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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都市言情] 三直-『褪色的風鈴』(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紫竹    時間: 2012-9-15 01:27     標題: 三直-『褪色的風鈴』(全文完)

三直-『褪色的風鈴』(全文完)

(轉自:香港小說網)

第一章

火紅的落日,此刻正慢慢隱入郵院西面操場外一排新近拔地而起的大廈後面;可天邊絢麗的晚霞卻並未顯示出絲毫的韜晦之意,依舊執著地透過樓群間幾處狹小的縫隙,以及依仗廣闊天空背景的折射,把這蔭蔽在一派蔥籠中的校園裏幾處陳舊的赭色樓舍塗抹上一層沈醉般的酡紅;也使得這平日裏與圍牆外周遭日益繁華喧攘的世界顯得越來越有些格格不入的地方,於一種迷離恍惚之中,竟平添了幾分呆滯的凝重和可疑的輝煌。

正是八月末九月初的時候,依舊歷來算,恰好是剛剛過了處暑直奔白露的當口兒,對於剛剛熬過苦夏的人們來說,是應該領略一下這座號稱‘北國春城’的都市初秋時節的神清氣爽的。

可這惱人的天氣卻不知中了什麽邪,白日裏一如三伏天般熱得燥人,只是好容易捱到這日薄西山的黃昏時分,空氣中才隱隱似有一絲涼爽滋潤的氣息在緩緩漾動,只可惜這種淡淡愜意的感覺也並非是汗津津的皮膚真正的體會,不過是因爲那即將到來的清涼的暗夜,而由心理上漸生出的一種自我麻醉的慰藉罷了。

短暫的暑假轉瞬即逝,快得讓人像是還未來得及仔細地品味或切實地享有,便如同滑過指縫間的流水一般溜掉了。雖然離正式開學的日子還有幾天,郵院裏卻已經很是有一部分認爲‘家不如校’,或至少是‘愛校如家’的學生提前返了回來,並已恢復得神完氣足;此刻晚飯吃罷,百無聊賴,便約人三三倆倆地彙聚到郵院正門外的蔭蔽處散步聊天。

這兩天正是郵院學生返校的高峰,由火車站直發經過郵院的一路公共汽車,幾乎每一輛靠站後都要甩下幾個背著包裹疲憊不堪的年輕身影,而每當發現有那曾經和自己朝夕與共、再熟悉不過的面龐赫然在目的時候,正納涼閒聊的人兒便歡呼一聲撲將過去,男孩子們照例是一邊親昵地打鬧,一邊開幾句粗俗的玩笑,並且絕不會馬上一擁回氣悶幽閉的鴿子間式的宿舍,偏拉向路邊樹蔭下席地而坐,分散開廉價的煙捲,先嗡聲嗡氣地說笑一通才罷休;與男孩子的簡單粗魯相比,女孩子們的反應則往往更戲劇化一些,通常是由其中一個眼睛極尖的女孩子突然爆發出那種毫無先兆,甚至像是不願相信自己眼睛的尖叫,幾次直驚得郵院門首處一位正趁亮修剪花壇的老校工差一點傷了自己的手指頭!

接下來女孩子們更是要踴躍在一起,抱做一團又跳又笑,唧唧喳喳如同雞群搶食般地爭述各自離別後的思念和重逢時的巨大喜悅,全然不顧一旁受驚擾的男孩子們眼中射出的那種複雜的目光;可是不管怎樣,那被裹挾在旋渦中心的女孩子倒是立刻恢復了活力,剛才還像是灌了鉛的雙腳,此刻走起路來都能一跳一跳的了。

在郵院門首處噪雜紛亂的人影之中,偶爾也會顯露出一兩張東張西望、茫然不知所措的生僻面孔,即使忽略他們那嶄新笨重的行囊和優柔呆板的舉止,單就臉上迥異的表情來說,也能讓人一望而知他們是提前來報到的新生,因爲高年級的返校生們臉上絕不會印著那麽深刻的新奇和希望。

此刻他(她)們正謹慎小心地站在郵院的大門前,手裏緊緊攥著汗濕的通知單,怯生生地望著郵院極盡所能修飾後仍顯得瑣鄙寒傖的門臉,心裏卻不由的疑惑不定,一如遠道來投靠的夥計斷不敢相信,那一直縈繞於理想夢境之中氣派恢弘的大酒樓會是眼前這樣一個區區的鄉下小店!?

於是當反復查詢求證於那設在門房一側不能再簡陋的新生接待處之後,那臉上的希望也迅即變爲了一種分明的、毫不掩飾的失望了;而當他(她)們硬著頭皮終於踏進了郵院的大門,發現了那躲藏在臨街的尚算威嚴氣派的辦公大樓後面一覽無遺而又陋舊無比、即便是在天邊滴血的殘陽映照下也徒喚不出幾許回光返照般生氣的校園時,那心裏面繼失望而代之的,就已經是廣袤綿延得不能自持的沮喪了。

郵院的歷史並不久遠,大約是草創于建國初期,起初也只是一所低級的技術學校而已,以後不斷升級發展到如今的高等專業學府,可招收本科學生的歷史還不到十餘年的時間,因此至今還沒有孕育出聲威顯赫得足供校方炫耀的春桃秋李,所以這許多年來郵院的校友會是一向不開的,以免出現水泊梁山聚義廳裏無法收拾的粗豪場面。

由於歷史不長,所以學校的規模也不大,全院至今總共才分爲無線、計應以及管理等幾個大系和十幾個分屬專業,而其中最大的電信系人數就幾乎占了全院學生總數的一半。在這座一向以擁有衆多歷史悠久馳名遐邇的高校,並且一貫以“科技城”、“文化城”自誇於世的城市中,先天不足而又後天羸弱的郵院一向如同大家族的偏室或庶出般被人瞧不上眼。

在中國這樣講究資歷等級的社會中,尊卑有序原本是天經地義,至少郵院上下多年來已經習慣了忍氣偷生,不料到了這兩年,風水突然間有了改變,那是當人們發現在這大變革大進步的時代裏,電信業作爲國計民生發展的基礎,有優先得到中央政府的保護和資助之後;那是當人們發現政府的公務員們越來越慨歎無油水可撈,而那些進出於各級電訊衙門的人物卻能迅速增加臉頰上的紅潤和豐腴之後;那是當人們發現那些名牌大學熱門專業的優等生甫離校門卻難以謀得好差事,而郵院的學生畢業時不但獨一無二地面臨著粥多僧少的好局面,而且簡直比起守身如玉的女人還要搶手之後,越來越現實精明的人們終於意識到,其實大帽子空牌子只能唬唬人而已,象郵院這種地方才真算是獨辟蹊境,才真算是通往新意義的“學而優則仕”的陽關大道!

因此不過是一夜之間,原本門可羅雀的郵院一躍變爲炙手可熱,不但每年臨畢業前,門外接收單位早早就排起了長隊,而且每年招攬新生的時候,郵院的行情也與世面上飆升的物價一般扶搖直上。如今郵院的學生或許仍有些不大以爲然,可校方卻早已經大大增加了一種揚眉吐氣扶了正一般的感覺。

從表面上看,這似乎是“風水輪流”或者“多年媳婦熬成婆”等等耐心哲學的絕妙闡釋,不過細細想來,恐怕“物以稀爲貴”才是永恒顛撲不破的真理,因爲與那些鋪天蓋地俯拾皆是的熱門院校相比,做爲培養高級電訊人才的郵電學院在全國只有寥寥的幾家,而在偌大的東北更是別無分號。

此刻夕陽西墜,早已經過了吃晚飯的時間,可電信系的食堂卻寬宏地沒有打烊,只是從開飯時一直到現在始終是稀稀拉拉地沒有幾個食客。提前報到的新生也許還沒摸著門路,或是躺在黴氣潮濕的床鋪上繼續自怨自艾;而那些返校的老生們又大都剛剛飽受了旅途顛簸之苦,即使忽略頭腦中神經反射般的厭懼不計,單是虛弱的腸胃也拒絕接受食堂飯菜一貫的強打猛衝。

可儘管食堂這兩天來一直不如平常那樣喧鬧鼎盛,但其在校園中不可撼動的地位使它比皇帝的女兒擁有更多的自信,今天更由於旁系的食堂均未開放,因此這座全院最大的食堂也傲然地擺出一付將計就計的態度──幾乎關閉了所有開設的窗口;只有兩個臉黑如炭的年輕服務員探頭趴在僅余的兩張油膩的窗臺上,一邊把玩著手裏垢膩的白帽,一邊望著大廳裏寥寥的幾個食客不懷好意地低聲談笑著,臉上挂著一貫的幸災樂禍的表情。

在靠近食堂大廳門首處比較敞亮而且是難得乾淨的一張餐桌旁,此刻正坐著一個學生模樣,長相頗討人喜歡的年輕女孩子。女孩兒個頭不高,穿著一件淡色的束腰薄紗連衣裙,體態即便是按照現代摩登女人的標準也不顯得臃腫,只是眉眼之間略略透出幾分倦怠和嬌懶;這也是文明社會以來,接受高等教育的女孩子皆有的通病──長期伏案苦讀而又無暇運動的結果。

女孩兒看起來早已經吃罷晚餐,只是安靜恬淡地坐在那裏,舉止優雅,似乎是若有所思,又像是在等待著什麽;與這女孩兒的嬌巧嫺靜相比,坐在她身旁的那個男孩子則顯得舉止粗獷和不拘小節。此時他正斜著身子,趿拉著一隻拖鞋的腳舒適地踩在身邊的一張空凳上,探著頭,雙手緊緊端著飯盆兒,猶如要扣到臉上一般大口大口吞咽著盆中的菜湯。他的身材無疑很高,但並不顯得單薄,如同所有隨便懶散的年輕人一樣,他身上汗衫的下擺松垮地罩在短褲外面,而兩隻短袖則緊緊地綰到了肩膀之上,露出兩截結實黝黑的臂膀,同時寬廣健碩的肩背將印在汗衫後面一塊色彩豔麗的象徵圖案和一行標題“COUNTERCULTURE”(非主流文化)的每一個字母飽滿地撐起。

此時那個原本恬靜的女孩子已經完全被身邊這個男孩子的舉動所吸引,她側過臉來,饒有興致地欣賞著他的好胃口,看著他項下的喉結上下有規律地滑動,聽著他喝湯時發出的那種旁若無人的聲響,想到這種淡如白水的寡湯他竟能如同品嘗玉液瓊漿一般吃得津津有味,女孩兒不覺啞然失笑。此時兩人之間沒有任何肌膚的接觸和語言的交流,可是來往穿梭於兩人身體之間紛亂如織的波碼和熾烈的火花,即便是未諳人事的小孩子恐怕都能感覺得到。

如今在大學裏,男女學生這種公開的戀愛就如同現實社會裏實在的離婚一樣普遍,這也許根本就是流行於各級校園裏歷史最悠久的一項傳統。更何況如今隨著科學的進步和社會的開明,尤其是現代心理學的逐步完善無不證明戀愛即便不是年輕人的專利,至少他們也要比那些忝掌教鞭雞皮鶴發的教授老頭子們更有資格。

或許正是由於這個原因,老羞成怒的歷代教育家們無不把這種不務正業的少年風情視做洪水猛獸,稍有機會便會痛下辣手棒打鴛鴦;其實教育家和被教育者之間的關系發展到最完美的理想階段也只能是同床異夢,在中國這樣講究溫良恭儉的社會裏,學生的快活遭到教育家的反感和仇視也實在是無可厚非,只是也許正應了那句“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老話,讓教育家們搔首不解的是,彈壓了幾千年的這種至情主義卻在神聖清雅的學問之地,在越來越年輕的男女學生之間愈演愈熾,如今已是大有濁浪滔天之勢!而尤爲讓人痛心齒寒的,是教育家的陣營裏已經很是有一批有識之士“棄明投暗”

──編寫出各種青年思想指導叢書,雖無不自陳意在勸誡警醒卻實有擂鼓助威之嫌!

此長彼消,飽受內憂外困的頑固派們索性也表現出了大度的寬容,紛紛由起初的明令禁止轉爲模棱兩可,即而發展到現如今各大學爭先恐後地給學生開設戀愛指導講座,不能說是倡導也可算得上是默許了;歷來識時務者爲俊傑,就連美國最偉大的盲人教育家Helen.Keller在她著名的《樂觀主義》一書裏,不是也曾經提出過:“Thehightestresultofeducationisfolerance(教育的最高目標是忍耐)”嗎?!

