時有第二個寢殿了?

獨孤旦足足昏睡到第二日的黃昏時分才醒來。

醒來的那一剎,她還有夢裡不知身是客的迷茫恍惚感,不知道自己現在仍舊在侯府那個水深火熱的噩夢裡,還是依然身陷為奴為隸苦不堪言的馬坊中?

但任憑她怎麼樣,都沒想到勉強睜開沉重的眼皮時,看到的竟會是一張做夢也沒想過會再見到的熟悉臉龐--

嚇!

尤其那張臉沉黑難看得像鍋底,帶著濃濃的不悅和……擔憂?

她傻望著他,愣愣地看著他又迅速變臉,鐵青的臉色瞬間明亮了起來,燦爛若朝陽普照大地!

「你可算醒了。」高壑吁出了憋在胸口悶得生疼的那口氣,濃眉斜飛,神情間有說不出的歡快,卻在下一刻僵了僵,一臉嚴肅的板正了高大身軀,身形如銀標槍般昂然挺坐,淡淡道:「嗯,終於醒了,還以為你要睡到天長地久去了。」

她怔怔地看著他,實在有點反應不過來。

「你、你怎麼會在這裡?」「你說呢?」他傲然道,不忘冷睨了她一眼。

她遲疑地眨了眨眼,昏厥前的記憶逐漸回轉過來,猶帶幾分病容的小臉微微紅了。「是……你救了我?」

「既然醒了,便把這盞燕窩喝了吧。」他眼神溫和了些許,將一旁用小金盞溫著的燕窩取了過來,遞到她跟前。

他深邃眸子亮得令人心悸,看得獨孤旦心亂如麻,眼神不由閃爍了下,悄悄朝後縮去。

她沒忘記,這男人日前還大咧咧地說要納她為妾……雖說承蒙他救了自己一命,可還恩情可不能把自個兒的終身和清白全搭了上去。

「我、我不餓。」她迴避地偏過頭去,沒見到他眸中閃過的一絲黯然。「對了,那……虎子呢?你可見到虎子了?你也救了他嗎?」

一張口就問旁的男人是怎麼回事兒?

就那個毛都沒長齊的臭小鬼,值得她這麼惦念相問嗎?

「不知道。」他胸口一窒,英毅臉龐倏地拉了下來,陰鬱地哼了聲。「救你一個已是費力,旁的沒工夫注意。」

「什麼?那虎子被抓回去了嗎?」她大驚失色,想也不想就要衝出去救人。高壑心一緊,連忙扶住她單薄的身子,又氣又急的斥道:「孤說他被抓了嗎?你也不看看自己一身的傷,身了都給掏空了,不說救人,就你這氣力撐得到走出宮嗎?」

她僵住,抖嗦著嘴唇,吶吶地望著他,結巴開口:「你、你說什麼?你剛剛說--說--」

孤?出宮?唯有帝王方可稱孤道寡。

獨孤旦這才發現自己置身在一座典雅大氣的宮殿之中,盤龍金籠鼎飄散出沉穩厚重的香氣,十尺高的朱紅珊瑚樹豪奢的做燈柱,面前高大偉岸的男人身著玄色繡金龍袍,烏黑長髮雖未梳髻戴上旒冕冠,卻是以一柄看起來就價值連城的羊脂玉簪綰起。

這樣的一身氣派,這樣淵淳嶽峙的帝王之威豪不掩飾地撲面而來,她的呼吸一滯,臉色一點點地慘白了起來。

「你,到底是誰?」她的聲音細若蚊蠅,脆弱得令他心疼。

他的眼神柔和,彷彿害怕驚著了她地低聲道:「孤是北齊高壑。你別怕,孤不會傷害你的。」

她腦中一片空白。

「阿旦?小阿旦?」他有些不安又略感好笑地摸了摸她的頭,試探地問:「你--莫不是這樣就給嚇傻了吧?孤的印象中,你可不像那等膽小如鼠的女子。」

「你……」她還是有些僵硬,吞了口口水,一時間也不知該下跪行禮還是往大榻角落縮去。

「參見--」

「喚孤主公吧。」高壑看見她眼中的防備,心口一抽,急急道:「孤又不會逼你,你,別怕孤。」

她沉默了片刻,高壑一雙黑眸目不轉睛地盯著她,不知怎的掌心有些汗濕。

「主公。」她終於低喚了聲。

他鬆了口氣,臉上神情變得愉悅。「嗯。」

「謝謝您救我。」她的語氣仍有三分謹慎與疏離,清瘦的小臉蛋仰望著他時,眼神虛虛的。「我,咳,民女現下沒事了,刀子該告辭。」

「你是要去找那個叫什麼虎子的男人?!」他臉色微變,神情又難看了起來。

「你就為了那種亂七八糟的人便不拿自己身子當回事兒?」

獨孤旦瑟縮了下,隨即被他口氣裡的憤怒與輕蔑惹惱了,衝口而出:「什麼叫虎子的男人?他是我義弟,不是旁的什麼亂七八糟的人!」

「義弟?」他頓了頓,黑眸瞇了起來,「當真只是義弟?」

「他還拿我當哥哥看呢,怎麼就不是義弟了?」她被他緊迫盯人的追問搞得炸毛了,氣呼呼地道,「況且我同他是什麼關係又同你--主公有半文錢關係嗎?」高壑突然笑了起來,眉眼間透著掩不住的歡喜。

她一時看傻了眼,更被他突如其來的笑容弄得渾身寒毛直豎。

怎麼,怎麼就笑了呢?

若按常理,他堂堂一國之君被個無品無級的無名小卒出言衝撞,不是該龍顏大怒,然後命人把她拖下去砍了嗎?

就連在南齊小小的侯府裡,侯爺只要一發火就最愛杖斃下人,怎麼這套上位者對下位者的威權霸道,到他這裡全走樣了?

「孤果然還是習慣你這真性情。」他撫掌笑歎。「好,好得很。」

好……好個屁!

獨孤旦忽然有種被耍弄的感覺,若是換作未知曉他身份前,許是會毫不客氣再給他的腳丫子一記好看,可如今……

幼稚!她也只敢在心底腹誹。

「你若答應喝了這盞燕窩,好好養身子,孤便答應救你義弟,」他微笑,「如何?這筆交易不虧吧?」

她張了張嘴,想問他何故侍她這般好,卻又直覺自己不會喜歡答案,只得假作無視他眸中的笑意,低聲道:「……謝主公。」

「乖。」

「咳咳咳……」她被燕窩嗆到了。

幾日後,獨孤旦才從一個殷慇勤勤的侍人口中得知,虎子已經被帶到西郊大營投軍了。

「怎麼……為什麼……」她的雙手正被太醫仔細地包紮著,聞訊激動得霍然起身,柔軟的錦絹登時勒疼了手心,一陣陣熱辣辣的熱痛。

「嘶--」

太醫和侍人們見狀嚇得臉都白了,撲通撲通跟下水丸子似的齊齊跪倒在地。

「臣下該死--」

「奴下該死--」

獨孤旦反被唬了一跳,慌張急亂地忙要扶起。「快起快起,我沒事兒,犯不著什麼該死不該死的,這兒沒人該死……都起來吧!」

「謝主子娘娘寬待不罪。」太醫和侍人們千恩萬謝,這才戰戰兢兢的爬起來。

「我不是你們的主子娘娘,你們都誤會了。」她好想歎氣,可見面前這一張張小心翼翼噤若寒蟀的臉,不禁越發氣悶,卻也不敢再稍露丁點怏怏不快了。

「呃,我是說,無事了,繼續吧。」

「諾。」太醫大鬆口氣,匆匆抹了記冷汗,殷切討好地接著幫她紮裹手掌的傷處,這下更添了七分小心。

好不習慣……

獨孤旦忍不住回想起自己過去在候府當嫡長大小姐時,有沒有過這等氣勢凌人的風光時候?

嗯,沒有,一向是庶妹獨孤窈還比她這個正宗的嫡女要威風八面多多了。思及此,她總覺得好像有什麼東西是被自己忽略了?

腦中靈光一閃,獨孤旦的臉色登時難看至極。

獨、孤、窈。

獨孤窈不正是南齊這次上獻至北齊和親的美人嗎?那麼--那麼此刻她也在這座北齊宮殿裡,還是高壑後宮三千的妃嬪之一?!

剎那間,獨孤旦不知怎的胸口一絞,湧上陣陣翻騰欲嘔之感。

霎時,她的眼神清冷了起來。

就算是死,她也決計不要跟獨孤窈同處一地!

更別提她們母女是自己不共戴天的仇人,現下獨孤窈是雄霸一方北齊高壑帝的女人,依她一貫的攀高踩低、得勢猖狂,以自己目前這手無銀毫無勢力的窘境,又如何能敵得了她?

走吧,就趁還未與獨孤窈狹路相逢的時候,她得速速離開這個危險之地,直待異日自己能打下一片天后,再做謀算。

她深吸一口氣,強穩住心神問道:「你說,虎子已經投軍,是他自己願意的嗎?」

那報信的侍人忙應道:「是,主公已命人問清那位虎郎君的意思,郎思確實想留在我軍中效力,掙出軍功光耀門楣,請主子娘娘莫擔心。」

「虎子……」她神情鬱鬱,輕輕一歎。「那也好,男兒有志氣自能魚躍鳥飛,任爾開闊。」

獨孤旦不只一次感慨,若自己是男兒身便好了。

若是男兒身,當不至於在侯府中處處落下風,任人宰割,就是出了侯府,也能赤手空拳闖出名號,不像此刻,因女兒之身時時制肘受限。

正落寞思忖間,不知不覺太醫與侍人們已經悄悄退下,一個低沉渾厚的嗓音在她頭頂響起--

「想什麼呢?」

她一震,倉卒地收回了心思,勉強一笑。「沒想什麼。」

甫下朝的高壑已在上書房換過了常服,頎長身段雖然僅著玄色暗繡大袍,仍是氣度恢宏,陽剛氣息流露無遺,令人不由觀之心折。

就是獨孤旦也不免心兒怦怦亂跳了好幾下,呼吸微亂,最後還是靠使出一招無敵殺手一他是獨孤窈的男人,徹底把自己拉回了理智中。

他終究是……獨孤窈的男人啊!

她心口掠過了一抹自己也未曾察覺到的失落與悵然,似是酸澀,又似是羨慕。縱然霸道得不可言說,可誰也不能否認,眼前這神采飛揚、威猛狂霸,頂天立地萬人敬仰的君王,在金碧輝煌頭銜底下,更是不折不扣的驃悍好男兒。

這麼出色卓絕的男子,也是獨孤窈的裙下臣。

她真不知該為獨孤窈的幸感到嫉妒,還是為他的不幸感到悲哀?

「你--」她欲言又止。

「嗯?」高壑看出了她似是想對自己說什麼,陣光溫和了下來。

她……其實配不起你的。

話已到喉間,終又消逝無蹤。她長長的睫毛感傷地顫抖著,隨即狀若無事地揚起,眉眼間已恢復一片清明。

「你好些了嗎?」他伸手輕握住她露在錦絹纏繞之外的纖細指尖,濃眉微蹙。「手指這般冷,這殿裡的炭燒得不夠暖嗎?來人--」

「不,不是的,這兒夠暖了。」她連忙阻止他,「我不冷的,手腳一入冬便發涼是幼年時就落下的毛病,等開春就自己好了,你……呃,主公莫放在心上。」

「既是舊疾更該好好診治,女孩兒家家身子骨就該好生調養,日後還要為夫家開枝散葉的,怎能輕忽?」他忍不住輕斥道:「就算撇開那些不提,身子不好,受苦的還不是自己?」

獨孤旦怔怔地望著他蹙眉繃臉訓斥自己的樣子,沒來由地心頭一熱,鼻尖一酸……

自己已經有多久沒人管了?

是自阿娘過世後吧,這世上再無人會管她有無吃飽有沒穿暖,是病是痛,是生是死……

「你……」她聲音低微而抖嗦。

高壑叨叨絮絮的話戛然而止,這才意識到自己竟跟個老婆子那般嘮叨碎念,俊臉登時閃過了罕見的窘迫尷尬之色。

「呃,孤、孤只是……」他喉嚨有些發乾,話說吞吞吐吐。

「你……別待阿旦這麼好。」她眼眶紅了,拚命眨眼把霧氣眨回眼底,囁嚅道:「不值當的。」

「什麼叫不值當?」高壑瞪著她明明十分脆弱又強做堅強的小臉,只覺心沒來由地一抽一抽,緊縮得生疼。「孤想待你好便待你好,難道這天下還有誰敢攔阻不成?」

她默然了良久,抑下心頭的紛亂糟糟,悶悶地吐了一句:「於禮不符。」

他險些吐出一口老血,臉色一沉。「你當孤是三歲小兒不成?這麼敷衍的鬼話也拿來騙孤了?」

「總之,民女也沒理由再接受您的厚待。」她一咬牙,抬頭挺胸直視他。「既然您來了,民女就在此向您告辭,相救之恩容後再報--」

「要報就現在報,沒什麼容後不容後的。」他惱火得臉色陰鬱,一時間真有想掐牢她肩頭猛烈搖晃的衝動,看看她糊塗了的小腦袋瓜子能不能靈光些、好用些?!獨孤旦被他的話堵得一窒,半晌後才勉強道:「好,好呀,那您要我怎麼報答?等等,民女報恩也是有底線的,以身相許不算在內。」

高壑幾乎被她氣死,若說剛剛臉色鐵青,現在是全黑了。

「就你這身無三斤膘,胸無四兩肉的小身板,孤還嚼不下口!」他火大了,不屑地重重哼了一聲。

他的話讓她狠狠磨著牙。「喂!打人不打臉,就是帝王也不能挑人心窩子戳,你這樣算什麼英雄好漢?」

「孤幾時說過孤是英雄好漢了?」他斜睨她一眼,輕蔑地撇了撇唇。「倒是你,受恩不報,算什麼好姑娘?」

「去他的好姑娘!誰要當那見鬼的好姑娘?」獨孤旦頓時炸了起來,一手叉腰,一手指著他鼻頭就是一陣辟哩啪啦,「我今天就把話撂在這兒了,我獨孤旦這輩子就他娘的奸到底了,什麼好姑娘好女子好賢妻的統統都滾他的蛋!」

「……」他目瞪口呆。

「誰還要繼續當那等任人魚肉的蠢子?難不成死八百遍你還不夠嗎?!」她氣得頭昏,暴跳如雷的吼道。「就不信有人一輩子都得當那低聲下氣備受欺凌的腳底泥--」

高壑終於回過神來,清了清喉嚨,好意地提醒道:「是有的,賤民和下九流的伎人便是。」

「我是在跟你講那個嗎?」她氣紅了的俏眼一記橫掃。

他默默地敗下陣來,低頭認錯。「咳……是孤聽錯重點了。」

「總之,我獨孤旦這一生立志師法秦時巨商巴寡婦,往後只有金山銀山是我畢生追求心之所向,誰都不能阻止我做天下第一奸商的決心!」她振臂一揚,霸氣畢露,「喝!」

殿外守著的伢呆掉了。

隱於暗處的飛白也呆掉了。

常駐君王身側的三名大宗師和八名隱密暗影也呆住了。

好,好威風,好厲害,好……凶殘啊!

居然連自家率領千軍萬馬縱橫戰場所向披靡的主公都只敢避其鋒芒,而不敢櫻其鋒,更何況其他人?

宗師們面面相覷,看來當初八個館俞賣兩片金葉子,原來小主子娘娘已經算對自家主公很客氣了。

「你……呃,也別太生氣,要不喝口水潤潤喉,閒了再罵?」

偏偏自家主公見人家小姑子生氣,非但不慍不惱,反而活像餓漢見著山珍海味在前似的,眼睛都發光了,還眉飛色舞笑逐顏開的。

這、這莫不是傳說中的受虐症?

原來自家主公口味這麼重?

「謝謝。」獨孤旦接過金盞,一仰而盡,豪邁地一抹下巴。「我啊,是無論如何再也不要當個溫浪恭儉讓的狗屁貴女淑媛了。」

「嗯,不發也好。」高壑摩挲著下巴,連連點頭稱是。「孤也不愛。」

暗處的飛白都快從高高的樑上失腳摔下來了。

主公,您的節操何在?

「哎,我知道您待我千般好萬般好……」他的無條件全然支持果然贏得了小人兒的一記感動眼神,他嘴角還來不及上揚,卻被她下一番話險險嗆死。

「可就算如此,這皇宮就不是我能住,也不是我想留下的地兒。主公,您的高恩厚德我是放在心裡了,以後等我發了財,成了天下第一巨商,到時北齊若缺軍餉缺糧食什麼的,儘管來找我,我獨孤旦絕無二話!」她慷慨昂地拍著胸口保證道。

「……」現在掐死她還能行嗎?

