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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亦舒] 傳奇《全文完》

傳奇  作者:亦舒


一個陽光普照的日子。

我起得極早,開車自宿舍出來,

碰見的人都“恭喜、恭喜”,

到了大堂,取過了禮服,

對著鏡子好好的穿妥了,

然後依著姓名字母的次序,

坐在禮堂裡,椅子背上有.....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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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外

那天早上,我踏著腳踏車去公園,買了一大束花,把書本用一根帶子縛在車後,自覺非常風流瀟灑,公園的人投給我羨慕的眼光,我覺得這一剎那才是不寂寞的,因此非常開心。

我把車子踏出公園,才到門口,好景不長,一輛小跑車斜路駛出來,我連忙剎車,他卻緩緩的撞向我,一切像電影鏡頭一樣,我急急把腳車拖到一邊,摔跤,跑車的輪子壓過腳車,我的肩膀先落地。

跟拍武俠片似的,我聽到自己骨頭碎裂的聲音,四周的人圍上來,尖叫,疼痛在那一秒鐘傳過來,我痛得慘叫一聲,倒在地下起不了身。

跑車中的駕駛員是個男人,他奔出來要扶起我。

我說:“不必了!”其實是呻吟。

他來拉我,我大聲叫,“我的骨頭斷了,不要動我!叫救護車!”

“我送你到醫院去。”他急得幾乎哭出來,“我扶你,這樣快點。”

“笨蛋!”我一頭冷汗,“我進不了你的車子,快去叫救護車!”

“試一試,我是醫生,你的右手上臂骨與頜骨斷了,忍一忍疼,可以進車子,叫救護車起碼十五分鐘才來。來,試一試。”

人越圍越多,眼光都是好奇的,我並沒有流血,不能滿足他們,因此我決定進他的車子。

他很小心的扶起我,他說:“唉呀,膝頭全破了。”

我一頭的汗,相信他也看到了。

他說:“忍一忍。”

他開動了車子。

隔著窗門,我看到了我的腳踏車,我的花束,我的書本。

我掙扎著說:“書本……”

“我賠你。”

然後我一口氣鬆下來,只覺得全身痛,痛得像每一寸身體都像千萬枝針在剌,我想我是昏過去了。

醒來的時候我正被移動到擔架上去,我順手抓住一個人,我說:“痛……”

“是,是,馬上好了。”還是那個人。

我居然相信他,溫馴的點點頭。

“要通知你家人,電話是什麼?”

我告訴他。

我快要死了,我想,快了。

醫生過來給了我一針,護士剝了我的衣服,伸手摸摸我的骨頭。

完了,我想,我的腳車,我的花束,我的新牛仔褲,完了,原來如此,我完了。

氣急攻心,我又昏了過去。

再醒來的時候像電影,我穿著白衣服,家人圍在身邊。我想,我要死了,所以他們都趕了來哭。

媽媽並沒有哭,她向我瞪瞪眼,“叫你太太平平的在家看電視,你不相信,看!”

她還罵我!她一罵我,我反而哭不出來,看樣子我會活下去。

我微弱的抗議:“……痛。”

“誰叫你把腳車駛進那條路去了?那是通向停車場的啊!人家劉醫生煞車快,不然你早完蛋了。”

“現在呢?”

“現在你斷了兩根骨頭,自己壓斷的,醫生說,幸虧你年輕,一星期出院,不可拿重物,明白沒有?”

信不信由你,我忽然有一陣失望,“呵,這樣。”我想起來,“那麼失事現場的東西呢?”

“都叫劉醫生送回來了!你這冒失鬼,給別人多少麻煩!”

“我給他麻煩,真會說!”我不服氣,“我都幾乎痛死在這裡了!”

“疼什麼!拆了石膏就沒事,你好好休息一下吧!”

鐵石心腸。

我說:“我不能寫信了。”我看著我的斷臂。獨臂刀。

“你一年也不寫三封信,你那雙手,除了玩,什麼也不幹,我走了。”媽媽站起來。

“明天來不來?”我問她。

“上午來,這些小說給你帶的,好好的看。”

“謝謝。”

她走了。

我們家沒有悲劇意味,我拿起武俠小說,床頭還放著一籃蘋果,我吃一個。

手臂像神蹟似的,忽然不疼了,但是打了石膏,又掛在脖子下,非常不便。但是我決不會讓一條手臂妨礙我看小說的樂趣。

現在我是名正言順的病人,要喝水,按鈴,要吃飯,按鈴,難怪母親沒有好臉色,這筆住院費不知道怎麼報銷。

醫生來的時候我展示一個大大的微笑,他很開心,我接受了兩次住射,下午睡了一覺,醒來再看小說。

這種生活是不壞的,如果短期過一陣子,有益身心,但不能一輩子住這兒,當然。

吃了飯我又睡了,等痊癒之後,我會胖的,我想。

媽媽似乎很放心,她並沒有打電話給我。

我睡得迷迷糊糊,聽見有人問護士:“她怎麼樣,她沒事吧?”

護士笑答:“她很好,很樂觀,你別但心,她不會有事的,才斷了兩條骨頭。”

“才斷兩條?”我睜開眼睛跳起來,“你想我斷幾條?”

“你醒了?”那個人趨向前來。

“是的,我醒了,你是誰?”我搶白他。

“我是劉家豪。”

“劉家豪是誰?”我看著他。

“劉家豪?我就是開車撞倒你的劉家豪呀!”

“你?”我火辣辣的火起來,為他吃了這麼多苦,卻連媽媽都不同情我。“你走!不要讓我看見你!走,快走。”

“我是好心來看看你——”

“我很好,你不必來看我,看到你我才真的要病了。”我大聲的打斷他。

“你——”

“我怎麼樣?我沒給你撞死,你是不是有遺憾?”

“小寶!”母親的聲音大喝一聲。

我連忙笑,“媽,你又來了,你怎麼會有空的?”

“我怎麼會來看你?我不放心你呀,你別對劉醫生這麼沒禮貌。”

“對,我還得跪下來叩謝他不殺之恩呢!”我說。

“劉醫生實在是有苦說不出。”母親說:“你知道是你的錯,你不該把腳踏車開到小路上去,你為什麼不看清楚?出了大事,劉醫生也不必負責任。”

我覺得理虧,我說:“但是他到底是撞倒了我,如果我成了殘廢,他一輩子也不好過!”

母親不出聲了,看劉某一眼,我鼻子裡哼出一聲來。

“我知道這是我的錯。”劉家豪說:“我負全部責任。”

“什麼叫全部責任?如果我這條手臂不好了,你養我一輩子?”

“小寶!”母親阻止我,“別亂說話!”

我不出聲。

劉家豪放下水果,“我……先走了。”

他走了以後,媽媽問:“你為什麼跟他亂說話?”

“我沒有。”我說:“我希望他不再來。”

“人家好好的跟你道歉,你怎麼像野人似的。”

“你別管我。”我說。

“你現在還痛不痛?”媽媽問。

“不痛了,”我說:“但是一隻手這樣子,太不方便。”

媽媽嘆口氣,把水果籃拆開來,“呵,是李子。”

“我喜歡吃李子,拿兩隻來。”我說。

“我想劉醫生會再來,你不如將錯就錯,與他做個朋友。”

“做朋友?開玩笑!這人面目可憎,賊頭狗腦,他再來我就打他出去。”

“我走了。”母親瞪我一眼,“才不管你呢。”

“再見。”我吃著李子。

後來我便睡了。才兩天就覺得悶,清早起來,看見護士們嘻嘻哈哈的走來走去,非常羨慕,我又不能起床走,我想到坐在輪椅上的病人,好同情他們。

母親昨日來了兩次,今天勢不會來了,我很想朋友們來瞧瞧我,又不想驚動人,我拿起武俠小說。

醫生進來,我問:“我的骨頭如何?”

“很好。”醫生說:“不必擔心。”

“幾時出院?”

“肯定不會是明天。”醫生嬉皮笑臉的說。

我又拿起武俠小說。

一直悶到下午,劉家豪又來了。我看到他手中的鮮花,有點高興,到底我也沒有朋友。

於是我的聲音有點軟。

“你來幹什麼?”我問。

“來探望你。”他老實說。

我也老實的說:“我不希望在這種情形之下讓人看到,你知道:披頭散髮,面上無光。”

“我覺得你很好,醫生說骨頭不久會自動接上,你放心好了,一年內不要做劇烈運動,”他歉意的說:“你暫時不能打網球了。”

“你怎麼知道我是打網球的?”

“因為你一隻手臂組,一隻手臂細。”

“你是哪一國的醫生?”

“我是牙醫。”

“牙醫也混充醫生。”我蔑視的說。

“牙醫當然是醫生。”他笑了。

我對著他,他也看著我,兩個人對望著,非常尷尬,但是他沒有馬上走的意思。

我低下頭,咳嗽一聲。

他問:“有沒有朋友來看你?”

“沒有。”我據實說:“他們都不知道,我不想丟臉。”

“這樣好了,我天天來看你,直到你痊癒。”

“不用,我自己會得看武俠小說消磨時間。”

“你喜歡看武俠小說?”

我不想多分辯,於是點點頭。

他又坐了好久,走了。

他想必是個忙人,牙醫都很忙。

他身上那套燈芯絨西裝看上去很好,他叫什麼?叫劉冢豪。

到第三天的時候,我悶得幾乎要爆炸了。

我大聲的唱了一支歌。問醫生什麼時候可以出院。吃了一大盆冰淇淋。到花園去站了很久。

下午,劉又來了。

我們兩人大眼看小眼,對了好一會兒。

真佩服他的耐心,我雖然沒有把他扔出去,但是臉色也差不多,但是他可以一直坐下去。

我心想:他一定有很多其他事可以做,但是他跑來醫院坐著。

我為什麼不趁機請求他?

我開口:“劉先生,我有一事求你,如果你替我辦妥,我會很感激你。”

“什麼事?”他非常高興,“什麼事?我盡力幫助你,你快說。”

我慢慢的說:“我想出院。”

“唉呀,你多——”

“我要出院。”我揮舞著右手。

“為什麼?”

“回家至少我可以聽唱片,看電視,是不是?我在醫院裡,天天躺著,很難受,覺得自己是廢物,影響我心情。”

我知道他是我唯一的救星,說得聲淚俱下。

“這……”

“我會照顧自己,我真的會,請你相信我,我睡在醫院裡,沒病也嘔出病來了,我受不了。”

“這……我與醫生去商量商量,同時通知你家人來接你出院。”他起身走了。

我滿懷希望的等著,到底牙醫也是醫生,他們同行商量起來又到底好一點。

過了一會他同我的主診醫生來了。

“想出院嗎?”醫生問。

“是的。”充滿盼望。

“你一條手臂上了石膏,肩膀又不能動,換衣裳都要護士幫忙,你回去,行嗎?”狡猾的笑。

我咬咬牙,“行。”

氣得我!他走了。我白了劉家豪一眼,這個人一點辦事的能力也沒有。

劉說:“如果你母親來了,她肯讓你出院,事情就不一樣,非得她簽字不可。”

“好,我求她。”求母親比求石頭還難,“你要幫我證明我可以出院。”

下午母親來了,我與劉家豪說得聲嘶力竭,她才答應。

然後我便搬回家。學校請了好幾天假,同學疑心,來看我,我把這次意外形容得活靈活現,她們幾乎羨慕起來,我很得意,把石膏手臂讓她們簽字留念,我口沫橫飛的說:“將來拆掉石膏,將是最佳紀念品。”

媽媽沒好氣,“你一輩子也長不大!”

我只好笑,回到家中才知道舒服,儘管一條手臂不能動,但是吃零食,看畫報,真是其樂融融。

只是苦了媽媽,上班下班忙,還要照顧我。

劉家豪第二天就找上門來,我只好與他攤牌。

我說:“你不必內疚,我肯定不會死,過幾星期就恢復了,你何必浪費寶貴的時間,天天跑來坐著呢,大家無聊。”

他忽然笑了。我被他笑得不好意思起來。

他問我:“你有幾歲了?”

“十八歲。”我說:“你知道,成年人。”

“難怪摔斷一兩根骨頭無所謂,還是孩子呢。”

“我不是孩子。”我說:“我是一個明是非的成年人。”

“怎麼不見令尊?”他改目問。

“我父親去世了。”我說:“你問這些來幹什麼?這些與牙科有什麼關係?”

“我們是朋友了,”他摸摸鼻子,“朋友總得互相瞭解是不是?”他忍住笑。

“哼,那你的父母呢?”我說:“說來聽聽。”

“在下父母雙全。”他笑道:“是獨生子,尚未娶妻。”

“啊?連女朋友也沒有嗎?”我頗同情他。

“女朋友摔掉了我。”他很感慨。

“她另有新歡,愛上別人了。”他說。

“你難道沒有爭取她?”我問。

他有點沒精打采,“我不喜歡與人爭。”

我聳聳肩,這時候,同學又來看我的石膏手臂,我歡迎她們,同學交換一個眼色,問道:“那是你的男朋友?”我說:“怎麼會?他那麼老!”我非常驚異。

同學們說:“不老,真是一表人材,別騙我們了!”大家都笑,“來,我們放下點心便走,別礙著別人。”

我第一次以客觀的眼光看著劉家豪,或者他是一表人材的,但是男朋友?他是很善良的人,但是男朋友?不不,我的男朋友不該是這個樣子的。

我再打量他,他整個人彷彿沒有缺點,有點四方。我們比較喜歡戴一隻耳環,頭髮披在肩膀上的流行曲歌手,年輕的醫生代表穩定,在我們的年紀,我們不需要這一樣。

我搖頭,十年之後或者有商量。

同學們要走——我送她們,但是劉家豪還沒有走的意思。

我問:“你不是留在我們家裡吃飯吧?”

“一點也不錯,你母親留我吃飯。”他笑,“你們家每天下午四時,有鐘點女工來做飯,是不是?”

“你不走了,是不是?”我看著他,也笑了起來,“你是一個好醫生,是不是?但是我要出去散步,你要不要跟來?這是邀請。”

他大喜過望,為我披上一件外套,我們走到附近公園去。有二十分鐘我們沒開口說話。

然後我說:“這裡是你撞倒我的地方,腳踏車在修理中,書本倒揀回來了。”

他笑笑,不響。

漸漸我的話多起來,“……爸爸去世之後,只有我與媽媽生活,開頭我在寄宿學校,後來回家住,中學畢業後媽媽想送我出去唸書,但是我怕她寂寞,她說不怕,其實我們兩個人都寂寞得要死,”我笑,“有一陣子她加班,我一邊看電視一邊吃零食,胖得像只豬。”

他把手插在口袋中,很耐心的聽著。

隔了一會兒他說:“你與你母親都很勇敢。”

我笑說:“是的,我們看到蟑螂與老鼠都不會尖叫——沒有人聽。”

“我比你大多了——”

“大多少?”我懷疑的問。

“我廿七歲。”他說:“怎麼?不夠資格做你的男朋友?”他看著我,彷彿有點認真的樣子。

“如果我們在別的場合裡遇見,譬如在一個舞會……”我聳聳肩,“或者能有機會。”

他不說話。

我說:“就是這條路了,當天我的腳踏車踏到此地,不知道有汽車會駛出來——”

“快!快避!”他一把推開我。

我向前衝了兩步,轉頭,說時遲那時快,一輛跑車尖聲煞車,他摔在地上。

司機大聲罵大聲叫,並沒有停下來,他看見劉搖搖幌幌的站起來,還追問一句:“你嫌命長呀?”便揚揚灑灑的把車開走了。

我歉意的說:“對不起,但是你知道了吧!事情是很容易發生的。”

他不答,我發覺他滿頭大汗。

“你怎麼了?”我驚問,“你不舒服?”

“我想我折斷了一根骨頭,”他呻吟一聲,“快把我送進醫院,我疼死了。”

我連忙截了一部街車,送他進醫院,我一直用我的好手扶著他,又連忙打電話叫媽媽來,手忙腳亂的向媽媽解釋,媽媽暴跳如雷的向我發脾氣。

我尖叫起來,“不是我的錯,不是我的錯!”

“現在輪到你照顧他,我不顧這事。”媽媽說。

我們連晚飯都沒有吃。

我帶著玫瑰花去看他,護士說他要休息。

我說:“請你轉送這花給他,明天我帶水果來,請他不要生氣。”

護士笑著接過花,“我會告訴劉醫生的。”

“謝謝。”我頹喪的走開。

劉真是倒霉,碰見了我這個冒失鬼。

我才走到門口,那護士又追上來,“小姐,劉醫生決定見你了!”她笑得很奇怪。

我大喜過望,連忙跟她走進病房,劉家豪手中拿著一本武俠小說,沒好氣的看著我,他的手掛在脖子下。

我賠笑臉:“你還……好吧?”

“很好,要住十五天。”他眼睛看著天花板。

“你……喜歡看武俠小說?”我訕訕的問。

“嗯。”他不大想回答。

“你不要生氣——”

“我沒有生氣。”他說。

“我知道你一直覺得是我的錯——”我不知道怎麼解釋,我只好住口,我想哭,但又哭不出來。

我應當走了,但是歉意使我留下來。

這便是他當初來探我的感覺吧!真是啼笑皆非,六月債,還得快。

我又坐了一會兒,他的臉色沒有進步,我只好走。

在放學後我又買水果去看劉家豪。

他似乎友善了一點,他問:“你的手如何了?”

“習慣了,等石膏真的除掉,我反而會覺得奇怪。”我擠出一個笑容。

“現在我們扯平了。”他說。

獨臂刀大戰獨臂刀。

“是我不好。”我終於承認,低下頭。

“算了。”他擺擺手,大方的饒恕了我。

我鬆一口氣。當然,他轉敗為勝了。

一個月後,當我們兩個人的手臂都可以自由活動,我們去跳舞慶祝,開了一瓶香檳,媽媽也在。

如果同學看見我們兩人在一起,再擠眉弄眼,我也不否認,我的意思是,他實在是個好人。

媽媽很高興,她覺得我因一點“小”意外而獲得一個這麼好的男朋友,可真是因禍得福。

我認為第一件意外不是我的錯,第二件意外也不是我的錯,家豪覺得至少我不應該亂走路。

我們可以把這些意外歸類,推給社會。

真沒想到我們兩個人的骨頭都那麼脆,那麼容易斷。

一個月後,我畢業了,家豪問我是否要升學,我說是,“看,我生物與化學考得多好?我要考醫科。”

“很好,與我同行。”他笑。

“我讀的可不是你的,牙醫也混充醫生!”我瞪眼。

他不出聲,只是笑。

真沒想到他會成了我的男朋友。

【全書完】

TOP

心之色

她揹著我坐。

穿的衣服沒有什麼特別,閃光的釘亮片晚服,人各一件,沒有什麼了不起。髮型也普通,垂至肩膀的直髮,連發夾也沒有。

直至有人叫她:“吉永,吉永。”

她轉過頭來。她並沒有連肩膀一起轉動,只是緩緩的把面孔作四十五度角的傾斜轉過來——

譁,看到她的五官,我便屏息。

天底下原來真有美女這回事。

我一向不喜白皮膚,偏偏她的肌膚勝雪,一雙眼睛黑瞳瞳,似冒出靈精,長睫,濃眉,鼻子很小很挺,嘴唇是腫腫的,象徵感情豐富。

不過她的神色是冷漠的,一副不起勁,叫她的人趨向前去同她說話,她亦沒有什麼表情。

我拉住同學會主席問:“吉永是誰?”

“陳吉永?”主席反問:“你住在亞拉斯加?連陳吉永都不知道?陳吉永就是陳吉永。”

“願聞其詳。”

主席笑說:“這就是在外國一住十五年的結局,明天看報紙吧,明天她的攝影展覽開始。”

我問:“她是攝影師?”

“不是,是那麼簡單就不是陳吉永了。”主席拍拍我肩膀走開。

我頓時心癢難搔。

這時候吉永站起來,我看清楚她一身裝扮,絲織的短窄裙,黑色魚網襪,掠皮高跟鞋,都不是我喜歡的打扮,但在她身上,看上去就覺得華貴熨貼。衣服要配合場地,這是種禮貌。

我最喜歡女人穿男朋友的大毛衣,與貼身牛仔褲,俏皮中帶性感,挑逗中又不失天真純樸,那才真的有味道。濃妝的女人一向給我恐怖的感覺。

但是此刻的吉永正是蓄意打扮過的,又該怎麼說呢。

我拉住同學甲,“幫我介紹一下,我想認識陳吉永。”

同學乙詫異,“你不認識她,快來。”

[吉永!”

吉永抬起眼睛,向我一掃描,我頓時懾住。

“這是林秋裡。”他們介紹,“林是六八年的,是你的學長,吉永。”

她向我點點頭,並沒有太在意。

[吉永,這麼快走了?”

她歉意的說:“我有點累,先走一刻。”

“有沒有人送你?”

“我自己有車子。”

她竟沒有再向我看一眼,便揚起衣袂走了。

我目送她的背影。

拉住舊時的同學,“來,告訴我,關於吉永的故事。”

“背後說人?”他們笑。

“誰背後不說人?別假撇清了。”我推他們一下。

“吉永是藝術家。攝影繪畫音樂無一不精。”

“她最擅長是什麼?”我問:“一個人總有他一門技藝,這往往是他的職業。”

他們困惑,“可是吉永沒有職業,是不是?她什麼都不做,又什麼都做,但是她從來沒有上過班。”

“那麼她何以為生?”

“她丈夫剩給她一大筆款子。”

“剩?”我的心一緊,“怎麼,他過了身?”

“是的,很不幸,三年前過身,他們極之恩愛,世事往往如此,打打殺殺反而可以做一輩子的夫妻,以他們相敬如賓的一對璧人,就不得長久。”

“他做什麼?”我問。

“是個醫生,家裡很有名望。”

“有沒有孩子?”我繼續追問。

“沒有。”

“那麼她目前的時間如何打發?”我很擔心。

“開展覽呀,一個接著一個……她有朋友吧,總可以消磨。”漸漸聲音弱了下來。

大家都覺得很乏味,很惋惜。牡丹忽然不見了綠葉,多麼難堪,以後的日子便寂寞下來。

那麼美麗的女人,忽然失去了伴侶,一個人守在間屋子裡,滋味如何?不過已經三年了,最壞的時刻已經過去,真虧她熬下來的。

“她先生是怎麼過的身?”我問出最後一個問題。

他們苦笑,“癌。”

我緘默。

第二天看早報,看到文藝版大頁刊登著有關陳吉永的攝影展,題材非常特別,是世界各地的孩子。我極有興趣,跑去看了。

成績平平,一般攝影師用好相機好底片,選個專門題材,都可以使觀眾略為驚喜一下,開開眼界。手法也還細膩,把孩子們拍得活潑可愛。

她特別喜歡孩子哭的一剎那,獵取不少寶貴的鏡頭。

正當我在欣賞的當兒,一抬頭,發覺她站在門口招呼客人,今天她的打扮完全不同。

平跟鞋,球衣胡亂加外套,一條粗布褲,頭髮用一條橡筋東起,面孔素淨,忽然年輕了,少了那種滄桑,一雙眼睛仍然閃亮有神。

我身不由主的走過去,“吉永。”我叫她。

她看著我,展覽廳中的光線柔和而充足,我連她的眉毛都可以數清楚。我那一見鍾清的神采必然一覽無遺,聲音溫柔得連自己都不置信。

她一霎時沒把我想起來,但是她禮貌且矜持地看牢我,一邊努力思索。

“林秋裡。”我提醒她,“昨夜同學會才認識的。”

“哦。”她應了一聲。

我搭訕,“很精彩,要跑遍大江南北才能得到這些照片。”

大概有點陳腔濫調,她沒有作答。

我忽然覺得自己站在她面前是多餘的,但仍然鼓起勇氣問:“吉永,可要喝杯咖啡?”