可惜理論只代表一方面,事實還自有另外的隱含意義,如同戰場上任何所謂的戰略轉移不過是出於無奈的暫時退卻一樣,表像上哪怕絲毫的忍讓都意味著潛意識裏的心有不甘!例如郵院校方在給學生開設戀愛心理講座的同時,私下裏卻偷偷加重了學業上的負荷,對成績的考核和日常操行的評定也驟嚴於前。

這一舉措果然立竿見影,嚴峻的現實和殘酷的競爭,開始悄無聲息地促使功利主義和個人至上的觀念逐漸替代了郵院學生中間一直信奉的牧歌式的浪漫主義,越來越多壯志有爲的青年聰明地覺醒到:“自己將來即便沒有興邦救國的重任,至少還有功成名就高官厚祿的義務!”

──愛情算什麽玩意兒?!

事業有成之後自然而然的附屬品;它不過是將來洋房裏的擺設,汽車裏的燈飾,沈甸甸的麵包上覆蓋的一層輕漂漂的奶油果凍而已!一時間裏,郵院上下人人自危,白天課堂的出勤率自不用提,就連晚上圖書館自習室裏也是人滿爲患,至於成績稍差的學生更是恨不得晚上睡覺時用辭典代替枕頭,同時懷裏再摟上兩本教科書才能睡得踏實!有誰還會在花前月下耗費光陰,那只有胸無大志不思進取的傻瓜才去做的蠢事;郵院的男女學生開始空氣強調友情的重要,即使感情上稍稍有些越軌,充其量不過是一種課餘調劑,或乾脆只是玩世不恭,而絕不會貿然往自己的頭上套這種沈重的枷鎖。

不管怎樣,這樣濃郁的書卷氣氛和平穩安靜的校園生活實在讓校方暗自以手擊額雀躍歡慶了;只是“青年男子哪個不鍾情,妙齡女子哪個不懷春,因爲這是人性中的至德至純!”──這句哥德的妙語依舊爲郵院裏少數冥頑不化而又未失天性的情種們奉若神明,電信系二年級的學長馬健就是其中最典型的代表。

馬健出身於本市一戶中等人家,因爲是家裏唯一的男孩子,所以自小倍受寵愛,所幸他的老父親平生飽讀詩書而且閱曆豐富,雖然當初由於老來得子而幾乎樂得忘形,但其父冷靜下來卻深服“古來溺愛多紈絝”的道理,還在馬健咿呀學語的時候,便刻意爲這掌上明珠生堆硬砌地營造出一股舊時的詩書家風,以期盼兒子將來有朝一日能夠飛黃騰達重振家聲。

在他父親半吊子書袋黴腐並舉的強烈熏染下,果然馬健天性中孟浪恣肆的一面沒有得到惡性的膨脹,可也並未在禮信孝悌上有什麽長足的進步,只是總的說來,馬健在整個少年時期裏還算靈俐乖覺,功課上也肯用心,這到足以讓他的父親感到欣慰了。

及至馬健上了中學以後,漸漸情竇初開,某一日發現在父親敝帚自珍的書架裏,除卻大部分讓人望而生厭的典章輯錄之外,竟然還有一些塵封已久的線裝古本,內容和父親常挂在嘴邊的那些詩雲子曰大相徑庭卻又情趣盎然;少年的馬健從此陷入了一個無比癡迷的境界,天真地暗自以賈寶玉、張君瑞之流作爲自己未來之人生榜樣!

馬健這種執著的人生信仰,在他進入高中後便開始徹底脫略形骸,接踵不斷的懵懵懂懂的浪漫情事開始讓他的師長們大傷腦筋疲于應付;馬健的父親一向嚴謹有餘,而母親又終日操持家務,自然無暇向兒子解釋青春期的來龍去脈和奧秘所在,其實他們自己也是不得而知;只是其父眼見兒子不思學業自甘墮落,擔心自己全部的希望就此化爲泡影,不顧矯枉過正的危險親自爲兒子規劃每日作息並嚴加督促,便也由此博得羽翼漸豐的馬健越來越強烈的反抗;兩父子間越來越激烈,越來越公開的對峙持續了相當一段時間,最終以馬健幡然醒悟痛改前非,並聽從父親的勸告棄文從理考上郵院後方始告一段落。

其父眼見得兒子終於迷途知返,重新踏上了自己親手設定的軌道,心有餘悸之餘,不免虛榮心大增,每每對人吹噓自己教子有方;有外人聽到其父廿年來爲栽培兒子所付出的巨大心血,無不當面恭唯他實在是苦心孤詣,殊爲可悲可歎;可是馬健偶爾聽到父親的感慨,卻常自心裏暗笑,馬健知道,如果自己把心裏的真實想法說出來,他老子一定會可歌可泣,這歌多半是怒極而歌,這泣也只能是悲極而泣!

原來馬健當初之所以悔過自新發奮圖強,實在還有一層端不上席面的原因。

馬健從父親監管之外閱讀的大量現代文藝作品裏得到啓發,即越是受教育多的女孩子,便越能開啓天性中靈慧妙悟的一面;比較起來,中學裏的那些女孩子又輕浮又沒有頭腦,俗氣得只適合作未來的家庭主婦!

馬健由此把大學校園當成是理想中的女兒國大觀園,夢想著考上大學以後,可以開啓人生更廣闊的天地,也可以更加豐富自己的感情閱曆,也許真能和一場轟轟烈烈而又蕩氣徊腸的偉大愛情不期而遇也未可知哩!

可是當馬健上大學後不久就傷心地發現,原來大學裏的女孩子遠不如想象中那樣可愛,滿腹經綸的女大學生們看起來不是容顔憔悴就是性情大變,完全失去了女孩子該有的活潑和浪漫,飽讀詩書並未增添雍容不凡的氣質,相反舉止間卻滿是從書本裏剽竊來的矜持和做作!只是這借來的東西並不襯手,卻只是讓人感到一股小家子氣罷了!

看起來怡紅院裏倚紅偎翠的迷夢終成泡影,未來大學生活所預示的也只怕是稻香村裏的枯槁氣氛!馬健從此對現代文藝深惡痛絕,認定王爾德所說的“藝術就是說謊”爲絕對的真理,便也由此經常向自己一班朋友鼓吹“女子無才乃是德”的荒謬論調,說什麽天生麗質的女孩子從小就倍受矚目與呵護,因此大都不願在書本上下死功夫;而只有那些自幼愚鈍無人垂青的女孩子才會以學識作彌補來驗證人定勝天!

這些刻薄話傳到郵院一些女孩子的耳朵裏,無不背後給他白眼罵他缺德;馬健卻自認爲一表人才,成績出衆,對女孩子們聯合起來的敵視根本不屑一顧,依舊我行我素。

可是儘管馬健對郵院裏的女孩子們大失所望,甚至不免大放厥詞,可是一來學業對他沒有太大的壓力,二來當初父親曾經許諾過在大學裏自己可以隨意支配自己的生活;而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就是郵院的日常生活實在是貧薄乏味之極!

馬健終於耐不住寂寞,在大學頭一年的後半個學期時,向旁系一個相對來講模樣脾性較爲出衆的女孩子投之以桃,本意並沒抱太大希望,因爲那女孩子是郵院裏有名的孤芳自賞落落寡合的冷美人;及至那個女孩子果斷地報之以李後不長時間,兩人彼此深入瞭解,才發現兩人之間原來竟是大有淵源。

原來兩個人不但同住本市,而且他們的父輩早年間竟有過一段同事之誼,倘若再追本溯源,則兩個人在繈褓時代竟然在同一家幼稚園裏共同度過一段時光!由此完全可以有根據地稱兩人是青梅竹馬,更是確確實實的兩小無猜──因爲兩人如今對幼時曾經的謀面均是毫無印象!

但這的確巧合得像是預言家講的那種宿命式的感情軌迹,抑或是婉約派津津樂道的所謂緣分;總之在有著這樣優越的先天條件和如此充沛的陽光雨露滋潤下,只要不是毫無生機的種子,就絕對沒有不發芽的道理!因此在不到半年的時間裏,不但兩人感情的熱度如同高燒病人的體溫般持續不退,成爲郵院裏公認的一對模範情人外,而且雙方的長輩也由中斷了十幾年的點頭之交,一躍攀升爲如今見面兼有親家團聚和老友重逢的巨大喜悅。

這種結果實屬馬健當初所未料,並且現在情勢的發展已是馬健獨力所不能左右的了,好在夏麗本身也算是郵院裏其他女孩子所嫉妒的物件,因此倒也沒有人拿馬健從前的話來取笑他,只是馬健有時自己靜下來前思後想,不免臉上微熱,感喟年少輕狂的危害,同時不知道自己這種原本漫無目的卻偏偏信手拈來的戲劇性,該當算是人生中的幽默還是人生中的不幸。

食堂裏的馬健當下終於以一個誇張的,動作幅度很大的動作結束了自己這一頓漫長的,苦中尋樂式的晚餐;他把手中緊握著的飯盆很響地頓在桌子上,眼皮都沒擡,先兀自狠狠地長出了一口氣,仿佛終於完成了一件艱苦的難以負累的工作,周身上下一陣抑止不住的暢快!片刻之間,幾乎完全憑著直覺,馬健迅速轉過頭來,正看見身旁夏麗綻開的笑臉和站在夏麗身後,叼著煙捲一臉驚異的蘇克。

夏麗並沒有覺察到身後有人,看著馬健滑稽的樣子失聲嬌笑,正要伸出手指去羞馬健,不防身後的蘇克怪腔怪調地發出一聲驚歎:“老天!麗麗你又給他開什麽小竈了?!我怎麽不知道今天食堂有賣排骨湯蓮子羹啊──”夏麗起身正要打招呼,聞之幾乎笑倒,手指著馬健的鼻子,卻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

蘇克和馬健是極要好的朋友,又同夏麗是同系同班,平常就喜歡拿馬健和夏麗開玩笑;蘇克今天早上剛從家裏返回來,早晨下了火車只是同馬健匆匆聊了幾句,沒來得及多說話;此刻蘇克早已恢復了精神,和早晨那付疲憊不堪的樣子相比簡直象換了一個人,也因此更不會放過調侃馬健的機會。

“今天早上我還和尚青提起呢──”蘇克眼神裏促邪的光芒被馬健臉上的窘態和夏麗銀鈴般的笑聲鼓動得越來越亮:“說馬健的腸胃簡直就象鐵打的一樣,尚青卻一本正經地告訴我,其實你是有秘訣的,說你每次進郵院的食堂前,都要小聲叨咕幾遍:‘一粥一飯,當思來之不易!’──”

一句話說得無地自容的馬健也忍不住臉紅咧嘴笑了,夏麗更是在一旁笑得直打跌;蘇克兀自不肯放手,搖頭晃腦地正準備再接再勵,冷不防馬健看准機會,忽然躍起直撲了過來,蘇克也不含糊,如同臨危的母雞般立刻藏頭縮頸護住要害,嘴裏更是一連聲地討饒。

馬健見無從下手,在其後背輕敲一記以示懲戒,並順手從蘇克的衣兜裏摸出煙卷來叼上一支;蘇克見險情排除,立刻樂顛顛地湊上來和馬健對火,馬健吸了一口煙,對著夏麗例行地吐出一句“下不爲例”;夏麗嬌嗔地“哼”了一聲,和蘇克打過招呼,收拾起桌上兩人的食具轉身向食堂角落的洗滌池走去。

蘇克在馬健的身旁坐下,看了一眼夏麗嫋娜娉婷的背影,轉過頭來酸溜溜地對馬健道:“天天讓我們的院花給你刷飯盆,我說你小子也有點太張狂了吧!真不知道你究竟耍了什麽手,她會這麽死心塌地的供你差使──不過話說回來,女人也都是奇怪的動物,萬一發起傻來,也真是沒有底的!”

“麗麗是院花嗎?誰說的,我怎麽不知道。”

馬健盡力掩飾聲音中的得意。

“得了便宜還要賣乖──”蘇克恨恨道,“你們電信系的都有這臭毛病!院花的頭銜當然是實至名歸,只可惜插錯了地方!──”

兩個人的笑聲同時騰起,連遠處的夏麗也不禁回頭張望;“不和你扯淡了,正經事差點給忘了,”蘇克看表,撚滅煙頭問馬健道:“你今天晚上有沒有空──”

“什麽事?”馬健詫異道。

“大家聚一聚,──”蘇克夾了一下眼睛,兩隻手比劃了一個姿勢;“在系辦老蔡頭那裏;尚青和太子丹已經去了,讓我來找你。”

“這准又是尚青的好主意!──”馬健不由得笑道;“不知道你發現沒有,尚青這個傢夥表面上老誠穩重,其實骨子裏總喜歡冒險,遲早有一天他得吃苦頭!幹嘛非要去那裏,宿舍裏頭不是更安全一些嗎──”

“你管他!反正他現在是郵院裏的紅人;再說還有太子丹呢,我看就算是教導主任也未必敢碰他;宿舍裏點臘熬夜的不舒服,另外讓別人知曉了,反而影響不好──我說你到底能不能去?!”

