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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都市言情] 蘭京 - 《 雙面儷人(金瓏璁之四)》《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小璇    時間: 2020-3-23 23:13     標題: 蘭京 - 《 雙面儷人(金瓏璁之四)》《全文完》

雙面儷人(金瓏璁 4) 作者:蘭京

迎娶‘前朝古董'是他長久以來的想望
只是她思想行為前衛得教他連連吃驚
先是急著搶親當眾促銷自己‘和番'
直接跑到他下榻處陪酒兼獨處
乘機拿終身大事做籌碼開出利益交換條件
甚且為了做個賢妻埋首奮斗飽覽春宮圖
這位勁爆的北京格格可以讓紳士變禽獸
逼得他違背本性做個好管閒事的冷血老媽子
除了費心照料她外還淪落到與狗爭寵!
呿,她以為自己嫁了個無趣的老古板
卻不知他‘酒後亂性'的本事才真正厲害......
作者: 小璇    時間: 2020-3-23 23:13

第一章

  「敬謹親王府四貝勒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喜棠格格愣住品茗的勢子,呆望當鋪掌櫃的。「什麼?」

  「我是說,格格您府上這回送來的書裡夾著一張信箋,上頭寫著這話,不知該怎麼處置。」是要連書一起當掉,還是不小心夾帶的?

  「四貝勒是誰?」她又不認識。「這應該不是我家的東西。」

  但她接過信箋瞥見上頭的壓角印,才驀然領悟。

  「啊,這大概是我額娘的娘家雜物,跟書本什麼的混在一起了。這值多少錢?」

  掌櫃的努力壓抑興奮之情。「格格,這雖然是份滿古舊的信箋,可是信上的用印,恐怕比信箋本身更有價值,您不妨回府仔細搜尋一番。」

  「喔,好吧。」喜棠大而化之地將信箋隨手一彈,飄向一旁少女的慌亂接應中。「釧兒,就交給你處理羅。」

  她的懶散隨意,看得掌櫃的心驚肉跳。「格格,那信少說也有一、兩百年的年紀,不能這麼--」

  「辛亥革命後,時局都變了,連三百年的大清也似乎不值錢,哎。」不過,管他的咧,各家王府照樣庭院深深,關起門來過著一樣的日子。「我要回去了。」好餓。

  「是,是,格格慢走。」

  行至華麗的廳堂門口,喜棠這才想起最重要的吩咐。「你可別把我來典當的事說出去喔。就跟以前一樣,說我是來挑選些新鮮好玩的玩意兒。」

  「當然。」一把年紀的干瘦掌櫃連連陪笑哈腰。「一切照老規矩,我會替您直接把銀兩轉進戶頭裡。」

  「那就好。」私下典當古董古籍的事若給家人知道,那下一個被當掉的就會是她了。

  一出宏偉的當鋪大門,喜棠嬌麗慵懶的貴氣,立即攫住大街上眾人的目光。她驀然抬起晶燦大眼,悠悠遠眺碧空中團團松軟可愛的雲朵。

  熱鬧市街上的人們無不驚艷。多麼有氣質的干金小姐啊!粉雕玉琢,纖柔優雅,朦朧美眸似有千萬個訴不盡的哀愁。遙望天際的恍惚容顏,彷佛即將開口吟詠傷春悲秋的迷離詩韻。

  這是數代榮華才淬煉得出的傾城風采,是老天偏寵才造就出的絕艷神態。她只不過微微駐足,就美得像幅畫,連整個世界都亮了起來。

  如此玲瓏玉人兒,想必正神思飄蕩在琉璃彩雲的浪漫情懷中......

  好想吃肥軟肥爛的燉蹄膀。

  「格格,上馬車吧。」始終在一旁恭敬沉默的老邁隨從紐爺爺,一臉平和地淡淡說道。「您的肚皮太響了。」

  「喔。」那就閃人吧。

  主僕一票人從從容容,在大伙渾然失神、無心留意古怪的肚皮咆哮聲之時,揚長而去,撩起眾人無限傾慕之情。

  真是嬌巧柔弱,惹人憐愛啊。

  返抵王府,喜棠一進自個兒花廳就甜甜嬌唱:「大妞妞!你有沒有想姐姐?」

  一團影子欣喜地飛奔而來,直撲喜棠的懷抱,親熱得難分難捨。

  「姐姐好想你喔。要不是今天非得跑當鋪一趟,姐姐是絕對不肯跟你分離的。」

  「汪!」大妞妞也是。

  「哦,大妞妞!」喜棠像要融化了似地突然摟緊懷中肥肥的小哈巴,感動萬分。「你為什麼這麼可愛呢?你害姐姐這麼喜歡你,姐姐該怎麼辦?」

  「格格,您可回來了!」幾個嬤嬤聞聲殺來,驚惶不已。「您是跑哪去了?府裡出大事了卻到處找不著您!」

  「什麼大事?」一人一狗眨巴著同樣的烏亮大眼。「七哥決定請聚英班給太爺唱戲作壽嗎?」

  「我的小祖宗啊!」嬤嬤們慌得直跳腳。

  「都什麼時候了,您怎麼還迷迷糊糊的?」

  「先別嚷了。咱們快替格格更衣打扮,叫丫頭們傳話去,說格格馬上到!」

  「這是怎麼著?」喜棠愣愣地被架入內房,火速打理。「該不會又鬧革命了吧?」

  「您再懶呼呼地晃蕩下去,咱們的老命真會被您給革掉!」

  「別給她梳架子頭,改梳如意頭!幸好我先前跟我南方上來省親兼借錢的表嫂串了些時興的花樣,這下可在格格頭上派上用場了!」

  「你們到底是怎麼了?」她是不介意這樣被老嬤嬤們玩弄啦,只是被玩得有點沒頭沒腦。

  「格格,快!把手伸進袖管裡!」

  「可我想先吃點東西......」

  「把手伸進去以後再說!」嬤嬤狂吠。

  「喔......」好凶喔。

  「格格,憋住氣!」隨即一團團白粉撲上喜棠的臉蛋,嗆得她七葷八素。

  「喂......」好過分喔。「你們再這樣瞎搞下去,我真要生氣了。」

  一雙老爪猝然箝住她肩頭,幾張老臉一片肅殺地瞪視鏡中嬌貴的反影。喜棠傻不愣登地直朝鏡面眨巴大眼,難得見這群向來倚老賣老的嬤嬤們如此恭敬謹慎,沒像往日那般惡形惡狀,看來革命的威力還真是無遠弗屆哩。

  「格格,您等的『機會』終於到了。」

  雞燴?「我不愛吃雞,我想吃蹄膀。」

  「董家的少爺們來了。」

  這一句,可終於震醒喜棠糊爛的腦袋。

  「既然來了北京,就好好兒住一陣再走。跟些小輩四處玩玩,也好同我多說些南方的新鮮事兒。」老太爺在晚飯桌上如是說。

  華麗沉重的廳堂裡,座上滿滿的一圈人,後頭侍立一圈僕役,再後頭則是來往奔竄的忙碌丫頭,遞茶遞巾遞水遞菜,悄聲穿梭。

  席間最長的老太爺,不愛吃飯愛煙袋,逕自笑咪咪地吞雲吐霧,悠哉閒串。

  「謝謝太爺的招待。」戴著秀逸眼鏡的男客樂道。「我也正想乘此機會好好逛逛北京--」

  「只可惜我們時間有限,不便久留。」另一名男客冷吟。

  「呃,喔,對......真是太可惜了。」眼鏡大哥好失望。

  「世欽,你淨會欺負你大哥。」老手滿是愛憐地假意譴責。「你們年輕人有的就是時間,哪會不便久留?」呵呵。

  被誣陷為淨會欺負人的董世欽,俊眸一瞟,眼鏡大哥馬上傾身補救。

  「太爺,我說想留下來玩只是客套話,世欽說的卻是實話,我們真的不能久留。這次上京,是專程來為您祝賀七十大壽,隨即就得趕回上海了。」

  「趕什麼呢?」匆匆來去,多掃興。

  「有事業要顧啊。」眼鏡大哥苦笑。「我們家不比太爺您家,有您在上頭頂著,福蔭家人。自我祖父兩年前過世後,我們家這些小輩們就得自立更生,自求多福,沒有閒情可以逍遙。」

  「也難為你們倆了。」太爺含煙長歎。「在英國讀書讀得好好兒的,卻突然被召回來當家,再也沒空做公子哥兒們。」

  「大概吧。」眼鏡大哥嘿嘿笑,有些心虛。

  顯然他還是照過他的公子生活,根本沒在用心當家。喜棠一邊起勁地嚼著肥鴨,一邊偷偷審視。

  看來目前真正在當家的,應該是二哥世欽。留洋的,難怪脾氣跟頭羊似的,個性跟臉孔也一樣地有稜有角,枉費父母給他生了副俊美絕倫的面容。

  虧他還是個有名有號的實業家,竟會笨到如此糟蹋本錢。

  驀地,董世欽瞥來一道寒光,嚇得喜棠差點噴出整口鴨肉肥油。他干嘛突然這樣瞪她?難不成他聽得見她肚裡在嘀咕什麼?

  他以一種在商場上廝殺斗狠的懾人眼光死瞪著她不放。她沒轍,只好非常專心地研究起碗裡的每一粒飯,在桌前東夾夾西夾夾,忙碌地掃蕩盤中余孽,彷佛忙到沒空理他。

  「世方,你留英回來後,一定對東方女子再也沒興趣了。」太爺故意哀得很感慨。

  「不會啊,太爺。」眼鏡大哥天真地往陷阱裡跳。「事實正好相反,我看了愈多洋人,愈覺得東方女子最適合我。愈傳統愈好,而且愈東方味的愈好。」歐洲近來最時髦的正是神秘的東方調調。

  「那你就在我孫女兒中挑一個吧。只要你看上了,就讓你娶回南方去。」

  「瑪法!」席間各房格格朝著祖父驚嚷,有的錯愕,有的狂喜。

  怪不得,在座的除了老太爺之外,都是孫女們,沒一個伯叔爹媽在場。也就是說,老太爺決定用誰去和番就是誰了,做父母的沒地方插嘴反對。喜棠嗯嗯嗯地閉眸嚼著南味燒鴨暗忖,對其中淡淡的玫瑰香神往不已。

  「這......不太好吧。」董世方不好意思地推推鼻上眼鏡,欲迎還拒。

  「沒什麼不好的。」太爺沉下神色,也停下了猛吸不停的煙袋。「我和你家太爺同朝為官,親如手足,可是兒子們不肖,竟然彼此為了利益鬧得兩家失和。現在我只能寄望你們這些孫子們,把兩家的鴻溝補起來,將來才能安心瞑目。」

  「那......晚輩就恭敬不如從命了。」董世方頓時飄飄欲仙,被浪漫的期待給沖昏了腦袋。「我覺得,太爺的孫女們實在各具風姿,美若天仙,很難取捨。但若真要勉強選一個,我會選--」

  「我!」

  與董世方伸展的手掌完全不同方向的喜棠豪邁起身,笑容燦爛,嚇得他斯文俊逸的臉上大冒冷汗。

  「我說呃,我想選的人是--」

  「當然就是我!」喜棠開心地向他保證。

  董世方僵笑得幾乎抽筋。她難道沒看見他展掌展得多用力嗎?她難道看不出他展的根本不是她的方向嗎?是他的手有問題,還是她的眼睛有問題?

  啊!他駭然大驚。該不會,是她的腦筋有問題?

  不只董世方,在座的各房姊妹們也呆若木雞,不敢相信。

  「喜棠啊,跟你講了幾百遍,女孩子家要矜持點。」太爺無聊地隨口念念,又咬回煙袋逍遙起來。

  「我下次一定改進。」她皮皮地縮肩擠眼。

  「沒有下一次羅。」老太爺笑呵呵。

  「等一下!」董世方豁出去地喝止。

  「我、我並沒有說我要娶喜棠。」

  「沒關系,感情是可以慢慢培養的。」她可也讀過好些先進的書,思想開明得很。

  「我不想跟你談感情,我想選的人也不是你。請你尊重我的選擇、我自由戀愛的權利,否則這簡直是在強逼我娶你,整個飯局像在給我下套兒。」

  太爺手中的煙袋悍然拍上桌,驚動四座。最教人膽寒的,莫過於太爺凌厲的臉色。

  「把你方才的話再講一遍。」

  糟糕,就算太爺有企圖,也不該當場戳破。「我想......我說的應該夠清楚了......」

  「我人老耳背,你再大聲講一遍。」

  死了,真的把老太爺給惹火了。這下可怎麼收拾?說,等於自掘墳墓。不說,則是忤逆長上命令。怎會搞成這副局面?

  一室死寂,在場的沒一個敢出聲,連僕役們都凝住了伺候的工作。

  老太爺氣在頭上,場面更加沉重尷尬。

  哎,看來她還是美夢無望。罷了,她早該學會認命,只是韌性太強,就是很難放棄。看,這回可出大糗了,一定會被各房傳出去,笑翻北京城。

  「瑪法,您別這樣逼人家嘛。」喜棠乖乖照著滿人稱謂喚著祖父。「世方大哥不願娶我就算了--」

  「婚事改由我承接。」

  董世欽淡漠的一句,就聚攏了在場的幾十對眼睛。

  他既沒有繼續表態,也不曾觀望一下眾人,逕自優雅地享用美食珍饌。老半天後,才雍容氣派地擱下碗筷,隨意地微微掠手,下人們立刻利落上前收拾。

  待他以白巾拭妥嘴角,精銳的鷹眼才霍然上調,瞪得眾人驀然心驚。

  喜棠更是好奇。她先前被他凶悍的氣勢盯得不敢窺他,這一細細觀察,才發現這董世欽真有意思。他和他大哥都剪著時髦的短發,也都長袍馬褂,可董世欽就是有股說不出的奇異魅力,讓人覺得他是個歐洲紳士,只不過外頭覆著中國的包裝而已。連用膳,都像在吃西餐。

  「就這麼說定了。」

  他的結論,同他的白巾一道淡淡擱下,全場呆怔。唯獨老太爺,微有不悅地吞吐雲煙,瞇眼審度。

  「太爺既然希望藉孫子孫女們的聯姻,來改善兩家僵持已久的交情。那麼,誰來負責嫁娶都沒有關系吧。」他冷道。

  這個董世欽!喜棠真想替他鼓掌喝采。他真是老奸,不但識破太爺的詭計,還輕輕巧巧地堵死太爺的路,拿太爺的說辭來對付他自己。

  聯姻根本只是借口,太爺真正想要的,是董世方長子的名分。

  行二的世欽,就算娶了他的孫女且生了兒子,仍然算不得長房老大,有什麼用?

  不愧是一代梟雄,佩服佩服。可是咧,她生性淡泊得很,又懶散透頂,這麼認真而剛烈的古董鐵漢,還是留給其它識貨的女傑享用吧。

  「瑪法,您真是的,老愛作戲,胡開玩笑。您平日嚇唬我們倒也罷了,可是別這麼嚇唬客人呀,人家會當真的。」喜棠甜甜地嗲聲埋怨,制造台階。

  「就、就是啊。」別房的姊妹們連忙順勢呼應。

  「原來如此。」董世方霍然舒坦下來,連鼻上眼鏡也舒滑下來。「太爺只是說著玩的......」

  「放肆!太爺豈是那種輕佻之人?」

  董世欽這一威武低斥,再度弄擰了氣氛。喜棠暗暗縮頭縮腦,偷做鬼臉。看來這家伙是有意要和太爺槓上,絕不跟太爺的陰謀妥協。

  「太爺既然有意藉聯姻拉攏兩家關系,做小輩的照辦就是,怎可用玩笑話來污辱太爺的用心良苦?」

  哇,這頂大帽子一扣,太爺根本下不了台,只能硬著頭皮撐到底。

  「晚輩在太爺面前失禮了。」董世欽起身鄭重致歉,威風八面。「我代大哥向您賠罪。方才他指稱您是說著玩的,太過冒犯,還請太爺見諒,勿跟小輩們一般見識。我們日後必定更謹言慎行,不敢再犯。」

  太爺滿肚子窩囊,卻只能猛吸煙袋。他的計謀非但沒施展開來,還反過來被箝制在董世欽的布局裡。這小子,著實不可愛!

  「迎娶之事,晚輩自會盡快處理,不使太爺擔心。」

  喜棠猝地被他調過來的鷹眼懾到,烏雲籠罩。

  「今後就請你多多指教。」他非常非常地有禮貌,狠狠吟道。

  「啊!」她這才搞懂。「新郎換人了,可我還是得嫁去和番?!」

  番人變臉。

  完蛋!呃......她、她現在捂嘴,好像有點來不及呵......

  「三天後,勞你大駕,准備昭君出塞吧。」

  ☆ ☆ ☆

  番婆深覺不妥,便邀番人隔日下午水閣小聚,假賞荷之名,進行談和。

  可喜棠左等右等一下午,太陽都快掉到屋簷底下,還不見董世欽人影。明明已經差人知會過他了呀,怎麼會這樣?

  「說不定人家還在氣頭上。」隨侍在側的釧兒朝自己搖扇乘涼,順便呵欠。

  「這麼小心眼。」虧喜棠還覺得他滿有男子氣概的。一個願意替兄長收爛攤、扛責任的大丈夫,竟為一句「番人」,就跟她小鼻子小眼睛。

  「人家可是出洋留學的貴公子,被你講成這樣,他哪會再來?等著再被你羞辱一頓嗎?更何況,人家是來作客,又不是來作奴才,憑什麼聽你一句傳喚,他就得速速來報?」

  「哎呀!」對喔,她怎麼沒想到?「應該是我去拜見他才對。」

  馬上起身,打鐵非得趁熱。

  「可是格格,你明明說今兒個下午要放我假的......」只因著董二少爺遲到,她的假期就得跟著泡湯?

  「那你替我把點心什麼的一道端去,然後就去見你的心肝趙老八吧。」

  釧兒羞得急急噓聲,匆匆跺腳。這迷糊格格,平日懶散懶散的,卻又常突然精得教人手足無措。

  來到董家兩位少爺和一干隨行暫住的院落,冷冷清清,安安靜靜。

  奇怪,人都跑哪去了?好歹也該留個人看守吧。

  「喂!有人在嗎?」

  等了半天,沒有回應,只有樹聲沙沙作響。

  喜棠和釧兒在小庭園裡互望老半天,也不知出什麼事了。

  「居然連個聽差也沒留下。」

  「那......格格,我們還是走吧。」感覺有點怪怪的......

  「不對。」她不退反進,小心翼翼地探入屋裡。「沒有風,為什麼會有樹葉聲?」

  「不要啦,格格。」若不是釧兒兩手捧著點心,真會趕緊拉住好奇的小人兒。

  「怕什麼,這可是我們家哩。」自家探險,格外有趣。「搞不好我們會成為某個血案的頭號見證......」

  她正樂在頭上,沒想到竟與偏廳裡的董世欽對上眼。她嚇呆了,他也怔住,滿桌紙件順勢滑跌,流洩成一條小瀑布。

  喜棠癡癡傻傻地僵愣著,忘了禮數,直對著董世欽猛瞧,渾然失神。他跟昨晚夜宴上看到的人完全不一樣:工整服貼的西式發型此刻狂放地潰散著,像被人懊惱地爬梳了幾百次。她這才看分明,他的頭發天生帶鬈的,看來好野。昨日嚴謹的長袍馬褂也被西式服裝取代,雪色襯衫外罩著小背心,緊繃著他精壯結實的胴體,勾勒出俊美的腰線,突顯了宏偉的胸膛。而那一眼就可看出是上好英國料制的西褲,更展現了他強壯碩長的雙腿。

  喔,糟糕。她沒想到他一改頭換面,會如此更具殺傷力。心髒有些不堪負荷......

  「格格?」

  「有事嗎?」不只釧兒,連董世欽也感覺她不對勁。

  「呃,那個......」怎麼會有點呼吸困難?「我、我在院外叫了好久都沒人應......」

  「你哥哥們帶大伙逛八大胡同去了。」他仍凝著翻閱中止的勢子,一臉狐疑,不明白她突兀的存在。

  「我......我在水閣等了你好久,想你是不是忘了......」

  「忘了?」俊眉微蹙,魄力逼人,彷佛這話很是羞辱。

  「就是呃,我一早差人跟你約的午後小聚。」

  「可現在連午飯時間都還沒到。」

  她被他的義正辭嚴懾得方寸大亂。「啊!那......對不起,我搞錯時間了!我馬上離開......」

  「格格!」釧兒忙低嚷。「現在早已申時末,太陽都下山了。」

  那......他說什麼午飯時間沒到,是在暗示她他根本不想赴約羅?

  「我再問一次,有事嗎?」

  為免承認自己的疏忽,董世欽干脆強勢主導,理不直但氣很壯地威武恐嚇。

  喜棠尷尬地嘿嘿嘿,莫名其妙地乖乖賠笑。「我只是想......跟你談談昨天的事。如果你不願意談的話,也沒關系......」

  她果然誤會了。

  打從一早得知她想約他私下談談,他就拚著老命趕緊處理所有要務,好騰出空檔赴約。誰知道竟處理過頭,害對方呆瓜似地等了一下午,特地前來探望卻又劈頭就挨罵......

  他本意並非如此,可這種事該怎麼解釋?

  「坐。」

  他心煩意亂地抱起圓桌上所有文件,找不到夠大的地方安放,只好全丟往炕床上。

  「這些是我家特制的點心,請慢用!」喜棠亟欲討好地指使釧兒將美食呈上,鋪滿一桌面的精致花樣。

  「格格......」她跟趙老八約好的午後小聚......

  好啦好啦,先下去吧。

  兩個小姑娘嘰咕嘰咕地比手畫腳,擠眉弄眼,看得他頗不自在。這樣也好,等侍女退下了,再好好跟喜棠私下致歉。

  真是,他怎會出這種錯......

  困擾之際,他本能性地舉杯飲盡,隨即一怔,愕然凝望見底的清透玉杯。

  「那個是還沒鬧革命前,太後賜給我家的廚子親手做的,很爽口吧。」趁他心情好,再給他倒一杯。

  他微蹙眉心,似乎想判斷淡雅荷香之中,隱含的某種危險信息。該不會是他太反應過度了吧?

  「另外還、還有我家餑餑房特制的水烏他,和其它王府做的口味都不一樣喔。這個荷荷、荷葉餅,也很獨到,我們家每年六月才吃得到,你來得正是時候呢,你快嘗嘗看!」

  「涼掉了。」

  「喔......」她難堪地傻笑,把他的憐惜誤會成挑釁。

  真糟,他好像對她真的很反感,擺明了不友善。怎麼辦?要先行撤退,還是硬著頭皮繼續下去?這事不能再拖了,他們後天就要帶她回上海,籌備婚事。

  「董二少爺,我們就干脆把話一次講開吧。」她豁出去了。

  他原本正想婉言安慰她特備點心卻苦等一下午的委屈,沒想到被她搶了無機,讓他沒了致歉的余地。

  她想講開她和他之間的牽掛也好。畢竟這些年來,他也一直深深惦記著她。

  昨晚夜宴上,看她面對他時的陌生和閃躲,還以為她完全忘了他是誰。原來她是矜持,不好意思在那種場合裡敘舊情......

  「我想知道你在這樁利益聯姻上,想得到的好處有哪些?」

  他俊美剛稜的面容頓時凝結,半晌後,逐漸顯現隱隱咬牙的抽動,以及森幽的冷睇。

  喜棠狀似公事公辦,理智超然,實則桌下十指早扭成一團,涼涼發汗。

  「你特地找我,就只為了談條件?」

  「呃......是啊。」

  「這是我和你太爺該商議的事,你只要專心當你的新娘子就成。」

  他每一字都說得很輕很柔很合宜,她卻聽得毛骨悚然。而且,她提的問題既合情又合理,他為什麼卻好像有點受傷的模樣?

  也許是她會錯意了,但他看起來真的很挫折耶。正想更進一步仔細觀察,卻被他猛然仰頭飲盡杯酒的勢子嚇到,連忙縮回拉長的頸子。

  「你要談的事已經談完了。」

  呃?居然對她下起逐客令。「我剛才提的條件一事......」

  「我自會跟你太爺談。」

  少來,她才不要被排除在外。既然是用她的終身和番,就得給她應得的利益。「你有你的利益條件,太爺有太爺的,我也有我的啊。」

  他咬緊牙根,捺著暴烈的火氣猛灌佳釀,眼神濃濁,更加煞氣逼人。

  「你有什麼條件?」

  「我也沒有什麼很大的條件啦......」呵呵呵,笑得好呆。「只有......一小個。」

  「說!」

  倒空的翠玉酒壺被他連同這字一道重重拍上桌,震得她一縮,連口水都不敢吞,遑論瞄他一眼了。

  「就、就是啊,那個,禮服的問題......」

  「你他媽的迂回半天,要跟我討論的就只是撈什子狗屁禮服?」

  喜棠被他沒轍的連連低笑驚呆了。他笑得太突兀,態度也轉得太奇怪。

  「禮服啊。」他愜意地仰頭長歎,松松領口的緊窒。「管他中式西式、紅的白的,結果還不都是一樣。」

  「不一樣,當然不一樣!」她絕不一身縞素地嫁出門,活像出喪。「我說的禮服不是指這個,而是--」

  「一樣的。」他慵懶而眼神挑逗地撐肘前傾於桌面上,朝她沙啞呢噥。「禮服就像禮物,最終的目的就是讓人剝開它,看看裡頭包藏著什麼好玩的東西。」

  她聽不太懂他的弦外之音,卻被他撩人的魅惑搞得有些暈頭轉向。

  「你的衣服裡包藏了什麼秘密呢,嗯?」

  「沒、沒有啊。」喔......他再這樣若有似無地笑下去,她就要含笑九泉了。

  「小騙子。」他嗯聲輕甩食指。「你剛進門時,我就瞄到你的底細了。」

  天啊,這個是不是、就是、書上所謂的調戲?太可怕了,害她幾乎融化--其實已經融得差不多了,只剩發軟的身子還勉強撐坐在椅上,音容宛在。

  「棠棠。」

  一道鼻血滑下她唇前,她卻呆酣得毫無所察。

  「來。」

  大手溫柔地展在她眼前,繼續施展男性的魔力,她卻一動不動地僵坐著。

  「你不是要和我談事情嗎?」長指再次朝她不斷勾引。

  對,要談。但......不必靠他太近吧。

  可是等她乍然回神時,自己已站在他魁偉的懷中,鼻尖頂著他胸膛,俏臀上還覆著兩只不斷撫揉的大掌。

  這是在搞什麼?

  她驚醒地朝壯碩的胸膛猛力一推,卻被一只巨掌輕巧地又倏地拉回,撲跌入懷。

  情況不對,大大地不對!

  「董二少爺!」

  「叫我世欽。」他傾頭吻著小人兒的腦袋頂上醇笑。「不然我要處罰你。」

  「請、請你......」要命,怎麼這個捆抱推都推不動?「請你好好地聽我說話!」

  「我有啊。」

  拜托,他該不會是醉了吧?可那壺荷花釀酒力薄得跟茶沒兩樣,哪醉得倒人?莫非,他這是在藉酒裝瘋?

  「董二少爺,請你立刻放開我!」否則她就叫人。

  「喔......你、完、了。」他好得意。

  下一刻,喜棠便尖叫地被他一把扛上肩頭,悠哉踱往內房。

  「干什麼?你若敢胡來,我就叫翻你這座院落!」

  「真的嗎?」他欣喜地壓伏在摔入床榻的嬌娃身上。「你可以叫到那種地步?」

  「那、那當然--」不!她只是隨口恐嚇,但此刻絕不能示弱。「你若有本事,盡管動手,我保證叫到天翻地覆!」不把全宅子的人都吼來才怪!

  「哇。」太崇拜了。「看來,我非得拿出全副本事不可。」

  他豪邁地扯開自己胸前衣物,鈕扣應聲蹦落,暴露囂張的雄健肌肉。

  喜棠已經嚇到三魂去了七魄,目瞪口呆,氣息驚斷。

  「既然你要我盡管動手,」他開心地活動著十只長指,骨節喀喇作響。「那我就不客氣羅。」

  ☆ ☆ ☆

  「喂,你到底還要賴到幾時啊?」

  唔......搞什麼,吵得他幾乎腦袋爆裂。

  「世欽,你這小子。」一陣曖昧笑聲揚起。「我就奇怪你怎麼不跟我們到八大胡同逍遙去,原來你是躲在屋裡逍遙啊。」

  「你小聲一點行不行......」噢,他連自己的輕聲細語都聽來如雷貫耳,彷佛千軍萬馬在他腦中大步行進,踏爛他的頭。

  「你該不會是沾到酒了吧?」本來一直在床畔取笑他的大哥世方倏地斂起笑容。

  「我早就戒了。」他極其緩慢、極其鄭重地起身,還是深感生不如死,哀嚎不斷。「而且我一直都一個人待著。」

  「那就好,可你的模樣就像喝過酒的德行。」看廳裡桌上隔夜的點心,的確沒什麼酒的蹤跡。「誰給你送來的點心?看來挺不錯的。」

  點心?世欽微怔。「什麼時辰了?」

  「早上十點多。」世方抓了塊精巧小點入口,雙眼登時發亮。「哪來的極品?」

  「不是你叫人送來的早點?」

  「我跟大伙逍遙一整夜,剛剛才吃飽回府的,哪有閒情替你叫早點。」

  他不解,一片混沌的腦袋似乎有些詭異印象。

  直到小心翼翼下床的剎那,他才從自己凌亂的衣衫震回意識,當場煞白俊臉。

  「你今早心情不錯嘛。」世方朝他奮發向上的男性吹哨致敬。

  不對勁!

  世欽霍然掀起被褥,整個人驚呆--

  血跡凌亂,壯烈非凡。

  「我的媽呀,你『那個』終於來了嗎?」

  世方還來不及譏笑兩聲,就被失神的老弟頭也不回地一拳揍倒,跌滾在地。

  不是夢?他縱情馳騁一副雪嫩嬌軀的記憶,是真實的?他放浪蹂躪一身豐腴細膩的感覺,也是真實的?

  一大堆狂野的姿態與嬌弱的掙扎,在他腦海中翻湧顯現,幾乎斷盡他的氣息。

  老天爺,他到底在神智不清時,對了什麼人、做了什麼事?

  就在他懊惱爬梳一頭性感亂發時,某個形象呼之欲出。那嬌細的呻吟與哀求,堅挺飽滿的酥胸,粉艷鮮嫩的乳頭,柔潤脆弱的小小瓣蕊,以及少女禁地的緊窒......

  「二少爺。」僕人傳喚。「喜棠格格有請。」

  一道猛雷劈破了他的混沌。

  是她?!
作者: 小璇    時間: 2020-3-23 23:14

第二章

  到了約定的東祠堂,世欽沒見著喜棠,只看到釧兒一臉驚嚇地朝他呆瞪。

  「喜棠呢?」

  「格、格格沒來。她、只是差我來跟您傳、傳報一聲,說是......」

  「她為什麼不親自來說?為什麼不約到廳堂去?」卻教人躲在這種王府偏僻之處交涉。

  「奴才、奴才不知道......」釧兒老遠見他殺氣騰騰,就已雙腿發軟。如今又給他連連重聲咆哮,呆到只能顫顫發抖。

  而且,董二少爺魁梧巨大,一站定她跟前,就堵滿她的視野,連天也看不見。格格也真是的,這麼恐怖的差事,干嘛不找紐爺爺來做?