「主公?」她疑惑地打量著他又瞬間黑如鍋底的臉,不覺心中打了個突。「呃,您,沒事吧?」

「孤在自省。」

「自省?自省什麼?」她茫然地問。

「自省孤怎麼沒事撿了個禍害回宮還自得其樂。」他咬牙切齒的擠出話來。

「哎?」

「許是長日無聊,治國無趣,近日無戰事。」他的語氣轉為低沉又苦惱。「什麼?」她滿頭霧水更重了。

「明日午時,到孤上書房來,孤與你做上一筆大生意!」高壑深沉銳利的目光直勾勾盯著她,神情無比端凝嚴肅。

獨孤旦心抖了抖,暗暗吞了口口水。「唉……諾,諾。」

他眼中的威猛煞氣太過駭人,害她腦子裡連冒出個「我幹啥要去」的念頭都不敢。

至於隱匿暗處的飛白和宗師、暗影們幾乎要歡呼出聲--

主公果然是條好漢子、猛男人,萬歲萬歲萬萬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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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翼翼飛鸞,載飛載東。

慨我懷慕,君子所同。

悠悠世路,亂離多阻。

風流雲散,一別如雨。

人生實難,願其弗與。

嗟爾君子,如何勿思。

漢魏?山陽王粲<贈蔡子篤

近日宮中氛圍極至怪異。

獨孤窈雖然初入北齊宮中不久,也尚未侍寢,可架不住她有心打探,以溫馴婉約柔弱的「好妹妹」姿態,倒也串了不少妃嬪的門子,獲知了不少北齊皇宮的大事小事。

她知道了高壑雖然龍精虎猛體力過人,然對女色上並不十分看重,也未曾專寵何人,一個月至多是尋一二妃嬪發洩元精慾火吧了。

而且高壑因未封後,故此不管是哪位妃子蒙恩露,第二日定然得喝上一碗避子湯,無人能免。

這代表,高壑是個自律甚嚴,也對嫡庶觀念極至看重之人。

獨孤窈思及此,絕美的臉蛋掠過了一抹憤恨扭曲的怒意。

「又是嫡庶有別,貴賤之分……」她畢生最恨的便是出身庶女。母親是貴妾上位,就算她是南齊人人愛慕的第一美女,是安平侯爺掌上明珠,仍然消不去她骨子裡被打上的羞恥烙印。

除非,她在北齊能打敗所有的妃嬪美人,成功坐上北齊皇后的無上鳳座,如此天下間還有誰敢瞧她不起?

「妹妹,該你下了。」美麗雍容的蕭妃笑吟吟催促道。

獨孤窈猛地回神,羞澀歉然地怯生生一笑。「啊,是窈兒失禮了,竟教蕭姐姐好等。」

「無妨。」蕭妃看著她優雅地落下一子,封住了自己進攻的路線,卻又刻意漏出了一處缺口,不禁暗自冷笑,面上愉色更深。

這新來的南齊美人果然是個有心計的,可惜落於痕跡,任誰也不會將她這只豺狼當作貓兒看的。

荷湖畔的暖閣中,兩個絕世美人兒就這麼擁裘對弈,好一副姐妹情深的模樣兒,就在此時,蕭妃的侍女輕步上前,附在她耳畔稟了句什麼。

「到了?」蕭妃纖纖指尖拈著的白子一頓,隨即嫣然一笑道:「本宮曾聽主公談及,久聞春山綠水二茶大名,惜卻始終未能得嘗,今日我父終於代為搜羅得春山茶,這第一泡自然得請主公賞面品評了。」

獨孤窈聞言心兒急跳了起來,強抑喜悅之色地道:「蕭姐姐,原來主公與姐姐也是愛茶之人。窈兒不才,自小於家中也頗好茶道,這春山綠水茶也略知一二。」

「哦?原來妹妹也是同好中人。」蕭妃歡喜地笑了,神情比方才親切上三分。

獨孤窈乖巧地盈盈一笑,「不敢瞞蕭姐姐,窈兒陪嫁之中就有這一品綠水茶,也想請主公和姐姐嘗嘗,不知道方不方便……」

「怎會不方便呢?」蕭妃意有所指,唇畔笑意更深了。「今日能得這馳名天下,素有「一錢茶一百金」之稱的春山綠水二茶,想必主公一定高興極了,姐姐也算是沾了你的光,總算能一嘗綠水茶的甘醇芳韻。」

「是蕭姐姐抬舉了。」獨孤窈垂眸斂眉,好不謙虛婉約,卻掩不住眸底一絲興奮的勢在必得之色。

不管這蕭妃是真交好還是假交情,只要她能替自己搭這得見天顏的橋,屆時就等著看自己的手段了。

「那咱們走吧。」蕭妃微笑道:「主公下朝必經青雲廊,那兒恰有一處亭子好風景,咱們就在那兒煮茶烹茶香,主公必能聞香而至。」

「都聽姐姐的。」

這是獨孤旦頭一次踏出寢殿,為此,她付出了極重的代價。

說重,是因為她的長髮被迫梳成了久違的風流嫵媚斜墮髻,還在上頭別了一支金黃燦燦鑲珠嵌玉的金步搖,在發間綴了數顆瑩潤生光的珍珠,臉上的妝粉足有一斤厚,她都怕自己光站著就會撲簌簌掉粉。

這樣還不算,儘管此刻是隆冬寒日,她又是一入冬便手腳發寒的體質,可也不能因為這樣就在她身上套了妃嬪在大典之時才需要穿上的七件式勝衣錦裙,最後還圍了件暖厚毛絨絨的玄裘大氅--

幸好是在宮裡,要是在野外,她肯定被人當熊獵了!

「真好真好,這跟主公簡直是一套兒的。」伢樂得眼睛都笑瞇了,撫掌叫好。

「果真是郎才女貌金玉良緣天上一雙地上一對……」

「伢大人。」她臉上盛滿無奈,歎了口氣。

「不不不,奴下怎受得起主子娘娘的一句伢大人呢?」伢受寵若驚,一迭連聲地辭道:「當不起當不起,這、這豈不是要折了奴才的壽嗎?」

這位大人,你可以再誇張一點。

獨孤旦撐著額頭,突然覺得頭更重了。果然什麼主子就有什麼手下,連不管不顧不聽人言的習慣都一般無二。

「我真的不是主子娘娘,我和主公不是你們想的那種關係。」她吸吐了幾口悶氣,忍不住再重申最後一次。

「是是是,主子娘娘您說什麼便是什麼,您這麼低調,奴下們懂得的,主公可都交代過了,呵呵呵呵。」

獨孤旦頸項青筋突冒,整個人都要暴走了。

「到、底、去、不、去?!」這五個字是自緊咬的齒縫間一個一個怒蹦而出的。

「諾諾,這就去這就去。」伢縮了縮脖子,不知怎的聯想到自家主公發怒的模樣,不禁打了個寒顫,忙陪笑道:「來人,上輦,起輦!」

獨孤旦坐上那做工精細造型瑰麗的宮輦後,緊握座架扶手,高高懸著一顆心,看著四名侍人精神抖擻氣勢昂昂地抬了走,個個眉飛色舞,竟像搶著了什麼天大好事到手似的。

她越看心裡越是沒底,要是哪天他們發現自己真不是北齊帝的新寵愛寵,不知會不會嘔死?

「獨孤旦,你怎麼會把日子過成這般模樣?!」她喃喃自語,小臉發苦。

宮輦風風光光地自玄北殿抬出去,登時吸引了眾人目光,無論是宮裡守衛,各殿侍人侍女全都驚得眼珠子幾乎要滾下來。

而這些時日來,內宮隱約流竄主公納新寵入殿的傳聞,終於在今日真相大白!

風聲流言如插了翅膀般迅速飛進各宮各殿中,後苑裡上自妃嬪下至美人才人,無不個個恨得擰斷了帕子,齊心痛斥這個膽敢搶她們男人的賤子!

獨孤旦不知自己今天大搖大擺被抬出去繞宮一圈的幕後黑手正在上書房裡得意得仰天長笑,她只是覺得這襯著毛皮錦墩的軟呼呼宮輦越坐越刺人,尤其眾人投來的目光令她頭皮陣陣發毛。

「伢大人,」她再捱不住了,側過身對一旁趾高氣昂神采飛揚的伢小聲問,「往上書房有沒有旁條路?隱密點兒?比較無人煙的?!」

「回主子娘娘的話,我北齊素來光明磊落,唯有大道絕無小徑。」伢一挺胸膛,慷慨激昂地回稟。

獨孤旦頓時語塞,可疑心越發濃重。

就在宮輦繞過一處水榭,穿過一條長廊,她的目光一僵,小臉霎時冷硬了起來。儘管穿了華麗嬌貴的妃嬪衣袍,梳綰起了婦人髮髻,她依然一眼就看出了不遠處雪亭下的宮裝麗人中,其中一人便是她那個「好、妹、妹」。

她纖細的指節用力掐握著鎏金扶手,連扶手上精緻的浮雕硌得掌心指尖劇疼也渾然不覺。

再疼,還能比得過眼見仇人在前的椎心恨痛嗎?

腦中閃過的是阿娘吐血的幕,獨孤窈嫌惡地以袖掩鼻,輕蔑鄙夷地拋下輕飄飄一句:「大娘這麼骯髒,來人,打盆冷水替她淨淨,免得這屋子也給熏臭了!」

獨孤旦清澈如玉的眼兒瞬間赤紅一片,久積的仇恨怨憎洶湧著就要裂膛而出,可終究,最後一寸理智死死地拉扯住了自己。

不,不得,小不忍則亂大謀,她現在的實力對上身為宮妃的獨孤窈,不啻蜉蝣撼樹,反而會打草驚蛇,將自己置於不利的必敗之境。

「……繞路。」她閉上了眼,咬緊牙關。

伢愕然。「主子娘娘?」

「請你--」她胸口劇烈起伏,深深翻攪的是恨也是痛,低啞嗓音已有一絲快抑不住的顫抖。「繞路。」

伢目光複雜地瞥了不遠處的蕭妃和窈美人,心下自以為恍然,暗藏住笑意--哎喲,主子娘娘這是吃醋了。

他就說嘛,自家主公這般昂藏人品,哪個小姑子會不愛呢?

「主子娘娘發話了,還不速速繞路?」伢笑咪咪地催促侍人們。

侍人們忙調轉宮輩要往另一頭去,沒料想雪亭那頭已有一名大侍女快步而來,巧笑吟吟地行個膝禮攔住了。

「伢大監有禮。」大侍女是蕭妃身邊的一等侍女,自有三分臉面,尤其生得眉目如畫,嘴兒又甜,北齊宮中都知道有她這一號人物。

「我家娘娘請大監和這位--新娘娘過雪亭吃杯茶湯,不知這位新娘娘可否賞光?」

伢臉上笑容不減,眼中已有一絲冷意。「雖是蕭娘娘有請,可老奴得婉謝娘娘好意了,主公交辦的差事兒不得耽擱,妹姜便回去代為轉告蕭娘娘,今日風大,不是賞景的好辰光,還請娘娘自個兒多思量三分。」

這是活生生的打臉和警告!

妹姜的笑容難堪地僵住了,心下驚跳得慌,不敢再多言。「諾……諾。」

她強抑駭意地忙欠身做禮,正要匆匆退下,卻偷偷瞄了宮輦上那個被狐裘華袍珠環翠繞的嬌小女子,心底警意大生。

獨孤旦自始至終都保持沉默,靜靜看著這一切,待那侍女退去後,忍不住衷心讚了句:「伢大人好威風,好氣勢。」

「喲,主子娘娘,您這麼褒獎奴下,可折煞奴下囉!」伢一掃方纔的威嚴,笑得跟只偷吃了油的耗子沒兩樣,喜心翻倒地道:「主公既派奴下來親迎主子娘娘,便容不得誰惹您不快,無論是誰,一律打將回去無誤。」

獨孤旦臉上的笑意瞬間又消失了,頓了頓,悶悶不安地道:「他,主公待我這般好,可我們明明無甚干係……他這樣,我心裡滲得慌。」

「主公待主子娘娘的心意,天地可監。」伢不忘替自家主公添分加數。

她想張口解釋什麼,卻發現任憑自個兒說破了嘴也無濟於事,只得垂頭喪氣地擺了擺手。「唉,走吧走吧。」

「諾。」伢笑嘻嘻,「起輦!」

雪亭那頭的蕭妃聽清楚了妹姜的稟報後,美麗容貌微變,美眸中閃過一絲殺氣。「哼,不識好歹。」

「蕭姐姐?」獨孤窈雖正煮著碧瑩瑩的茶湯,卻隨時注意著外界的一舉一動。「窈妹妹,」蕭妃嫣然一笑,「都是本宮不對,累得妹妹在這兒陪本宮許久,沒想到主公今日下朝竟未回寢殿,咱們怕是白等了。」

「蕭姐姐言重了,窈兒能在這兒坐陪姐姐賞景喫茶,也是一大榮幸呢!」獨孤窈甜笑道。

「不如咱們逛逛吧,縱是不能得遇主公,咱姐妹倆自個兒賞賞這青雲廊寒冬紅梅的景致也是極好的。」蕭妃翩然起身,在眾多侍女的環擁下邁開蓮步而行,腳下卻略顯疾快。

獨孤窈在其間嗅聞到了一絲不對勁,眸光微閃,「諾。」

這蕭妃,究竟在玩什麼把戲?

可縱使蕭妃趕緊趕,終究追不上抬宮輦侍人們的腿腳,她目光暗恨地直直盯著那遠去的宮輦,端坐其上的那個嬌小背影,寸寸扎得人眼紅生疼。

「那位是?」獨孤窈氣息紊亂微喘,目光同樣望著遠處那好不威風的一行人。

「窈兒妹妹,你還未曾侍寢於君前吧?!」蕭妃收回視線,似笑非笑地瞅著她。獨孤窈胸口一窒,眼神陰了陰,臉上笑容幾乎掛不住。「是妹妹福分薄,至今仍未有此幸。」

「這後宮向來雨露均分,可眼下……就要變天了。」蕭妃自言自語。

獨孤窈聞言色變,「蕭姐姐,難道--是方纔那人?!」

「紅顏未老恩先斷,本宮入宮五年了,再是清冷也慣了。」蕭妃歎了口氣,「可妹妹這樣水靈靈的人物,主公怎就不多加憐惜呢?」

獨孤窈不作聲,明面上不願從了蕭妃的手段,被人拿來當槍使,可暗地裡緊握的纖纖指尖已掐破了掌心。

走著瞧吧,這日子還長久得很,鹿死誰手還猶未可知呢!

上書房內,高壑負著手來回踱步,向來沉穩的帝王在此刻竟像是個情竇初開的少年郎,心下忐忑,舉止無措。

「來人,去看看宮輦怎還未到?」他濃眉緊蹙,喃喃道:「莫不是路上遇著什麼麻煩了?」

高壑雖知自己這些時日都將獨孤旦護得周密,玄北殿內外圍得鐵桶般嚴實,連只蚊子都飛不進,可是那日他急吼吼地將人抱進宮,自是在宮中投下了一顆巨石,大大翻騰牽動了後苑各方勢力。

「哼,一個一個都閒的,盡把眼珠子拿來盯孤了。」他想到這兒就滿心不爽,若不是歷朝歷代宮規所限,還真想把這些個窮極無聊的妃嬪統統抓去練兵。

據聞古越國就曾有一支娘子軍,名為「赤妍」,戰無不勝攻無不克,是為傳奇。

他摩挲著下巴,開始考慮起這執行的可能性……

「稟主公,主子娘娘到了。」

上書房外侍人恭敬的聲音驚醒高壑跑遠了的思緒,他身形倏頓,濃眉飛掠過一抹笑意。

「快請。」他喉頭發乾,莫名緊張起來,連忙清了清嗓子。「咳,傳!」

一個嬌媚典雅瑰麗動人的麗影款款而來,在午後略顯清冷的冬陽照映下,卻顯得格外燦爛耀眼,教人心旌搖動,他一時竟看癡了。

獨孤旦被他毫不隱藏的熾熱目光盯得渾身發燙,背脊竄過酥麻感,呼吸不自覺急促了起來,一顆心跳得慌,怦怦怦地似擂鼓般震耳欲聾。

自己這模樣,當真好看嗎?

她臉蛋悄悄地緋紅了,有些手足失措地撫了撫衣裾,又抖著手摸了摸髻上的金步搖,錚錚縱縱輕擊得人心都亂了。

「阿旦,你真美。」他喃喃。

她雙頰飛紅得更厲害了,結結巴巴地道:「謝、謝謝……」

高壑靜靜地走近她,低頭凝視著她嬌羞不安的小臉,胸膛火熱激動地突突劇跳著,像是有說不出滿滿歡喜正要爭相擠湧出來。

「若孤封你為貴妃,你,可願留下來嗎?」他柔聲地問。

獨孤旦心一震,不知該喜該悲地呆呆望著他。

「你我相識時日尚短,可無一次不是蕩人心腸。孤知道你平生大志是經商致富,好教世人再不敢小覷你,然孤可以給你更多,讓你站到更高的位置,只要,你答應留在孤身邊。」

她怔怔然,心底如翻江倒海,似酸是甜似苦似傷。

留下來嗎?

理所當然接受他的好,名正言順做他的女人,從此是一國貴妃,卻也是他眾多妃嬪中的一個,然後呢?

日子一天天過去,從受他愛寵到漸漸門庭冷落馬稀,夜夜倚籠獨坐到天明。難道她在阿娘身上,還看不足嗎?