“我走不開。”她說。

“我買上來。”我說。

她很猶疑,“不用客氣。”

“我這就去。”我匆匆下樓。

買了兩杯咖啡,像是幹什麼神聖的任務,從來沒有那麼高興過。真是神經兮兮的。

匆匆再上展覽廳,把飲料遞她手中。

她坐在窗口,緩緩喝一口,說:“正想喝熱東西。”

聽在我耳中,真是比任何讚美之詞都管用。在這個上午,忽然之間,我發覺我在戀愛了,事情發生得這樣突然,迅雷不及掩耳,連自己都震驚得呆呆的,行為舉止沒有平時一半水準。

我終於放下紙杯子,跟她說:“我要走了。”

她輕快的抬起頭,“再見。”

她並沒有告訴我她的電話的意思。我逼得老起面皮,同她說:“我怎麼跟你聯絡?”

她幾乎有點訝異,像是想不出有什麼跟我聯絡的必要。

我屏住了呼吸。

終於她說了一個號碼。

我拚死把它記住,發誓一輩子不會忘記。

“再見。”我說。

我像個傻子似的走下去,一直走一直走,忽然站住,抬頭一看,唉呀,停車場在另一頭哪,走錯路啦。

我又往回走。心裡面有大大的憂慮,小小的喜悅。

我愛上了陳吉永,但是她不覺我的存在。我怎樣喚醒她?我如何開口?

我到同學會去商量請吃飯。

主席說:“阿林,一共三百多個會員,試問你怎麼請?就算全體人馬出席,你也沒有時間與吉永說話。”

我怔住,“為什麼要這樣說?誰說我專請陳吉永?”

“唉呀,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你瞞誰呢?愛情與咳嗽,忍都忍不住,那天你初次驚豔,那神情誰看不出來?”

我漲紅面孔。

“為什麼看上吉永?”主席問。

“你不覺得她美?”我很神往的問。

“情人眼裡出西施,”他笑“美是非常主觀的一回事。”

“可是她是那麼美,”我悠然地說:“任何不相干的人都會發覺。”

他還是單笑不說話。

我籲出一口氣。

“我教你一個法子,好教你有藉口接近她,她打算將是次攝影作品出一本集子,你與她聯絡,說你可以承辦這件事,不就得了。”

“可是,”我急說:“我並不會設計呀。”

“說你老實,真的老實,你可以幫她介紹給設計公司呀。”他笑。

“她自己為什麼不同設計公司聯絡?”我問。

他答得理直氣壯,“你太不明白女人,事事親力親為,女人要男朋友來幹什麼?”

我丈八金剛摸不著頭腦,“做這麼瑣碎的事?”

“這算瑣碎?這簡直是大前提呢,我認識一位仁兄,每星期買冰淇淋到女友家去,就得開二十公里的車!那家冰店在鄉下,可是她女友非那家不吃,你瞧瞧。”

我目瞪口呆的坐在那裡。

難怪這麼多年我還做著王老五。這些女人真會作賤男人。

隨即心平氣和起來,如果吉永叫我去買一毛線小吃,我也同她去,只要她高興,只要她揚一揚嘴角,我已經得到應得的報酬。

真的,我不會介意她差使我做些什麼。

我跳起來,“一於如此!”

主席笑著搖頭,“戀愛的滋味不好受,苦樂參半。”

我哪裡還聽得進去,別說參半,參百分一,千分一,也只好這樣子,誰叫我愛上了她?

我撥電話上她家,她又一次忘了我是誰。但當我提起那本攝影集的時候,她的興趣漸漸來了,她不太愛說話,措辭往往非常簡潔,只有三五個字,不過我已經非常滿足。

我們約好週末見面,在她家裡,進行選擇相片及文字工作。

事先我做足功夫,先找到雜誌社中的朋友,商量一番,免得屆時一點頭緒都沒有,然後才更衣沐浴,專程上她家去。

選衣服的時候挑了又挑,選了又選,終於穿一件掠皮夾克,我不想大隆重,也不想太輕佻。

她前來應門,穿著一件舊的絲棉袍子,抱只熱水袋,熱水袋上還有隻碎花巾套子,我見了她這種打扮,先是驚喜,一陣溫暖跟著緩緩襲上心頭。

這是我母親年輕時代的打扮哩,鬆鬆的袍子,滾兩道邊,因室內熱水汀不敷用,都抱一隻胖嘟嘟的熱水袋。

我一直在微笑,掩不住心中的喜悅。

吉永一定在想:這個人好不奇怪,怎麼這樣愛笑?

也顧不得那麼多了。

我與她坐下,傭人斟上熱茶。

屋子是半新舊西式洋房,傢俱亦半新舊,大方整潔樸素,像她的人。

她取出底片與我研究,我把我那自朋友惡補來的三道班斧施展出來:

“——照片一概放一個尺寸,文字我去找專人來寫,以訪問記的形式最好,寫一萬字足夠,說明就得由你自己負責。本人照片要不要登?”

她考慮很久,“不必吧,我怕人家認得我的樣子。印多少本呢?又要賣多少錢呢?出書之前,要不要先發一些新聞稿?我當然想有人買,籌得現款,捐給保護兒童基金。”

“太好了。”我說:“我會安排的。”

“個人宣傳越少越好……”

“藝術是很私人的,不宣傳個人,難道宣傳群眾?”

她笑出來,我看到她笑,整個人便如沐浴在春風裡,暖洋洋地,有說不出的舒服,單是盯著她的一顰一笑,已經心滿意足。

她說:“也不必假撇清了,就這麼辦吧,選照片恐怕要一段時間,我手頭上有一萬多張照片。”

“我們一起挑選。”我道出了醉翁之意。

她竟不拒絕,“那太好了,多一雙眼睛會客觀些。”

我如飲了醍酬似的,渾身飄飄然。

這時候電話鈴響了,她前去接聽。

她沒有說什麼,但是在眉梢眼角中可以看得出,這個人是時常打電話給她的,她的雙目中有期待的喜悅,無法抑止,我看得呆了。

這是她的男朋友,一定的。

她揹著我,“嗯,嗯,我有客人在這裡,好,一會兒見。”放下了話筒。

就這麼簡單的幾句話,但聲音是輕綿綿的,直到回到原來的座位,嘴角仍然盪漾著笑意。

我為之銷魂,這個幸運的男人是什麼人?

我是否來遲了一步?

不行,在這個階段,仍然不知道鹿死誰手,我不能氣餒,不能放棄,一定要鬥到底,何況我已經得到這樣好的機會,可以與她一起工作。

吉永跟我說:“那麼大概什麼鍾數你比較方便?”

我說:“下了班比較好,我一天來兩個小時,恐怕一星期之後,便可以把照片選出來。”

“太感激了。”她說。

“不算什麼,大家做善事耳。”我說。

她送我出門,看樣子她是約好了人,就要赴約。

我到門口,才發覺自己有多麼可笑,我竟也恨不得廿四小時與她在一起——這就是人們結婚的原因吧,相愛甚深,以便一有餘暇便聚在一間屋子裡。

林秋裡,我同自己說:別太貪心,明天你就可以見到她了,你也算得是個幸運的人,一星期下來,恐怕有所進展也說不定。

我把好消息報告主席。

他說:“這就看你的了,你這個人傻呼呼的,唉,早三五十年,還有出路,現在的女人,都喜歡有點邪氣的男人。”

“不是吧,”我為自己抱不平,“不會吧?哪有自討苦吃的道理?”我張大了嘴。

“唉,女人是很愚蠢兼天真的,她們要把一個邪氣的男人訓練成一個好男人,以證明她們的魅力,你想想,有這個可能嗎?前仆後繼,女人!”

“不是吧,不會吧?”

“不會?你怎麼解釋那種綽號叫大嘴巴、粗口王的男人也找得到情婦?”他笑。

我無言。

“秋裡,拿點勁出來。”

“是是是,”我又問:“什麼叫勁?”

“真拿你沒折。”他搖頭。

其實只要給我機會看見她,已經很滿足了。只要踏上她的門檻,已經心跳,更何況她在屋內等我。

在以後的那個星期,是我人生中最滿足的一段日子。每天下了班準時到她家,先喝杯熱茶鬆弛,隨即工作,她準備了清淡的小菜叫我留下吃飯,飯後說幾句才告辭。

照片比我想像中的還要多,我不想對她不起,把我的審美眼光盡情施展出來,真的不能下決斷,便帶回去問我的出版社朋友,漸漸我成了半個專家。

唯一的荊棘便是那個神秘客人一到七八點,便會打電話來。

吉永撲到電話機那頭去的神情,像一種小動物,輕快活潑,與平時的舉止完全不同。

我會豎起了耳朵來聽,通常他們的談話不會超過三分鐘,通常以“一會兒見”為結束,我的心很受刺激,快速地跳動,這到底是誰?竟與我分享了她的時光。

吉永的話隨著時間漸漸增多。

說到以前的感情生活,她告訴我:“……其實他在生的時間,我們的感情並不見得特別好,他女朋友很多,我常常為這個生氣——”

什麼?有了她還要女朋友?

她說下去,“那些女人簡直離譜,猖狂得厲害,他去世前,我已立意要同他離婚,他竟要跟一個什麼才女去同居!我發覺的時候,他們往來已經有五年了。”

我覺得不可思議之至。

“但是他不肯離婚,嬉皮笑臉的同我拖,結果一直到去世,那個女人還到醫院去看他。”

“這件事很多人知道?”

“怎麼不知道?同學會裡傳為佳話,”她苦笑,“就你一個人不知道而已,不過人都死了,給我留個面子。”

停了一會兒,她說下去:“不過他沒有留給她什麼,他沒有遺囑,太自信了,一切東西便屬於我,結婚十年,吵吵鬧鬧,沒想到他去世之後,我著實安靜了幾年。”

我黯然,我想法錯了,我以為他們是神仙眷屬。

“哪來那麼多神仙,一家不知另一家的事,最好是像你,秋裡,抱定獨身主義,多麼清爽高貴。”

“我?不不不。”我連忙否認。

她笑了,“哪個女孩子嫁你,真是幾生修到。”她說。

我大著膽子,“他們說老實人不吃香了。”

吉永活潑起來,“麻油拌韭菜,各人心裡愛。”

我想打蛇隨棍上,問一句:那你愛的是什麼?

這句話一直在喉頭打轉,直到喉嚨發癢,還是說不出口,但耳朵辣辣發燙,大約是發紅,一直燒到脖子上去,燒得透明。

真窘。

我終於見到了那個神秘客。

那日我帶著印刷所的小蔣到吉永家去,碰見的。

我們在研究用哪一種紙,書總共有多少頁。

忽然門鈴響。

吉永顯然也不知他會來。她有點詫異。

門一打開,我就知道那個人是他。

高大、粗獷,百分之一百的男人,那麼冷的天氣,他才穿一件薄薄的短袖上身,一條粗布褲,腮絡下巴,英俊得來充滿了男子氣概。

吉永一見他,馬上站起來。

“你怎麼來了?”她輕輕說,語氣中略帶責怪的意味,卻親暱得無以復加。

我怔住,心馬上碎開來,怎會有這麼強的對手?這個人像剛剛在一部超級荷里活災難片中救了三十個小市民,怎麼會有這般出色的人?我不相信。

“來,”只聽得吉永說:“讓我來介紹……”

我麻木、胡亂地點點頭,坐在原來的位置上,如坐針氈。

我很傷心。這個貪得無厭的男人,已經得到那麼多,還要來霸佔我的時間。

我恨他。恨。

我握緊了拳頭。

只見他與吉永說了幾句話,吉永站在他身邊,他那麼高大,映得原本不見嬌小的吉永也嬌小起來。

我喉嚨如被人塞進一國棉花,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乾燥得很。

一邊小蔣還不識趣,在說:“三十磅紙太厚了。”

“三十磅……”我喃喃複述。

“你怎麼了?”小蔣瞪著我。

幸虧他沒說幾句話,就告辭了。

吉永一直送他下樓去。

明明是天天見面的,還要這樣十八里相送,好不肉麻。

她從來不會送過我。

小蔣在那裡說:“……”我一句都聽不見。

我的心一直待著,直到吉永回來,沒到一會兒,我們也告辭了。

沒有留下來的原因,一切交結清楚,想不走也不行,難道在人家家中賴死不成?

回到家,一顆心大力跳動,無法抑止它從口腔中躍出來的企圖。

我失眠。照照鏡子,一副書生樣,下巴胡都不多一根,三十多歲,還似一個大孩子,人家,人家壯得像牛,一走近就保證有股男人氣息。

我還是死了這條心,好好的替吉永做妥這本書,將來她也會想起我。

我沮喪得要命。

主席搖頭嘆息,“真倒霉。沒想到你碰上定頭貨。”

“那人是誰?”我忍不住問。

“是一個油井工程師。”

“你這死鬼,明知有這麼一個人,還推我前去送死。”

“話不是這麼說,女人沒有結婚之前,可以接受任何人的追求,公平競爭,你說是不是?”

“怎麼競爭,我手無縛雞之力。”

“你不願意而已,你重視自己的力氣與自尊,叫我這個師爺沒折,”他大聲疾呼,“有時明知沒有希望也可以過一個癮,為什麼不?”

我低頭細思量,“我沒有說不同她做好這本書。”

主席翹起大拇指,“對呀,這樣才是君子人,君子成人之美。”他大力拍著我的肩膊。

我被他說得啼笑皆非。

我不出聲,默默地做那本書,與出版社的朋友工作到深夜,花盡心血腦筋。小蔣笑說:“他快變成專家了,以後可以業餘替人設計書本。”

照片選好,設計妥當,吉永的說明也交在我手中,慢慢整理出來,一本書漸漸成形。

吉永說:“最近你很少來。”

我有點難過,我嘗試把愛情昇華,升到那本書裡去。

“工作比較緊張,”我找籍口,“這本書……”

“浪費你那麼多時間,”吉永說:“我都不知道怎麼報答你好,也許不是我疑心,我覺得你瘦了一點。”

我摸摸自己的面孔,不說什麼。

她說:“有空撥時間來吃飯。”

分明是想感動我,我不需要這種憐憫式的感情,我決計不要,但嘴巴只能說:“好的,有空我來。”

半個月後,我還是去到她家,不過是送書的大樣去的。

我都快變成出版社的小廝了,慨嘆的想,早知今日,何必當初,我又缺乏體育精神。

她煮了許多好菜等我去嘗,她竟把我當作兄弟了,真糟糕,一入這個“自己人”部門便萬劫不能超生。

我把大樣交給她,叫她自己做三校。

她愛不釋手,“真沒想到這本書會印得出來。”

我說:“只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

她說:“謝謝你,秋裡。”她快樂得像個孩子。

我被她感染,也高興起來,花些少力氣,博得美人一笑,何樂而不為。

我大大方方的吃了這頓飯,在喝上好龍井茶的時候,很大方的問:“你那位朋友呢?”

“啊,他。”吉永含羞了。

這個女郎,受了前夫的十年氣,是應該過些溫馨的日子。

她問:“秋裡,你覺得他怎麼樣?”

真的把我當自己人了。

“很好,外型很好,長相極佳,他們科學家,自有一股懾人的氣質,非同凡響,看樣子他對你也極佳,怎麼樣,有什麼進一步的打算?”我是這樣的心平氣和,連自己都驚異起來,感情真的昇華了?

“秋裡,你對我真好,”她感激的說:“你支持我嗎?他向我求婚哩,秋裡,你說我該不該答應他?我有點膽怯,人們會怎麼說?”

我默默看她一會兒,她容光煥發,雪白的皮膚飽滿豐盈,簡直會滴出水來,我從沒見過她這麼美麗過,一定是戀愛了。

我說:“想清楚之後,就不必理會別人怎麼說。”

她很快樂,淚光盈盈,“秋裡,你真要看住我。”

“我會的。”我說:“大家兄弟姊妹一樣。”

那日我步行回家,一路踢石子,幾乎踢穿了鞋頭。

兄妹一樣!嘿,個個兄弟為姊妹做這麼瑣碎不討好的事,那還了得。

可是我已經得到了報酬,她在家招呼過我,處處刻我表示過關注,對我笑過、談過天、訴過苦……還要怎麼樣?愛一個人,不是要從她身上壓榨什麼,小女孩愛洋娃娃,從來不盼望洋娃娃也回愛她,這才是愛的真諦。

到家的時候,我很疲倦,但是毫無睡意,我想我會繼續失眠一個時間。

唉,吉永將永遠不會知道我心之顏色。

永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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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之誘惑

她是一個很年輕很年輕的女孩子,但她是一個女孩子,她的長髮糾纏不清地貼在頰上、頸上,因為汗的關係,她的薄襯衫也貼在她的身上,成為一體,她是這麼的年輕,有太陽的光輝自她的雙瞳中發出來,一種刺目的光輝。

珍珠替我介紹說:“這是我的小表妹,我們就叫她小鬼。”

我們坐在一桌吃早餐,她那種百般無聊是顯而易見的。

她把一片吐司翻過來覆過去的看,然後摔在碟子上,睬也不賺它。

我看看珍珠,珍珠聳聳肩,站起來,我跟珍珠站到震台上去,她說:“這小女孩正在發育時期,像只怪物一樣,她媽媽正在更年時期,也像只怪物,老怪物旅遊去了,現在你暫時與小怪物相處三天。”

“珍珠,幫個忙,你就讓我住到旅館去好不好?”

“我不放心。”

“不放心什麼?”我反問。

“旅館裡雜七雜八的女人最多,你是個最隨便的男人,只要是穿裙子的便行,我走了三天,誰知道你會做出什麼事來。”

“我真的那樣卑下?”我微笑。

珍珠板著臉,“一個可以跟舞女同居兩年的男人,我即使愛他至死,我也不會相信他。”

“珍珠,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哼,‘美得叫我傷心,她美得叫我擔心!’不過是假額角假鼻子假奶子的臭貨。”

“珍珠,”我微慍的說:“過去的事你饒了我好不好?誰沒有一兩件錯事?當初叫我坦白的也是你,現在受不了的也是你,你總是這麼小題大作。”

她不出聲,“反正我去東京這三天,你好好住在這裡,早出早歸,不然的話,我再愛你,你當心我叫你好看。”

“你為什麼要去東京?這趟子模特兒出差可以使你賺多少?我雙倍還你,我們也不要分離,你看如何?”

“唐——

“你要我怎麼好看?白刀子進紅刀子出?”我憤怒的進客廳,取過外套。

“你上哪裡去?”

“上班去!”

“唐——”

“什麼事?”我問她。

對不起,唐。珍珠走過來,以她一貫的、模特兒的姿態,微笑得有點僵硬,但不愧是一個美麗的微笑。她吻了我的臉頰一下。

我發覺小表妹目光炯炯的盯著我們兩個,她正在吃一隻熟透的桃子,紅色的汁水染紅了她的唇與頰,她並不介意。我轉身走了。

珍珠的愛給我太多的壓迫力。她愛我以全部,我報她以全部,她並不相信。她不但要我的昨日今日明日,還要我的心,我把心給她,她還要我的靈魂,女人都是這樣的吧?還是只有美麗的珍珠如此?

今天下午她便隨大隊飛東京了,我不便去送她飛機,她也不介意,她答應過我這是最後一次,婚後她將永不再拋頭露面。

這樣的應允,出自珍珠的口,那是我的榮幸,她到底是當今數一數二的紅時裝模特兒,打開雜誌,哪一本沒有她的照片與名字。

下班已是下午了,我只覺得天氣悶熱,要趕回珍珠的家去等長途電話,不然她會生氣。沒結婚就成為奴隸了成為一個那麼美麗女人的奴隸,也是值得的。

我淋了浴,洗了頭,換上一條剪短的牛仔褲,坐在露台上看車如流水馬如龍。不知道為什麼,對我來說,黃昏永遠是最最寂寞的,露台的欄杆也永遠是最最寂寞的,車來車往,一邊是白色的車頭燈,另一列是紅色的車尾燈更加落寞。我從來不在露台上欣賞風景。

快點結婚也好,天天有個老婆在身邊嚕嚕嗦嗦,頭昏腦脹之餘,能夠偷生已經不錯了。

有人在我身後開亮了燈,我轉過頭去。

那是珍珠的小表妹,她依牆站著,也穿一條剪短的牛仔褲,只是那條褲子實在短得可怕,腿是細長的,圓型的,結實的,少女的腿,曬得棕色。她的頭髮結成一條辮子,垂在腦後。她看著我。

我也只好看著她。

“我不喜歡這露台上的風景,”她說:“實在太寂寞了。”

我非常吃驚她也有這樣的想法。這個外表這麼野的小女孩子,她懂得什麼叫寂寞?

我倒了一杯威士忌加冰,坐在沙發上喝。

她說:“香港男人都不喝威士忌,你不怕性無能?中國男人天不怕地不怕,最怕性無能,表姊今年三十一歲,你可得當心點。”

我的一日酒嗆在喉頭,差點沒給她這番話嚇得哽死,我的天,這不是小怪物,這是小妖精!

我淡淡的問:“你幾歲?”

“十七歲。”她說。

“你撒謊。”我說:“你才沒有十七歲。”

她揚頭笑,雪白的牙齒一小顆一小顆,雙頓是玫瑰色的,她說:“男人就是這樣,告訴他們十七歲,他們偏要往下猜,告訴他們廿九歲,他們偏要往上猜,永遠不相信女人的年齡,所以女人永遠只好騙著男人。”

好小子劉標!珍珠還沒有這小東西厲害。

“小東西,”我說:“跟未來姊夫說話,要規矩點。”

她把腿擱在茶几上,她說:“姊夫算什麼?姊夫不是一向最疼小姨嗎?有幾個哥哥為親妹子出過力?可是為小姨呀,那可真是五體投地。”

我看著她,“你說這些話是什麼意思?”

“沒啥意思,天氣熱,懶得出去,等傭人開飯吃,你愛聽,就跟我聊聊,我看你也非常無聊,你若不喜歡,那麼請由我自說自話。”

她是這樣放肆,這麼的任性,我一生內碰見過多少女人,就是沒有她這一型的,可是她還不是個女人,但是她身體每一寸都在說:我是女人,我是女人。我忽然變得手足無措了。

她有趣的看著我,從頭看到腳,從腳再看到頭。

“你的頭髮是費爾沙宣剪的?”她問:“你的手帕是彼埃波曼的?你是個律師?你真與一個舞女同居過兩年?”

天呀,叫我怎麼回答?

我咳嗽一聲,想穿衣服出去看一場電影,避開這個小妖怪,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在一個這樣沒有心機的未成年少女身上,我看到了誘惑,一種與性與男女毫無關係的誘惑。我忽然發覺,那是因為她的青春,那是因為我老了,那是因為她有無可抗拒,豔陽一般的青春。

我也年輕過。十六七歲的時候,喜歡過一個比我大五六歲的女孩子,她是教書的,我日日到她褸下去等她下來,她不理睬我,可是我耐心的等著她,終於在一個雨天,我等到了她,在傘下,她看見我渾身若落湯雞般,她也看到了我的青春,她把傘遞過,我趁機吻了她,吻得竟這樣熟練,一點也不像初吻。

看了這個小女孩子,使我想起很久以前的事,很久很久以前,當我也年輕的時候。

天氣是這麼熟。她的身體也這麼熱。

珍珠是完全不一樣的,珍珠的身材是秀氣的,苗條的,她人如其名,就像珍珠,不比這個孩子,有種原始,動物性的味道,要不她吃了人,要不就人獵獲了她,使人想起DH羅倫斯的詩。

“你真的與一優舞女同居過?”她問。

我點點頭。

“兩年?”她不置信:“真的?”

“一年多。”我反問:“為什麼不能是真的?舞女不是人?”

“她養你還是你養她?那年你幾歲?”她直問。

“那年我廿四歲。”

“太幼稚了,廿四歲還做這種事,聽說鬧了很大的風波,連法科也差點不能畢業是不是?那舞女很厲害是不是?你是一時衝動,連真奶於假奶子都分不出,人家還是蓄心跟你搗蛋是不是?”她哈哈大笑。

我生氣了,“這話你是從什麼地方聽來的?你要是說話不斯文一點,我就對你不客氣了。”

“奇怪,生氣了,你做過的事,人家提出來,你就生氣了。天下有這麼怪的事,大人真是難以瞭解。我考試不及格,可不介意人家天天提,明明是不及格嘛。”

我啼笑皆非,“你皮厚!”