  「她出什麼事了?」

  釧兒瑟縮。「您......不是應該比奴才還清楚嗎?」

  世欽凝著肅殺面容。「她現在狀況如何?」

  「奴才不是很清楚......」她跟趙老八也是混到七晚八晚才回府。「只聽格格哀歎她身負重傷,下不了床了。」

  凌亂的「血案」現場,立刻沖擊他的腦門,畫面驚人。

  他到底對她做了什麼?她還沒過門,甚至根本不懂男人,就變成他酒後肇事的罹難者--雖不死亦不遠矣。

  「她要你跟我說什麼?」

  「格格交代,關於聯姻的條件,您的回應......」

  「除非我見到她本人,否則我絕不回應。」

  「董二少爺?!」釧兒驚叫。「您上哪兒去?」

  「跟她對質。」

  「不行不行!」她拔腿狂追,狼狽拉扯。「格格不能見人,您也不能直接見格格。我去替您把人請出來,別直接亂闖!」

  她若會出來見他,就不會派個侍女來跟他談判。

  他一定要把事情搞清楚。

  「董、董二少爺?」長廊上的家僕紛紛閃避,錯愕不已。

  「請別這樣,董二少爺!」釧兒幾乎是巴在他膀臂後頭被拖著走。「你們快來人,他想闖到格格的院落去!」

  「這......」僕役們沒了頭緒。「咱們快去通知老爺和福晉!」

  「不能通知!誰都不准把這事傳出去!」平日不動如山的慵懶老僕紐爺爺緊急喝制。

  世欽憑著多年前的印象,就知道她住的薔薇跨院在什麼方向。

  她完全不記得他了,他卻一刻也不曾忘懷。夜宴那晚,她一出現,他就再也移不了視線。她還是一樣小巧玲瓏,甜美嬌慵,甚至比以前的她更加令人驚艷,卻天真依舊。昨日她親自跑來找他,佇立廳門的剎那,他再一次失了魂。繞遇半個世界,看遍天下佳麗,唯有北京城重重深院中嬌養著的玉娃兒,能教他牽腸掛肚。

  對於聯姻,他不在乎她原本想嫁的人是不是他,他寧可橫刀奪愛,也一定要將她得到手。但不是用這種方法,不是為了方便他酒後亂性。

  他把一切全搞砸了。

  「董二少爺!別--」

  世欽大步殺入薔薇跨院,花廳裡只有嚇呆的侍女們,內房也無人,床褥整齊,炕上空蕩,炕桌上卻有殘剩的點心,以及一杯熟茶。

  「你是要自己出來,還是要我動手後才出來?」

  全屋子的人,沒一個敢對他這凌厲的自言自語有任何回應,全擠在一起哆嗦。

  或許他的態度有些不妥,但......先解決事情後再補救。

  「喜棠,出來!」

  他的焦心呼喚,除了他自己以外,每個人聽了都嚇破膽,像給巨炮轟到。

  她躲他,她竟然被嚇到開始躲他。

  世欽心一急,就開始動手抄家,僕役們哇哇叫,有的冒死阻止,有的快快棄主逃命,場面大亂。

  「董二少爺,格格不在跨院裡!」

  「請住手!格格她......去二福晉那兒請安了!」

  「董二少爺!」

  這群惱人蒼蠅圍著他亂亂飛,讓他的焦急轉為惱怒。為什麼說得好像他會對她怎樣,防他像防土匪似的?

  「喜棠!」

  「格格不在,還是請您......」

  他每個角落親自抽查,連床底下也不放過,只差沒把如孩童一般高的大花瓶給倒扣過來。驀地,他越過七手八腳勸退的眾矮僕頭頂上,遠眺到另一個可疑之處。

  「董二少爺!」僕役尖叫。

  「別這樣!格格她--」

  書櫃門扉被霍然敞開時,滾下一堆書卷。數本冊子順勢散落,其中幾本,正跌趴在呆娃頭上。

  雙方寂然互視老半天,幾乎海枯石爛。

  他沒想到,喜棠會連這麼窄小的地方也死命躲進去,而且還緊抱著她最貴重的家當--愛犬一只。一人一狗,兩張呆臉,四只大眼,讓他差點忘了自己是來找什麼的。

  某種無法解釋的感覺,令他漾起極難察覺的微笑。

  簡直可愛得一塌胡塗。此刻的她,活像個裝在大盒子裡的洋娃娃,環著毛茸茸的小哈巴,一起瞠著烏亮雙瞳朝他眨呀眨,給完全嚇傻了。

  只要她不怕他,他就心滿意足。

  「你做什麼躲在這裡?」

  這聲沉吟一出,不僅喜棠為之一縮,連世欽自己也怔住。明明心裡頗為欣喜,為何話卻重得像在興師問罪?

  「我......進來找狗。因為大妞妞她......跑進來了。」她有一眼沒一眼地怯怯瞄他,又速速垂下。

  「謝謝你差勁的借口。」他暗驚,不知嘴上冰冷的回應是打哪兒來的。「如果你覺得已經將我敷衍得差不多了,能否請你出來談話?」

  「喔......」她不好意思地紅著兩團粉頰,乖乖出櫃,像個等著挨罵的小頑童般,環緊愛犬杵在他跟前縮頭縮腦。

  她好小,小到似乎只要他呼一口氣就能將她吹倒。他盼望多年,今日才終於能確實地與她面對面。可是他該如何碰觸她的身體與心靈,才能極盡呵護,又不致被他的魯莽所傷?

  她還好嗎?需要他什麼樣的彌補?

  「你昨天究竟給我喝了什麼鬼東西?」不,他真正想問的是......

  「荷、荷花釀。」她原本就已羞到沒臉見他,現在更被他吼到抬不起頭來,埋首在大妞妞的狗毛裡。

  「你沒事干什麼拿酒灌我?」別......這也不是他真正想說的。

  「我沒有......那個荷花釀,薄到根本算不上是酒,我們家......都拿它當點心來玩的。」

  他受不了地擰著鼻梁吐息,看得喜棠七上八下,心髒無力。

  她實在不知該如何應付這局面,只覺得自己快被他的男人味迷得厥過去。

  通常女人都會如何面對跟她有了肌膚之親的男人?她覺得自己好像中毒更深,由先前單純的一見鍾情,病入膏肓到暈頭轉向的地步。世欽不光是面目俊美而已,他一旦懶懶地神秘笑起,帥到足以殺死她一百次。他的唇也不光是發出渾厚醇郁的低語,一旦吻上她的嘴,強到足以殺死她一千次。

  只有一件事除外--那太恐怖了,她沒膽緬懷。

  啊,大妞妞,她該怎麼辦?她怎麼會在這麼短的時間內,這麼莫名其妙地、這麼不可自拔地突然深深喜歡上一個人?這太奇怪,也太沒道理了。而且,她暗暗迷得天旋地轉的人,此刻正擺明了很受不了她............

  他受不了的是自己。

  搞什麼,他想的跟他問的,為什麼一直差個十萬八千裡?他到底是因為擔憂她而來,還是為了討伐她才來?

  該死!一團亂帳,愈扯愈爛。

  「我們就事論事,先搞定問題關鍵。」重新開始!

  喜棠肅然起敬,再度拜倒於他在商言商的另一種冷酷面目。

  「你想盡辦法私下約見我,又拼命迂回示好,甚至拿酒灌醉我。」

  「那個......」不是喔,是他自己酒力不好......

  「你最終的企圖,就是要與我談條件。」

  沒有啦。她其實有大半用意,是希望跟他和好......

  「而且是不能公告他人的條件,是嗎?」

  「呃......」這點倒是沒錯。

  「你的心機實在比我想象的還深。」

  啊?他是這樣看待她的?

  「直接把你的條件開出來吧。」

  「請、請問......」

  正絕望地閉眸等待的世欽,微微睜開一條縫隙。雙眉深鎖,看來格外猙獰。

  「我只是想問一下,就是呃......」

  「你能不能別躲在狗後頭說話?」他這人向來不苟言笑--從不跟狗說說笑笑。

  「喔,對不起對不起。」她尷尬地嘿嘿嘿,趕緊把大妞妞擱到地上去。站回身子的剎那,才突然感到一股失去防備的恐慌,身前一無屏障。

  「你想問什麼?」

  「一、一、一件、很很、很私人的、的、的事。」

  他淡淡地朝周遭僕役們一撇下顎,就將在場的一干雜魚全給掃出去,只剩兩人對峙。

  喜棠差點跳腳。現在不只大妞妞,她連助陣的旁人也給他清走了,怎麼辦?

  她再怎麼大膽,也不敢再和他單獨相處。昨日驚世駭俗的記憶猶新,她沒膽這麼快又面對類似情境。她是很傾慕他,但那是指有旁人在的安全場合。

  現在該如何脫困?

  「你要跟我談什麼私人的事?」

  他站近她跟前的勢子,懾得她寒毛悚立,面白如雪。

  「我、我只是想問一下,你是不是認為我很現實?」

  「怎麼說?」

  她一定是給嚇到腦袋抽筋了,才會有種他好溫柔的錯覺......「因為,你一直在說我企圖怎樣、打算怎樣、不惜灌醉你怎樣怎樣的,好像我是那種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人。」

  「那又怎樣?」這並不影響他對她的喜愛。

  唔,他真的把她看得滿惡劣的。「其實啊,關於我原本想跟你提出的條件......」

  「就照你侍女傳的話那樣,我一概接受,完全辦到。」

  「啊?」釧兒應該已經告訴世欽,她不需要他的任何回應啦。

  怎麼她才決定放棄談任何條件,他就反過來答應她任何條件?

  事情怎麼會弄得怪怪的?

  她為了保有一段單純美好的戀情,不惜犧牲掉她本想得到的好處,怎會變成世欽突然無條件投降,任她予取予求?

  該不會......他是在暗示,他無意與她談任何感情吧?

  那他們之間,豈不只剩下交易了?

  「你嘴巴張那麼大做什麼?」他蹙眉。

  「呼吸新鮮空氣......」

  看她兩眼一泡淚,他還以為她是要打個霹靂大呵欠。

  「你的條件是什麼?」

  她沮喪至極,垂頭哀悼自己短命的戀情,什麼都不想談。

  他根本不在乎她會開出什麼樣的條件。無論她要什麼,他只有一句話:沒問題。原以為這樣可以討她歡心,但情況竟與他預期的完全相反。

  這其中出了什麼岔子?

  兩人各自沉默,對峙半天,世欽愈發感到自己的龐大與笨拙。既不適合這座小巧雅致的院落,對眼前嬌娃的纖柔心思更是手足無措。

  「可以坐下來談嗎?」

  喜棠這才頓悟,她一直讓客人罰站。「請、請自便,別客氣。我來幫你倒杯--」

  「不了。」他淡漠地按住她忙亂的小手。

  他還在提防她啊......「這是茶,不是什麼會灌醉人的怪東西。」

  「我知道。」他專注盯牢對坐的落寞小人兒。「我來這裡,不是為了讓你受委屈,而是怕你受委屈。」

  先前又是挨罵又是挫折的她,有點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

  怎麼突然走起好狗運了?

  「我知道這事對你有些難堪,我仍得確實問清楚。」他不自覺地嚴厲握緊在他箝制中的柔荑。「我昨天傷了你嗎?」

  其實不需喜棠回應,看她驟然漲紅的呆相即可明白,但他就是要一個具體的答案。

  「喜棠?」

  「我、我、不是很懂你的意思......」

  他捺著性子吐息,保持溫和。「基於我們倆的婚約,我有義務告知你實情。我的酒品很不好,一醉就不省人事,甚至連自己干了什麼都不清楚。現在只有你能告訴我,昨天究竟發生什麼事。我再問一次,我們昨天是不是......我的意思是......」

  可惡,這種男女苟且之事,要怎麼問才比較文雅?一旦文雅,又該怎麼把事情確實厘清?

  他受不了地又一次猛力爬梳濃密的鬈發,萬分狼狽。

  他媽的!「我是不是上了你了?」

  她被吼得快快點頭,一臉呆愣。

  老天爺,他這只禽獸!

  「好,既然如此,我們就一次把事情談開。」他重重吐息。「我為自己的惡行鄭重向你致歉,我願意為此負起一切責任。」

  「不、不用負什麼責任啊。我們、已經有、有婚約了,不是嗎?」

  「但那並不代表我就有權在婚前侵犯你。錯就是錯,我無法容忍自己拿婚約當借口。」

  「喔......」世欽此刻看來好帥喔。

  「眼前有一項問題,我們必須合力解決。」他擱在桌上故作怡然的交握十指,緊繃得喀喇響。「我也承諾你,無論你的決定如何,我絕對幫你到底。」

  她快被他的男子氣概迷暈過去。有他這麼動人的回應,教她去死都甘願。

  「你還願意嫁給我嗎?」

  辟啪一聲,喜棠的浪漫情懷頓時迸裂。「什、什麼?」

  「你還要這樁婚事嗎?」

  他這是什麼意思?

  喜棠的小嘴開開合合,想說些什麼,又不知還有什麼好說。他是不是上過她之後,覺得她不適任,所以打算解聘?那,他現在跟她談的重點,是她的遣散福利了?

  「我這麼提議,是為了尊重你的意願。」他暗暗清了清喉嚨,強迫自己把話吐出來。「因為,昨天那件意外之後,或許,你會對我有些改觀,不願意下嫁我這種人。」

  她不懂。世欽的意思,怎麼老跟她想的差好多?

  「你若仍願意嫁我,我會很感激,也定會盡可能答應你提出來的任何條件。你若不願意嫁我,想另覓更好的對象,我也會傾力協助。」

  「協助我什麼?」

  「錢。」他的視線有力地釘入她雙瞳。「縱使我無法還你童貞,我可以付出讓你夫婿完全不在乎這點的價碼。」

  她傻眼。「你干嘛要這樣?」

  「贖回你的幸福。我不能讓你的終身,完全犧牲在我一次的疏失上。」

  嚇死人了。她這輩子,還沒被人看得這麼貴重過。「萬一人家獅子大開口呢?」

  「開多少,我就付多少。」他不會拿她的幸福來討價還價。

  喜棠呆瓜似地僵坐著,半晌合不攏嘴。愈認識世欽,就愈發現他的不同面貌。而且,愈是發現,她愈是心動。

  這種好貨,不先下手為強,難不成還拱手送出去給人搶?

  「你的答復如何?」

  「我、我覺得這樣、就很好。」她原本也想學他那樣,表現一下冷靜雍容的氣度,不料才優雅地顫顫啜了口茶,就嗆得滿桌都是。

  「哪樣?」他高度警戒地繞到她背後,溫柔拍撫。

  「我咳咳、不需要改變婚咳......」他的大手幾乎燒燙她的背,害她咳得昏天暗地。

  「你是認真的嗎?」

  她困窘地任小臉被他捧在雙掌間,尷尬地悶咳著,深怕口水不小心噴出去。

  「我希望你是慎重考慮過再回答我。」

  被他這樣傾頭對眼地專注凝望著,她腦漿都沸騰了,還能慎重考慮個頭。

  可是,她真的從沒見過這麼有擔當的男人,顯得她過往周遭的家伙,全是富貴垃圾。雖然他對她的印象頗惡劣,雖然他如此關注她只是基於道義,她還是想跟他在一起。

  柔軟的小手怯怯覆上他雙掌時,他微有錯愕。凝睇他捧在手心的粉嫩小臉時,他更是不可置信。

  天底下再也沒有如此純真可人的神情了。那份完全的信賴,完全的投入,讓他充滿了被緊緊依靠的踏實感。一時熱血澎湃,激起胸中前所未有的震撼。

  剎那間,他有股沖動,想深深地吻入她嬌潤的紅唇,重重地傳遞他難以言喻的感受。但他的舉止卻激烈得連自己都嚇一跳--

  他竟本能性地猛然抽手,打退她的碰觸。

  場面猝然難堪。

  他在搞什麼?他氣惱地暗暗譴責自己,慍怒的神情卻對著喜棠,像在譴責她的逾矩。

  喜棠趕緊縮頭,閃躲他的怒視,心裡倒沒什麼反省的念頭。

  要激怒他,實在好容易喔。可是沒辦法,她就是莫名其妙地很想親近他。感覺起來,還真像她在乘機吃他豆腐。

  呵呵,真不好意思。但陷入感情中的女人,好像都會愈來愈不要臉。說不定再過一陣子,她連坐在他腿上剝葡萄喂他吃的蠢事都干得出來哩......

  「那麼,」他暗咳。「事情就這麼說定:婚約照舊?」

  她羞怯地垂望鞋面點點頭。

  他極力忍下放心的歎息,板著俊臉,堅守硬漢立場。「為免節外生枝,我會盡快打理我們的婚事,細節我會親自和你太爺洽談。」

  「什麼節外生枝?」

  他咬牙一陣子,才厭惡低吟,「我怕你肚裡可能有了孩子。」

  耶?孩子?「什麼時候放進去的?」

  「就是昨天。」

  愈說愈玄了。

  「別再多想這些。」他也沒空詳細解釋。「如果沒別的事就--」

  一只小手偷偷拉住他旋身而去的西裝衣擺。力道雖然微弱,卻直撼他的靈魂。

  驀然回首,就瞥見安坐在花凳上仰望他的羞澀容顏。他不知該如何處理這類困窘,只能一臉死相地公事公辦。

  「還有什麼問題?」

  沒有,但她不想讓他這麼快就走。「你要不要喝茶?」

  「不要。」

  「那......要不要吃點心?」

  「謝了。」

  「想不想看我家的古董收藏?」

  「沒興趣。」

  「可是你昨天在房裡不就在檢視我家的收藏紀錄?」

  這下他可終於完全轉回身來。「你眼睛還真尖。」

  「你想找我家的哪樣收藏作指定嫁妝?」快快請坐,一起來好好聊聊吧。

  他不想再耗下去挑戰自己的定力,也不想拿她當探測內情的工具。「不勞費心,這事我自會處置。」

  「喔。」好冷淡......但她就是不死心。「你看那些紀錄可能只是浪費工夫,因為很多上頭登載的極品,早已不在我們府裡了。」

  俊眉一蹙,害她心髒跟著一抽。

  「沒辦法呀,王府日子已經大不如前,所以只好各自想辦法開源節流。」變賣家當,省時省力。手腳利落些,也就沒人發現。

  「現在府裡剩下的大概還有多少?」他冷道。

  「不到一半吧。這一半裡頭又有一部份是贗品,真品早就當掉了。」

  「你真清楚。」

  「是啊。」呵呵,很賢慧吧。

  「通常只有作賊的才會明白有多少東西已經不在。」

  喜棠笑容頓時凍僵,狀甚冰清玉潔。

  「你私下偷當府裡的東西?」

  呃啊......

  「你平日窩在家中,又沒什麼額外開銷,拿那些錢做什麼?」

  「時、時候不早了,我想......」

  「你是個人私自典當家產,還是另有共犯?」

  死了。她沒成功留住一個可談心的情人,卻留住了一尊鐵面無私的惡煞。

  「干嘛脫鞋子?」

  「好像......進石子了......」

  「少埋頭打混,給我坐好回話!」

  嗚,他的正氣凜然的確很迷人,但不包括用來對付她的時候。

  他簡直失望透頂,一肚子火。「為什麼做這種偷雞摸狗的事?」

  「我沒有偷雞......」倒有摸狗。「可我只摸大妞妞......」

  「還敢頑皮!」他重喝。「你明知是錯的事,你還去做,做了又完全不悔過。你的是非之心在哪?你對這個家的責任感在哪?」

  討厭,她是想找他情話綿綿的,現在卻被罵到臭頭。

  「我還沒娶你過門就發現你一大堆毛病,成親之後該怎麼處置?你又會用什麼態度面對我和你的家?」

  「你想太多了,我不會那樣啦。」趕快賣可憐。

  「你到底是什麼樣的女人?」他愈來愈難以捉摸她的面目。「你在夜宴上公然促銷自己,急著搶親,又直接跑到我下榻之處陪酒兼獨處,還乘機大開利益交換的條件,拿終身大事做籌碼,現在則發現你私下典當家產,而且滿不在乎。」

  哇。「聽起來......我好像滿爛的。」真有意思。

  他著實不願接受事實,可這張純稚嬌顏底下硬是包藏著腐敗心腸,教人又是心疼,又是憤恨。

  「你希望我心地善良一點嗎?」她說得像在問咖啡要加幾匙糖。

  他閉眸屏息,調節情緒。

  「你需要好好的管教一番。」

  「你要管我嗎?」

  「不然呢?」

  「真的?」

  他還以為他眼花,但,她確實是在開心。這是什麼奇怪反應?

  「你真的要親自管我?」

  「你皮癢欠人揍嗎?」他已經莫名其妙到火氣四溢。

  「可是從來沒有人這樣對待我啊。」

  她天真的雀躍笑容,怔醒他的思緒。

  喜棠從來就不是家中重要的角色。父祖叔伯們妻妾成群,兒女滿門,喜棠不過是眾多人口中一個可有可無的存在。自小由看媽丫頭們帶,周遭不是閒散糜爛的少爺小姐,就是迂腐酸臭的老學究,只教之乎者也,不管為人處世。誰會管她死活?

  她的少根筋也未嘗不是老天的格外恩待,沒有被污染得太徹底,也沒有因此失去天真的本性。

  他能苛責她什麼?她不過是單純地期待有人關注,不管是任何方式的關注,都能讓她開心不已。

  「是的,我會親自照料你。」

  喜棠專注地瞻仰他轉而溫柔的承諾,連奔回她腳邊的大妞妞都無暇理睬。

  「你的衣食住行,我會為你打點好。你的品德修養,我會一一指導。你這一生不會只是現在這個樣子,你可以不斷長進,變得更好。」

  她好喜歡世欽這樣跟她說話。「萬一,我變得太好了呢?」

  「那是變相的壞。」

  「啊?」

  「當人覺得自己夠好了、太好了,不用長進了,那就叫驕傲。」

  世欽好棒,每一句話都好有學問喔......

  「我走了,好好保重。」保重身子,也保重小小心靈。

  喜棠差點在他大掌撫揉她臉蛋的剎那蒸散成水氣,癡癡望著他遠去的背影,老半天回不了神。直到大妞妞在她腳邊哀鳴到快痛吠的地步,她才恍恍惚惚地把它抱回懷裡,呆望早沒了人影的花叢幽徑。

  「啊,大妞妞,姐姐真的沒救了。」連每個歎息都軟呼呼、甜蜜蜜的。

  嗯,決定了。為了世欽,她非得用功不可,努力學習做個好妻子。原本她對成親之事毫無概念,不過是盡男婚女嫁、傳宗接代的本分罷了。現在卻不一樣了。她發現,婚姻中另有一種不可思議的感受:她好像愛上自己的丈夫了。

  從那天起,喜棠每日為做賢妻埋首奮斗,流著鼻血全力苦讀......春宮圖。
作者: 小璇    時間: 2020-3-23 23:14

第三章

  世欽與喜棠的婚宴,拖延了他原本返回南方的日期。一個北京、一個上海,兩家不同聲浪透過各式管道相互攻擊,外加旁觀者湊興的賀電,喜棠府裡電報收發的數量,幾成全城之冠。

  喜棠本家已是落敗中的王府,門面卻依舊風風光光。世欽深諳此道,大手筆地籌辦北方婚宴。按滿洲舊俗,女方家要大宴親友吃肉,喜棠的家人席開三天,日夜不輟,不限親友,都可上門大快朵頤。

  女方豪邁大宴,男方買單--該喜棠家付的錢,全由世欽私下負擔。

  熱熱鬧鬧一場格格出嫁的好戲,辦得喜棠只剩半條命。之後連休養生息個幾天的機會也沒有,就被世欽一行人拖入火車頭等廂,一路殺往南方,趕赴夫家正式的大禮。

  她不行了。

  連日勞累,加上長途跋涉,她又坐不慣火車,睡不安穩。在火車上,她幾乎天天上吐下瀉,苟延殘喘地度日。

  「喜棠,來,把糖水喝下去。」

  「不要......」放她癱在褥上自生自滅吧。

  「不行,世欽哥交代,你一定得不斷地喝水。乖,起來。」

  喜棠欲振乏力地望向同行的姊姊喜柔,勉強起身,卻只拾得起脖子以上的部分。「姊......你可能要扶我一下才行......」

  與妹妹同齡的喜柔雖然溫婉細膩,卻也是個沒伺候過人的大小姐。一時之間,竟不知自己該如何一面端穩糖水、一面扶喜棠起身。

  「糟糕,釧兒清理你的衣服去了,紐爺爺又在別的車廂午睡。」這下還有誰能幫忙?「這樣吧。喜棠,你端糖水,我就可以空出手扶你起來。」

  「好......」只不過她的手虛軟似蘆葦,哪撐得住整碗糖水?加上起身時的震顫,以及大妞妞的搗蛋......

  「啊!」

  「大妞妞!」

  兩小姊妹尖叫成一團,為這場亂局增添優美旋律。

  完蛋了,這全是甜的東西啊。」喜柔難過地甩甩被翻倒糖水濺濕的手,無助得快掉淚。「現在褥子、衣裳又得重新換一遍了。」

  「沒關系......這樣就好。」喜棠她只要能躺下就行,其他什麼的,都隨便啦。

  「喜棠,要不要叫世欽哥過來一趟?」看她這樣虛弱,實在教人擔心。

  「不要,讓他忙去......」

  她知道世欽為了辦妥婚事,推開不少正事。不僅上海天天來電話,電報也是一份接一份地發個不停,最後甚至連他的律師都親自北上找他緊急洽談。

  還以為成親後會更常和他在一起,哎。

  「喜棠,來。」喜柔捧著精致的盒子。「你的朱古力糖。」

  她雖然反胃到什麼也咽不下,卻還是好喜歡世欽送她的這盒漂亮玩意兒。小時候家中常拿到宮中賞賜的進貢洋糖,但樣式千篇一律,不如世欽的時髦有趣。

  「要貝殼的,還是娃娃頭?」

  「要葉子的。」她一臉慘澹地開心道。「姊,你猜,這裡面會是什麼餡兒?」

  喜柔溫婉地搖頭苦笑。「我每次都猜錯,它花樣太多了。」

  「對啊,實在太好玩了,我從沒見過哪個點心可以變出這麼多的花樣。」

  「你啊,一看到這些糖果,精神就來了。」

  喜棠忙著小口小口品嘗,沒法子回話,但看她彎彎的雙眸,就知道她有多享受。

  「世欽哥真的好疼你。」喜柔坐入對座的軟褥裡。「可是這些就叫作愛情嗎?」

  「不然呢?」

  「愛情應該......有些不一樣的東西存在才對。如果只是吃呀穿呀的,太凡俗了,沒有愛情它特別的地方。」

  「喔。」好前衛的思想。「這是泥果子餡的,跟我昨天吃的泥果子卻不一樣。姊,你真的都不吃嗎?」

  「我怕世欽哥生氣。」

  「不會啦,他才沒那麼小度量。」

  「可我總覺得他看起來好嚴肅,像是連一粒灰塵都會惹他不高興。」

  「他只是皺眉頭皺慣了,沒有不高興。」這次要吃什麼形的呢?呵。

  「喜棠,你覺得世方哥適合我嗎?」

  「他還沒對你死心呀?」夜宴那天,他就想選姊姊做新娘,現在聯姻的名目沒了,他居然照樣鍥而不捨。「我就奇怪,他為什麼極力建議你跟我們一起南下。說什麼姊妹相伴好有個照應,原來是他自己想親近你。」

  「瑪法也一直關照我,對他多下點功夫。」這個老祖父,頑強得令人佩服。「他愈是這麼關照,我愈是對世方哥沒興趣。」

  「太凡俗了?」哇,這顆好苦。

  「何止凡俗,簡直污穢。」沒有愛情,只有利益。「我才不要一椿像買賣似的廉價婚姻,把自己弄得像個商品。」

  喜棠猝然梗到,登時暴咳連連。

  「怎麼了,又要吐了嗎?」嚇得喜柔快快找盆子。

  「沒......咳咳!」慢慢呼吸,慢慢呼吸,穩下來。

  「喜棠?」她怯怯觀望。「還好嗎?」

  如果她和世欽像樁廉價婚姻,那世欽可買到瑕疵品了。「毛病真多......」

  「快躺回去,我去叫醫生過來!」這樣下去不行的。

  「不用,我睡一會就好。」咳到累斃了。

  「可是你臉色很難看......」

  漸漸地,她由假裝聽不見,昏沉得真的聽不見。

  她不喜歡姊姊方才的話,太刺耳,太像她和世欽的狀況。不過這種事愈想愈令人發毛,不如睡覺,睡著了就什麼都不必知道。

  世欽家和她家說是世交,其實舊仇一大堆,早想藉機徹底翻臉。只有搞不懂狀況的太爺,還在妄想拉攏小輩,好替落敗的家業找到黃金靠山,繼續奢華一百年。

  世欽何其精明,一定早看穿這點。她是無所謂啦,只是遺憾世欽因此對她好像更加反感。哎,虧她還挺喜歡世欽的,這下情路可坎坷了。

  偏她這會子又病得七葷八素......

  她跟世欽的八字好像不太合。不要緊,等她睡飽一點,再來想法子勸他回頭是岸。畢竟他們這輩子都得一起過,他早點認命,快快喜歡上她,日子才會好過。

  世欽為什麼挨到了二十六才成親......

  他好帥喔。好看到天下其他男人全成了鹹菜乾......

  她一邊昏睡,一邊傻笑。窩在她懷裡的大妞妞突然搖起尾巴,接著便被一雙大手悄聲抱起。大手輕撫熟睡的臉蛋,像在測她有無發燒,又像細膩的疼惜。發覺到她身上和薄毯上有著大片糖水濕漬,不禁逸出長長的輕歎。

  大手慎重而細心地為她重新換上乾爽的衣物。更替之際,她忽然舒懶地翻身仰躺,嬌憨夢囈,大方展現撩人媚態。

  輕軟的中衣掩不住她姣好的胴體,服貼地順著她的每一寸曲線起伏。最讓人口乾舌燥的,莫過於她微啟的艷潤紅唇。豐盈小巧,柔軟晶瑩,誘人品嘗。

  吮啄她,像親吻花瓣。嬌嫩的觸感,芬芳的氣息,柔弱的回應,彷佛盛不住太沉重的熱情。

  這一吻,本來只欲蜻蜓點水地小啄一番,但回神之際,嬌慵的睡美人早已衣衫凌亂,雙頰緋紅,虛喘連連。暴露的雪白身軀在窗外閃掠的陽光拂耀下,如象牙般細致,透著溫潤光澤。嬌柔的乳峰在大掌不住的擠揉下,無助地繃著粉紅珠玉,任粗糙的拇指忘情挑弄。

  這是他等待已久的新娘,但醉酒那日的糾纏,他卻難以拼湊出完整印象。

  他依稀記得這盈滿手心的飽滿乳房,卻不記得如此滑膩的膚觸。他仿佛曾舔吮這纖弱的雪色頸項,卻似乎不曾引發如此甜美的輕吟。

  他究竟真的碰過她了,還是夢見自己曾與她雲雨?

  悶窒難耐的睡娃,不安地咕噥起來,似醒非醒地微蜷雙臂,像個小嬰孩,嬌嫩可欺。

  蹂躪她!直接扳開她雙腿,盡情放蕩一場。

  突來的狂野念頭與遠處隱隱的人聲,將現實與幻境交錯一氣。耀眼的陽光驟然閃過樹林,一陣一陣地刺入眼簾,一片星花,白熟而目眩。

  人聲由此步入彼,往另一方向遠去。而車廂內,悄然寂靜,只有一個巨大身影安坐在熟睡的小人兒對面,淡漠守護。

  她依舊一身整齊的髒污衣衫,依舊覆著浸有糖漬的薄毯。依舊是一只大掌憐惜地撫揉嬌酣的臉蛋,依舊是一聲長長的輕歎。

  大妞妞眨巴著大大的晶亮黑瞳,蜷在雄健的臂彎中。窗外流金般的燦爛,灼灼閃掠。既是好風景,也是殺風景。

  ☆ ☆ ☆

  「這是怎麼著?」

  「聽說是新娘子水土不服。」

  「喲,真不愧是北方來的土包子,城裡姑娘不出門。」

  「什麼水土不服,我看她這是打從心底就不願嫁入董家。」

  「或者是假裝嬌弱,實則拿喬?」

  嘰嘰喳喳的低淺閒聊與訕笑,不斷地隱約傳來。喜棠實在是體力不勝負荷,虛脫得連眼皮都睜不開,任由世欽抱她下賓士車,步入奢華洋房。

  她聽見自家同行者浩浩蕩蕩的嘈雜聲,聽見世欽淡淡吩咐的低語,機靈穿梭的眾多僕役......跟在老家的感覺很像,只是,這兒有奇怪的回音,好像屋子很空蕩。

  「不要用手亂揉眼睛。」一陣沉吟冷冷警告。

  可是她想看......

  「世欽,她是怎麼了?」一名中年男子的聲音悠哉逸來。

  「她坐不慣火車和汽車,又不習慣長途跋涉,一路上一直又吐又暈,連醫生開的藥也全嘔出來。」

  「該不會是有了吧?」

  世欽完全不回應這輕佻的浪笑,逕自抱她上樓。

  「開玩笑的。」那人自樓下涼道。「不過你爹你娘和叔公都等著拿你算帳,你可得仔細你的皮羅。」

  好個幸災樂禍的家伙,真想看看他的嘴臉......