不,她獨孤旦發過誓,這一生不再將自己的命運交付到誰手上,再不任人喜惡、隨意宰割。

她眼底的羞怯喜色消褪無蹤,起而你之的是一抹悵然和清明,眸光歉然地回望著他。

「你是很好很好的,可我們注定走的是不同的路。」

他剛毅龐有些蒼白,隨即霸氣洶洶地道:「為什麼不?難道孤配不起你嗎?」

「主公乃堂堂一國君王,是民女蒲柳之姿,鄙顏不堪高攀。」她歎了一口氣。

「說些孤能信的。」他緊緊盯著她,眸光銳利危險如悍獸。

她不自禁瑟縮地後退了一步。

他氣悶得厲害,卻又怕她當真被自己嚇著了,只得強抑下狂怒氣惱的心緒,深深吸口氣,道:「你說,坦白說,孤聽著!」

「我不想把畢生生命浪費在同女人爭風喝醋鬥個你死我活上。」沉默良久,獨孤旦終於抬起頭來,一臉豁出去的表情,朗聲道。

「再喜歡也沒用,何況你我之間,也還不到癡纏的地步,何不就此橋歸橋路歸路,您繼續您的醉臥美人膝、醒掌天下權,我去掙我的金山銀山,做個庸俗卻有錢得要命的奸商。」

況且,她獨孤旦還沒悲哀落魄到得去搶獨孤窈的男人!

「孤在你心裡就是個耽溺女色的昏君?」他刻意忽略她那句「你我之間還不到癡纏的地步」所帶來的椎心刺痛感,強迫自己專注在她說出的其他理由上。「還有,你要金山銀山,孤也都能給你!」

高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就是瘋魔了般,偏偏對這個狠心無情的小人兒捨不下?那些館俞……肯定是那些館俞裡被下了什麼咒!

她望著他憤怒卻掩不住一絲脆弱受傷的目光,心下驀然一疼,有種奇異的憐惜和不捨,在胸口酸酸楚楚地蕩漾開來。

獨孤旦眼眶濕了,生平首次感到慌亂無助迷茫。

「對不住。」她嗓音輕顫。「你,當真這般厭孤?!」

她想解釋,卻知道再多蒼白的言詞也於現實無用,於是黯然了。

高壑狠狠地瞪視著她,死命壓抑下那宛若被人用力擰握住心臟的陣陣劇痛撕裂感。

好,真好,人說世上薄倖皆男兒,誰知道還有更鐵石心腸的?他今日可算是親眼見識到了。

「所以,都是孤一相情願。」他澀澀地笑了起來,自我嘲諷地道:「罷了,孤堂堂一國君王,要什麼美人沒有?再苦苦相求相逼,簡直是墮了我男兒的大好尊嚴。」

她呼吸間陣陣抽疼,眸底的酸澀灼熱更深,卻是掩飾地低下頭去,輕輕道:「謝你成全。」

「孤立時命人送你出宮。」他臉色緊繃如石,眼神冰冷,負著手背過身去,再也不願多看她一眼。

高壑覺得……自己這輩子從未這般窩囊難堪過!

他就像是被美色所迷的傻子,蠢得一次又一次被打臉猶不醒悟。

這些時日來他所做的癲狂昏亂之舉,幾乎無異於那個他平生最恨的先皇一迷戀魏國先後至死不悔,攪得北齊幾乎傾覆,最後棄國捨家遁入空門,把一大爛攤子丟給一個年僅七歲的小兒。

幸好,幸好他尚存一絲尊嚴與理智,幸好她還稱不上是禍國紅顏!

也許,他還得慶幸她無情地拒了他,省得他日後為她做出更多瘋狂可笑的昏君之舉。

獨孤旦惘然地望著他背對著的孤寂清冷身影,在這一瞬,兩人的距離終是回歸到了本該隔開的千山萬里遠。

他的好,他的溫暖,她的心動,她的惶惶,都停止在這一步。

無須害怕日後必將面臨的恩愛兩斷,彼此生怨……

這樣,就好。

「您,保重。」她低下頭,掩去了眸底那一滴瑩然的淚意,默默地拾步離去。待那輕緩細啐的腳步聲去遠了,高壑挺拔的身軀像是瞬間被抽走了精氣神般,微微一晃。

「主公?」飛白再忍不住,閃身膝跪,忿忿道:「那女子如此心硬,如何值當主公待她一腔情意?」

「是孤自誤了。」他苦澀地自嘲道,「她早已說過,寧為奸商不做人妾,總不能逼著人家跟孤瘋魔到一處了?!」

「那女子,會後悔的。」飛白為自家睥睨傲世的主公深感不值。

「不得對她無禮。」高壑深吸了口氣,臉上最後一絲疲色收拾一淨,又恢復了慣常的威嚴冷肅。「命人多備金帛良藥予她,送至宮外後,便任她自由吧!」

「……諾。」飛白再不甘願也只得從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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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一日復一日,一夕複一朝。

  顏色改平常,精神自損消。

  胸中懷湯火,變化故相招。

  萬事無窮極,知謀若不饒。

  但恐須臾間,魂氣隨風飄。

  終身履薄冰,誰知我心焦。

  曹魏.陳留阮籍<詠懷詩三十三

  終於,又是孤獨一人了。

  獨孤旦換上最樸素的宮衫,看著沉重的銅澆鐵鑄宮門緩緩在她面前關閉,將他和她之間,正式隔開了兩個世界。

  她腳邊有著一隻精緻的鎏金小匣子,裡頭是氣虎虎的伢置放進去的一百枚金葉子和數瓶宮中良藥,甚至還有一張北齊的正式路引。

  他,什麼都替她著想到了。

  可她卻什麼都不能為他做,什麼也報答不了他,只能走得遠遠的,從此不再相見,不再擾亂他的生活。

  他們本就是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啊……

  獨孤旦蹲了下來,揭開小匣子,看著裡頭金燦燦的金葉子和玉潤藥瓶子,鼻端不禁酸楚了起來。

  良久後,她取過了那方路引置入懷裡,小心地將匣子合上,而後捧起走近兩名威風凜凜煞氣騰騰的守門羽林衛。

  “勞煩二位將軍,將這匣子轉交給伢大人。”她溫聲開口。

  “這——”兩名羽林衛防備而遲疑地相視一眼,其中一人皺眉問道:“這是何物?”

  方才他們親眼見伢大人領這女子踏出宮門,倒也不敢太小覷怠熳了她。

  “請將軍們轉交給伢大人便知了。”

  她欠他的,太多太多,既知不應該,又怎能理所當然的受著?

  兩名羽林衛眉頭緊皺,猶豫了片刻,終究接過。

  “謝謝你們。”她感激一笑。

  “呃,不、不謝。”兩名羽林衛有些手足無措。

  在夕照寒風中,獨孤旦攏緊了厚厚棉襖子,雖是弱不勝衣,卻仍堅定地直單薄腰背,一步一步地踏入暮色中。

  相對獨孤旦的孑然一身,北齊後苑此刻正為“主公新寵”離宮的消息而歡聲雷動,喜氣洋洋。

  “好,太好了!”蕭妃籲出了長長的一口氣,歡喜得忘形起身拍手笑了。“原來本宮是白擔心了。”

  “是呀,娘娘。”妹姜笑道:“那女子不過就是一庸脂俗粉,這不,還受寵不到十日,果然就惹得主公厭棄逐出宮了。”

  “本宮就知道主公不是那等貪戀美色之人。”蕭妃嫣然而笑,洋洋自得地道:“這後苑之中哪個不是有背景有身份,這才得主公略略青睞一二?”

  “很是很是,想她一個小小的賤子就想淩駕眾芳之上,也不自個兒照照銅鏡,瞅瞅自己是什麼阿物兒?”妹姜湊興兒地道:“娘娘,如今後苑唯您為尊,這皇后之位非您莫屬,想必太宰大人也樂見其成的。”

  “噤聲!”蕭妃臉色一冷,斥道:“這等大事豈是你一下奴可置喙得?是本宮太寵你,讓你都忘了自個兒是什麼東西了?”

  “妹姜該死!妹姜不敢!”妹姜嚇得忙跪倒在地,兩股戰戰。

  “請娘娘饒恕奴下無心之過,奴下、奴下再也不敢了。”

  “再敢大放闕詞壞本宮清譽,讓主公誤會本宮一心計較後位,你就等著本宮收拾你吧!”蕭妃哼了一聲,大袖一揚。“來人,拖下好好餓上三天,敗敗火清清肚腸,省得她連腦子都不清醒了。”

  “諾。”侍人侍女訓練有素地上前拖了人就走。

  妹姜不敢再求情,強忍著驚恐和淚意,只得猛在地上磕著頭,乖乖地受罰去了。

  蕭妃神情陰沉。

  這皇后之位自然遲早是她的,可在這之前,還得步步謹慎,小心再小心。

  就在此時,殿外響起一聲喜悅傳棄:“吾皇主公駕到!”

  蕭妃又驚又喜地站了起來,急急迎上去。

  “拜見主公。”她端莊中帶著三分嬌媚,聲音柔得似能滴出水來。

  心情沉鬱惡劣的高壑在見到她充滿歡色崇拜的目光時,悶痛苦澀許久的胸口似是稍稍紆解了不少,不說旁的,光是帝王尊嚴和男性自尊心都大大得到了酣暢滿足。

  “愛妃請起。”他破天荒地伸出手扶起她,仿佛想逼迫自己將那個冷血可惡的小身影逐出腦外般,刻意將面前身材豐潤瑰豔誘人的蕭妃扯入懷,二話不說就擁著往內殿而去,翻雲覆雨……

  想他高壑,堂堂帝王之尊,昂藏大好男兒,多的是各色美人爭相邀寵,競相把一顆芳心捧到他跟前,他至於可憐到要苦苦乞求她的回眸垂青嗎?

  哼,她不稀罕,他有得是人心疼!

  冬盡春至,在帝都城外的七裡亭處,有間原做野店茶鋪子之用的兩層老宅被改做了客棧。

  這客棧的特點賣得便是乾淨,廂房乾淨,床鋪乾淨,連樓下大堂也打理得乾乾淨淨,簡單擺上幾張矮案,藺草編就的跪墊,沒有掛字畫也未曾擺青銅器物裝點,反而是一案置一個瓦罐,上頭插著清新的野花野草,端的是野趣宜人,令人觀之心胸為之一暢。

  客棧裡當家的是個眉清目秀的少年,還雇了個大娘下灶房賣些炊餅、包子和茶漿,東西雖少,勝在新鮮勁道適口,價錢又便宜,三個五銖錢就能吃個飽。

  二樓廂房共有五間,一晚五個刀幣,多半供入夜趕路卻來不及在城門關閉前入城的客商和販子、農夫們歇腳,生意頗好。

  那少年東家自稱丹,人人都喚他丹哥兒。

  這天清晨,又送走了一批匆匆忙忙趕著在城門開啟入城的客商,丹哥兒——獨孤旦抹了抹額際的汗水,舒了口氣,露出愉快滿足的笑容。

  趁著客人都吃飽喝足走光了,她回到樓上細細地打掃起幾間亂成一團的房,而後抱著重死人的床褥到後頭水井處賣力揉洗起來。

  因為雇來的大娘腿腳不便,灶頭上的活兒卻做得極好,所以她便讓大娘專司吃食,打理大堂、樓上住宿的部分就自己全包了。

  儘管初初開春,卻仍是春暖還寒時分,尤其是井裡汲上來的水冰冽刺骨,她邊洗邊抖著,好不容易把一堆床褥全洗淨擰乾了,高高地掛在後頭架起的毛竹竿上。

  匆匆吃完了炊餅泡漿的午飯後,她又推著小板車到鄰近的村落裡買店裡所需的糧食菜肉。

  村落裡的莊稼人也有幫著人家挑菜送肉到店頭的,可一擔就得多上一刀幣的走路工,她在心裡盤算了會兒,還是咬牙自己拉小板車去拖菜運菜了。

  大富由天,小富由儉,所以她把手頭上的每一文錢看得比命還重。

  累是累,苦也極苦,可是這種靠自己雙手掙來的銀錢、賺來生活才叫踏實。雖然偶爾在夜靜時分,她也曾幾度輾轉反側,腦中不自禁浮現他的一抬眉一揚笑,他的種種霸道卻體貼之舉,想著想著,她嘴角不自覺地彎起了笑,心窩處格外的暖。

  可是,每每笑著笑著,她眼眶就漸漸酸澀得泛起水霧,呼吸也變得緩慢沉重。傻阿旦……既是愛不起,那就該徹底忘個乾乾淨淨。

  就像,就像他倆從來不曾相識過,也從來未曾靠彼此那麼近過。

  獨孤旦倚著堆滿蘿蔔大白菜的板車,小手緊緊搗著左胸口,那兒怎麼變得空空蕩蕩,好像再搗也搗不暖了?

  好半天後,她才終於像還魂了般,踩著略顯虛浮的腳步,繼續拉著小板車往客棧方向走。

  日已黃昏……

  “待我看看這幾日都掙了多少錢。”把菜全扛進灶下給大娘後,獨孤旦努力振作精神,故作歡快地自言自語,在一張矮案前盤腿坐了下來,興興頭頭地認真算起了帳。

  “昨晚就掙了二十五枚刀幣、三十銖錢,再加上前兩天向老趙爺盤的那批好皮子,昨兒轉手賣給了南下的客商,共得——我看看啊,一片金葉子又五十七枚刀幣,太好了,果然還是買賣來錢得快呀,咳咳咳咳咳……”

  獨孤旦笑容甫起便一陣劇烈嗆咳了起來,咳得胸口老疼老疼的,冷汗濕透了背心。

  “丹哥兒,你又咳得厲害了?!”在灶間忙著的大娘跑了出來,老練熟手地端著碗一直熬在灶上的濃濃的姜湯,小心地遞到她嘴邊。“唉,叫你給大夫瞧瞧硬是不肯,就算省錢也不是這麼個省法,這錢有身子重要嗎?”

  “大娘,咳咳,謝、謝謝您了。”她咳得漲紅的小臉都能反而慘白,卻像是早就已習慣了,在稍稍止歇之際,忙灌了好大一口姜湯入喉。

  “我沒事兒的,咳咳,開春已經好些了。”

  “依大娘看你這症候不像是受寒的,”大娘滿眼關切地看著她,“要不,還是明兒個趕緊進城給個好大夫診治診治吧,你還年輕,身子骨落下病根兒可就不好了。”

  “不行的,明兒晌午羅那兒有批貨要來,咳咳咳,王大爺答應了讓我先挑的。”她想也不想立刻搖頭。

  “聽說北羅那兒的野山參極便宜,王大爺既然給了我這個情面,容我比坊間市價低上兩成選買,我怎能言而無信呢?”

  “可是——”

  “大娘,您放心,咳咳!我多喝兩碗姜湯就無事了。”她三兩口將姜湯一仰而盡,對著大娘討好地笑道:“勞您再給我添上一碗吧。”

  “唉。”大娘無奈接過空碗,嘴裡叨叨絮絮去了。“看來還是得早點兒給你相看個好姑子成親,這男人一成親有娘子管束,就不會這般糟踢自己身子啦!”獨孤旦聽得哭笑不得,卻也解釋不得。

  她把拿來記帳用的粗棉布卷起,塞回衣襟間,忽聞外頭馬聲嘶鳴——

  咦?馬?

  普天之下,舉凡客商販夫走卒代步之用多為驢車牛車,馬若非軍事之用,也就是有錢的高門大戶人家才用得起了。

  “難道今晚有大生意上門了?”她一喜,忙急急起身往外迎去,卻在看到門外沉沉暮色下的幾名高大男人時,不禁僵住了,腦中一陣空白,下一瞬想也不想地火速回身往灶房方向沖去。

  天老爺呀,難道我的黴運不是已經耗盡走光了嗎?今晚又來上這麼一出到底是想怎樣啊啊啊?

  “大、大娘……”獨孤旦氣息狂亂,結巴道:“外頭有、有客人來了,可我,咳咳咳……咳得胸口疼,我想去躺會兒,便、便勞您出去幫忙接待客人吧?!”

  手上端著熱騰騰姜湯的大娘一愣,“呃,啊?好呀,那你快去躺躺,這兒有我呢!”

  “還有,如果他們要用飯就好好招待,如果是要住房就說、就說……”她急得熱汗都飄出來了。

  外頭已經有人在喊:“店家!店家在不在?!”

  獨孤旦急促地吞了口口水道:“就說都滿房了,知道嗎?”

  “可咱們樓上房間都空了,沒滿房呀!”大娘一臉迷惑。

  “總之就是滿了,而且滿得不能再滿!”她小臉都猙獰起來了。

  “滿了滿了滿了。”嚇得大娘連忙點頭如搗蒜。

  獨孤旦隨即自灶間的小門繞到後門躲進了自己房間,拉上大被子把自己從頭到腳蓋得嚴嚴實實,連根髮絲兒都不露。

  她知道自己這做賊心虛的模樣很蠢,也說不定人家早就把她給忘到天邊外了,就她還在這裡傻躲,丟也丟死人。

  可,她就是怕。

  怕他認出她,更怕他……看見她時,流露出的是冰冷無視的陌生眼光。

  “獨孤旦,你真是可悲到了極點,你沒救了。”她蜷縮在被裡,不知不覺紅了眼眶。

  昏昏沉沉間,不知辰光流逝多久,當獨孤旦驚醒時,外頭已是漆黑一片,可素來入夜就靜謐無聲的客棧卻傳來陣陣鏗鏘響聲,隱似刀劍交擊——

  她悚然大驚,翻身坐起,顧不得再隱匿蹤影便急急穿上鞋往外沖去!