“沒問題。”

“行嗎?!別逞能──”

蘇克朝遠處夏麗的背影努嘴,臉上一派詭異地笑。

“你等我一下,”馬健說著站起身來,

“我和麗麗說一聲──”

“別別──”

蘇克忙不叠地跳起來拉住了馬健;“你可饒了我吧!回頭她非得說是我把你拐走的,又找我算帳,我可是吃不消;還是等我走了以後你再去和她說罷,那樣就和我一點關係都沒有了!”蘇克一邊起身向外走,一邊回頭叮囑馬健麻利點,別讓大家等得太久。

馬健定定地望著蘇克靈巧纖弱的背影漸漸消失在視線裏,低頭慢慢地在鞋底撚滅煙頭,起身向夏麗走過去。夏麗已經把精心洗滌過的飯盆鎖進牆邊學生專用的壁櫥,此刻正挑剔地用手絹擦拭著手上的水迹,看到馬健走過來,便問蘇克找他有什麽事;馬健一邊洗手,一邊漫不經心地答道:“不是他找我,是老蔡讓我去系辦一趟,不知道又有什麽事──”

馬健話音未落,偷眼瞥見夏麗的眼神裏充滿無數個大問號,不禁心裏發虛,忙開玩笑道:“你也知道的,每次輪到新學期,老頭子都要忙得不可開交;這一次一定又是碰上了什麽麻煩事,這麽急著要我去替他拿主意──”

玩笑起到了意料之中的效果,夏麗果然毫無幽默感地打斷道:“噓!又沒正經;有什麽事也該輪到尚青他們那班學生會的出面,幹嘛總是使喚你!我看那個蔡老頭總喜歡無事生非!──”

馬健連忙隨聲附和:“我想也沒有什麽要緊事;蔡老頭是學校裏有名的‘無事忙’,不管什麽大事小情地都拉不下他;你也知道的,我對他也頭痛!不過今天還是沒有辦法,我儘量快去快回,要是一會兒回不來的話──那也許真有什麽事給絆住脫不開身;你不妨和你們寢室的人打打牌,聊聊天什麽的,只要不去找別的男孩子就行!”夏麗的心頭一陣甜蜜,偷眼看左右無人,低聲撒嬌道:“給你半個小時,過時候我就找別的男孩子去,看你能把我怎麽樣—─”

夏麗話未說完,早已臉紅耳熱,心裏卻一個勁暗罵自己肉麻輕浮,居然現在連這種輕佻的話都能說出口!一時後悔無及,不敢去看馬健的表情,心慌腿軟地轉身去洗手絹。

馬健也是有些始料不及,想麗麗以前可是一直古板得很,打情罵俏的話不要說說出口,就連聽到都會生氣臉紅,可如今卻變得這麽俏皮得可愛自然!馬健興奮之餘,不禁重新忖度自己今晚是否該丟下情人去會朋友;這一段時間裏,和麗麗幾乎是形影不離,好朋友都有些疏遠,更何況大家有一個暑假沒有見面了,今晚失約不去,不但有些過意不去,搞不好還會惹他們恥笑!

想到這裏,馬健俯身湊到夏麗的耳後,柔聲嘀咕道:“你好好在寢室裏等著我,回頭我去找你,咱們倆出去散步──”馬健說完,伸出手指隱蔽地在夏麗的腰畔輕搔了一下,一大片耀眼的紅暈募地在夏麗的耳後泛起,猶如漣漪般頃刻佈滿了臉孔脖頸,夏麗惶恐得花容失色:

“瘋了?!這麽多人──”回身正要打馬健,馬健卻扮了個鬼臉,一閃身逃開去了。

此時的太陽已經隱匿得幾乎完全看不見了,可天邊的晚霞卻兀自有些戀戀不捨,空氣中也終於有了風的流動,這是能夠讓人真真切切體會得到的,只是這流動的空氣中隱隱夾雜著一股奇特的暖烘烘的味道,讓人感覺頗不舒服;馬健抄近道鑽進了食堂門前的那一片小花園,在滿眼的綠樹紅花暗示下,空氣果然又重新變得清新,讓人的心境也平添幾分輕鬆的舒暢。

這一片小花園不是天然的造化,而實在是人工營造的産物,其位置正好位於電信系的教學樓和飯堂中間,想來這種佈局頗費匠心──要在聖潔的講壇和世俗的煙火間設立一道自然的屏障!這裏說是花園,其實面積只有半個足球場大小,不過裏面倒確是種植著北方大部分常見的樹木和花卉;每年的夏秋兩季,這個彈丸之地倒真可以算得上是郵院裏最美的一方區域了,尤其是早春丁香花開的時候,那一團團粉白色的冠叢散發出來的馥鬱的芬芳足以彌漫覆蓋整個校園。

而尤爲絕妙的是,在這花園的中心,一小片幼松的疊映下還有著一座精致小巧的四角亭子!說起精致,是指只可遠觀,例如在花園外面的便道上或是更遠的地方,就可以充分領略到於一片蒼翠蔥蘢之中斜伸出來的半簷紅蓋頂的絕妙意境,如若到了近處,則無疑會立刻發覺照例的粗糙;說其小巧,則不論遠近了,四根乳白色的亭柱只有人來高,如若三兩個人置身其中則又顯得局促;亭子的週邊是一圈狹窄淩亂的草坪,由幾道低矮的花牆錯落分隔開來,綠草茵茵之間還零星點綴著幾塊棱噌的醜石,不知當初是有心爲之還是無意棄置,無論如何不顯得多餘。

總之,這一塊猶如放大了的盆景般極做作的景致,天長日久卻因爲它的粗糙和疏于侍弄而顯得天然可愛了,更不知從何時起,有那極懂風雅的人兒在亭子裏懸挂了一串藍色的風鈴;這風鈴經過時間和造化的剝蝕已經有些褪色,可是音質尚佳,每當微風輕漾的時候,在花園外很遠的地方,就能聽見那一陣陣細碎婉妙的風鈴聲。

這一串風鈴是這花園的點睛之筆,不但每年心狠手黑的畢業生沒有人攫取留念,就連假日裏偶來嘻鬧,破壞欲極強的頑童們也沒有打它的主意,這風鈴于景觀之外,就似乎還有著一層別的意義了。

這花園是郵院學生公認的景觀,冬日裏不但有踏雪尋梅的雅趣,夏日裏更是充滿爭奇鬥豔的錦繡;白日裏浮動著蝶蛾的翩躚,月夜下流傳著蟻蟲的吟誦,也因此成爲郵院裏情人們心目中一小方聖土;此刻儘管夜幕未降,幾個隱秘的角落已然爲成雙入對的隱約身影瓜分殆盡,暑假重逢後的滿腹喁喁的情話,仿佛使得空氣都平添了幾許質感的沈重。

馬健快步沿著一條橫貫的石子小徑穿過花園,向一片開闊的球場對面的電信系教學樓走去。

這座陳舊的紅色磚樓幾乎可算得上是郵院裏最古老狼亢的建築物了。雖然它只有三層高,可是由主體向兩側延伸的部分卻顯得失比例的長,而兩端又因爲內部是大型的階梯教室,便凸顯出來以與中央的主體平行,這使得整座樓像是放倒了的巨大英文字母“E”字,幾乎可當得郵院西面的一座天然屏障!

由於眼下尚未開學,並且此時已近黃昏,對開的斑斕大門只微微敞開了一條縫;門前並排對稱的兩座水泥花壇似乎被重新修砌加固過,正應時盛開的花草也得到了精心的修剪;這算是爲了迎接新學期的到來,教學樓所做的唯一場面文章,因爲花壇兩側更爲顯眼的兩排長長的閱報欄裏依舊是滿目瘡夷。平時這座樓裏免不了人來人往熱鬧喧嘩,此刻寂靜下來,卻讓人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它的殘敗和落伍。

馬健閃身走進大門,撲鼻而來的是一股熟悉而又陌生的陳腐氣息,樓廳裏一如既往的陰暗潮濕;一個表情陰鬱的老頭子落寞地枯坐在門房裏閉目養神,給人的感覺卻像是在費解地沈思著人生之迷;除卻一樓走廊盡頭的教師專用的實驗室隱隱有說笑聲外,其餘的教室大都沈寂得沒有一點動靜,馬健快步上樓,系辦在三樓的正廳,旁邊緊挨著的那間小屋,就是郵院裏德高望重的學生導師蔡仿吾的辦公室暨心理科學諮詢中心。

蔡仿吾是電信系乃至整個郵院裏資格最老的講師,他年輕的時候據說是學哲學出身,不知道什麽緣故被分派到郵院這樣的理工科大學來,想來也許是他畢業的大學實在拿不出手的緣故;由於郵院裏歷來沒有現成的哲學思想課,因此老蔡起初似乎只是作些黨政校務的低級工作,只是到了近幾年,郵院額外爲每年新入學的新生增添了一門名爲“道德觀與人生修養”的科目,由老蔡擔綱主講。

老蔡原本是學哲學的,哲學是思想,而道德是觀念,思想和觀念之間便總有一絲姑表血親的味道,一如動物界裏的猩猩和獼猴;況且哲學一詞源出於西方,而道德又歷來是中國人喊得最凶,因此在講解天道聖德的時候,輔之以哲學角度的補充,不正是體現了“中學爲體,西學爲用”的時髦觀念嗎?!

可惜話是這樣說,具體情況則又是另外一回事!

因爲在郵院這樣專業性極強的大學裏,科技興國的口號普遍深入人心,所以老蔡的道德講座便始終既不爲其他教授們看得上,也不被大多數學生瞧得起;儘管這門功課算是所有新生頭一年的必修課,可是大多數人以爲第一學年的大考時和其他的專業課相比,它是無論如何算不得一門正兒巴經的考試課的,即便不及格也不證明自己的天理良心讓狗吃了,反倒頗有些瀟灑時髦──不在乎那只有門門功課全優才換來的一點點可憐的獎學金!

因此每次在課堂上,老蔡儘管都如那些不合時宜的傳教士般口若懸河,可講臺下的聽衆們卻只顧昏昏欲睡;至於到了第一年的後半個學期,那些原先多少有所顧忌的新生們變得油滑老練,撒謊請假的本事盡得老生的真傳,每逢趕上老蔡的課,偌大的階梯教室裏整排的空座位便會愈發顯眼,即使有勉爲其難出席旁聽的學生,也大都是對老蔡的道德說教充耳不聞,熱衷於將此時此地當成是郵院官辦合法的社交場所,挖空心思以和左近旁系別班的陌生女孩子攀話拉交情。這景象老蔡看在眼裏,慨歎世風日下人心不古之餘,也沒什麽好辦法,只是心中常常塞滿了一股守節貞婦不見寵于翁姑的怨抑和忿懣。

老蔡一直在郵院裏抑鬱不得志,一個極偶然的機會,老蔡應朋友之約出席了一次本市某學術團體舉辦的關於“道德與現代化”的專題研討會;主人聽說他是大學講師,出於禮貌請他講幾句;老蔡婉辭不遂,只好敷衍一下,可是談話間不覺聯想到自己平素的委曲和辛酸,漸漸忘情,抓住世道人心大作了一篇口頭文章。

與會者因爲大都是固定的熟客,明白今天不過是公款聚餐的一次藉口,聽聞老蔡的發言,不禁人人臉上又麻又熱,懷疑他在影射自己,可表面上卻不約而同地稱讚老蔡的弘論振聾發聵大快人心,比之爲一劑通竅發汗的良藥也不過分!只是研討會至此草草收場,會後的歡宴也降低了規格,只有本市兩個沒見過世面的年輕記者吃得盡興,無以回報,連夜趕寫了一篇關於研討會的新聞,其中大段摘抄老蔡的語錄,送交地方報紙刊登。

老蔡作夢也沒想到,自己竟然一夜之間聲譽鵲起,此後沒幾天的功夫,本市其餘幾家報社電臺紛紛派人來訪,熱切地盼望老蔡能夠更廣泛地普渡衆生;老蔡至此才算恍然大悟,自己這大半生始終囿限於封閉隔絕的大學校園裏,不知道如今外面的廣闊世界到處是對理想道德和人生意義茫然迷惘或幻滅成空的蕓蕓衆生!

自己真是一葉障目不見泰山,早知道有這麽廣闊的天地可以施展拳腳,自己何苦在大學裏如此的人微言輕,受了教授們這幾多年來的譏諷和學生們的閒氣?!