  「不要亂動。」

  好嘛。世欽厲聲斥責時很嚇人,小聲恐嚇時也一樣嚇人。

  「二哥回來了?不是應該晚上才到的嗎?」

  「二少爺,有您的電話。」

  「大小姐要我們緊急通知您,她明天會回來一趟,請您空出上午的時間給她。」

  「世欽,這裡就交給你了,我帶喜柔出去逛逛。」

  「不、不用了,世方哥。我想先休息一下......」

  一屋子熱鬧烘烘,吵得喜棠又累又不好睡,倒是世欽,定力過人,彷佛早已習慣蚊蠅小蟲在身邊亂飛亂叫,文風不動,恍若無聞,照做自己的事。

  終於,喜棠被他小心翼翼地抱上篷頂大洋床,柔軟的床褥當場驚醒她,駭然尖叫,七手八腳地急勾世欽頸項。

  「怎麼了?」活像快給溺斃似地環著他不放。

  「這、這個床,會陷下去!」

  「是會陷下去。」才松軟舒服。

  「我不要睡這個!」太可怕了。

  他不解,何以她會懾得魂飛魄散。

  「這簡直像睡在水裡,浮浮沉沉的,我不敢!」

  搞半天......「你要睡北京老家那種硬板床?」

  她的頭使勁點到都快震出淚花,想來真的給這西洋彈簧床嚇壞了。

  世欽沒奈何,思忖半晌,才把她抱往樓下辦公用的書房。他們家向來過洋派生活,只有他書房裡有張買來當做收藏的紫檀嵌螺鈿彌勒榻,可以充當小人兒的硬板床。

  這一趟下來,喜棠才看清了董宅。

  西式大屋光是廳堂,就有兩層樓高,虹形拱梯自樓上環抱至樓下。整棟宅邸雪白淨亮,襯著落地大窗外的大片綠茵,藍天白雲,好似人間仙境,不像北京老宅般地厚重沉郁。她不曾見過西式格局的房子,但也感受到董宅的奢華非凡,處處顯示主人家底豐厚,卻呈現內斂簡潔的風骨。愈是樸實,愈是瀟灑俐落。

  若她調查得沒錯,董家在揚州的老宅應該是長子世方的,而上海多數房產,則是世欽掙來的,他才是這屋子的男主人。哇......她真有眼光,一嫁就嫁到了好貨。

  世欽好優秀喔。

  「二哥這是在搞什麼,搬來搬去的?」遠處一名青年見著一大票人急跟著世欽到處亂轉,趴在樓上扶手怪叫。「不過娶個前朝古董,干嘛擺這麼大陣仗?」

  弄得活像供進了尊大菩薩。

  「這裡如何?」

  嬌貴小娃一被擱上彌勒榻,就舒懶得像只找到好窩的貓咪,悠然瞇眼蠕動著,尋找最愜意的睡姿。

  下人們全傻在一旁半侍半窺地,瞻仰世欽是如何板著鐵面,任勞任怨,親手為佳人調整繡枕,覆毯奉茶。

  「把水喝完再睡。」

  「不用了,我不渴......」呵啊。

  「我不管你渴不渴,都給我喝下去。」

  困得眼皮都睜不開的喜棠,可憐兮兮地任一只鐵臂將她上身微微扶起,倚在冷酷的胸懷中慘然飲啜,活像被迫服毒自盡。

  她委屈歸委屈,飲水之際,還是忍不住偶爾抬眼偷瞄。

  唔,世欽看來真的很不高興。

  她使勁地、認真地、勤奮地把整杯水仰頭喝到徹底,得救似地大呼一口氣,期待地望著世欽猛瞧,跟個等著主人稱贊的小狗沒兩樣。

  旁人看了也好奇。不僅是二少爺一回來就一堆反常舉止,連這新進門的二少奶奶也反常,與平日往來的各家名媛大相逕庭。

  世欽冷睨這露骨的凝睇。意識到這場面有多少雙眼睛正明的暗的旁觀著,他咬牙抽動的面頰,變得格外剛稜無情。

  「睡覺。」

  喜棠才沒那麼好打發,馬上賣可憐。「可是......」

  「你如果要睡這裡,最好乖乖守我的規矩。」他淡漠地將她塞回薄毯中,矗立榻邊。「我的書房內嚴禁任何干擾,妨礙我處理正事。所以,請閉好你的嘴巴,否則我只能請你回樓上去。」

  一想到那張載浮載沉的恐怖洋床,她立即抿緊雙唇,怯怯保證。

  很好,權威奏效。他正滿意地回身打算處理一車車運進家裡的各色行李,榻上嬌客就嗯嗯啊啊地造反。

  「干什麼?」他不爽地自肩頭斜睇。

  「大妞妞......」

  他壓抑地吐了口氣,大步踱向門外觀望的喜柔,將她駭然環緊的那團毛球奪走,塞回喜棠懷中。

  「還有什麼事?」

  喜棠恭敬地閉嘴猛搖頭,不敢搗蛋。

  世欽好凶喔。

  見他毫不戀棧地轉身就走,她只好沒趣地摟著大妞妞再打個呵欠,眼皮沉得只剩一條縫。

  她一點都不覺得世欽可怕,只覺得他太重面子了。讓下人看到他寵她又怎樣,鐵漢也可以有柔情的一面啊。不過,這的確會在日後管教他們的事上有些麻煩。一旦下人們發現你也不過是個凡人,就會漸漸地不拿你當主人。

  或許這就是她常被府裡僕婦踩得扁扁的緣故吧......

  小人兒迷迷糊糊地飄蕩到夢鄉,卻仍依稀傳來遙遠彼岸的隱隱交談。

  「......真的太莽撞。」

  誰莽撞?

  「所以她氣到決定明早就來算帳。」

  這聲音跟世欽很像,不過沒他的沉,也沒他的緩,像轉太快的唱盤。

  「我先前還嚇一跳,想他怎麼會買個大娃娃和玩具狗擱在書房。」誰知這人和狗都是活的。

  「我倒是覺得她很面善。」

  這聲音又是誰?

  「你們怎麼都跑進這兒來?」又一個好事的笑聲加入。

  「世欽自個兒門戶大開,就順道進來逛逛他藏了什麼貴重寶貝。」

  「也的確難得,他向來不放沒用的東西在書房裡。」這會卻自壞門規。

  好過分,怎麼拐著彎罵她沒用呢?有話大可直說啊。

  「你可別小看人家,這可是『千金』大小姐呢。」

  她本想暗喜終於有人說公道話,卻被後頭接上的一片訕笑怔住,茫然不解。

  「花了千金,買個中看不中用的玩具。世欽這趟北行,好像終於開竅了,懂得出去散散鈔票,享受人生。」

  「喂,請別再宣揚你那滿腦子的腐敗思想,小心你老頭查封你的戶頭。」

  「你們不覺得這娃兒很像『她』嗎?」

  這聲沉吟一起,輕浮的嬉鬧聲頓時止息,化為凝重。

  「你不說我還沒發覺。怪不得,我總覺得她眼熟。」

  她?指誰?為什麼氣氛一下子就變了?

  「世欽還是忘不了她啊。」

  電光石火之際,喜棠赫然頓悟:世欽另有女人!

  這念頭令她一驚,就由夢中驚醒。撐肘起身一望,四下幽微,周圍無人,只有大桌那頭有著一盞明亮。

  晚上了?這是哪裡?什麼時辰?她怎麼了?

  「作惡夢了嗎?」

  如絲綢一般軟滑細膩的醉吟,鎮定了她惶恐的心。

  「世欽?」

  他放下文件,淡然起身步向榻邊,輕撫小人兒額頭。「沒有發燒,很好。既然起來了,就吃點東西。」

  他怎麼丟下她就轉身離去?

  世欽走向偌大書房的大門,開了條縫,也不知在對誰低聲低語,一回身,便擰緊眉頭。「你在干什麼?」

  鞋也不穿就爬下榻來。

  「我以為你要走了......」

  「我一大堆事沒處理完,能走到哪去?」他沒好氣地攆她上榻。

  「那萬一你處理完了呢?你會不會在這裡陪我?」

  她太緊張,屋裡也太黑,讓她無暇識出世欽臉上掠過的一抹悸動。

  「你多大了,睡覺還要人陪?」

  這本是出於愛憐,可惜語氣硬得像抱怨。

  「可是我不熟這裡,會怕。」連她懷裡的大妞妞也瞠著大眼猛點頭。

  他向來不喜歡辦公時有太多閒人在側,倒忘了她從小就習慣有人在旁隨侍。

  「要我叫你陪嫁的侍女們過來嗎?」

  「我要世欽。」他比較高大,房子看來就不會那麼遼闊陰森。

  她不知道這話的暗示性,但他知道,也立即有了反應。

  「別任性。」

  「不管!」她也不知道自己是真怕這陌生之境,還是怕先前那個記不清楚的惡夢。

  「禮成之前,你最好還是矜持點,別隨便逾矩。」

  要他陪她算哪門子逾矩?「你也太保守了吧。」

  「是你過分先進。」開放的程度,足與歐美並駕齊驅。

  「你好冷淡。」一次兩次,她還能忍受,可是久了還是會令人落寞。

  「你到底之前都過著什麼樣的生活?」還以為豪門深閨裡養的,應該都是些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這麼寂寞難耐?」

  「你怎麼知道?」太神奇了,他竟這麼了解她!她是怕寂寞,所以總愛把自己的院落搞得亂烘烘。「你會不會覺得我這樣很煩?」

  「煩?」

  「對啊,我就是愛鬧愛玩,你卻好像不太喜歡。」

  「不盡然。」

  她起初不解,世欽為什麼走得那麼近,後來才想到他可能是打算坐在榻邊陪她聊天,馬上開心地躺下。

  「我實在不了解你。」

  呃?她才不了解他。為什麼不是坐在榻邊,而是撐手俯至她身上來?這樣徹夜長談不是很奇怪?

  「你對這種事為什麼如此不在乎?」

  哪種事?「為什麼要在乎?」

  「我家再洋派,也好歹有個禮數在。」禮未成之前就先行燕好,著實大膽。就算他們曾不小心逾矩一回,也是酒醉之誤。可現在沒了這項藉口,本性就愈見坦白。「我希望你再想清楚一點。你真的要嗎?」

  她無聊地歎息。「你真婆媽。」彼此聊聊天、作個伴兒也要深思熟慮。「給你弄得興致都沒了。」

  他猛然重重覆上她的唇,來勢之洶湧,連大妞妞都滾翻到地上去。喜棠嚇傻了,完全不知該怎麼應付,任他沉重地壓俯著,深沉吮噬。

  他如脫韁野馬般,放浪地與她唇舌糾纏,毫無節制,弄痛了她柔嫩的唇。

  她急著想推開他,問清他到底在干嘛,被吻住的抗辯卻像熱情的回應,引來他更狂妄的進擊,一面重吮一面探入她腰際,粗暴地扯出重重交疊的衣物,推上她的胸脯,頓時暴露盈盈雪乳,渾圓豐碩,撩人烈火。

  他忘情地擠捏著,胡亂揉弄,一償渴望已久的欲火。他從未料到喜棠外表純稚,內心會如此豪放,本性會如此浪蕩。

  但他不在乎。他既是她唯一的男人,不管她需求有多強,他都有義務承擔。

  喜棠被他折騰得連連喊救命,話被他吮在唇中,都化為激越的呻吟。她只得卯起來狠抓他厚實的背肌,幾乎弄斷指甲,卻只撕綻了他的襯衫。

  世欽瘋了!趕快把他踢走!

  暴躁掙動的小腳,彷佛催促。他只想好好地繼續品味她的吻,無奈她任性至極,需索無度,他只得邊吻邊扯下她身上的層層掩覆,照她的催促拉開雪嫩大腿,也釋放緊窒的亢奮,貼在嬌柔的女性上。

  「不行,你還沒備妥,可是我們時間已經不多。」

  她還來不及在他咕噥的剎那喘口氣,小嘴就又被他悍然吞滅。

  她突然瞠眼嗚嗚急叫,卻阻止不了在她開敞的女性上粗暴撥弄的手勁。她嚇得使勁挺身抗議,情勢卻愈搞愈糟,活像她在以自己的嫩蕊熱情迎接他的蹂躪。

  嬌柔的甜蜜被他哄騙得逞,盈潤了她的秘密。但他要的不止如此,這樣的回應他並不滿意。

  結實的長指夾攏著脆弱的小小悸動,開始另一波狂亂的節奏,激切擰揉,害她霍然抽聲驚叫。

  他深深品味著她的放浪高吟,痛恨她稚弱花蒂似地奮力折騰,欺陵那無辜的滑嫩。無論她如何扭身嗚咽,企圖撒嬌,他都堅決不撤手,持續急劇的挑撥,激起她強烈的哆嗦。

  她在他唇中顫顫討饒,他卻迫於時間有限,不能再聽任她所哀求的繼續磨蹭。就算她再喜歡,也不能隨她予取予求,過分放縱。他不能只顧她的需求,卻不顧自己沉重灼熱的需求。

  一道強而有力的悍勁,猛然貫穿她的意識。他的存在狂妄地侵略她的生命。她的最女性與他的最男性激烈地彼此吸吮,隨著他一再深入的進擊,她的柔嫩將他咬得更緊,跟著他火爆的節奏戰栗。

  不止她在交纏的唇舌中痛聲尖叫,他也以沉沉的低吼回應。他以為他思慕的是個純稚的天使,現實卻沖破他的幻影,讓天使展現放蕩的身姿。

  他失望嗎?

  是的,他失望。他的天真小女娃並不存在,存在的是一個妖嬈小女人,大方袒露欲望。以豐挺的雙乳喂養他乾涸的大掌,以開敞的雙腿迎接他饑渴的來訪。

  這不是他的北京娃娃,不是他記憶中甜美的印象。

  喜棠猝然失控地掙脫他的吻,仰首呻吟,痛苦至極。某種潛藏的力量幾乎撕裂她,囂張地膨脹著。她只驚狂於這瀕死的恐懼,不知道自己強烈起伏的嬌軀多麼妖媚撩人。

  世欽亂來!他怎麼都不照她事前苦讀的春宮圖那樣,一步一步慢慢來?而且他的那個......和書上畫的尺寸根本不符!他怎麼可以不按規矩來?

  他悍然以手封住她的泣吟,以免驚動到好夢正酣的人們。他的唇失去了紅艷的小嘴可嘗,只得吮噬起她狂野彈跳的乳房。

  他懊惱地想著,自己怎會忽略了這兩團鮮嫩飽滿,憤而加重沖刺,做為補償。他不耐煩地捏住顫動不休的豐乳,虎口圈著無處可躲的嬌嫩乳頭,任他舔洗,任他挑弄,任他咬扯,任他放浪吮噬。

  猝地,他狂野地奔放自己,咬牙制住勝利的咆哮,感受自己的生命與她完全地、深深地融為一體。

  沉重的身軀崩潰地癱塌在她身上,剛烈的男性並未撤退,仍在她的領地享受至上的溫潤,分享她的余波蕩漾。

  這不是他渴慕的喜棠,不是他思念多年的純稚姑娘。但,他願意為她瘋狂,樂意隨她一同放蕩。

  世欽並未繼續沉淪,反而神采奕奕,鄭重起身,為彼此理好衣裝,沉靜以待。

  喜棠仍飄浮在虛脫之中,呈彌留狀態。

  她的腦袋一片昏蒙,不知道世欽發了什麼瘋,也不記得剛才那場世界大戰究竟在打什麼。她只感到......

  感到世欽現在撫著她臉蛋摩挲的大手,好溫柔喔。

  可是要享受這般的溫柔,一定得先經歷先前那段慘烈戰役,太坎坷了。她可不可以只要售後服務,不要貨物?

  這種實地演練太壯烈了,她寧可看安安靜靜的春宮圖......

  一陣叩門聲輕悄響起,一名下人便捧著餐盤開門而入,動作穩當,甚是俐落。

  「二少爺,您要的爛糊肉絲好了,只是來遲了些--」

  「還好,與我估算的時辰一致。」

  下人呆怔,喜棠也呆怔,只有世欽一人滿意地微揚嘴角。

  她一看那碗面目模糊的軟爛泥沼,活像別人口裡吐出來的。管他是什麼上海風味的佳餚,她打死都不吃進嘴裡去。但,世欽只冷起一張臉,她就乖乖地含淚下咽。

  味道再好,口感依舊令她毛骨悚然。

  「你這兩天就多吃這些容易吸收的東西,才能盡快恢復體力。別忘了多喝水,免得你過度吐瀉,造成脫水。」

  這種爛糊再吃兩天,她都要脫皮了,還脫水咧。

  可是,世欽這麼做是為著她的健康著想。為著這份心意,她甘願冒生命危險吞滅世上任何垃圾。

  當她形容淒慘地咽盡最後一口淤泥,白著小臉殷殷四望方才一直在旁邊監工的世欽,卻發現他早巳沉入大桌的文件裡,繼續鑽營。

  不會吧?才跟她這樣那樣,下一刻就立即銜接上熱呼的膳食,再下一刻又扣回他原本著手的工作。

  這就是他所謂的時辰剛好?

  「世......世欽?」

  「吃完了就躺下休息。」他連抬一下眼的時間也吝嗇。

  「你剛剛還跟我......怎麼一逼我吃完東西就又......」

  「你先小睡一會兒,等我處理好這批急件。兩小時過後,或許可以再來一回。」這段時間,她儲備體力,他打點公事,兩全其美。「之後還可以睡四小時半,剛好起來赴我大姊早上的約見。」

  喜棠羞怯的嬌顏頓時凍結,辟啪龜裂。浪漫的婚姻美夢,給砸個粉碎。

  兩小時後,世欽清完公務,卻發現嬌妻已不在屋內,只見榻上一冊春宮圖及一紙留言--

  請自行解決。
作者: 小璇    時間: 2020-3-23 23:14

第四章

  他始終覺得,書房那夜有些不對勁。

  哪裡不對勁,他很難想起,因為狂野的記憶總先一步燒毀他的定力,令他昂揚的欲望疼痛難當,遑論深究詳情。

  「世欽,有什麼不對勁嗎?」沙發中的一人憂心道。

  「沒有。」

  「可你臉色很差。」臉皮繃到額角都快爆起青筋。

  「鋼鐵廠的計劃,我不建議往北跟現有的人廝殺搶奪。」他冷然扭轉話題。

  「那你怎麼想?」另一人含住名貴煙斗,吞雲吐霧。

  「往南。」他不顧在場幾名長輩擰起的眉頭,徑自主導大局。「由越南進口設備,把冶煉重心放在雲南。五叔的運輸公司對這條路線也熟,西南物資幾乎都是他的車隊在跑。」

  「有錢大家賺,而且都是咱們自己人在賺。」年近四十的五叔斜倚西式魁巍壁爐旁,笑著微啜晶潤紅酒。

  華麗的歐風起居間內,一群男人在午後的小啜中反復思索,世欽的秘書戴倫則沉默地飛快記錄。

  「這事還得再仔細掂量掂量。」老一輩的蹙眉道。

  五叔輕噱,對這些仍舊長袍馬褂的老東西與舊腦袋厭煩至極。世欽倒相當淡然,彷佛這些阻礙早在他的評估中。

  「舅公說得是,這事確實需要再縝密考量。寧可失掉搶占西南鋼鐵龍頭寶座的先機,也勝過倉卒行事後的連帶虧損。」

  龍頭寶座四字,撩得長輩們心頭發癢。

  世欽也不跟他們多羅唆,邀請他們移至別間備好的牌桌,讓他們自個兒去琢磨。

  送迎之際,世欽冷不防瞄到別間的雅致廳堂內,女眷們一叢叢地各聊各的,獨不見喜棠在其中。

  「二少奶奶呢?」

  「和喜柔小姐一道,被大少爺帶出去玩了。」僕役恭應著。

  又是這樣。世欽平淡的冷靜底下,愈見怒氣奔騰。

  「這個世方也真是的。」五叔閒散踱來,吞吐陣陣名貴雪茄香氣。「人家喜柔都已經婉拒得這麼明顯,他卻硬是不死心。」

  結果是害慘被姐姐拉去墊背兼擋箭的喜棠,拖累一直渴望和新娘好好獨處的新郎。

  「你那媳婦也該教一教,不能由著他們這般胡鬧。」

  「喜棠是被拖下水的。」平日懶到連跑出去玩的力氣也沒有,勉強算是乖巧。

  「你別再替她講話。你光是在南方辦的婚禮,就已經搞得全家一臉綠。」大伙原本就對他貿然娶親的事頗感疙瘩,偏他還故意把婚宴搞得異常浩大,轟動上海,氣壞自家人。

  「婚宴這種東西,不管辦得再妥帖,都會有人有意見。」

  「你是囂張到連沒意見的都不得不有意見。不然你問你秘書戴倫,看人家一個外人有何感想。」

  清秀寡言的二十出頭青年,隱隱難堪。

  「哪有人娶親是你這種娶法。北方轟轟烈烈,南方熱熱鬧鬧,帳卻全算在我們自家頭上。她若家財萬貫,皇親貴戚也就罷了,一個衰敗王府裡的格格享這麼大派頭,我們到底有什麼利益可抽?」

  「為的是兩家交情。」

  「呿!我還巴不得早徹底斷了跟他們的關系。」五叔傲岸地揚長而去。「你啊,聰明一世,居然在終身大事上胡塗起來。」

  世欽靜靜杵在空涼的奢華壁爐前,狀似思索,實則耐心等待。差不多等到五叔上車走人後,他才大步襲往樓下。

  「備車!」他冷喝,周遭隨從立刻行動。

  「您傍晚和學會的人有約。」戴倫急急追上,淡淡而道。「現在出外找二少奶奶,會趕不及准時赴會。」

  「那就取消。」

  戴倫深知不必浪費口舌告誡他說「不如遲一下好了。」世欽對時間的要求嚴苛得近似殘酷,但戴倫覺察到,世欽在喜棠的事情上,已在時間方面連連閃失。

  先是自北京返滬的日期拖延,後是為了籌辦大飯店豪華婚禮而把公事拖延,近日又為了多待在家中而推掉許多重要邀約。

  老實說,戴倫自己對這個二少奶奶,也頗感不悅。

  「需要我跟您一道去嗎?」

  「上車,把直系在北方的現況和胡先生裁兵理財的後續主張報告一下。」他頭也不回地火速殺入車內。

  戴倫斯文地長長吐了一口氣。「是。」

  ☆ ☆ ☆

  二○年代的上海,什麼都教喜棠眼睛為之一亮,成天雙瞳閃閃發光,活像小孩闖進玩具工廠。

  摩天大樓,花園洋房,南京路上的百貨公司,美國的福特,德國的賓士,隨意棍打中國黃包車夫的交通指揮--英國奴才紅頭阿三,據地為王的各處租界,以及掛牌聲明她和大妞妞都可以不必進去的洋人公園。

  買辦派對、西式餐館、西新橋街的大世界......這些大概只有世方哥自己感興趣。她最愛的呢,是熙來攘往的洋裝、鬈發、高跟鞋。最最喜愛的呢,是電影、戲園、冰淇淋。最最最喜愛的呢,是--

  「喜棠,幫幫忙。」

  被過分熱切的世方纏得頭疼的喜柔,輕輕偷扯妹妹的衣袖,低聲呼救。

  沒問題。她老神在在地把大妞妞朝百貨公司門口滑下,它馬上一溜煙地鑽進去逛。

  「啊!大妞妞,不可以進百貨公司!」喜棠在街上假聲驚叫。

  「有狗進百貨公司去了!」

  「攔著!快揪出來!」

  肥壯警衛忙成一團,根本抓不到機靈滑頭的蓬軟毛球,卻把裡頭優閒的紳士淑女們嚇著。

  「哎呀,有狗!」

  「在那兒,鑽到玻璃櫃子底下了!」

  在百貨大廳彈撥豎琴的優雅美人,被胡亂街來的小哈巴嚇得彈身而起,手舞足蹈。

  「快幫我把大妞妞抓回來呀!」喜棠忙向世方求援。

  「你沒事干嘛帶狗出來?」他不耐煩地嘖嘖嘀咕,動也不動地杵在原處。

  「世方哥,你快去救大妞妞。我怕它會被人欺負!」

  喜柔這一細聲哀求,楚楚可人,大英雄馬上拍胸保證,速速殺進去搶救愛犬。

  兩小姐妹霎時交換了個眼神,便一個往對街奔去,一個往裡頭追去。喜棠一進百貨公司,就暗叫大事不妙--

  這下大妞妞可成了革命黨:能推翻的幾乎全翻了,風雲變色。

  不必問它現在身在何處,只要聽哪裡揚起一片驚叫就可知曉。這大妞妞可不是一般的狗奴才,而是王府格格從小玩大的活寶貝。難得有這麼一大票人陪著它湊興,它樂得團團轉,使勁蹦蹦跳跳,格外賣力地胡鬧。

  「我圍住這邊了,你們快堵住那頭!」

  各方紳士們狼狽地合力擒凶,圍剿這團罪魁禍首。

  「可困住它了!」

  在外圈圍觀的眾家淑女們放心歎息,拍拍嚇到了的心口。

  大妞妞呆呆環視周遭張臂俯身緩緩逼近的一圈臭男人,有些不爽。他們這是手牽手跳啥子怪舞啊?

  「我數到三,就撲上它。它若閃開了,你們馬上從旁補上,擒住它。」

  「沒問題。」

  這群彼此不認識的男人立即達成共識。

  「准備好了?一、二、三!」

  「大妞妞--」

  甜甜的呼喚,登時點亮它的雙眼,開心一汪,便在各路好漢飛身而上的同時,由底下輕快鑽溜,摔得他們七葷八素,哀嚎遍野。

  「你這個小壞蛋。」喜棠欣然接住躍入她懷中的興奮愛犬,懲戒似地搔它毛毛軟軟的下顎。「造反了,啊?」

  「這只畜生!」世方抓著西裝外套,氣急敗壞地沖來。「你為什麼不看好自己的東西?既然看不好又何必帶它出來?你為什麼不干脆乖乖跟它一道待在家裡?」

  她吊眼扁嘴,無辜聳肩。

  「我已經受夠你這沒神經、沒教養、沒常識的迂腐白癡!你想耍笨,盡管自己耍去,干嘛要一直跟在我身邊,陰魂不散?」

  「董先生,您先別氣,有話私下談。」原本打算出來扣押肇事者的百貨經理,一看清來人,馬上婉言安撫。「快別在這兒讓人看笑話了。」

  「我還怕人看我什麼笑話?這婆娘已經讓我忍無可忍,老子豁出去了,今天非把她好好訓一頓不可!」

  「是、是。那麼到我們的貴賓室如何?」

  「她不配!」世方一古腦兒地炸開所有新仇舊恨。「她算哪門子貴賓?我在家看她已經看夠了,我干嘛還跟她共處一室?」他氣到頭昏腦脹。

  「可是,我們必須將整個一樓重新收拾......」

  「叫她去收!她自己闖的禍,自己負責!」

  「董先生?」經理大驚。他就這樣走了?

  耶?「世方哥?」不會吧。

  「董先生,這位小姐她......你......」

  世方哥該不會就丟她一個人在這裡收拾爛攤子吧?

  他不但走也不說一聲,連看一眼也不看,真的就將她棄置在此,管她去死的。

  喜棠傻傻僵住,在場的人也僵住,被這突來的轉折搞得一頭霧水。但至少有一點可以確定:眼前這身旗人裝束的姑娘,正是整出亂局的元凶。

  頓時,喜棠陷入凶惡的各方瞪視中,人單勢孤,無處可躲。

  大妞妞將腦袋鑽入柔軟的胸懷,逃避現實。人類的問題,交給人類去處理。

  她也很想找個地方躲起來,可哪裡有她可躲的胸懷?哎。

  經理肅殺地准備宣判,「這位小姐--」

  「你是這兒管事的吧。」她撫著大妞妞慵懶道,反將一軍。

  經理暗怔,仍世故一笑。「是的。」

  「那麼,就勞你把受驚的客人都請去貴賓室。你這兒有多好的茶,就上多好的茶;有多細致的點心,就上多細致的點心。全記在我帳上。」

  這番豪舉,令經理有些錯愕。「請問您是--」

  「我?」她傾頭一笑,嬌艷逼人。「董家二少的新娘子呀。」

  ☆ ☆ ☆

  世欽沒料到,御駕親征,四處尋妻,找到人之前會是先替一筆驚人開銷背書。

  他不是付不起,而是這帳來得太奇。

  「二太太吩咐,今日一樓門面的虧損外,連帶應有的營業額,全都算做她的。這份就是我們剛剛才列清的細目,請過目。」

  她到底是怎麼鬧的?竟可以搞到一家百貨大片區域歇業整頓。

  「她只是進來追只狗?」秘書戴倫匪夷所思。

  「是的,而且的確嚇壞許多客人。但經她處置後,客人就算有抱怨,也沒幾人再掛在心上。」經理彎彎的雙眸,盛滿無盡喜悅。

  「茶點之類的開銷還說得過去,可這幾大項的禮物是怎麼回事?」戴倫冷冷追擊。

  「那是二太太交代,要我們送給受驚客人的致歉心意,由她親自挑選的。法國蕾絲手絹兩百二十六條,條條盒裝並附上中英小卡;領袖定針一百零八對,對對--」

  「好了,知道了。」戴倫輕聲截斷,以免世欽的臉色變得更難看。

  看來這位北京格格,做起事來大刀闊斧,揮金如土。

  世欽久久不發言,只坐在沙發內擰眉,嚴厲地審析牆上的海景油畫,仿佛要在那浪漫與寫實之間,搜尋可疑的線索。

  百貨經理一點也不擔心此刻凝重的氣氛,他太開心,也很放心。董家的二公子在商場上信用一向良好,票子也開得利落,沒什麼好擔憂。他雖一臉肅殺,但經理見多識廣,知道他這人事情與感情涇渭分明,該付的,他絕對一個子兒都不會少。

  「她快樂嗎?」

  經理一時會意不過來,以為世欽只是在自言自語。「二太太挺悠哉的,出了這麼大亂子還是氣定神閒,沒事兒似地和大家聊天。」宛如方才什麼也沒發生過。

  「跟她一起來的人呢?」他深瞅顏料浮凸的厚重白浪,層層鋪疊在藍色海面上。

  「世方先生先行離去了。」

  世欽終於望向經理,微瞇俊眸。「就放她一人在這兒?」

  「是的。」

  他隱隱咬牙,抽動冷漠的俊容,卻仍吐息如蘭,不洩一絲火氣。

  沉思半晌,他優雅地抽出西裝內夾的名貴鋼筆,簽字認帳。

  「那麼,你們已經派車送二太太回去了?」戴倫淡道。

  「不,張先生帶她去參加待會兒的天狼會聚會。」

  世欽霍然抬眼。「哪個張先生?」

  「就是您學會裡的那位張丹頤先生,他也是今天被波及到的客人之一。他說傍晚您會到天狼會赴會,就領二太太去那兒等您了。」

  戴倫暗暗替不動聲色的世欽叫屈。白白搜尋了一下午不說,最後嬌妻竟被死對頭帶走,恐怕他是沖煞到災星。

  「辛苦你了。」

  「好說。」經理欣然回握世欽伸出的大掌。「二太太實在是位可愛的人物。若不是今日忙著和她結交的人龍排太長,我也很想象其它貴客那樣,邀請她來參加我們自家辦的派對。」

  世欽不予置評,他對社交花絮向來不感興趣。目前他全神貫注的,只有一件事......