她不響,隔了一會兒,她說:“帶我出去喝杯東西,我一定乖,不給你惹麻煩。天這麼熱,夜這麼早,我悶瘋了。”

她真是個妖怪,是的,我也悶瘋了。但是我要等珍珠的電話。我是不是真的愛珍珠?她柔滑的肌膚,略有一點鬆弛的,柔輕的肩膀,美麗的眼波,我應該滿足了,她不吃醋時的風情,吃醋時的狠勁,她這麼重視我。

我要等珍珠的電話。

夜這麼熱這麼長。

這個小女孩子一聲不響的坐在我對面陪我等。她縮在沙發裡,我看著她小小棕色的臉,一張並不細巧,並不特別漂亮的臉,略嫌厚重的嘴唇,太小的年紀,懂得太多。她的臉在燈光下象高更畫的大溪地女郎,但是一雙眼睛卻是圓的,不是狹長的。

電話鈴終於響了。

我馬上去接,東京長途電話。

珍珠只說了幾句話,叫我早點睡,她工作很忙,但是很愉快,海娜慕莉的時裝美極了,然後她溫柔的掛了電話。

我把話筒放下,良久良久不說話。

我對面的人也良久不出聲。

我說:“穿衣服,咱們去喝些東西。”

她馬上笑,跳起來,我們就這麼出去了。

我可以做她的父親。她看上去約十五歲多點,我已是三十五歲了,我真可以做她的父親。

我開車到了郊外的小酒館,我叫威士忌加冰,希望她喝一個雞尾酒,但是她不肯,“我最恨喝混合酒。”非常有型有性格,她情願喝啤酒。

她悄聲對我說:“別擔心,我已不是處女了。”

我沒好氣的低喝:“再胡說我給你吃耳光。”

她不出聲,靠在我身邊。

胸脯是小小的,但是很有彈性,靠在我肩膀上,另有一種感覺。是的,那一年初入法科,把那個舞女帶出來,我們坐在車子裡,她也是這麼靠著我。奇怪,這段往事我早就忘了。怎麼又記了起來?我們在車裡就什麼都做了,她也很年輕,從此跟著我不放,甚至乎自殺,鬧得好大件事,學業為她荒廢了一年,自英國轉到美國去讀,不然她還是要緊釘著我。

那個舞女,當時在我眼中,她是美麗的,我百般的遷就她,因為父母斷絕我的經濟來源,我再讓她回去做,讓客人摸屁股模大腿。

這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應該都忘了,應該只是在珍珠發脾氣時偶而提出來取笑嘲諷的,怎麼在一個夏日悶熱的夜晚,一件件一樁樁都想起來了呢?

那時候年紀輕,喜歡大胸脯細腰身的女人。喜歡妖冶的面孔。現在我喜歡珍珠,一種高貴的氣質,但卻略有一點點脾氣,一點點善解人意。

但是我身邊的小女孩卻處處提醒我是個男人。

我拾起她的小手,她沒有長指甲,沒有戒指。只是一隻小手。她任我握著,大方地,柔輕地。

只是十點半,這彷彿是過不完的。

到了哈佛我遇見一個外國女孩子,費城人,家中有錢,驕傲如一頭孔雀,我們一齊打網球,一局完了,也如此握手,可是我沒有馬上鬆手,晚上我到她宿舍去,她開了門,第二天她的未婚夫來揍我,我瘀青了一隻眼睛達半個月。

現在我握著的手比任河一隻手都要危險,但是我捨不得放鬆。我幾歲了?到九月我便卅六足歲了,叫名三十七。我是老了。抓著一個小女孩子的手,彷彿抓回了一點青春,珍珠唯一不能給我的,也就是這一點。

“我們走吧!”我說。

她聽話的跟我站起來。

我付了賬,走出酒館,聽見有蟲嗚,還有很悶熱。

我們上了車,我燃起了一根菸。

我身邊的小妖精說:“如果你要吻我,那是可以的。”她的聲音成熟得像她今早吃的桃子,蜜水直淌出來。

她的肩膀一如她的表姊,很纖窄。我按熄了香菸。我並沒有吻她,我傾慕的只是她的青春,不是她的肉體,我還沒有鄙劣到那種程度,我有過太多的女人,反而經得起考驗。

我把她擁在懷裡,她的皮膚觸覺像一種綢緞,我靠著她的臉。我微笑說:“我的鬍鬚又長出來了,別害怕。”

然後我放開她。

她有點失望吧,連我都有點失望,以前,以前正如珍珠所說的,只要我有那種慾望,只要是過得去的女人——但現在我是個有名氣有地位的中年人了。荒唐要有個限度,這是我將來的小表妹,我要尊重她。

她說:“據說一張白紙是很具誘惑力的,男人喜歡做第一個染色的人。”

“是嗎?你還是一張白色的紙嗎?”我忍不住諷刺她一句。

這女孩子實在太大膽無忌了。

“你不試,怎麼知道?”

“我不想試,自然會有人來試,據我所知,我比較喜歡有經驗的女人,含蓄一點的。”

她哈哈大笑起來,“點著蠟燭,脈脈含情,手拉手?喝咖啡?我的媽,人都老了,”她忽然很傷感的看著車窗外,“表姊就是這麼老的。”

好了,她現在攻擊她的表姊了。

“表姊小時候比我還要瘋,你知道嗎?”她問。

我冷靜的答:“那我們正好是一對了,別忘了我可以與一個有假奶子的舞女同居兩年。”

她白了我一眼,我開動車子。那個舞女,他們不會明白,當我剛剛認識她,她不是那個樣子的,她長頭髮,穿襯衫與牛仔褲,戴一頂小帽子,晚上是個舞女,但是白天她努力做另外一個人。她與我在夜總會認識,我並不知道她的職業,她的美色吸引了我,當時我的欣賞力就是在那個標準,有什麼辦法呢?在一起兩年,佔我的生命兩年,七百個日子。我們相好過吵過,為她與家庭爭執,她為我自殺,我在她生命中也佔了兩年的日子,真好笑,是吧,真好笑。忘了,都忘了。

真忘得了?為什麼在十二年後的一個夏夜,她的臉龐會清清楚楚出現在我的眼前?她現在也老了吧?從了良?帶她的兩個妹妹出道?這一切與我還有什麼關係?我要想起她?

還有珍珠,第一次看見珍珠,是在一個午餐會上,她穿奶白帶點粉紅的絲綢,她摸著胸前的真珠鏈子,向我微笑,她的皮膚顏色像牛奶一般,美人成熟而尚未遲暮之前有一種形容不出的美,連她自己都在惋惜自己,因此那種神情之溫柔怯弱是說不盡的,我一看,心就說:就是她吧,三十五歲,該成家了,她是見過世面的,她是拿得出來的,一切非常的合理想。

追求女人是很容易的,花與糖果,我對珍珠非常的忠心,連自己都吃驚了,我把我的過去向她傾訴,一開始就視她為終身伴侶,我尊重她,我愛她的一切,她很快感覺到了。認識她之後,我沒有碰過別的女人。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總而言之,我覺得應該在這個時候好好的做一個人了。

我到每一處都帶著珍珠,珍珠也儘可能遷就著我,到了適當的時候,我們提出了婚嫁問題,可以說是最乏味的一次男女關係。

多年之後,我腦中印象最淺的女人、可能是珍珠。

我會記得她那奶油白色的皮膚,那一襲綢衣,但是我們之間沒有眼淚血汗,太平和隨心,沒有轟轟烈烈。

那個舞女,她叫什麼名字?小芳小草小花?

但是我記得她。

我也記得身邊這個小女孩,花了這麼大的勁來引誘我,到底是為了什麼?為了什麼?為了要與她表姊爭一席長短?為了她是一個孩子,做事可以不負責任?

我看著她。

她嘆了一口氣,“我從沒見過像你這麼漂亮的男人,唐。”

“那是因為你年紀還輕,將來你會見到很多。”

“我不認為,唐,我喜歡你沉默的樣子,你在想什麼?可不可以告訴我早?”

“因為你問得很溫柔,我可以告訴你,我在想我過去生命中的女人。如今我要結婚了,不打算再荒唐了,你使我想起過去很多可愛的女人,女人都是可愛的。”

“表姊會妒忌嗎?”她像個大人。

“我不該告訴她那麼多。”我微笑,“她已經知道得太多了。”

“你有過多少個?”她問:“廿個?三十個?四十個?”

我微笑,“我忘了數。不在數目,我不打算創紀錄,我只是想她們是多麼可愛,而我卻這麼疏忽。”

“你是指什麼?”

“我對她們不好。我浪費了她們的青春,我還是可以娶得像你表姊這麼好的妻子,她們卻不知道流落何方,嫁了什麼人,會不會在夢中有時候想起我。”

“男人也記得這些過去的事嗎?”

“男人也是人。女人把自己看得太弱,把男人看得太強,我告訴你,男人記得的事,遠比女人要多。”

“你會記得我?”她問:“我渴望人家記得我。”

“誰忘得了你?”我笑了。

她也滿意的笑了。

那夜回到家中,我把房門重重的下了鎖,我怕這個小女孩子,我怕她會進來嚕嗦我。可是睡到半夜,她在敲門,我故意作聽不見。她太離譜了,這女孩子,非要她父母好好的管管她不可,真是太離譜了,她真的想闖禍?她到底有幾歲?

也有女人這樣來敲過我的房門。我習慣不穿睡衣,但內褲是有的。我記得那個女孩子,長頭髮,馬來亞籍。寒假去瑞士滑雪,回來下飛機,就往我宿舍跑,我在看書,躺在被窩裡,她敲敲房間便進來,還要“噓”一聲,鎖上門,鑽到我被窩來,外頭雪有很深,那年在紐約實習。她又叫什麼名字?第二天早上我們一起去吃早餐,她是一個美麗的女人,家中又開錫礦又開橡膠園子,但是她叫什麼名字?

她們都那麼美麗,我都辜免了她們,送上門來的豔福,我想,只要事後沒有麻煩就好。我辜負了她們,我沒想到芸芸眾生當中,碰見她們,真是一種緣份,我沒有愛她們,即使當時嚷著“愛”,也不過只是為風月情濃,現在我對珍珠不是這樣,我對珍珠是真的下了心。

門越敲越響,終於停止了。

可是我沒想到浴室是兩間房間通用的,她竟然從那裡過來了,穿著極薄的睡衣。

我非常的憤怒。

我冷冷的說:“離開我的睡房,馬上。”

“為什麼?因為我不美麗?”她問。

“因為我尊重你,如果你以為有大把男人陪睡覺的就是美女,你就大錯特錯了,離開這間房間,如果你不走,我走,好不好?”

“唐,我喜歡你。”

“小鬼,我也喜歡你。看,我們要做好幾十年的親戚呢,你別胡攬好不好?回你自己房中,好好的睡,OK?”我幾乎聲淚俱下的哀求她了。

她站在黯黯的燈下,還真有一種誘惑力,她很美,美得很,每個女人都美,但是我想通了一條道理,弱水三千,我只能取一瓢飲。

我的憤怒漸漸平下來,我溫和的說:“天,聽話,回房去。”我解釋:“已所不欲,勿施於人,想想看,廿年之後,你的小表妹跑到你未婚夫房去賴著不走,你會有什麼感想?彆氣你的珍珠姊姊,這次她從東京回來,一定跟你帶了好東西。”

她咬咬指甲,“你非常的愛她,是不是?”她問:“所以你從一個浪子變了一個君子。”

“不是愛,是年紀。我不願意再做這種事了,你不會明白的,將來,將來你會懂。”

“我永遠不會懂。”她說:r但這不是因為我不夠美,對不對?告訴我,我長得美。”

我由衷的說:“你的確很美,而且剛剛開始,如花蕾一般,還起碼要美個十年八年的,何必那麼心急?”

她終於離開了。

我鬆一口氣,連浴室的門也鎖上。

我睡熟了。夏天的夜,開著窗戶,風吹著樹葉,每一下樹葉的搖動,都似一個女人半夜嘆息轉側的聲音,柔輕的手臂搭過來,有時候碰得到我,有時候我躺在別人的臂彎裡。這些嘆息,在一個夏夜裡,忽然我聽到了,以前所聽不到的,現在都聽到了,以前所想不到的,現在都想到了。她們的皮膚都如絲緞一般,我離開她們的時候,她們都流過眼淚,默默的眼淚。

當我說:“我送你回去吧!”或是“你走吧!”她們的眼淚。在麻省與一個女孩子同居三個月,她要嫁我,我不肯娶她,我說:“你走吧!

她哭。眼淚淌了一臉,無聲無息,當時我覺得她毫不瀟灑漂亮,見了男人就要嫁。她跪在我面前,眼淚沒有使我心動,我見過太多的笑臉,太多的眼淚,女人不外是兩個表情。但如果是現在,我會娶她,只單單為那眼淚裡的愛意,但是我把她送走了。

她永遠沒有再回來,百分之九十五碰見一個比我好十倍的丈夫,但是她的眼淚,我記得她有很圓的眼睛,為我織了一件黑色的毛線背心,上面繡著三個英文字:唐。她的眼淚現在都化為珍珠,化為珍珠。

我從來沒想到,我會得欠下這麼多,太多了,太不應該了,憑什麼呢?憑年輕,憑有這種機會,不自愛,也不愛人。然而她們為了愛而原諒我,有些揮一揮衣袖而走了,不帶走一片雲彩。有些留下了無數值得珍惜的東西,都沒有得到珍惜,被我撇下了。

這種內疚,使我下了決心要對珍珠好一輩子。一輩子,說得好聽,我早過了大半輩子了,前面還有多少天?我躺在床上,出著汗,多麼希望珍珠可以在身邊,讓我握著她的手。我會用力地握著她的手,一整夜都不鬆開。

不會像以前,女孩子來碰我的肩膀,我摔開他們,說:“你不知道我打了一天的足球,累死了嗎?”我再也不會。

珍珠的小表妹給我誘惑使我想起了太多。

第二天我回來的時候沒有看見小鬼頭,傭人說她參加舞會了。珍珠電話來了,我說:“我愛你。”她很詫異,我真的愛她,我的良知到卅五歲才出現,有什麼辦法呢?

我並且要堅持去接她。她把班機告訴我了。

我去接珍珠的時候,小鬼頭穿著條破得不能再破的牛仔褲出來,嘴巴嚼口香糖,“表姊是有福氣的。你認為我會嫁到你這麼好的人嗎?”

我苦笑說:“五年前碰見我,我還是個最壞的丈夫,但是現在,現在不一樣,時間才是緣份,不是人,明白嗎?”

她不會明白的。

她更不會明白她給了我那麼多的啟示。

開車到機場,把車停好。

到花店買了三打玫瑰花,我那麼想見珍珠,想得不合情理的。我看到她們這群模特兒出來,鶯鶯燕燕的,跟著一大群記者,訪問的訪問,拍照的拍照。

我老遠就看到了珍珠,她的皮膚永遠是牛奶色的,她不愛曬太陽,她的化妝比別人都淡,身裁比別人都高。

她戴著一頂寬邊細草帽,姿勢美妙的向我這邊走過來,但是卻沒有看到我。

我忽然叫:“珍珠!”

她臉轉過來。

我奔上去,握住她的手。“珍珠。”

“唐,你真的來了?唐,你怎麼啦?”她問。

“我想你。”我說。我額上冒著汗,“我想你。”

她詫異。但是她明白,我們默默的拉著手。

眾模特兒過來取笑,擠眉弄眼,打聽吃喜酒的日子。我挽起珍珠的化妝箱,把她拉出人群。

在車上,她問我:“這幾天你乖不乖?”

“一點也不乖,盡在想別的女人。”我溫和的說。

“唐,生命太短。”她的頭靠在我肩膀上,“能夠愛就要愛,不能夠愛不要辜負別人的愛。”

愛是一個禮盒包,若不能接受,應該原璧奉還。若果可以接受,應該好好保存,為何我要活到第三十六年,才發現這個真理?

“我愛你,珍珠。”我說。

“我相信你,唐,我很幸運,我在你心智成熟的時候遇見了你,”她笑,“現在你經得起誘惑了。”

不不,珍珠,不是誘惑,是良知。是良知,珍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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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彩畫

林璞如整個人象一張水彩畫。

粉紅色的面頰,雪白皮膚,烏黑頭髮,她又愛穿淺色的衣裳:淡藍、蛋黃、白、淺綠,看上去無限悅目養眼,加上她這個人永遠很悠閒文雅,更使人喜歡。

我如娶妻子,一定要取林璞如這樣的女孩子。

但。

但林璞如是我小叔的女朋友。

她對我很好,替我補習,陪我打球,假期有什麼節目,總也忘不了我,永遠記得給我買愛吃的糖果。

但是在她心目中,十六歲的我,永遠是個小孩子,而她,她已經二十六歲。

當然她不知道我心中想些什麼,我再不懂事,也已經十六歲,懂得掩飾某一些不應表露的感情。

她是小叔叔在大學裡低班同學,兩人走了很久,始終沒有進一步談論到婚嫁的問題。

像一切情侶一樣,他們也時時吵架,我總是不幫小叔。

一次我同小叔說:“不如結婚吧,一切難題會得迎刃而解。”

小叔說:“哪裡這麼容易。”

“爺爺不是給了你一幢房子?你們兩個人都有薪水收入,怎麼不能結婚?”

“不知道為什麼,總是興不起結婚的意念,你知道璞如,她一向淡淡的——唉,小明,你是不會明白的,我怎麼會同一個孩子說這些話。”

“我明白,林璞如像一幅水彩畫,淡淡的。”

小叔笑了。

過一會兒他問:“你的小女朋友呢?”

“哪一個?我女朋友很多。”我很坦率的說。

“真是的,青出於藍,比你小叔還厲害。那位叫敏敏的女孩子呢?一大把長髦發的那個。”

“哦,她,隨父母到迪士尼樂園去玩,要過了暑假才回來,從東京就直接到多倫多去。”

“那麼打球打得很好的那個呢?”

“嘉嘉?”我說:“她另有到象。”

“你同誰走?”

“我沒有固定女朋友,”我伸個懶腰,“我不需要固定的女人,嫌煩。”

“譁,”小叔取笑我,“才十六歲多一點哪,思想就這麼靈通,真了不起。”

“現在只要我一個電話,她們就要張羅著打扮,穿最好的衣服,化好妝出來見我,而我所花的不過是兩張電影票與一頓晚飯。”

“真聰明!”小叔哈哈大笑起來,“怎麼我沒有想到。”

我隨即說:“不過璞如姐是不同的。”

“有什麼不同?”小叔反問。

“為她是值得的。”我說。

“你知道什麼?我為她,犧牲得也夠了。差不多八年,兩個人在一起那麼久,生活沉悶得不能形容。”

“沒有她也許更悶?”我問。

“怕就是怕這個。”他苦笑。

“璞如姐真美。”

“嘿,她那種美……”小叔沒有說下去。

小叔語氣酸溜溜的,是,每逢他與璞如姐吵架輸了一仗,就會有這種語氣出現。

我很瞭解的笑。

電話鈴吶,小叔去聽,回來同我說:“找你,小明,你現在應酬繁忙呀。”

我去聽電話,是小詠打來的,她約我:“情緒很緊張,怕測驗成績不如理想,來,一起玩電子遊戲。”

“好,在樓下見。”

小叔百般無聊問:“去哪裡?”

“玩電子遊戲。”我訝異,“你有興趣?”

“我也去,悶得瘋了。”他取過外套,“我請客。”

我們在樓下等齊了小詠一齊出發。

不用問,我也知道小叔跟璞如姐又交惡,現在一定是變得無話可說,而且暫不見面。

我暗暗好笑,小叔說什麼都離不開璞如姐,他幾天不見她,便六神無主,魂不守舍,可是一張嘴死硬死挺,我真有點不明白。

戀愛中的男女,以謀殺自己細胞為樂事。

明知離不了那個人,還要死挺。

我們在遊戲室喧譁的環境內逗留了近兩個小時,那種氣氛的確令人專心一致的與電腦搏鬥,暫時忘記世上一切煩惱。

小叔點著一口煙,雙手不住把動,直落輸了一百個硬幣。以前他是神手,最近生疏了。

我與小詠抿嘴直笑。

就在這個時候,遊戲室出口處出現一團淡紫色,我定睛一看,叫出來,“璞如姐!”

小叔的香菸自嘴角掉下。

美麗的林璞如緩緩走過來,她說:“傭人說你在這裡。”

小叔連忙取外套,“璞如——”

也不向我們道別,便身不由主,跟著女友出去了。

小詠說:“那是一個標緻的女人。”

“是的,長得很美。”我贊說。

“你小叔很愛她吧,看得出來,她一齣現,他的魂魄便立刻歸位。”小詠說。

我苦笑,“戀愛!”

小詠用手撐住頭,“雖然可怕,也想試試,一定很刺激,過癮。”她很嚮往。

“那麼快快愛上我吧!”我笑。

“不是說愛就愛的,往往發生得很突然,像疫症。”

我說:“小說家早就這麼形容過了。”

“可不是恰恰說對了。”小詠也笑。

那天晚上,我問小叔是否與林璞如言歸於好。

他大力吸著煙,“嗯”的一聲。

我又說:“既然不能沒有她,只好遷就一點。”

他用手搔搔頭皮。“沒想到比戒菸還痛苦。”

我笑了。

廿八歲的小叔有時比我更加孩子氣。

當林璞如約我去滑水的時候,我馬上答應了。

我拖著小詠與我同往,但小叔沒有空。

林璞如穿一件時下最流行帶裙邊的一件頭泳衣,直頭髮沾了水更加烏亮動人。

我與她在溫柔的日光下閒談,很自然的說到小叔身上去。

“你們是相愛的。”我說。

“愛有許多種,”她說:“你不會明白的。”

我看她一眼,“比人家大幾歲,就一直說人家愚魯。”

她微笑中帶著苦澀。

“你們兩個,老是給我樂極生悲的感覺,為什麼不互相遷就一下呢?”我說。

“嘖嘖嘖,說話多像個老人家,你的女朋友倒是受得了你。”她取笑我。

我有點難為情,把頭伏在手臂上。

“你們是一對璧人。”我又說。

“別人眼中的幸福是不可靠的,但凡不申訴的當事人,永遠給別人幸福的感覺。”她說。

我說:“幸福根本只是一種感覺。”

“我並不覺得我幸福。”

“會不會是你太貪心?”

“不,我得到的實在不多。”

“小叔並沒有其他的女朋友。”

璞如忽然拍拍我的頭,“你把男女間的事看得太簡單。”她笑。

我看著她,日光把海水的顏色映到她眼睛裡,使我有種暈眩的感覺,我低下頭。

小詠過來,“你們在說什麼?”

小詠的嬰兒臉散發著無限的青春。她蹲在我們身邊,一心一意要聽我們的對白。

我笑說:“我們在說男女間的事。”

小詠說:“啊,宇宙的奧秘。”

“是的,”我說:“大概更要高深莫測。”

璞如姐說:“也不見得,很多人白頭偕老,根本沒有花過什麼勁。”

她不是沒有感慨的。

“璞如姐,別鑽牛角尖,來,我們游出去,看誰遊得最快。”

晚上,小詠的鼻尖與肩膀被太陽曬得紅咚咚,我們在喝咖啡,她問我,小叔與璞如姐之間,到底有什麼問題。

我說不知道。

“我沒問。”

“為什麼不問?”

“因為不禮貌。”

“沒有好奇心?”

“問了人家也不會告訴我。”

“可是我看見你很深入的同她討論問題。”

“是的,很‘深入’地討論很,‘廣泛’的問題。”

“我真服了你,小明,這麼老氣橫秋的。你那璞姐,美是很美,不過怕不長久,快三十了吧?”