老蔡遂試著抽出一部分精力投身到社會活動中去,果然時間不久,就一舉博得了數頂高帽虛銜;老蔡在自己的人格漸漸充盈偉岸的同時,心理卻並不滿足,一方面趁熱打鐵,準備整理自己的講義心得付梓出書;另一方面則通過自己窮盡半生和學生打交道得來的經驗,經和郵院校方協商,共同開辦了一家心理諮詢室,對外周末假日挂牌高價迎客,對內則是免費無償服務。

由於不用花錢,郵院自然有學生覺得好奇,但有嘗試者便大都不肯再次光顧,因爲老蔡並沒有印第安酋長和吉卜賽女巫的那種未卜先知的超能力,他的心理諮詢往往要當事人最大限度地自我泄漏隱私,而這些原本好奇的青年學生又大都到了把自己的隱私看得比生命和貞操還要重要的年齡!便有自覺受辱者私下對老蔡的這一套魑魅把戲提出質疑,更有甚者在系辦旁邊的告示欄上用粉筆偷偷大書:“任何將封建迷信披上科學外衣的人都居心叵測!!!”

老蔡表面上不爲所動,暗地裏又查不出是何人所爲,只有暗中警惕;所幸儘管校園裏的顧客近來幾近絕迹,可校外慕名登門的閒雜人等一直絡繹不絕;郵院校方也樂得與老蔡坐享紅利,只要是不影響到郵院日常的辦學秩序,一切也就悉聽尊便;總而言之,如今的老蔡早已不再是昔日只配給學校打雜的窮酸,在心理和錢包兩方面都得到了足夠的補償。
作者: 紫竹    時間: 2012-9-15 01:29

第二章

還在寂靜如死的樓道裏,馬健就能聽見老蔡的辦公室裏隱隱傳出的一陣陣說笑聲;如果單從表面上看來,老蔡的這間辦公室的房門和這樓內其他教室破舊的外觀毫無二致,可是郵院裏大多數的老生心裏都清楚,老蔡房間裏現代化的程度比起郵院院長的會客室也毫不遜色!

馬健躡手躡腳地走到門前,輕輕推開虛掩著的房門探頭進去,但見屋內燈火通明煙氣繚繞;老蔡豪華的辦公桌被挪到了地中央,桌子上老蔡心愛的擺設統統被甩到了牆角的沙發上,而是代之以一塊乾淨柔軟的沙發巾,上邊擺著茶杯和煙缸,此外一付色彩鮮豔的琺瑯質麻將擺放得整整齊齊四四方方;屋內的三個人只穿著汗衫短褲,懶洋洋地圍坐在桌旁。

坐在正首,正和蘇克說笑的尚青首先發現了探頭進來的馬健,打斷談話大聲地揶揄道:“真是千呼萬喚始出來,還要猶抱琵琶半遮面;我說你小子也太難請了罷──怎麽回事小馬,是不是今晚又和麗麗佳人有約,不願來陪我們幾個光杆打牌呀!”馬健笑嘻嘻地走進來,關好房門回身正要說話,不防坐在尚青右首的太子丹笑吟吟地接道:“人家小馬兩口兒眼下正是如膠似漆難舍難離的時候,兄弟情誼自然要靠邊站站;我猜他今天人雖然來了,可現在心裏不定怎麽暗罵咱們幾個不體恤人意呢──”

一旁的蘇克輕蔑地瞥了馬健一眼,轉頭對太子丹歎氣擺手道:“快不要再提兄弟這兩個字,我看現在是快連朋友都沒得做了!我早和你們說過,你們仔細看馬健的面相,眼窩內陷,腮骨外露,我小時候聽我爺爺講過卦相書的,這種相貌是最典型的重色輕友之徒!──”馬健氣的上前狠掐蘇克的脖子,一旁的尚青和太子丹直笑得前仰後合。

郵院的學生也同旁的大學裏一樣,在一派冷淡溫吞的和睦氣氛掩蓋下,大都不可避免地各自集結成相對封閉的小派別和團體;表面上似乎看不出來劃分的標準,實際上或多或少有一些濃厚的地域色彩,因爲南方人生就鄙薄北方人的粗獷蠻魯,而北方人也一貫賤視南方佬的瑣碎精細;可馬健這幾個人能夠在短短的不到一年的時間裏就成爲莫逆之交,最重要的一條原因,就是這四個人在自命不凡這一點上驚人的相似,以至竟由此産生出了惺惺相惜的友情!

憑心而論,這幾個人無論從哪個方面,也確實算得上是郵院學生中間出類拔萃的角色。馬健自來是電信系響當當的高材生,蘇克更是計應系學生社團的骨幹,而四人中最爲叱吒風雲的人物莫過於郵院的學生會主席尚青了,不但比起其他三人高出一個年級,而且爲人熱情慷慨急公好義,隱然有長者風範,是郵院上下公認的學生領袖。

沈幼丹的成績比起其餘三人則要稍差一些,可是仍屬優等之列;如今的郵院學業競爭日見激烈,這學期名列前矛,稍一鬆懈難保下次不會名落孫山,可是這一年的書讀下來,沈幼丹的成績十分穩定,甚至有些穩定得過分;因爲在他同學的印象裏,他平時疏曠的課程比起出席的還要多!

便有人暗自懷疑他的成績是事先早安排好的,因爲他的背景大──聲名顯赫著述等身的郵院現任院長沈德潛教授就是他的父親,況且他經常當面稱呼郵院裏幾個老資格的講師教授爲世伯,而郵院裏年輕的教師則爭先恐後地和他稱兄道弟,他也由此一舉博得了太子的名號。

沒有人會願意和太子丹這樣的人過不去,如果他不是象現在這樣謙遜忍讓的話,那麽郵院學生中間象徵最高榮譽的年度“郵電部長獎學金”恐怕也將非他莫屬!對於這樣的人,美國有位世界馳名的公關學家講過一句至理名言:“倘使你不願與某人爲敵,那麽最好是想法成爲他的朋友!”

可是太子丹爲人一向自視甚高,對待身邊那些平庸乏味的儕儕同輩根本不屑一顧,唯有對尚青馬健這幾個人還算瞧得起,認定這幾個人人物齊整家世清白,不至於墜了自己和父親大人的名頭。

幾個人承蒙這樣的皇子龍孫青眼有加,自然也覺得面上有光,因此這幾個人構成了郵院學生中間一個地位超然而又十分特殊的小團體,昂昂然躋身于數千青年學子中間每每有鶴立雞群之感;儘管旁的學生認定這幾個人和自己並沒有那樣懸殊的差別,可也不得不承認這幾個人像是雞群裏的幾隻鵝──雖然有些過人之處,但絕沒有質的差異。

“小馬,你真的是那樣的人嗎──”

尚青一邊將桌上的煙捲遞給馬健,一邊繼續取笑道,“我可還記得咱們當初剛認識的時候,那時候你可真是意氣風發呢,最近怎麽完全變了一付樣子,整天拖泥帶水地真不爽快!──怎麽樣,現在棄暗投明可還來得及,我們可是歡迎得很呢!”

“木已成舟,你現在勸他還有什麽用──”太子丹滿臉促邪地笑道,當下當下“更何況我聽說他和麗麗兩個人當初是指腹爲婚的,是不是馬健──你們快看他臉紅了──我看他們兩個現在是密不透雨,小馬現在八成是單盼著早一點畢業,好要和麗麗洞房花燭雙宿雙飛呢!哈哈哈──”

馬健羞得無地自容,只是說不出話來;蘇克方才被馬健掐的脖子還在痛,這次有心不吭聲,卻又實在忍不住,一邊戒備著馬健的舉動,一邊沖太子丹夾眼道:“早結婚好,要是真象你說得那樣就更妙了!咱們兩個和馬健同年,到時候去喝喜酒卻不用掏錢買賀禮;不過尚青兄可就慘了!誰讓你要比我們高一個年級,到時候一年辛辛苦苦攢下的私房怕是剩不下多少!呵呵呵──”

在三個人默契無比的哄笑聲中,馬健儘管面紅耳赤,卻只是抽煙微笑不回應。

幾個人平素在一起玩慣了,彼此熟諳脾性;馬健知道三人儘管都是志向遠大,可是平時暗地裏手腳並不乾淨!只是他們交女朋友的方式一如蜻蜓點水,不似自己這般一勞永逸;況且年輕人陷入情網帶來的玩笑籍口和揶揄資料並不豐厚,可是象馬健這樣幾無退路的超穩定戀愛只能意味著婚姻的前奏;而一談到婚姻,這是絕對值得百抨不厭口誅筆伐的,因爲婚姻在這幾個乳臭未乾的男孩子眼裏猶如世界末日一般恐怖和遙不可期!

因此幾個人每每湊到一起,都要拿鐵證如山的馬健大開玩笑,以顯示自己在情感上的成熟揮灑和豪放不羈;而每當馬健熬不過三人的奚落反唇相譏的時候,三人又都有一套固定的回答,尚青總是氣宇軒昂光明磊落:“大丈夫平生只患事業不立,何患無妻!”;太子丹則和尚青亦步亦趨,正襟危坐的同時擡頭眺望北方:“匈奴未滅,何以家爲!?”;只有蘇克算是別出心裁,每次都要搖頭晃腦地盜用元徽之的那句千古絕唱:“曾經滄海難爲水!──”,並且說完並無注釋,只是自己失意地歎氣,常讓在場的人自慚形穢而又對其不勝傾倒。

馬健知道每次只要一談起這個話題,自己便是給三人輪番攻擊的靶子,便只是一面巧妙的周旋,一面設法伺機轉換話題。

三個人開了馬健半天的玩笑,見他根本就不反駁爭辯,並且甚至連面色也漸漸恢復如常,明白現在馬健這小子已經是越來越精明了,也只好放過他,同時心裏暗自氣惱馬健的得意!因爲只有志得意滿的人才會有這種淩駕超絕的雍容大度;幾個人轉過話題,盡心打起牌來,聊起各自暑假的見聞,不免興致又起;馬健見風頭已過,暗自心定,邊打牌邊擡頭對尚青笑道:“我說你的膽子也太大了吧?!要是讓蔡老頭知道你私下偷配了他房間的鑰匙,又領著我們幾個到這裏大打麻將牌,他老人家不定怎麽捶胸頓足,痛心疾首呢!──”

尚青還未搭話,一旁的太子丹介面道:“你不用擔心;晚上這樓裏根本沒有人,並且我事先已經和樓下的更夫打好招呼了,今天晚上咱們痛痛快快地玩他一個通宵,明天早上我請你們出去吃水煎包!──告訴你們一個秘密,不要泄漏出去──”太子丹神秘兮兮地眨了眨眼,俯首低聲道:“其實蔡老頭玩麻將的癮頭最大,而且還要贏彩頭呢!不過他今天晚上可來不

了,當然不是打麻將,他正在我家裏和我父親訴苦呢!老頭子最近心裏不痛快,本來想這次提個副教授,可院裏卻有人不同意,說他平常對學生不聞不問,只顧自己撈外快!

其實郵院教師之間種種的雞爭鵝鬥早不是什麽新聞,只是盡力瞞著學生罷了!──”太子丹說完,把手中握得汗濕的一張牌“啪”的一聲拍出去,隨即便大叫後悔,想要縮回去,被三人吆喝止住。

蘇克不相信老蔡會是個嗜賭的人,對太子丹的話將信將疑;尚青卻展顔笑道:“我看沒有什麽不可能的;在中國,幾千年來拼命地勸德勸孝都是說給別人聽的,自己則可以不受桎梏!譬如道德的火炬被舉的越高越亮,下面的陰影也就愈濃愈重,也便因此更容易藏汙納垢;以前的動蕩時代,水深火熱是農工;現在是文明世界,天下最苦是學生!不要管那麽多,我們這些被封閉在大學圍牆裏的人,一年到頭能有幾次這樣恣肆放縱的機會?!無論如何不夠殺頭的罪名──”

衆人大樂。

馬健也不由地笑道:“‘天下最苦是學生’,這話說得痛快!不過有一點我可不敢苟同了,難道打麻將算是污垢之舉嗎?!我忘記以前在那本書上看到過,說是清末的革命黨人把麻將和吸鴉片、八股、以及女人裹小腳並稱爲導致中國近代落伍的‘四害’;如今時過境遷,國富民強有望,其餘的三害也大都化爲歷史的陳迹,可是唯有麻將牌卻是屢禁不止,到如今更是愈搓愈熾,這是什麽道理?假若‘凡存在即合理’的論斷有失偏頗之嫌,可是麻將牌能於四害之中碩果僅存並且發揚光大,就不能不承認其恰恰是順應了天意民願!不用去說旁的階層,只要中國還有讀書人在,不管以後再有什麽禁令戒律,麻將牌都是‘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的!──”