  「世欽?」

  「你不是通知說今兒個不能來嗎?」

  「怎麼了?世欽。」

  「你在找什麼?」

  他一火速飛車趕往朋友位於極斯菲爾路的寓所,就四下搜索。

  「喜--丹頤還沒到嗎?」

  眾人一笑。「他張大少哪會是塊准時的料。」

  「等他到了,我們也差不多可以准備上桌吃晚飯了。」主人和樂地招呼著,頓覺世欽神色不對。「還好嗎?」

  他愕然回神。「有什麼不對?」

  「看你今兒個有些怪。」

  近來他似乎常聽到人對他說這句,但此刻他無暇深思原因。

  「若不是知道你從不碰鴉片,我會以為你是犯癮了。」主人莞爾。

  或許,他真是犯了某種癮。今天一天,他連喜棠都沒見著一眼。更仔細追究起來,他幾乎是自書房那夜,就沒再與她獨處過。忙完婚事忙公事,忙完公事忙家事,忙完家事忙雜事,收拾各樣五花八門爛攤子。每日最終的期待,就是回到臥房探望他的小新娘,可她總有百般漂亮理由,大大方方跑到姐姐房裡同寢。只留下一疊春宮冊,請他自行解決。

  連日的挫折,都快將他推下不知名的懸崖。

  大門外隱隱傳來的車門聲,猝然攫住他所有意識。

  「到了。這就是我們天狼會常聚集的地--世欽?!」

  突然奔騰殺出的身影,懾得才下車的一票人一陣錯愕。杵在世欽跟前的人,是被他凌厲的神情駭到;跟在世欽身後的人,是被他反常的舉止搞得莫名其妙。

  「怎麼著?出什麼事了嗎?」其它下車的人戒慎道。

  世欽站定在門口的剎那,就明白何以喜棠會和丹頤如此晚到。由大黑車上下來的其它天狼會成員,就可證實丹頤是順道搭載其它人一同赴會。

  這事他可以理解。他無法理解的,是自己陌生的強烈情緒。

  他不曾面對過,也不知該如何處置,只能僵著凶煞的臉,試圖厘清思緒。

  車旁的喜棠轉了轉骨碌大眼,隨即以貴妃醉酒的身段,優雅暈厥,軟身傾跌。

  「哎呀,嫂子!」

  「快扶著她,別讓她摔著!」

  旁人尚在驚慌之際,一條健臂早竄往她後背,結實撈住嬌軟的小身子。

  「世欽,還好你來了......」虛弱小手順勢揪住他前襟,微薄的力道更顯無助。「我坐不慣車,頭好昏喔。」

  「你先扶嫂子進來休息吧,世欽。」旁人見狀,立刻理解他先前的明顯焦躁。「我們這就叫醫生來。」

  「我要回家......」語帶哭腔,更見功力。

  「快快快,別讓她受涼。」女眷們細心地急急由屋內遞來小毯子,覆上單薄纖軀。

  「真是的,我竟忘了小嫂子今天整個下午都在外奔波,還領著她胡逛。」俊美高大的張丹頤懊惱地趕上前來,為世欽打開車門。「她一定是累壞了。」

  世欽對他的誠懇向來持保留態度。抱著喜棠坐入自家賓士後座之後,只疏離地微微頷首,算是告辭。

  張丹頤卻在車門要帶上之際,及時巴住窗緣,漾開那聞名遐邇的溫柔笑靨。

  「為了向你們致歉,下個周六,請務必光臨我家的派對。」

  世欽還以凌厲的冷瞪,他則回以暗暗勾起的一邊嘴角。砰地一聲,車門便被世欽狠手拉上,謝絕妖魔鬼怪的騷擾。

  這兩位美男子是有什麼過節啊?

  車子才走沒多遠,車內就傳來森然低吟--

  「頭低一點,省得他們全看見你這麼快就復原。」世欽冷漠地直視前方。

  「喔。」喜棠趕快縮好腦袋,兩只大眼卻仍好奇地伏在椅背上,朝後車窗偷看。

  世欽居然看穿了她的裝病。難不成,他剛才也是在陪她做戲?

  車子漸漸融入繁華的市街燈海中,遠離了方才的文人氣息,切近了奢華的紙醉金迷。世欽並沒有讓車駛往董宅,別有目的地,而且暗暗叫司機走最壅塞的路段,讓她開開心心地盡情看熱鬧。

  他有能力辦到的事,不需留可乘之機給別的男人獻殷勤。例如:領她胡逛一下午的張丹頤。

  她驚喜得連嘴都沒空合上。一會朝東瞠眼贊歎,一會急指西側嘰哇喧嚷,一會又巴回椅背瞻仰漸行漸遠的燈火輝煌。

  「好棒喔,上海的晚上比白天還漂亮。」

  抵達後,她攀在高樓的露天小陽台上向下方的整片燦爛酣囈,醉入滾滾紅塵裡。

  「不要趴得太出去。」

  她陶陶然到聽不見屋內的一再警戒,只覺得自己正在夜空飛翔。

  「進來,晚上風涼。」

  一只大掌專橫地將小人兒拎入屋內,悍然合上落地窗,阻斷少女的浪漫幻想。

  「你什麼時候跟飯店訂這間房的?」位置好得不得了。一開窗,就居高臨下,俯望上海最繁華的夜景。

  「這是我母親家的產業。」

  「哇。」真了不起。「難怪可以隨你挑房間。」

  房間雖大,卻不如它連著的兩個廳堂精彩。這整間房看來真像整個家,裝個四、五十人都不成問題,現在卻只有她和世欽,以及利落上餐的侍者。

  「我要冰淇淋。」她開心嬌吟。

  「不准。」

  小嘴委屈地垂下來,噘到足以掛油瓶。「那我要朱古力......」

  「胃裡沒裝滿正餐前,你什麼垃圾都不許吞。」

  愛管閒事的冷血老媽子,藐視民主的暴虐獨裁者!

  氣氛頓時僵凝。

  安靜的廳內,除了杯盤刀叉的進食聲響外,一點聲音也沒有。靜得令人毛骨悚然,靜得教人食不下咽。

  但他不知該如何處理。他可以為了寵她,任她胡亂揮霍都不吭一聲。他也願意滿足她的玩性,破例動用特權,拿最好的房間供她享受。他當然也可以順她的意,給她想吃的花稍點心。但他不能不為她的健康當壞人,嚴格管制。她嬌貴得連風一吹,都會折損稚嫩花瓣,他豈能不格外用心看顧?

  結果如何?徒使場面難堪。

  他要怎麼做,才能討好她?為什麼一切努力總是愈搞愈砸?

  一旁的侍者見世欽無奈使來的眼色,收完兩人根本沒吃幾口的各道餐點,默默遞上喜棠欽點的冰淇淋及朱古力。

  「討厭鬼。」

  嬌膩的甜甜抱怨,凍結了他的焦慮。像個等待判處的囚徒,霍然被一槌敲定了死罪。

  他倆各據桌面兩側對坐,相互瞪筧。漸漸地,冰淇淋融為一碗湯,像在譏笑他徒勞無功的心意。

  討厭鬼。

  他視而不見地冷睇冰淇淋化為一團的色彩,不再做聲,也不再多想,就這麼孤僻怔忡著。

  這下換喜棠緊張了,連腳邊的大妞妞也滿眼不解。

  咦?她特地跟他撒嬌,怎麼他會是這種反應?現在弄得好像她真的很討厭他似的,害她後續的玩笑都沒辦法開。

  「喂,你......說話啊。」

  「說什麼?」

  好冷淡,都不順便看一下她的鬼臉。「你沒事發什麼呆呀?」

  「......」

  「你是氣我下午在百貨公司出的亂子?」

  不說話,應該就是吧。

  「好嘛,我道歉。」她真的很認真在反省了。「你不要不講話嘛。」

  「何必惺惺作戲?」

  啊?

  「你的小女人嬌態、跟我恩恩愛愛的德行,向來只在人前賣弄。現在這裡只有我們倆而已,你大可恢復平日私下對我的冷淡。」

  「世欽?」他要去哪裡?

  「我要先休息。你如果還缺什麼,盡管跟侍者吩咐。」

  他為什麼看都不看她一眼呢?「你要睡沙發?」

  他也不回話,徑自脫下外套,松開領結。

  世欽怎麼這麼禁不起玩笑?那些都是故意逗他的呀,鈍家伙!

  「你能不能別這樣一板一眼,公事公辦的?」實在殺風景,害她老是自討沒趣。「我跟你道歉,不跟你開玩笑就是。你這樣會讓我......」

  她話中的焦急,使他備感厭煩。她到底還要跟他耍弄心機到幾時?這種兜人圈子的把戲還耍得不夠嗎?

  「我從小就嘻皮笑臉,胡鬧慣了。也許你不習慣,可也用不著那麼認真嘛。我不是真的要對你冷淡,然後在人前假裝恩愛,而是......」

  而是什麼?他差點沖口而問,中了她撩撥人心的小詭計。所幸他正面對著沙發松懈衣裝,才沒讓背後陰險的小人兒看穿他剎那間的動搖,再度藉機嘲笑。

  哎喲,她到底要怎樣才能把話講明白?

  「都是你欺負人在先,我才會想那樣報復你一下的!」

  「我欺負你?」

  呃啊......剛剛才盼了半天,期望他回頭。現在他完全回身面對她了,那副神情卻讓她巴不得他趕快再轉回去。

  「就是、書房那夜......你那樣實在讓、讓、讓我很生氣。」

  生氣什麼?他才是最嘔的那一個,她有什麼資格反過來委屈譴責?但他著實不懂她羞紅的低垂小臉代表什麼,這叫「很生氣」?

  「你就是因為這個『很生氣』,所以故意私下對我冷淡、對外卻假作恩愛給人看?甚至天天跟著你姐姐四處玩,想盡辦法努力散光我的鈔票?」

  「沒......沒那麼嚴重啦。」其實好像也差不多。「如果你真的這麼介意,那......我闖禍的費用,我自己來付好了。」

  頓時,一只巨掌大剌剌地展在她的身前,悍然討帳,她才愕然想到一件事。

  「呃,那個......」咳。沒事好做,只好清清喉嚨,順便笑一個。

  「你不是要付?」

  「可是我沒錢。」

  俊眉狠蹙,嚇得她暗暗縮肩。有一眼沒一眼地偷瞄身前巨漢的閻羅相。嗚,早知道就不該出手太囂張。世欽雖是董家最會賺錢的一個,但聽說也是最不花錢的一個。

  明知這是他的弱點,她還拼命往裡刨。現在可好,挖斷自己生路了吧?

  「你到底還要磨多久?」巨缽般的大掌仍騰在半空等著,隱隱不耐煩。

  「我......我說了我付不出來啊。」

  「為什麼?」

  「我沒錢嘛。」

  「那,你只好付『本錢』。」
作者: 小璇    時間: 2020-3-23 23:14

第五章

  她不得不承認,世欽真的本領過人。

  坦白說,她雖然不是第一次與他親暱,可對於男女之事,她還是懵懵懂懂。天曉得,竟會如此花招百出,足令各家春宮冊自歎弗如。

  她裸著雙肩蜷在被單裡,癡癡傻傻地眺望落地大窗透出的藍天。朝陽燦爛,打亮她酣倦紅暈的嬌態。

  世欽一從浴室刮完胡子出來,就看見這副小人兒呆咬著指甲的模樣,嬌嫩無邪,晶潤可人。先前涼水滌去的欲望,一下子又熱烈昂揚。

  「起來,別再賴床。」他刻意別過身抹干濕發,掩蔽浴袍下的真相。

  「喔......」

  可她恍恍惚惚地「喔」了老半天,也不見任何動靜,依舊好死不如賴活著。

  「你若想好好逛一天,就快點去洗澡穿衣服!」別淨逼他做老媽子。

  「沒有衣服可以穿......」

  他回眸一蹙。

  「衣服昨晚都被你撕壞了。」

  是的,昨晚。一場莫名其妙的怒火,一場沒頭沒腦的爭執,由狂野的深吻結束,由他粗暴的撕扯拉開序幕。

  他甚至沒能撐到床上,就在隔間的牆壁前,緊緊壓制著她,深深沖刺,急遽而洶湧地立刻攀上高峰。

  他的新娘完全跟不上他的步伐,他只能不斷地帶領,引導她徹底開放。還未剝光她的衣物之前,他們又再一次地激越奔放。

  看著她被他堆在腰際的裙擺,看著她被迫分張的雪白,看著其間嬌潤的色彩,比毫無遮掩的她更令他瘋狂。

  他決心放手一搏,拒絕再壓抑連日來的折磨。喜棠倒在床尾,雙腿仍掛在床褥外,就被他雙臂分別勾住膝後,完全開敞,迎接他的到來。

  他可以很清楚地在沖刺之際,飽覽她無處可躲的小小悸動。他佇立在其間,三不五時地施以挑逗,一再驗證著它有多喜愛他的折磨。

  每回他一隨意撩撥,她就會痛苦高吟地拱起背脊,不住扭動。被堆積在胸脯以上的衣裳,展現乳波蕩漾,沉重地彈跳著,不勝負荷。

  他極其細致地在脆弱的嫩蕊下功夫,嘗試各樣的凌辱。他幾度試圖溫柔,卻忍不住狂野的沖動。她承受不住太過老練的粗魯,他只得施以引誘。他一面巨大地深入,一面胡亂攪擾赤裸的嫩弱。他感覺得到它微小的變化,聽得到她崩潰的泣吟,看得到她無助的戰栗。他不禁暢快地好奇著,她的極限在哪裡。

  他霍然掌握住她的女性,悍然內外夾攻,強烈地感受她激切的抽搐、高昂的吶喊。她顯然被自己的反應嚇呆了,又無力應付,只能隨著他起舞。

  他的手指始終不肯放過她,堅持與她的瓣蕊合而為一,強迫它習慣他的同在,隨時回應他的指令。不管是他奔馳時,或他休兵小憩時,他都不忘它的存在。

  這樣的接觸令她難受且難堪,但她有太多沖擊不及應付,無暇顧慮這小小失土。

  有時,他在她之內深深地逗留,邪惡地擺動。幾番周游,彷佛准備罷手,卻又倏地激切進攻,直到她狂亂嬌啼,顫顫求饒,他才咆哮地盡情奔放自己,野獸般地嘶吼著極致的勝利。

  很奇怪的是,他們之間的許多爭執與矛盾,好像那時都消失了。但問題並沒有解決啊,為什麼會這樣?

  她每次如此深思究竟,就遭他干擾。他會惡劣透頂地擠捏她的酥胸,蹂躪她的豐滿,挑逗柔嫩的乳峰,拿它當小玩意兒似地捉弄不休。她實在討厭他這樣,但居然推不開,太詭異了。

  昨晚好幾次,她難受得直想推走他的臂膀,可待她勉強睜眼時,竟看見自己的手正依戀地蜷在他肩上,似在鼓勵他的無禮。

  那只應該不是她的手。

  「我們若再不出門,恐怕永遠出不了門。」他感歎,無奈地褪下浴袍俯往嬌嫩撩人的困娃。

  「是你讓我......」噢,要命。「起不了床......」

  癱在床上的小人兒呼吸困難地承住緩緩侵入的壯碩振奮,覺得早上的他似乎比晚上更難接受。

  「被子......」

  「還蓋什麼。」簡直礙事。

  他邊緩慢加重沖刺,邊甩開嬌軀旁的掩覆,嚇得她失措驚叫。

  「不要,現在是白天!」亮得教人丟臉。

  「所以視野比昨晚好多了。」他撐掌在她頭側軟褥上,邊深入刺探邊俯身觀覽。

  她妖媚得令人屏息。雪嫩無瑕的肌膚,給朝陽映出珍珠般的潤澤。象牙般的細致,烙著片片他嘗過的印記。即使不碰觸她飽滿的雙乳,僅僅矚目,就美得令他心馳神蕩。

  喜棠被他瞪得無地自容,狼狽地伸手掩往他的凝眸,卻遭他反制,被他伸長的雙臂箝釘往她頭頂上方,讓嬌艷的胴體拱起撩人的姿態,更加突顯雙乳的渾圓豐碩。

  「你放手啦!」小臉急得漲紅,欲哭無淚。

  「誰教你不給我看。」

  「哪有人會用看的!」用做的不就夠了?「世欽,快點放......」

  她駭然抽息,沒想到他會同時在內從事顛覆。

  他難得一笑,笑得甚是狂傲,充滿男性的滿足,拿他的陽剛展現昨夜未曾顯露的另一項真功夫,逼得她急遽起伏。

  這樣太可恥了,什麼都看得一清二楚。比起昨夜,更教她驚恐。

  「把被子還我啦!」

  「你、作、夢。」

  羞憤以及激情,將雪色玉體染上薄暈,粉艷嫵媚,燃起他更深邃的烈火。

  他百無禁忌地施展各樣手段,讓她無暇思索光天暴露的問題,忙著應付他的諸般捉弄。

  她從沒想過自己會公然展現那麼浪蕩的身姿,更沒想到自己會被逼出那麼低級的懇求,更沒想到會發出那麼不堪入耳的歡愉。

  「喂,張口。」

  一只巨掌箝住她咬緊下唇的臉蛋,勒索他應該享有的放肆嬌吟。

  她才不服。都已經丟臉丟到骨子裡了,她非得掙回些許尊嚴才行!

  不可思議地,世欽不逼她了,很溫和地松手撫往她肩頭,揉摩那份細膩。

  他居然願意順從她的意見!喜棠喜出望外,詫異地凝視正躺在她騎騁之下的乖貓。可惜,她樂得太早。肩上的大掌使勁一握,便成為有力的箝制,壓迫她承受他的強力沖刺。天真的女騎手頓時驚叫,十指抓住她身下的胸膛,結果只替自己得到更狂暴的回應。

  這整棟飯店沒被她叫垮,足見結構還挺牢靠的。

  只是他倆綿延不絕的烈火,也差不多快把這頂層給燒了。

  喜棠投降。

  她癱在浴缸裡奄奄一息,感歎為人妻,太不易。怪了,以前在老家也沒聽聞會這樣的,多半空閨冷落,閒得很。這是世欽太反常呢,還是留過洋的都比較禽獸?

  不過,這還是成親後第一次這麼安心地跟他死賴在一塊兒。平常家中人多事多顧忌多,爭執斗氣也多,都沒辦法和他好好兒獨處。

  他這趟安排,還真是跟她心有靈犀一點通。呵!

  「泡夠了沒?快出來穿衣服。」他不耐煩地踱到門前輕叩。

  她累到連回話的力氣也沒有,只能伸長雙手,可憐兮兮地討抱。

  世欽無可奈何,一臉不悅卻心滿意足地上前伺候。

  衣裳是他趁喜棠入浴時叫人送上來的。珠色洋裝,歐洲新款,由裡到外,一應俱全。光是胸衣,就教她看傻了眼。

  「這是什麼鬼東西?」

  「穿上就曉得。」他冷淡卻又周到地親手服侍,不想讓任何外人瓜分他倆獨處的寶貴時光。

  「等一下!這個衣服太--噢!」

  他環扣一拉上,勒得她差點斷氣。矜貴的酥胸,從未遭此折騰,在緊湊的兩窪空間裡,盈挺出大半豐乳,緊張聳動。

  「這是什麼下流無恥的怪玩意兒?」

  「顯然我太小看你。」尺寸不符。但,效果驚人。「手伸起來,我才能給你套上襯衣。」

  「我才不要穿!」她受夠了。

  「是嗎?我也很贊成你不要穿。」

  這話曖昧得教她坐立難安。世欽到底是怎麼樣的一個人啊?人前傲岸,人後冷著一張臉卻什麼話都講得出來,什麼事也做得出來。

  驀地,一團陰影籠上心頭。

  「你好像很習慣跟女人接觸。」她乖乖著衣,竊竊刺探。

  「哪家少爺房裡會沒女人伺候。」

  「只有這樣嗎?」

  他沉默地替她自華服內撩出柔細長發,半晌後才冷冷低吟,「我荒唐過。」

  「喔。」她心涼了一半。但她知道,這已經是他回答的底限了,不能再問。

  這下子,心中壓著的巨大疑惑,比身上時髦的衣裝更令她感到緊迫。

  世欽反倒似乎心情不錯,親自推來餐車,一一上桌布陣。暖煦宜人的午後,他倆盛裝優雅地享用第一餐。開敞的大窗,拂來晴風,有陽光的氣息,以及高樓之下遙遠的喧囂。廳裡一角的唱機,兜轉著淡淡的西方旋律。彷佛他們此刻在倫敦,在巴黎,或在義大利。

  對喜棠而言,所有的好心情,早掉進十八層地獄去。

  世欽荒唐過。

  怎麼個荒唐法?跟誰?在哪裡?什麼時候?為什麼?

  「你沒有必要介意,那些都已經過去了。」

  他說得輕松。她當然也不想介意啊,可她現下就是滿腦子興師問罪,連眼前豪華炫目的冰淇淋也變得冷淡乏味。

  天哪,她竟然手心都冒汗了。干嘛緊張成這樣?

  男人有過風流帳,又不是什麼稀奇的事,阿瑪不也妻妾成群嗎?這是天經地義的事,她也從不覺得有何不對勁。但這一刻她卻強烈地感覺到,這事就是世欽不可以。她渾身每個毛孔都暴躁地抗議著:就是世欽不可以!

  「喜棠?」

  一只溫柔撫來的手嚇了她一大跳。定眼回神,才發覺她在與姐姐乘涼喝茶之際,胡思亂想得太深。

  董宅大花園,花叢綠茵邊,細致白桌椅,一杯午茶,半日優閒。

  「怎麼了?看你一臉嚴肅,怪嚇人的。」喜柔擔憂道。

  「沒、沒有啦。」她局促一笑,急急顫顫地啜口茶。「發呆發過頭了。」

  「你跟世欽哥,還真是愈來愈投契了。」哎。

  「有嗎?」

  「平日懶散的你開始變得認真,平日死板的他開始變得詼諧。不過,他的玩笑都好犀利,比不開玩笑時還駭人。」

  姐姐說得沒錯,只是事實更糟一些。

  上周到飯店外宿兩天的事,聽來是很浪漫,但問題並沒有解決。他嚴肅地禁止她餐前亂吃冷食,她只玩笑地回句「討厭鬼」,兩人當場鬧僵。她嚴肅地允諾自己胡亂揮霍的金額會照價賠,他馬上回個令人笑不出來的玩笑:叫她拿「本錢」來賠。

  最後雖然以激情收場,但危機仍在。他們彷佛步調不一致的兩人,隨時有絆倒彼此的可能。

  那麼,他所謂的荒唐經歷呢?那是玩笑,還是說真的?

  她一直急著想問清楚,既怕太過焦躁而壞事,世欽又成天忙公事,這幾天還被父母召回揚州處理房產事宜,害她獨守空閨,想問都沒得問。好生失落......

  她是失落於問不到真相,還是失落於見不到他?

  不會吧,才分別四、五天而已耶。可是......

  煩死了!什麼都別想,快快樂樂地過日子才最重要!

  「喜棠?」

  喜柔不解。何以妹妹一下子面色凝重,又一下子仰天哀歎。一下子垂頭省思,又一下子大伸懶腰。

  「好,恢復了!」喜棠欣然合掌,清脆一拍。

  「你是怎麼了?」

  「腦袋一時轉不回平常的自己,不過現在轉回來了。」

  看妹妹調皮的笑靨,喜柔才怯怯地放心淺笑。「那就好,我還真怕你是中邪。」

  「格格,那不叫中邪,而是中毒。」釧兒一面在大花園伺候她們曬太陽、喝午茶,一面嘰嘰喳喳。「中了欲火攻心的毒。」

  「釧兒!」羞煞喜棠。

  「喜柔格格,你要是看到喜棠格格身上的吻痕,包你嚇昏過去。」她激動地以鼻孔噴吐熱氣,竊竊私語。「連大腿內側都吻上好幾個印。」

  「壞丫頭,不准你講這些!」喜棠惱得撲在釧兒身後努力捂她的嘴。「姐姐不懂這事,你不可以教壞她!」

  「你怎會這麼想?以前在北京老家,各房女眷在一起談的多半是那檔子事,我哪會不懂?」她不禁莞爾。「而且,我也不是那麼無知的閉塞女子,我知道男女之間的感覺的。」

  喜柔這話才嚇掉另兩人的下巴。真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姐姐,你......碰過男人嗎?」

  「怎麼沒有。」這事她倒還滿坦然。「不過僅限接吻和擁抱而已。」

  「什麼時候發生的事?」姐一向乖巧,長居深閨,哪有機會?

  「就是你在百貨公司鬧事的那天。」

  「你不是乘機開溜而已嗎?」

  「是啊。可是沿路逛回去時,遇到一票又臭又髒的痞子,圍著我不放,真是受不了。」微微小啜一口英國茶,清清怪味猶存的記憶。

  「然後呢,然後呢?」不要慢吞吞的嘛。

  「然後他出現了。」

  「誰?」

  秀麗的臉蛋這才出現一抹羞怯,神情嬌甜。「我心目中的那個人。」

  「什麼?」

  「格格,你很鈍耶!」連釧兒都懂了,她還呆頭呆腦的。

  「到底是誰嘛?」

  「一位路過的大學生。」喜柔狀似平淡優雅,卻一下喝茶,一下摸杯碟,一下拉平昂貴的細白桌巾。「他見到我受困,就出手救我離開那票人。」

  「把那些壞人打得稀巴爛?」

  「不要把人家講得那麼粗野。人家可是學醫的,規規矩矩的讀書人,又不是流寇莽漠。」

  「好嘛好嘛,不要生氣。」喜棠趕緊巴向薄嗔的姐姐搖啊搖。「我不欺負你的如意郎君就是了。」

  「然後你們就親嘴了?」

  釧兒這一問,又搗壞氣氛。

  「姐姐,不要生氣!我代她跟你道歉,我跟你賠不是!」兩只小手死命拉著羞惱的佳人,絆住她的起身勢子。「別走嘛,我好想聽你的浪漫情事。哪像我跟釧兒,對象都死相得要命,沒一根浪漫的神經。」

  「是啊,喜柔格格。」

  等到七嘴八舌地安撫好喜柔的自尊,半個時辰後,話題才慢慢兜轉回下文。

  「我沒有要他親我的意思,而是......我們談著談著,不知怎地,就很自然地吻在一起了。」

  那天下午的綠蔭河堤,那天下午他們一同漫步的靜謐鳥語,一切細節,她記得清清楚楚,魂縈夢系。

  那就是她夢想中的人,她瞬間就確定那是她一直等待的人。所以他才能淡淡地就推開她的心扉,靜靜地就道出她不曾吐露的想法。

  心與心的距離如此近,遠超過知己二字所能及。當唇與唇的距離也如此近,她才明白,自己已悄悄丟了芳心,給他細細拾了去。

  是他,就是他了。

  她甚至感動到當場墜下淚珠。他既不慌亂,也不言語,只默默地、輕輕地,將她擁入懷裡,借她一個溫柔的地方低泣。

  「哇,好美。」這個蛋糕太甜了。「廚子做的?」

  「不是,人家送現成的。」釧兒偷吃時也覺得很膩。

  「誰送?」

  「早上有位姓張的客人,一來就跟大少爺在廳裡打撞球,抽得一屋子煙。」臭翻天。

  耶?「姓張?該不會是學會裡的那個張丹頤吧?」

  「好像就是他。」

  「他來干嘛?」

  「聽說是來遞帖子。」

  姐姐喜柔認命一歎,深知心靈的感性分享,必須找對對象。否則再多的浪漫情懷,也只會被人拿去配茶吃點心。

  「他遞什麼帖子,要成親啦?」

  「敢情你是完全忘了明天的周六派對之約。」這陣無奈笑聲自花叢後方揚起時,驚動密談中的小姐妹。

  「你怎麼躲在這後面?」喜棠不爽,理直氣壯地護著躲到她身後的姐姐。「人家在這邊講女孩子的悄悄話,你窩在那兒賊頭賊腦的,不覺得丟臉嗎?」

  「冤枉。」他苦笑投降,乖乖舉掌。「我來董家常倒在這花叢後睡大頭覺,可沒料到睡到一半,你們就跑到這兒來擺筵喝茶,害我想出聲都不好意思。」

  「你有什麼不好意思的!」還狡辯。

  「因為你們正一路說在興頭上。」

  「例如?」

  「世欽在你身上留下一堆吻。」

  「喜棠!」喜柔駭然雙手捂口,退開好幾步。

  喜棠還來不及害羞,就被他的下一句震住。

  「看來他還是舊情難忘呀。」哎哎哎。

  什麼舊情?他跟誰的舊情?

  「啊,你可別在意我的瘋言瘋語。」迷人的笑靨漾起無限魅力。「你是他現任的心肝寶貝,沒什麼好擔心的。」

  現任?這麼說,還有前任,甚至下一任?

  「我保證世欽絕對是個專情的男人。」

  「是啊,對每一任都很專情,是嗎?」喜棠皮笑肉不笑。

  「唯獨對你特別熱情。」

  他這一眨眼調侃,像惡魔帶鉤的尾巴,扎入她心裡,撩起百般疑惑。

  「你跟世欽到底有多熟?」

  「喜棠。」姐姐在她身後柔聲拉制。「別跟外人問太多。」

  而且這男子,散發的魅力太撩人,教人既悸動又警戒。

  「我們是從小到大的死黨,他去法國游歷的時候,就住在我弟弟丹玉那兒。後來還是我和我妹飛去法國探親,奉世欽媽媽的命,順道把他抓回上海來的。你說,我們會有多熟?」

  「世欽不是留英的嗎?」怎會跑到法國?

  「對呀,真奇怪。」呵。

  為什麼世欽都沒跟她說過這些?他過去到底有幾任荒唐的情人?她是不是也算在其中?難不成,他對她做的那些親密舉動,每一任情人都享受過?那她算什麼?世欽又用什麼心態面對她?

  感情實在好復雜......啊,煩死了,吃蛋糕啦。

  「有些事,女人和女人談是沒有用的。」

  他的醇語,像魔咒一般地飄蕩在午後暖煦的風中,勾引純稚的心靈。

  「得先認識男人,才能明白男人要的是什麼。」

  可惜喜棠天生神經大條,根本沒聽懂他的暗示。「這樣啊。」好像滿有道理的。

  「明天的派對,我等你。」

  他漾起令喜柔與釧兒都不禁歎息的柔情笑靨,飄逸而去。

  「格格!」釧兒拉著喜棠手臂猛晃,滿眼癡迷地目送遠走的背影。

  「干嘛啦?」害她要送進口的奶油蛋糕差點抹到臉上去。

  「上海果真是個危險的地方。」處處充滿迷人的誘惑。連向來謹慎自持的喜柔都詫異,自己竟會如此易受撩撥。

  「他真是大膽得好性格。」釧兒整個人都快融了。「格格,你覺得呢?」

  「我覺得......」先把蛋糕嚼得差不多了再說。「他實在比不上世欽。」

  「為什麼?為什麼?」快快招供!

  「因為......」喔,她實在需要再喝口茶。「因為他選的蛋糕好難吃。」甜死人了。

  四下頓時陷入死寂。釧兒和喜柔呆然發覺,自己似乎聽不太懂這個星球的語言......
作者: 小璇    時間: 2020-3-23 23:14

第六章

  「世欽、世欽!」

  喜棠一早起床,聽見世欽回到上海的消息,隨便梳理一陣就急急沖下樓去。

  她急到忘了矜持、忘了閒散,甚至忘了敲門,霍地推開書房大門,當場凝住了奔放的笑靨。

  死了......

  「還不快把門帶上!」書房內女子忿忿喝道,滿含濃濃鼻音。「你要讓下人一起看我笑話嗎?」

  「對不起對不起。」喜棠縮頭縮腦地趕快遵命。「我沒想到璋大姐你也來了。」

  女子受不了地以高級絲絹掩住口鼻,偏過頭去,不屑讓這個「外人」觀賞到她落淚的丑態。

  璋大姐,就是很偉大的姐姐,乃董家「世」字輩的長女董世璋,現已嫁為中國銀行副總裁的兒媳婦。不過豪門聯姻,光景各異,喜棠約略知道她常為她家那口子的事跑回來向世欽哭訴。

  照理說,大姐和世欽很親,喜棠想探他隱私可以跟大姐多套套交情。不過,董家除了世欽外,沒人對她的過門有好感,尤其是大姐,簡直恨她入骨了,她哪會神勇到跟大姐這頭母獅子套交情。

  「有事嗎?」

  世欽低醇的呢喃撩回了她的心。

  他正與大姐對坐在沙發內。窗外一片綠茵,陽光燦爛,把身處室內的他映得周身閃亮。她看不清他背光的容顏,卻被光線勾勒出的俊美身形迷得暈頭轉向。

  好奇怪喔。她只要一見到世欽,就感到好幸福好幸福、好滿足好滿足。這豈不是跟花癡沒兩樣?

  世欽一臉疏離,略微不適地調整了下坐姿,松弛霍然緊繃的欲望。

  「我和大姐還有些事要談。你先去吃早飯。過一會--」

  「不用,我這就走。」大姐傲然捏起皮包起身。「你去應付她吧。」

  什麼話,應付?很過分喔。

  世欽慨然,不想對喜棠張口皺眉的怪相發表任何意見。

  「融資的事,我會跟你姐夫再提一次。但我絕對聲明,如果她家也想參與,瓜分我們的股權,我是一毛錢也不會替你講情的。」

  「姐,這不關喜棠的事。」毋需拿她像內賊般譴責。

  「你不要替她澄清。你把租界區內幾處房產都歸到她名下的事,我全查得一清二楚。現在時局這麼亂,不是軍閥打軍閥,就是政府搾我們。租界區是最保值的資產,情勢愈亂飆價愈高,你卻拿去孝敬她!」不是她天天在枕邊咬他耳根的功勞還會是什麼?

  喜棠冤枉地伸指直比向自己大張的小口。

  「姐,我跟你說過這事我自有打算。」他淡淡垂望自己交搭的十指。「我可曾讓你的私房錢因此少了一分一毫?」

  但她就是沒來由地不甘心,絕不允許這「外人」叼走董家最肥的肉。

  「我已經在爸媽那兒挨了他們整整四天的輪番炮轟,我們就別再為這事爭執了吧。」

  璋大姐一見弟弟冷漠的蕭索,心都揪成一團,滿腔悲憤盡融為疼惜。「我這是為你著想。」

  「我知道。」

  喜棠乖乖罰站,不敢羅唆,准備悄悄開溜。

  「你到底有什麼事?請快點說,我跟世欽還有別的事要商議。」璋大姐忽然禮貌地命令道。

  「喔......」趕快把背後的門縫偷偷合回去。「我,就是那個......」

  糟糕,她也不知道自己急急跑來是做什麼的。只是一聽到世欽回來,她人就飛下來了。

  見她慌張無措的糗樣,世欽一時怔住,忘了救她脫困。

  她想見他嗎?和他一樣地想念他嗎?