“你怎麼說得人家快要與世長辭似的?”

“三十歲?差不多了。”小詠聳聳肩。

“你自己也很快會三十歲!”

“你對璞姐,好得很呵,”小詠向我投來懷疑的一眼,“什麼都要幫著她。”

“是的,我很喜歡她,希望她會成為我的小嬸嬸。”

“有沒有叫你的小叔加倍努力?”

“他省得。”

小詠又再看我一眼。

小叔有沒有加倍加油?他沒有。

他留給自己的時間越來越多。時常約了朋友去打彈子打網球,更組織了一隊旅行團到夏威夷群島去,隊員裡沒有林璞如。

璞姐說是她自己不要去,“那裡什麼都沒有,一片沙灘一個太陽,曬得金星亂冒,回來一面孔不褪色的雀斑,我才不要去。”

小叔並沒有為她留下來,他興致勃勃的要去打龍蝦。

去了十天,回來的時候,身邊貼著個熱女郎。

冒火的身裁,深褐色的皮膚,鮮紅的腫嘴唇,與細長的媚眼。

我吃驚至張大了嘴巴,十秒鐘合不攏嘴。

啊!璞姐怎麼辦?

這個就是小叔的新歡?

我見到小叔時,很不客氣的問他:“林璞如知道你回來了吧?”

“我還沒見過她。”

“怎麼,你們算是完蛋了?”

“咦,你問那麼多幹什麼?”

“我關心她。”

小叔笑,“這樣吧,我把她讓給你,你進行十年計劃,長大了追求她,只可惜屆時她已三十六歲,垂垂老矣。”他大笑。

我呆住,沒想到小叔會說出這麼沒心肝的話來。

“小叔——”

“我們大人的事,你別理太多好不好?”小叔不高興,“我自然有分數,還有,不准你在大人面前多嘴。”

“是。”我說。

他變了,他不是我所知道的小叔。

他一直沒有去找噗姐。

隔了幾個星期,我去了。

璞姐放學,我在校門口等她,截住她。

“是你,小明。”她的聲音很平靜,“好久不見。”

我說:“好嗎?”

“來,我們去喝一杯咖啡,別站在路中央。”她說。

我自然求之不得。

坐下來,她把課本擱在一旁,專注的喝起咖啡來,並沒有說話。

她穿一件白色網孔的襯衣,粉紅色與白色細隔條裙子,烏黑的頭髮,雪白的面孔,整個人略帶愁容,她仍然是我心目中的天使。

“為什麼來找我,有什麼事?”

“想看看你。”

“我已與你小叔分開,你知道嗎?”

“已正式分開?”我問。

她忽然笑,“我們並沒有登報聲明,但是他通知了我,我並不反對。”

“為什麼?為什麼分手?”我很痛心的問。

“因為在一起不快樂,因為天下還有許多男人。”

“可是八年都在一起。”

“緣份總有盡頭的一天。”

“什麼,連你都說這種迷信的話?事在人為而已,我才不相信這些話。”

“那你怎麼解釋以前他非天天見我不可,現在要離開我?”

“也許你們兩個都找到新歡。”

“你以為那個熱女郎是他的新歡?”

“怎麼,難道不是嗎?”

“當然不是。”璞姐說:“那不過是他的過度時期,還有很多會跟著來。”

“你們應該結婚的。”

“小明,你真關心我,我非常感激。”

“璞姐,要是我比現在大十年八年,我一定追求你。”

“什麼?”她一呆。

“你會喜歡我,我生活很有情趣,做人又細心,而且我自問很長情,你說,璞姐,我會不會有機會?”

她大笑,“你這傻孩子,你在說什麼呵?”

“真的,”我非常認真,“要是我今年是三十歲,我一定加把勁,追求你。”

“但你只有十六歲,小明。”她還是笑吟吟。

“其實年齡根本不算一回事,許多年輕男孩子喜歡較為成熟的女人。”

“是嗎?”璞姐拍拍我的手背,“別胡思亂想。”

“我很有分寸,璞姐,你放心,我不過是……說說而已。”

“你想安慰我,是不是?”

“我想看到你快樂。”

“謝謝你,小明,夠了,我很感激。”

“璞姐,答應我,時時同我聯絡,不要因小叔的緣故而疏遠我。”

她點點頭。

看得出並沒有太大的誠意,我暗暗嘆口氣,她有苦水,也不會對牢一個孩子來吐吧,她得好好控制感情,直至找到一個更好的,直至有個可靠的人。

小叔那邊?倒不如一般人想的那麼風流快活,他的夏威夷女郎給他很多麻煩。

她住在他家,什麼都不做,天天就是出去購物吃東西玩耍,家中亂得像狗窩一樣,鐘點女工都吃不消辭了工。

我到小叔那裡去過一次,譁,真受不了,灰塵、垃圾,髒的杯碟,都一天一地,被單、髒衣服都堆在一角,他們兩個人都不理,看上去太不像話。

那個女郎把洗手間都弄得一團糟,到處都是她的破破爛爛化妝品,這裡一支眉筆,那裡一盒碎粉,簡直無立足之地。

而且她有臭狐,用過的毛巾,睡過的枕頭,都一股騷味,受不了,地下全是她梳下來一堆堆的長鬈髮。

我說:“小叔,你這裡快成垃圾崗了。”

“我正在籌錢把她送走。”

“我借給你,我銀行有三萬元,足夠買飛機票有餘了吧!”我自告奮勇。

小叔很苦惱,“真沒想到,外表那麼美的女孩子,會這麼一塌糊塗。”

我含有深意,“內外俱美的女子,不見得沒有的。”

小叔白我一眼。

那位夏威夷女郎,又住了個來月才走。

她請出去那日,小叔找了清潔公司來打掃他的公寓。

事後我再去,小公寓恢復原狀,只是幾株室內植物不復舊觀,本來欣欣向榮,現在奄奄一息。

我縮縮鼻子,還有一股煙味,那女人是抽菸的,而且抽得很兇,地毯上有烙印。

“我們的心中也有烙印。”

小叔把床單什麼都換過了。

我說:“這個教訓可真大,有時候即使有豔福飛來,也得瞧瞧清楚。”

小叔笑,“得了,小祖宗。”

“叫璞姐回來吧!”

“嘿!”

“什麼意思?”

“你真是小孩子,好不天真,她是呼之即來的人嗎?”

“那麼求她。”

“還沒有那麼嚴重。”小叔也抽菸。

“小叔,當心她即時跟了別人。”

“你少嚇我。事情不是沒有可能的,但是她不是一個求得回來的女人,她的心事我最清楚,唉,她。”

“小叔,我與你兩個人一起上門去求她。”

“別神經,現在不流行這一套。喂!你的功課怎麼了?要畢業了吧,升港大還是到美加?你怎麼還有空管這種閒事?”

我只好笑。

小叔又認識了別的女朋友。

他們兩人看情況真的沒有機會破鏡重圓。

小詠說:“有沒有打架?男女分手,到底是怎麼樣的?”

“最好初戀馬上結婚,白頭偕老,我永遠不要知道那是什麼滋味。”

“你這個人!”小詠訝異的問:“你不想吸收人生的經驗?你不想生活更加豐富?”

我搖搖頭。我想要一個簡單平凡的生活。

我又跑到學校門口去等璞姐。

璞姐說:“人家會以為你是我的男朋友。”

我說:“如果可以的話,我天天到這裡來等。”

“小明,別浪費時間。”她說:“功課要緊,而且別惹別人笑。”

“可笑?就因為我比你小十歲?”我惋惜的說:“很多人還說年齡不重要呢。”

她笑,“那些都是自欺欺人的老妖精,他一直說,說得自己入信為止。”

“到我廿六歲的時候,我會再回來追你。”

“那時我快四十,”她裝個鬼臉,“臉皮與頸皮都打摺,你說,你怎麼追我?”

“不會,此刻有許多三十多歲的女人,還是很漂亮的。”

“你開玩笑!”璞姐笑,“放心,十年後我會提醒你今日說過的話。”

我與她並排散步。

她又說:“到你廿六歲的時候,你會遇到一個與你年齡相仿的女郎,你會愛上她。”

我很懷疑,“她會像你嗎?有你這樣的學識,這樣的品味,這樣的容貌。”

她笑,“相信我,小明,像我這樣的女孩子,車載斗量。”

“欺侮我年紀輕輕見識淺?”

我與她真的發展成為一對好朋友。

我始終不知道小叔跟她是怎麼一回事。從頭到尾,她沒有埋怨過一句,也沒有解釋過一句。

我實實在在的佩服她。

週末,她多數有約。

我問:“是男朋友?”

她不作答,只是微笑。我怎麼還問得下去呢。

小詠在申請到加拿大讀書,我幫她許多忙,跟著她跑來跑去。但是因為她是女人,她還是埋怨了,“你幫我,從來不像幫你那璞姐那麼甘心情願。”

“是嗎?”我不肯承認。

“說到璞姐兩字,但見你雙眼發光,滿面孔嚮往,喂,你愛上她了嗎?”

“這已是多年前的事了。”我不再隱瞞。

“她是你的偶像?”小詠問。

“一點不錯,”我說:“偶像。”

“有偶像是不錯的,”小詠說:“千萬別將她當夢中情人就好了。”

我漲紅了面孔,說:“你知道個屁!”

“小明,”她瞠目結舌,“你說話實在太粗俗。”

“誰叫你先氣我。”我說。

“小明,我們別吵架,我就要離開香港了,我們還要做朋友,咱們還得通信,我們別吵。”

“對不起,小詠。”

送走小詠那日,我情緒很低落。

璞姐看出來。“小女朋友去多久?”

“六年。四年拿學士,再兩年拿管理科碩士,她說光是BA簡直找不到工作。”

“現在做孩子也不容易。”

“可不是。”我說:“我看看港大收不收,不然的話,也得溜之大吉,但璞姐,我希望留下來,因為這裡有你。”

“傻氣孩子話。”

我掩著嘴巴笑。

“小明,我們是好友是不是?”

“是。”我略略意外,她有什麼話要說?

“我覺得好朋友應該知道這個消息。”

“什麼消息?”

心碰碰跳起來。

“我要結婚了。”

“什麼?”我待在當地。

結婚?嫁誰?為什麼不等我?為什麼沒有等小叔?

“嫁給什麼人?”

“你們不認識的。”

“是不是好人?”

“不算是壞人。”

“璞姐!這是你的終身大事!”

“你覺得我太過草率了?”

我大力的點頭,我的心碎了,“璞姐,你千萬不可一時衝動。”

“不不,我並不是一時衝動,況且……如今女人的婚姻也不算得是什麼大事了,事業才是一輩子的事,入錯了行,什麼都報銷完蛋。”

“璞姐——”

“我打算介紹他給你認識。”

我問:“你有沒有告訴小叔?”

“沒有。”她說:“還有什麼必要,我們並沒有成為朋友,我們現在是陌生人。”

我低下頭,“你也並沒有等我,我現在正儲蓄金錢,只要再過四年,大學畢業,經濟就可以獨立。”

她大笑起來,像是聽到什麼最好笑的事一樣。

我的自尊心大受創傷。

她舉行婚禮那日,我問小叔去不去觀禮。

“她沒有叫我去。”小叔說。

“她變了很多,”我說:“現在常常無故狂笑,失去以前許多溫柔。”

小叔沉默。

“去不去?”

“在哪裡?”

“聖玫瑰堂十一點正。”

“現在都十點鐘了,還等什麼?”

我們兩叔侄一塊自家中出發。

我們到的時候,新娘還沒有到。

那是一個下雨天,正應如此,如果大太陽就沒有意思了,眼睛都睜不開來,怎麼欣賞一幅圖畫?

林璞如比什麼時候都像一幅水彩畫。

她穿著雪白小小的紗衣,面孔上有適當的化妝,粉紅色緞鞋,配粉紅色的花束,脖子上戴一串珍珠項鍊,美得令人發呆。

我與小叔躲在人群中偷看她。

小叔的雙目潤溼,我知道他傷心了。

八年,他們曾經在一起八年。

我們都沒有去注意那個新郎,想來他也不會有特別之處,他只是一個幸運的人。

正當他們站在牧師前面的時候,我們偷偷離開。

小叔不出聲,一路上用腳踢著石子。

我說:“她離開我們陳家了。”

小叔諷刺的說:“最多另外買一幅畫來裝修陳宅。”

我沒有出聲。

我很懷疑是否能夠找得到更好的水彩畫。

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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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園

我與男朋友分手後,悶得不得了,他們就帶我坐夜總會、酒吧!我並不是太妹,即使太妹也還有寂寞的時候,我坐在眾人當中,聽他們扯談,擺龍門陣,面前放一杯飲料,始終沒有喝醉過,醉了明天還是要起來做人的,又是何苦?所以每次坐得眼困,就打道回府,躺在床上,不入睡,想得太多,入睡之後,夢也太多。

後來我們找到一個小小的酒館,只有七八桌台子,有一個彈琴的人,日日奏出很好的曲子,一個菲律賓女人夜夜把她的怨恨唱出來。我們在那個地方一坐可以好幾個小時,吃完晚飯來,到睡覺的時候走,週末索性坐到打烊,我們不是最好的客人,卻是熱心的客人,這個地方叫玫瑰園。

漸漸我們與老闆熟,也與彈琴的人熟,近半夜人少的時候,我們會說:“祖,把那首歌再奏一次!”祖會微笑,撫起琴鍵,重新的把曲子彈一次。

漸漸他們以為我已經忘記那段不愉快的事,可是大家還是天天來這裡聊天,這一幫人都寂寞。

祖認識我們。祖是一個長得相當漂亮的男人,年輕,廿多歲,當他彈琴的時候,他穿一件襯衫,外加件小背心,不愛穿外套,有時候這件背心是釘亮片的,亮片一閃一閃,似他的眼睛。他的聲音也好,只是他不太喜歡唱。

我們想把祖請過來喝一杯,但是他不肯,有時候我們買一杯啤酒,放在鋼琴旁邊,讓他小息的時候可以拿得到。祖是有點性格的,他不與人客搭訕。

有一日,是我的生日,祖為我奏出“快樂生日”。這其實是我最不快樂的一個生日,事實非常的殘酷,我不好意思說出來,再多的朋友也比不上一個愛人。

我把一小塊蛋糕拿到祖的琴那裡去。

他坐在那裡熟練地彈著琴,微笑地說:“謝謝你。”

我端張高腳凳子去坐在他身邊,我說:“又生日了。”

他問:“你的心情並沒有好一點?”

我詫異的問:“你幾時看出我心情不好?”

“我當然看得出。”他還是微笑,“女孩子開心的時候都會刻意打扮,除非失意,像你,你不大換衣服,今天生日,還是牛仔褲。”

我聳聳肩。

“來,我為你唱一首歌,你喜歡什麼?”

我說:“謝謝你,我不懂音樂,這支歌暫時寄在你那裡再說。”我搖搖頭。

“年紀輕總是有希望的,我覺得你要振作起來。”

“祖,”我無可奈何地笑,“你說話怎麼像個老頭?”

他但笑不語,手指滑過去,一首動聽的歌又出來了。

我坐在他旁邊喝完一杯啤酒,才回到原來的位置去,這是我和祖第一次交談。祖在玫瑰園一個星期彈七天琴,很少有告假的時候。有人問他為什麼不休息,他微笑的說:“我沒地方好去,樂得多賺一天線。”難道他也是個寂寞的人?

回來還是睡不著,想到去年生日,我穿著一條漂亮的裙子,站在愛人身邊,一齊切大蛋糕。那時候我最喜歡看結婚禮服的樣子,一副準新娘的樣子,所以人的事真是不能說的。

我在房間走來走去,獨自抽著煙,這些日子竟沒有把失戀症治好,十分低能。最後很失意地睡著,久久不能甘心,那種感覺像小孩子到嘴的甜食又飛了,生氣、失望、沮喪、傷心,人家說起碼要三兩年才可以忘記,天呵三兩年,這一次戀愛已經浪費掉三年,再三年一個女孩子到底有幾個三年?誰還敢再接觸到男人,一個女人活一百歲,也只有二十到卅歲這十年是值錢的,我怎麼辦,怎麼辦。

我不想被人看出我的心情,所以開始稍微注意衣飾,可是穿給什麼人欣賞?普通的朋友是不會注意這種細節的,不比以前,即使換一副新耳環,也可以得到讚美。

我隨他們到玫瑰園,叫了飲料,我們這群的發言人說天天這樣來,實在很花費,以後最好是一星期改為來三次,甚至兩次,我愉快地第一個表示贊成,因為他們當初來這種地方泡,也是為了我。

他們偷偷的看我一眼,他們只是朋友,他們比較粗心,一個人除非心中有愛情,否則眼睛不會看得到細膩的東西。他們以為我已經恢復過來了。

那日我們跟祖說明這事,祖聳聳肩,表示無可奈河,他仍然微笑著。

我忍不住問:“祖,你白天做什麼?白天你又不用彈琴。”

他笑答:“跟雙面人一樣,白天我是另外一個人。”

我們都覺得祖真是很可愛的。

祖向我點點頭,他說:“你穿白色十分好看,我喜歡你這樣打扮。”

這時候菲律賓的女歌手在唱:

“如果你愛我讓我知道,

如果你不愛我讓我走。”

我向祖笑笑,我的笑其實不成笑容,太多的苦澀,像一個受重傷的人的呻吟,甚至是我也不好意思再逗留在他的面前,我們很快的走了。

其實就算天天來這玫瑰園喝一杯啤酒,也花不掉多少錢,但是大家都沒有興趣,大家都厭了。

沒過多久,消息傳來,說他很快找到新的伴侶。我的情緒變得非常壞,這樣的不經意,一個女朋友緊跟著另外一個,或者對於一些人來說是可能的,或者這些日子來我根本不認識他。

我到玫瑰園去,這次只我一個人,我不再在朋友面前爭一口氣,裝出輕鬆的樣子,是以當女侍送來啤酒的時候,我哭了。很久沒有哭,眼淚流下來的時候有種異樣的感覺,特別的涼,胸口像是被人強力的打擊了一下,難過得火燒似的,要裂開來,我忍不住彎下腰。

琴沒有停止,我抬起頭,祖坐在我對面,那個菲律賓女子在自彈自唱。我連忙用手指抹去眼淚。

祖說:“真是奇怪,多少人為愛情受傷。”他的聲音非常的溫柔。

“你怎麼知道?”

“太明顯了,一個象你這樣的女孩子,除了愛情,還有什麼可以使你流淚?”他溫和的說:“你的生命中不會再有什麼樣的打擊。”

我低著頭,不作聲。

“他一定是個心腸非常硬的男人。”

“我不知道。”我說。

“你要不要聽我唱歌?”祖問。他真是個好人。

“不,謝謝你,改天吧!我說:“我聽不進去。”

“我明白。”他說:“我很明白。”

“祖,”我問:“做人有什麼意思呢?雖然我們可以活六七十年,但是一切得在年輕時發展:學業、事業、愛情、婚姻,我覺得壓力太大,我受不了。”

“不要心煩,什麼事情都要慢慢來,你先坐一會兒,我過去工作了。”他走開之前在我肩膀上拍一拍。

我沒有等,我喝完啤酒就離開,祖是不會介意的。

過沒多久,家長髮言了,他們把我圍在當中,像開會一樣,不主張我夜夜上街“冶遊”。一個女人是一個女人,我們家沒有壞人,更不容許有越規的女人,一個女人失意時候可以上吊,可以痛哭,但是不可以晚上在街上亂逛,我做錯了。我們家裡每個人都小有成就,大家都小心謹慎的做人,互相敬重,我們家,什麼都上軌道,一是一,二是二,念文科的全往英國跑,念理科的全往美國走,丁是丁,卯是卯,看電視不看歌唱節目。可是怎麼也有我這麼不爭氣的一份子?

我非常安份的退一步,承認天天去小酒館坐是錯誤。一個受過正統更好教育的女子,行為舉止要理智漂亮,即使吐血,要回來鎖上門,躲在無人之處吐。

我有一段日子不上玫瑰園,沒有理由要去。我們一家都非常的健康活潑,感情生活講究平穩,不求奇峰突出。我每天依然打扮得整整齊齊的去工作,可是晚上覺得非常寂寞,彷彿一下子失去了依靠,像站不住,在黑暗的房間這樣絕望,不知道何時何日又照進來一絲金光。

我知道祖絕對不是我心目中的金光,他是一個好人,他甚至不是一個朋友,我是個驕傲的人,面孔上表現得十分民主可親,但內心不是那一回事,男朋友第一要拿得出去,各人的環境與生活背境不一樣,其他女孩子的王子對我來說不過是平凡得極之普通的一個人,他們在他們環境裡應付自若,走到我的世界來算是什麼?她們的幸福不是我的幸福,我不與他們爭執是因為沒有必要,他們不懂得我,他們沒有必要一定得懂我。自小活在有頭有臉的人群裡,單具有一個名字是不夠用的,我不能允許人家問我的男朋友:他是誰?我可以沒有男朋友,但是不能有一個普通的男朋友。我的習慣是這樣,四周圍的人習慣也這樣,除非我打算結婚,與丈夫躲在世界某一個角落裡,永不出現,這樣的機會不是沒有,但是我自問不會甘心,不甘心也就是不快樂。

但是在玫瑰園裡我得到一份安靜,聽祖在一個角落彈琴,通俗的歌一首首的出來,絕對是種喜悅。

一個星期六,我到玫瑰園裡去,他正在彈“情人的眼淚”,我一聽就認了出來,這是一首動聽的歌,祖彈得非常流麗。他見到我,馬上笑一笑,示意我到他身邊去。我坐在他身邊,抽香菸、喝啤酒,向他點點頭,微笑。

他看著我,手指未曾停下來。“你很久不來了。”他說。

我不便向他解釋,只是微笑。

他穿著一件黑緞子小背心,不曉得是什麼古老衣裙改的,上面繡滿了彩色的花。

我說:“清朝年間,一個貝勒重病,親王不肯去看兒子,說他活該,直到他垂死,那父親才勉強的去了,一進房門,看見他身上蓋著黑袍子,上面繡滿花與蝴蝶,做老子的很傷了心,一言不發回頭就走。”

祖笑,“你怎麼會曉得這種故事?”

“書裡看來的。”我聳聳肩。

他點點頭。“你心情好多了?”

“並不好,而且害怕,害怕到老,病得昏沉,還是寂寞的一個人。”

“你想得太多太遠太精密了。”祖說。

我笑,有點不好意思,他說得很對,生命,我對生命這麼悲觀,一點點的事馬上失去希望。

“你是一個被寵壞的人,是不是?”祖說:“家庭背景那麼好,富有,教養是上等的,從小什麼都不必愁,這次在感情上最大的打擊是下不了台,傷了自尊心,沒面子,猜得對不對?”

我說:“不是這樣,我的確是愛過他的。”

“他為什麼肯放棄你?”祖問:“有什麼困難?”

“他不高興我,他不愛我。其他的因素很多,最主要是不愛我,其他都是籍口。”

“你真是這麼洞察世情。”祖笑說。

我點點頭,“這是我的缺點,我喜歡把事清算個清楚,從來不編故事來做夢,我很驕傲,不允許自己活得糊塗。”

祖看著我。“你十分難得。”

“謝謝你。”我也笑。

“你家人與你一般的驕傲?”祖停止琴聲。

“豈止一般!”我說。

菲律賓歌女坐下來續彈。我與祖坐到一張雙座位的沙發上。

祖問:“你到玫瑰園來,他們反對?”

我不響。

“一定反對了。”他微笑,“看到你與個洋琴鬼說話,他們會怎麼說?”

我連忙說:“祖,我們只是驕傲,我們不惡劣。”

“你不像那種反叛家庭的千金小姐。”祖笑,“那種女孩子大概是在小說中才出現的。”

我說:“那是寫小說的人想瘋了,巴不得有個千金小姐私奔出來陪他去吃苦。我不是千金小姐,可是我愛家,家這麼舒服,為我做過那麼多,我想不出有任何理由要反叛他們,他們是對的,永遠對的。我受過教育不能讓我荒唐。

祖詫異的說:“你這麼的自負!”