三個人聽得入迷,忘記了插話。馬健自鳴得意地繼續解釋道:“其實就以咱們郵院來講,這麽多人被局限在這樣一小塊狹悶閉塞的天地裏,學業沈重,競爭激烈,可是咱們課餘之後又有什麽娛樂活動可供消遣啊?!教育家是不會替學生想到這一層的,‘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他們以爲給了學生一張穩定的書桌就算盡到了自己的教育本分,殊不知學生並不是沒有腦子的機器人,也需要鬆弛神經,也需要發泄情緒;你們不知道胡適曾經說過的那句話嗎?!依我看,讀書麻將,麻將讀書,實在是相輔相成不可分割的啊!有朝一日若是真沒了麻將這種好東西做調劑,我看中國也就一定沒有多少讀書人了!──”

馬健話音未落,幾個人早已是哄堂大笑,齊聲笑駡馬健是聳人聽聞妖言惑衆;馬健待衆人笑罷,有幾分認真地感歎道:“我可不是在開玩笑,現在回想起當初爲了能攀上大學的門檻,那種誠惶誠恐,懸梁刺骨的日子真是不忍回首,可是那個時候還總算是有個真切的目標,以爲考上了大學後,即便不能稱之爲熬出了頭,也總能和中學裏的膚淺死板有所不同;可在郵院這一年下來,感受不過爾爾,一樣要循規蹈矩,一樣要死摳書本,人生的目標仿佛只是由

錄取單換成了畢業文憑,即便我們這裏不過是普通的三流大學,可是如果有了那樣一張學位證書,就象肉鋪裏的商品被蓋上了檢疫證明,將來可以供人放心食用;更可笑那些名牌大學的高材生,留學歐美的博士生們更是滿頭滿臉都是又大又圓的印戳,以證明自己是貨真價實用高級養料喂大的,吃起來更加鮮嫩爽滑,也更能端得上席面;殊不知其實後者遠不如那些天然野生來得營養豐富,更遑論當初的逍遙自在了!──”

“你這話聽起來似乎有股酸味兒──”

蘇克陰陽怪氣地看著馬健,微微皺眉道;“直讓人懷疑你是在嫉妒人家吃得是高級養料,可你吃得卻是包穀糠!難道你不知道郵院每年新生剛一入學,英文老師第一個任務就是教給他們一句美國俗語:‘Betterbetheheadofanassthanthetailofahorse(甯爲雞頭,毋爲牛後)’嗎?!──”

大家都笑。馬健也忍不住笑道:“其實我並不是自卑,而是懷疑現在的高等教育的實際效果!我現在總有一種奇怪的想法,即從書本上學到的東西越多,並不能就此減低一個人的愚昧,這和純粹文盲的無知不能相提並論,因爲兩者所依據的不是同一個理論平面;倘要是較起真來,前者的偏執荒謬似乎來得更加廣泛博大,也許那些大字不識的販夫走卒要更能接近快樂的真諦。”

對面的尚青不由得撫掌大笑道:“這算什麽!是道家棄聖絕學的理論,還是孔夫子所謂的‘仰之彌高,鑽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啊?!──”

馬健也被逗笑了,振作道:“我現在才真算是弄明白大學教育究竟是怎麽一會事,你只需要緊緊抓住師長們的後襟,揀拾教授們的牙惠就足夠了!有的人把大學比作是象牙塔,聽起來倒是聖潔清雅,我看倒不如改爲禪房寺廟更貼切,好一個抱全守一,六根清淨,管它外面的世界風吹浪打,我們是樂得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鍾。反正只要考試成績好,將來總不愁飯碗!”

衆人聽了馬健的話,一時都有些面面相覷,低頭說不出話來;氣氛正自有些沈悶,一直沈默不語的太子丹忽然清了清喉嚨,慢吞吞地說道:“大家聽聽,我們這位馬健兄剛剛上了一年大學,就敢說自己已經領教了高等教育的弊端,可我倒要勸你牢騷太盛防腸斷哩!並且你剛才的那個比喻也是實在離奇不貼切──”馬健沒有反應過來,尚青和蘇克也有些發愣,太子丹頑皮的目光環視一周,最後回落到馬健的臉上:“你把大學比作是禪房寺廟,可是我怎麽不知道方外之地的和尚,也有象你這樣整日美人相伴,公開大談戀愛的嗎──”

蘇克“撲哧”一聲笑出來,馬健想不到自己說走了嘴,臉上又麻又熱,口不擇言地辨白道:

“大學生活這麽無聊,不談戀愛還有什麽好幹──”

“好哇,總算你是不打自招!──”太子丹一陣刺耳的大笑;“尚青你們兩個評評理,我說這小子這麽半天東拉西扯,饒了這許多口舌,原來不過是掩人耳目,替自己重色輕友的行爲找藉口罷了!──”

太子丹笑意不絕,蘇克回應地乾笑了幾聲,尚青卻是無動於衷;太子丹的笑聲便如同被蒸烤掉水分的植物一樣,漸漸疲軟微弱,最後只是氣惱地望著尚青;尚青知道衆人都在注意自己,不覺沈吟地說道:“我倒是覺得馬健的話有幾分道理;現在這大學生活的確有些死氣沈沈,我想高等教育和基礎教育總該有所不同,那種機械呆板,把人當成機器的做法確實有些不合

時宜──”

太子丹恨恨地撇嘴道:“我就知道你會這麽說,誰不知道你總是和馬健一個鼻孔出氣──”

尚青不予計較,忽然狡黠地笑道:“說到這裏,我倒是想起一件事來;這一次暑假我回上海老家,聽到了復旦大學流行的一種時髦觀念,你們聽了肯定會感興趣!──據說有一個心理學教授公開宣稱,大學應該想方設法爲學生談戀愛開綠燈,可是在必要的時候又要千方百計設法把他們拆散開,最終讓他們好事難諧──”

幾個人聽得摸不著頭腦,尚青微微一笑,接著道:“其實談戀愛的功效不可小看,心理學家早已證明過了的,戀愛經歷可以激發出一個人全部隱藏的智慧和潛能;比方說你要討一個陌生女孩子的歡心,首先要具備察言觀色揣摩形勢的本事,然後再有計劃地設法曲意逢迎投其所好;萬一中途出現了旁的情敵,那麽更要保持沈穩機智,於山重水複中極力尋覓或等待柳暗花明的轉機,即使最終還是失敗了,也要學會處變不驚,以圖將來能有東山再起的機會!因此戀愛訓練不但可以增添人生閱曆,更重要的是能讓人練習掌握爲人處世的生活哲學;要知道,這些體驗是從書本上學不來的,但對一個人未來的成功卻是大有裨益──”

“你這哪里是談戀愛──”蘇克聽得又好氣又好笑,“簡直就和搞政治陰謀一個樣嘛!”

“算你說對了!──”尚青換了嚴肅正經的面孔,斬截道,“談戀愛和搞政治表面上似乎風馬牛不相及,可實質卻完全一樣,都是和人打交道的學問!如若硬要找出區別的話,或許戀愛專家不會成爲炙手可熱的超級政客,可是那些在政壇上曾經呼風喚雨的人物,在情場上可以和任何行家老手相比而毫無遜色!這方面的例子實在是太多了──”

“尚青兄所言極是,──”

蘇克打斷尚青的話,臉上平添凝重,以對待小孩子的口吻教訓莫名其妙的馬健和太子丹道,

“這種例子簡直不勝枚舉,且不說當今歐美各國有多少位頂級政客緋聞不斷,就以中國幾千年的封建王朝而論,曾經有多少權傾朝野名重一時的大閹巨宦,象魏忠賢,李蓮英,他們哪一個不是豔福深厚,妻妾成群呢──”

蘇克話未說完,便已匍匐笑倒;太子丹正在點煙,一邊劃火柴一邊撲撲地笑,火柴終於沒點著,煙捲也從嘴裏滑落到地上,太子丹索性仰脖笑出了眼淚,一旁的馬健更是笑得幾乎從椅子後面翻過去。

尚青起初還自強繃著臉,到最後也笑得不得了,幾個人前仰後合,把牌局攪得一蹋糊塗;四個人笑了好一會,直喊肚痛,好容易才安靜下來,馬健一邊揉眼睛,一邊問尚青,既然戀愛有這麽多的好處,卻又爲何最後要棒打鴛鴦,不讓人家談成功呢;尚青起身給自己倒了杯水,漱漱喉嚨,坐回來慢吞吞地說道:“這道理也簡單得很,我想他是把戀愛經歷當成是一門心理訓練課了,真正的收穫是一定要在失戀後才能得到的!其實大學生活的主題只有兩種,一是理想,第二就是情愛,就象剛才馬健說的那樣,由於客觀環境的制約,理想無法遽然實現,因此學生發泄過剩精力的途徑就似乎只剩下情愛一路了,問題的關鍵只是當事者要有冷靜的頭腦,要分得清主次緩急──當然教育家是不愛聽這種話的,不過他們也並非全是杞人憂天,比如年輕人的確容易生理衝動,常常把握不住自己,本來是風華正茂前途無限的,卻往往由於誤入感情的歧途而作繭自縛,誤人誤己!──”說到這裏,尚青有意躲開馬健的目光,繼續道,

“並且我們大家都知道,一棵繞滿青藤的小樹勢必無法長成參天的巨木,這是自然界確鑿無疑的真理!”尚青話音未落,一旁的蘇克和太子丹立刻配合默契的一起扭頭看馬健,眼神裏包含了無盡的痛心惋惜之情;馬健想不到自己再次自投羅網,渾身燥熱,大聲抗議。結果幾個人又是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至此牌局根本無法再進行下去,四個人乾脆轉移到了沙發上,打開風扇稍事休息;馬健枕在蘇克的身上,向對面的尚青說道:“尚青,不是我要恭維你,我覺得你這個人天生適合搞政治;如若把握好機會的話,將來說不定會在仕途上有一番得意!”

尚青搖頭道:“咱們這些學實用科技的,終究離政治的血緣太遠,況且搞政治有時候太違心,反倒不如沈浮商海來得磊落爽快,畢竟搞實業才是真正的強國之道!”

縮在屋角的太子丹不由得發出一聲冷笑:“尚青兄是志存高遠,將來不爲高官,便爲巨賈;不論怎樣,未來郵院是要靠尚青兄這樣的人衣錦還鄉,裝點門面的!”尚青一笑置之。

蘇克忽然想起了什麽,便問太子丹新學期伊始,不知郵院又有什麽新聞沒有;太子丹聞聽來了精神,翻身坐起來,官派十足地問幾個人想知道哪一方面的內幕報道,三人一起笑駡他是狐假虎威。

太子丹的內幕消息往往極爲準確可靠,他也是幾個人瞭解郵院大事小情來龍去脈的第一途徑,通常比一般的教員知道的還要早;當下太子丹先講了一通其父爲開學典禮準備的訓話稿,三個人不愛聽;太子丹又講了些教務處正準備通過的對學生成績考核以及日常操行更爲嚴厲苛刻的標準條例,由於和三人關係不大,又博得了一片噓聲;直到太子丹透露了一些郵院和廣東一家大企業聯合在深圳開設的一家有規模的電訊公司的情況時,幾個人才來了興趣,輪番問了個仔細;最後待到太子丹隨口漫不經心地講到,剛剛結束的校務會議決定由蔡仿吾兼任電信系新疆學生專科班的輔導員時,馬健和蘇克已經翻身坐了起來;尚青更是在一旁猛拍額頭道:“你不提起來,我倒差一點忘了!系辦早就派人去新疆接他們,明天中午就要到了,今天早上老蔡還和我提起,讓我找幾個人準備和他去接站,正好有你們在,省得我去找別人──”

由於如今的郵院已可算得上是聲威日振,因此也和別的大學一樣有資格招收定額以外的自費生,以借辦教育之名,行聚斂之實;可是郵院招收自費生歷來有限制,象這樣大張旗鼓地爲一個地區培養批量的自費生還是開天闢地頭一次;果然蘇克在一旁聽得眼睛直放光,迫不急待地插口問道:“暑假前我就聽說過這個傳聞,說是你們系今年要招一批新疆的自費生,而且聽說大都是女孩子!真的會有這種事情嗎?!我還以爲是開玩笑,怎麽什麽好事都要落在你們電信系的頭上,難道旁的系就都是後娘養的?!──”

馬健和尚青都笑,太子丹卻自顧撇嘴道:“別那麽大驚小怪的!不過是幾個今年高考落榜的黃毛丫頭,正好趕上郵電部要爲新疆的電信局培訓人員,她們又恰好是電信系統內部的子弟,自然是近水樓臺;而且聽說這一次完全是由郵電部直接給郵院撥的款,她們自己並不用掏腰包,這樣的好機會她們不趨之若騖才怪呢!──”太子丹充分顯示著自己消息的靈通:“現在的大學教育也真是越來越不值錢,美其名曰是拓寬了培養人才的途徑,其實還不是搞得魚目混珠,泥沙俱下,實在是讓人痛心──”太子丹一邊說,一邊搖頭慨歎,頗有乃父風範。

“咦,我記得西安,還有北京不是都有郵電學院嗎?!──”馬健微感詫異地問道,“新疆方面何必如此捨近求遠呢?況且又大都是些女孩子,莫非真的是‘讀萬卷書,行萬里路’不成?!”