  「如果沒什麼重要的事,那就請你先離--」

  「我們下午有約!」她急嚷。

  璋大姐舊恨復發。「什麼約?你還想拖著他去飯店浪費房間和時間?」

  「不是。是那個......」忙亂之際,匆匆瞄掠大桌上的一疊信件。對了!「張丹頤請我和世欽參加下午的派對。我怕世欽忘記,特地來提醒他。」不好意思,其實她也忘了......

  「你想去?」世欽瞇起冷眸。

  「呃,大概吧。」

  「什麼叫作大概吧?」

  他這凌厲一問,反把她給問倒了。這才傻呼呼地發覺,世欽臉色難看至極。

  她也不是很想去啦。只是......世欽干嘛這麼反應激烈?

  「我......看你啊。如果你去的話,我就去。」

  「我不去。」

  她被這陰森的氣魄懾得收顎猛眨眼,一頭霧水。「喔,那我也不......」

  「世欽!快快快,你有多少現金在手邊?」大哥世方大步大嚷地由外廳一路殺往書房。「高家那幾個難兄難弟,競在牌桌上聯手徹夜痛宰我,我非得在跑馬場上狠狠地給削回來!」

  門一推開,門內站的喜棠立刻被門板擊往前摔,撲入世欽及時迎來的胸懷。

  那一瞬間,世欽熟悉的氣息令她心跳急劇,渾身發燙。

  好奇怪,有人會在婚後愈來愈迷戀自己的丈夫嗎?

  「啊,姐怎麼又來了?姐夫還是成天耗在小公館裡不回家嗎?」世方哈哈哈地一屁股坐入法式扶手椅內,蹺他的二郎腿,完全沒看見任何「外人」的存在。

  璋大姐受不了地撇眼扭頭。這個大弟,像是生來專門和她作對。

  「你先上樓去。」世欽不想讓喜棠再當標靶。

  「喔。那張丹頤的邀約......」

  「我會差人通知他,咱們不克參與。」

  「是啊,省得帶著個破舊古董到處丟人現眼。」

  世方的揶揄登時刺中她的弱點,倔起小臉。「什麼破舊的古董?」

  「姐,你說呢?」哈。

  董家三姐弟一派西式裝扮,只有她,一天到晚寬袍大袖、扎髻梳頭。但她不過是習慣如此而已,為什麼說她又破又舊?而且還是當著世欽的面說,破壞她的形象。

  「我這都是京裡老字號師傅作的衣裳喔。」連布料繡工都是一流的。

  「她根本搞不懂狀況。」世方朝璋大姐咯咯暗笑。

  璋大姐逕自點煙,優雅吞吐,誰也沒把喜棠放在眼裡,當她不存在似地討論著。

  「我一直以為丹頤他妹才會是我的弟媳。」紅唇吐霧,歎息中載滿失落。「爸媽也向來拿她當兒媳般疼愛,現在卻搞成這副局面,連我都感到自己心口像被剜掉一塊肉。」

  「外頭都說,我們董家像株被摘掉頂上星星的耶誕樹,光彩不再。」世方刻意望向世欽感慨。「現在張家成天排著大隊人馬,等著搶摘咱們不要的那顆星。」

  世欽冷然以待,但他不用看也察覺得到,身旁小人兒的全然戒備,兩只耳朵像貓似地抽尖。

  「你要多少現金?」干脆轉回主題。

  「你有多少現金?」世方答得更干脆。

  「如果我再開一次票子,你可以保證不再隨便拿我的東西去典當折現嗎?」他已經膩了一而再、再而三地自掏腰包贖回被大哥任意典當的私有物品。

  「如果你不再把我的錢扣得死死的,我很樂意舉手發誓。」

  「那麼,我們分家吧。」

  這話怔住世方,璋大姐連煙灰也忘了彈,愣愣任它崩落在絲絨裙面上。

  「我這趟回揚州老家,就是為了和爸媽談這事。」

  世方不可置信地僵笑。「爸又沒死,分什麼家啊?」

  「世方!」璋大姐暗呿。說的這是什麼話?

  「爸他早有意思把家產的事預先處理好,省得三姨娘、四姨娘帶著兒女們繼續作亂。我對名下產業的處置,別有打算,而且風險極高。為免幾個兄弟姐妹的資產全被我拖下水,不如早早分家。」

  「這說出去豈不成大笑話!」世方故意哈哈大笑,冷汗微冒。「哪有人父母健在就分家的?」

  「這要問你多久沒回去探望爸媽了。」

  世欽一語,淡如輕風,犀利如刀,直直捅入世方要害。世方約略知道父親近年身體欠佳,但到底不佳到啥地步,他也模模糊糊,反正有世欽時時回老家替他探訪,不勞他費心。

  世欽向來是個悶葫蘆,作牛作馬都不曾吭聲。幾時開始這麼精刮?

  不安的視線周游亂掃,驀然掠過那個嬌小艷麗的存在。

  世方悠悠勾起一邊嘴角。

  世欽敢對付他,他就對付他的古董娃。

  「分家的事,再說吧。」他愜意地拖吟著,懶散得很。「不過有一件事,我倒很贊同你的看法。」

  本以為他說的是借錢的事,不料會轟然投下炸彈--

  「別讓她跟咱們的熟友碰頭,怪丟人現眼的。」

  喜棠頓時栽入世方的陷阱,馬上明白這話的惡毒含意。

  世欽不願帶她赴張家的派對,是怕丟人現眼?

  她有什麼丟人現眼的?少了腕膊還是斷了腿?出身卑賤還是行為不檢?

  「尤其是面對張家。」世方感歎得不得了,仰天蕭索。「要是我,也不會想讓一個腐舊世代的妻子拋頭露面,更何況是在老情人的派對上。那種相形之下的遺憾,太傷人。」

  世欽無力到懶得辯解。大哥這種一旦理虧、就馬上轉題胡扯的惡習,他早已承受多年,理都不必理。

  他卻一時疏忽,不察自己這反應看在喜棠眼裡多具殺傷力。

  世欽默認了!

  他不肯帶她出席人家的邀約,一怕丟人,二怕傷感。他心底原本想娶的不是她,只是礙於太爺逼婚,才不得不捨身成仁,替大哥娶她過門,達成聯姻。

  難道他對她就一點感情也沒有?婚前如此,婚後也如此?

  那個張家的小姐到底有多迷人?她自己又有多丟人?

  「好了,你先上樓。派對的事我會推掉--」

  「我要去。」

  世欽蹙眉,審析她怪異的防備與轉變。「你不是打算與我同進退?」

  「你退你的,我是絕對會去。」

  他這才意識到出了問題。「你不需要把大哥的話當回事。」

  「我從不把路邊的狗吠當回事。」

  此話一出,全場愕然,半晌後世方才想到要發飆。

  「你說這話什麼意思?!」

  「哎呀,沒想到大哥竟笨到連人話都聽不懂,還需要我解釋。你好意思問,我都不好意思答呢。」

  天真無邪的笑容,與她悠哉的辛辣產生莫大沖突,彷佛變了個人。

  「你這是干嘛?」璋大姐淡漠斜睨,優美地薄吸一口煙。「人家做大哥的,說你兩句也不行嗎?況且,他說的都是實在話。」

  「是啊,大哥說的實在不錯,所以大姐你當聽他的勸,別在熟人跟前露臉,省得丟人現眼。」

  璋大姐猝地僵呆,瞠目結舌。

  喜棠還怕什麼。對自己丈夫的愛慕竟淪落為單相思,而且世欽還看她就備覺丟臉。這股惱火正憋得沒處發,既然有人找死挑釁,干脆就成全對方,給他死得很難看!

  「自個兒的丈夫成天流連各地小公館,花名滿天下,你要不就看開點,要不就好好反省你自己。一天到晚帶著鼻涕眼淚回門訴苦,多難看哪。」

  「夠了。」世欽隱隱不悅。

  「的確夠了。所以請兩位估好自己作客的身分,別再放肆,徒惹笑話。」

  「你懂不懂對兄長該有的尊重?!」世方乘勢逞凶。

  「等你搞懂了對女主人該有的尊重再說吧。」

  她甜甜一笑,淡淡而去,不忘百無聊賴地打個呵欠,回頭補眠。

  書房內立即爆出哥哥姐姐們的痛斥痛泣與痛吠,令世欽深感疲憊。無語垂頭,靠在門旁,捏緊鼻梁。

  他習慣應付自己的兄弟姐妹,卻沒想過喜棠應不應付得來、習不習慣。喜棠說的每個字都沒錯,錯在這種話絕對不宜說出來。但這是自家兄姐無禮在先,他能怪她什麼?

  本以為不帶她住進老宅,與公婆為伍,可以避掉沖突。結果,該來的還是躲不過。

  大哥大姐吵得一屋子亂烘烘,其它房的堂弟表妹也出來看熱鬧,加油添醋,吵得不可開交。

  他卻仍舊沉默,仍舊坐在原處。彷佛是與他們同一群的,又彷佛是與他們不同世界的人。

  現在不是瞎攪和的時候,該想想張家派對之行的事該怎麼解決。

  他才正走出書房,打算召個機靈的隨從與喜棠同行,就看見一個極不顯眼的佝淒身影候在門邊角落,恭敬上前。

  「紐爺爺有事?」

  喜棠帶下南方的這名老僕,話少人小,幾乎感覺不到他的存在,有如大宅裡淡淡的一抹影子。

  「請讓奴才今晚同二少奶奶隨行赴宴吧。」他甚是客氣。

  「我自有安排。」

  「恕奴才斗膽,二少奶奶這回受的委屈太重,她的脾氣,恐怕旁的下人處理不來。」

  世欽從容帶上裡頭一團雞飛狗跳的書房門扉。「你伺候喜棠多久了?」

  「三代。」

  「你是她母親紐祜祿氏那兒的家僕?」

  「是,奴才隨福晉一起嫁入王府,又隨二少奶奶由王府嫁到此處,對二少奶奶再了解不過。」他極慢極慢的說話方式,磨人耐性,世欽卻聽得很舒坦。

  只是有一點,他不明白。剛才不過是一場口角,為什麼會說喜棠受了很重的委屈?

  紐爺爺自幼侍奉代代公子小姐們,當然知道世欽此刻在思忖什麼。但主子不問,他就不說,恭敬地閒閒耗著。

  世欽擰眉凝睇烏亮的鞋尖許久。「張家的派對,就由你伺候喜棠去。我傍晚有個餐會,沒辦法同行。」

  「是。」

  鞋尖的一絲灰絮,隱隱約約地棲在亮皮上,惹動他的郁悶。不需為這點小事躬身處置,但心頭被引發的疙瘩感受,又令他渾身不舒服。

  「她就這麼想參加丹頤的糜爛派對嗎?」世欽愕然,意外於自己不聽理性控制的嘴巴。

  「不,二少奶奶沒那興趣,她只是賭氣。」

  「大姐和大哥說話多半有口無心。」

  「二少奶奶賭氣的對象不是他們。」

  世欽驟瞪老僕。喜棠翻臉的原因,是他?

  「二少奶奶從小長在人多嘴雜的王府裡,大小姐和大少爺哪斗得過她?」只是懶得顯牙露爪罷了。

  她到底在氣他什麼?「那也犯不著硬要赴宴。」

  「二少奶奶非去不可,好做個了斷。」

  「了斷?」

  「二少奶奶不在乎的事,她就懶懶的,隨性得很。一旦在乎起來,就會鑽牛角尖,而且一路鑽到底,把自己弄到人仰馬翻為止。」

  他不曾見遇喜棠這一面,但他強烈地感覺到,今晚不宜讓喜棠單獨赴宴。

  「董事長?」秘書戴倫帶著大批文件與公文包前來,沒想到世欽會和一名老僕早候在書房門口。「對不起,我來遲了嗎?」

  「沒。」但傍晚的餐會,他決定--

  「您傍晚餐會的事宜全備妥了,所有的常務董事也已確認過,今晚都會出席。」

  世欽頓時被夾殺在其中。

  他召開的餐會,他必須負責到底,畢竟他不是一天到晚只管談情說愛的油膩小白臉。但喜棠怎麼辦?他放心不下,誰又能替他照料她?

  不知怎地,他竟在這一瞬間想起先前她莽撞趕來的雀躍呼喊。

  世欽!世欽!

  在那雙美麗的大眼睛裡,他就是全世界,她生命中的唯一。而他還給她的,只有委屈?

  ☆ ☆ ☆

  張家祖上本是鹽商,家底富厚,加上近年在房地產與紡織業的投資成果豐碩,使得這代小輩閒到只能無奈地散鈔票,或是大家來比浪費的花招。

  美酒、美食、美人、美景,把汾陽路上這棟花園豪宅襯如天上人間。塔松花園,雪麗噴泉,璀璨燈火將奢華宅邸化為廣闊綠茵上的一叢碎鑽,遙遙遠遠,熠熠動人。

  張家幾個公子哥兒們交游廣闊,來賓各有來頭,囊括三教九流。樂趣之一,就是比較比較彼此身旁最新女伴,相互監賞。

  也有不好此道的清流之士,在開放的寬敞起居間內自成一國。

  「訪事員發電報來上海時我還不太相信,直到通信社把事情傳開了,我才知道他們是玩真的。」

  「沒有用的,那些熱情全是文人們的理想。」

  「是嗎?張熔西卻跟蔡元培直接向孫中山挑明了,護法之事必須做一個結束,而且強烈反對北伐的主張。」

  「世欽倒認為南北之間必定開打。」

  「怎麼說?」

  「何不叫他親自說?」

  「世欽還沒到嗎?」

  眾雅士詢望懶懶啜酒的家主,只見他悠哉晃著水晶杯中的極品。「世欽不會到,他早訂好了傍晚的買辦餐會,但他的新娘子會來。」

  「你妹妹怎麼辦?」

  和如意郎君的嬌妻碰面,情何以堪。

  「讓她們碰個面也好,不然我妹永遠不會死心。」張丹頤說得可輕松了。

  「別再欺負你的寶貝妹妹,她已經夠難堪的。」人人都知道她是董家內定的媳婦,怎知世欽自北京回來,會順道帶了份「土產」,砸壞眾人美夢。

  「丹頤,你為什麼會知道世欽不來,可他媳婦會來?」女子一人赴宴,未免奇怪。

  「我耳目眾多。」

  一旁女伴被他頑皮的表情逗得咯咯竊笑。

  「八成又是世方抓著他大吐苦水洩的密。」哎,這對公子哥兒,天生活寶。

  「世欽的媳婦到底是怎麼樣的人?」一名素雅精練的女子正色道。「那天學會聚會時,我還沒看到人就聽說被世欽帶回家了。她好像體質不太好。」

  「太細致了,過分嬌養。」另一名當天也在場的學會人士閒吟。「打個比方來說,我若能餐餐吃到幾個結實的餃子,就滿足了。她嘛,大概要春天白牡丹蕊、夏天白荷花蕊、秋天白芙蓉蕊、冬天白梅花蕊,調以雨水的水、白露的露、霜降的霜、小雪的雪,才養得起。」

  「這麼難伺候!」旁人怪笑。

  「你們瞧見她時就知道了。不然你們問問施密思,他當天還跟她同車到場呢。」

  「NO,NO,NO!別問我。」席間金發藍眼的俊朗男子搖手討饒,笑語中滿含獨特的腔調。「每個東方女子對我來說,都像個謎。」

  「這不是東方或西方的問題,而是男人不屑於認真地去了解女人。」

  甜美嬌柔的回應,既突兀,又語帶玄機。起居間內的騷人墨客紛紛轉望,矚目在門口佇立的纖小身影上。

  「不好意思。沒人招呼我,我就自己跑進來了。」

  「歡迎,喜棠。」丹頤欣然大步上前,親自迎接。「該不好意思的是我,竟沒交代下人要特別通報一聲。」

  在座男士起立致意,女士們頷首淺笑,聊表歡迎。

  眾人無不詫異。

  她的確如傳言所說,矜貴嬌弱。她慵慵懶懶地,似醉還醒,懷中環著一團毛茸茸,有著和主人一樣可愛的臉蛋,以及晶亮大眼。

  「這位是喜棠。而這位,就是那天大鬧百貨的元凶--大妞妞。」丹頤鄭重介紹。

  「來,打招呼。」喜棠寵溺地揉著小哈巴哄道。

  「汪!」

  全場傻眼,一時不知該如何跟狗打招呼。

  最讓人驚歎的,仍是那一抹奇特的絕艷存在。

  如果南方是機靈與活躍,那她就是北方來的深邃與頹廢。像末代王朝般地充滿繁復之美,又淡淡的,什麼都似無所謂。

  唯一洩漏她底細的,是那雙眼睛太亮、太清,不夠混濁老練,缺乏腐朽氣韻。

  新與舊,中與西,慢與急,青澀與圓熟,單純與世故,種種矛盾,在她身上融合得恰到好處,形成一道奇異的風景。

  「這幾位都是天狼會的成員,只是那天沒機會向你介紹。」丹頤優雅而滿意地一一詳述,替佳人效勞。

  「呃......請問一下。」

  拉裡拉雜的輪番引薦,被施密思的按捺不住給打斷。

  喜棠順勢抬眼,眺望這名巨大的洋人。嬌麗的神情,懾得對方微微失神,手足無措。

  「這位是約拿單?施密思,在『字林西報』工作,他在美國也是小有名氣的撰稿人。我們都說他是美國派來咱們天狼會臥底的。」丹頤故作鬼祟地耳語。

  「拜托。」別在這節骨眼上丑他了。「我那篇純粹是想介紹東方的學術沙龍。」

  「施先生有事嗎?」

  「噢,我是想......我對你剛才的話,很有興趣。可是你能不能做更進一步的解釋?」

  「什麼話?」

  「為什麼說男人不屑去認真地了解女人?我從沒有不屑過。」

  「你嘴巴上說沒有不屑,心眼裡卻不屑得很。」

  她說得既輕巧又俏皮,話鋒卻銳利無比。

  施密思怔住。「我不是很懂你的意思。你這話的根據是什麼?」

  氣氛隱然僵凝,旁人正欲上前打圓場,就被喜棠的悠悠笑語給擋了下來--

  「施先生,你很推崇進化論,你看不懂的地方,仍會很謙卑地表示尊敬。可是關於女人,你想不透的部分,就傲慢地埋怨說女人太難搞懂了。好像女人要笨得像張草紙,一看就懂,那才正常。」

  冤枉。「我很尊敬女人的,我甚至贊美她們像謎!」

  「那是很美很美的羞辱。」她嫵媚假笑。

  「你太偏激。」

  「我只是有腦筋。」

  施密思張口結舌。他以為自己面對的是個東方傳統的溫婉女子,喜棠的確是,甚至比他母親收藏的歐洲古董娃娃還嬌麗可人,但那僅限於她不開口的時候。

  她是前來應戰的,何必手下留情?

  「你的邏輯......挺不錯的,這在東方很少有。」

  「什麼裸雞?」洋人還給雞穿衣服?

  「邏輯。」丹頤好笑地暗咳掩飾。「就是孫中山譯成的理則學。」

  「名堂真多。」

  這話更教人錯愕。她究竟是前衛,抑或傳統?是智慧,還是愚拙?

  「嫂子,你讀過進化論?」旁人忍不住好奇。

  「叫我喜棠就可以了。」甜美無邪的笑靨引來更多傾慕。「世欽書房裡有什麼我就看什麼。不過我是門外漢,不看門道,只看熱鬧。」

  「你剛才的論點卻很有門道。」一名男子誠心贊賞。

  「會嗎?」她只是一進門就聽見一名洋人大發謬論,忍不住削他一頓。

  「你應該常跟世欽一起來學會,大家對這類思辯都極有興趣。」另一人積極邀請。

  「我才不要參加你們的造反黨團。」她對革命沒興趣。

  「造反?」大伙啼笑皆非。

  「天狼星主侵掠,表叛逆。你們這群天狼學會的人,不就擺明了自己很不乖嗎?」

  「沒錯,所以我們很歡迎顛覆性的思想。」

  「得了,我想平淡作人。」

  「你可知道天狼會是世欽命名的?」

  丹頤壞壞的一句笑語,馬上勾住她散漫的心。

  「他才是最叛逆的一個喔。」

  她無暇深思這個張丹頤為什麼老在她和世欽間激起漣漪,沒空去想他是友是敵。她只急迫地想弄清楚,世欽到底是怎麼樣的人。她特地前來,也不是為了跟學會的人打照面。她全副武裝,嚴陣以待,全是為了--

  「想不想見我妹?」

  她愕然對上丹頤閒適而看似無害的笑眼。

  呵!

  「來,我造就帶你去看。」

  她毫不猶豫地速速上鉤,切切追在丹頤後頭,拋下一屋子的詫異與挽留。她不是來交朋友的,她也不怕丟了面子,她全心全意只想著一件事,裝不進其它念頭。

  丹頤刻意帶她切往豪華高敞的大廳中央,飲酒的、交談的、旋舞著的,愕然停頓,目送他倆恍入無人之境的專注前進。

  丹頤是他們所熟悉的,他的怪異,不足為奇。他們好奇的是緊緊追在他步伐之後的嬌小佳麗。

  「出什麼事了?」

  「不曉得。」

  「丹頤要她去哪兒?」

  「她是誰?寬袍大袖的,一點也不像丹頤平日交往的口味。」

  喜棠根本沒把這些話聽進耳裡,丹頤聽得十分仔細,隱隱勾起嘴角。

  他帶她穿越一處又一處的富麗廳堂,踏遍拐彎抹角的條條西式長廊,直到一扇隱約飄蕩細膩旋律的門扉前。

  她認得這個旋律,世欽在飯店時曾放給她聽。

  不知為何,她心跳猛然加遽。是緊張,或恐慌,她不知道。

  「曼儂。」

  丹頤隨聲柔喚,開啟彼此間的阻攔。屋內人在畫架前翩然回首的剎那,喜棠重重摔八十八層地獄的陰溝裡,連懷中的大妞妞也驚叫地被她松手滑滾到地上去。

  喜棠深刻體認到一件殘酷的事實--

  她輸了。
作者: 小璇    時間: 2020-3-23 23:15

第七章

  她覺得自己像出鬧劇,滑稽透頂。

  為了怕被人笑是前朝古跡,她重金急聘上海幾名頂尖的裁縫師傅改制她的老式衣物。她想盡辦法在最短時間內,為自己打造出中體西用的外形。

  她從未如此賭氣,就為了挽回讓世欽覺得她「丟人現眼」的污名。

  可這一瞬間,她徹底洩氣,完全扁平。

  眼前的人,就是她一直耳聞的南方淑女,就是世欽家人一直引領盼望的兒媳,就是會令世欽後悔所娶非人的絕代佳麗。

  曼儂......她連名字都與眾不同。哪像自己,什麼鳥蛋喜棠,活像窮鄉僻壤辦喜事時隨便拋撒的廉價贈品。

  「這位是?」曼儂給她的呆相瞪到莫名其妙。

  「世欽的那個人。」

  美眸登時愕瞠。她知道世欽哥的那個人會來赴宴,但為何會跑到老遠的後棟畫室來,擾人清靜?

  「你又想干嘛?」曼儂略帶譴責地瞥了哥哥一眼。

  「介紹新朋友。」他無辜得很,一派天真。

  曼儂艷麗的不悅神色,更讓喜棠感到受傷。

  她的美是文明的美,文學的美。齊耳的清湯掛面發式,齊眉的細致劉海,看來應該會像女學生般地呆氣。可在她身上,卻化為歐式優雅的風韻。像是世欽書房裡雜志照片上的仕女,西方冷艷迷離的風情。輔以一身利落的粗服,沾著顏料點染的美麗污漬,素淨的臉,全然以藝術為自身性格的妝點,顯得喜棠的盛裝花臉,像個路邊賣藝的。

  「我哥老喜歡玩一些自以為高明的笨把戲,請別在意。」

  她連聲音都低低柔柔的,有如香頌,帶著奇特韻律。

  「很抱歉的是,我沒辦法留你在這個畫室裡。」此處既是她獨處的聖地,此時也是她重要的創作期。「所以請和我哥一起回前棟的派對大廳吧。」

  「哦,呃,當然!」趕快退步擠個諒解的笑容。可是,臉皮好硬,嘴角牽不太起來......

  「祝你玩得愉快。」

  人家連一個敷衍的笑容也沒有,疏離卻很真誠有禮地,親自上前帶上門,隔開兩個不同世界的人。

  她沒有落鎖。喜棠怔怔觀察著。她與人保持距離,同時又很尊重對方人格。防君子,不防小人。

  喜棠深覺自己虛偽的笑容,既扭曲,又丑陋。

  一敗塗地。

  她不記得自己是怎麼跟著丹頤回大廳的,毫無知覺地撫著摟回懷中的大妞妞,沒有反應地面對各方迎來的寒喧,行屍走肉似地任丹頤領著,到處穿梭。

  糜爛華美的樂團演奏著鴉片般的甜適旋律,幾雙不善的眼神虎視眈眈,蟄伏在人群中。

  「你就是董先生帶回上海的護身符嗎?」

  一句擦身而過的笑語,點亮喜棠的注意力。驀然回首,就見到一名三、四十歲左右男子執起酒杯向她致意。

  他的相貌與外形並不顯眼,但他方才的招呼很怪異。

  「難道不是嗎?」他似乎有些詫異,卻仍笑容可掬。「他為了要取得印璽,甚至不惜代替父母,親自到北京王府登門拜訪。」

  什麼印璽?「你是誰?」

  「董先生商場上的朋友,我姓順。」

  喜棠快速瞥了下身旁正忙於與女客談笑的丹頤,決定離席。

  「很高興認識你,順先生,後會有--」

  「希望你在董家不會過得太委屈。」

  這詭譎的祝福止住了她的腳步,撇頭掃他一記不悅的冷睨。「董家的事,不勞你費心。」

  「我是為紐家抱不平。」他寬容地苦笑。

  他怎麼會知道她母家姓紐?更何況,額娘的家族早在漢化日深及革命的沖擊下,歸入漢姓。有的宗族按滿語紐祜祿為「狼」的意思改為姓郎,有的直接取滿姓改為漢姓紐,但這並不是外人都曉得的。他為什麼會知道?

  「我和董先生只是商場上的朋友,和紐家卻有很遠的交情。」

  「多遠?」

  「遠到建議你,別讓他握有你的護身符,好試試他的真心。」

  這人究竟在打啥啞謎?「你是--」

  「董太太,請問一下你這衣裳是找哪位師傅做的?」一票女人忍不住上前搭訕。

  喜棠登時皺起小臉。干嘛,又想諷刺她這身老行頭什麼?「不曉得。我找了一群,教他們按我的意思做。誰做了哪些功夫,我完全記不清。」

  「是你教他們改的?」女人們怪叫,傳嚷不休。

  「她說不是師傅做的,是改的。」

  「怎麼改的?」

  場面莫名地火熱起來。

  「不好意思。」其中一名勉強笑問。「我們注意你好些時候了,可還是看不明白你這衣裳不同在哪些地方。能不能請你說明一下?」

  「等一會。我和這位順先生......」咦,人呢?

  「董太太?」

  左右遠眺,看不到什麼,只見將她團團包圍、來意不明的眾家娘子軍。

  算了,不過是個怪人,管他說什麼。

  「董太太!」

  催魂索命啊?逼得這麼緊。她懶懶頹歎,「我不過叫師傅們學西服那樣,收個腰,衣擺做些修改,袖口來點花樣。如此而已。」

  「哎呀,真是這樣。瞧!」

  「喂!」她們怎麼在她身上摸索觀察起來?當她陀螺似地左轉右轉。「你們......」

  「見著了沒?我就說這腰身收得好。」

  「可我只聽過西服有收腰,沒想過大襖也能這樣做。」

  「這下終於找到解決之道了!」哈。

  這群女人愈發囂張,喜棠無力纏斗,干脆走人。

  「對不起,請讓一讓。」人牆搭得還真結實。「借我過一下行嗎?」

  「我們的路可以借你過,你能否也叫董世欽讓條財路給我們過?」

  喜棠沒想到,殺出脂粉堆,外頭還有一叢叢排隊找麻煩的各路好漢。敢情大家先前都在觀望,見到一個順先生探路成功,大膽地就接二連三地擁上來?

  她好煩,只想回家,搞不懂自己干嘛來參加這種自討沒趣的派對。

  她應該聽世欽的。可是她不甘心,她何必對一個覺得她丟人現眼的丈夫死心塌地?

  「開玩笑的。」男士們舉杯致歉,文雅中仍隱露江湖味。「大家只是為董世欽賺錢的手腕感到欽佩。」

  「本以為他會以利益為考量,與張家聯姻,沒想到他竟出了讓大伙跌破眼鏡的奇招。可見這位商場英雄,不愛江山,寧愛美人。」

  「害我狠狠輸了一筆。」

  眾男士大笑。「下回打賭,記得『押』在她身上。」

  這話極其曖昧,又狡猾得不留把柄。喜棠只顧撫弄懷中的大妞妞,佯裝不懂,以探知世欽更多情報。她雖然不知道世欽到底多會賺錢,卻明白這些江湖老板們亟欲與他聯手卻連連碰壁的怨氣。

  奇怪的是,這時本該出面的主人丹頤,只顧和眾家美女寒暄,把她丟在一邊。這個主人做得也太不得體了吧。

  「敬董太太!」

  呃?

  「是啊。敬董世欽的江山美人!」

  「你要多多努力,把董世欽拴在身邊,好讓我們能在商場上乘隙揀幾個小錢。」

  一杯高腳香檳不知何時竟遞入她手心。可這種敬酒辭教她怎麼喝得下去?

  「謝謝你們的好意。不過我--」

  「既然要謝,就得喝下去,不然太沒誠意。」

  令喜棠詫異的是,如此惡意大聲慫恿的人,竟是丹頤。

  「說得對,張老弟!」

  「來!大家一起來敬董太太一杯,祝她和董世欽百年好合、早生貴子!」

  一名胖漢舉杯高呼,全場同樂,一同舉起手中香檳。

  不行,這絕不能喝!她表面平淡,內心急急麻亂。這杯酒擺明了是對世欽的羞辱,她才不要讓世欽吃這悶虧。

  遠處起居間內的文人們聞聲而來,見到喜棠深陷重圍,趕忙支援。可是來不及。眾人都已闊懷仰首,飲盡美酒,外加人群簇擁,讓他們難以快步上前搭救。

  「喝呀,董太太!」

  「就是啊,不喝就太不領情了。」

  「這可是大伙對你和董世欽的祝福,祝英雄美人,共享江山!」

  「瞧,狗嘴也能吐象牙!」

  一室笑鬧。

  「你不喝就是擺明了不給大家面子。」

  丹頤說的這是什麼鬼話?這文明的場合,怎會像傳統筵席般地鬧起酒來?但眾人居然異口同聲,附和起丹頤,甚至鼓掌激勵,像在等她耍猴戲。

  「喝!喝!喝!」

  怎麼辦?環顧四周,找不到一處台階可下。她個頭太矮,也眺望不到任何幫手。

  「喝!喝!」擊掌的節奏逐漸加快,逼她入甕。

  大妞妞給嚇得蜷蜷顫抖。十面埋伏,重重脅迫。

  好吧,箭在弦上,不能不發。要丟臉,她替世欽來丟!

  她皺緊小臉,猛地閉眼仰頭,灌下一嘴的空。

  咦,酒呢?

  眾方的喧鬧全靜止了,連擊掌吆喝的勢子也僵在半空。人人錯愕地望著喜棠身後冒出來的巨大身影,呆視他替喜棠飲盡杯酒的悠緩態勢。

  他淡然將空杯置回服務生的托盤上,拾起火亮冷冽的俊眼。

  「謝謝各位的祝福。」

  鴉雀無聲,沒人知道該回應些什麼。就算想嘻嘻哈哈地馬虎帶過,也在對方凌厲的氣勢下不敢躁動。喜棠呆住,仰著小臉瞠目結舌,腦筋轉不過來。

  世欽怎麼可能會出現在此?