  有無數黑影在大堂內激烈交戰,刀光劍影寒意殺氣凜凜迫人而來,她腦袋裡竄過的頭一個念頭便是“逃”,可是、可是大娘呢?大娘到哪裡去了?她老人家有沒有及時找地方躲?還是……還是……

  慢著!那——那他呢?

  獨孤旦小臉在昏暗的夜色裡慘白成一片,她極力睜大了眼想要辨認清楚,那飛來飛去的黑影裡有沒有她認識的熟悉高大身影?

  縮躲在門邊,手腳虛軟的獨孤旦死命咬著唇,臉上佈滿恐懼的淚水,拼命忍住驚恐的驚叫聲,心跳急快如擂鼓。

  老天爺,她再不怨怪自己為什麼倒楣到開間小客棧都能遇到兇殺尋仇,也絕不心疼那被斬得七零八落的矮案杯碗了,她只要他沒事,她只願他們平安無事……

  驀然間,她眼角餘光終於捕捉到了一個再熟悉不過的高大威猛身影,他正被五道黑影圍住,卻仍遊刃有餘地出劍迎戰斬殺中。

  她高高懸著的心總算稍稍跳回胸腔內,強捺著憂心忡忡,焦急的努力尋找著大娘的下落。

  可儘管高壑身邊有三名大宗師和飛白相護,然今晚敵手顯然是有備而來,幾乎都是大宗師級的死士,源源不絕撲襲而入。很快的,大堂內屍體堆積如山,厚重腥臭的鮮血充斥在大堂裡,獨孤旦胃底陣陣翻騰,險些抑不住就要嘔吐出來,她死死地用袖子搗緊嘴巴,不許自己在此時添亂。

  飛白手中劍迅速劃破一名死士的喉嚨,接著反手捅進了另一名沖來的死士肚腹,登時肚破腸流地泄了一地,但他面不改色地疾聲道:“主公,您快走,臣等斷後!”

  “要走一起走!”高壑手中持著厚重鋒利的春秋名劍“巨闕”,挾帶雷霆萬鈞之勢斬下了一名死士的頭顱,剛毅臉龐揚起一抹噬血的獰笑。“況且,孤還沒殺夠呢!”

  五名圍攻他的死士陸續命喪當場,素有“冷面戰神”之稱的高壑,一身沉沉可怕的殺氣重重壓迫而來,大堂內僅剩的二十數名死士寒顫難禁,可外頭淒厲的短笛聲又逼促響起,隨即湧進的是另一波瘋狂攻擊,死士們眼見援軍到來,不由士氣大振。

  “主公!”飛白冷厲的嗓音裡已有一絲的顫動和哀求。“您速撤,臣等方能放開手腳大幹一場!”

  “說什麼屁話?”高壑一咬牙,眸光騰騰殺氣橫溢。“有孤在,會能允得你們有和人同歸於盡的一天嗎?”

  “可主公,情勢險惡——”

  本該前來護駕支援的暗影們定是被人阻在了半途,敵方阻得便是這一時之機,想趁他們君臣五人在客棧裡戰至力竭無援時,下死命全力剿殺!

  “第三波來襲死士遠比第一、二波少上十人,可見他們的人也死絕得差不離了。”三大宗師身上傷痕累累卻仍鬥志昂揚,其中一人拼著下肋受了一劍,卻也算清楚了第三波死士確切人數,噙著滿口的血咧嘴一笑。

  “稟主公!咱們能勝!”

  “好傢伙!好樣兒的!”高壑渾厚笑聲威震如雷,豪氣更盛。

  “飛白可聽見了?咱們君臣五人今日就殺人痛快!”

  “諾!”向來以護主公為第一使命的飛白深吸了口氣,冷眸精光乍亮,大笑一聲。

  在沉沉夜色裡,獨孤旦看得熱淚盈眶,激動震撼感動萬分。

  好君王,好漢子,他果然還是自己記憶中的樣子。

  漸漸地,死士的斷肢殘臂隨著血肉橫飛四濺到尚壑和飛白及三名大宗師身上也添了無數傷口,終究氣力逐漸耗盡,握劍的手緩緩慢滯了起來。

  可是死士還有三十數名,見他們露出力竭疲態,更如餓狼瘋虎般齊齊撲殺上來!

  獨孤旦再也忍耐不住了,她抹去滿面淚水,悄悄出了外頭,趁著夜色將一桶的火油順著客棧老宅外牆潑灑,而後矮著身子摸到灶間掏出一支仍燃燒著的柴火,開始四下點火。

  烈焰騰起,滾滾濃煙密佈,大堂內決戰拼殺的兩方人馬登時愕然大驚!

  獨孤旦用濕布掩緊口鼻,也顧不得是不是會被人在夜色裡亂刀砍死,在火霧中拼命爬近了那個高大威猛的熟悉身影,在黏稠腥臭的地上摸索著,終於摸到了一個小小的鐵環扣,她奮力一拉,對著已連成同一陣線斬殺敵人的北齊眾人——尤其是高壑——大喊一聲:“跳!”

  黑暗中,高壑一雙銳眸愕見那個瘦小卻絕無法錯認的單薄身影,不敢置信地一陣狂喜,腳下有一刹的發軟。

  是,阿旦嗎?

  見那高大偉岸的身形竟一反常態地傻愣在原地,獨孤旦心急如焚,不管不顧地撲過去,死命扯了他衣角就往地道跳!

  飛白和三大宗師互覷一眼,喜色橫溢,默契十足地橫劍擋住了以死拼纏、同歸黃泉的死士,而後兩名宗師緊隨躍下護駕。

  他和另一名宗師斷後,就在烈火將大堂燒得猶如煉獄時,飛白大袖一揚,射出一波袖箭,在死士們悶哼慘叫聲中,兩人迅速躍入地道口,不忘在最後一瞬閉上地道入口,並以劍封卡住內鎖環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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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吾家有嬌女,皎皎頗白皙。

小字為仇素,口齒自清歷。

鬢髮覆廣額,雙耳似連璧。

明朝弄梳台,黛眉類掃跡。

濃朱衍丹唇,嬌柔語若連瑣……

西晉。臨淄左思<嬌女詩

他娘的!做皇帝好了不起的嗎?

獨孤旦氣呼呼地在龍榻上跳跳跳,狠命地踩了個亂七八糟一塌糊塗,若不是玉枕太過價值連城,她捨不得摔,恐怕也早被砸了個碎滿地了。

這樣霸王硬上弓是對待救命恩人的態度嗎?到底有沒有在聽人說話?都說了她不稀罕跟一堆鶯鶯燕燕爭風喝醋共侍一夫,還把人抓回宮裡到底是想怎樣啊?

她一想到自己被扛大米似的倒掛著就扛回宮,一回到他的寢殿就看到伢大人那笑得意味深長的圓圓臉--,主子娘娘您就別做垂死掙扎了喲呵呵呵呵--真是嘔死個人!

不知道的還以為她是裝腔作勢欲擒故縱,有誰會知道她一口老血都快噴出來了!

「好好好,這是你自找的,」她一屁股重重坐回龍榻上,渾圓的胸脯氣得起伏不定,咬牙切齒道:「信不信老娘攪得你這後宮天翻地覆雞飛狗跳?」

「那你就把孤這後宮攪得天翻地覆雞飛狗跳吧。」

那個始作俑者眉飛色舞地大步而來,身上仍是上朝的玄龍袍玉冕冠,端的是高大英俊尊貴懾人,偏偏得意非凡的燦爛笑容十分刺眼,獨孤旦惡狠狠地怒視著他,再一次暗恨自己為什麼救人救到把自己一生幸福都給搭進去了?

「哼!」她不爽地別過臉,看也不看他。

她的小模樣兒卻逗樂了他,高壑只覺心酥麻麻癢兮兮的,都是被這個小人兒給撩撥的。哎,抑也抑不下,藏也藏不了,堂堂帝王成天一想到她就傻笑,他也都認了。

「好乖乖別惱了,孤跟你賠罪,任打任罰,好不?」他腆著臉湊到她面前,深沉邃亮的眸了盛滿濃濃笑意。

堵得她一口悶氣上不去也下不來,又被他柔聲好氣地搓揉著半點辦法也無,半晌後,長長憋著的那口氣不禁化成了一聲滿是無奈的歎息。

真真是冤孽啊……

「你且安心把自己交給孤,往後便由孤寵著你護著你,一生不離不棄。」他不敢唐突地將她攬入懷裡,只得小心翼翼地捧起她一雙小手,牢牢握在寬大溫暖掌心裡,低聲道:「阿旦,你得學著信孤,況且孤答應你的事幾時沒做到過了?」

「你當初還答應放我走的。」

「孤放了呀,」他眨了眨明亮的眼,故作訝然。「所以孤沒有食言,後來是老天見憐你我,兜兜轉轉又讓咱們碰上了,這是緣分,命裡注定,非人力強求來的,所以你不能為這個生孤的氣,孤是冤枉的。」

他到底是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會說話的?

還有,他以前不是個冷面冷口的冷面君王嗎?是幾時變話癆的?

這不合理!

獨孤旦下巴都要掉了,滿臉驚呆地傻望著他。

明明以前都是她嘴皮子伶俐,能把他繞得雲裡霧裡的,怎麼現在……現在……蒼天啊,還讓不讓人活了?

「好乖乖,你怎麼了?怎麼不說話?」高壑滿眼憐惜關切地看著她。

話都給你說完了,我講個屁啊?還有台詞嗎?獨孤旦沒好氣暗忖。

「你要什麼,嗯?!」

「……」

「好阿旦都說給孤聽,只要你要的,孤都允你。」

「……」

「還沒想到要什麼嗎?!」他聲音溫柔如水,高大身軀卻是一來二去漸漸蹭到了她身邊,趁著她發傻發愣的時候,把人抱上了自己大腿上坐好,心下暗暗愉悅歡爽。

她呆滯的腦袋瓜子漸漸恢復運轉,看著他剛毅迷人的臉龐儘是討好,登時一口氣又往上衝,脫口而出:「我要當奸妃!」

「唉?」他一怔。

「是你說任我把你的後宮攪得天翻地覆雞飛狗跳的,」獨孤旦哼了聲,小臉皺得跟老頭子似的,顯然仍舊不爽,餘怒未消。

「那好,我要當寵妃,還是那種最奸最奸的寵妃,把你迷哄得團團轉,什麼好的貴的統統都捧到我面前,我還要踩你後宮裡那些嬪啊妃啊美人什麼的,叫她們惜命的趁早領筆厚厚遣嫁金各自歸家,若是不想要命的只管上來找麻煩,我可不客氣!」

高壑聽著她這番惡霸凶殘殘的撂話,非但不氣不惱不厭,反倒是雙陣熠煩發亮,剛毅臉龐歡喜興奮得直放紅光。

隱於暗處的飛白不禁打了個大大的哆嗦--主公這副「吾家有女初長成,孤好生與有榮焉」的表情是怎樣?這世情讓人越來越難理解了。

「好!好氣魄!孤的愛妃合該如此!」

飛白內心淚--他家英明神武的主公啊,怎麼越來越有做妻奴的不祥跡象了?獨孤旦反倒被高壑的「熱情」嚇到,她眨巴著眼兒,遲疑了好半會兒。

「你--你是說真的?」

「孤是帝王,一言九鼎,怎地不真?」高壑朗聲暢笑,胸腑間有說不出的歡然舒爽快意。這始終對他戒意深圳特區深的小人兒總算探出頭來,肯踏出一步了,這叫他怎能不龍心大悅?

「來來來,口說無憑,孤知道你素來不願輕信諾誓,孤現在就親自寫卷聖詔給你,這後宮之中皆由你作主,萬事你說了算,除卻國事外,就連孤也得聽你的,有後宮妃嬪等敢冒犯者,視同藐視皇后,按宮律重處!」

獨孤旦傻愣愣地望著他,屏住呼吸,心口湧現翻江倒海般的強烈震撼。

他、他居然為她做到這個地步?

「你……」她眼眶瞬間熱霧瀰漫,喉頭哽住。

傻子,他乃堂堂一國君王,怎可退到如此全無底線,只為求令她舒心安心,他怎麼就這麼傻啊?!

「孤不會教任何人欺了你,包括孤在內。」他深深凝視著她,溫言地道,「阿旦,一生很長,孤也不知道能獨寵你多久,可孤答應你,只要你在宮中一日,孤便只寵你,只愛你一個,也只要你一個。若是哪日孤真的薄倖了,辜負了你,你盡可掉頭就走,甚至取劍要了孤的性命,孤也絕無二話。」

他沒有說好聽的,胡亂應下天長地久永無二婦的誓言,他說得很坦白,很現實,甚至現實得很殘酷,可不知道為什麼,獨孤旦心裡最後一絲的防備與遲疑,卻在這一瞬坍塌、瓦解得徹徹底底了。

是,承諾易空,人心易變,然而他沒有騙她,他答應了她,他所能做到的。那麼,她可也願孤注一擲地豁出去愛他一場?

愛他,信他,直到他背轉過身去的那一刻。

阿旦,你敢嗎?

「好。」血液奔騰震盪聲中,她聽見自己終於再無猶豫的答案。

阿娘,也許我也終是個賭徒,我和我的心同他做了一個交易,也許能贏,也許會輸得一塌糊塗,可是我不悔。

為了他此刻待她的真心,不悔。

在他狂喜萬分的耀眼笑容中,她輕輕地閉了眼,輕顫著,心卻在剎那無比地寧靜平和……在他熾熱狂野激烈的吻裡,接受,沉溺,著迷……

半個月後,北齊迎來一場盛大的納妃大典。

蕭妃和眾嬪妃又怒又恨地看著高台上,小鳥依人般地偎在高壑身畔的美麗身影--獨孤貴妃。

獨孤窈則是不敢置信地瞪著那張嬌媚華貴的熟悉臉蛋,這怎麼可能?怎麼、怎麼會?

昔日那個侯府中怯弱木訥,和她阿娘一樣沒用的獨孤旦,竟然就是主公新納的貴妃?!

纖纖十指狠狠劃破了柔嫩掌心,獨孤窈渾然不覺痛楚,滿心滿腦皆是震驚和憤恨之情。

不,不可能,那個軟弱平庸的嫡姐怎麼可能離開侯府,來到千里之外的北齊?定是她看錯了,看錯了……

身穿流金九鸞袍,頭戴牡丹冠的獨孤旦則是似笑非笑地望著那張震驚的俏臉。在這一瞬,她真真有了自己確實是好大一枚奸妃的感覺啊!

獨孤窈,山水有相逢,欠債還債,天經地義,等著看姐姐怎麼收拾你吧,嘿嘿……

「嗯?怎麼了?」高壑感覺到懷裡小人兒肩頭可疑地聳動,不禁好奇地低頭矣聲問,「是不是害怕?別怕,有孤在呢。」

她眨了眨笑出來的淚光,小臉紅艷艷,眉眼間有說不出的嬌俏,他不由一陣怦然心跳,下腹一緊,慾望瞬間勃發了起來,硬得生疼。

「咳。」他清了清發乾的喉嚨,「時辰不早了。」

獨孤旦聞言,小臉瞬間羞成朵朵紅霞,手足無措了起來。「等、等等……我飯都還沒吃呢!」

「那是,」他不知怎的也尷尬了,沒來由地吭吭巴巴道:「是,是得吃飽,吃飽才有力氣幹活兒。」

「說什麼呢!」她臊得頭都抬不起,忍不住又想暗踩他的腳了。

隨著大典之後是盛宴,獨孤旦膝坐在高壑右側的錦墊上,看著眉飛色舞的他接受群臣慇勤上前的敬酒,她小臉紅通通,心裡滿是暖暖的喜悅和忐忑。

這幾天就跟做夢一樣,直到現在她還恍恍惚惚,猶如踩在雲端之上,並不十分真切感覺到自己是真的成為他名正言順的女人了。

「妾窈兒,拜見貴妃。」一個熟悉的嬌柔嗓音在她面前響起,卻再無記憶中的驕氣倨傲、高高在上。

獨孤旦心一緊,眸光冰冷了一瞬,隨即嫣然笑了,小手輕輕扯了扯身畔高大男人的袖子,「主公,她是誰呀?」

高壑幾時聽得小人兒這般軟糯清甜的撒嬌嗓音,心都酥了,忙一把攬住她的纖纖腰肢,不悅地瞥了獨孤窈一眼--唔,好眼生--口氣嚴峻起來。

「你是誰?是哪個宮的?難道不知唯受封妃位者方能於大宴中離案敬酒,這麼沒規矩,還不速速下去!」

「妾、妾有罪……主公息怒。」獨孤窈臉色一陣紅一陣白,驚恐難堪又氣憤,卻也不敢辯,只得倉皇狼狽地請罪跪行退下。

獨孤旦笑吟吟地看著她,絲毫沒有錯過她暗暗朝自己望來的那一抹憤恨惡毒目光。

「我現在終於知道,為什麼人人都想爭相爬上高位了,」獨孤旦自言自語。

「原來上者對下者,真的擁有泰山壓頂般的絕對優勢啊!」

「你識得她?!」高壑敏銳地察覺到些什麼,柔聲問。

否則小人兒就算想要一逞貴妃的威風,也不會一開始就做得這般直接、毫不留情面。

他的小人兒嘴上就愛說得響,可其實再敦厚再心軟不過,他還不瞭解她嗎?