“是的。”我溫和的說:“祖,我們說別的事。”

他側著頭不響。

我看著他。是的,祖是好人,再好我不會找他做我的男朋友,人家問他做什麼,我只能說“在玫瑰園彈琴”,不可能,人家要笑的,我不在乎人家笑什麼說什麼,但是我自己都會笑自己:看,你讀了那麼久的書,這樣優秀家庭出身的人,長得還不壞,怎麼跟一個彈琴的人在一起?我自己就先覺得墮落了,怎麼還活得下去?感情不是犧牲,感情是互相欣賞,教育水準生活背景不一樣的人決不能夠互相欣賞。做朋友我不介意,怎麼樣的人,只要不太過份,都可以成為朋友。男女之間不一樣,我可以錯,但不可以墮落。絕不可以。

祖說:“我高興認得你,你的態度不一定對,可是……我們說別的。你沒告訴我,你喜歡誰的歌。”

“好的都喜歡。歌的好壞容易分辨,跟小說一樣。”

他笑著搖搖頭。

我馬上說:“你不喜歡我,因為我自負。”

“不,”他溫柔的說:“我喜歡你。”

那日我走回家去,夜深得受不了,我這個寂寞是有代價的,我的自尊比什麼都要緊。

我過著四平八穩的日子,內心要炸開來,表面上得裝得很好。我渴望到玫瑰園去,希望聽到祖瞭解的聲音,奇怪我竟把這麼多事告訴他,從來沒有的事。

到於祖我是放心的,高興的時候我說高興,沮喪的時候他看得出來,他永遠瞭解,他的人格簡直非常高尚。就是他的衣服也十分文雅,根本不像個在夜總會唱歌的人。

我沒有每天去玫瑰園,可是我知道有事可以去告訴祖,在祖面前我一次比一次單純,像個小孩子恢復了天真。我常常去。

我問:“祖,你快樂嗎?”

祖說:“是的,我快樂。”

“真的?”我不相信,“怎麼可以快樂?”

“滿足。”他說:“知足常樂。”

“亂說!”我笑:“別來這一套。”

“真的。我一天睡六小時,儘量早起,練鋼琴、玩結他、吃午飯,下午帶弟妹到公園走走,或是看電影,雖然我在晚上工作,但是我努力生活正常。任何圈子裡都有壞人,我承認在這種地方工作的人要比大學裡複雜,但是……”他聳聳肩,笑了。笑得那麼漂亮,純真得極可愛的。

我很羨慕他這一份誠意,我問:“你有女朋友嗎?”

他搖搖頭,“寧缺母濫。”

這可說到我心坎裡去。“你不喜歡歌女?”

“歌女也有好的,我只是沒碰到適合的人。”他說。

“你不寂寞?寂寞沒使你後悔?寂寞沒使你哭泣?”

我把頭枕在他鋼琴上,很低聲的問,我知道在問的是一個秘密。

他說:“有,每一個人都會有。做人是不是?每個人都會心碎,眼淚太普通,就像笑,不笑是不行的。”

他多麼樂觀。我說話很放肆,他並沒有被得罪,他是個了不起大方的人,不記人過。這樣的人應該把他列為朋友。

所以我說:“祖,你真優秀,我真高興我可以來玫瑰園與你說話。”

他微笑,有意無意,又彈出一首歌。

他使我溫柔。

我想我們確實是老朋友。

我有一個禮拜沒有去玫瑰園,忙著辦一件事,再去的時候,祖不在。我以為他走開一些時候,可是等半小時他也沒回來,我覺得緊張,問那個菲律賓女子。

她眨眨眼,問:“你是祖的女朋友?”

我馬上沉下臉,她怎麼可以這樣問,亂開玩笑,當然我不是,她應該看得出我不是,我要是那麼容易找到男朋友,還用來找祖說話?

我說:“我只是祖的朋友,他請假?”

“他病了。”

“重要嗎?”

“你可以去看他,我把他的地址給你。”

“不要了。我隔幾天再來。”我說。

我怎麼可以上門去看他?他不會是重病,只是傷風,我想。

隔三天我再去玫瑰園,他還沒回來。我想念他的琴聲,他的小背心,他眼睛閃爍的笑容。我一直奇怪他發生了什麼。玫瑰園沒有他就不似玫瑰園。

我考慮很久。我該不該問祖的地址?如果不打算去探訪他,就不必多此一舉,那菲律賓的女人一定會說一些奇奇怪怪的話,以後我來玫瑰園太不方便,他們會背後鬼鬼祟祟的造謠。划不來。

但祖對我這麼好。他忍受我的驕傲,他這麼和氣。他永遠有耐心陪我說話,現在他生病,我絕對應該去看他一次,即使家人知道後失望——家人會怎麼想?我去祖的家,祖是在玫瑰園彈琴的,玫瑰園是一個酒館。

我考慮很久,然後再去問祖的地址。

因為我的態度非常友善,所以那歌女毫不留難,把祖的地址說了給我聽。

我踏出玫瑰園,叫一部街車,往祖的家駛去,找到他住的那層屋宇,我放下一半的心,他住的地方相當整潔,但是站在他的門口,我又猶疑起來,我這次來是否恰當?他畢竟是個……在夜總會工作的人。

想了良久,我才把手指按上他的門鈴。

他應聲來開門,穿一件白襯衫,一條牛仔褲,身體健康,毫無病容,我十分驚奇,他見到我站在門口,詫異得張大了嘴。

我們倆對立在門口很久,我忽然之間明白,我來看祖不是因為祖病了,而是因為我想念他,我有點不好意思,難道我真的會想念他?

我問:“不是說你病了?你怎麼沒有病?”

他衝口而出,“你怎麼會來的?請進來。”

他一個人住,屋子收拾得很乾淨,他請我坐下。他替我準備茶與點心。

他說:“我沒有生病,說當然是那麼說,不然經理不會讓我請假,我這幾天晚上在準備功課,投考理工學院。”

“真的?太好了。”我十分意外,沒想到他有這種上進心。

祖微笑,“好嗎?就算理工學院畢業,也還差得遠,你不會喜歡一個這樣區區土學校出來的人。”

我很尷尬,“祖,你怎麼這樣刻薄?這就變得不像你了,你全誤會了,我很替你高興。”

“對不起。”祖說:“是我過份。”

“我很關心你,”我說:“許多天見不到你——所以我來看你,客氣點好不好?”我笑著。

“今天考完,休息一下,明天回去彈琴。”他恢復溫和,用手裝個彈琴的姿態。

本來我想問他考了哪一科,後來見他不願多說,也懶得問,理工學院便是理工學院,祖說得對,即使畢業不過如此。

在黃昏祖與夜裡不一樣,他的膚色很健康,人也很精神,年紀輕輕的一個人,是怎麼會誤墮風塵,跑到夜總會去工作的?真是不可思議。但是說也奇怪,在玫瑰園我見到他,總是很自然的,現在就有一點陌生。

我問:“你不與家人住嗎?”

“弟弟妹妹有時候來,那小房間是為他們準備的,他們寄宿讀書,我們沒有父母。”祖說。

我喜歡這層小房子,彷彿可以坐下來聊很久,是祖的關係,他使客人覺得舒服,與祖在一起,是沒有猜忌的,他對任何人都像兄弟姊妹一樣”他有一顆善良的心,忽然之間我希望他是我的兄弟,我可以把一切心事,從頭到尾的告訴他,因此我看牢他。

“你快樂得多了。”祖說:“不再哭泣?”

“潑翻的牛奶,哭也沒用。”嘴裡雖然這麼說,心裡還是隱隱作痛。

“時間可以治療一切傷痕。”祖微笑。

除了無聊,無聊隨著時日增加。我沒說出來。我不懂得消磨時間,每過一天,我就害怕一倍,時間越過越少,一天消失之後,生命就短一天,可憐的是誰也抓不住時日。每日早晨太陽昇起,我就害怕,直到黃昏,大勢已去,一顆心又定下來。想太多是沒有用的,做人不能想太多。

只有見到祖的時候,他笑裡的溫暖使我安全。他的家很快變成玫瑰園一般舒適。怎麼會呢?怎麼會是他?我不明白的看著他,他不過是個普通人。

“來,”祖說:“我跟你再添點飲料,我們可以去看一場電影,我會打電話告訴老闆,病還沒有好。你要不要與我出去?”

我想一想。回家?沒事做。閒著也是閒著,倒不如跟祖出去跑跑。真可恥,我不該這麼想,祖什麼時候都是一個好伴,與他在一起很高興。

祖看著我笑,“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回家也沒事做,所以不如跟我出去逛逛,對不對?”

我的臉馬上紅了,“你煩不煩?”我高聲說:“太聰明瞭。”

祖笑,“你還是天真的,世故成熟下的天真,特別難能可貴。”

我與他出去看電影,電影院碰見了親戚,他們以關懷好奇的眼光去看看祖,我十分勉強的介紹:“這是祖。”然後坐到戲院裡,心不在焉的看完一場戲。這世界就是那麼小,在哪裡都會碰到些莫名其妙的人。祖並不是他們想像之中的那樣,他不是我的男朋友。

可是年輕男女走在一起,就有那個嫌疑,叫我怎麼解釋?祖,你為什麼沒有高貴一點的身份?為什麼?

電影散場,我結結巴巴的謝過祖,要回家。

祖以清澈的眼睛看著我,他說:“你覺得丟臉是不是?剛才在親戚面前,你介紹得那麼不自然,是因為我原本沒有資格與你走在一起?我只是個樂師,你是千金小姐,在平時我連替你拉車門的資格都沒有,不過因為你現在寂寞,所以委屈的抬舉我,你是這種想法,對不對?這不是朋友之道呢,我很抱歉我的身份卑下,配你不起,我可做夢也沒有想到要你自公主的地位降到地上來遷就我,我送你回家,以後你要很有教養的,只跟你身份相仿的人在一起,千萬不要作越軌行動。”

我呆住了,他的聲音那麼平靜,他說的話卻像雷霆般的有力,那真是好人祖嗎?

他替我叫好一輛車子,我麻木的坐進車子裡,車子開動,然後到家。我不氣憤,也不傷心。

家人看見我,笑問:“看完電影就回來?這麼早?”消息傳得像打電報一般的快。

他們那麼相信我,我卻跑去找祖這樣的人,還被他罵一頓。可是祖說的都是事實,他一句也沒說錯,我就是那麼勢利,那麼可惡,我不配他的忠貞、純潔、坦誠,他有可貴的人格,但是我怎麼向人解釋,一個樂師也有高貴的人格?我需不需要向人解釋?我到底是為什麼活著?為面子?為虛名頭?

家裡關心我,他們說:“出去玩玩也是好的,只要是正當娛樂,家人要你高興,可是也不想你太放縱,悶在家中久了,到底也不好。”

我一連幾天都坐在家中與自己爭戰。祖錯了。我驕傲,我自負,我要面子,這些都說得劉,可是我去找他,那是為了我想見他,與他在一起,是一種享受,斷斷不是為寂寞,我不是惡劣的人,不懂利用人,這一點他不應該誤解我,為了寂寞,什麼樣的人都可以作伴嗎?祖太看低自己,祖不應該這樣。我那天去看他,的確是為關心他。

我坐在家中好幾天不動。

他一定又回到玫瑰園演唱。他的生活是豐富的,比起他,我是個不折不扣的窮人。他活在他的環境中,他懂得控制生活,不是被生活控制他,他活在光明的一面,樂觀的、清明的,這麼講道理,沒有人比他更理智更公道了。

我有點為他驕傲,我很高興認識他,我一點也沒有生氣,一點也沒有。

認清楚他,認清楚自己,我終於又到玫瑰園去。

我一走進去,便看見祖坐在那鋼琴面前,揹著我,在那裡彈琴。我靜靜的坐在不引人注意的位於上,叫一杯啤酒。那菲律賓女子看見了我,向我眨眨眼,順路走過來。

她說:“你來啦?真高興看見你。”

我微笑地點點頭。

她說:“過去吧,還等什麼?日子過一天少一天,他在等你呢,等了好幾天了。”

我猶疑一刻,終於站起來,緩緩走到他身邊。

祖抬起頭,見是我,微微有點驚訝,眼睛裡充滿歡樂,向我點點頭。

我說:“祖,記得我生日那天?你答應為我唱一首歌,我一直說寄在你那裡。現在方便唱嗎?”

他高興的問:“你要聽什麼?”

我笑說:“你想到什麼就什麼。”

他一怔,笑問:“要不要坐在我身邊?”

菲律賓朋友為我端來了椅子。

祖開始唱:“假如你愛我讓我知道,如果你不愛我讓我走……”

他聲音很好,有種特殊的悅耳,我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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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與女朋友

露是我的一半妹妹,那意思是說,我們同母異父。我們很接近,雖然冠著不同的姓字,雖然我比她大七年。

露是個很漂亮的女孩子,在夏天,她穿白色,白色寬身襯衫,白色摺裙,九十多度天氣,一臉都是汗,頭髮貼在臉上脖子上,薄薄的料子貼在背上,一種驚心動魄的熱帶風倩。

她長大得很快。

從小女孩到少女,到一個成熟的年輕女人,才不過短短十年,她今年廿六歲。作為一個女人,廿六歲是正正成熟的時候,可是她的嘴唇她的眼睛有一股孩子氣的倔強,使她看起束比實際年齡小得多。

兩個夏天之前回來香港,她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律師樓裡做見習,讀了好幾年法律,略略派上用場,很多時候,看見她拿著白色的帆布鑲皮公事包進出寫字樓。

她是這麼時派。

我愛她。

一日下午,在中環,我去綢緞行買料子做旗袍,出來的時候,老遠看著一個女孩子迎面走來,白衣白裙,揚揚灑灑,步伐神氣而寬大,手中捧著一隻藍白花瓶,瓶中插著兩打以上的淺藍色康乃馨。

我像其他的路人盯著她看,喜悅傳上心頭,這不是露嗎?

“露!”我叫她。

她住腳,笑,退到一角。

“露,到什麼地方去?”我問:“捧著的是什麼?”

“花,”她笑。

“我知道是花,”我嘖嘖地,“什麼事?連瓶帶花的,送人還是自用?”

“送人。”她微笑。

“有人生日?”

“沒有人生日。”

“慶祝?”

“沒事。”她聳聳肩。

我詫異,“無端白事送什麼花?”

她說:“高興,高興送。”她揚起一道眉。

我搖搖頭,“好吧,你走吧!”我說:“有空打電話來。”

她捧著花走了。

過幾日看見露,她燙了頭髮。

她的直髮怎麼了?直髮有什麼不好?

露的直髮一直是漂亮動人的,我實在喜歡。燙了頭髮她看上去更小,一隻鬈毛小狗般。

她的神色恍惚,心不在焉地微笑,迷茫的美。女人只有在戀愛的時候是這樣的,但是露回來以後沒有男朋友,在外國的時候,我們不知道她的動向,如果她不說,我們是不知道的。

音樂會的時候在停車場看到她,她坐在一輛費拉里狄若裡。黑色的車子,她穿著白色的裙子。

我把車子駛過她身邊,我說:“露,”

她微笑。

“開車的人呢?”我問。

“走開了。”她說。

“新朋友?”我擠眉弄眼。

她笑了。

我把車子開走了。

在音樂會中我到處找露,想看看她是跟誰在一起。但是我沒找到她。

我小時候也喜歡過開狄若的男孩子,我認為露這個朋友的趣味很好,黑色的跑車、永遠比紅色黃色更具誘惑力,一種邪惡的神氣。

我奇怪他是誰,一定是不平凡的,目前城中還有什麼特別的人呢?

這地方這麼小,誰是誰簡直一目瞭然,什麼新鮮的事都瞞不過大家的眼睛。

我遲早會見到他的。

到目前為止,我有下列資料:

露送花給他。

他開一部黑色的跑車。

露的神情表現,她很喜歡他。

露是一個驕傲的女孩子,而且不見得合群,很多時間她留在公寓中閱讀,看電視,或是獨自去看場電影,聽音樂,逛街。

她的生活很寂寞,工作佔了她大部份時間,她不像太喜歡律師樓的工作,她說:“不是我想像中的。”但是她需要這份薪水來換取自由。

有一次她問:“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為了自由去賺錢,可是為了賺錢又喪失自由。”

但很多時間她是非常愉快的,尤其是在發薪水的時候,她會買許多不實惠的東西,隨時隨地送給朋友,從一瓶不知年干邑到一隻金袋錶。月終沒錢的時候連吃一星期餛飩麵。

我很想知道露的男朋友是個什麼人物。

年輕的律師?

終於露來了。

她跟我說:“我在戀愛。”開門見山。

“太好了——”我揚起眉毛。

她靜默地坐在沙發上。

“你看上去很痛苦,”我笑,“他們說真愛是痛苦與快樂相等的,看樣子是真的呢!”

她看我一眼,不出聲?

“怎麼了?”我問。

“我喝一杯血腥瑪麗好嗎?”她問。

“幾時學會買醉的?”我問。

“問題解決不了的時候。”她說。

我攤攤手,“你有什麼煩惱,露?年輕貌美,有本事,獨立!世界是你的!”我嚷,“你的煩惱是今年不能去看巴黎,是不是?”

“香菸在什麼地方?”

我把香菸與打火機遞給她。

她慢慢吸進一口,慢慢噴出來。

“你沒什麼事吧?”我好奇的問。

“我知道我在戀愛.我愛上了一個人。”

“這不難知道,你的症候如何?”我問。

“我渴望見到他,在人群中想念他,他笑我高興,他板起臉我不寬暢,我想討好他,為他做事,有時候我妒恨他,有時矛盾的想,他永遠不會選中我。”

“夠了,徵象完全符合,你已愛上了他,換句話說,你對他的感情是強烈的,與眾不同。”

“是。”

“請他來吃飯吧!”

“我不能夠。”

“為什麼?他對你好不好?”我問。

“好,好得很。”

“請他來聚聚呀。”我說。

露看著我,臉上露出非常特殊的神色——

“問題是,他是一個女孩子。”

我的手在半空中揮舞,忽然停止。

我手停口呆。“上帝!”

“是的。”露說。

“露!”

“對不起。”

我說:“這不行的呀,露,你不是真的吧?”

“我已經告訴你了。”她坐在沙發上,皺起眉頭,一臉的煩惱。

“你自己是女人,怎麼可以愛上一個女人?”我瞪大眼睛,嘴裡冒著水,“我知道你是一個脫俗的人,但是我們不能違反自然,你明白嗎?”

“我明白。”露說:“我不是村婦,我是一個見習律師。”

“露,你應該當心!”

“我不能控制。”她憤怒的說:“愛難道是罪惡?”

我問:“難道你的花是送給她的?”

“是。”

“她開車送你去音樂會?”

“是。”

“你一直在約會她?”

“是。”

“你們一起做些什麼?”我駭然問。

“天!”露吼叫起來,“骯髒的心!”

我的聲音也提高,“露!你太過份了。”

“我沒有錯!”

“社會不會原諒你。”

“那個下流社會可以去地獄!我並不血腥關心,”她指著胸口,大聲說:“我要自己快樂!你認為一個女人可以關在一間公寓裡多久?”

“那麼去找一個男人!”我的手刮打她的臉。

露一手把空酒杯掃在地上,她悽苦地發怒了,“然後社會就原諒我了?”

“對不起露。”我震驚,“露——”

“你不明白,是不是?”

“她是誰?”

“她是誰不要緊,要緊的是我在她身上看到別人沒有的優點。”

“是的,女人可以互相愛惜,但是你不能把她當男人,你不能佔有她,你不能與她出雙入對,你不能。”

她捧著頭,看著我。

“女人不能與女人戀愛。”我說。

她還是瞪著我,眼睛裡全是倔強。

“把整件事忘掉好嗎?”我懇求露。

“我不要忘記。”露說:“我很快樂。”

“你看上去並不很快樂,”我說。

“我愛她。”

“如果你愛她,也替她想一想,如果只是一時衝動,多麼不值得,你們也得想想將來。”

“值得與不值得!”露說:“你們只知道這樣衡量事情,值與不值,完了。”

我坐下來,忽然發覺自己一頭一腦都是汗,像一個噩夢,整個人昏昏沉沉的。

露是我的妹妹,無論如同,她是我的妹妹。

露並沒有哭,她只是坐在那裡,一臉煩惱,臉上吃了一記耳光,清清楚楚,紅了五條手指印。

電話鈴響了,我拿起聽筒。

“請問露在嗎?”一個女孩子的聲音。

“你是誰?”我不是沒有火氣的,並且很懷疑就是這個人。

“說是陽明找她。”她禮貌地說。

我說:“有人找你。”把話筒遞給她。

她接過電話。

露低聲地:“說了……是的,跟預料一樣,很氣。不不,沒有難為我,我姊姊不是那樣的人。但我們怎麼辦呢?”露的眼淚到這個時候才滾下來,“我沒有哭,我很好。”

我已經氣炸了肺,這種事發生在不相干的人身上,聽聽蠻好,當故事傳,真正輪到自己的妹妹,恨不得把她扼死。

露拿著話筒,一往情深的樣子,完全像是與情人在通話,淌眼抹淚。

我忍不住大喝一聲,“放下電話,這是我的家,要說到外邊說去!劍橋的法科學生做這麼不要臉的事!”

露猶疑一刻,她對我說:“她要跟你說話。”

“誰?”

“陽明。”

“她有膽子跟我說話?”我震驚,好!我聽聽看,我服貼了,她有種!

我取過電話。這陽明的聲音是清晰明亮的。

“姊姊?”她這樣稱呼我。

我冷冷的說:“我不是你的姊姊,我是露的姊姊,我請求你離開露,她還有下半輩子的幸福要顧及,你不能引誘她,去找別的犧牲者吧!”

“我很愛她。”

“你使我嘔吐。”我說。

“真的有那麼嚴重?”陽明淺笑,“並不是你想像的,你看HUSTLER雜誌太多了!”

“你膽敢侮辱我,”我怒火中燒,“你如果不離開露,你走著瞧。”

露在一旁說:“我不會離開她。”

“上帝基督!”我說:“我要擲電話了。”

那邊很恆靜的說,“我們都是成年人——”

“你幾歲?”我忍氣問。

“廿四。”

我呆住,沒想到她更年輕。

“你是幹什麼的?”我又問。

“我是電影演員。”

我的血一下子衝到頭上。“你不可能是林陽明!”我說。

“我是的。”她說。

“對不起,我要掛電話,我不能再忍受了!”我放下話筒。

我瞪著露,“她不是林陽明。”

“她是的。”

“但是她有全世界的一切!你們到底誰先把誰往這條路上帶?”

露不回答,她到浴室去洗臉。

我趕上去,“露,你可以隨時找到你喜歡的男人——”

“我有事,我要先走一步。”她說:“對不起,姊姊,”她在我額前親一下。

“你別走!”我說:“露!”

她轉頭,她一臉的懇切:“姊姊,我這一生人,什麼也不如意,爸爸離開我太早,我沒有足夠的愛。我的工作崗位不理想,我沒有足夠的金錢。我沒有讀成BAR,學業也不滿足,你想想,姊,這是我一生人當中唯一有安全感的時刻。”她說:“讓我快樂一點過下去吧!”

我的眼淚流下束。

“為什麼要把這件事告訴我?”我責問。

“你知道這個城有多大,我不想別人先告訴你。”

“謝謝你。”我恨說。

她看著我一會兒,終於開門走了。

我要吞服多少鎮靜劑才能入睡。我簡直不能接受,露竟成了一個同性戀者。

我還能說什麼呢?

我能問:你們接吻嗎?擁抱嗎?

還是:你們可有打算結婚?