“這個你就不知道了!──”太子丹呵呵笑道,“前幾年聽說他們一直是在西安培訓的,而且大都是男孩子;不過等到文憑到手之後,大部分的人都遠走高飛了,直弄得新疆方面雞飛蛋打;這一次不遠萬里,又是盡遣女孩子出馬,我料定新疆方面就是要充分利用女孩子心理脆弱的特點,不至於在弄得賠雞蝕米的局面;另外嘛,恐怕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

太子丹忽然笑而不言;三人知道他是在故意賣關子,均是啞默不作聲;太子丹等了好一會兒,只得恨恨地接道:“這一回恐怕是新疆方面學了乖,俗話說的‘一石二鳥’之計,新疆方面爲了補償前幾次的損失,這次大概是想要‘安排香餌釣金龜’呢──”

太子丹爲自己的妙語成章自鳴得意地響笑;馬健和蘇克儘管不信他的話,卻也覺得他說得有趣;尚青卻笑道:“你們信他胡說!不過是咱們郵院新開設的三年期‘光輸通訊’專業,正好符合新疆目前的實際情況,並且這專業清靜悠閒,勞心不勞力,適合女孩子的個性,所以

她們才會來這裏!──對了,你們明天到底有沒有時間,不行我好去找別人──”

馬健站起身,重新走到桌子旁坐下道:“麗麗的表哥新近要出國留學,後天要辦訂婚典禮;我早答應麗麗明天早晨回家的,其實要不是爲了躲開她家裏那些操辦的煩心事,她也不會和我提前返校這好幾天!──”

蘇克聽馬健說完,有些緊張地扭頭去看太子丹,太子丹笑聲朗朗:“不用指望我,我這個人壓根沒有去車站接人的習慣!跑碼頭站月臺的事情我幹不來,沒的墜了身份!”蘇克也不免有些臉紅:“那我也不去了!沒有意思,反正是你們電信系的事情,按理說也該是你們電

信系這些前輩學長們出力,我是外人,犯不著去淌這趟混水──”

馬健、尚青和太子丹相視而笑,一口同聲地對蘇克大聲揶揄道:“那又何妨混水摸魚呢!?──”

說完不禁齊齊大笑起來。

“咚,咚──”

兩記輕輕的叩門聲猝然打斷了屋子裏激蕩正酣的笑聲;幾個人泥雕木塑般的怔在當場,只是臉上的笑容一時來不及收斂,直弄得人人臉上一付詭異莫辨的表情;房間裏一派駭人的死寂,連呼吸的聲音都聽不見,可是每個人此刻都覺得自己的心跳猶如賭徒手中搖晃的色子,激蕩得恨不能破腔而出!

直到輕輕的叩門聲再次不緊不慢地響起,幾個人才招回了失去的意識,馬健首先反應過來,緊張地作口型問尚青是否會是老蔡;尚青不置可否,故作鎮靜地出語問了一聲,聲音裏隱隱有一絲掩飾不盡的振顫。

門外回答的聲音像是感冒病人發出的,含混而又陌生,同樣隱隱有一絲奇特的振顫;屋子裏的幾個人狐疑不定,可是不管怎樣,現在馬上藏好麻將牌並且即刻恢復房間的原貌已實屬絕無可能。

太子丹終於首先忍不住,不耐煩地向靠近門首的蘇克努了努嘴,面色蒼白的蘇克只有自認晦氣,硬著頭皮上前輕輕打開了門。

不料房門剛剛打開了一條縫,就聽見門外募地爆發出一陣不能再熟悉、仿如爆炸般的笑聲!

門開處,但見一個肥胖如球的身影伏在門首處笑得直打跌,一聽到這古怪尖細的聲音,屋子裏的幾個人早已如同彈簧般的直跳起來,不約而同地沖出去,又罵又笑連拖帶拽地把鮑志剛弄進屋子按倒在沙發上,連房門都顧不上關,先揀其肉厚的地方痛下殺手;鮑志剛卻是混然不覺,一邊用手抵擋,一邊兀自笑中帶嗆地叫道:“唉呦,笑死我了──!從鑰匙孔裏,我看見,我看見你們的臉──,唉呦,真是笑死我了!──”

鮑志剛是北京人,和馬健是同系同班,並且是同一間宿舍的室友;鮑志剛家境富裕,生活奢侈,年紀輕輕就已經微微有些發福,可他卻並不因此而嬌貴,相反卻每每自詡天生能夠適應各種惡劣環境,因爲他有兩大法寶;一是永遠樂觀的心境,二是永不衰敗的胃口;因此進郵院這一年來,低劣不舒服的飲食起居不但對他毫無影響,體重反而略有增餘;如今經過一個暑假的調養,鮑志剛看起來更顯憨態可掬。

當下幾個人出了心頭的氣,鮑志剛爬起身來卻依舊是笑意不絕;馬健問他怎麽知道幾個人在這裏;鮑志剛一邊繼續陶醉在自己适才惡作劇帶來的巨大快感中,一邊抹著眼角笑出來的淚花道:“我今天晚上才下的火車,一到宿舍就到處找你們幾個,卻哪里都找不到,我就覺得古怪;後來幸好麗麗來寢室找你,說老蔡把你叫走了半天還沒回來,我就知道這裏面的文章了!不過你放心,我沒和她泄漏一點消息──”

幾個人聽完,一起扭頭古怪地看馬健;馬健慌忙岔開話題,問鮑志剛寢室裏還有誰,天歌回來沒有。

鮑志剛搖頭道:“宿舍裏只有子瀟一個人;──對了,孫波是和我一塊回來的,我在北京上車時碰到了他,他現在也到處找你呢!你不是和人家說好暑假去他那裏嗎,怎麽沒有去──”

馬健還未搭話,一旁的蘇克卻拍手大笑道:“好哇,馬健!這一回我看你怎麽辦!辜負了孫波一片美意還好說,只需要破費一下也就罷了;可是和麗麗扯了這麽一個彌天大謊,明天見面時你該怎麽自圓其說啊?!總不能說今晚是老蔡要找你打牌罷,我勸你趁現在寢室還沒有熄燈,趕緊回去向麗麗負荊請罪,當心夜長夢多,到明天可就是罪加一等了!哈哈哈──,不管你,我們繼續打牌!”

幾個人聽罷都笑;太子丹尤其轟然叫好,說自己今晚原本想玩個痛快的,不想被馬健東拉西扯地幾乎攪了局!衆人轟笑不止,團團圍坐,鮑志剛則快快搶佔了馬健的位置;馬健儘管嘴上不肯服軟,可心裏卻被蘇克說得七上八下,自己於牌術上本極幼稚,況且鮑志剛足可以湊數,自己實在不如回去;可是無論如何抹不開面子馬上就走,和四個人又笑鬧了一會,馬健一個人抵擋不住四張嘴的謔弄,最後只得落荒而逃。

當馬健偷偷摸出教學樓的大門時,外面早已是徹底分明的夜了;夜色猶如寬大無邊的黑色懷抱籠罩住了一切,只有一付似圓還扁的明輪孤懸於半天之上,光華暗淡,似乎還長睡未醒;空氣中增添了幾分清涼、水意的濕潤,蕩盡了白日裏升騰的浮躁和喧囂,四野一片靜悄悄的,只有遠處花園裏傳出一陣陣細碎輕靈的風鈴聲,這鈴聲沒有徒亂人意,反而愈加讓人感覺到了夜的博大和安詳。

與沈浸在夜色中的安靜的教學樓相比,此刻郵院的宿舍區還自有另一番熱鬧景象,此時已經快到正常的熄燈時間了,依舊留在外面聊天乘涼的人影已經不多,可是樓裏傳出的燈火通明和振天的喧鬧卻是絲毫未減,混合著宿舍樓下出售簡單夜宵的小飯店裏鏗鏘的搖滾樂,嗡嗡營營地重疊在一起,在郵院的上空徊環激蕩;馬健加快腳步,一邊和路上偶遇的熟人打著招呼,一邊心裏暗自有些忐忑不安,不知道現在這麽晚了,自己究竟還能不能見上麗麗一面。

原先電信系女生宿舍的看門人是一個眼花耳聾的老太婆,雖然工作態度極其認真,無奈鬼靈精加上身手敏捷的男學生常讓老太婆心有餘而力不足;女生宿舍歷來是大學校園管理的重點,容不得出半點紕漏;於是校方決定辭舊迎新,於上個學期更換了一位機警過人且肌肉發達的老頭子。果然從此女寢的管理立竿見影,不但晚上男孩子再沒有膽色去自找沒趣,就連那些受保護的,本該高枕無憂的女孩子,一想到老頭子猙獰可怖的面孔都忍不住晚上要做噩夢!

可馬健此刻卻是自有想法,因爲眼下還沒有正式開學,一切死板教條的規章還有通融的餘地,況且此刻月色疏朗,正是人歡馬嘶的當口兒,即便是有人心存不軌,也絕不會在這個時候甘冒天下之大不韙的!可是當馬健剛剛踏上女生宿舍大門的臺階上,便一眼看見了那冷酷無情的老頭子正一絲不苟地端坐在門房裏,一雙原本無精打彩的睡眼,因爲嗅到同類的氣息而陡然間精光暴漲。

馬健心中叫苦,知道自己今天無論如何是進不去的了,可是偏偏又不願顯得太過懦弱窩囊,遂硬著頭皮和老頭子對恃了兩秒鐘,自始至終兩個人一個字都沒說,可是激烈的眼光卻是電閃火擊般的交手了兩個回合:“我想要上樓找一個女孩子──”馬健的眼神首先暴露出邪惡的資訊。

“你是癡心妄想!”老頭子的眼神當即迎頭痛擊。

“那能麻煩您給喊一下嗎?!”

“八點以後一律不給找人;快滾蛋,否則讓你吃苦頭!”

正義瞬息之間便戰勝了邪惡;不過是短短的兩秒鐘,馬健卻已自覺得仿如受了符的狐怪一般,幾乎忍不住要立刻委頓於地現出原形!馬健好不容易擺脫掉老頭子火眼金睛地控制,卻發現自己早已是方寸大亂冷汗涔涔,猶如已經得手了一件見不得人的勾當,急惶惶轉身下了臺階,一頭紮進宿舍旁邊的小飯店裏,心裏卻依舊是好一陣子平定不下來。

電信系的男生宿舍恰好和女生的宿舍樓並排而立,中間只隔著面積不大的一塊荒草地;宿舍樓面南背北,寢室的房間也因此分爲向陽的可住八個人的大套,和背陰的可住四個人的小間兩種;儘管陰面的小間有可以偷窺對面女生宿舍的便利,可是所有人都對寬敞溫暖的大套間趨之若騖;馬健由於當初甫一入學,便被獨具慧眼的老蔡提撥爲學長,根本沒有自主選擇的權利,同屋的鮑志剛,天歌和子瀟三個人,或因生性豁達,或因逆來順受,便只好陪同馬健一同下放到四樓走廊盡頭的一間陰暗潮濕的小寢室,而對門便是孫波他們的房間。

孫波連同他們寢室裏其餘的幾個人大都是膠東一帶山區裏的農村學生;由於自幼沒有經受過大城市文明的污染,本性醇厚且俱是胸無城府,又加上彼此正好住鄰居,因此儘管大家所學的專業並不一樣,可馬健和鮑志剛卻同他們混得廝熟。孫波他們由於自幼生活在膠州鄉下,養成了簡樸的生活習慣,平素尤喜生吃蔥蒜,其實他們的家境並不寒窘,起碼孫波是這樣,可是在他們的心目中,一把水靈靈的生蔥實在比郵院食堂裏絕大多數的菜肴有滋有味營養豐富;由於勤奮刻苦,他們的成績自然無可挑剔,可是平素他們極少與外界溝通,尤其是女孩子;他們嘴上的解釋是怕耽誤學業,但熟悉他們的人,尤其是馬健和鮑志剛私下認定這和他們獨特的飲食習慣絕對有關。

馬健快步登上樓,來到了孫波寢室的門口,剛要叫門,不料一個人卻急匆匆地走出來差一點和馬健撞了個滿懷;馬健定睛細看,正是孫波!孫波也認出了馬健,樂得幾乎蹦起來,抓住馬健的肩膀熱烈擁抱;馬健苦於手裏拿滿了剛買來的酒菜食物,無法阻擋,只覺得一股蔥氣撲鼻而入,險些嗆出了眼淚!