「我……」獨孤旦咬了咬唇,終於還是坦承地點點頭,幽幽地道:「我自然識得她,她就是我那溫柔賢良知書達禮美若天仙的好、庶、妹。」

他濃眉一蹙,難掩一絲愕然。「她是你妹?」

「庶妹。」她忍不住瞪了他一眼。「不是同一個娘生的。」

高壑微瞇起雙眸,迅速將她鄙夷厭惡的神情和她之前所說母親被「寵妾滅妻」一事聯繫了起來,臉色一沉。「就是她們母女倆欺負你們母女?」

「阿娘和我上頭沒個護我們的夫婿爹親,又技不如人,被欺負也是理所當然的。」她自嘲地一笑,「不過都說君子報仇三年不晚,現下可給我逮著機會了。」

「嗯,孤給你撐腰作主!」他緊緊摟著她,深沉黑眸掠過一抹殺氣騰騰的寒光。

若非那母女兩人把他的阿旦折騰得狠了,小阿旦如何口口聲聲要掙銀子光耀門楣,險些連他都不嫁了?

哼,膽敢為難阿旦就是找他不痛快……高壑向來對於給自己添堵的人都加十倍奉還的,咳,自然小阿旦除外。

「哎,也不知你是給孤餵了什麼,你無論做什麼孤都歡喜得緊。」想到今晚之後便能名正言順把她搓揉進了骨子裡,他更是血脈債張,熱血沸騰。

「阿旦,你吃好了嗎?」

「唉?」他話題跳太快,獨孤旦一時反應不及,茫然地望著他。

「孤想吃你了。」

「你--你--」她小臉登時又紅成了熟透果子,想狠捏他腰間肉。

相較高台上打情罵俏的帝妃小倆口,獨孤窈面色青白渾身冷汗地跪坐在妃嬪之末,無法抑住抖顫如篩的身子。

真的是她,真的是獨孤旦!

儘管妝容完美無瑕,美若鳳凰,氣勢全然和昔日侯府中那個懦弱的模樣不能相比,但是近前細看了她的容貌身段,她頸項處那曾被母親掌摑時指尖劃過的一小道舊傷仍在。

獨孤窈身子一陣陣發冷,哆嗦著唇,好半天才強自鎮定下來。

「獨孤旦,別以為當上貴妃就算你贏了,」獨孤窈灰白的面色陰惻惻,咬牙道,「我母親能迫得你阿娘失寵等死,我就能把你搶走的榮寵全給奪回來!」

鹿死誰手,還猶未可知!

坐於前首的蕭妃則是舉盞啜飲,藉機對隨身侍女低聲道:「去查查獨孤窈和這個獨孤貴妃有什麼瓜葛。」「諾。」侍女悄悄退下。

蕭妃妒恨的冰冷目光望向高台上那個形容幸福嫵媚到彷彿能發光的貴妃。

哪裡來的狐媚子,以為霸了主公的心,就能永遠將她們踩在腳底下嗎?

「這後苑,是本宮說了算的。」蕭妃冷冷一笑。

是夜,寢殿裡,春色無邊……

獨孤旦小小的身子在高壑高大結實的身軀下軟成了粉團兒似的,他熾熱狂野的吻自玉頸一路蜿蜒而下,在渾圓酥乳上啜吻了好半天,逗得她身子顫抖個不停,只覺兩隻嬌紅小櫻珠硬似豆兒,又疼又癢又麻,偏生他還死死纏著不放過,一忽兒吸得高高啵地吐出,一忽兒靈活舌尖又在上頭一遍遍繞著……

「別……唔……」她嬌聲喘息著,又怕又慌,小手想推拒他,可他光裸精壯的胸膛火熱一片,越碰越蹭他就越興奮,索性大手一用勁,將她下身的綢褲撕了開來,修長指尖毫不遲疑地找到那窄緊的蜜縫處,開始鑽研刮蹭起來。

「阿旦,你真小,好緊……」他額際熱汗直落,沙啞地低笑起來,張嘴含吸著她的乳兒,手指想先將她那蜜處兒揉得濕些、蹭得鬆些兒,卻仍舊被緊緊地阻擋在外。

老天,連指尖想塞入都如此勉強,若是待會兒他碩大凶物入了去,被那層層嫩肉緊緊包圍住,又該會是怎樣的蝕骨銷魂法?

她雪白小腹一下下抽搐緊縮著,小小蜜縫羞處不知怎地桃津橫溢,人又喘得厲害,只覺都快換不上氣兒了。

「你、你輕些……疼……」她嗚咽著,小身子直扭。

「好乖乖,你忍著些,孤只讓你疼這一回,往後就都快活了……」高壑也忍出了一身汗,緊實堅硬的肌肉緊繃似鐵,胯下巨物再按捺不住,在指尖感覺到了濕意時,便抬起了她一條雪白腿兒,上身往下一壓,重重地把自己擠進了那窄緊濕熱暖膩小穴ue兒裡,聽著她哀哀慘叫一聲,背脊一僵,就想抽出--

可長痛不如短痛,既已入了三分之一,再出來豈不是害她得再生生疼上一遭嗎?

「好阿旦,你咬著孤吧。」他死命抑住那想直推到底的巨大衝動,將淚汪汪痛呼的小人兒貼靠緊自己,將古銅色的肩頭送到了她顫抖的嘴邊,「孤讓你疼,你也讓孤疼--嘶,小傢伙,你牙兒真利啊!」

咬就咬,客氣啊?

她一排小白牙死死咬著他肩頭肉,若不是太硬太結實,還真想活生生咬下一塊來,因為下身實在是太他娘的疼死人啦!

獨孤旦痛得臉白氣虛,身子一動也不敢動,可她不動,他會動啊,那可怕熾熱粗大的長物寸寸擠撐開了她,撐得她又是吸氣又是發抖又是掉淚,小嘴兒嗚咽含糊地痛罵著,卻只換來他一連串低聲下氣的誘哄,也不見他動作半分停頓。

男、男人都是禽獸啊啊啊!

「你……別、別再進去了,太、太深了……好脹……嗚嗚嗚……撐得人家肚子都疼了……」她索性哭了起來,痛呤嬌喘得好不可憐兮兮,卻萬萬沒想到,惹來的是男人更加禽獸的縱情肆虐。

終在黎明乍現在那一刻,獨孤旦渾身青青紫紫地昏死了過去,無論他怎麼狂親猛吻,怎麼百般翻弄,她連睜開眼甩他一記白眼的力氣也無,高壑這才心不甘情不願地把小人兒摟在懷裡,咕噥了一句:「這小身板還得再練練。」

可儘管現下是能抱能看再不能吃了,高壑渾身上下仍充斥著說不出的暢快歡喜,他緊緊地抱著懷裡軟玉溫香的小東西,目不轉睛地盯著她,半絲疲憊也無,忍不住看一眼,親一下,猶嫌心不足。

「小阿旦,你終於是孤的了……」他微微咧嘴,不由傻笑了起來。

虧得是洞房花燭夜,無人敢聽壁角,連飛白都被遣到了寢殿外,否則自家主公這像是沒吃過肉的沒出息妻奴樣兒,還不知道要被臣下們鄙視……呃,感歎成什麼樣呢!

駕言游東邑,東邑紛禳禳。

婚姻及良時,嫁娶避當梁。

窈窕出閨女,嫵婉姬與姜。

素顏發紅華,美目流清揚。

西晉。范陽張華<感婚詩

這是人嗎?這簡直是頭餓了七天七夜的狼吧?

獨孤旦足足被他在龍榻上折騰了三天,幸虧第四天入夜有邊關緊急軍情來報,否則,恐怕高壑就要嘗到生平首次什麼叫做「被娘子踹下床」的「閨中情趣」滋味了。

終於能睡個好覺的獨孤旦幾乎喜極而泣,等他一出殿外她就抱著厚被滾成一團,迫不及待呼呼大睡而去。

直近清晨,迷迷糊糊感覺到有個熟悉的高大身軀散發著熱氣靠近自己,又是一陣上下其手,她咿唔含糊地抗議了一聲,那動靜才頓止。

隱約聽了有人低低笑歎:「真是個小嬌嬌,唉,可憐都腫了,還是好生養養兩日再開吃好了。」

然後再度被納入那溫暖安心的寬闊胸膛裡,獨孤旦心口暖意洋洋,下意識朝他懷裡鑽得更深,尋了個最舒服的位子使又朦朦朧朧地睡去了。

待獨孤旦醒來,已是人去榻空……

「主子娘娘,主公交代您起了之後,讓奴下們伺候您務必泡個藥泉湯。」侍女們笑咪咪地稟道。

「好,嘶……」她齜牙咧嘴地扶著自己快斷成兩半的老腰,就算昨晚好生補了一覺,還是酸痛難禁,活似要散架了。

待她泡完了舒筋活骨的藥湯澡後,渾身酸乏果然消減了大半,又因備受夫郎愛寵,整個人出落得嬌嫩嫩水靈靈,白裡透紅的肌膚真似能透出光彩來。

「主子娘娘,這是主公交代您一定要喝的老參大補元氣湯。」伢親自奉上補湯,滿面堆歡慇勤地道:「還有為了慶賀主公和主子娘娘新婚之喜,主公特別讓御書房進獻了九十九道美餚,寓意長長久久,請您務必要統統吃完。」

她一口湯還沒吞下,再看後頭魚貫而入的大盤大鼎菜餚,都要傻眼了。

吃完?他這是養豬呢!

獨孤旦撫著額頭,歎了一口氣。「我是要當寵妃,不是要當腫妃啊……」

「主子娘娘一點兒也不胖。」伢連忙表忠心,說著說著又離題十萬八千里遠了。

「再說主公年歲也不輕了,如今舉國上下皆盼著主子娘娘能早日誕下大子,為我朝喜添皇嗣,所以主子娘娘可得多吃點兒,多補點兒,爭取讓主公三年抱兩--」

她小臉瞬間羞紅滾燙了起來,「我才成親四天呢!」

「哎喲喲!是奴下心急亂說話了,該打該打。」伢假意自行掌嘴,可滿面的興奮希冀盼望卻怎麼也壓抑不下。

如今北齊國力鼎盛,君主英明,就缺個賢後和太子了,想人家北魏帝后前些時日還鬧著要休要離的,卻是轉過身來一舉就得了龍鳳胎……唉,自家主公龍精虎猛英明神武,可也絲毫不遜那個光靠張俊臉就橫掃半邊天的北魏元拓帝,但就是在子嗣上,活生生輸了人家一籌。

這後宮裡,可是好久沒聽過兒啼聲了。

伢在那兒自顧自地感歎連連,可等他回過神後,卻發現偌大殿內只剩下他和九十九道大菜了。

唉?人呢?

初春的氣息漸漸染紅點翠了遼闊的御花園,到處都能見到枝頭新綻的新芽和嬌俏俏含苞的花朵,沿著淡月湖而植的楊柳更是隨風搖曳,拂開了湖麵點點漣漪……獨孤旦在二十數名侍女浩浩蕩蕩的簇擁下,連賞個湖都好生威風八面,果然很有當朝第一寵妃的氣勢。

尤其在遇上了另一批也來賞湖--也有可能是來堵人--的嬪妃後,她忍不住看了看為首的蕭妃身後的六名侍女,還有只敢立於蕭妃三步後的獨孤窈,身邊也只帶了兩名侍女……獨孤旦不自覺嘴角彎彎地上揚了起來。

嘿嘿嘿嘿嘿嘿……

「做寵妃果然很爽啊!」她咕噥。

「臣妾蕭月,見過貴妃娘娘。」蕭妃雍容大方地行了個極致完美的宮禮。

「妾窈兒……見過貴妃娘娘。」獨孤窈也怯生生地上前行了個禮,絕美的小臉帶著一絲遲疑的喜悅。「敢問,敢問您可是旦姐姐嗎?」

不愧是能屈能伸的獨孤窈,這麼快就訂好自己的新角兒了?「你有點眼熟。」獨孤旦抿唇一笑,「本宮記得以前也有個妹妹名喚窈兒,不過在本宮十歲那年,二娘說本宮出身卑賤,不配為人姐,我那妹妹也說賤婦所出之女,如何當得起她喚一聲「姐姐」,所以細想想,本宮何來妹妹呢?」

獨孤窈臉色一白,眸中恨意一閃,面上卻是如遭打擊,搖搖欲墜,淚珠兒奪眶而出。「你果然是阿旦姐姐……」

她似笑非笑,不為所動。

蕭妃則是聰明地保持三分恰到好處地驚訝,甚至憐憫同情地看了獨孤窈一眼,像是想替她向獨孤旦求情,卻又猶豫了,最後只有輕輕歎了聲。

這後宮之中的女子,個個都適合粉墨登場唱大戲,瞧,這演技多好呀?

「來人,本宮腿酸了。」她早就想要試試看恃強凌弱,氣焰噴死人的作風,恰好有人自投羅網,那還有什麼好客氣的?

也不知是伢大監會調教人,還是高壑「特地」交代過,她身後這幫侍女簡直就像專職打手,眼色可精了,二話不說立刻鋪繡席的鋪繡席,鋪墊的鋪墊,還有專門抬了張小几擺將上來,另外兩個已經細細烹起茶,還有一專司槌背的……

一條龍的全套流程,別說蕭妃和獨孤窈看得目瞪口呆,連獨孤旦這個「當朝第一寵妃」自己都被嚇了好大一跳。

蕭妃眸光閃過一絲陰鷲,旋即又嫣然一笑。「貴妃娘娘果然氣勢不凡。」

「頭戴點翠鸞冠,身穿正紅牡丹衣,蕭妃娘娘通身氣派,和本宮也不差什麼呀。」她笑咪咪的回道。

「臣妾逾矩了。」蕭妃心一凜,二話不說立時屈身跪下。「請貴妃娘娘降罪。」

獨孤窈大驚失色,惶惶然地看了蕭妃一眼,目光驚疑地望向輕飄飄一句話就逼得蕭妃下跪的獨孤旦,滿是不敢置信。

向來自視甚高,因其母為寵妾卻壓過正室為尊,致使侯府內貴賤顛倒、嫡庶不分的獨孤窈卻不知,後宮之中唯有皇后可穿正黃、大紅二色,此乃正宮大婦至高無上的威嚴,妃嬪妾婢凡有冒犯者乃屬大逆。

又因北齊至今無後,蕭妃儼然為後宮之首,多年來膽子被養大了,早視皇后鳳座為掌中物,故此點翠鸞冠、正紅牡丹衣等等,皆是逾越品級的違律穿戴,平時宮中無人敢追究為貴妃,若拿住她這把柄打死不放,蕭妃不死也要脫層皮,教蕭妃如何能不跪?

「蕭妃服侍主公已久,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想必比本宮這個初來乍到的貴妃瞭解多多。」獨孤旦滿臉笑吟吟,優雅地輕翹蓮花指,慢條斯理地啜了一口茶--裝高貴,誰不會?

「本宮呢,是個憊懶蠢笨的,又不知這宮律是怎生訂的賞罰,也就不討這個嫌了,不如蕭妃自行向主公請罪去,是誇是罵是獎是懲,自有主公作主……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蕭妃低低垂著頭,身子微顫……不是怕,是給氣的。

這個不知所謂的賤家子--,給三分臉,還真拿自己當回事了?!

若非主公正正興頭之上,她又被迫尊父命在此時隱匿鋒芒收斂一二,今日如何能被這賤婦欺辱?

獨孤旦在民間便曾聽說過,眼前這蕭妃可非泛泛之輩,其父乃北齊太宰,又是門閥貴族蕭氏首領人物,於前朝後宮影響力不可謂之不大。

她若想真正在後宮中站穩腳步,做高壑的寵妃愛妃奸妃,遲早都是得同這個貴女蕭妃對上陣的。

今天,還真是趕早不如趕巧啊……

她微笑地睨了眼下意識站遠兩步的獨孤窈,臉上笑意更深了--至於她這個「好妹妹」,可就是順便搭上的了。

話說回來,獨孤旦眸光微斂,緩緩地將茶盞置於小几上,狀若嬌傭閒適懶散地支頰,望向面色驚悸妒恨又難掩畏懼的獨孤窈。

難道這就是地位貴賤高下、雲泥之分的差別嗎?

昔日的獨孤窈集侯府萬千寵愛於一身,不用髒了手自然有人替她造勢、打殺異己,可南齊眾星拱月的第一美人到了這北齊來,卻是流螢難與皓月繁星相比,就連通身的美貌風流氣質都似褪色了大半。

原來離了侯府,獨孤窈也不過是個年僅十五六的尋常貌秀女子,還遠遠不及那蕭妃十分之一的風華。

獨孤旦凝視著她,不知怎的心情有些複雜。

「臣妾有罪,臣妾這就向主公自請領罪。」蕭妃吞下這莫大恥辱,狀似謙遜卑微地伏首行了一禮,就要起身離開。

「嗯。」她看也不看蕭妃,只是懶洋洋地哼了一聲。

這無視簡直比掌摑還要傷人,蕭妃身子一僵,臉上再抑不住掠過一抹殺氣,可身姿依然蓮步款款,從容有致地退下。

可在退下前,蕭妃仍不忘若有所意地瞥了獨孤窈一眼,帶著深深的同情憐憫。獨孤窈內心恨得咬牙,明知不該中計,可蕭妃那一眼的可憐可悲卻像是在她受創嚴重的高傲尊嚴上再添一刀!