  「你居然趕過來了。」丹頤忍不住好笑。「不是說你傍晚有重要的餐會嗎?」

  「開完了我就直接過來。」但他省略幾乎飛車肇事的部分。

  「好!為你這份特地前來赴宴的心意,我敬你!」

  旁人順勢起哄,以化解尷尬。

  敬完丹頤,隨即又來幾名企圖打交道的老板們,輪番致敬。世欽毫不馬虎,一一回敬,喝酒像喝茶般,氣定神閒。

  世欽不是不會喝酒嗎?那應該就是那個香檳不是酒,而是某種果汁羅?一群大男人拼命敬果汁,多奇怪。

  「世欽兄,你到底是怎麼得到在股市呼風喚雨的本領?」

  「你上次又怎麼知道那家公司的低價股可以放手買進?」手筆之大膽,令人咋舌。但其後股價飆高的收益,更令人震愕。

  「我事先打探到他們董事會改組的風聲。」一切熱切詢問,他都淡淡回應。

  「你早聽到風聲所以才快手由匯豐銀行取得低利融資,還是你其實別有打算?」

  「你有計畫加入炒買黃金和外幣的行列嗎?」

  四面八方擁來的不知所雲,聽得喜棠昏頭搭腦。她啥也不曉得,只曉得世欽一面回答,一面被人遞來香檳,喝完一杯再來一杯。活像火車廂,一節掛一節。

  還好世欽及時接手。要是她剛才喝下第一杯,恐怕也會這樣被人灌到海枯石爛。

  不知為何,她有點擔心世欽。雖然他看來十分悠然,她仍隱隱不安。

  喝這麼多,他都不會想上廁所?

  烏亮大眼骨碌骨碌轉。隨即,她連人帶狗一起虛軟地跌入世欽懷中。眾人果然如她所料,立時大嚷。

  「這是怎麼了?」

  「暈過去了。是不是人太多太悶了?」

  「不好,她這老毛病又犯。」丹頤嘖聲搖頭,兩手交抱環胸。

  「對不起......你們繼續聊吧,可我得先......」

  她八爪章魚似地死攀著世欽不放,他們還能怎麼繼續?

  呵呵呵,她輕輕松松,就把世欽拐跑。

  正想在車上好好追間世欽一頓,就愕然發覺到他上車後全然不同的臉色。

  「世欽?」

  隨著車行的震動,他鐵青的面龐更添冷汗。

  他怎麼了?

  「快離開大路,轉到小巷弄裡。」

  前方司機一聽世欽這飄忽的輕語,連忙行動。車勢之猛,害喜棠跌往靠座,嚇得司機右側的紐爺爺假牙發顫。

  車一找到陰暗角落,世欽便推門沖往壁沿,翻江倒海地猛烈嘔吐,幾乎跪地。喜棠驚惶得只能意思意思地扶持龐大壯碩的身軀,意外發現他渾身冰涼,微微發汗。

  「世欽,你盡量吐,沒關系。」她自己也心驚膽跳,卻故作鎮定地同他一道屈身,跪扶在他身側拍撫他的背。「這裡離張家夠遠了,你不必擔心。等你覺得好些了,我們再上路。」

  他難受至極,心頭又不勝厭煩,頭也不抬地一手推開臂膀旁的依賴。

  「髒......」他不要她接近如此狼狽的他。

  喜棠遵命,立即跳開,跑回車上去。他無力起身吩咐司機直接把喜棠載回家,但她應該可以揣測到他的意思。畢竟,她已不是第一次靈巧地摸透他的心思,假藉虛弱,拉他脫離難以應付的危急場面。

  才正覺得腸胃的暴動緩和些,馬上又來一波顛覆,吐到他胃液逆流,寒顫不休。

  真糟,情況比他預料的更慘。剛才旁人遞給他的,恐怕不光是香檳,有幾杯應是烈酒。他不曉得,他全憑意志力吞下去的,無暇深思自己喝了什麼。

  寒涼的額頭靠往牆面,顧不得髒污,他只想好好調息。可是,意識已開始渙散......

  「世欽,來。」

  一杯不知哪裡來的清水等在他眼前,他勉強順勢漱口,就又靠回牆面上。一陣寒寒窣窣,惹得他頗感不安,微微開眼,竟看到喜棠正拿件襯衫為他擦拭西裝上的污穢。

  「這樣比較不髒了吧?」

  她一臉開心,等著邀功的德行,令他錯愕。

  她辛辛苦苦找師傅改制的華服髒得一塌胡塗,從小被人伺候大的格格現在卻跪在地上伺候他,接觸連下人都不太願意碰的穢物。

  「你有好一點嗎?」小小的軟軟的掌心貼往他前額,隨著遙遠的甜美回憶,沁入他心脾。

  也是小小的軟軟的掌心,也是醉得生不如死的時分,一個抱著小布娃娃的大娃娃,玩扮家家酒似地宣判著--

  你該糟了,頭都冰冰的。

  「你自己站得起來嗎?」她不確定有本事背他回車裡。

  如果你自己站得起來,就到我的院落吧,我替你看病抓藥。

  那時她幾歲?五歲,還是六歲?他不記得了,只記得她像逮到一個新玩具似地,洋洋得意地把他拖回院落裡,玩了一下午的「神農嘗百草」,脅迫他吃一堆莫名其妙的東西,差點玩掉他的命。

  我們明天再來玩。

  當天晚上,他吐到家主快快延醫,癱在客房裡奄奄一息,小人兒卻還興高采烈地攀在他床頭邀請。天真到近乎邪惡,善良到近乎殘忍。但,那雙眼睛太可人,認認真真地把他收入眼底。

  在那兩瞳晶晶燦燦的明眸裡,他是單獨的個體。他不是哥哥姐姐姐們的附屬品,他也不叫「世璋他弟弟」、「世方他弟弟」、或「世連他哥哥」。

  世欽!世欽!

  她像學到一首有趣的歌,不停地唱呀唱他的名,喚不膩。問她叫他做什麼,她就會開心地咯咯笑,繼續叫,彷佛這就是最好玩的游戲。

  「世欽?」

  驀然睜眼,映入眼簾的,竟是年少時至王府作客看到的架子床床頂,一時不辨他身在何處,今夕何夕。

  「要不要我請大夫來?」

  原來是已經回到家了,現在正躺在為喜棠重新買過的硬板架子床上。西式花園大洋房,一進到他和喜棠的臥室,有如栽進另一個時空:檀木椅,架子床,臨窗還有個仿似炕床的長榻。文房四寶,琴棋書畫,掛了滿牆,整間大房完全不復見起初布置的英國風鎮。他常有種錯覺,若向窗外一望,搞不好北京白塔就在眼前。

  「什麼時候了?」他慨然起身。

  「十一點多。你好些了嗎?」

  「什麼好些了?」問得奇怪。

  「你剛才還在路上吐得好嚴重,怎麼一回來就好了?」害她擔驚受怕得要命。

  「吐干淨就沒事。」

  「喔。」好冷淡。人一舒服了,翻臉不認人。

  「你去哪裡?」

  「我今晚去跟喜柔睡。」大妞妞,過來過來。

  一團毛茸茸還不及搖尾奔去,就被只巨掌攔腰抱起。大妞妞最喜歡這個「姐夫」,他的手指總能搔弄得它渾身酥軟,舒服透了。

  它仰臥在他健壯的臂彎裡,四腳朝天,等著他玩它的小肚肚。

  世欽一向具有紳士風度,尊重「女士」的要求,逗得大妞妞不亦樂乎,氣得喜棠雙頰鼓鼓。

  「把大妞妞還我!」

  「請你尊重它的民主自由。」他看都不看她一眼。

  「大妞妞是我的!」

  「我也沒說她不是。記得走後把門帶上,順便叫個人上來幫我放熱水。」

  平時都不曾見他如此壞過,如今終於露出真面目。「要叫人伺候,自己去叫。希望你別忘記,我現在還在生你的氣!」

  照顧他是一回事,新仇舊恨又是一回事,少把兩者混為一談。

  她正想上前搶回她的寶貝狗,不料他早懶懶散散地任它攀爬到他肩頸上,像團圍巾似地圈在他頸際玩。

  「放它下來!」這麼高,教她怎麼拿得到?

  「你生我什麼氣?」

  什麼態度!倨傲得好像他才是該生氣的那一個。「我才不要告訴一個覺得我丟人現眼的混蛋丈夫!」

  「好吧,那就好好保守你這已經洩掉的小秘密。」他大步踱到門前,開門吩咐傭人,進來准備熱水。回身時,莫名撞到急急追在他後頭的小不點。「你干嘛?」

  「我要大妞妞!」不把狗還她,教她怎麼走人?

  「你要跟姐姐走嗎,嗯?」他故意寵溺地搔揉著臉旁的大妞妞,賣弄他倆的難分難捨。

  大妞妞這個叛徒,重色輕友的女人!世欽這個不要臉的家伙,奪人所愛,算什麼男子漢大丈夫!

  怒氣當頭,一陣警覺霍然掃過。

  「世欽,你該不會還在酒醉當中吧?」

  「酒都吐光了,還醉個頭。」他邊走回床畔邊沿路丟自己脫下的衣物。

  「可是......」不對勁呀。「你平常都很一板一眼、中規中矩的。」

  「喔?」

  唔,他這個笑容好邪惡,看得她熱血沸騰,好像她做了個很有意思的提示。還是趕快救回大妞妞,速速逃離,以免連她也跟著大妞妞一塊兒淪陷。

  「那個,大妞妞從小就跟我一道睡的。如果她不跟我走,恐怕......她會徹夜睡不著。」所以,拜托快點把她的心肝寶貝還來吧。

  「大妞妞,要不要跟姐夫一起睡?」

  「汪!」小尾巴搖得可精神了。

  「你聽見了吧。」他無情睥睨。「聽見了就請自便,恕不奉陪。」大爺要泡澡去也。

  喜棠又嘔又委屈,又不好意思在來回忙碌的下人面前跺腳,急得只能在房裡走來走去絞手指。

  他到底有醉沒醉?他挾持大妞妞為「狗質」是在逗她還是玩真的?

  她今天已經夠煩的了。早上被大哥大姐炮轟,再被世欽的「丟人現眼」一說傷到小小自尊,下午趕著指揮眾家師傅修改衣裝,晚上歷經派對浩劫,還見到令她愧為女人的曼儂......

  累積了一整天的冤屈,頓時爆發為淚勢。

  「董世欽!你給我說清楚--」

  她殺進浴室拍門痛斥到一半,倏地轉為尖叫,掩面大嚷。

  「你不要臉!這裡還有人在,你怎麼可以脫光光?!」

  「廢話。我不脫光,難道還穿西裝打領帶,洗人洗狗兼洗衣裳?」他百無聊賴地刻意站在澡缸旁伸懶腰,賣弄赤裸雄渾的魅力。

  「你們還不趕快退下!」淨在那裡賊笑。這些下人,跟主人一樣,鬼得很。

  室內一干癩蝦蟆全驅之別院後,她才驚魂未定地背著世欽急急噓喘,火燒臉蛋。

  天哪,嚇死人了。她雖然和世欽已有夫妻之實,可現在這一刻她才驚覺,自己從來沒有看過他--她都只顧著沉溺在他那張太好看的俊臉。

  怪不得她老覺得世欽好重,原來他身上的肉那麼多。可他的肉都硬硬的,不像市集攤販暴露的那般軟軟的。最可怕的莫過於那個......

  世欽平日穿西裝褲時,那裡並不特別突兀啊。那......那個,是被藏到哪裡去了?夾在大腿裡面,還是西褲裡別有安置它的口袋?

  太詭異了,實在想不通。

  「喂,你既然把我的人全趕跑了,請來負點後續責任。」

  「什......什麼?」她人是轉過來了,臉還努力朝向原處。

  「接一下大妞妞。」

  小狗驚吠。

  喜棠火速回頭,駭見被拋到半空的大妞妞,連忙傾前展臂搭救。

  千鈞一發之際,她接住了狗,世欽接住了她,大伙一塊栽在熱水裡,大眼瞪小眼。

  喜棠疼惜大妞妞,疼到骨子裡了,為搭救它而害自己慘跌水中時,不忘本能性地舉高愛犬,省得又多一只落水狗。

  「你要我把什麼事情說清楚?」他淡道。

  「什麼?」

  「你剛街進來時不是這麼問的?」

  啊。「我這個妻子很上不了檯面嗎?」

  「先想想什麼叫『你這個妻子』吧。」

  她不懂,卻任他接手抱過大妞妞,置回肩上。

  「你是不是覺得我很糟糕?」

  「你說呢?」他交臂枕在腦後,架著大妞妞,舒適地泡著,任濕漉漉的艷娃粗心大意地趴在他身上。

  「你一開始對我提的成親條件反感,後來又說我的品德有缺陷,需要調教--」

  「省得你偷拿我的收藏典當。」

  「後來你又莫名其妙地認為我過分大膽--」

  「有嗎?」

  「你在書房榻上跟我呃......的那次。然後你又嫌我奢侈,跟我追討我和大妞妞在百貨公司闖禍的錢。今早又認為我是個帶不出去的妻子,比不上你原本想娶的人--」

  「你加太多油、添太多醋了吧?」簡直荒腔走板。

  「你是不是把我看成壞女人了?」她傷心追問。

  「是啊。」

  「為什麼還笑?」對她就這麼沒有感情?

  「笨,真是笨。」

  她怔怔眨著迷蒙大眼,呆看他愜意仰頭扭轉肩頸,放松舒懶的德行,絲毫不把她的難過放在眼裡。

  早知如此,她就不要喜歡世欽了。喜歡一個人,太傷心。事事努力,處處討好,像個奴才似地連人帶心,卑躬屈膝。結果呢?她的心意,對方全視而不見。一切付出,彷佛理所當然。她甘願與他同喜同悲,他卻認為這些毫無價值。她誠摯拋出的芳心,竟被他一腳踩在地。

  她何苦受這些委屈?他又憑什麼這樣對她?

  「對,我就是壞女人!怎麼樣?」大不了一拍兩散,各走各的道。「你不喜歡就算了,誰希罕你?!你以為你什麼東西,你又比我高明到哪裡去?我若是個壞女人,你就是個爛男人!」

  爛到連一顆真心都不懂得珍惜。

  「說得好。」鼓掌鼓掌。

  「你少跟我打哈哈!」她邊氣邊哽咽,豁出去了,管他難堪不難堪。

  「我沒那個閒情,今天一整天,不是只有你一個人從早被折騰到晚。」他無聊吟道,拿起一旁毛巾替她擤鼻涕。「還沒擤干淨,再一次。」

  她難過得一塌胡塗,氣他氣個半死。可他這平凡至極的舉動,又害她感動得要命。

  「其它人都是怎麼當夫妻的?為什麼別人都可以很快抓到訣竅,我卻到現在都還不曉得自己的丈夫在想什麼?」

  「你很快就會曉得。」

  淚眼呆眨。「喔?」

  後來......曉得是曉得了,可他隔天中午醒來時,竟宿醉到完全不記得自己做了什麼。

  世欽和昨晚的他,真是同一個人?
作者: 小璇    時間: 2020-3-23 23:15

第八章

  「你跟哪些人碰面,說了些什麼話?」

  「就你那票天狼會的朋友,還有個洋人跟我搭訕呢。再來就是--」唔,不是很想提那女人。「就是到大廳認識其它來賓,彼此聊聊衣裳什麼的,然後你就出現了。」替她敬酒敬到吐。

  「我在派對上都說了些什麼?」

  她嘰哩呱啦地據實以告,聽到什麼就講什麼,聽不懂的也照講,天花亂墜。

  「後來,旁邊的人聽你這麼一說,也有興趣了。就來問那些稻谷收割的情形。」

  「交割。」

  「喔。不過你卻繼續回答上一個人那個很好笑的問題。你就說了,若只砸下這麼一點錢,玩玩就罷,說不上炒。所謂炒谷嘛,就是要稻谷夠多才炒得起來。後面就有人搶著問啦,究竟稻谷收成要如何解毒。」她傾頭攢眉。「世欽,是不是飯一旦下鍋快炒就會有毒?所以每吃炒飯都很需要解毒?」

  「解讀。」

  「唔。」他們對農業的興致真高。「後來你就回答另一個人所提的洋行七葉谷。有會長葉子的稻谷啊?」

  「企業股。」

  「這樣啊。你就告訴他們對洋行來的情報要審慎--我也這麼覺得。洋人開米行,哪會安什麼好心眼。對不起,離題了。你認為,特別是他們打算拋熟的遲谷--」

  「拋售。」

  「那什麼叫遲谷?我聽說過南方有時一年可收三次稻谷,最後的那一次就叫遲谷,對不對?」她也很有概念的喲。

  「手上持有的股。」

  「好吧。」她拿他沒轍地聳肩撇嘴吊白眼。「其實我挺佩服你的,對那些人真有耐性,我卻只忙著壓下好幾個呵欠,對他們感到煩。我很沒愛心吧?」

  她毫不在乎地坦然面對自己,與昨天爆發的自卑行徑截然不同。

  「不過丹頤也真是的,干嘛這麼勤快地替你遞酒?還慫恿別人敬你酒。他不是你的朋友嗎?他應該知道你酒品很糟的事吧?」

  「也許他需要我鬧點笑話,熟絡氣氛。」原來是他。

  「丹頤真是皮。」哎。

  「可以說你真正赴張家派對的原因了嗎?」

  呃,不再兜圈子啦?「我......看熱鬧啊......」

  「喜棠,我現在精神很不好,待會還有要事得處理。你不要浪費我的時間,我也不浪費你的口水。直接講重點,行嗎?」

  好不容易有點夫妻間閒話家常的氣氛,為什麼要這樣殺風景?

  她明白,世欽還是在乎她,定要確知她心中的委屈。只是他不明白,差勁的表達足以毀掉一切美好的用意,惹出更大的怨氣。

  「你為什麼去張家?」

  「看曼儂!」

  他皺眉,她怒目,不復先前好心情。

  「我跟她被視為未婚夫妻,完全是旁人瞎起哄,我們彼此都沒這個意思。」

  「而你卻跟她一起待過法國,聽一樣的音樂,說話也一樣的口吻,甚至跟她用一樣的畫架。就算你對她沒意思,你又怎麼確定她對你沒意思?」

  俊臉冷然抽動。「你偷溜進我的儲藏室?」

  「我沒偷溜,我是正大光明闖進去的!」不然哪會曉得他藏畫藏筆藏顏料外,還背著她藏了什麼野女人。

  「我希望你下次在這宅子裡要闖任何地方時,先征得我的同意。」

  「你如果嫌我偷偷摸摸、賊頭賊腦、品德低劣,那你干嘛娶我?去娶那個十全十美的曼儂啊!你如果覺得是娶了我之後才發現我比想象中還爛,那就把我打入冷宮,放逐到你任何一處不要的破寓所啊。你沒聽過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嗎?你要我改,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不可能!」

  她發什麼脾氣?「我在談的是我們倆的事,為什麼要一再牽扯到曼儂?」

  「是你自己一直要問我的!現在我全老實說了,你再來挑剔我的老實。我倒想問你,我有糟到那種地步嗎?你對我就只會念念念,不准我這個不准我那個,你對曼儂卻從來沒有意見,還處處替她說話!」

  小人兒氣爆了,火力比他還旺,令他傻眼。

  他不懂。他就是因為疼喜棠才會費心照料,切切叮囑。他對曼儂毫無感覺,才對她個人一切全無意見。這有什麼不對的?

  「我替曼儂說話,因為人家是外人--」

  「所以我這個內人就可以隨便任你罵?」

  他隱忍地咬緊牙根,維持冷靜。「我何時罵過你?」

  「你挑剔我的傷害力,比罵人更甚!如果你只是單純地嫌棄我缺點太多,我無所謂,我反而會很開心,至少你還滿關注我的。可你就是不能拿我跟別的女人比,而且還是跟你交情匪淺的女人!不管是家世還是才情還是教養還是品德,就連頭發長短都不可以比!」

  「你到底在說什麼?」
  她一時怒氣攻心,差點掉淚。她才不屑哭給他看,淪為他的話柄。

  仔細想想,他們的婚姻原就是基於交換利益,不是因為感情。是她自己昏了頭,意亂情迷地整個人栽下去。光這一點,她就已經理虧,還有什麼立場去跟人爭寵?

  「你這是做什麼?」他無奈長歎。

  她不明白他這是在說啥,直到他把她帶到沙發上坐好,親手替她擤盡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她才知道自己早就敗陣了。

  真虧。只要世欽一對她好,哪怕只好那麼一滴滴而已,她就會徹徹底底地降服,一點火氣也沒有,連原本的氣魄也甘願捨棄,拜倒在他的溫柔裡。

  哎,喜歡一個人,簡直是犯賤,樂作窩囊廢。可是,真的好甜蜜、好幸福。就算集結世上最優美最豐沛的字句,也表達不出這剎那的滿足。

  世欽枯坐沙發內,摟著死粘他不放的淚娃,滿是無力感。

  他已經寵她到這種地步,她為什麼還滿肚子委屈?冷靜跟她講理也講不通,看她掉淚就心痛。算了,干脆什麼也別說,免得一說就錯。

  「你為什麼又不跟我說話了?」濃濃鼻音,可憐兮兮地嬌嗔。

  老天......「你還要我說什麼?」

  「是你找我過來的啊。」

  「我們不要再談了,行嗎?」他幾乎虛脫,不想再應付似要卷土重來的世界大戰。

  「你還好吧?」

  「不好。」

  「是嗎?」那就好,不然她就沒有報仇的樂趣了。他把她整得這麼慘,不狠狠禮尚往來一頓怎麼成?

  她故作無心地更加偎入他懷裡,枕著他的肩窩對他吐息。

  「世欽,你昨晚說的都是真的嗎?」

  「坐好。」他勉強避開頸項上的嬌吟暖息。「我說什麼?」

  「你說你並不討厭壞女人。」

  「什麼壞女人?」他不安地發覺,嬌軟的小身子已經側坐到他腿上來,纖纖雙臂慵懶地攬住他的頸項,松松交握。

  「這就對了。我認為的壞女人,和你認為的壞女人,好像不一樣。」

  「不要亂動。」以免剌激到已經繃挺難耐的欲火。

  「我一直為自己的壞耿耿於懷,怕你覺得我懶散,又說我心機深,還嫌我奢侈浪費,更認為我帶不出門。別人這麼說我還無所謂,你這麼說我,實在傷我很深。」

  「喜棠,我等會還有急件要處理。」換言之,請收斂一點,此刻不宜縱欲。

  她才不甩他,繼續發嗲。「要不是你昨晚的坦白,我還真會一直傷心下去呢。」

  「我坦白了什麼?」

  「你說我那些不叫壞,你還叫我應該努力變成另一種壞。」

  愈聽愈怪。「哪種?」

  「看,這種啊。」

  他差點當場血濺三步--鼻血。

  喜棠一臉無辜的呆相,賣弄嬌憨,兩只小手牽著自己的大襖衣擺,高高撩在肩頭上,不解地袒露毫無遮掩的豐乳。

  「你說我的衣裳又寬大又俗麗,一大堆龍飛鳳舞的刺繡看得人眼花,就算不穿褻衣也沒人會發現,好像是真的耶。」

  「把衣服放......」

  「啊,這個怎麼還沒消退?」她煩心地以手指揉揉乳暈旁的一記吻痕。「都是你啦,能不能以後別在我身上舔啊咬的?餓了就叫人送東西進來吃嘛。」

  「喜棠,把衣服......」

  「世欽,你說,我是不是太肥了?」她好傷腦筋地咬著衣擺凝望他。「別人長得都秀秀氣氣的,小巧玲瓏。為什麼我卻這樣臃腫?」

  「這不叫臃腫。」他竭力在眼前的豪放豐滿中,保持清醒。「這也不叫肥。但你若再正餐不好好吃,一天到晚吃零食,小心營養不良,搞壞身子。」

  她單薄到腰肢都快不及他的骯膊粗,吃東西還挑三揀四。

  世欽這沒趣的老古板,給他死!

  「好吧,聽你的就是了。」她俏皮地勾回他頸項,對著他的性感下顎承諾,渾然不覺豐碩的雙乳正揉貼在他胸口上。「可是有些事我實在沒法子聽你的,因為我辦不到。」

  他極盡乎緩地吐息,明白她是在整他。他並不反對她這些妖媚可人的小把戲,但他待會有重要的公事要處理,只等秘書戴倫快快送來資料。以他目前身下的激昂狀態判斷,若是豁出去地放浪一場,恐怕......

  他歎息。「喜棠。」

  「你說的,我真的做不到。」

  「不管我昨晚說了什麼醉話,你都不必當--」

  「這已經是我的極限了。」她好生委屈、萬分勉強地拉起他的大掌,牽進她裙底,擱在滑膩的臀側上。

  世欽的反應幾乎是震驚。「你的......」說不下去了。

  「是你叫我來找你時裡面都不要穿的。」更正,這只是昨晚他向她胡串的狂野幻想。反正他酒醒了就什麼都不記得,盡管掰。

  他的自制力瀕臨崩潰。

  嬌嫩冰涼的俏臀現正頑皮地伏在他掌下,順著他的撫揉不安地蠢動。

  「不要這樣啦,會癢。」她壓住他的毛手,定在原地。「這樣就好,別亂來。」

  她愜意地繼續側坐他腿上,勾著他頸項撒嬌撒賴,悠哉對望。

  「我比較喜歡沒有喝醉的世欽。喝醉的你好野,像個痞子,一點都不寵我,只會整我。」

  「別再玩了,喜棠。」

  「我哪有在玩,都是你在玩,還在我身上亂塗鴉。」

  俊眸閃出警戒。「我塗鴉?」

  「你不記得了嗎?你還叫下人去儲藏室拿你的顏料和畫筆過來。」

  不可能。已經從他生命中徹底塵封的畫具,不可能再被他喚出來。「我畫了什麼?」

  她這下反而不說話。抿著小嘴,斜眺遠方。

  「你別再跟我兜圈子!」他已然氣急敗壞,抓著她雙肩威嚇。

  「好吧。」

  她無所謂地改為面對面跨坐在他大腿上,抱起厚重的裙裾,全然開敞陰柔的秘密。

  世欽震愕。在雪膩無瑕的大腿內側極深之處,緊臨她幽微之處,有一片花瓣,靜靜棲息。色澤之艷潤,幾乎是她女性嫩蕊的延伸。

  他忘我地凝睇著,大掌撫著她腿窩,不斷地以拇指摩挲那片不及周遭雪膚細嫩的油彩。

  「洗不掉嗎?」

  她搖頭。這下換她有些局促不安,情勢有點不照她的腳本走了。而且,她本以為偶發的大膽會挺好玩的,可以嚇到世欽。玩下去了才驚覺,她好像沒自己預期的那麼勇敢。

  「你在干嘛......」

  「這是在試色。」他一手繼續摩挲那片油彩,另一手撥開她女性上的掩覆,暴露無助的真實嫩蕊。「這片油彩是在試著調出你的顏色,可是現在顏色不對。」

  「因、因為現在是白天嘛......」要命,落地大窗的窗簾沒拉上,要是此時有人打後院的綠林經過,她豈不給人看光了?

  「不是因為白天的緣故。」

  隨便什麼緣故都好啦。「你不要再摸那片顏料了。」那片色彩太接近她的敏感,幾乎引起她無法控制的反應。

  她不敢垂眼,所以一直怯怯盯著他,沒注意到他是虎視眈眈著已然泛濫甜蜜的陰柔花蕊。

  「這一定是我們做愛後才畫上去的。」他沙啞沉吟,濃郁得充滿危險性。

  她驚呆。「你怎麼知道?」

  難不成他記得酒醉後的事,卻跟她裝傻?

  「因為油彩的顏色不會變,你的會。」

  他直接證明,伸指夾擊赤露的脆弱存在,嚇得肩上小手揪成一團。

  「世欽!等一下......」太快了,不符她的預想。

  他已經陷入某種詭異的執著,專注而奮力地捻揉,折騰無處躲藏的花蒂,強迫它隨著他粗魯的手指擺蕩。但喜棠卻比它早一步瘋狂,失控地挺腰貼近他胸膛,戰栗驚惶。他不讓她貼近,另一只大掌扣在她肩頭保持距離,以便他飽覽指間微妙的變化。在那之上,更有她仍袒露的雙乳,在凌亂的衣物間繃挺著,炫耀它們的豐碩傲人。
  她倏地痛苦咬住自己的手指,以免一時不慎而引吭高歌起來。可是她控制不了撩人的呻吟,也控制不了起伏不定的腰身,隨著他手指的指揮翩翩起舞。

  他喜愛看她陷入手足無措的慌亂,喜愛她欲迎還拒的攀附。他以為自己的狂妄幻想是離經叛道,沒有一個女人可能接受,她卻為他實現了。

  他不需要低三下四的女人來充數,他需要的就是她。既嬌貴,又放蕩,既天真,又大膽,既純情,又淫冶。上流與下流、東方與西方、保守與開放,融為她獨特的色彩。

  「世欽......」她急顫泣吟。「不行了......」

  他在嫩蕊上狂擰亂揉,在她最緊湊的剎那徹底沖刺,將她推到另一個高峰。

  笨蛋!她是要他停手啦。只不過,她現在沒空更正,揪緊他的肩頭俯首顫抖,被迫跟從他激烈的節奏。

  緊迫的接觸與急遽的起伏,讓她渾身燒成一團火,環緊他的頸際埋頭嬌啼,如泣如訴,刺激到他征霸的雄心。

  一只大手扣住她後腦,強制她仰首承接沉重而濃厚的烈吻,讓他侵入最深處的柔潤。她並非不願意回應,而是身下狂妄的起伏讓她無暇分神應付,只得任大權淪落他手裡,由他宰制。

  她想來就氣。這明明是她的報復游戲,世欽怎麼反客為主起來?她這豈不成了親自送上門來被宰的笨豬?

  突來的狂潮令她惶惶哆嗦,猛然抽直腰身仰頭高吟。縮緊的雙肩讓她的小手不自覺地揪近了世欽,讓他得以順勢埋入兩團渾圓的雪乳中,飽嘗甘美的豐腴。

  他專注地吮弄她一側的乳峰,舔洗細嫩的乳暈,直到它悍然繃挺以示抗議,他才發動進一步攻勢。

  「不准咬--呀!」她拔尖驚叫,及時快手掩住,可惜救不了已然淪陷的乳峰,也擋不住在沖刺之際乘勢由她後臀滑入臀瓣間的怪手。

  他想干嘛?這個惡心巴拉的家伙!

  他昨夜都沒今天這麼囂張,頂多在浴缸裡跟她胡鬧到剩不到半缸水,然後再回床上翻天覆地,閒閒玩到大天明。那樣不是很好嗎?輕輕松松地享受男歡女愛,干嘛要這樣,好像禁欲多年只得兩分鍾解放似地激烈狂戰,來勢洶洶,一秒也不放過,一處也不放過。

  猛然奔射過後,他繼續玩弄她的每一項易感,將她拱在欲焰頂上,持續燃燒,以待他的昂揚敗部復活,直接再戰。

  他若再這麼好戰,她遲早會先陣亡。

  「拜記......這不是公務急件......」她一面嬌喘哆嗦,一面哀聲控訴。

  他沒空回復,現正忙著吮嘗她另一側乳頭,大掌擠捏著整團堅挺,虎口圈著粉艷頂峰,任他唇齒交磨,深吮撩撥。

  她不服,憑什麼要隨他主導大局?

  因著這口怨氣,俏臀開始不安分地載著他逐漸蘇醒的亢奮兜轉起來,揉摩著他們最親暱接觸之處。

  世欽錯愕。她從哪來的花招?

  哼,想她婚前功課可也不是白做的,看他還能怎樣拿她當笨娃耍!

  「不行,你不能動。」她驕蠻抗議,把欲火攻心的他推靠回沙發椅背。「你不要搞錯了。這是我的游戲,你才是我的玩具。」

  他受不了地繃著渾身肌肉吐息,右臂一層,反手抓向自己肩後的椅背邊上,閉眼認命。「聽你的。」

  她好得意,開始不得要領地在他身上駕馭,活像小孩騎木馬。

  痛苦煎熬之際,世欽有些想笑。他那遙遠的北方的小小可人兒,抱著小布娃娃到處玩耍的大娃娃,成天迷迷糊糊玩起來卻一肚子精怪的頑皮鬼,依然死性不改。

  他甘願順她的意,陪她玩。即使會玩掉他的老命,他也只能認栽。

  世欽,你來。

  六歲小奶娃也敢對他這長她近十歲的大哥哥,指名道姓地使喚?不知是他在家中早被兄弟姊妹們使喚慣了,還是對她有莫名的好奇,他竟乖乖聽她的,供她差遣。

  你要回南方啦?

  是,他的家鄉在南方,只是一時被人遺忘在北方。現在他的身體在她百般折騰之下,已經康復許多,也該是回家的時刻。

  你就不要回去了,留在這裡跟我做伴。我養得起你。

  那何不反過來,跟他回南方去,一起作伴?