我跑到街上,把所有刊登林陽明的電影畫報買回來翻閱。她是一個美麗的女孩子,一張臉稚氣與秀氣兼有,嘴唇很薄,鼻子小巧筆挺,當紅的女明星。兩個這麼出色的女孩子,忽然同時對男人失去興趣,怎麼會。

我捧著頭,難過得不能克服。

然後電話鈴響了,我接。

“露在嗎?”那邊問。

“露早已經走了,”我說:“你是陽明?”

“是。她走了多久?”聲音是關心的。

“走了很久,你不是約了她吧?”我問。

“沒有。”她說。

“你在什麼地方?”我問:“拍戲?”

“我現在收工,正要出來接她。”她簡單的說。

我沉默一下,如果我能與她談談——我說:“你要不要到我家來?我請你吃飯。”

“在家吃?”她問。

“是的,我會給你一副銀筷子,我保證不會在菜中下毒。”

她輕笑數聲,“我不怕,十五分鐘後到。”

“喂,你開車當心!”我忍不住關照一句。

她停一停,然後說:“你與露一樣的動人。”

電話掛斷了。

我只是想見見她,與她說個明白。

她來了,來得很快。

女傭人去開門,我一見她便呆住,名不虛傳,她的確長得美。短髮剪得很時髦的款式,白T恤白褲,嘴角振一抿,算是笑過了。

我說:“請坐,別客氣。”接著問:“褲子是聖羅蘭的吧?窄得很好看。”女人與女人之間的開場白,一定如此。

她算不算女人,我不知道,也許露當她是男人,這些又不能問,我忽然克服了傷心,轉而代替的是尷尬,也許因為她長得太端正秀氣,絲毫沒有骯髒感。

我很大方的問她喝什麼。

“血腥瑪麗,謝謝。”與露一樣的飲料。

我做了一杯遞給她。

“謝謝。”她說。

我暗暗留意她的舉止,一切沒有異樣,她斯文有禮,照片上看來比較有味道,但是真人更為自然。

我試探著說:“你沒有生氣吧,剛才我在電話中對你吼叫。”

“沒有,怎麼會呢。”她笑!即使是笑還是很驕傲的。

我會很喜歡她,真的,我喜歡她的身段衣著與聲音,容貌更是不必說,如果不是露,我會非常喜歡她。

“你交際很廣?”我又問。

“並不見得。”她說:“拍戲太忙。”

“你是如何認識露的?”我再問。

“我告一家雜誌毀謗,在律師樓處見到露。”她說:“我很欣賞她,她可以一口氣舉三十個案例,當事人與年份都一清二楚。”

“官司打嬴沒有?”

“庭外和解,整件事是露經手的。”她說。

“你們成了好朋友?”我問。

“是的,我們兩個人都很寂寞,所以我們開始約會,我們一起喝酒,聊天,我送她一隻金錶,因為她幫了我一個大忙——”

“是她戴著的金勞嗎?”我像在聽一隻故事。

陽明很大方,“是的,我也有一隻,你看。”她遞出手腕。

她的手很細緻,皮膚好得不得了,指甲修得極乾淨,沒有搽指甲油。

我抬起頭。

“然後我們發展得很自然——”她欠一欠身,“我可以抽一枝煙嗎?”

“當然。”

她自皮包內取出都彭男裝打火機,點著了煙。

“你抽的是什麼?”我問。

“藍圈。”她說。

“很濃的,是不是?”我說:“露抽三個五。”

“她在英國唸書的緣故。”陽明微笑,“但是她沒有煙癮,一個月抽一包,煙都發黴,點也點不著。”

她說到露的時候像是很高興,臉上那股倔強的味道忽然消失,變得很溫柔,凝視著我。

我直接覺得時間彷彿又回去了,回到很久很久之前,當我還是十七八歲的時候,花不盡的青春,無限的逍遙。傍晚潮溼的薰風使人陶醉,恍恍惚惚,舒服得很,我幾乎想轉變意見,隨得她們去,甚至是表示贊成,是因為陽明這雙眼睛?一層霧蒙在她的眼睛上。

她說:“單身女人是很寂寞的,你也應該知道,露說你分居三年了。”

“是的。”我說:“我們都很寂寞。”

她按熄了煙,“我們也很驕傲,沒有好的伴侶便不要。露喜歡與我在一起。”

“你可明白你們兩個人的犧牲有多大,你們永遠不會得到家庭的幸福。”我惋惜地說。

“是嗎!”她反問:“你覺得凡有家庭的人,都等於有幸福?”問得很嘲弄。

“可是我們不能轉變乾坤陰陽。”我說。

她看著我,笑了。

我被她看得很不自然,不知道為什麼,竟有點不好意思。

“露是一個很好的女孩子。”她說:“她為我的生命增加色彩。”又是一個微笑。

“色彩?聽說你男朋友很多。”我提醒她。

“那只是傳說。”她說。

“人們不會原諒你們。”我舊話重提。

“我們活在世界上,不是求人們原諒。”她不在乎。

我嘆口氣,我真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女傭人把飯菜擺了出來。

“請吃飯。”我說。

門鈴響得很急,女傭去開門,露衝進來站住。

露已經換過了衣服,白襯衫,藏青裙子。

露靜靜的看了我們一眼,坐下來。

陽明把手放在她脖子上,低聲說:“不要怕,沒事。”

露慢慢靜下來,對我很敵意的看著,我自己的妹妹。

她說:“你約陽明,應該先告訴我!你們說的話,我有權知道。”

“露。”我說:“你要弄清楚一點,你比陽明大好幾歲,有什麼道理叫她對你負責任?”

露站起來,“陽明,我們走。”

“吃完飯好不好?”陽明抬起頭,一個線條非常好的下巴。

“我不吃。”露皺著眉頭,“我們走。”

陽明順從地放下筷子,看看我,歉意地說:“對不起,我們先走一步。”

“露,你太過份!”我說。

露不答我,走到大門處,轉過頭來,陽明與她站在一起,多麼美麗的一對女孩子。

她們拉開門走了。

我走到露台去看她們。

陽明的狄若停在樓下,她替露開了門,把手放在露的肩膀上說話,露低著頭,然後她吻了露的臉一下,一切顯得這麼自然。終於她們上了車,車子開走。

憑良心說,一點反常的感覺都沒有,只使人覺得兩個人相愛總是好的。

怎麼辦?我的思想不能定下來。

半夜睡不著,我終於撥了一個電話。

“對不起,玫瑰,”我說:“吵醒了你?!”

玫瑰在那邊輕笑,“沒關係,今天酒店裡很忙,剛睡,你有什麼事?”

我幾乎可以看到玫瑰撩起她長髮的樣子。

“我心裡很煩。”我說。

“為什麼?告訴我。”

“我妹妹在戀愛。”

“太好了。”她說。

“她愛的是一個女孩子。”我說。

玫瑰一呆,然後轟然大笑。

“玫瑰!”我不高興。

“露知道我們的事嗎?”玫瑰問。

“當然不知道。”我嘆口氣。

“對於她的事你怎麼應付?”玫瑰問。

“我?我開頭反對,但是一個人怎麼能夠力挽狂瀾?”

“你太不公平,給她自由吧!”玫瑰說。

“看樣子我也只好這樣……”我說:“但她還小。”

“你離婚那年有多大?”玫瑰說:“比她小。”

“跟她差不多,”我感喟的說。

她說:“我們在一起這麼久,我始終沒有後悔。”

我笑,“玫瑰,我也沒有後悔。”

“但願如此,”她笑,“喂,我現在完全醒了,我來看你好不好?”

“這麼夜了。”我說。

“不要緊。”玫瑰說:“我這就來。”

“開車小心。哦,有一件事我想說一說,那個女孩子穿的褲子與你那條一模一樣。”

“是嗎?她穿得好看還是我穿得好看?”玫瑰問。

我笑,“都很好。”我說:“各有各的味道。”

“好,等會兒再談。”她掛上電話。

當然我沒有告訴過露,關於我與玫瑰的事。

我們年紀比較大,我們懂得保守秘密。

在芸芸眾生之中,找到一個愛人是多麼的幸運。

我們不想一生都喜歡人或是被人喜歡,我渴望有比較強烈的感情,像被愛,或是愛人。這種感覺是重要的,我與玫瑰的認識很自然。我是時裝設計師,她在酒店任職,我們公司借她的酒店大堂作時裝展覽,我被派出做代表,與她接頭,就是這樣。

我點起一枝煙。

我在等玫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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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走

我收拾行李,在數大衣,兩個阿嫂每人一件,媽媽一件,自己若干件,又買了很多帽子。東西都堆在床上,房間一旦收拾空了,有種茫然的感覺。房間要塞滿東西,櫃上要有衣箱,架上要有書本.牆上要有招貼,亂七八糟,還得放幾隻空杯子——喝過的,但是沒有空洗。此刻都沒有了。

我坐在一張藤椅子裡,點著煙,慢慢的吸著。人來了,人去了。幾年功夫如轉眼一般,怎麼說呢。我沉默的吸看煙。

有點冷,我穿了毛衣。飛機票訂在明天,明天可以到倫敦了。真是靜,窗外樹葉“沙沙”的響著,不斷的搖下來,搖下來。

我微笑,我倒是很享受的,這樣的下午。沒有來瞎聊天的人,沒有功課了,沒有忙的事了。文憑穩穩妥妥的鎖在箱子裡。我要回家了。

有人在敲玻璃窗。

我轉過頭,“誰?”我問。

那個男孩子在窗外微笑,我看清楚,放下煙,“嘉利?”我問:“是嘉利嗎?”

他笑了。姜紅色的發發,姜紅色的雀斑,一個嬰兒面孔。

“你?”我跑去開門,“你怎麼來了?”

他笑嘻嘻的,手放在口袋裡。我忍不住也笑了,他們總有一股這樣的喜氣洋洋。

“你怎麼來了?”我驚奇的問。

“聽說你明早走了。”他說。

“是呀。”我說:“再也不回來了。”

“所以我來瞧瞧你。”他說。

“啊?”我覺得奇怪。

“你不叫我進來坐?”他在門口說。

“真對不起。”我道歉說:“進來吧!”

他問:“你在收拾東西?”打量了一下。

“不,”我微笑,“我在把箱子裡的東西取出來,讓它們鬆鬆氣。

他說:“我早聽人家說你很厲害的,果然就被罵了。”

我再微笑,“這算罵嗎?”

他並不生氣。他只是一個孩子,笑嘻嘻的坐在我方才坐過的藤椅裡。他看了菸灰缸,他說:“我不知道你是抽菸的。”他那種天真,那種蘭克郡口音真叫人忍不住笑。

我反問:“你知道些什麼?”

他把藤椅搖了搖,“我只知道你長得漂亮,當你走了,我會想念你。”

我抬起頭來,“你會嗎?”

他很堅決的說:“我會的。”

“對我這麼好……”我說:“謝謝你。”

“像你這樣的女孩子並不多,你知道。”

我又笑了,“要喝一杯茶嗎?”我問他。

他說:“好的,茶。”

我轉頭還是笑,“最後的英國下午茶。”

茶壺口哨一下子就叫了起來,我衝了一杯中國茶,一杯英國茶,遞給他,他自己放了兩顆方糖。這個男孩子,我認得他多年了,那時他讀一年級,我讀畢業班,很小的一個男孩子。我們學校開會,大家在一起,便介紹過一次,以後在校舍碰了面,總是點點頭。後來的幾年,也只限於點頭。只覺得他特別的乾淨,特別的整齊,而且功課據說很好。

這裡人普遍都懶,所以見到個稍微有紋有路的,便相當有印象。他叫嘉利,或是加利,或是格里,有什麼關係呢,就叫他嘉利吧!

我捧著茶杯,看著他。他有金色的眼眉睫毛,在下午的陽光下金光閃閃,一個漂亮的男孩子。

“你拿了一級榮譽?”他問。

我點點頭。

“很好。不是很多女子像你的。”

我笑,“當然,她們比較亮。”

“你才亮呢。”他說:“我喜歡你,我一直喜歡你的。你,很漂亮,常常穿得像個模特兒,但是功課好得不得了。”

我有點難為情。“真的?早告訴我,好讓我改,你真言過其實了,怎麼會穿得像個模特兒呢?”

“我不知道,總之你給我那種感覺。我喜歡你。”

“謝謝你。”

“你明天要走了,”他站起來在房間裡踱了一下子,“房間這樣空空的,我想,如果我不來看你,將永遠見不到你了,然後我去問人要了地址,我來了。我很高興你沒有出去,你在家。”

窗外的樹葉“沙沙”響著,落得更勤。外國男孩子的一般感覺都很好,他們溫柔,雖然窮一點,但是感情豐富,姿態敏感。然而我運氣不好,沒碰到一個像樣的中國男人,中國男人是更好的,他們懂得“夜半風竹敲秋韻,萬聲千葉皆是恨”,只是我沒碰到個好的。

“功課今年忙嗎?”我問。

“可以過得去。”他說:“不要叫我走。”他動了動嘴角。

他手臂上密密麻麻的是姜紅色的雀斑,然後是金色的汗毛。他們是很奇怪的一種人。他眼珠是淡綠的,多麼奇怪的顏色組合。

我喝完了中國茶。

太陽落下去了。我明天就要走了。還有很多瑣碎的事要做,可以禮貌的請他走,他必然是會走的,他們都很懂事,但是我不想,我從來不想令小男孩子失望。

“你可有廿歲,嘉利?”

“明年五月,我廿一歲。”他說。

我微笑,側頭看著他。

“你染了發?”他問。

“只是角落,要在太陽下才看得見,是一片紫籃。”

“我喜歡你的頭髮,千萬不要弄它。”

“我沒有啊。”我說。“真的沒有,因為悶才染的。”

我沉默了一下子。他是誰?我為什麼一直要向他解釋?我的頭髮關他什麼事?我與他有什麼關係?我不明白。有時候我真是有點忘形的,因為寂寞,一有人說話,就覺得既緊張又忘形,簡直不對勁。

“你要出去吃飯嗎?”我問:“我請你。”

“還早。”他說:“我們還有很多時間,很多時間。”

所以我們說話了,我與他同科,所以可以說的話極多,從同學說到教授,然後是功課,將來過去,他的童年,他一直埋怨同班的女孩子太幼稚太不可愛,發著很多牢騷。

他懂得很多,英國文學沒有及格,根本不曉得狄更斯寫過一本“古玩店”,可是理科考得不錯。他說得很詳細,他念書是為了求知,絕對不是為了將來文憑值多少。

對白似乎是溫暖起來了。

我又為他倒了一杯茶。他伸伸他的腿,他不是一個十分高的男孩子,穿著一雙籃球鞋。

然而又怎麼樣呢?明天我將離開他的國家,不再回來了。

想到這裡,有一絲喜悅,終於可以離開了,本來還以為會有一點哀傷,誰知卻一點也沒有。人大概都是無情無義的。

本來要叫教授簽名留念,再一想太做作了,只好不做這種事,所以一點憑據也沒有,就這麼走了。

嘉利注視我,“他們都說你與系主任有戀愛。”他說。

“當然。”我說。“我那一級榮譽就是這麼考回來的。”

“我不是那個意思。”他連忙說:“請別誤會!”

我笑。“你相信嗎?”

“他對你很好,任何人都看得出。他是一個英俊的男人。”嘉利說:“而且他那種型,是你喜歡的。”

“你怎麼知道?”我淡淡的問。

“從你眼睛裡可以看出來。”他說。

“你難道一直在留意我的眼睛?”我取笑他。

“是的,一有機會便留意。”他坦然承認。

我站起來,把一件件的大衣摺好,放進箱子裡。

我緩緩的答:“不,他不是我那個型。而且他太……職業化了,談戀愛,找業餘選手比較好。他是那種大量生產的名廠餅乾,我情願吃一隻手做的蘋果餅。”

他驚異,“多麼奇怪的比喻!”

“你是一個蘋果餅。”我抱著大衣,忽然轉頭,輕佻的說了這麼一句話,而且又笑了,是一種控制不住的笑意。與他在一起,無論如何是安全的,當然他也是一個男人,可是認識他這麼些年了,他又是孩子,個子再大一點,也不怕的。

他跳起來,喃喃的說:“你這個女人。”

我把大衣放進箱子裡,猛不提防他在身後一推,我連人帶衣服的把箱子壓倒,打了一個滾。這孩子,這般沉不得氣,我索性躺在地上裝死。

他在笑,過了幾秒鐘他叫我名字。我沒回答。他有點害怕,又叫了一聲,他跑來看我,撥開我的頭髮,不知道為什麼我沒有跳起來嚇他,我只向他眨眨眼睛。

他搖搖頭,“他們告訴過我,你是頑皮的。”

他把臉湊過來,我馬上坐起來。

他也陪我坐在大衣堆中,“你真的要回去,不再回來了?”

“我認為如此。”我說。

他不說什麼。他的紅頭髮比我的毛衣還紅。

他說:“我不敢走近你。我不怕別人笑我,我只怕你笑我,我見過你的冷臉,我十分喜歡你。但那時候你與系主任:……至少他們那麼說。他為你調了職,你還是考著第一。”他的聲音這麼溫柔,像一個小孩子般,“我不敢走近,我遠遠的羨慕著你,你給我一種震盪的感覺。我一直想你做我的女朋友。我十分渴望你,我心目中的女朋友,那高雅千萬別止於西門與加芬高,真受不了。但是看我,我一個星期只有十五鎊零用——我常常想念你。”

我用手捧著頭,畢竟這是一個出早死詩人的國家,居然一個紅髮的黃毛小於忽然跑來訴說這麼多衷情。

我相信於他,他們不大撒這種謊,尤其是他,沒有這種必要。

“我不高雅。”我說:“我不聽音樂,連貝多芬也不聽。”

“你是不同的。”

“因為你不認識我。”我說。

他坐在地下,把頭枕在我的床上,側側地看住我。

“我常常的喜歡你,所以我想:去看她吧,她要走了。你總是在我心裡的。”

“到你廿一歲還記得我,已經很好了。”我拍拍他肩膀。

“你把你自己估計過低。”

我看他一眼。

“你戀愛過嗎?”他問我。

“你呢?”我問他。

“我不知道。”他又問:“你呢?”

“當然,數次之多。”我坦白的答。

有那首詞,一開頭便說:“當年確信情無價……”到後來變得“知是阿誰扶上馬,哪記臨別許多話。”

有種震驚的巧合。如果他早十年八年來,說上三、五句這種類似的話,我便死心塌地的留下來了,管他是金髮紅髮,十八二十。可是如今,我微笑,“哪記臨別許多話”。我已忘了如何戀愛了。

他說:“那些男人,都很動人吧?”

我面不改容的說:“他們糟得不能再糟。”

“你為何愛他們?”他問。

“噢,嘉利,你太年青,你不會明白的,當時有心情要談戀愛,就阿貓阿七的談了起來,還管是誰呢?十多廿歲,誰把眼睛睜得大大的?我一向是個呆子。”

“你不是。”他難過的說:“你不是。”彷彿他是代表我母親在說話。我不是。彷彿他是看著我長大的,對我這麼有信心。

我餓了。

窗外的天空轉為一種詭美的紫藍色,美麗得不像話的。

(當年確信情無價。)

“在這裡吃東西。”我說。

“我為你煮。”他說:“聽講你不會煮飯。”

“那倒是真的。”我笑了。

“我的消息一向很可靠。”

“耶穌。”我喃喃的說。

“什麼都在冰箱裡?我會弄的,你等廿分鐘就可以了。”他奔到廚房去。

“好的。”我撥撥頭髮。

又把大衣一件件摺好,連帶帽子,小心翼翼的放進箱子裡,鎖好了箱子。一定是過重了,最後一次收拾行李,終於可以回家去了,不再走來走去了。

我哼:“你是我眼中的蘋果,你是我生命中的陽光……”但是這種聲音在傍晚有種空蕩的回聲。一個寂寞的國家,寂寞的小鎮,寂寞的屋子,寂寞的人。連歌聲也是寂寞的。窗外的樹不住地搖著,決定在我走之前,把葉子搖光。我把東西都放進箱子裡。然後我坐在箱子上面,又開始抽菸。

天完全黑了,廚房裡傳出來雞蛋的香味。這孩子,看樣子還真有點本事。我坐在那裡吸菸,窗縫裡飄進一片落葉,正是他頭髮那樣的顏色,我拾起了葉子。沒有把它夾在書裡,我一向是活在今日里的人,我只是捏在手中,樹葉在我手中粉碎了,撒了一地的碎葉。

他的頭髮,從沒見過那麼漂亮的頭髮,是一種紅色金色的混合,每一條紅髮的根上都似撒著金粉。一種真的金色,而且輕得像一堆羊毛,一個個圈,一個個圈。每次看到鮑蒂昔裡的畫,都覺得那只是畫家美麗的想像,怎麼會有那樣的臉,那樣的頭髮呢?然而今日細細的看到了。是真的,一點也不假,是真的。然後他們一直說黑髮好——“看她的黑髮!”三年下來,也就習慣這種讚美了。

他出來了,捧著一隻盤子,上面什麼都有,刀叉、茶壺、茶杯,碟子上有香噴噴的煙肉雞蛋,還有面包。

我微笑,批評說:“看上去像早餐。”

“你這個女人,快吃,不准多說話。”他笑著罵我。

他把盤子放在地下。

“你沒看見啤酒吧?”我問:“有啤酒。”

“真的?哪兒?”

“冰箱裡?”

他馬上奔下去,找到了啤酒,歡呼一聲,又衝上來,他是一個好玩的孩子。然後他開了啤酒,又喝又吃又說話,我看著他。他臉上都是雀斑,他下巴的凹更分明瞭。

我站起來拉上窗簾。我把碟子放在膝上吃起來。他煮得還可以。英國食物,我也習慣了。多少年了。不是這一種,就是中國飯店裡油膩的那種。可以吃就吃下去了,這些年來一直沒有胖,就是這個道理吧!

他看著我問:“誰洗碟於?”

“沒有人,我們把它們丟掉。”我微笑。

“你這個女人,你正如他們說你那樣的嗎?”

“他們如何說我?”我反問。

“可怕。驕傲。”他說:“不羈,與很多男人混。”

“我是嗎?”我問。

“不。你很可愛。”他說。他自己那種神情倒是可愛的。

“與很多男人混?”我揚起一道眉毛,“誰?”

“混得到你也是本事。”他坦白的說:“說這些話的,都是沒混到的人。你那樣子,看上去誰都可以撈一把便宜,可是真正撈到的有誰?”

我笑笑說:“我是一個寂寞的人。”

“我也寂寞。”他說。

“姜紅色頭髮的男孩子,永遠不應寂寞。”我說。

“你像他們所說的那樣嗎?”他天真的問。

“或許。我有一次去看醫生,穿得很端正,告訴醫生我大概有點發炎,醫生問:“你是處女嗎?”他很認真,耶穌,我飛快的答:“不!”我從來沒有這麼不經思想地回答一個問題,從不。我的天。我只是寂寞,每個人都寂寞,我很渴睡,真的,我一睡就好幾個世紀,我真的可以,你聽過卜狄倫的歌?——我要在夜裡伸手摸到你,我要在晨光中看到你的臉。但是誰呢?誰?”我笑了。

我有時說得很多。

他是明白的,他們都很聰明,極聰明的,尤其是紅頭髮,淡綠眼睛的洋男孩。

可是,我不能隨便在街上揀一個男人,說:“你,你吧!”我還在等我的原子物理學家呢,漂亮的,瘦削敏感的,中英法文都好的,看紅樓夢的,穿巴利薄底靴的,戴白金康斯丹頓、銀鐲子的。

他永遠不會出現了,然後我就對著這些孩子們,喝罐頭啤酒,眼高手低,淪落風塵,只因為沒有運氣碰到一個人,我永遠等不到他了。

這真跟那套電影一模一樣,那套電影叫“尋找格列哥利”。

我的格列哥利呢?

這個男孩子開口了,“你常常這麼沉默,是不是?每個人都在飯堂裡嘰嘰呱呱的時候,你是靜默的,你的眼神在幾哩路以外。為什麼?你在想什麼?”