都是獨孤旦……是獨孤旦搶走了她的主公,她的男人,還有原該屬於她的榮寵盛光……

獨孤窈恨極反倒冷靜了下來,怯怯地上前,眼兒直勾勾地望著獨孤旦,眼圈兒紅了起來。

「旦姐姐……」

「何必裝作姐妹情深呢?」她笑了,目光諷刺。「你我心知肚明,就不用再浪費那個力氣了,獨孤窈。」

獨孤窈眸裡的淚意瞬間消失,美麗的臉上透著深深的不屑。

「獨孤旦,小人一朝得勢的嘴臉真不適合你,你還是和你那個沒本事的阿娘一樣,趴在地上給我和我母親當狗,搖尾乞憐--」

獨孤旦嘴角揚起一彎嘲弄的微笑,身畔的貼身侍女已勃然變色,厲聲斥道:「大膽!」

獨孤窈憋了數日的怨憤嫉妒不甘,在這一刻全數爆發了開來,尤其自入宮來處處憋屈受辱,高壑對她不聞不問,甚至壓根不記得有她這個美人,再在都令曾經是眾人手中珍寶的獨孤窈猶如自雲端跌落泥塵,溫婉嫵媚的氣度在這極致羞辱的一剎蕩然盡失!

「我是南齊國君送給主公的第一美人,誰敢放肆?!」獨孤窈挺直了腰肢,傲然道。

獨孤窈果然是獨孤窈,又怎禁得住長時間夾著尾巴做人?

這不,稍稍一激便原形畢露……

「小小美人竟敢大逆不道,言行衝撞貴妃娘娘,遵吾皇主公令,凡有冒犯主子娘娘者,廷杖二十,圈宮禁足三個月!」貼身侍女毫不留情道。

不,不可能,這怎麼可能?!

「她獨孤旦憑什麼--」獨孤窈大受打擊,臉色灰敗慘白,身子顫顫如抖篩。

「來人,將獨孤美人帶下去,按宮律杖刑!」貼身侍女冷冷道。

命令一下,自有煞氣騰騰的護衛衝將上來,如狼似虎地將獨孤窈拖了下去。跟隨著她的侍女們嚇得面無人色,包括自南齊平安侯府一路陪嫁而來的青,更是驚恐萬分地望著昔日的侯府嫡小姐,如今金嬌玉貴的貴妃娘娘,撲通跪了下來,拜伏在地,兩股戰戰。

「貴妃娘娘饒命,饒命……」

「你們能安分守己,本宮為難你們做甚?」由始至終都低頭啜茶,閒閒撫弄裙裙間美麗珠翠禁步的獨孤旦終於抬起眼來,嫣然一笑。「可憐見兒的,主子不好,受累的還不是你們?來人,賞她們一人一匹錦帛壓壓驚,我那「好妹妹」日後還得勞她們多多服侍「看顧」呢!」

「諾。」侍女恭敬地領命。「主子娘娘有賞--」

「謝貴妃娘娘……謝主子娘娘……」幾名獨孤窈的侍女欣喜若狂,頻頻伏身磕頭。

就在此時,伢大監殷慇勤勤地快步來了。

「奴下拜見主子娘娘,主公擔心您轄理宮務累著了,特地命奴下過來看看,若是還有那等不長眼的,交給奴下打發也就是了。另外主公已讓人在漪芳殿布好酒菜,正盼著主子娘娘您過去一同用膳呢!」

有這麼唯恐人不知道他有昏君特質的主公嗎?

獨孤旦聞言,不禁噗地笑了起來,滿心滿眼皆是管不住的濃濃暖意和感動。「多謝主公疼寵,也有勞伢大人了。」她眉眼彎彎,笑得好甜。「請回稟主公,就說我這兒已經無事了,立時就去陪他用膳,請他千萬等我才是。」

喲,看這小倆口濃情密意打情罵俏的……我家小主子也不遠了吧?

伢大監笑得合不攏嘴,鞠躬哈腰道:「諾諾諾,奴下立刻就去說。」

北齊獨孤奸……呃,貴妃,宮斗第一回合,「凶殘」完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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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嬌懶懶躺在高壑強壯大腿上的獨孤旦拿著新做好的商略計畫錦帛,正看著裡頭還有沒有什麼疏漏未添的地方,看著看著忽覺玉頸有些發癢,忍不住騰出手想撓,卻碰到了還來不及縮回的修長大手。

「嗯,幹什麼又弄人家啦?」她忍不住抬眼,嬌嗔抗議。「請主公專心看自己的戰報好不?」

高壑低著頭對她笑,笑得她心都酥了,卻也下意識地瑟縮了身子。

干、幹什麼?不會還來吧?

「阿旦。」他低喚。

「嗯?」她臉上滿是防備地瞅著他。

「有你在孤身邊真好。」

她臉蛋悄悄地紅了,心下難抑蕩漾,頓了頓才小小聲道:「嗯。」

他指尖輕描繪過她這些天來被餵養得白嫩粉致的小臉,有說不出地心滿意足。

「你呢?」

「我怎樣?」

「你在孤身邊可歡喜?!」他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她。

獨孤旦被他盯得忍不住一頭鑽進他懷裡,羞得不想出來,好半天后才輕輕咕噥了聲。

「你大點聲兒,孤沒聽清楚?」高壑眼睛一亮,偏故意壞笑地捉弄她。

「嗯?鑽孤懷裡撒賴也沒用,待會撩起火了可別又哭又求孤饒你--」

「別說!」她被激得猛然抬頭,面若紅霞,氣嘟嘟地嚷道:「堂堂君王好不正經,就不怕人笑你--唔--」

他大掌牢牢地握著她的後腦勺,深深地吻得她又差點厥過去。

眼看著情慾有越燒越失控的趨勢,獨孤旦嬌聲掙扎著,好不容易才稍稍推開他些許,喘息著嗔道:「我、我有正事……」

「和孤敦倫,就是頭等大事。」他的手已經溜入了她胸前衣襟,捉住了其中一隻渾圓酥軟的乳兒,指尖輕扣那豎立的小櫻豆,惹得獨孤旦一陣嗚咽呻吟。

「正經些!」她拚命想要將他的手掌從自己胸前搬開,可上方還未收回失土,下方卻又忽地一涼,他別一隻手不知幾時已褪下了她的雪綢褲,指尖鑽探入了那羞人蜜處--

她倒抽了一口氣,臊得急急翻身就想逃下紫檀暖榻,卻沒料想雪白挺翹如蜜桃兒的小俏臀背對著他的一幕,簡直是火上澆油,當場燒得高壑理智盡失,二話不說伸手壓住了小人兒的柳腰,另一手迅速拉下明黃綢褲,巨大碩長凶獸彈出,下一刻氣勢洶洶地擠衝進了她身體裡!

「啊……」突如其來的強烈熾熱鐵柱毫不留情地直抵花心,入得獨孤旦哀叫一聲,又痛又脹又撐得蜜穴ue兒被塞滿滿的,因吃得太深,小肚子陣陣抽搐緊縮著,酥麻脹疼得她頻頻打哆嗦。「你、你出去些……我受、受不住了……」

「好阿旦,先給孤一回,孤也脹疼得緊……嗯,好乖乖,你真緊,孤快被你咬死了……」他氣息粗喘,唇齒纏綿地在她耳畔輕語,因身軀伏騎於她之上,埋在她體內的巨物入得更深了,換來她又是一聲壓抑不及的驚喘嬌吟。

「別、別說--」她羞得沒處見人了,索性自欺欺人地將頭深深藏在繡花軟枕裡,也好管住些憋忍不住的銷魂吟哦。

獨孤旦整個人兒被搗弄得心蕩魂飛、酥顫咿呀難禁,不到一刻鐘便敗下陣來,偏偏身後那頭猛獸非但身形健美勻稱,體力更是好得絕頂恐怖,她都洩身得筋軟骨酥了,他卻才是剛剛熱完身,正要進入主題呢!

一整個晌午、午後、黃昏乃至於月上樹梢,貴妃娘娘就這樣在暖閣軟榻上被主公吞吃得乾乾淨淨,連晚飯都沒搭上。

這年頭當奸妃也是賺血汗錢,不容易啊嗚嗚嗚嗚。

春未夏至,獨孤旦新擬好的商略計畫在昏君,咳,是「逢旦必昏」的北齊君高壑一如既往的大力支持下,開始在全國推廣實施。

獨孤旦說,安內方能攘外,民富方能國強,要將北齊原來十有七八都掌握在巨閥世家中的商路打散開來,一方面收歸國有,一方面分利於民,並降低百姓買賣轉販時被層層剝削的諸多不合理稅賦,讓民間的百姓都能光明正大經商,南北貨物通行,錢路就是活路,猶如百川暢流,所到之處潤及天下,如斯養民富民,最後終能歸納豐盈於大海--也就是國家--之中。

高壑原以為獨孤旦喜歡經商掙財,多是為了爭一口氣,也期日後能用銀子砸死侯府一票人,卻沒料想到她並非婦人心思的小打小鬧,而是真正地做出了有利於國家民生百姓的「商經」。

「這真的全是……」他看完了手上那卷她花了整整一個月擬出的詳盡方略,有些不敢置信,又難掩欣喜激賞地望著面前小臉紅撲撲、滿是期待之色的小人兒,「孤的阿旦真是奇才!」

他素不耐煩這些庶務民生之事,雖說朝中自有心腹監管著這些,但他們的思路多半是「守成持穩」,卻不像他家阿旦想出的「化守為攻」,一條條一件件都恰恰好能解決他傷神苦惱已久的,北齊世家巨利代代私掌,致使天下財富下均,貴都越富,貧者越貧的濟癖頑疾。

獨孤旦被他誇讚得臉紅了,「這倒也不是臣妾自己的功勞,只是當初小客棧中投宿往來的皆是南北商客小販,常聽他們喟歎百姓營商,稅賦嚴苛,可如河東裴氏、博陵崔氏、滎陽鄭氏和王謝陸蕭等等大族子弟,因有家族扶持,為仕平步青雲不提,連經商都免了丁稅、貨稅、人頭稅等等……」

「巨閥世家多是五百年以上代代相承的大家,淵遠流長,背景雄厚,自然不是一般民間百姓可比。這點,倒不能說他們有錯。」高壑雖然對世家保持戒心,卻也極為中肯地道。

「經商靠人脈靠本事,天經地義。」她輕蹙眉頭,解釋道:「可既然稅賦方面已優待諸世家,在碼頭、驛口

榷市種種官方轄管之地,就不該再睜隻眼閉只眼。主公,您可知,同樣一批毛皮,凡掛世家牌子者,十車中僅抽一二車稅,有時還能不經抽檢便能通關?」

高壑濃眉倏然豎起,臉色沉了下來。「確有此事?」

「這已是商界人人心知肚明卻無人敢言的通則。」她越想越火,故意咕噥道:「穩賺不賠還有人護行,瞧著簡直比我當奸妃還爽……或許臣妾當初是跑錯樓投錯家了,我當時就該嫁入世家當宗婦,搞不好現在數錢數到手抽筋呢!」

儘管聽得出她是存心打趣諷刺,可高壑還是受不了,一傢伙又把小人兒熊熊壓倒在榻上,橫眉豎眼凶神惡煞地朝她亮牙。

「再說一次,你還想嫁誰?嗯?當世還有誰敢同孤搶女人?」

獨孤旦被他壓得喘不過氣來又頻頻想笑,掙扎了老半天,卻發現不得了,都把他的龍根給撩起來了,慌得一僵,忙嬌弱弱地連聲哀求道:「說正事說正事……人家腰還酸著呢,今天不行了……」

一大早已然被他摁在龍榻上好生壓搾了一番,連澡都洗過兩回了,若不是眼看上朝的時辰將到,恐怕她還得被迫洗第三次……

大臣都還沒上朝她就先上工了,誰說奸妃易做?

高壑被小人兒求饒得慾火又上來了,嘿嘿壞笑著,低下頭隔著輕薄的春衫便叨住了她敏感的小櫻豆,好生舔弄吸咬得她連連嗚咽嬌吟討饒。若不是待會兒要在武陵殿召見武將,短短一刻鐘又著實解不了渴充不了饑,現在他早已在她體內了。

饒是如此,高壑還是把他家小奸妃弄得欲仙欲死,生生小死了一回,最後只能癱在他懷裡直喘氣,半天回不過神來。

「說,還敢不敢說那些刺孤心窩子的渾話了?」他在她耳畔吹氣,低沉嗓音說是威脅,還不如說是挑逗。

「你、你先去淨手……不對,先、先去幫我擰條濕帕子……」她把臉埋在他懷裡,都快沒臉見人了。

他手上還有她的……還有她雙腿之間滑膩膩的都還沒……清理……「你先回答孤,否則孤就再把你就地正法一次!」他在她耳畔壞笑。

「不了不了,不敢了……」她嚇得連忙搖頭,小腦袋在他懷裡鑽得他心都酥軟成了一團,哪裡還捨得再欺負她?

高壑總算甘願下榻去淨了手,並親自替她弄了一金盆清水來,還唯恐她涼著了,仔細地在裡頭混了些小茶爐上的滾水,手觸著覺得溫了,這才打濕帕子親自替她擦拭打理乾淨。

而那寫在錦帛上的商略則是早就皺巴巴成了鹹菜,被擠到了角角邊兒去,暫時無人聞問。

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

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

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

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

東晉。潯陽陶潛<歸去來辭

半盞茶辰光過去,待重理妥當衣裾後,高壑懷裡擁著小人兒,重拾那卷商略再度細細看下去。

「你還想買賣土地?」他訝異了,濃眉微挑。

「嗯,先朝魏公有雲,?貴貨易土,土可賈焉?,如今土地除卻在國家掌下者,其餘皆入世家手中所有,百姓多為佃農,可能耕做了一輩子都只能勉強糊一口飯吃,父父子子孫孫卻是俱為他人做嫁,這未免太不公了。」

「小阿旦說得是,百姓能吃飽穿暖當為首要,可日子更要越過越有盼頭。」他眼底掠過一抹溫柔地看著懷裡的小嬌嬌,深覺自己真是撿到一個寶了。「孤的子民就該過得安居樂業,代代興繁。關於世家據地屯田一事,莫說北齊,南北諸國都有如此弊病,阿旦有何妙見為孤分憂?」

「鼓勵百姓經商是一途,還有放寬開墾荒山為田的限制,不能再是固守著百姓開荒,十有九成收歸國有的舊例。」她轉過身來,認真地望著他。

「臣妾在北齊民間雖時日不久,但也聽過開墾出了的良田雖收為朝廷,然世家能購其四成。主公,難道百姓就該做那永生永世開荒的牛,卻不能安心享受自己血汗下的辛勞所得嗎?」

「這……」高壑被問住了,剛毅臉龐有一剎的怔忡。

「咱們北齊君王英勇,兵多將猛,又有豐厚礦場,所以儘管山多田寡,歷來遇上年景不好,朝廷也自有大把金銀可自臨國購糧,餓不死百姓,可萬一臨國不賣糧了呢?!」她嚴肅地問,「或是臨國以糧為脅呢?」

「孤的大軍所到之處,何人敢不賣糧?」這點高壑倒是睥睨天下,自信傲人。

「哪個敢以糧要脅孤?!」

獨孤旦瞪著他好半天,頭疼地撫著額頭。「就會用拳頭……」

「好乖乖,孤知道你統統是為了孤好,為了北齊著想。」他嘴角一勾,「你再說說,孤不鬧你了。」

饒是高壑伏低做小了,獨孤旦還是忍不住又睬了他兩眼,才續道:「米糧為一國根本,您別不當一回事兒看,而且臣妾所謂的買賣土地便是,由臣妾暗中做由頭,造一個皇家大商的身份出來,再由這個皇賈來替朝廷和百姓之間搭橋,也防堵世家不得再理所當然從百姓開荒、經營中再插上一手,撈去大量利益。主公,您看如何?」

「除卻糧食、土地之外,其他諸如冶煉、織染、制革、制陶、車船、玉石、漆器、糧食、毛皮等等營生,你也想做如是處理?」他舉一反三,很快便領略了她個中真意。

「是。」她目光熠熠,難掩興奮希冀地望著他。「主公,您覺得這法子如何?」

「憑著皇賈名關便可周旋於朝廷、世家、百姓之間,賺取豐厚高利,立於不敗之地。」他莫測高深,似笑非笑地瞅著她。「小阿旦,你這是想空手套狼啊?!」獨孤旦心一怦,不由舔了舔發乾的唇瓣,虛虛地嘿笑。「呃……既要做商,總該有點奸商的樣子,臣妾勞心勞力的當這個中人,沒理由做白工吧?」

「你提出的種種舉措皆是為國為民的極好大事,」高壑狀似好整以暇地閒閒看著她,實則掌心猛冒汗,問得忐忑小心翼翼,「阿旦難道沒想過,得利不如獲名?若是孤明日將這等商略措施頒佈於朝野天下,阿旦賢德之名享譽八方,待日後一豈不更好?」

她被他描繪的盛景榮光撩撥得心跳越發快,胸口熱血沸騰,彷彿已可清楚看見他為她打造盤算的未來是什麼一能被賢德二字加諸身上的自然不是妃,而是後。

他、他這是希望她日後成為他的皇后嗎?

獨孤旦小臉紅了起來,呼吸急促心亂如麻……可是,可是她不是立志要做寵妃奸妃的嗎?