  你養不起我的。

  他也好笑。小小姑娘,口氣真大。

  因為你不是長子,也不特別受寵,分不到多少家產的。

  他怔住。一個矮不隆咚的小女孩,怎會說出如此世故的話?但她明眸清澈晶亮,一點俗世的污染也沒有,天真得像在說童話。

  你在這方面跟我一樣,所以你可以向我多學學,開始自己攢私房錢。

  好主意。他淡笑,有些敷衍的味道。

  但是往後十年,他確實在往這條路上走,而且氣勢愈走愈旺。如今已不再是家裡排行中一個若有似無的存在,而是這一輩中如活水江河的經濟命脈。

  他找到了在家族中的地位和分量,卻失去了自己生命中的方向與夢想。

  人生是無數選擇題的累積,既然有所選擇,就勢必有所放棄。等他站在家族頂峰上向自己雙手垂望,除了滿身俗麗的榮耀,他一無所有,只剩一個破舊的小布娃娃。

  送你,這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喔。

  為什麼要把這麼重要的東西送給他?

  有它代替我跟你作伴,你就不會孤車啦。

  他並不孤單,他也從來不認為自己孤單,但他深愛這個幼稚又不值錢的小布娃娃。多年後,當他輾轉聽聞小布娃娃的主人,正處心積慮地想把自己嫁入另一個豪門,他不惜主動挺身,代替父母上京,藉祝壽之名順道把她領回南方,做他的新娘。

  結果她什麼也不記得。不記得他,不記得她曾寶貝得要命的小布娃娃--現任寶貝已由大妞妞奪魁擔綱。

  唯一令他稍感安慰的,是她常常因為癡癡望著他發怔,而害大妞妞跌滾到地上。

  堂堂董家二公子,竟淪落到與狗爭寵......

  「喂!你怎麼這麼懶,動都不動,就我一個人在忙!」喜棠累到一肚子火。

  「是你叫我不要動。」他深歎,明白她根本不曉得這對男人是多殘忍的酷刑。

  「可是......」小臉沮喪地皺成一團。「不好玩......」

  「你要真那麼會玩,你才真的完了。」

  她在他緩慢施壓的挺進之上輕喘。「為、為什麼?」

  「因為我會拿槍追著你逼問,你是和哪個死男人玩過。」

  「然後呢?」

  「宰了他。」

  「那你呢?」

  「我怎麼樣?」

  「和你玩過的女人又是誰?」

  他略略一頓,原本仰靠在椅背上凝神閉眸的雙眼,開了一條縫睥睨。但見她發髻松散,衣衫凌亂,雙手直直撐在他腹肌上,使得雙臂間的雙乳分外擁擠。她傾著的不解嬌顏,純稚而無邪,與她此刻豪邁跨騎的英姿天差地別。

  他忘情地撫摩起她分張的細膩大腿,喑啞呢喃,「你在乎嗎?」

  「嗯,很在乎。」她傾身伏上他胸膛,不安而無助地環住他頸頂。唇對唇,眼對眼,坦誠傾吐。「其實我一點都不想知道那些野女人是誰,可是我又不能不知道。」

  「真矛盾。」他癡醉地一一撫掠黏在她臉蛋旁的秀發。

  修長的手指撫至紅潤豐美的小嘴上,來回揉弄。她並沒有乖巧地任他擺布,反而張口咬起他的手指,像小狗咬著最要好的朋友玩耍一般。

  他不禁咧開笑容,她也跟著笑。她吻上他性感的雙唇,他也跟著吻。

  為什麼世上會有這般如影隨形的伴侶?為什麼會有人與自己如此的有感應?許多超越言語表達的共鳴,日常生活中一再出現的默契,讓平淡的人生充滿奇妙的色彩,嘗不盡的甜蜜......

  直到書房門外傳來一陣急叩聲。

  「董事長,我拿資料來了。」

  戴倫?!

  喜棠嚇得僵在世欽身上,不知該如何反應。

  他也不知道。書房四面開敞寬闊,毫無可躲避的暗角。除了面向庭院林木的落地窗,沒有別的出入之處。他不可能趕喜棠由窗外逃出去,害她得繞過整棟大宅半圈才找得到門入內。更何況,她是他妻子,又不是情婦,何必鬼鬼祟祟成那樣?

  但現在的她根本見不得人,他也一樣--尤其他還深深棲在她的嬌嫩裡,氣勢昂揚。

  「董事長?」怎麼沒有回應?

  「世......世欽,怎麼辦?」

  「噓!」

  門把彈壓的聲響,霍然帶進門外亮光,照得室內一片爽朗。

  秘書戴倫怔住,世欽和喜棠也怔住,跟在戴倫身後的一大票部門經理也怔住。

  整個地球陷入死寂。
作者: 小璇    時間: 2020-3-23 23:15

第九章

  「怎麼了?」各部門經理望向戴倫。

  「這......」他也不曉得。但人既然已經按董事長吩咐,全請到家裡來,只能勉強撐住場面,先行安排。「你們進來吧。」

  眾人各持公文包,在書房內呈半弧狀安排的座位上坐定,抽取資料的抽取資料,戴眼鏡的戴眼鏡。間或不同部門經理的交頭接耳,進行最後的核對。

  「叫廚子准備一下,今晚客人會在此用餐。」戴倫利落地交代下人。「先上四杯咖啡、三碗茶來。不要六安茶,其它都可。對了,董事長人呢?」

  「不在書房裡嗎?」下人微愕。

  「你去找找,說不定他累到回房裡歇過頭了。」雖然這根本不像他會做的事。

  「可是......」下人反而狐疑。「我一直在外頭打掃,沒見二少爺出來過,只有二少奶奶被叫進去,怎會不在書房裡?」

  「你去找就是了。」他對那位北京格格的事沒興趣。

  帶上門扉,他便坐下與眾人一道准備待會的討論資料。

  「董事長事先聲明過,在確切資料尚未搜證完全之前,我們不發布任何消息,也不作任何推測。無論對內對外,一概持保留態度。本次的召集內容,也僅限於在此處流通,在公司內亦......」

  戴倫冷淡而清晰的話語,經理們提出的不同質疑,交錯談及的數據,逐漸白熱化的爭議,蓋遇了隱隱約約的安心吐息。

  現在該怎麼辦?喜棠以大眼眨巴道。

  不曉得。世欽無言還以歎息。以目前情勢來看,公司這些人一時三刻之內不會離開。換言之,他們被困住了。

  困在哪裡?

  就在落地大窗旁的厚重窗簾裡。雖說窗沿有段不算窄的寬距,足夠兩人站立,加上雙重窗簾頗具分量,堪能阻絕窗角任何形影的存在。但,現在才下午三點,難道他倆得一直站這兒挨到大伙去飯廳用餐?

  世欽咬牙思忖,只能豁出去,自己一人挺身而出。不管下屬們會怎麼看待他,至少喜棠不會跟著丟人現眼。

  正打算從容就義,驀地一只小手頑皮地揪住他胸襟,不准他出場獨挑大梁。

  放手,別胡鬧。
  胡鬧的是你。小人兒嬌媚地高高勾著他頸項,踮著小腳黏在他身前撒賴,捨不得他為她出賣尊嚴。

  我去把他們支開,你乘機上樓回房去。

  她只當沒聽到,嘟起小嘴勾引他親吻。

  喜棠!他差點惱到磨碎牙根。現在是什麼時候了,還在玩?!

  看他愈生氣,她愈得意。她好不容易逮著世欽,干嘛拱手讓他的工作又把他給逮回去?會搶她男人的,不光是外頭那些拉裡拉雜的騷蹄子,他的工作也是她的勁敵。

  她才不會驢到泣問男人:工作重要還是她重要--十大經典低能問答題。她大可在他的工作面前,炫耀她的勝利。

  她沒安好心眼地賊賊抓起他的手,放在她撩衣展露的豐乳上,邀請他蹂躪。

  世欽內傷到幾乎吐血。她到底有沒有搞懂狀況?是因為搞不懂而傻傻胡鬧,還是因為她早就搞懂卻刻意挑釁?

  剎那間,靈光乍現。

  一道從未有過的領悟,打亮他的心眼。

  他怎麼忘了,這個從小打混度日、迷糊懶散的嬌娃,在六歲時就向他提出財務建議?他怎麼疏忽了,她在北京王府不動聲色地為自己累積了多大的財富--他早暗中查清了她的帳戶。

  某種東方的狡詐的頑皮智慧,竟跟著他的新娘嫁進他的生活裡,帶來新的趣味。

  他怎會到這時候才領悟過來?

  喜棠微征。世欽干嘛笑?

  漸漸地,他的大手愈發不安分,捧著他的豐碩、不斷以拇指搓弄柔嫩頂峰也就算了,還摟起她的腰、吻起她的唇來。

  這一吻還不是點到為止的吻,簡直像世界毀滅前世上最後一個男人對世上最後一個女人的吻,吻到她站立不住,眼冒金星。

  她從沒想過人的舌頭可以靈巧到這地步,像是活的,超越主人的控制。他大膽地深入品嘗,從事顛覆。他吮噬她豐潤下唇的力道,幾乎弄痛了她。若非他有力的唇緊貼著她的,她真會一時驚駭而尖叫出聲。

  她開始反省挑逗世欽是否為明智之舉。每次她以為自己點燃的是好玩的小蠟燭時,結果卻引爆了戰艦型的凶猛巨炮,把自己炸得灰飛煙滅。

  她努力暗示他,要節制一點,他卻在她唇中投入得渾然忘我。不但忠言逆耳,還陶醉地淺淺吟哦起來,嚇得她魂飛魄散。

  「陳經理有意見嗎?」戴倫道。

  「沒有啊。」怎麼核對到一半突然問起他的意見?

  「我剛才好像聽見你的聲音。」

  「不是我吧。」

  「抱歉。」但他明明聽到有人「嗯?」地質疑。「我們進行下一項,銀號收益的部分。」

  喜棠不敢再輕舉妄動,連世欽的怪手探入她裙裡揉捏起她的俏臀,她都不敢表示意見。但他微微曲膝,將他的壯碩亢奮貼近她時,她無法繼續保持緘默。

  董世欽!你敢--

  強悍的入侵直接挺進,喜棠准備不及,柔嫩深處緊緊地吸吮著他的陽剛,使得他更加灼烈。

  他干脆進一步將她壓在窗邊與壁面間的夾角,在重簾掩覆之中發動猛烈攻勢。也許是對她重新認識所帶來的喜悅,也許是危險的處境帶給他新鮮的刺激,某種潛藏的叛逆野性全然爆炸。

  他狂野地勾抱起她的滑膩左腿,吊在他臂彎裡,讓他可以不斷地來回逼進她的緊窒,同時伸手深入他倆之間,急遽凌虐那嬌柔的小小嫩蕊,惹她失控,放浪形骸。

  喜棠驚惶地只顧雙手捂唇,嚴禁出聲,脆弱的女性全然淪入他的掌控,門戶大開地任他玩弄。

  他像是刻意卯上了,在她細嫩的易感上特別下功夫,時疾時徐,時緩時重,有時惡意撥亂,有時細細捻揉,激起她深處強烈的波濤,緊擁她生命中沉重的另一個存在。

  她受不了地悶聲抽搐,幾度腳軟到快跪癱下去,卻一再被他猛力頂住,承滿他的脹痛與熾熱。

  終於,激情的聲勢還是掩蓋不了。

  「這是在搞什麼?!」席間一名禿頭經理氣吼。

  喜棠渾身血液凍結,世欽卻照樣侵略。

  被發現了?

  啊!她的腳!被世欽勾抱著的那只左腳,騰在半空露到窗簾外了!

  白癡世欽,還不快把她的腳放下來!

  「你倒說說,這又是在搞什麼?」另一名經理冷笑。

  「事情既然已經抖開,你們就直接招認了吧。」戴倫低吟。

  她才不要!她和世欽才是這裡的男主人和女主人,憑什麼要他們向這群不識相的客人們招認--

  「董事長就是因為知道干部中有人已經被收買,才會召集你們到這兒來。」戴倫久候不見籠頭,情勢又壓不下來,索性自己來主導大局。

  他跟著董事長學了幾年本領,理當也能如董事長一般,英雄出少年。

  「你這麼說,豈不是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另一人淡道。

  「的確,在座的各位,並非人人都有被收買。但有一點可以確定,就是董事長已經得知公司內有人打算秘密地集體跳槽。」

  「也該是敞開來談的時候了。」一名經理緩緩摘下眼鏡長歎,顯然早已風聞。

  喜棠不知該放心還是擔心,已然七葷八素,快昏過去。

  世欽哪會這麼輕易放過她,支起她的小臉,便一面沖鋒陷陣,一面熟辣吻吮,放手一搏。

  窗簾後,熟焰高張;窗簾前,風雲變色。逐漸激化的情勢,內外交雜,眾人爭辯到無暇注意吵鬧聲中別有曖昧的嬌嗔與低狺。

  「戴秘書,你把話講清楚!什麼收買、什麼跳槽,你最好講明白!」一疊文件憤然甩上桌。

  「不必因為露餡了就惱羞成怒。」旁的也有隔岸觀火之人。

  「我想有些話不是你一個做秘書有資格說的。」商場上打滾多年的老狐狸淡道。

  「是的,所以待會董事長會親自處理。」

  「戴秘書,董事長這次之所以會出面召集我們,是不是對於暗中挖我們牆角的對象,他心中已經有譜了?」
  「還是他從我們幾件大案子競標連連失利,懷疑起什麼?」

  「恕難奉告。」

  「那你就叫董事長自己出來說!」有人罵道。「我在公司的年資幾乎比他年紀還大,今天卻懷疑我在裡頭作內奸。他今天擺的是鴻門宴嗎?!」

  世欽同時咬牙悶吼,在瘋狂的節奏中,擰揉掌中豐潤雪乳,疾速攀上高峰。

  她失控地嬌野扭動,貼著他雄健的身軀急遽起伏,蛇蠍般妖冶,烈火般激越。

  「大家先別吵,有話好好......」有人出來勸和。

  「我也是在公司為董家賣命一輩子。如果董事長有意見,大可直說,我不會死賴著不走。」另一人禮貌地起立。

  戴倫急了,這下才明白自己一時逞強,越權發言,捅出多大樓子。「這事董事長自有定奪,我們不需太早下定論。」

  「那你倒是叫他出來啊!」

  「不要只拿個秘書來應付我們!」

  「你們別吵......」

  突然一個詭異的聲響,凝住所有人氣焰。

  「什麼聲音?」

  眾人警戒地以目光四面搜尋,就在快瞥見窗簾邊掉落一只奇怪繡鞋的剎那--

  「打擾諸位了!」

  書房門扉驟然給推開,力道非常不客氣,懾得人人調轉視線,瞪向門口。
  一只小手乘隙快快將繡鞋逮回簾後。

  「二少爺有請諸位移駕,至二樓起居間議事。」

  紐爺爺一副北方王府大管事的架式,疏冷而有禮得令人寒顫。不解釋,不羅唆,話一交代完,躬身恭候在門側,逼得人別無選擇。

  戴倫最後一個走出去,不忘狐疑地再跳望室內兩眼。行經紐爺爺跟前,對那顆低垂的腦袋低問。

  「董事長剛才人在哪裡?」

  等了半天,不見回話,他只得沒好氣地傲岸而去。

  「死老頭。」

  人都上樓去了,紐爺爺才懶懶地挺起衰駝的腰桿。

  「奴才告退了!」

  他老人家對著空蕩書房朗聲叫道,帶上門扉,便緩緩窩回角落抽他的旱煙去也。

  「好家伙。」世欽微喘地以額貼在她汗濕的額頭上,咯咯輕笑。「非給他重重打賞不可。」

  「那我呢......」她虛脫地掛在他臂彎裡,哀怨求償。

  「等我處理完公事,馬上補償你。」他埋首吻了她酥胸一記。

  「誰要你這種補償!」她氣到朝欣然遠去的背影忿忿丟繡鞋,卻頓失手勁。結果,拋高的小鞋砸落在自己頭上。

  ☆ ☆ ☆

  世欽最近是吃錯藥,還是開竅了?

  喜棠還來不及深思,就被突來的大事給嚇倒。

  喜柔姐姐秘密托釧兒捎個口信給她,約她在法租界的咖啡館見。

  「姐姐親自給你的消息?」

  「噓!」釧兒急跳腳。「別嚷嚷,董家的人到現在都還不曉得喜柔格格跟大學生私奔的事,真以為如我們瞎掰的那樣,在南京親戚家游玩。」

  「那個可惡的窮酸文人......」居然把她的姐姐拐跑了。

  「格格,嚴重的事還在後頭呢。」

  「叫二少奶奶。」紐爺爺閒閒晾在一旁挖著耳朵咕噥。

  「福晉被北京老家趕出來了。」

  「額娘?!」喜棠大驚。這世上的事,除了世欽以外,她啥都不掛心,就掛心額娘。

  「北京老家那兒傳來的風聲是說,老太爺和王爺接到喜柔格格的信,氣都氣瘋了。管她信上說什麼女兒不孝,來生再報,他們淨都指著福晉臭罵,說這都是她養出的好女兒。」

  「每次都這樣。」喜棠嘟囔。「怨氣沒處發,就來罵額娘。」

  「問題是,這回福晉沒有哭。」

  「耶?」

  不只喜棠大愕,紐爺爺也拉長了耳朵。

  「老太爺和王爺罵道,她若找不回女兒,就別回王府來。大伙本以為她會像以前那樣哭著哀求他們原諒、或替喜柔格格連連賠罪。可她只應了聲『知道了』,就收拾細軟離開王府。」

  喜棠欣然歎息。「額娘總算想開了。」

  否則一個只會生女兒又不受寵的福晉,出身再高,也比一個奴才好過不到哪去。

  「紐爺爺,你去一趟,把額娘接到我這兒來,由我來養她。」

  「喳。」他老人家突然格外精神,一溜煙就不見人影。

  「格格,你養得起她?」

  「廢話。我養兵千日,用的就是這一時。」

  「喔......我明白了!就是......」

  「二少奶奶,有客來訪。」

  主僕兩人手忙腳亂地假裝在聊時尚,董家傭人才不甩她倆,交代一聲,也不等人回應就走了。

  「喂,我又沒說我要見客......」

  「你就乖乖去吧。」釧兒沒勁。

  「我不要啦。那些太太小姐們天天上我這兒來參觀我的衣櫃,問東問西的,好累人。」

  也不知道那些富貴閒人發的是什麼神經,自那次丹頤家派對上,她身著修整過的傳統旗服驚艷亮相,此後就成為各路仕女們競相仿效探問的對象。三不五時上門問她又想出了哪些新鮮花樣啦,袖管長變短、衣擺短變長,摩登樣式如何融進傳統的嵌與盤,纏得她煩不勝煩。一聽見有客人來,她就急急想避難。

  「而且我要去法租界跟姐姐碰頭。」

  「那就拿這理由推搪對方嘛。」

  「好主意。」

  可是整裝下樓,一見來者何人,喜棠愣得忘了該怎麼打馬虎眼。

  「冒昧前來,請多見諒。」

  「哪、哪哪裡。」她笑也不是,呆也不是,僵在原地。「呃你......我......那個,你請坐。」

  「謝謝。」

  「張小姐,您的咖啡。」傭人親切笑道。「按老規矩,進口奶油,不加糖。」

  她滿意地舉杯聞著,還以淺笑。「你們也是老樣子,煮得很好。」

  喜棠傻傻佇立,像個外人。

  今日的曼儂一襲連身洋裝,戴著低簷帽,質感極好,整個人像歐洲畫報中走出來的優雅仕女。她只淡淡梳妝,就美艷逼人,害喜棠又有種淪為村姑的挫折感。

  「董太太?」

  「叫、叫我喜棠,就可以了。」

  「你也請坐。」不必像個等著挨打的小學生般罰站。

  「謝謝......」怪了,她是主人,主人為什麼要謝謝客人的招呼?

  曼儂極其淡雅地擱下咖啡杯。「我這趟來,是受我母親之托,向你致謝。」

  她傻眼。「為什麼?」她又不認識曼儂的母親。

  「你不記得了?派對那天,你不是托我哥轉送一份生日禮物給我母親嗎?」

  「喔......」那個啊。「那天本來就是令堂的生日派對嘛。」

  「那是我哥花天酒地的名目,也根本沒幾個訪客放在心上。我哥他就是這樣,所以我從不參加他辦的任何活動。」

  「世欽也不愛參加。」她謹慎地微聲試探。

  「是啊。」曼儂垂著令人歎息的濃密長睫,幽幽攪動杯中的白與黑。「比起我哥,我和世欽哥還比較投契。」

  投契到成為董家的內定兒媳?

  她想問,又不敢問。

  「你送我母親的紅色衣料,雖然以現代的眼光來看,有點俗氣,但她卻感慨到哭了一整晚。還特別叮囑我,一定要親自上門,代她謝謝你。」

  啥?喜棠差點得彎身去揀自己掉落的下巴。「只是一塊料子而已......不過,它的確是挺細致的上等貨。」送長輩的禮物,不能馬虎。

  「重點不在質料,而在於紅色。」她的內斂中隱露落寞。「我母親她......雖然是元配,地位卻連個妾都不如。自古只有正室配穿紅裙,她除了這唯一的一丁點尊嚴,其它什麼都沒有。所以,你送她那塊紅色料子,讓她很安慰。至少還有人記得她的存在,甚至記得她該有的地位、她被人忽略的生日。」

  喜棠不知該看哪裡,只好玩手指。

  原來曼儂的母親也是可憐人。她不想同情曼儂和她的家人,可是內心卻充滿感傷的共鳴。這樣太危險,她會愈來愈沒辦法討厭曼儂。那她豈不完了......

  「不光是我母親,我也很佩服你的細心。」

  「我沒有很細心,只是因為我額娘她這輩子最大的遺憾就是不能穿紅裙,所以我才會......想送令堂這份禮。」

  啊,笨蛋!她干嘛跟曼儂吐這些心事?

  「你額娘不是元配?」

  「她是側福晉。大福晉早就過世十幾年了,我額娘也當家操持十幾年,卻一直沒有被扶正。從我阿瑪和太爺的態度來看,我額娘再稱職再賢慧,他們也不打算給她正名,她永遠不配穿紅裙。」

  這使得喜棠不得不拿自己的婚姻做交易:一定要夫婿送一套紅衣裙給丈母娘,認定額娘的正室身分。這也是她在婚前對世欽開出的唯一交易條件,但......若不是世欽一板一眼地忠於承諾,她差點一時因對他的迷戀而放棄原本堅持的條件。

  奇怪,為什麼她會因愛情而腦袋錯亂到那種地步?為了丈夫而擱下親娘?她是狼心還是狗肺啊,而且一點掙扎也沒有......

  「不管怎麼說,我都欠你這份情,因此今天特地送個東西過來給你。」曼儂悠柔低語,執起一塊報紙大小的板子,剝開包裹在外的牛皮紙。「這是世欽哥在巴黎的最後作品,他當時熱戀的情人肖像。」

  喜棠凍結在沙發上。

  該來的躲不過,她遲早得面對世欽的那段荒唐。但她不想看、不願看、不要看!打死她都不屑看!

  可是她的雙眼卻瞠得老大,幾乎暴凸,黏上畫板。

  除卸掩覆的畫板,載滿美麗的色彩。金的黃的橙的粉的,還有不可思議的白,隱隱約約地融進所有色彩,又似獨立出來。

  那些全是尋常顏色,集結在畫布上竟變得超乎尋常,令人贊歎。他彷佛將世上最美好的一切全獻給這一方天地,用盡所有的才華去謳歌他摯愛的佳麗。

  她不知道世欽是天才或白癡。用盡這麼美的色彩,卻看不出他在搞什麼名堂......

  「這個......是他的情人肖像?」

  「很美吧。」曼儂心醉地凝睇畫面。「百看不厭。」

  「那......那個情人在哪裡?」

  「巴黎。」

  「不是,我是說,這個畫裡面......哪一個是人類?」

  曼儂錯愕地瞪往喜棠,好像她突然變臉成豬八戒,妖怪現形。

  喜棠勉強勾起嘴角,尷尬得很,可她實在很急著知道......

  曼儂回神暗咳,收斂失禮的神態,望著畫面耐心詮釋。

  「世欽哥在留英期間的空檔,跑去法國找我小哥丹玉玩。本來只是旅游而已,他卻一頭栽入了西洋繪畫。我只能說,他的天分實在出乎我們想象,甚至令專攻洋畫多年的小哥深感挫折。」

  「喔。」那到底哪一坨顏料是他的情人?眼睛鼻子嘴巴在哪裡?

  「他......在概念上傾向抽象主義,筆法上卻充滿印象派風韻。這或許得歸功於他出色的書法底子和對色彩卓越的敏感度......」

  「人呢?」怎麼看來看去,都看不見人?

  「就是這個。」

  戴著白絲手套的纖指,圈畫著一塊雪亮區域,喜棠立刻黏上去。看半天,不懂。拿遠一點,瞇著眼,不懂。把頭側過來看,不懂。側過去看,不懂。索性把畫板整個顛倒過來,還是不懂。

  「他的情人到底長成什麼樣?」

  曼儂無奈地吐了好長一口氣。「像你一樣。」

  她這是在諷刺嗎?「世欽在歐洲的生活很荒唐嗎?」

  「以一般人的眼光來說,或許吧。」她已無力繼續對話。「好了。這幅畫既然送到你手裡,我也該走......」

  「怎麼個荒唐法?他有多少個情人?」她急急追問。

  曼儂不知該如何應付如此庸俗的逼供,倦怠得只能直話直說。「他幾乎跟每一位模特兒都有肉體關系,整天作畫、飲酒、做愛、作畫,像個畫瘋。他每畫幾幅就換一個模特兒,我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個。」

  那個賤骨頭!「後來呢?」

  「後來他和世方哥都被召回上海,董媽媽還下跪哭著求世欽哥浪子回頭,別再碰畫筆。省得像我小哥那樣,被父親攆出去。」

  所有關於世欽的生活碎片,終於漸漸結成一個畫面。

  壓抑而封閉的東方,到了西方就成了狂野的解放。但他終究還是得回到東方,這是他的根,他的血脈,他的歸屬,他的責任。他只剩靈魂可以放浪--

  一個醉後才得逍遙的狂人。

  「原來世欽有兩張臉。」一個醒,一個醉。一個規矩、一個叛逆。也許她早見識到他中規中矩底下潛藏的叛逆,只是因為不了解這層背景,才老是獨自傷腦筋。

  「再怎麼才氣縱橫的天才,也不見得有一層抱負的環境。世欽哥就是一個被傳統包袱扼殺的奇人,而我小哥則是勇於掙脫包袱卻又不知前途如何的凡人。」

  「他沒有才華嗎?」

  「藝術這東西,很難講。你生前沒才華,可能死後被人奉為曠世奇才。又可能你生前被稱作曠世奇才,死後不多久,根本沒人記得你的存在。」

  好深奧的繞口令。曼儂講來舌頭毫不打結,她卻聽得一腦子糾結。

  「你喜歡世欽嗎?張小姐。」

  曼儂直視她良久,眼神迷離,卻又堅定。

  「我喜歡的世欽哥已經死了。」

  喜棠呆愕。

  「不過,有人卻企圖使他起死回生,恢復留洋時那個狂放灑脫的浪子。」

  「誰?」

  「我哥丹頤。」

  他這麼想替妹妹挽回世欽?他對他妹妹的情感,也未免太過濃烈。「他不是世欽的好朋友嗎?」

  「他是,但他絕對不是你的好朋友。」

  好家伙,原來是張丹頤一直在扯她後腿,努力撮合世欽和他妹妹。她真笨,竟拿仇人當友人。

  「我哥也是個麻煩人物。」白絲手套認命地垂掛著秀麗的蝴蝶緞帶,雍容華貴,卻無力反抗虛浮的命運。「我不太清楚他到底在想什麼。可我隱隱約約知道,他......打算對世欽哥不利。」

  「你替世欽擔心嗎?」對不起,請原諒她的小心眼。

  「當然,但我更擔心我哥。」糾纏交結的白絲纖指,襯得嬌顏格外嫣紅。「他從以前就捉摸不定,很教人擔心。而且他很會記恨,卻不會給任何人發現。雖然如此,他還是我......很重要的哥哥。」

  喔......喜棠在心裡曖昧地長長吟哦著,滿眼小奸小惡,一肚子壞水。

  「你要准備出門了吧。」車子都已候在門口。「那我也不多耽擱,告辭......」

  「曼儂,要不要跟我一起走?」她漾開有生以來最狡猾、最可愛的友善笑容,仿佛她倆是多年老友。「我帶你去見識我的前衛。」

  曼儂立即被挑起興致,又不好唐突表示。

  喜棠多善體人意呀,直接向她解答,「我們去跟愛情的革命烈士們喝咖啡吧。」
作者: 小璇    時間: 2020-3-23 23:15

第十章

  租界區內咖啡館,華洋雜處,充滿不同的語言。來喝咖啡的東方人,完全不似西方人的幽閒。盛重的打扮,盛重的妝點,盛重的舉止,像做學問一般地嚴謹、專注、且傲慢。

  臨窗的位子固然有好風景觀賞,但自己也同樣成了風景給人觀賞。

  喜棠一行人低調行事,自然往深處落坐。

  她以為,來者就只有喜柔姐姐和那不知好歹的死大學生,怎知會冒出另一個怪異的存在--

  「你不是派對上的那個......」

  「我姓順。」中年男子依舊笑容溫雅,唇上濃密的小胡子修得頗富書卷氣。

  「喜棠,你認--順叔叔?」姐姐喜柔詫異。

  「請問這位是......」他有禮地朝曼儂頷首。

  「我朋友,張曼儂。」有個外人在,諒他們也不敢把事情搞得太難堪。

  曼儂自知是來看熱鬧的,除了微笑,一個字也不說。

  「姐姐找我有急事?」

  「這話......說來丟臉。但我和時嗣私奔時沒想到的問題,現在一個個都冒出來。」

  「十四?」喜棠皺臉。她還以為自己的名字已經夠俗濫,這人倒跟她有得拼了。

  「是這個時、這個嗣。」姐姐羞慚地在桌上急急指畫。

  「不,喜棠小姐說得對,他的確是十四。」

  「我不是小姐。」早嫁為人妻了。

  「你永遠都是我們順家伺候的小姐。」順叔叔恭敬道。「順家代代都是生來服侍紐祜祿氏的,特別是你這一支。」

  打什麼啞謎啊。「今天不是來談私奔的後續嗎?」

  「沒有後續。因為僕人的後代,永遠不得跟主人聯姻。」

  「怪了。我看你西裝筆挺的,怎麼脖子上裝了個腐朽腦袋?你何不剃頭梳長辮算了。」

  「喜棠。」姐姐已夠為難,不想再惹人反感。

  「你咧,十四?」有膽拐跑人家千金大小姐,現在卻像木頭人似地一聲不吭。

  溫雅的青年郁郁寡歡,望向順叔叔。得他頷首同意,他才敢開口。

  「這事是我不對。我當初喜歡上喜柔,全憑著一份單純的感情。可是當我知道彼此身分的淵源後,才明白我的這份喜歡,有多麼不配。」

  喜棠故意將態勢擺得很不客氣,精銳觀測著這個大學生的反應。他是真心的,至少他眼底那份對生命徹底的絕望是假不了的。

  本以為這學醫的現代青年會很叛逆,不夠定性,但看他對長輩的恭敬和順從,嗯,不錯喔。

  不過,他既然搶走了姐姐,讓他多難過一些也是應該的。

  「那現在怎麼辦?」故意給他哎得很無奈。

  「我是不會離開時嗣的。」姐姐喜柔溫弱而堅定地宣告。「除非時嗣他坦白,他不要我。」

  「你不要我姐姐,嗯?」用始亂終棄的眼神鄙夷他,給他死。

  「沒的事!」時嗣激切起身,震得杯盤叮當響。「我對喜柔......我......」

  「坐下。」順叔叔一句冷語,打散兩人的可能性。

  一對苦命情侶,被桌面硬生生地分隔在兩岸。四眼迷蒙相望,根本不見他人存在。

  曼儂感動得心頭火熱。本以為如此的浪漫情懷,只會出現在周瘦鵑等人的鴛鴦蝴蝶派雜志裡。沒想到故事裡的是現實,現實裡的就是故事。

  「好,事情大致明朗。」喜棠正色擱下加滿一大堆糖的變味咖啡。「十四跟我姐姐相戀。姐姐都已經拋下一切,死心塌地地追隨,為了愛情背上不孝的罪名。請問你呢?你若拋下一切,跟我姐姐雙宿雙飛,你會背上什麼罪名?」

  「不忠。」

  這倒有趣。「你不怕對不起順叔叔?」

  「我只怕對不起對我恩重如山的主子。」

  「你主子?」見十四一直痛苦地垂頭,她只能瞥向順叔叔。

  「我們的主子與你同宗同族,算是遠親。」

  極其遙遠,又極其相近的血親。

  「別扯了。」她不是來聊族譜的。「既然你們順家自稱是我們紐枯祿氏的僕人,就該是你們聽我的。」

  「喜棠小姐打算如何處置?」順叔叔問得甚是詭異,像在測探。

  「放十四和我姐姐走吧。」她傲然下令。

  「可是喜棠小姐,這會壞了主僕該有的規矩。」

  「我話還沒說完,你急什麼?」

  喜棠端起架子料理大事的優閒氣派,令人微怔。

  不知那份迷糊嬌憨的真面目,究竟為何。

  「十四,你既然和我姐姐兩心相許,你就得安養她一輩子,拿你對主人的忠心,去忠於你對她的感情。因為你此生此世,只剩這麼一個紐祜祿氏可以服侍。」

  他震愕於這話後頭的暗示。

  喜棠暗喜。這家伙不賴,挺聰明的。不過咧,她還是得板著冷臉扮黑臉。

  「喜棠小姐?」順叔叔唯恐會錯意。

  「我以主人的身分,將你--十四,逐出家門。你再也算不得是我們家族的僕役。」

  這道命令,既是解脫,也是放逐,狠狠切斷了十四的歸屬。

  被逐出世代承傳的隊伍,逐出平日也不覺得有何重要的零丁家族。這感覺,像被刀子深深割入。因為割得太深太急促,反倒將一切感覺凝住。

  他和喜柔自由了。這是用與親人恩斷義絕換來的自由......