房間裏衆人聽到動靜蜂擁而出,及至見到馬健眼中似乎泫然有淚,無不動情,大呼小叫地輪換擁抱,馬健屏住呼吸,待於最後一個親熱完,一張臉幾乎憋成了紫紅色。衆人這才替馬健接過東西,幾乎是把他架進了屋子裏;房間裏一派狼藉,儘管大開著窗子,可那股濃重的汗氣和桌上酒菜蔥蒜的葷氣,連早秋的蚊子都惟恐避之無及!

孫波等人這一場返校之後的小聚本已接近尾聲,卻又因爲馬健的出現而再呈高潮;在賓主一片熱鬧地寒暄之中,孫波果然問起馬健暑假爽約的事情來;馬健面色羞慚,又不好明講全是夏麗的全力阻撓才未能成行,到底吱吾了半天也沒說出個究竟來;還是孫波爽快,強迫馬健發誓明年暑假無論如何都要去膠州作客才罷休;馬健爲了補償自己的失信,同時也需要讓自己其餘的感官分擔一下嗅覺的重負,仗著兩分酒勁抓起桌上的半根青蔥狠咬了兩口,直弄得自己涕淚橫流唏噓不已,不明就裏的孫波等人直豎大姆指誇他義氣。

在郵院的學生中間,私下的歡宴不外有兩種方式;一種的目地純粹是爲了解饞,便在樓下的飯店裏極盡所能地叫上一桌,好在飯店裏最昂貴的菜肴不過是粉蒸肉,但這也足以讓大部分學生心下躊躇偶一爲之了!另一種情況則是爲了聯絡感情,在這種情況下,酒精只作爲陪襯,交流才是主題;因此酒亦低劣,菜更簡單,無非是炸薯條鹹花生一類的東西;而馬健和孫波等人小酌的時候,有時連這些都統統用不上,而是學古時劍俠的風範,以引吭高歌來代替!

因爲孫波等人的歌喉在郵院裏無人敢聽,而馬健的嗓音也只有孫波他們才肯欣賞;果然大家酒過三巡,話過五味,衆人齊聲倡議馬健高歌一曲來佐興;馬健清清喉嚨,嘶喊了一首時下最爲流行的情歌,幾名山東大漢聽得若有所思如醉如癡;孫波也是當仁不讓,扯肝裂肺地唱了一出家鄉的地方戲;最後衆人仗著酒勁,一起聲嘶力竭南腔北調地混唱那些彼此都耳熟能詳的曲目,一直到夜闌更深,鄰居敲牆壁抗議才算是曲終人散!

當馬健搖搖晃晃地獨自一個人摸回寢室時,不防驚醒了正朦朧欲睡的吳子瀟,子瀟不滿意地擡頭嘟囔道:“你跑到哪里去了,一整天沒見到你的人影!下午蔡老師來宿舍查房,讓我通知你明天上午九點鍾在大門會齊,說是讓你和他一起去車站,接什麽新疆來的學生──”子瀟哼哼嘰嘰地說完,轉身自顧蒙頭睡了。

馬健不經意地答應了一聲,剛才酒喝得並不過量,可是馬健此刻卻只覺得身體發軟頭重腳輕;不過今天晚上也實在是盡興!自己在郵院裏最要好的幾個朋友都見到了──不對,還有天歌沒回來!馬健想到這裏,擡頭看了天歌的床鋪一眼,天歌的床鋪依舊空蕩整潔;馬健無力寬衣除襪,便整個人癱倒在自己的床鋪上,胡亂拖過半截毯子蓋在身上,心裏卻忽然掠過一絲悵然的惋惜:長夜難耐,天歌實在是一個夜談的好伴侶!今晚自己有些興奮過度,此刻意識不但格外地清醒,而且有著一股燒灼般的健旺!馬健輕輕歎了口氣,正自擔心長夜裏的失眠,不提防只是稍稍合了一下眼皮,便如偶然失足般的一跤直跌進昏黑莫辨的夢的穀底。

第二天一早,馬健是被鮑志剛振天般的呼嚕聲吵醒的;窗外已是日上三竿,天空仿佛過濾一般的純淨,大片和暖的陽光刺得馬健睜不開眼;子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天歌卻依舊還沒回來;馬健正自迷糊,猛然記起今天上午去接站的事情來,慌忙摸表來看,已過了八點鍾;馬健連忙翻身爬起來,匆匆去水房洗漱,又回房換了衣服便去找夏麗。

雖然已經是上午的光景了,可是郵院的校園裏卻是空空蕩蕩的,幾乎看不到什麽人影,直讓人懷疑昨晚曾經有過的喧鬧只是夢幻而已;女生宿舍的那個老頭子更夫早已下班,取而代之的是一位笑容可掬的年輕女教師,馬健沒費什麽口舌,便被善體人意的女教師批准踏入了禁地。馬健心頭一陣暢快,興衝衝地奔過寂靜空曠的樓道,直到頂樓夏麗房間的門口;門開處,露出了夏麗寢室的學姐──郵院學生人人敬而遠之的院學生部部長賀紅梅那一張憔悴不堪,幾乎是讓人不忍目睹的臉。

賀紅梅是郵院裏的奇女子;入學三年,是郵院連續三屆部長獎學金的獲得者!

她自幼出身于陝甘交界的一個小山村,迄今爲止是那小山村裏唯一飛出來的金鳳凰,也許是背負了父老鄉親太多的期望,賀紅梅刻苦用功得不近情理;雖然因此而成績驕人,可除卻教授裏有幾個年過花甲的老頭子對她多少有些賞識之外,卻並未由此贏得同輩的多少欽佩。

大多數人都對她的病態的執扭和自虐般的封閉性格不敢親近,因爲她對除學業外的事情一概不感興趣,甚至從來也不刀尺自己,而全然不顧自己由於用功過度,使得一幅“天然去雕飾”的原始風姿足以於郵院任何一位中年女教師比老!便有好惡作劇的男孩子背地裏評論她的好名字,說其並無“猶有花枝俏”的寫兆,而是注定應驗了陸放翁的苦句“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的慘痛寓意!

當下賀紅梅用手扶起鼻梁上架著的厚鏡片,努力睜大飽含血絲的一雙小眼睛,經過仔細辨認,識得是常客馬健,才放心地打開門來,同時冷淡地說道:“是你呀,又是來找麗麗的罷──”

馬健剛才已經看見空蕩的房間裏,夏麗正躺在床上看書;當下不著痕迹地讓過賀紅梅平板的身體,小心地溜進屋子,卻故意大聲對賀紅梅笑道:“我昨天聽麗麗說,你們寢室已經有好幾個人都回來了,怎麽都不在?!”

“她們出去玩了。”

“那你怎麽不去?!──”馬健話一出口便自後悔,擔心觸到了賀紅梅的痛處;不料賀紅梅卻全無反應,淡淡地走到桌前,摸起一本攤開的教科書:“開學就要考試,我還要溫習一下英文呢──”

馬健拿不准麗麗現在的心情怎樣,本有心再和賀紅梅寒暄幾句,無奈終覺得興味索然,況且賀紅梅超然塵外,自顧趴在桌子上輕聲誦讀起來,全當自己不存在,一時頗感尷尬;只是耳邊聽得賀紅梅帶著濃重口音的英文閱讀,即像是戲子道白,又仿如老和尚念經,馬健不由得又好氣又好笑;扭過頭去看夏麗,卻見夏麗正用書遮住臉,只露出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緊盯著自己,裏面滿是鼓漲的笑意;馬健受了鼓勵,更爲了討夏麗的歡心,轉頭沖著全神貫注的賀紅梅揮拳扮鬼臉吐舌頭,一旁的夏麗早已無聲息地笑彎了腰。

夏麗昨晚左等右等馬健不來,去找了兩次又沒找到,直生了一宿的悶氣;早晨起來去食堂,仍不見馬健來報到賠罪,這怨氣便如同放印子錢一般地利上加利,打定主意今天不給他好臉子看!誰知剛才目睹了馬健碰壁時的那付尷尬相,心裏忽然覺得又心痛又好笑,不知不覺地氣也削減了幾分,見馬健笑嘻嘻地坐到了自己的床邊,卻兀自強繃起臉來給他一個白眼,使小性兒掉過頭去,用書蒙住臉不理他。

馬健記起昨晚蘇克說的話,知道自己不可大意,先自隨便閒扯了幾句,漸漸挑起昨晚的話頭,眼見得麗麗雖然依舊裝作無動於衷,可是兩隻耳朵已經分明翹起來,馬健不由得心中暗笑,又怕賀紅梅偷聽,壓低聲音委屈地講述自己昨晚的遭遇。

先是關於老蔡又接手了一個新生班的事情,他昨天確實找自己,讓自己今天上午和他去車站接人,不過自己還是上了蘇克的當!因爲老蔡只是讓蘇克口頭傳達而已,不想蘇克卻夥同尚青和孫幼丹兩個人聯合把自己騙到系辦,讓自己陪他們幾個通宵打牌,自己如何抵死不從,三人又是如何苦苦相逼,最後自己好容易逃脫虎口,卻又被樓下那個不通人情的老頭子更夫拒之門外;自己真是惶恐得一夜沒合眼,到現在連早飯都沒顧上吃云云。馬健說完,夏麗的臉色已經完全緩和下來,翻身坐起來,一邊梳理頭髮,一邊臉紅柔聲道:“其實我並沒有生你的氣;只是爸爸昨晚打電話來,說是今天要去你家裏;讓咱們兩個上午由學校直接過去,我擔心蔡老頭安排你今天脫不開身,所以急著要見你──”夏麗正說著,臉上忽然換了一付兇狠的神態,咬牙切齒地低聲罵道:“蘇克這個小混蛋!竟敢當著我的面撒謊騙你去陪他打牌,而且居然還是系辦那種地方,我下次碰到他,一定罵他個臭死!──”

夏麗憤憤不平,馬健卻幾乎忍不住笑出聲來;回想起昨天蘇克揶揄自己時那付得意洋洋的樣子,心裏充滿了報復的快意;又見時機業已成熟,遂伸手從懷裏掏出在樓下剛買的一大袋麗麗最愛吃的話梅來。

麗麗至此徹底地回嗔做喜,聽說馬健還餓著肚子,親手爲馬健調了一大杯速溶奶粉,又把自己櫃子裏的餅乾筒捧給馬健;馬健眼見得麗麗忙前忙後地只顧張羅照顧自己,全然沒注意到一旁的賀紅梅臉上早有不忿之色,況且九點鍾就快到了,只抓起兩塊點心就要起身;臨出門時仍自忘不了體貼地叮囑夏麗不用等自己,自己可以由車站直接回去,用不到中午就能到家。
作者: 紫竹    時間: 2012-9-15 01:30

第三章

大抵人們初到一座陌生的城市,印象的喜惡往往來自于落腳伊始時,對於車站碼頭這些停泊地直接的感性認識,一如我們通常可以根據門面來推測出飯店的等級一樣。

可惜在中國,自古以來靠近車站碼頭的地方,又往往是這一方水土中最爲龍蛇混雜的區域,揭去表面的浮華熱鬧深入其裏,就不難發現盤踞於此的主流似乎永遠是那些刁猾狡獪的市儈和百秘莫辨的異鄉人;而尤其讓人不堪忍受的是,無論一天裏日上三竿還是鼓盡更殘,這裏永遠是人喊馬嘶喧亂無比;如果說這種地方的潛在含義是社會關系波詭雲譎的反應,那麽甚囂塵上就是其永恒不變的主旋律。

例如本市的火車站就是其中最標準的一個樣板。說到車站,倒不妨先簡單介紹一下這座城市了;衆所周知,這座城市曾有過一段極不光彩的歷史,即在近代史上曾被設定爲日本傀儡國的首都而含羞蒙垢!