要是當了賢後,還不得雍容大度母儀天下,既不能經商又不能嫉妒,還得鼓勵自己的男人多多到後宮廣佈雨露,甚至她還得在彤史上用印蓋章,替夫郎睡了小老婆們做證做保……

一思及此,她不由心痛若絞,想也不想的衝口而出:「不好!」

「不好?」高壑陣光一暗,忽然有些胸悶堵塞,呼吸困難了起來。「你,咳,你可知孤方纔的意思為何?」

這後宮之中人人都盼著被他欽點封後,她居然--居然--語氣嫌惡至此?

莫不是他方才暗示得太隱晦,她聽得不清?

獨孤旦此刻內心矛盾掙扎,既盼著當真自他口中說出「妻後」一詞,卻又害怕他當真這麼說了,她怕自己會衝動地答允他……

思前想後,恍惚難當,她彷彿想說服自己地喃喃道:「當寵妃好生痛快,愛怎地就怎地,誰都別想拿那套女誡規矩來拘手腳,添得人不快。」

「你當真不想為了孤,再進一步嗎?!」高壑憋著氣,俊臉透著一絲罕見的祈求。「有孤護著你,有何可懼?!」

他話裡沒有說出的另一層隱意是一就算祖宗家法規矩重重,為了孤,你也不能妥協嗎?

她無言地望著他,心裡又熱又酸又軟,卻是亂糟糟成了一片。

半晌後,她低下頭來,幽幽道:「做寵妃,可以賣嬌撒賴地霸著您,不用管什麼祖宗家法,不用為了賢德大度四字,逼迫自己去做自己不願做的、不願受的一切……」

什麼叫不願做、不願受的一切?

倘若她真正心悅他,和他之間,又何來有「不願做、不願受」之事?

他直勾勾地凝視著她,胸口那悶堵刺痛感更重了,衝口而出道:「阿旦,你心裡真有孤嗎?!」

獨孤旦聞言,不敢置信地抬頭瞪著他。

時至今日,他怎還能問出這樣的話?

可在帝王和男性的自尊心雙重受創之下的高壑,這一刻,所有理智全被「她若心裡真有孤,就不會視後位如蛇蠍」,以及「孤都這般求她了,她仍不拿孤當一回事,她心中可曾愛重孤如同孤愛寵她一般?」種種負面心緒擊殺得七零八落,越想心下越發痛苦不甘。

是啊,打從一開始,就是自己追著她轉,迫著她接受他這個君王,也因為她,他做了許許多多平生從未做過、也沒想過自己會做的事。

他這一生,何曾這般嬌慣寵愛過一個女子?

可她呢?

一回回的拒絕,一次次的逃避,如今成為他的貴妃,也是他強行霸求來的。如果由得她選……她還會心甘情願留在他身邊嗎?

他不敢往下深想,就怕那答案再不是自己能承受得住的。

高壑倏然起身,雙手負在身後,袖裡的手掌緊握成拳,攥得疼楚難當。

「主公--」獨孤旦心下一慌,再顧不得其他便要拉住他的袖。

「方纔說的,孤都允你了。」他平靜的嗓音聽不出一絲情緒,話說完便大步往殿外走去。

「孤還有事,貴妃自歇著吧。」

「主公!」她跌跌撞撞下榻就追了出去。

可他走得又急又氣,待她追到殿口,已不見蹤影。

這是頭一次,他們兩人不歡而散。

獨孤旦佇立在風來猶帶三分春寒的大殿門口良久,最後才在侍女們驚慌而擔憂的目光下,失魂落魄如木偶人兒般恍恍惚惚地回到寢殿裡。

她低頭看著那卷被遺忘的商略,上頭密密麻麻的娟秀小字卻生生刺痛了她的眼。

「我真怕……我怕當了他的後,就再身不由己,只能像當年的阿娘那樣,因著大婦不能嫉妒亂家,不能阻礙子嗣,就算再苦再痛,都要眼睜睜看他去其他女人房裡……和她們同床共枕,纏綿竟夜……」她喃喃,眼前漸漸迷濛灼熱了起來。

做他的後,自該為他的名聲著想,屆時教她如何能任性妄為,就算讓他成為天下人的笑柄,也要獨佔至死不放手嗎?

獨孤旦,你果然是天底下最自私的可憐蟲,他為你做盡了一切,你卻沒有勇氣為他再踏前一步……

這樣的你,又如何值得威名赫赫、雄霸一方的他傾心愛重?

自那日之後,雖然高壑仍日日回寢殿和她同臥而眠,就像是那場爭執從未發生過一樣,可是他們兩人心知,那天那些話,都深深卡在彼此心上,成了拔不出嚥不下的刺。

獨孤旦怯怯然地望著他,幾次三番想主動跟他談起那日,向他好好解釋自己心底糾著的結,可是她只要稍稍提及,他便面無表情起來,而後藉詞前朝有事,匆匆大步離去。

她的恐懼與不安日日增深,害怕的不只是他不再依戀自己,而是他被她傷了心,她卻沒有機會能道歉能挽回。

更令她心痛難抑的是,就算如此,他仍然將她所提的商略措施交代了下去,並給了她一批人手籌組皇賈一事。

「主公……」她看著殿下那十數名精明幹練的文士,努力眨去了眼中的熱意,才回頭對他低聲道:「因著臣妾的事,耗費了您的人手,這不大好,還是由臣妾自己--」

「你不放心孤的人嗎?!」高壑銳利目光盯著她,半是賭氣地沉聲問。

她一窒,心頭酸疼得更厲害了。「臣妾從沒那樣想過!」

「那便好。」他渾不知自己也是下意識暗暗鬆了口氣,偏就面子上下不來,板著臉道:「孤把人手交給你了,都任由你差遣,這樣你也就放心了吧?」

獨孤旦再受不得他這刻意疏離模樣,苦苦憋了七八天已到她的極限。

她霍地站了起來,二話不說拉著他就往殿外沖,高壑先是因一時不察被她扯著走,後來則是感覺到握著自己的那隻小小手掌冰涼而顫抖,他心下一抽,所有的慍怒惱火傲氣剎那間潰散得七七八八,暗暗歎了一口氣,默默隨著她激動的步伐往外行去。

罷了罷了,就聽聽她要說什麼吧,況且他一個大男人同個小人兒嘔氣,話傳出去豈不貽笑天下?

她不願擔起的,總會有人願意做的。

況且,儘管滿心滿懷的悶痛酸澀、尊嚴受創,可他這些時日也仔細思量過--撇開情感的偏愛不提,朝中毫無根基、全無背景的獨孤旦,確實也不適合做北齊的後。

他長長吁了一口氣,彷彿這樣就能把胸壑中的鬱悶盡吐一空。

沒錯,她不想要的,恰巧也是他不該給她的,既是已過了心底這個坎,那麼也可算徹底解決這紛亂了心頭數日的一大煩擾。

獨孤旦把他拉到寢殿後頭一處小苑荷塘畔,小臉仰高,強忍著淚意,真摯而堅定地道:「主公,我知道我那日傷了你的心,我不該那樣說話,我同你道歉……都是阿旦不好。」

他低頭看著她眼眶紅紅,咬著下唇的模樣,心裡也十分不是滋味,沙啞地道:「你沒說錯什麼,孤原就不該……一廂情願。」

可現在,不會了。

「您沒有逼我。」她鼻頭一酸,柔聲道:「我知道您待我好,這世上從未有人像主公這樣,處處把我放在心上,阿旦不是草木人兒,又怎能不識好歹,不……不動心?」

他一雙黑眸倏地乍亮,心臟也因突如其來的巨大驚喜而狂悸了起來。「你、你是說你……你對孤也是……」

獨孤旦凝望著他,清淚盈睫,眼神溫柔,嗓音低微卻字字堅定地道:「願為晨風鳥,雙飛翔北林;願為雙黃鵠,比翼戲清池。」

「阿旦!」他猛地將她緊緊擁入懷中,激動萬分,狂喜萬分,雙臂力氣之大,彷彿想將她就此融入自己骨血之中,永遠永遠也不分開。

「孤--孤好歡喜,原來你心裡一直是有孤的,孤一太歡喜了!」

他已是興奮得語無倫次了,獨孤旦心底又酸又甜又是憐意深深,小手也緊緊地環住他矯健有力的勁腰不放。

這個男人……教她如何不心疼?如何能不愛入了骨子裡?

就再為他勇敢一次吧,再朝前跨出最艱難的那一步,與他比肩,成為他的妻,從此福禍相依,死生相隨……

就算宗法嚴苛,規矩如棘,為了他,她還有什麼不能受的?

「主公--」她在他懷裡,終於下定了最後的決心,鼓起勇氣開口。「我、我願永遠陪著你,也願、願再更進一步--」

「阿旦?」高壑又驚又喜,可眸底乍現的光彩霎時又迅速沉澱寂靜了下來,若有所思地盯著她,良久不言語。

獨孤旦臉上的笑容漸漸掛不住了,呼吸也不知幾時停了,胸口忐忑慌亂不安地揪成了一團。

他、他還是傷心得很,還是沒能真正原諒她嗎?

還是,她從頭到尾都弄擰錯猜了他的意思?

「那事,是孤思慮不清。」他幽深陣子微微一閃,大手輕撫過她的臉頰,為她將亂了的一綹發勾回小巧耳後,溫言道:「阿旦也莫掛在心上了,北齊後座……確實不該是阿旦坐得,是孤一時亂了心,沒想明白。」

獨孤旦呆呆地看著他,小臉微僵,只覺一顆心直直往下沉,沉到了冰寒深潭底,再不能跳動,再無一絲暖意。

偏偏他的話依然清晰銳利如刀,一記記朝她心上劈來--

「你別擔心,孤還是只會寵著你,疼著你的。」他憐愛地在她額際落下輕輕一吻,沒發覺她凝滯了的小臉,並不是因為驚喜。

「孤答應過你的一定會做到,嗯?」獨孤旦迷迷茫茫地被他攬著回了殿內,愣愣怔怔地聽著他歡喜大笑著宣膳,說要與她好好慶祝一番。

慶祝……她終於愛上了他,可他卻已經不要她做他的妻了嗎?

北齊後座確實不該是阿旦坐得……北齊後坐確實不是阿旦坐得……

獨孤旦渾渾噩噩地跟著他用膳,跟著他笑,跟著他在龍榻上翻雲覆雨,心裡卻空蕩蕩得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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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北齊,時序入秋。

高壑坐在空無一人的金殿上,群臣已退下良久,晌午的日光寸寸走階台而來,卻怎麼也映照不到這個高大孤獨的身影上。

他一身玄色繡金廣袖龍袍,長長的紫金琉冕冠掩住了瘦削得越見嚴峻冷厲的臉龐,滿心疲憊,大手卻習慣性地取出懷裡那方折疊嚴密的帕子展開,憐愛至極地撫摸著置於掌中的那一綹柔軟青絲。

那是他在她睡過的枕畔,親手搜羅尋覓而得的幾根長長髮絲。

她的發,她的人,曾經與他鴛鴦交頸共枕眠,可是現在伊人芳蹤已杳,僅剩下這幾許青絲供他長相思。

「阿旦,你到底在哪兒?」他暗啞地喃喃低問,雖然只是說了幾個字,卻牽動了內傷甚劇的胸口,不由又是一陣劇烈咳嗽了起來。

「咳咳咳咳……」

太醫說,他是傷心過甚,重創了心腑。

唯有他知道,是他的小阿旦走了,生生把他的心也摘走了,所以這傷,這痛,永無止境纏綿不休。

這四個月來,他傾一國之力也尋不回他的阿旦,他甚至三天兩頭罷朝休朝,單騎四處瘋狂尋找。

可,阿旦就像是消失在人間般,半點消息也無。

「阿旦……阿旦你快回來,孤想你。」他喃喃低語,如子烏夜啼,字字血淚。

「孤已經解散了後宮,這後宮中再也沒有令你心煩的烏七雜八女人了,只剩蕭淑妃……可蕭淑妃她說她要自請在宮中修行,為我北齊祈福,孤不能再逼她,但孤也決計不會再讓她成為你和孤之間的那根刺。阿旦,孤已經都明白了,願得一婦,永不相負,孤真的真的不會再辜負你了。」

飛白悄悄地踏入殿來,默不作聲地單膝跪下。

高壑勉強收束心神,疲倦地揉了揉眉心,沙啞地沉聲問:「何事?」

「稟主公,」飛白眼底閃過一抹殺氣,難抑憤慨地道:「數月前客棧外,那一場死士劫殺,已有結果。」

他眸光凌厲一閃。「不是有線索指向北周宇文氏嗎?」

「臣下廣佈情報循著線頭尋去,確實找到了北周宇文帝親弟宇文闊身上。」飛白頓了一頓,才道:「可臣下再深入追查,那宇文闊只是一個傀儡替身,他真實身份……是蕭氏嫡支中,據報幼時被人擄殺,棄屍荒野的--蕭瀚。」

高壑挺直腰背,神情變得深沉危險。「蕭瀚?蕭月長兄?」

「是。」

高壑終究是北朝一方霸主,又是自血海戰場拚殺出來的,腦中迅速回想著那晚不斷撲湧上來的死士種種隱晦異狀,還有蕭瀚的真實身份……蕭太宰老練沉穩,卻一如反常地為阿旦說話……他對蕭氏的愧疚,蕭月那夜體貼入微,嬌羞卻溫婉大度……

蕭氏封後,名正言順。

好,好……好一個名正言順--

他臉色越來越黑,胸膛血氣隱隱翻湧,喉中又是一陣腥鹹上衝。

「請主公冷靜!切莫因不肖奸賊而怒極傷身。」飛白急忙道,「臣下已尋得貴妃娘娘下落,娘娘在南齊城開了一家名為「虎繡莊」的鋪子,她很好……總之,主公,您還要去接娘娘回來,萬萬不能中了小人毒計啊!」

大怒後繼而大喜,饒是高壑心性堅忍剛硬,身子也不禁搖晃了一下,眼眶灼熱湧淚,狂喜難抑地顫抖了起來。

「你、你說什麼?阿旦……你、你找到孤的阿旦了?」

阿旦,他的小阿旦……

「是。」飛白不自禁嘴角微微勾起。

看來,私自按下這個消息,讓主公再活生生疼上了一個半月,果然是正確的。

若非如此,主公怎麼會痛定思痛地在一個月前散盡後宮,又怎麼會在今日聽到蕭妃膽大包天,竟和蕭家聯手重重擺了君王一道後,震怒滔天?

阿旦娘娘,主公情感上是遲鈍了些,腦子又太硬了些,可這回您總該看在主公血也吐了,臉也丟完了的份上,再原諒他一回?

「飛白,傳孤旨意。」高壑站了起來,高大身軀再度挺拔傲然卓立,久違的托狷霸氣洶洶撲人而來。「三日之內,孤要夷陽蕭氏一族,連根拔起,挫骨揚灰!」

「諾!」

「此事就由你全權處置,孤走了!」話說完,高壑興沖沖大步往殿外衝去!

飛白一僵,霎時臉都黑了。

這就叫新人入洞房,媒人丟過牆嗎?

南齊。

這天早晨,院子裡的大菊金腰帶全盛開了。

獨孤旦一身男裝打扮,仍是個清俊單薄的文人公子哥兒模樣,手持折扇,緩緩步過了滿院金光燦爛的美麗菊海,嘴角揚著一抹淡淡的笑容。

放眼望去儘是金黃絢爛,這也算是另外一種形式的坐擁金山吧?

左胸那處空了又如何?夜裡總是無法成眠,時時睜著眼,歎息到天明又如何?總有一天,她會賺到足夠填滿空蕩蕩心口的金山銀山?!總有一天,她會把他忘得一乾二淨;總有一天……

獨孤旦神思恍惚地打開大門,就要舉步跨出門檻,驀然在抬眼間呆住了。

高大威猛瘦削疲憊,深邃雙眸卻是亮得極其耀眼勾人的高壑佇立在門前,對著她咧開了一個大大的、傻傻的、帶淚的燦爛笑容。

「阿旦,我來了。」

愛妃再賞孤一眼。

這天清晨,高大威猛的北齊帝很悲苦。

這已是他第五十九回在虎繡莊門外「埋伏蹲點」,自深秋蹲到隆冬,身上穿的玄黑色大袍都罩上黑貂大氅,發上肩上俱是落雪,再是鐵打的身子也受不住一夜雪雨侵襲,剛毅臉龐凍得青白青白,幾乎快感覺不到手腳的存在了。

可饒是如此,一想到他心尖尖上的小人兒就在這堵高牆的那一頭好吃好喝地安然住著,他胸口就是一陣陣發暖。

相較過去四個月來,那些因她音訊全無,他煎熬備至、如淪煉獄的日子,現在能隔著一堵牆,一座屋,遙遙望著她、守著她,他已經覺得很幸福了。

可他的小阿旦究竟什麼時候才願意原諒他呢?