  十四高興不起來,反而悲慟,痛到掉不下一滴感情。這時他才深刻明了,喜柔為了跟隨他,得承受多大的內心煎熬。

  順叔叔往後靠入椅背,面色凝重。曼儂僵坐原處,一動不動。

  可是喜棠並未停手,繼續淡然追擊。

  「你們不能再留在此處。我們紐祜祿氏,或者我娘家、我夫家,以及一干親戚,全是南北有頭有臉的望族,留不得你們做話柄。」

  「喜棠小姐,你已經將十四逐出家門--」

  「我還要將他倆逐出國門。」

  四座驚愕。

  「你們馬上收拾東西,細節由順叔叔打點。歐洲也好,美國也好,你們就是不能留在中國。」

  姐姐喜柔心意已決,所以處之泰然,任風吹雨打她都不退縮。十四則否,咬緊牙根垂頭,極力不出聲,卻掉下連他都未曾預期的顆顆水光。

  整個人生,徹底顛覆,從今以後,是條完全不同的路。

  所幸,他走得並不寂寞,他握有掌中與他緊緊糾纏的小手。為了這柔軟的小手,任何磨難,他甘願承受。

  十四深瞅喜柔,漸漸地,破涕為笑,喜柔卻驀然湧上淚意,激切啜泣。

  面對未來,她不是不怕,也不是不曾後悔,卻仍將一生系在這個人身上,他就是她唯一的希望。直到此刻,她才明了自己內心深處,原來始終恐懼於他會放棄她......

  一旁的曼儂起身繞過桌緣,摟在喜柔身畔,為她遞上手絹,給陌生的她一個溫暖而祝福的擁抱。

  「姐姐約見我時,我心底就大致知道你們有什麼難處。」喜棠遞上一小箱巧致的朱古力盒。「這個拿去,做你們的盤纏、安家費,以及十四的學費。」

  「這個?」姐姐喜柔眨巴淚眼。送她一盒糖果做盤纏?

  「這可是世界通行、最保值的東西。」呵呵。

  十四擰眉。「黃金?」

  「是啊。」貨真價實,沉甸甸的。

  「我不能收這麼--」

  「少逞英雄。你有本事,就在國外繼續把書讀完,做個響叮當的人物,讓我姐姐揚眉吐氣,到時你再連本帶利地還我。看在你搶走我姐姐的份上,利息方面我不會讓你好過的。就算你--」

  「喜棠!」姐姐喜柔尷尬地快快壓下她比畫的手指。

  「就比照目前銀行貸款利率來算,如何?」順叔叔專心垂眸燃著雪茄。

  「笑死人,我這可是上等黃金咧。」哪能拿那種廉價紙幣跟她比。

  「這樣。」順叔叔比個手勢。

  「不,這樣。」她狠狠比回去。

  「這樣。這已經是我的底限了。」他好歹也得替十四討個公道。

  「與其那樣,還不如這樣!」哼。

  「成交。」

  「喜棠......」姐姐都快羞死。聖潔的愛情竟像市場買賣魚肉般地討價還價。

  「你放心去談你不食人間煙火的戀愛吧,現實生活,我來替你買單。」喜棠一臉節哀順變,拍拍姐姐肩頭。「我早存了些小錢,就是為這種不時之需。只是你這一需,真把我給弄虛了。」

  「喜棠,你打算在上海買棟房子給額娘的事--」

  「別擔心,我已經事先存妥了,你沒動到我的那筆金額。」房子還是可以買,只是會小很多。

  「不是,我是說,世欽哥早就知道你有秘密存款的事。」

  「啥?」小臉嚇到變形。

  「他連你預備給額娘買房子的事也早查得一清二楚。」不過姐姐喜柔現下不便說明自己就是洩密的元凶--是世欽哥私下抓她去逼供的,不是她的錯。「可是世欽哥說,岳母的房子他早已過在你的名下了,他不會讓自己的愛妻悲慘到得自掏腰包買地方給岳母住。」

  「哎喲,死相!」她萬分嬌羞地推了姐姐一記,差點害她摔到地上去。「世欽最討厭了,老是背著我胡說八道。」

  「那麼,請問喜棠小姐,對於我這個做叔叔的,你又打算如何處置呢?」不但丟了自己反對小兒女私奔的立場,還被迫丟了十四。

  「你得了吧,我看這事你心裡八成早就有譜。」否則哪會這麼爽快放手。「但的確是該給你一些補償。」

  順叔叔苦笑。「謝謝喜棠小姐。順家自己也有投資事業,過得還挺順遂,不需要你破費--」

  「給你紐枯祿氏的傳家印璽,如何?」

  她說得太俏皮,以至於順叔叔愣到被煙灰灼到了手,才愕然回神。

  「你不是很想要嗎?」甚至在派對上刻意向她搭訕。

  「你知道......那印璽?」

  「但我不必讓人知道我早就知道吧?」嘿嘿。

  他反倒不知所措起來。「你就這樣賞給我?你不想想那可是董世欽的護身符?」

  「別耍白癡了。他本來就是個人物,哪需要啥子烏不拉嘰的護身符幫襯。」她的男人還沒窩囊到那地步。「你有空再到董宅找我領賞吧。這裡有沒有朱古力蛋糕或熱可可啊?我實在不喜歡喝這咳嗽藥水。」她苦著小臉攪咖啡。

  咖啡館的角落裡,笑聲陣陣。

  十四後來果真爭氣,在北美闖出了名堂。六○年代初期,透過各種管道竭力搶接出在座的一些親友,險險避過隨後爆發的十年文革浩劫。

  不過那是後話,不多贅述。

  待咖啡館內這一小桌的人群散去,順叔叔才緩緩步往裝飾花壇後側的那一桌,對一名戴時髦圓框墨鏡的優雅男子佇立躬身。

  「四爺,如何?」

  絕俊的隱約容顏,淡淡揚起嘴角。

  「她處置得很好,就照她的意思去做吧。」

  「是。」

  ☆ ☆ ☆

  喜棠近來連連挨罵,旁人不禁狐疑,自己服侍多年的世欽少爺最近是不是中邪了,居然會......當場罵人?

  平時他就很少表現情緒,對屬下有意見時,也多半是叫入書房私下提點,給人台階,也給人面子。但凡事一碰上二少奶奶喜棠,他就完全走樣。

  「不止我們,連在揚州的爸媽聽見了也變臉。」璋大姐蹺著長腿,坐在書房彌勒榻旁優美地吸煙。

  「都是世欽啦。」喜棠躺在榻上,一邊含咬國外新進口的朱古力糖,一邊翻閱禮拜六雜志,任大妞妞蜷在她肚子上打盹。「他就愛大驚小怪,害我丟臉。」

  「你怎麼不想想你害他丟多大的臉。」璋大姐慵懶地呼出縷縷白雲。「他一聽說你肚子疼、痛到整個人窩在床上發冷,想也不想地就抱著你火速駕車殺入婦產科,生怕你有個萬一。結果呢?」

  「好啦好啦。」別再提這不堪回首的往事。「我以後不會再空腹吃冰淇淋了啦。」

  「真好。」哎。「世欽被你克得死死的,他自己卻還不知道。」

  「我哪有啊。」嗯,還是比利時進口的朱古力好吃。

  「你什麼時候才打算告訴世欽,你跟他的『第一次』不是在北京老家,而是在這張榻上?」

  「我干嘛告訴他?哪,你要不要吃?這個咖啡色的很甜喔。」

  「你這樣會害他一直內疚下去。」她揀了個小黑磚放入口裡。

  「我就是要他心裡帶點兒內疚,才會寵我寵得比較起勁兒。」

  世欽在她北京老家客房裡醉酒,醒來後衣冠不整,一床的血,都是真的。但她始終沒跟世欽講明,他們那次什麼也沒發生,她也沒失身。

  本來差一點點就要失身了啦,可她就是好狗運,在醉鬼世欽將她剝得差不多時,才赫然驚見她正值生理期。他醉得一腦子糊爛,仍然很尊重女性,沒有趁她「不方便」的時候霸王硬上弓。但她在那時就認定,自己已是世欽的人--看都給看光了,這也算是一種很親密的肉體關系吧。

  只是她想不通,世欽酒醒後為什麼那麼篤定他必是侵犯過她了?好啊,他既然要這樣想,她就順著他,將錯就錯,打蛇隨棍上。雖然世欽因此誤認為她有點隨便,無妨。吃這點小虧,結果賺到大甜頭。

  「世欽八成到現在都覺得自己是衣冠禽獸,競把你的初夜搞砸成那樣。」

  「他是搞砸我的初夜啦。不過不是在我家,而是這榻上。」

  「你真會利用他的內疚感。」勒索世欽更多的關愛。「不過我必須承認,這招的確有效。」

  「喔?姐夫浪子回頭了?」

  「大概吧。」璋大姐不太自在地擺弄指間的長煙,雙頰微紅。「最近他都有回家吃晚飯,甚至常與我一同赴宴。」

  「很好很好!」喜棠興奮地撐肘坐起身子。「但你絕不能再犯以前那種興師問罪的老毛病,一見面就逼供他。否則,他一定又會被你氣回野女人懷裡,好閃避你的嘮叨。」

  「我會盡量忍住。」為了使丈夫回心轉意,她願意做任何的努力。「只是,我心底仍然一大堆問號,真想問清他跟外頭那些狐狸精的所有細節,問清我有哪一點不如人,問清--」

  「我了解。」哎。「我明知世欽的荒唐已是過去的事,但我還是好想好想查清他那些舊帳。雖然知道了也沒多大用處,我就是瘋了似地好想知道。」

  「這種事不是我們想知道,他們就會乖乖讓我們知道。」

  「所以啊,不能力敵,要以智取。」

  璋大姐微蹙蛾眉。「你要怎麼智取世欽?」

  「灌醉他!」她雙眼火亮有神地伸指斥道。「我漸漸發現,他有很多真心話和真性情,一定要在醉酒後才會顯露出來。而且,他常常醒後都搞不懂也記不清自己發了什麼酒瘋。」

  「真好。」紅唇無奈地呼出縷縷歎息。「我就沒你這好運。」

  其實這好運風險挺大的,但喜棠多少也有點好面子,才不想洩漏自己老被醉鬼世欽整得昏天暗地。她還比較喜歡平日一板一眼的世欽,好壓抑、好性格,而且常常被她整。多有成就感啊!

  「都是媽給他下跪的結果。」教他這個做兒子的永不得解脫。「世欽這輩子最大的叛逆也不過是在歐洲小小自由一下,媽卻嚇得好像他開始殺人放火,寧可向他下跪也一定要他回復成她心目中的乖兒子。」

  「世欽好像很怕激怒媽。」喜棠探問。「媽的身體到底有什麼病,那麼虛弱?」

  「心病。她太了解世欽,就一直賣可憐來勒索他的關心。其實所有兄弟姐妹之間,她並不特別疼世欽,卻要每個兒女都視她為最特別的。」

  璋大姐和大哥世方都不買老媽的帳,覺得她的演技實在太爛。世欽則否,明知媽在作假,也耐心地順她的意、聽她的命令。

  「真是吃虧的個性呀。」喜棠嬌慵地癱回榻上伸伸懶腰。「幸好他娶了我這個賢內助。」呵啊......

  「你算哪門子賢內助。」璋大姐冷睨。「你簡直跟我媽一樣,淨會欺負世欽。」

  「人家哪有......」大妞妞,快來替姐姐作證。咕嘰咕嘰!

  「我跟你說正經的,你還跟狗玩--」

  「不好了!世欽出事了!」

  一樓大廳沖來的驚喝,震到宅裡優閒的人們。

  世方一臉慘白,身後跟著幾名公司親信,急急將事情告知宅裡家人。

  「綁架?」眾人大愕。「現在才剛過午飯時分,哪有人挑在這時候綁架?」

  「不知道,戴秘書在世欽座車遭人攔截時好像曾經反抗,結果被槍托之類的東西打破頭,現在人在醫院急救,內髒也有些破裂。」

  「被人踢破。」一旁湊興的紐爺爺淡淡評道。

  全家人慌成一團,不敢報警又不知該向誰求援。唯獨喜棠,格外鎮定。沉寂半晌,才幽幽開口--

  「今天下午世欽不是要親自去競標一塊土地嗎?」

  世方狼狽而又不甘心地認同她的敏銳。「他是要親自去沒錯,因為公司內似乎有不少人遭人收買,恐怕底價早已洩出去。」他只得御駕親征。

  「先前董事長還召開非常董事會,幾個部門經理全被換下來,競標對手收買的內賊幾乎被一舉鏟光。對方可能怕董事長順利搶下那塊地,便出此下策。」在場的公司主任坦言。

  「有說要多少贖金嗎?」一名旁系表親急問。

  「有--」

  「幌子。」喜棠淡淡放下懷抱的大妞妞。「對方不想把事鬧大,所以就做做樣子。最終目的,是要那塊地。」

  「現在該怎麼辦?」

  她傾頭懶懶一歎。「替我撥個電話給曼儂,說我請她和張媽媽喝下午茶,務必賞光。」

  「現在都什麼時候了,你還吃喝玩耍?!」世方急到大罵。

  「是啊。你要是有本事的話,就去替世欽標下那塊地吧,我要上樓換衣服了。」

  登時場面大亂,沒人再把她的話當回事,只吵著土地的事、贖金的事、挖角的事、安危的事。

  喜棠卻很看得開,照樣悠哉。因為她早看穿,不必奢望土地會得標了。現在該想的是,世欽會被切下的是耳朵,還是手指,又該如何保住他的耳朵和手指。

  因此,優雅富麗的花園午茶,她有點吃得心不在焉,不是挖了一匙蛋糕攪進茶裡,就是執起奶油盅一口喝下去。

  甚至,她還丟下客人半途離席。

  ☆ ☆ ☆

  當喜棠出現在飯店房門口時,世欽一時怔住,怎麼也沒想到會是她首先發現他的下落。

  「再過一段時間,你會更明白紐爺爺本領有多大。」她宛如女皇登基般傲然入內。

  「你一個人?」他瞪著俊眼,親手為她帶上門扉。

  「你一個人?」她瞪著大眼,直視奢華大廳內悠然沉坐沙發內的身影。

  「嗨。」對方彎起醉人明眸,狀甚親切。

  「這是怎麼回事?」張丹頤為什麼會在這裡?「這出綁架鬧劇是你們倆主演的?」

  「不,是真的。」世欽一頭性感的亂發,衣裝不整,凌亂髒污的襯衫扯落了好幾顆扣子。壯碩胸肌若隱若現,撩人遐思。

  丹頤安然小啜紅葡萄酒,一派事不關己。

  「戴倫情形如何?」世欽緊蹙眉心,彷佛冷靜,卻十指糾結。

  「頭破血流,肚腸被人踢爛而已。你呢?」她坐在蓬軟的單人沙發內,成三人鼎立之勢。

  世欽深深埋首在爬梳亂發的雙掌間,試圖擺脫自身的疲憊,應付別人不斷丟來的麻煩。

  「中午我的座車遭人攔截,我警告過戴倫不要反抗,但他不聽。」

  「可是你乖乖與綁匪合作,所以毫發無傷,還可以跟丹頤一起在這裡喝酒?」啊?!

  「我只能大致告訴你,我和綁匪達成某種交易。他們只要有利可圖,綁我也行,放我也行,差別只在於利益大小而已。」

  「哪來的綁匪?」

  世欽不語,丹頤悠哉啜飲,她馬上怒睇罪魁禍首。

  「是你?!」這個可惡的張丹頤?

  「丹頤也是出於無奈。」他慨然攔住張牙舞爪的小怒娃,以免丹頤被扒皮。「他交友不慎,惹上青幫,硬逼丹頤讓他們分一杯羹,進行圍標,所以我才會遭青幫挾持。」

  「我才不管什麼青紅藍綠幫!張丹頤,你自己闖的禍,為什麼要我老公替你收場?!」還嫌董家一窩專給世欽找麻煩的人不夠多嗎?

  「沒辦法。」他閒適聳肩,懶懶飲盡小幾上水杯內的清水。「世欽欠我人情,只好替他找個機會還。」

  做小人還有臉理直氣壯?!

  「好了。」世欽干脆將她拉入身畔,一臂環緊她的腰身與雙手,牢牢扣押入座,省得她發狗瘋。「各人有各人的難處,你抓爛他的臉,也解決不了事情。」

  「世欽欠你什麼人情?!他不想娶你妹,也是他和曼儂的私事,你這外人起什麼哄、操什麼心?曼儂早就看淡了,也跟我講明她對世欽不再有感情,你還替她報什麼仇、討什麼公道?!」

  「喜棠,你坐好--」

  「你為你妹感到不值總有個限度吧?!」她氣到幾乎自沙發上彈起爆炸,轟爛飯店屋頂。「你還要為你妹嫉恨世欽到什麼地步?」

  「喜棠!」世欽煩到直想捂死她的嘴。「你先冷靜下來,我再跟你--」

  「你心疼你妹妹、保護你妹妹、就是要替她出這口怨氣,我沒話講,你大可沖著我來。姑奶奶我吃飽坐著等你!可你憑什麼遷怒世欽?!」

  「你聽到我說的話了嗎?喜棠。」世欽咬牙在她耳邊狠狠咕噥,卻差點被她掙脫了鐵臂的禁錮。

  「我也心疼世欽、我也保護世欽、我也會替他出怨氣!」不是只有哥哥會這樣愛妹妹,妻子也一樣會這樣捍衛丈夫。「不信你就撥個電話回去,問問你的妹妹和媽媽現在在哪裡!」

  丹頤當場冷下狠眼,氣焰陰森。「你挾持她們?」

  「我一聽世欽出事,就知道與你脫不了關系!」而且還是出於他妹的警告。

  「你對她們怎麼樣了?」丹頤森寒地冷睇著,吐息如蘭。

  「就看你打算對世欽怎樣!」她惡斥。

  「我會對他怎樣?」

  「今天要不是你,他會被人綁架嗎?」

  「是他自己要出面干涉我的事,我還能怎樣?」

  「你要找死,也犯不著拖著世欽去替你收屍!」

  「他就是得收。」丹頤隱然動怒。

  「你們夠了--」

  「不管我闖了多大的禍,世欽就是得負責。這是他欠我的。」

  「世欽從來不欠人什麼!」

  「他卻欠我一份感情。」

  「放屁,你妹根本不需要世欽的感情!」

  「可是我需要!」

  喜棠腦漿凝結。

  答案有些出乎意料,她完全轉不過來。

  這個......也就是說,不是曼儂苦戀著世欽,不得結果,所以丹頤這個做哥哥的就陷害世欽以替妹妹出口氣了。而是......

  「你在中國,不能接受我的感情。到了歐洲,還是不接受。」丹頤俊美的冷臉滿是懷恨。

  「我不接受,與地緣無關。」他身心俱疲,好想直接入土為安。

  「我也沒有強迫你接受。但你為什麼在我坦白後,態度完全改變,讓我連你的友情也失去了?」

  「我沒有不要你這個朋友,我只是還沒厘清自己該怎麼面對你。」

  「你覺得我很可笑嗎?我的這份感情很丟臉嗎?」丹頤扯起荒謬的笑容。

  「我沒有這樣想,你也別離題--」

  「是你一直在顧左右而言他!」

  媽的!世欽一掌重重打在桌上,震得人人心中一凜。

  他立刻懊惱於自己的失控,煩躁得抓起水杯仰頭猛灌,企圖沖掉一切混亂。

  他喝得太快,驚覺之際,連吐出來都來不及--

  「我到現在都還深愛著你。」

  丹頤纏綿的低喃,幽怨而淒涼,聽得喜棠小口大張,呆若木雞。

  「你給我的回應太殘忍,我無法不報復你。」

  世欽只忙著嗆咳,想反駁都沒法子說出一個字。

  「他、他回應你什麼?」

  丹頤根本聽不見其它的狗吠,一逕癡癡凝睇他情動多年的男子。「你為什麼在巴黎跟那些母豬瘋狂做愛、瘋狂作畫?你為什麼寧可為這種貨色傾注你的才華,卻不肯為我畫一張?」

  面對丹頤伸來的蕭索食指,喜棠呆到不知她「這種貨色」該說些什麼。

  「這不關喜棠的事。」世欽捂口垂頭,一臉痛苦。「我也不想再--」

  「不關她的事嗎?」丹頤苦笑。「你每一個模特兒都一個樣兒,一定是黑發大眼小個頭。我一看到你帶回上海的新娘,馬上就知道你為什麼總是找那樣的模特兒作畫、找那樣的女人做愛。」

  什麼什麼?她怎麼都聽不懂。

  他想念她,深深思慕她,那個遙遠時光、遙遠北方的玉娃娃。單純的戀慕,漸漸隨著欲念成長,令他飽受內心煎熬。最下流的渴望,與最嬌貴的憧憬,在畫布上融為瑰麗而詭艷的幻境,令人望之目眩神迷--也令丹頤隱恨。

  「尤其是你珍藏的那個破爛布偶。」

  「它已經被你拔掉了腦袋,你還想怎樣?」世欽淡淡低狺,氣息險惡。

  「可你還去珍藏那坨垃圾。」

  「關你屁事。」

  「什麼布偶啊?」為什麼這兩個男人淨在那兒打啞謎?

  丹頤失聲大笑,癱回沙發內。

  發什麼神經?

  「這就是你情有獨鍾的北京格格?」荒謬至極。「這就是你心底寶貝得要死的小情人?」

  他又是一陣狂笑。世欽一臉凶煞,她則一臉癡呆。

  「是,她自己小時候說了什麼,她全都不記得,甚至連我是誰都不記得了。」盡管笑,笑死最好。

  她轉瞪世欽。「你以前就認識我?」

  「你甚至粘世欽黏得要死。」

  「你為什麼知道?」她鄙視丹頤。

  「我就是知道。」他勝利地哼笑,不打算告訴她世欽多少次在醉酒後一再地炫耀往事,重述甜美回憶。

  「你鬧夠了沒?」世欽寒吟。

  「你很感動吧。」丹頤的笑中漸露失落。「有人竟會為了你的安危追殺到這裡,還拿我家人的性命來要脅。」

  「我不想跟你談我的心情。」

  「我知道,你什麼都不想跟我談。」

  丹頤悠然起身,瀟灑地步向大門。

  他雖然選擇了不會有結果的戀情,卻拒絕淪為被人同情的悲慘角色。世欽接納他也罷,不接納他也罷,起碼他已經坦誠心境,沒有什麼遺憾了。

  跨出房門的剎那,他卻仍情不自禁地停下腳步。但他不回頭,絕不回頭。他有他的傲骨,這份傲骨不容一個不懂他感情的人踐踏。

  「我不後悔自己喜歡上你。」他背對房內,向門板啞然低吟。「我也不會因為你的排斥,就停止繼續喜歡你。」

  驀地,一只巨掌有力地扳過他,面對嚴峻的容顏。

  「別在我身上浪費你的感情。」世欽無情道。

  丹頤垂眸,自嘲一笑。「我高興浪費,是我的事,不勞你費心。」

  「我不可能對你有那種感情。」

  這一句深深刺穿他最後的尊嚴。他一咬牙根,轉身離去,卻受制於仍箝在他臂上的鐵掌。

  「放手。」丹頤冷斥。

  「你忘記一樣東西。」

  「什麼?」

  「我在巴黎時,忘了還給你的回應。」

  一個沉重而有力的深吻,緊緊覆上丹頤錯愕的雙唇,丹頤怔忡半晌,任世欽專注而投入地擁吻著。他吻得何其激切、何其灼烈,讓丹頤破碎的迷戀進發為燦爛的晶光,絕望深處乍見另一種新的希望。

  「你那時給我的吻,我收不起,現在還給你。」

  丹頤被他高超吻技懾得眼冒金星,無法言語。

  「我們永遠成不了情人,卻永遠都是朋友。」

  世欽貼在他唇上呢噥。隨即,一把推他出去,悍然閉門落鎖。

  一團軟噗噗的抱枕,忿忿飄入他懷裡裡。

  小人兒簡直氣炸了。

  「你這個男女不拘、老少鹹宜的濫情家伙!」她尖吼,火爆投擲枕頭炸彈。

  她為他的安危急到心亂如麻,還得一派自若地應酬各方,安定民心。結果咧?這個死沒良心的,居然當著她的面跟別的男人又摟又吻,還情話綿綿!

  「你不要臉!你忘恩負義!我要跟你離--」

  聲淚俱下的小小黃臉婆倏地被卷入精壯的胸懷裡,慘遭世欽惡狠狠的深吮。小手小腳一陣瘋狂反擊,南拳北腿全部上陣。好一陣子過後,通通癱掛,被妖怪世欽汲走所有力氣,整一個人融成破布娃娃,掛在他臂彎裡。

  「怎麼樣?還要繼續抗戰嗎?嗯?」再啄一下。

  「好惡心......」

  「你就忍忍吧,替我消毒。」他再次深入吻噬,品味嬌美柔潤的口感。

  小臉皺成一團,虛軟地努力扭頭閃避。「不要......」

  「我要。」把小臉扳回來。

  「不要啦!你滿口酒臭味,好惡......啊!」她駭然失色,這才發現重點。

  世欽喝到酒了?!

  「我也是剛才發現的。」他性致勃勃地擠捏她的俏臀,壓她貼近他的欣然亢奮。「八成是丹頤在我的水杯裡作怪,給我裝滿了伏特加。」

  喜棠幾乎休克。

  她絕對要把張丹頤剁個稀巴爛!

  「我剛一口灌下去時也嚇了一跳,可是已經來不及吐出來。」他悠然摟著她順道撩起她的裙擺,不覺愕然。「你穿這麼多累贅?」

  「你以為我是什麼浪貨?!」不穿褻衣褻褲出門,像話嗎?「你上次也根本是在耍我,說什麼這樣去挑逗平常的你,一定可以把你整治得服服帖帖。結果咧?」反而是她被整得服服帖帖!

  「只能怪你妖力太高強。」他推起她身前的重重掩覆,剝出嬌媚雪嫩的兩團豐乳,疼惜地捧著它們呵護。「瞧你是怎麼欺負這對可憐的小東西,糟蹋在你那慘無人道的肚兜裡。」

  「走開!我現在沒心情跟你搞七捻三!」她討厭酒醉的世欽,一點都不像平日那般規矩。

  「你翻臉還真的跟翻書一樣。」他霍然將她拋上床榻。自己單膝跪在床邊拉扯身上襯衫。「平常在我面前嬌嗲得要命,我一喝醉了你就大擺晚娘臉。」

  「要你管。」她沒好氣地從另一邊爬下床。「既然你沒事了就去競標你的地,我回家繼續招呼我的客人喝午茶。」

  「怎麼會沒事呢?」他笑得可歹毒了,一把將她攔腰撈回來。「我們之間要算的帳可多了。」

  「少來。」她不爽地掙扭著。「我才不要再任你擺弄那些丑怪姿態。」

  「喔,是嗎?」他閒適地替暴烈反抗的小人兒剝除層層身外之物。「瞧你上次鬼吼鬼叫的那副德行,我還以為你玩得很高興。」

  「可是我討厭你酒醒後的死相,好像我們什麼都沒發生過。」她忿忿一把抓去,撲了個空。「衣服還我啦!」

  「沒辦法,我好歹也得維系點大男人的面子。」

  「那我的面子怎麼辦?」怎麼不想她每回面對他那副概不承認的死相有多難堪。

  「你的面子很好啊。」他無辜地捏起她粉嫩雙頰玩呀玩。

  「干嘛啦!」小粉拳氣得隨處亂揮。

  「那咱們來談談你的另一張面子,怎麼樣?」

  他太過親切的笑容嚇得她毛骨悚然,趕快賣可憐。「人家......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你私下玩股票玩得還高興吧,嗯?」

  「你怎麼......呃我......」她僵笑到不知該先應付他的逼供,還是先處理被他高高分箝的腳踝。

  「稻谷收割?洋行七葉谷?」嘖嘖嘖。「我看你對農業的興致也挺高的。」裝傻的伎倆高明到令他肅然起敬。

  「我......沒有啦,我只是......隨便玩玩......」

  他日露歹毒凶光,傾身貼近,手指挾持著嫩弱的開張禁地。「我成天在外應付一堆盡想投資卻搞不懂狀況的門外漢,沒想到家裡就養了一只老奸巨猾的小老鼠,躲在我身旁偷偷探門道。」

  「沒有啊。」她顫顫抽息。「你的手可不可以......別......」

  「我看你是玩上癮了,賺到讓人眼紅。」

  「我那是替紐爺爺籌措養老安家的費用......」嗚,她實在討厭死這種亂七八糟的姿態,什麼都給他看得明明白白,好像他想玩什麼、想吃什麼,一切任君挑選。

  「你替他賺到的那棟公寓還不夠他住嗎?」他指上狠狠擰捏,開始進行繁瑣的嚴刑逼供。「你以為我會笨到不知道你在耍什麼花招?」

  喜棠哪是這麼好欺負的角色!就算她看來好像常給人欺負,那也不過是她審度評量後決定給對方個面子才故作很好欺負。

  想整倒她?她倒要他看看,最後是誰整倒誰!

  「世欽,不要這樣......」她痛苦地張腿嬌吟,彷佛難以承受其間的折磨。「你這樣,會讓我......很想要你......」

  原本就已慷慨激昂的男性,頓時更加意氣勃發。

  「少來。」他可沒那麼好拐。「你私下還在偷做古董交易的事又怎麼說?」布局多到好像擔心他隨時會倒閉破產。

  世欽這個大老奸,原來他平日沒事都在查她的底兒。

  「反正我閒著也是閒著嘛......」她慵懶無助地撐肘在身側,挺起豐乳,仰頸吟歎。「我好喜歡你這樣揉弄我......對。啊,世欽好壞......」

  這死丫頭,哪裡學來的?差點逼得他奮然失控。

  世欽當然不屑敗陣,喜棠也沒那麼好惹,兩人你來我往,斗得死去活來。他酒醒酒醉兩張臉,人前人後不一樣,她豈會輸他?

  結果,古今中外各家花招輪番上陣,淫聲浪語嬌嗲把戲悍然應戰,外加黃金交易外幣炒買房產投資的激辯,夫妻世界大戰打得沒完沒了。自此,兩人三不五時就相互開炮,戰火綿延,連年不絕。

  當國民政府北伐統一完成時,他們倆早在這短短幾年內生出一窩八國聯軍。而且正再接再厲中,仿佛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真是普天同慶,薄海歡騰。

  「這是普天不幸,薄海心疼。」大老爺他左擁右抱一票天真可人的寶貝女兒,叼著煙斗歎息。

  看來,若非大老爺的兒子們又在學校調皮闖禍,就是夫人她又有了--近期之內,嚴禁房幃。

  都結婚幾年,老夫老妻了,還這麼如火如荼地彼此交戰,如熱戀情人一般,未免奇怪。

  「沒辦法,我要的就是這種怪人,誰教我自己也是怪怪的。」嘿嘿嘿。

  所言甚是,所言甚是。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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