“什麼也不想。”

“別騙我。”

“你吃飽了?”我問:“夠了?”

“夠了,謝謝你。”

“你們英國人,你們是沒有火氣的,你們的火氣什麼地方去了?吃茶吃掉了,吃茶,吃茶,吃茶,拿一把刀刺傷一下英國人,流出來的不是血,是茶。你們英國人。”

“不准侮辱英國人。”他說:“中國人又如何?”

“我們是敵人,我們其實是不應該交談的,你記得鴉片嗎?我應該恨死你。”我說。

“好吧,恨我吧,總比對我一點印象也沒有好。”他攤開手。

我笑了。

“這麼好的牙齒,這麼好的——”我接上去,“頭髮,是是,我聽多次了。”

“我吻你一下好嗎?”他問。

“不好。你們不知道該同時停止。我不想把你罵出去,我們一直很友善。”

“至少讓我抱你一下,大大的抱一下。”

“OK。”我說。

我把他抱在懷裡,他把頭伏在我的肩膀上。我抱了他很久,他動也不動。我覺得不對勁。“喂。”我輕聲問:“你沒吞了山埃吧?”他什麼也不說。我毛衣肩膀上的那一片溼了,我感覺得到。他忽然哭了。

於是我維持靜默。

他為什麼哭了?我維持靜默。

我摸著他的頭髮,真軟真輕。他年青。終有一天,這頭髮是要轉白的吧?總有一日。

某一日有一個老婦羨慕的問我:“你們這種頭髮,不會轉白吧?”我居然說:“不,水不。”我不是一個好人,我寫小說有編謊話這麼流利,早就發了財了。

我讓他哭。我什麼也不能做。經驗對我說:不能同情男人。給他們一點點好臉色,他們就上來了,也就忘了別人的好處了。男人是這樣的。他是一個漂亮可愛的男孩子,可是我仍然不同情他。我不是開東華三院的,我把同情心放在自己身上,擔心著本身三十歲以後的生活。

然後他糊里糊塗在淚中說:“我一直愛你的。”

我拍拍他的肩膀,表示很感動。

呵是,一直愛我。相信抑是不相信?(當年確信情無價。)議只是拍著他的肩膀。他只是一個孩子而已。這麼早就出來騙人?沒這個必要。相信他吧!

我低聲說:“那麼就別哭。”

他賴在我的肩膀上,“我再也見不到你了。”

“我們在學校裡也並不是常常見面的。”

“我見到你,你並沒見到我。”他嗚咽的說。

“我現在怎麼辦呢?”我問他。

“對不起,我理當控制自己。”他說。

“你們英國人控制感情過份了。”我說。

“我再也見不到你了。”他說。

“你可以到香港來,我把地址給你。”我說。

他低著頭,臉是極纖細的,寬廣的額角,一直從顴骨斜下去,一個尖削美麗的下巴。眉毛很濃,又細又長,只能摸得到,可是看不見,因為是淡金色的,眼珠是一種玻璃彈子似的淡綠,黑色的瞳孔。

我從來沒有好好的研究過他,大學裡塞滿了這樣的男孩子,誰有時間逐個去研究呢?只因為他打扮得很乾淨,只因他功課好,所以才看他幾眼。

再鬧下去就沒完沒了。

我說:“做個好孩子,回家去,很晚了,我要睡了,明天一早的飛機。你不想我暈倒在飛機場吧!回家,我寫信給你,一定。”

“我並沒有奢望你會叫我留下來。”

“十年前,或者會的,現在我沒時間了,嘉利,做個好孩子,回家去。你看,人家說的不是真話,沒有人在這裡過夜的,系主住也不能。我名譽一向很好,不然學校早開除了我。你說得對,看上去彷彿每個人都可以在我身上撈點油水,他們錯了,沒有人撈得到。我也不想玩,玩這種遊戲,贏了,有什麼面子?輸了,再也別活著出去見人,全世界男人的嘴都一樣壞。”

“我只是愛你。”他仍是一句話。

“我不是一個可愛的人。我送你出門好嗎?月色一定很好,今日是個難得的晴天,謝謝你來看我。”

“你是一打打把我們趕走的,是不是?”

我笑了。

我抱住他的腰,拿了鎖匙,一直送他出門口,走到車站,人們一定還以為我們是情人,一定會。我看著他上了公共汽車。我向他擺擺手。

然後我一個人走回家。隔鄰的玫瑰園都修得很美,很美。我在這國家最後一天了。以後不會再來了吧?最後一夜,卻被一個孩子佔去了。我可以叫他留下來的,然而又怎麼樣呢?過了幾天,他會忘記的,我也會忘記的,一點分別都沒有。

到了家,扭開了無線電,我一邊檢查行李,什麼也沒漏,我已經習慣了這些手續。然後服了安眠藥,換了睡衣,上床睡覺。無線電裡靜靜的唱:“噢我難道沒有對你好嗎?噢我難道對你沒有甜蜜嗎?”

我翻一個身。男人真是不能對他們好的。對他們好,他們就嫌這嫌那,連一個瓶蓋沒栓緊都嚕嗦半天,然後就與一些女癟三混得風調雨順,那些女人是不是把穿過的底褲踢在床底下,他是不理的了。

這並不是一種失望,這不過是一種經驗。

公共汽車。謝謝。我與公共汽車沒有緣份。我不能到八十歲還在公共汽車上叫小學生讓位,我是再也浪漫不起來的了。

然後我睡著了,安眠藥是這麼的可靠。

第二天我遲起了半小時,趕快把衣服套上,洗臉刷牙,抓起大衣,計程車就到了,司機把我的行李抬上車,我就在屋子裡查看錯漏,什麼都在,很好。從此別過了,從此別過了。

我匆匆的披上大衣,戴上手套,關上大門,把鎖匙藏在門縫裡——與房東約好的,就上了計程車。一路上貪婪的看著一草一木,車子終於還是到了機場。

機場工人照例罷工。別看這是君子國,一個單身女子在機場挽四五件行李過磅,絕對不會有人幫忙。我當然找不到幾個人來做這種工作,只是何必呢,舉手之勞,換人家一世的話柄——“……我幫了她……”

過重費相當高,我付了旅行支票。

然後總算進了候機室,我沒有鬆氣,還沒到鬆氣的時候呢,到了倫敦,照樣罷工,還得拖著這幾個箱子走。

上了飛機,英國的內陸飛機又乾淨又新式又漂亮。空中小姐說:“因為工業歧見關係,我們缺少人手供給茶點,請原諒。”

我獨自坐著,聽了這話,“哈哈”的笑了起束。終於離開這國家了,謝謝天。

我脫了大衣,縛上安全帶。飛機緩緩上升。我又覺得累了,想閉上眼睛休息一下。我把手疊在胸前,一垂眼,卻看見紅色的毛衣上,佔著金色的頭髮。這仍是一個晴天,陽光自飛機的窗口照進來,金髮閃閃生光,紅色的金髮,一絲絲的鬈曲。

那頭髮是柔軟的。我的心卻已似鋼鐵一樣了。

我把頭髮拈在手中很久很久,然後放下了。我很渴睡,我必須養足精神,以便到了倫敦,應付一個更長的旅程。一個更長的旅程。

我是不該記得那麼多事情的,我老了,也智慧了,我是不應該再記得那麼多事情了。

我合上了眼睛,手交叉地疊在胸前,心安理得地睡著了。到了倫敦,空中小姐會喚醒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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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

我走到課室人還沒有進去,就聽見兩個女孩子的聲音在那裡聊天。“蜜斯王的衣服是很大方的,我喜歡冷天時她那些絨長褲。”“是的,小蜜斯王是很漂亮的。”

我聽了忍不住笑出來,她們叫我小蜜斯王,因為還有一位是大蜜斯王。教書的人可能有機會碰到千奇百怪的事兒,年輕人的花樣層出不窮,熱鬧得很。

我走到課堂,坐下來。發覺聊天的是張慧中,慧中有個英文名字,專門給洋老師用的,我還是叫她慧中,另外一個是陳美容。這兩個學生平時很要好,功課也不錯。

教完一節,我捧著本子預備下課,一個稚氣的聲言把我叫住,我轉頭看,是戚家明,咱們班的高材生。

“什麼事?”我問他。

“蜜斯王如果有空,我希望與你談一談。”他說。

“是功課嗎?”我笑問:“你們事情無關大小,老是找我聊,什麼科該找什麼老師啊!”

是的,我沒有家庭,時間比較空,所以工作不免賣力一點,學生們很敏感,所以飛快的發覺了,總是圍著我問這問那。

我說:“第七節我沒有課,放學等你吧!”

“謝謝你,蜜斯王。”

他走了。走過慧中身邊,慧中看了他一眼。美容也看了他一眼,全班女生都看他,他是一個漂亮的男孩子,不但漂亮秀氣,而且溫文可愛,還沒長大就知道很多女孩子會喜歡他,人才是永遠不會被埋沒的,他心裡有數。

教書有時候非常的累,站在那裡不停的說話,學生換了,教的還是那些東西,我上課從來不說笑話,有些老師連笑話都翻翻覆覆的講,真是最大的笑話。

我覺得很好玩,每一行都有每一行的累,每一行都有每一行的好處,隔行如隔山,所以我教書教了那麼久,從來不想轉另外一個行業。

整理一下書本,我打了一個呵欠,懶腰還沒伸完,戚家明已經在門前出現了,我頓時漲紅了臉,非常的不好意思,到底做一個教師,需要把最好的一面讓學生看,絲毫錯不得。

我向戚家明說:“請坐。”

他笑著坐下了。

“有什麼事沒有?”我問:“關於什麼的?”

“是生活上的。”他說:“感情的問題。”

“感情也是很多種,你的是哪一種?”我問。

“男女感情。”他有點難為倩。

我忍不住笑,“男女感情?”我問:“你太年輕了,今年幾歲?十七?十八?這種年紀,最好遠遠的離開男女感情,專心讀書。”

他說:“我很贊成專心讀書,”他有點感慨,“老師,你知道我的功課不錯,但是感情有時沒有選擇,發生了就發生了。”

我納罕的看著他,我一點都不敢看輕年輕人,我知道只有他們才懂得愛情,還是毫無摻雜的,像林黛玉,像茱麗葉,但丁的比亞曲斯,莫不是十多歲的孩子,我不懷疑他在戀愛,他的大眼睛閃閃生光,陰暗不定,他的神情故作鎮定,是的,毫無疑問他的這一場病還真的不輕。

“你真的愛她?”

“我很肯定,已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了。”他說:“我一進校門就注意她。”

“胡說!”我笑,“你今年才十八歲,在這間學校已經唸了六年書,難道十二歲就懂得談戀愛?”

他微笑,不說話。

“你的對象是在這間學校裡?”我問。

他點點頭。

是慧中?是美容?我不方便問。

“她一定很漂亮?比你大還是比你小?”我說:“年紀那麼小,絕對不適合談戀愛,戀愛是非常佔時間的,事實上不允許你分心,你今年要考大學。”

“你盡力反對?”他問。

“是的,傾力鼎力地反對。”我說:“你學一學控制自己,對方知道你的感情嗎?”

“不知道。”他的聲音低下去,低下去,變成一種美麗的嗚咽,他用手搗著臉,“她不知道。”

“家明,有很多事要再三考慮才能做——或者你可以先請她去喝一杯茶?看一場電影?”

“她不會答應的。”

“你怎麼可以如此肯定?或者她並不討厭與你出去?”

“蜜斯王,你會不會與我出去喝茶?”

“我怎麼同呢?我是你的老師啊,老師與學生之間,當然是要有一條界限的,相信你們會諒解。”

“是的,她也是我們的老師。”

“什麼?”我問。我非常的震驚,我不敢問下去,也喪失了談話的興趣,“家明,不要再說了,你好好的唸書吧!”

“謝謝你,蜜斯王。”

“家明,對不起,我不能幫忙。”

“你已經幫了忙了。”他笑一笑,走了。

我暗自猶疑,孩子們真是孤僻,那麼多青春貌美的同學,他正眼也沒有看,但是卻愛上了老師。

有一天我到飯堂去喝咖啡,他坐在我對面,正與慧中說話呢,看見我連忙撇下慧中走過來,我倒是希望他與慧中約會,兩人是天生一對。

“家明,好不好?”我問他。

他真是個漂亮的男孩子,連面色都那麼好,兩頰紅,膚色健康,年輕得這麼美麗,我想到自己臉上的細皺紋與雀斑,低下了頭,只能微笑。

他說:“好得很,我看了你的講義,今年與明年又不一樣,改得很好,補充得也仔細,我們一班男生都非常讚賞,你不知道,蜜斯王,很多中學老師的講義十年也不改一次。”

我微笑,“像你這種學生,上了大學,一定叫教授講師頭大如鬥。”

“才不會!”他笑,“我反到這說法。我這種學生才會對功課認真。”

“慧中為什麼一個人坐在那邊?叫慧中過來。”

“不要叫她,她最討厭。”

“怎麼可以這麼對待一個女同學?”我責怪他,“家明,平時你也不像是沒有禮貌的人呀!”

“她老跟著我!”家明短短的說一句。

“上課鈴響了,你去吧!”我說。

他並沒有向慧中打招呼,就走了,慧中只好收拾書籍,在我身邊經過的時候笑了一笑。

我喝完那杯茶之後,站起來,沒想到慧中站在我身後,我嚇一跳,問她:“你怎麼沒去上課?”

“我請假。”

“不舒服嗎?”

“精神不好。”

我心中有點明白,“怎麼,鬧情緒就不上課,那怎麼可以?”

“蜜斯王,如果我喜歡一個人,那個人不喜歡我。我有什麼辦法?”

“沒有什麼辦法,人家不喜歡你,忘了他。”我知道她指誰。

“忘不了他呢?”她問。

“也得忘。”我微笑,“何必喪失自尊心呢?為什麼一定要他愛你呢?”

我有點不耐煩,我對這種小兒女私情不感興趣。

“去上課吧,”我說:“還來得及趕半堂時間。”

她十分懶散的走了。

她們這一代的女孩子真是成熟大膽,什麼都可以說得出,撇得下,根本一點顧忌都沒有,物質生活大豐富了,因此毫無憂慮,他們追求精神生活,諸多不平。

換了我是她們那個年紀,當然不會坦白承認喜歡某一個男人,再喜歡他也要存在心中,不可以一點自尊心都沒有,叫他看輕……但那是多久的事了。

我嘆一口氣。

以後的一段日子內,慧中一日比一日憔悴,坐在課堂中她只是呆呆的看著黑板。眼睛離開了黑板,便是傻呼呼的看著戚家明,我相信她來上學,也不過是為了要見戚家明而已。

我其實並沒有談過這樣的戀愛,男朋友是有的,比較談得來的也有,但是要我嫁給他們,不見得這麼容易,嫁給他……我啞然失笑,要多麼愛一個人才能嫁他啊!

要有像慧中眼睛裡這樣狂熱的愛。

我並不同情慧中,也不同情家明,他們都是受過教育的年青人,不是那麼簡單的人,他們應該有思想。

下雨,我帶薄子回去改,在淋雨等車,旁邊伸出一隻手來,我抬頭看到家明,他的鬍髭長出來了,沒有剃,眼睛很熾熱,他替我拿起傘,我聞到他身上男人的氣味,我看他一眼,在生理上來講,他已是完全長大了,心理上呢?

“我送你回去。”他說。

“不用了。”我微笑。

“在這裡等車,等一個鐘頭也沒有車,我們到轉角上去吧!”他說。

“在這裡就很好。”我堅持著。

他替我撐著傘,離我很近,他穿著校服的白衣白褲,脖子上一條墨綠的絲線,下面懸著一塊白玉,打扮得那麼時髦。我微笑了。青春從來都不是含蓄的,青春逼人而來。

“你的戀愛問題解決了沒有?”

“沒有。”他說。

“還是那麼愛她?”

“是的,還是那麼愛她。”他看著雨。

“家明,你要當心,慧中是個很好的女孩子。”

“我明白。”

“你明白就好。”我說。

“好的女孩子不知道凡幾,數也數不清楚。不能因為她好而娶她。”

我看他一眼,“有空車來了。”我說。

他伸手替我叫來一部車子,我坐進去,他把簿子與傘都交給我,自己在雨中淋著。

“傻孩子,”我說:“快回去,別淋溼了。”

他點點頭。

時間過得很快,一下子一個學期就完了,成績表拿出來一看,戚家明科科都遠遠在前,分數好得驚人,這個孩子的確叫人喜歡!生下來便是一塊讀書的料子。

我覺得很驕傲,能夠教這樣的學生是運氣,他情緒在波動中還能夠做這樣的功課,也不枉我疼他。

但是慧中的成績卻被美容趕過了。

我決定要見一見慧中,我到底是她的班主任,她的成績突然退步,我有義務與她談一談。

慧中來了,神色非常難看。

我問:“你看到成績表了?”

“看到。”她低著頭。

“功課退步了那麼多,大學勢必是難考的。”我說。

她忽然賭氣的說:“我不打算考大學了,反正是考不上的。”

“你怎麼可以這樣說?是什麼影響你的情緒?有難題不妨說出來,大家討論討論。”

“為了戚家明!”她怨恨的說。

“他怎麼了?”

“他妨礙我讀書,妨礙我進步。”慧中衝動的說。

“我相信他不是故意的,這是與他無關的,慧中,你冷靜的想一想,這恐怕不是他的錯呢。”

慧中雙眼瞪著,眼淚在眼睛裡轉來轉去,終於忍不住,哭了出來。她伏在桌子上,非常悲苦。

我勸慰她:“別傻,過若干年,你會覺得自己可笑,難道這不是可笑的嗎?年紀這麼輕,前程這麼遠大,為了一個不愛你的小男生煩惱又煩惱,這個學期你還可以好好的努力。記住,做人要自愛,愛你自己。”

“我愛他。”

我有點動氣,“愛愛愛!你們懂什麼,成天成夜為戀愛而戀愛。”

她看著我,過一會兒她站起來,“蜜斯王,我明白了,我要走了。”

“慧中,我這是忠言,你不要逆耳才好。”

她沒有答我,拿起書包就走了。

我用鉛筆在桌子上敲著,想了半天,決定第二天傳美容來問一問。

美容應該知道得比我多一點。

美容說:“是的,我知道,我知道戚家明根本未曾正眼看過慧中,我不知道她為什麼會覺得她有希望。”

“戚家明真的對她沒興趣?”

“當然沒有,戚家明對任何女同學都不感興趣。”

我問:“可是慧中很愛戚家明?”

“我不知道,你可以看得出她是愛他的,只要戚家明在,她的樣子是不同的。”

“如果家明對她注意一點,她的情緒會不會好起來?”

“那自然。”美容說:“你看不見嗎?現在慧中的呼吸都是為家明而做的。”美容聲音當中的恨竟是明顯的。

我覺得很驚異,他們的感情太激烈了。

她走了。

我又派人去找家明。

家明很快的來了,這小子,臉色紅粉粉,一派健康,有型之至,他相當的喜出望外。

他問我:“找我有事?”

我看他一會。“是,請坐,有事找你幫忙。”

“找我幫忙?只要我幫得上,我一定做。”他認真的說。

“真的?我想你幫慧中做功課。”我說。

“什麼?”他不置信。

“你剛才說幫得上一定幫。”我看看他。

“我討厭她。”

“同學間是應該互相幫忙的。”

“對不起,我們一起讀書,一起上課,又同班,照說應該同時吸收才是,我為什麼要幫她?”

“因為你答應了我。”我說。

“我答應了你?”

“是的,你已經答應了。”我笑。“我相信你是做得到的。”

他注視我長久,他說:“慧中那裡,我該怎麼做?”

“你只要天天早上向她笑一笑,問她功課為什麼退步了,有什麼問題,那就行了。”

他坐在對面用手支看頭,他是那麼的漂亮,難怪女同學一個個為他顛倒,人長得漂亮的確是佔了最大的優勢,我微笑了。

他問:“蜜斯王,你週末做些什麼?”

“什麼也不做,在家看電視。”我笑。

“沒有約會嗎?”

“你難道不曉得蜜斯王是老姑婆嗎?”我問。

他笑一笑,“假如我與同學一齊來看你,可以嗎?”

“當然可以,”我說:“事先與我約好了,我自然會招呼你們。”

“有沒有東西吃?”

“當然有!你沒吃過我做的清蛋糕呢,我做的蛋糕全世界一流,有一年我在瑞士的烹飪學校學的。”

“我們這個週末來。”他摩拳擦掌的說。

“可以,星期六下午三點好不好?”我問:“跟誰來?跟慧中來好嗎?”

“我會多約幾個同學一齊。”他說。

我不是要拉攏他們,只是他們兩人實在是很相配的一對,加上慧中這麼痴心家明,家明笑一笑,好過我們說三百句話,使一個人高興點不是錯事,我很鼓勵家明日行一善。

我看到慧中的時候,心中很安慰。

她的情緒好轉了,感情這件事是有奇蹟的,她的功課也交得快了,日日早上打扮得清新萬分,整整齊齊坐在第三排,她知道家明會注意她,會對她笑一笑。

星期六,來了四個學生,我在廚房做蛋糕,他們在客廳玩遊戲,慧中也來了,開心得像白揀了金子似的。

家明到廚房來。

我笑說:“謝謝你。”

“她要是有什麼誤會,與我無關。”家明知道我說他什麼。

我瞪他一眼,“老實說,有人這麼喜歡我,我可要樂死了。”

“我情願被愛,不願意愛人。”他低聲說。

他穿一件雪雪白的T恤,一條洗得碧青的牛仔褲,一對球鞋,這麼簡單的打扮而這麼出色,真不是容易的,家明的神色憂鬱。

“你的感情問題怎麼了?”我心中納罕,那是誰呢?那個老師是誰呢?

“沒有解決的辦法。”

我說:“來,把這個送進烤箱。”

“你一個人生活,不寂寞嗎?”他問。

“寂寞又怎麼樣呢?”我笑。

他看著我,笑一笑,像是有什麼話要說。又沒說。

他出去了,慧中又進來。

慧中說:“蜜斯王,我先一陣心情不好,說話一定得罪了你,我很抱歉,你實在是一個好老師。”

“心情好一點吧?”

“好多了。我知道家明永遠不會愛我,我只要他不討厭我,於願已足。”

“誰敢說那麼遠的事?”我反問。

她又得到了希望,人就是這樣活下去的。

我們稍後把蛋糕取出來,吃了。

我始終不知道家明愛慕的那位老師是誰,猜都猜不到,也許他自己也不清楚,家明的心思很密,他不會說出來的。

我默默的教著書,星期六有了新節目,學生們常來,反正我是寂寞的,歲月如此這般流過,流在電視上,流在書本上。

一個星期日,我穿著牛仔褲看電視,家明忽然來了,我拿著茶杯去開門,嚇一跳。

“家明。”

“是我。”他說。

我開門讓他進來。

“家明,有什麼事?”我問。

“我們下個月就畢業了。”

“有沒有準備考試?”我問:“溫習得怎麼了?”

“父母要把我送到歐洲去。”他有點不安。

“好現象呀,多少人想也想不到呢。”我問:“你有什麼煩惱?”

“走了就見不到你了。”他簡單的說。

“哪裡有這種傻話?”我笑,“到了外國又有一批新朋友,你不明白嗎?”

他點點頭。“可以給我一點紀念品嗎?”