高壑猶如被主人遺棄卻仍忠心不走的大犬,黑眸依依眷戀地望著那門、那牆,暗暗巴望著獨孤旦能回心轉意再開門看他一眼。

「南齊這是什麼鬼天氣?連下場雪雨都能拖拉得跟個娘兒們沒兩樣。」他越想越是咬牙切齒,再忍不住火大抱怨起來。

「就下這麼兩三時辰能頂個屁用?小阿旦本來都要心軟出來瞧孤淋壞了沒有,可腳步聲都到院子,雪雨竟給停了?這賊老天就是成心要跟孤作對--」

他怨憤得太專心,渾然不知那扇大門已開,有個嬌小身影正佇立在一角,眼神複雜地瞅著他。

「你怎麼還沒走?」獨孤旦強抑心頭又酸又甜的苦楚,面無表情地開口。

「阿旦?!」高壑眼睛霎時亮了起來,迫不及待一個箭步上前,伸出手就想將她勾攬入懷,卻被她疏離的目光逼得一僵,心下黯然,只得訕然地收回手,卻在背後緊緊握成拳。

小阿旦……還是氣恨他得緊嗎?

「主公貴為一國之帝,長久逗留他國也不是個辦法,」她淡淡地道,「阿旦雖無德無才,也不敢再背負狐媚君王、禍國禍水的罪名,您還是請回吧。」

「孤已遣散後宮,只盼能早日迎你回國為後……」他陣光熾烈灼熱地緊緊盯著她,嗓音裡透著一絲無可錯認的乞求。「阿旦,和孤回家好嗎?」

家?不,那是他的北齊宮,卻不是她的家,她的歸宿……

獨孤旦神思有些恍惚茫然了起來。

四個月前,那撕心裂肺的絕望痛楚彷彿仍在胸臆間啃蝕著,那日的劇烈爭執也猶在耳際眼前迴盪--

孤並沒辜負你,孤說了這輩子只寵你一人,孤會做到,當初你不也只想做孤的寵妃甚至是奸妃嗎?怎麼現在倒跟孤又爭起了其他?阿旦,你究竟看中的是孤這個人,還是孤這個君王的身份?

他能疑她一次就能再疑她第二次、第三次……就算如今他的後宮空空蕩蕩,可是帝王之愛能維持多久?一生嗎?

不會的,這世上本就沒有什麼是天長地久,況且她和他之間最纏綿熱烈,真正最美最好的時光也不過短短半載,然後就補現實逼近眼前,凌遲寸割得支離破碎。

終歸到底,一切因他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她只是個依靠他愛寵而生的女人,一朝紅顏未老恩先斷,為妃為後,是愛寵是冷落,還不是在他一念一言間?

他永遠不會知道,她最害怕的是什麼,可是他永遠能輕易擊潰她的防備,將她一顆唯恐受傷的心踩得稀巴爛。

母親的離世,父親的無情,她已經被遺棄了一次,而四個月前他毫不猶豫大步離去的背影,更是讓她清清楚楚地明白了一個事實--

她,獨孤旦,再不想將自己一生悲歡福禍交付在另一個人手上了。

這世上什麼都會變,什麼都不可靠,唯有冷冰冰卻沉甸甸的金銀能買得現世安穩,溫飽和尊嚴。

「相信這天下有無數才德兼備的絕色女子都願意入您後宮,受您愛寵,」她平靜地開口,「可阿旦已經沒興趣了。」

「阿旦……」他的臉色蒼白,眼底悲傷難言。

「你,你對孤再無信心了嗎?」她深吸一口氣,將清晨清冽的冰涼氣息吸入肺中,再慢慢吐了出來,彷彿這樣就能吐盡胸中糾結酸澀的滿滿濁氣,將心口那殘存的最後一絲餘燼微熱徹底吹熄。阿旦啊,現在的你,再不需要為他心跳了。

「主公,對不住,是阿旦變了。」她恢復了冷靜,抬頭主動迎視他癡癡苦求的眸光。「阿旦變得自私自利,貪圖安逸,再不想過那樣大起大落,大悲大喜的日子……北齊宮,阿旦是回不去了,您就把我忘了吧!」

他受創甚重的內傷又開始翻騰劇絞,喉頭鹹腥血氣濃重,臉色蒼白得恍如簷上未消融的雪。

「阿旦,孤知道,是孤傷透了你的心。」他低聲道,腿腳再支撐不住高大的身軀,微微一晃,卻仍死命地站穩了。

只是在這一瞬,高壑整個精氣神彷彿都被抽離一空,僅剩一副頎長的空殼子勉強撐著。

獨孤旦見狀心下一緊,強抑下伸手相扶的衝動,眼眶不爭氣地迅速灼熱起來,卻還是死死地吞忍了回去,強迫自己平淡而無情地道:「你回去吧,早早另覓德配,另得良緣……」

從此,好好的過日子,好好的當那個威猛霸道、神采飛揚的北齊帝王,享盡後宮佳麗三千之福,生一宮熱熱鬧鬧的小娃子,睥睨天下,傲視諸國,長命百歲,直至無數孝子賢孫榻前尊侍他龍御殯天。

這,才是他應該走的帝王大道。

她藏在袖裡的手緊緊握著,連掐破了掌心也渾然不覺,只想著無情一些、再無情一些,逼他死心,從此他倆就能真正兩忘江湖了。

「阿旦,這次,孤不會再棄你了。」良久後,她卻聽到他嗓音低低響起,微弱似輕飄飄的雪花,卻字字重逾泰山。

獨孤旦佇立在原地,直到他冰涼的唇瓣在她額際印下小心翼翼的一吻,她才機伶伶地醒覺了過來,可眼前唯見他離去的高大寂寥背影。

他,走了?

她心頭說不出是迷惑是悵然,是釋然還是悲傷,可,他最後那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獨孤旦連續好幾日都心神不寧,卻死也不承認自己是在掛念他。

可是,他自那日後再不見蹤影了。

也對,堂堂一國君王在她屋外守了整整五十九日,換來的卻是她冷情的拒絕催趕,不說他是雄霸半邊天的北齊君王,就是一尋常郎君,恐怕也覺尊嚴掃地,此生再不想見她這不識好歹的女子-眼吧?

這天晌午,虎子自外頭回來後便心事重重地在她跟前蹭來蹭去,幾番欲言又止。

「姐姐,那個……」

「若你是想為主公做說客,那就免了。」她面不改色地道。

虎子一時噎住,半天后忍不住撓起頭來,遲疑道:「可……主公病得很重……」

獨孤旦心一緊,猛地抓住他的手臂,「你、你說什麼?」

「主公--」虎子眼色一喜。

沒想到獨孤旦卻立時回過神來,鬆開了手,低頭繼續翻看起面前的記帳錦帛,口氣淡然如故。「那也好,他就能早些回北齊養病,不用再耗在這兒浪費辰光了。」

「姐姐!」虎子傻眼了,一急之下不由大吼出聲。「你怎能這樣啊?」

她小臉沉了下來。「虎副將還是護送主公回北齊吧!」

虎子霎時噤若寒蟬,縮頭縮腦地不敢再多說一個字了。

要是當真惹惱了姐姐,她現下腰纏萬貫,揮一揮衣袖立馬就能走得不見影兒,到時候累得主公還得滿天下去追娘子,那他可就成了北齊的大罪人了。

「唉……」虎子只得垂頭喪氣滿臉悲慘地望著她。

獨孤旦卻依然不為所動,可只有她知道,自己心窩子酸楚絞擰得厲害,每吸一口氣都是忐忑煎熬。

不是說身子已經好些了嗎?都能千里迢迢從北齊追到南齊來了,內傷應該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吧?他可是金尊玉貴的帝王,怎麼可能會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

可是……可是那天她近看他,他氣色確實極為不好,臉色蒼白得像是大病未癒之人,而且他還在她屋外守了五十九天,還淋了一場冰寒澈骨的雪雨……

那天,他落在她額際的唇瓣冰冷,而且整個人瘦了一大圈,厚厚的黑貂大氅空空落落地掛在他消瘦的骨架子上,看起來讓人忍不住……鼻酸。

「虎子,你叫飛白把他打昏扛回北齊。」她再難抑煩躁地抬起頭,冷聲道:「他腦子糊塗了,你們這些做臣子的也由著他胡鬧嗎?主公乃北齊的主心骨,要有什麼閃失,誰當得起?」

虎子被罵得頭都抬不起來了,可他也很無奈啊,暗暗嘀咕道:「我們肯勸,也要主公肯聽啊,這世上除了姐姐之外,還有誰說的話他聽得進的?」

獨孤旦登時語塞,隨即心煩意亂地站了起來,抓起記帳錦帛就往外走。

「我巡店去了。總之往後別再來同我說這些瞎七八糟的,吵人!」

半個時辰後--

「咳咳咳咳……」

在虎繡莊不遠處的這處廣宅裡,有個高大蕭索的身影倒臥床上,背對著房門和眾人,咳得聲嘶力竭。

飛白和三大宗師及虎子面色凝重地看著自家主公,一旁煎好的藥湯涼了又熱、熱了又涼,他們和幾名隨行的老太醫全直挺挺跪在榻前求主公龍體為重,可跪了大半天,卻怎麼也求不來主公喝上那麼一口半口的藥。

半晌後,那個背對著他們的背影終於稍止了喘咳,悶悶地問:「她,真的還是不願來瞧孤嗎?」

辦事不力的虎子頭垂得低低的,都快羞愧得在地上挖洞躲進去了。

嗚,主公,都是虎子沒本事……

飛白聽著主公嗓音裡那藏也藏不住的苦悶幽怨意味,嘴角不由抽了抽。

敢情,自家主公是趁病撒嬌、想藉機拐妻來著?

飛白默默替自己和無辜的太醫們歎了一口氣,這才開口:「主公,這招對正在氣頭上的主子娘娘無效吧?」

高壑的背影一僵,隨即氣呼呼地裹被滾進床榻深處,連半聲咳嗽聲也不爽哼給他們聽了。

正所謂主憂臣辱,主辱臣死,一個個都不知道他這心都快被摧折苦熬乾了,不幫忙想法子便罷,還來捅他刀是什麼存心?

可憐素來威猛無匹的北齊帝在「病榻」上傲嬌了三天,最後還是只得乖乖地坐起身,皺著濃眉苦著臉灌下了苦死人的藥湯,決心速速養好傷,早早把嬌妻追回來才是王道。

夜深人靜。

獨孤旦憑窗望著外頭靜靜飄落著雪花的夜色,神情恍惚,心思難解。

他的病好了嗎?這幾天虎子也沒再來報他的病情,也沒說他是不是回北齊去了,害她想假裝隨口問一句都拉不下這個臉。

既然已經做了決定,她如何能再給自己和他藕斷絲連、暖昧不明的機會?「阿旦,你沒錯,皇帝哪裡有金銀可靠?你真的真的一點都沒選錯!」她喃喃自語,也不知是在說服自己還是欺騙自己。

正胡思亂想間,忽地眼前一亮,黑夜裡有什麼冉冉升空,明黃如小小圓月。

她揉了揉幾以為花了的眼,隨即睜大了,愣愣地盯著那一個個渾圓透亮、飄飄揚揚騰空的燈籠。

燈籠上頭還有大大的字--

阿旦吾妻……孤知錯了……許汝一生……永無二婦……違誓天收……

她心跳停了一瞬,小臉掠過了一抹不知是悲是喜、是該氣惱還是該感動的神色,整個人木木呆呆地傻望著,那在夜色裡明亮如月,仿若欲直達天聽的一個個燈籠,一個個誓言……

獨孤旦兩手緊緊掐握著窗沿,心一陣陣催逼著,早該乾涸了的情感卻見鬼的在這一刻又澎湃鼓蕩起來,心底牢牢砌的高牆隱隱有瓦解崩潰的跡象……

不!不行!

「發了誓又如何?誓言抵得過帝權,抵得過世家支持,抵得過萬里江山,無數美人嗎?」她咬得下唇都要出血了,強迫自己回想他曾經堆擺在她面前,刺得她傷痕纍纍的種種現實。「拿自己都不信的東西來哄誰呢?」

就在此時,外頭忽然響起了熟悉的渾厚嗓音,嗡嗡然如巨雷宏鍾--

「阿旦吾妻……孤知錯了……許汝一生……永無二婦……違誓天收……」

她腦子轟地一聲,小臉瞬間暴紅了。

這、這傢伙,三更半夜是怕吵不醒死人嗎?就他這樣鬼吼鬼叫,只怕此刻全南齊城都聽見了!

「你--你好歹一國之帝,就、就不怕丟人嗎?」獨孤旦恨恨跺腳,又是尷尬氣憤又是羞窘,忍不住對外頭一牆之外的那高大個頭兒嬌斥道,「你不怕丟臉,我還要做人呢,你--你快走,走啊!」

「孤不怕,再丟人也不怕。」高壑雪白的牙齒在夜色裡咧笑得好不傻氣。

況且這條大街裡裡外外住著的都被他派人給秘密「請」走了,現下住的統統都是北齊的暗影及黑羽衛,不下千人,哪個不要命了敢笑他家主子?

臭無賴!

「隨便你!」獨孤且咬牙切齒,砰地把窗戶關上,氣沖沖地回榻前把床帳攏緊,再懶看外頭一眼。

可縱然隔著窗、隔著床帳,她還是能隱隱聽到外頭他不斷在大聲重複著那幾個字眼……

孤知錯了……許汝一生……永無二婦……

「腦子給門夾了,哼!」她用被子把自己裹得緊緊的,似乎這樣就不看不聽不聞。

可在錦被下,獨孤旦的嘴角卻不自覺地悄悄上揚了一絲弧度……

翌日一早。

獨孤旦偷偷摸摸地出門,她還得鼓起勇氣打開門縫,發現外頭沒人--感謝老天--這才踏得出家門。

幸虧現下大街上沒人,要不然給左鄰右舍知道了她就是那個叫「阿旦」的,恐怕什麼爛菜葉子臭雞蛋全都給扔到她頭上來了。

「好好的皇帝不回國打理朝政,一天到晚賴在南齊找我麻煩,是不是看我獨孤旦弱女子好欺負?」她一邊走一邊碎碎叨念,小臉蛋神情難看,大大的烏眼圈兒掛著,見證了一夜未眠的痕跡。

「阿旦!」忽然一個高大身影跳到她跟前來,嚇了她好大一跳。

「你你你--你幹啥呀?!」她驚魂甫定地望著他一臉憔悴卻仍傻笑的臉龐,心下一震,鼻頭不知怎地酸楚了起來。

「你……你到底要胡鬧到什麼時候?家國也不要,後宮也不要了嗎?!」

「沒有阿旦,宮裡很冷,治國也無意思。」高壑凝視著她,臉上哪裡還有一絲一毫霸氣冷肅的北齊國君氣勢?

現在的他,只是一個愛慘了妻子,卻苦求不得,煎熬淒苦的可憐漢子。

她漫上眼眶的灼熱霧氣更濃了,心跳又疾又緩又重,死死地憋著氣,就是害怕一開口就會淚水決堤,心軟投降了。

「阿旦,都是孤的錯,孤知道你怕是再不敢輕信孤了。」高壑輕輕地為她拭去頰畔的淚水--原來她還是不爭氣地哭了--柔聲道:「所以孤下南齊之前,便想好了一個法子想同你商量,如果你答應了,就與孤回家,如果你不答應--」

「若我不答應,你又如何?」她哽咽地吸吸鼻子,小臉淚痕斑斑,卻仍是倔強地瞪著他。

「若你不答應,孤便繼續天天守著你,一日,一年,一生……都守著你,直到你答應為止。」他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她,滿滿深情溢於言表。

她又想哭了……

混蛋,無賴,可惡透頂,用這種甜言蜜語苦賴癡纏的下三爛招式,以為她會這麼容易就回心轉意嗎?沒門兒!

嗚嗚嗚……真不公平……

獨孤旦小臉哭得慘兮兮,表情兇惡地怒視著他,卻還是阻止不了漸漸被春水消融了的戒備抗拒--

「小阿旦,孤已擬好一份國書,自今日起,孤把北齊國全質押給你了,若孤負你,就淨身出戶,一無所有。」高壑不知從哪兒掏出了一卷明黃繡龍的錦帛,嚴肅正經地遞到她跟前。「請收國書。」

她一時呆住了,也忘了要哭,愣愣地仰望著他。

什、什麼?

「這國書有北魏、北周、北燕三國國君和我北齊國君國璽共同為證。」他生怕她不信,急忙攤開錦帛給她看上頭的四國國君親筆落款和國璽金印。

「你瞧,都是真的,孤足足被那三個趁機敲詐的一咳,刁難了很久,這才取得的。你收好,往後除了孤以外,這就是你另外一大靠山,如此一來,你、你可願意信孤了?」

她整個都傻眼失神了,張大著嘴,不敢置信地望著他。

他以國為質,倘若相負,就淨身出戶?

我的老天爺啊……

「阿旦,你信孤嗎?還是……再不敢信孤了?」他清瘦的臉龐黯然了下來。

「大傻子!」獨孤旦心一抽痛,想也不想地撲進他懷裡,緊緊地抱住了他,淚水再也抑不住地糊了滿臉,歡喜得哽咽了。

「你為了我,連國都可以不要了,我怎麼還能不信你?笨蛋啦嗚嗚嗚嗚……」

高壑欣喜若狂,一雙鐵臂緊緊箍擁著這個失而復得的小人兒,空空洞洞的胸膛到得此刻,才終於又恢復了溫暖,擁有了心跳。

他終於,尋回了他的小阿旦。

終於,可以把他心尖尖上唯一至愛至寵的小女人帶回家了。

北周帝和北燕帝那兩個渾球還笑他用三座城池換得嬌妻一笑是天下第一蠢事,哼,他們哪裡知道,有了小阿旦,他便已擁有了天下……

那兩隻不識情滋味的莽夫,懂屁啊!

--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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