“你要什麼紀念品?”我很罕納。

“你手上的那隻三環戒指。”他認真的說。

“我不能給你。”我溫和的說:“這也是別人給我的。”

他不響。

“如果我送了你,其餘的學生知道了,我就要訂製四十五隻了。”我解釋著。

我的心中暗暗吃驚,有一、兩分明白,我憐惜的看著他,有點受寵若驚,我再也想不到他喜歡的是我,而且喜歡了那麼久,震驚之中,我有點慌亂。

我說:“家明,像你這樣的男孩子,到了一個新地方,一下子就把我們都忘了。”

他笑一笑,看著我。

“為什麼是我?”我忽然問他。

“再簡單沒有了,”他驚奇的看我,“你不明白嗎?你年青、你漂亮、你成熟、你同情、你瞭解,你永遠微笑——”

“那只是表面。”我有點哽咽。

“對我來說,已經足夠了。”他低聲的說。

“足夠了?”我問:“你一點也不知道我!你在浪費時間,浪費感情。”

“我下個月就要走了。”他說:“我會寫信給你,現在我想抱一抱你。”

我搖搖頭,“如果你要給我一個好印象,我們最好別提男女間的事。”我看著他,“我不喜歡。”

“我不會做你不喜歡的事,”他站起來,“我走了。”

“謝謝你一直對慧中好,”我說。

“你叫我做的事,我都會做到的。”他說。

“家明——”我的眉頭緊緊的皺著。

“我以為你一直是知道的。”他說:“我走了。”

我褪下戒指,“你還要嗎?”我遞給他。

他接過,“戒指還是暖的。”他套在尾指上。

“對不起,我一直不知道,幸虧不知道。”我說:“但是我很感激你。”我看著他漂亮的臉。

他的手在我的脖子上,漸漸扼著我,像是要把我扼死,我沒有推開他,我看著他。

“我要走了。”他放下手。

“祝你考試成功,祝你在外國生活愉快。”我的聲音也低下來。

“謝謝你,你真是好老師。”他說。

“家明。”我嘆氣,“好好用心考試,還有慧中,記得她是你的同學。”

“我明白了,你要我忘記你嗎?”他傻氣的問。

“並不。”我說:“如果你可以忘記,便忘記,要記得的話,便記得。不要特別為我做什麼,我只是你的老師,記住。”

他走了,不是不帶著怒意的。而我竟一直不知道。

竟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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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吧

學生列席最多最足的是宿舍附設的酒吧!座無虛設。

不上酒吧那還念什麼大學,尊尼仔說的。

放了學死人也不理,先往酒吧喝一杯啤酒擋擋寒氣,玩一兩手飛鏢,與女侍應說幾句笑話,那才是正經。

學生生活非常沉悶,並不是一般人想像中的那樣輕鬆,泡在校園中曬太陽,閒時往歐洲逛,當然,我們閒來也曬太陽,閒時也去歐洲,只是除出這一類苦中作樂,尚有許多苦經不足為外人道,壓力大是其中一項。

但是會習慣的,長期受功課壓著,畢業生說一旦壓力消除,整個人像失去重心似的。

對我來說,最痛苦的是思念溫柔。

我們訂婚後分手,晃眼三年,雖然年年見面,始終想念她的日子顯得太長。

今日尊尼仔同我說:“吧裡來了一個新侍應,是唐人妹,你去瞧瞧,人很好。”

我也覺得納罕,偏僻小鎮,很少華人,更不用說是在酒吧工作。

我到吧裡,她正在擦杯子,看見我,她向我點頭。

“你一定是左君則。”她說。

“你怎麼知道?”我問。

“聽說這裡只有三個中國學生,大尊尼、尊尼仔與你。”她笑容可掬。

“是的,你呢?尊姓大名。”

“叫我司徒得了。”她把擦得晶亮的杯子一隻只安置好。

她長得不俗,有一把烏亮的頭髮,慧黯的眼睛,時常笑,和藹可親。

“有什麼要幫手的,儘量出聲。”我說。

“謝謝各位。”她很有禮。

“你也是學生吧!”氣質是可以察覺得到的。

“噯,讀到膩了,索性犧牲一年學分,先做做事再說。”

“什麼科目?”

“不提也罷,也許自己不是念書的材料。”她笑。

“不要緊,想想清楚再讀未遲。”我留下電話地址。

“你們真好。”她很感動。

“噯,同胞在異鄉相逢,應當如此,”我笑,“我初往歐洲碰到會說英語的人,已經好算三分親了。”

她也笑,我告辭。

當天晚上我伏在桌上做功課,小尊尼來敲門借筆記。

他這傢伙,什麼都是問我借的:功課、書本、文具……但結果他的功課比我好,你說氣不氣人。

“見過司徒了?”他隨口問。

“嗯。”

“很不錯的女孩子,不過他們念美術的人多數很任性,老師給分數低一點,馬上不念,跑出來找事做。”

“是嗎?就因為如此嗎?”我問:“你是怎麼打聽出來的?”

“山人自有妙計。”他扮一個鬼臉。

他的確是很有辦法,我們三個人當中,數他最滑溜,大尊尼則比我還要木獨。

“想想也是,”他說下去,“做人何必要太過委屈自己,又沒有家累,愛怎麼就怎麼。”

我說:“社會是有一定製度的,少數服從多數,人人不想委屈自己,為所欲為,那還了得,任性的代價是很大的。”

“你真有點奴才格。”他笑,“難怪教授都喜歡你。”

“不見得,教授愛的是你。”

“溫柔有消息嗎?”小尊尼問。

“很久沒來信了。”

“阿左,你不應那麼節省,搖個把長途電話回去也是應該的,女孩子不哄哄是不行的。”

我訕訕的笑,“拿起電話也沒什麼好說,她生日時候,我打過去。”

小尊尼還在搖頭。

忽然我心煩,“你拿了筆記回去吧,別在這裡煩我,我還有功課要寫,不然的話,誰借給你用。”

他笑著離去。

我伏在桌上良久,決定在復活節回去看溫柔。省一點總可以的,明年就畢業,我們該結婚了。

熄燈上床。一夜輾轉反側。

第二天起來精神不足,放學想早返宿舍,大小尊尼卻纏著我,說是司徒生日,我們有義務替她慶祝云云。

我順他們意,在酒吧喝了兩巡,再返宿舍,有長途電話找我的記錄,是溫柔。

真該死,她找我我不在。

連忙正襟危坐,等她的電話再來。

一小時後,聽到她的聲音。

我問:“有什麼事?”心內忐忑不安。

她在那邊笑,“沒事不能打電話?”

直覺上的覺得有事,催她講。

“我寫了封長信給你,你看完自然明白。”她說。

“復活節來看你好不好?”

“你讀完信再說吧!”溫柔說:“這一兩天就該收到。”

我說:“為什麼不能現在講?”

“三分鐘到了。”她說:“我們下次再談。”她匆匆掛電話。

我呆半晌。

打一個長途電話來叫我看一封信?

事有蹊蹺,這封信裡說些什麼,可想而知。

我瘋狂的跑到酒吧去找大小尊尼,尤其是小尊尼,他家跟溫家是認識的,應該聽到什麼蛛絲馬跡。

回到酒店,他們正在切蛋糕。

我問:“小尊尼——”氣急敗壞。

“怎麼又回來了,剛好吃蛋糕。”司徒把蛋糕遞上來。

我只得暫時按捺下來,控制著情緒,把蛋糕送進嘴裡。

蛋糕的味道像石灰粉。小尊尼遞給我一杯酒,我仰頭喝下去,也不知是什麼,火辣辣的。

“你怎麼?”小尊尼問:“面如土色?外套也不穿,當心冷壞。”

我也顧不得有司徒在一旁,問他:“是不是溫柔不要我了?”

他頓時靜下來,惋惜地看著我。

我點點頭,“我明白,我明白了,永遠最遲知道的是當事人,我完全明白。”

心裡面非常空洞,事情來得突然,那種衝擊還沒抵達腦部,所以還不知痛苦,我只是呆呆的看著小尊尼。

大尊尼推我一下,“阿左。”

“別勸我,”我說:“別為我好,別出聲。”

司徒靜靜的坐在一旁,神情很是同情。

我問小尊尼,“多久的事?她同什麼人走?告訴我。”

“我也是聽我妹妹說的,那人是她的同事,比她高一級半級,平日對她很照顧,也可以說是乘虛而入,後來就逼她同你攤牌。阿左,大丈夫何患無妻……”

“我知道,你可以替我放心,我決不是那種死纏爛打的男人,我有志氣,你們放心。”

大小尊尼異口同聲,“當然,阿左,你的條件那麼好,誰會替你擔心?”

我舉起酒杯,“來,不多說了。司徒,祝你生辰快樂。”我又一干杯酒,“我先走一步。”我站起來離開。

走到酒吧門口,才覺得五臟六腑被人割走似的。

小尊尼跟在我身後,我茫然回頭,他在苦笑。

我們一直走回宿舍,一句話都沒說。

以後我絕口不提私事,三日後收到溫柔的信,很長很厚的一封信,我把它翻來覆去看十多遍,會得背了,然後一把火燒掉。

她有她的選擇,我決不會破壞她的好事,我決不妒忌,我決不懷與她同歸於盡的念頭,我決不自暴自棄,決不到處訴苦,決不將失意形諸於色,決不決不決不。

我要咬緊牙關挺過去。

時間總會過去的,這些煩惱一定會淡出。

當其時必須振作做人。

我可以縱容自己,可以哭笑難分的做人,可以對每個人訴說溫柔這個女子無情無義,狠心狗肺,可以將我們過去的山盟海誓公開,可以聲討她的新愛人,可以叫朋友主持公道,可以呼天搶地,可以發洩得淋瀝盡致。

但失戀已是最大創傷,我何必唯恐這個傷痕尚不夠深不夠痛,還要多剜幾刀?

我一定要抬起頭來,好好處理這件事。

我如常的上學放學,到酒吧去喝幾杯。

一切如常,但是我一直消瘦。

一個月內瘦三公斤,再跟著的一個月又是兩公斤,照鏡子簡直看不到全身還有什麼肉剩下來,臉頰凹進去,我險些兒認不出我自己。

因為沒有胃口吃的緣故,晚上亦睡不著,這是最佳減肥妙法,我同大尊尼說起,他羨慕得要命,他說:“我肚子上的士啤呔無論怎麼節食與運動都驅之不去。”

抵抗力隨著肌肉消逝,我變得多愁多病,一患傷風就連綿不絕,幾個禮拜都拒絕痊癒。

在酒吧老是擤鼻涕。

司徒問:“有沒有看醫生?”她一直很關心我。

“看不看都一樣。”我自暴自棄。

“喝多點熱湯比較好,這兩天尊尼他們在我家吃火鍋,你要不要來?”她邀請我。

我的心一動,很久沒有好好的吃一頓飽的了。

“來吧,有你喜歡的西芹。”司徒笑。

“你怎麼知道我愛吃西芹?”我詫異。

“有一次吃西芹的時候,你自己說的,你說洋人的一切都沒有勁道,芹菜是最好的例子。”她說。

我自己倒忘記了。她這樣記得我說的話,倒是對我另眼相看。

“我今天來,要不要帶什麼?”我問:“家裡有什麼要補充?”

“不要客氣。”她笑,“你肯來已經很好。”

但我還是帶了一瓶酒去,第一次做客人,總要客氣點。

菜式很豐富,作料切得很細緻,大小尊尼開懷大嚼,在他們的鼓勵下,我也吃得比較多,只是他們管他們歡樂,我總維持沉默,笑不出來。

司徒對我們無微不至,吃完飯她替大尊尼換外套拉鍊,完全以兄弟姊妹之情來照顧大家。

我吃得肚子脹,一邊喝著酒,眼皮越來越沉重。

我站起來告辭。“醉了,想早走,免得失態。”

大尊尼說:“阿左,你到房間去躺一躺,下雪你走哪兒去?一會兒送你。”

我實在吃不消,便到司徒的床上去躺著。她的房間有點冷,不過整潔萬分,我不好意思鑽進被窩,便在褥子上面躺著,她取毯子替我蓋好。

我模模糊糊的睡熟。

這一覺睡得比較好,多日沒有這種安全感了。

一覺醒來,外頭沒有聲響,我掙扎起床,看到司徒坐在客廳中看小說。

我問:“什麼時候?”

她抬起頭,“醒啦,來,喝杯熱茶。”

我喝一口,“大小尊尼呢?”

“回宿舍了。”

“真混球,不是說送我?”我質問。

“時間已晚,”她笑,“他們便先走一步,我可以送你。”

“什麼時候?”真不信一覺睡了這麼久。

“半夜兩點。”她仍然一臉微笑。

“唉呀。”我跌腳。

“就是看你睡得好,不忍吵醒你,小尊說最近你老是輾轉反側,他睡在你隔壁房,都聽見你哭。”

我一怔,低下頭。

她替我添了熱茶。

“這麼晚,我不走你不能睡,非告辭不可。”

“我送你,”她說。“此刻沒公路車。”

“你借車給我即可,不要出門。”我說:“明天我來接你上班。”

“也好,明早十點之前把它開回來,”她把車匙交給我。

我打量她的家,“你住得很舒服。”

“謝謝,老不捨得開熱水汀。”她笑:“屋裡清冷。”

“這些畫是你的作品?”我又問。

她點點頭,送我出門。

我把車子開回宿舍,再度倒在床上,不知恁地,居然又睡著,做許多亂夢,但大致上一覺到天明,睜開眼睛,在這三個月內第一次覺得精力充沛,看鐘,早上十一點,唉呀糟糕,酒吧早已開始營業。

我披上衣服衝下來,到酒吧,看到司徒照常在操作。

“到不起對不起。”我大嚷。

她不在乎,“大家都希望你睡得好,來,有熱辣辣的牛肉洋芋餅,吃一個如何?”她專照顧我的腸胃。

我點點頭。我叮囑她,“今天我送你回去。”

“不用不用。”她說:“我自己會得回家。”

在外國生活的女孩子,大都不那麼重視這些細節,大方可愛,司徒也是她們其中之一。

我默默的吃午餐。最近一直麻木的吃,只記得要補充體力。

她忽然說:“左,你真是勇敢。”

我抬起頭來。我知道她指什麼。

“一點都不露出來。”

我淡然的說:“都忘了。男人不比女人,沒有什麼刻骨銘心的事,人家都不要我了,我何苦做出種種不堪入目的姿態,徒然自己出醜,而且將來是一定會後悔的,死在她跟前她也不理,不如好好的控制自己。”

司徒不出聲。

“況且失戀對個人來說,算是九死一生,在別人眼睛中,小事罷了。天下有數不盡的女人……”我苦笑起來。

這是數月來第一次向別人提及這件事。

司徒不出聲。

司徒說:“我還是覺得你很大方高貴,有些奇怪的男人,離婚十二年,第二個老婆生的兒子都十歲,還到處拉著人叫人聽他訴他前妻如何不仁不義。”

我笑出來,“有嗎?有這種人嗎?”

司徒也笑,“要不要添一個洋芋餅?”

“噯,怎麼搞的,肚子仍然不飽。”

“胃曰開了。”她關心的說。

我見客人不多,同她多聊幾句。

“酒吧生涯可以維持下去?”我問。

“最近我的氣也平了,想回學校去,”她說:“又怕拿個低分。”

“轉校好了,”我說:“那還不容易,人都是成見的奴隸,原來的講師一定會有芥蒂。”

“我想轉到中部去,最近我發覺小鎮的生活非常適合我。”

是的,司徒是個很單純樸素的人,頗有一點藝術家脾氣,不擅應酬,在小鎮裡,她可以努力創作。

“那麼就選一間小小的大學,我知道中部有一間學校,什麼都不求人,自己有個小型牧場,養著乳牛,可以飲到新鮮牛奶。”

司徒笑,“恐怕畫出來的畫沒有貴氣。”

“作風接近大自然也不錯哇,你看齊白石。”

“可是我喜歡高奇峰。”

我點點頭,“那當然,那是沒話好說,不可否認的奇秀。”

“你很懂得畫呀。”

“很懂?不見得,看過一兩個畫展而已。”

一頓午飯吃了近一小時,我只好站起來。

她問:“復活節假期到什麼地方去?”

我搖搖頭。本來要回家看溫柔,現在完了。

“要不要到南部去散心?我可以組織旅行團把大小尊尼他們一起拉著走。”

我遲疑,“他們也許早有節目,你叫到他們,他們又不好意思不答應。”

“我是決定要度假的,你們考慮一下。”她微笑。

“好,我考慮。”

語氣很敷衍,自己都聽得出來,我實在不想動,放假最好蹲在宿舍裡黏傷口,司徒以為我的創傷已經恢復?言之過早,言之過早。

尊尼仔問我:“我去歐洲,你去不去?”

“又去?”我問:“拜託你,那幾處名勝,你已經會背,還去來作甚?”他年年都去。

“這次不同,這次我去看脫衣舞。”他興致勃勃。

“什麼?”我真服了他。

“這次我去看遍全歐洲的脫衣舞,大格局的、小型的、私家的、公開的——”

我啼笑皆非的替他接下去,“然後回來寫個報告,交給教授,供他們參考,可是?”

“哈哈哈哈。”他大笑。

我很替他高興,至少他知道他應該做些什麼,他懂得享受,做人應該盡情享受。

而大尊呢。

“啊,我例牌去陪姑媽。”他姑母姑丈跟他很親,他每年總去看他們好幾次。

都有節目,那十天假期我獨個兒可難消受。

小尊同我說:“你看看司徒有什麼打算,跟她逛也有個伴,我不贊成你一個人蹲在宿舍裡。”

我不出聲。

“司徒很不錯。”他提點我。

我說:“我不能利用人家來填我的空檔。”

“你也太忠厚。司徒對你很有意思,相信你也看得出來。”

我不響,我自然知道。

“出去走走,多個朋友,何樂而不為?南部這個時候最美,櫻花梨花在一起開放,是春天了,別苦了自己。跟你說,日子過得快,幾度寒暑,人就老了,你以為你能經過多少個春天?”

我笑,“好吧,你去看脫衣舞,別嚕嗦我。”

“嘿,狗咬呂洞賓。”

他搖頭晃腦的離去。

我在假前一日,找到司徒,問她:“你是搭火車去南部?”

“是的。”她抬起眼睛。

“替我帶一箱貝殼回來。”我說。

她失望,但是仍然很愉快的說:“一定。”

我真的不想動,再者,與她單獨相處,少不免要說話,我不想透露太多心聲,這不是適當的時候。

終於放假,學生大部份都回家,酒吧找來替工,我整日孵在那裡。

替工是個洋妞,有廿多歲,身裁開始鬆弛,但卻還有吸引力,對我很有興趣。

她同我說:“就你一個人在宿舍發悶?聽說明年宿舍在假期不再開放,你可要找地方住呢,晚上有什麼消遣?我倒是有空。”

我假裝聽不明白,只是傻笑。

忽然有一絲後悔,我不該留在此地,我很想念司徒。

我甚至不知道她到南部什麼地方去住,追也無從追起。

我沒有問。

為什麼不問?怕知道得太多,怕付出感情,怕再愛人。怕得這麼厲害,一朝被蛇咬,終身怕繩索。

現在要找她,變得無從尋找。

我傻傻的等在宿舍裡,希望接到她的電話,可是整個地盤幾乎只剩下我一個人,電話鈴難得晌一次。

我買了一大疊偵探小說來看,越看越無癮,索性先閱最後那幾章,知道是誰幹的便算數。

這樣子無聊,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真是可怕,一天比一年還長,並且三頓飯不曉得往哪裡去吃才好。

唷,早知道就不要假撇清,跟著司徒走算數。

正在這個慌張的時候,有電話找我。

我樂得飛飛的,跑去接,這一定是大小尊尼。

是司徒的聲音。

我更加喜悅,“司徒!你在哪裡?快告訴我,我立刻來看你。”

她笑,半晌才說:“我回來了。”

“什麼,你在家?”我很看外。

“是呀,南部一直下雨,三天不停,我一氣之下,馬上回來,現在買了一大堆菜,相幫吃掉它好不好?肉絲筍絲炒年糕如河?小白菜煮雞湯如何?”

我歡呼,“立刻來相幫!”

我把所有的偵探小說掃到床底下去,整個人像是注射了興奮劑似的,蹦蹦跳跳的換衣服上路,十分振奮,嘴巴里吹起口哨來。

真的,許久沒有這樣的意外之喜,焉能不高興。

這個時候我才發覺校園外的花已經開滿一樹,花瓣隨風紛紛飛舞,整條小徑上都薄薄鋪著一層花瓣,用腳掃過去,一片紅粉菲菲,美麗的春天。

我沒有車子,公路車挨很久才到司徒家,我也沒有帶什麼禮物,空手就按鈴。

她抹著雙手來開門,一臉笑容。

我很感激她給我的歡容式鼓勵。

“好嗎?”我由衷的說:“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食物仿得差不多,快進來,來看我給你買的貝殼。”

我進屋內,客廳裡整整齊齊放著兩副碗筷,另一旁是她新作的習作。我蹲下來視察那籃貝殼,一隻只挑來玩。

“你的烹飪技術與作品一樣好。”我說。

“才怪,”她笑:“我的烹飪勝過畫多多,也許我應去唐人街開一家快餐店,專門買炒粉飯面。”

我搖頭笑,急急幫她在廚房張羅。

她並不是熟手,但不致於手忙腳亂,一切做得井井有條,雞湯裡還有考究的百葉結,我很納罕。

“你到南部,是買菜去的?”我說:“這麼多好菜。”

“不,城裡開了家雜貨店。”

“中國人開的?”

“怪就怪在這裡,雖然什麼都有,店主人卻是猶太人。”

“啊。”我也嘖嘖稱奇。

炒年糕做好了,雖然黏嗒嗒,但也是甘香可口,筍絲尤其美味,我差點連舌頭都吞下肚子。

我吃很多,而且吃完之後,喝了湯,就躺在她家的沙發上。太舒服的緣故,不想動。

嘴巴嚷著:“我來洗碗我來洗。”

“好,都留給你。”她說。

我又說:“不知怎地,一來你家,就自然而然的想睡,為什麼?”非常不好意思。

“因為心無旁騖,”她笑說。

“是的,”我說:“有種異樣的安全感,司徒,你不介意吧,躺一會兒,立刻替你洗碗。”

我並不是個滑頭的人,可是對司徒卻不止一兩次的信口開河。

我睡著了。腦細胞的活動量卻比醒的時候更活躍。

夢中日月長,歡樂少,愁苦多,看見溫柔穿起白紗結婚,離我而去,又看見司徒問我:“你向我求婚,我不能答應你。”我大聲一叫,醒來。

“什麼事?”司徒在一旁作畫,轉過頭來問:“什麼事?”

“做惡夢。”我說:“幸虧天沒有黑,這一覺不致於睡得太長。什麼時候?”我想出去走走。

“下午四點半。”她說:“睡了三個鐘頭。”

“我們去看電影吧!”我說:“別浪費時間。”

“不是說洗碗?”她取笑我。

“啊是,馬上洗。”我往廚房那頭走過去。

“早洗完了,”她抱著手,笑吟吟看著我。

“罰我請看戲。”我說。

“也好,”她遞外套給我。

與司徒在一起,就是這麼和煦。我認識很多人,一旦失戀,第二個愛人往往是比較普通的女人,因為他們在大戰之後分外需要休息,現在連自己都一樣的態度。司徒有她的特別之處,但脾性出乎意料的溫婉。

整個假期我們都在一起,感情一日千里。

等到大小尊尼回來時,有一種大勢已定的現象,他們很快便發覺,替我高興。

我說:“先別太樂觀,她還要到中都去讀書。”

小尊說:“中部有多少公里?每個週末都可以回來,少擔心。”他同我擠眉弄眼的。

我也稱是。情況比前好得多。司徒臨走時向我說:“我走後你要時常來看我。”

我說:“我會安排個時間表,一個月我來三次,你回報一次,如何?同時你去入學時,我會同往,陪你安頓下來。”

大尊說:“咱們這間學校又沒有純美術系。”惋惜地。

我說:“別懊惱,朋友間維持一個適當的距離,不知多好。”

小尊說:“阿Q精神。”他推我一下。

我說:“未必。”我滿意的看著司徒。

大尊說:“阿左,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我說:“我也這樣想。”終於笑了。

“大家到酒吧去喝一杯,來!”司徒說:“這是我最後一個工作周。”

我們四個中國人,一起向學校的酒吧湧過去。

我有種感覺,以後我的感情道路,會平坦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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