由於日本人的武化遠非匈奴鐵騎和八旗猛士可比,並且飽含血腥的短暫統治讓多數國人記憶猶新,因此本市不但在教科書裏常和國恥、奴化等等字眼緊密聯繫在一起,而且也沒有昭君墓、頤和園等等人文景觀可供大衆瀏覽瞻仰。火車站算是日本人修的,也因此秉襲了島國民族骨子裏的猥瑣和歇斯底里般的頑固──不但外觀狹陋瑣鄙,而且曾經飽嘗光復時的炸彈和內戰的炮火卻能始終屹立如初!自建國起,歷任市政府上任伊始都計劃要重新改建車站,卻均是礙於財力和技術的原因遲遲未能付諸實施。

好在歷史的面目常有出人意料的變換,或是源于“解鈴還須系鈴人”的老話新編,最後還是由幾個本市的榮譽公民,當初卻是僥倖活命的帝國關東軍慷慨解囊,並提供技術援助才使得工程終於可以上馬。如今一切準備工作全部就緒,車站前圍欄圈起的廣場上堆滿了小山般的建築材料,一時間本來就狹小的地方更顯得局促,擁擠混亂的局面也愈加不堪。每日裏廣場兩側的簡陋通道商販雲集人潮洶湧,工地上機器的轟隆以及誤點火車抱怨的鳴叫,混合著周遭鼎沸的人聲,直彙成了一股讓人頭皮發炸的音響洪流。

由於郵院的校車無法靠近車站,只好停靠在兩條街遠的胡同裏;北京方面的直達快車已經不可理喻地晚點了一個鐘頭,車站的高音喇叭卻是隔半小時通告一次,害得一行人自到達後頂著烈日已是兩進兩出了,再加之老蔡一直不間斷地在耳邊聒噪,直弄得人人心情煩悶,尚青蘇克和太子丹更是昏然欲睡,就連馬健也覺得力倦神疲,自顧靠在坐位上閉目養神。

上午馬健一踏上校車,立刻驚異地發現尚青三人正靠在坐位上打盹,三人睜眼看到馬健,也是一個錯諤,須臾幾個人便不約而同的大笑起來。這是十足校園式的幽默,笑聲中幾個人又都決定彼此犯而勿校!只是幾個人奇怪而又默契的笑聲,激起了正在前面和司機聊天的老蔡的滿腹狐疑,遂彎腰爬過來想問個究竟──大抵在學校裏負責學生思想工作的人都自認爲對學生的潛意識有了如指掌的權利!

不料幾個人一見他過來,笑聲戛然而止,明顯遮掩地聊起別的事情來,只有馬健恭敬地向自己問好;老蔡不好盤問,只有暗自歎息,同時氣苦現在做大學裏的思想導師簡直就是聾子的耳朵──擺設!例如眼前這幾個人就從未踏入自己那間心理諮詢室半步,難道他們幾個就沒有年輕人司空見慣的心理障礙?爲何就不能給自己一個管中窺豹的機會!

其實憑心而論,這幾個人算的上是郵院學生裏的佼佼者,也是自己引以爲傲的得意門生,老蔡表面上一視同仁,但心底獨對馬健另有幾分偏愛。這並非是馬健白璧無瑕,馬健的學業成績固然無可挑剔,但老蔡總覺得在馬健溫文爾雅的性格中不易覺察地混雜著一絲桀傲不馴的特性(這當然是心理研究的好物件!),另外對待世俗權威也缺乏發自內心的敬畏(老蔡也有天底下所有教師的職業病,即表面上喜歡循規蹈矩唯唯諾諾的學生,可心底又有著迎接挑戰的衝動)。

其實這也是當今這些狂妄年輕人的通病,比方說自己如今在郵院裏所受到的敬愛程度就大不如前,那一班黃口孺子,雖然當面無不恭敬有加地稱呼自己爲“蔡老”,可是背地裏卻一致把這尊稱僅有的兩個字眼本末倒置,以爲自己不知道,哼!當然這幾個人絕不會那樣粗野無禮,他們俱是品學兼優,又都是自己的心腹,尤其馬健是自己當初一手提撥的學長,有了他的幫忙,自己平時真不知省了多少力。

時近正午,外面驕陽似火,幾個人即便躲在陰涼的校車裏依舊有些混沌不清醒;老蔡一早就發現除卻馬健以外,其餘三個人都是眼圈發黑哈欠連天,料想他們昨晚一定是小別重逢徹夜歡聚,以至今天個個無精打采。老蔡本想盡本分勸誡他們幾句,可是一來尚未開學,晚上偶爾放縱一下倒也無可厚非;二來有沈幼丹的份,過於生硬的話不便說出口;可是眼見得幾個人俱是提不起精神來,怕他們心存懈怠,呆會兒誤事,遂搜腸刮肚地繼續找話來叮囑道:“這一次可是咱們學院,從建院以來,第一次接收新疆的同學,意義重大,意義重大啊──”老蔡平時在學校裏訓導學生養成了習慣,說起話來總喜歡慢條斯理,與其說是氣度從容,不如說是字斟句酌,也因此常讓聽衆心急;幾個人勉強睜開困倦的眼睛,面無表情地聆聽老蔡的感慨:“院辦的孟副書記和學生處的汪主任,這一次親自去烏魯木齊接她們,聽說昨天早上才到的北京,連口氣都沒歇,便連夜往回趕,真是辛苦!呆會兒見到他們,我們一定要熱情,有禮貌,一定要讓新疆的同學感覺就象到了家一樣,就是這個,這個──”

“賓至如歸──”

太子丹見老蔡吞吞吐吐地不爽快,忍不住悄聲接了一句。老蔡話頭被打斷,臉上雖不動聲色,心裏卻是一陣抑止不住的厭惡;只是自己平時一貫將沈幼丹當世侄看待的,只好隱而不發,緩了一緩,道:“對,賓至如歸,幼丹說的很對!以後在學校裏,小尚你們幾個,一定要注意多團結、多照顧他們;他們千里迢迢來到這裏,短期內各方面一定會有許多不適應,所以對他們的關心一定要做到這個,這個──”“無微不至。”

太子丹依舊不識時務地橫插了一句,全然沒注意到老蔡的眼裏突然湧起的一絲寒意。尚青見狀忙陪笑臉道:“蔡老您放心,這也是我們的本分;您是瞭解我們幾個的──”馬健和蘇克也忍住笑紛紛拍胸脯表態;老蔡臉色漸緩,點頭道:“這我知道。我的精力現在真是大不如前了,平時的工作真是多虧了你們幾個替我分擔一些;這一次本來我是不想再當什麽輔導員了,畢竟歲月不饒人呐,就連馬健他們班的任務我都想推託掉,可是院裏的領導非說我經驗豐富,又是什麽心理學專家,其實哪里是這麽回事嘛!──呵呵呵,我是瞭解我自己的,有的時候,還真是這個,這個──”

“心有餘而力不足!”

老蔡險些脫口罵出聲來;太子丹卻依舊渾然不覺,只望著尚青三人洋洋自得地傻笑。馬健和蘇克低頭死命咬住嘴唇,尚青也驟然大咳,直把一張臉咳成了紫紅色。

老蔡面色鐵青,直想發作,可是轉念想起自己眼下還有諸多瑣事尚須沈院長高擡貴手,小不忍則亂大謀!便硬生生將幾欲脫口的呵斥憋回去,有心再找話迴旋一下,算了罷,還有什麽好說的,時間已經到了!老蔡拉長臉,不再拖泥帶水地打官腔,斬截地命令道:“走罷!”幾個人如蒙赦令,逃也似地鑽出了校車。

幾個人乍一從陰涼的校車裏進入到外面白晃晃的太陽世界,不由得俱是神搖目眩睜不開眼。幾個人團團圍定老蔡,隨著擁擠的人流向車站方向蠕動;車站的上空中粉塵彌漫,工地裏機器轟鳴,到處是汗臭汽裹脅著腐爛的水果發出的刺鼻氣息。在新設定的臨時出站口前的鐵柵欄外,擠滿了各有所待的各色人等;看樣子有不少是本市其他高校派來接學生的,因爲有許多人手裏舉著木制的校牌。

馬健等人發現四周陰涼且地勢稍高的地方早已被人佔據,只好掂起腳尖以手搭額;不料左等無音,右等無訊,正焦躁間,耳聽得車站高音喇叭以壓倒一切的尖聲不緊不慢地廣播道,由於受車站改造工程的影響,北京方面的特快列車還要再等二十分鐘才能進站,請接站的旅客稍安勿躁並敬請原諒。等待已久的人群立刻發出一陣不原諒的咒罵和鼓噪;太子丹早已汗出如漿,氣急敗壞地一屁股坐到地上,咬牙罵道:“什麽狗屁改造工程,該死的腐敗官僚!這不是明擺著折騰人嗎?今天真是上當──”蘇克也緊挨著太子丹坐下,“我只求車站這次說話算數才好!否則再這麽沒結果地耗下去,就算呆會兒接來的是一班天仙,我們也早沒什麽興致了!”

老蔡裝做沒聽見幾個人的牢騷,無奈他自己心裏也直冒火,因爲今天下午他還和一位紅杏出牆不能自拔的主婦有約,本想趁著開學前多接一樁生意的,沒想到眼看時近正午,自己卻被拖在車站無法分身!老蔡正自七竅生煙,忽聽得身後一陣喧嘩,回頭一看,原來是一輛售賣冰鎮汽水的售貨車。老蔡看了兩眼,無意義地轉過頭來,卻正好撞見尚青幾個人意義豐富的目光;老蔡不覺心頭一緊:這幾個不知物力維艱的小子!以爲自己即拿著大學講師的薪水,又有外快可撈,錢一定來得容易,真是混帳!

老蔡心頭暗罵,想裝做沒看見,可心底卻隱隱有一絲微弱的聲音,提醒自己一貫德高望重,絕不能在後輩小子面前失了身份。老蔡暗自咬牙,思忖片刻,轉身大度地向遠處一個背著冰棍箱子,來回逡巡了老半天的胖婦招手──反正下午還有一筆諮詢費進賬,付幾個冰棍錢還綽乎有餘!坐在地上的幾個人見狀,立刻歡呼一聲圍了上來。

一直快到十一點半,北京方面的直達快車才算羞答答地駛進了車站。出站口的柵欄一打開,原本蔫頭搭腦的人群立刻興奮起來。尚青幾個人肚裏有冰棍墊底,不用老蔡鼓勵動員,自動擠到前面;老蔡年老體弱,個子又矮,雖然拼命掂腳翹首,無奈只能看到一片後腦勺。馬健的身材最高,眼睛又好,仔細搜尋著人流中,卻一直沒看見孟副書記和汪主任臃腫肥胖的身影,眼見得人流漸漸稀疏,正自心裏打鼓,忽然瞥見一張無比熟悉的清秀面龐,馬健大叫了一聲,按捺不住心頭的興奮,分開人群跑了過去。

幾乎是同時,天歌也看見了馬健;驚異之餘,臉上不由得露出幾分疲憊而會心的微笑。馬健興衝衝地跑過來,一把接過天歌肩上的背包,大聲笑道:“真是有福之人不用忙!怎麽會這麽巧,你也坐這趟車;老鮑和子瀟早都回來了,單缺你一個,我還以爲你明天才會到呢!──”

徐天歌是保定人,和鮑志剛算是半個同鄉,可和鮑志剛相反,天歌並沒有燕趙之士慷慨悲歌的粗獷氣質,卻有著一種托胎于南國水鄉般孱細柔弱的個性,尤其長著一付連女孩子都忍不住要嫉妒的姣好面孔!天歌父親早喪,只和務農的母親相依爲命,因此家境很窘迫,可他卻從不向郵院校方申請助興金;並且天歌生性懦弱孤僻,平常不易和人接觸,加上又是寢室裏年齡最小的一個,因此馬健平時對他很是照顧,天歌也只有和馬健才談得來。

當下馬健看人流已經散盡,便和天歌一起去見老蔡,卻沒想到老蔡那邊正發生著一場小小的混亂。

原來适才老蔡見馬健沖出人群,還以爲他發現了孟副書記一行,自己也想擠過去,不料膝蓋正碰到了前邊一輛人力車;老蔡熬住痛,待到定睛細瞧,見馬健拉住的不過是班裏那個終日抑鬱寡歡,學業平庸的徐天歌時,不由得情緒一落千丈,怨氣油然而生,回身和那人力車主計較起來。

那車主正自氣惱沒有兜攬到生意,見一個乾癟老頭也敢來尋自己的晦氣,不覺氣往上冒,哪知兩下剛交手了一個回合,乾癟老頭的四周突然冒出幾個身高體壯的年輕小夥子,那腳夫大爲氣虛,又聽說這貌不驚人的乾癟老頭竟是大學裏的講師,知識就是力量,更何況此刻知識另有力量的額外輔助,腳夫只有自歎倒運落荒而逃。

尚青等人聲勢大振心頭暢快,老蔡卻是心頭氣苦:今天真不知衝撞了哪路神仙,何以諸事如此不順利!話也懶得再說,對天歌膽怯的問候只是冷淡地哼了一聲,領著一班人去坐校車。馬健由於事先向老蔡告好了假,當下便和天歌及尚青等人揮手告別,獨自去坐電車回家。

馬健的家位於本市西北角一處政府機關的家屬大院內;由於是家裏唯一的男孩子,因此馬健自幼被年邁的馬氏夫婦視爲掌上明珠。自從馬健上大學在學校住宿之後,馬氏夫婦更是養成了一個習慣,即平時自己可以省吃儉用,可到周末馬健回來的時候,便要竭盡所能地給馬健調濟伙食;在馬健添油加醋的污蔑下,馬母武斷地認定如今的大學食堂,簡直比起舊時災年大戶人家開設的賑濟粥場還不如!不但據說食物大都缺油少鹽難以下咽,而且似乎連分量都給不足,因爲每次馬健回來,馬母都會心疼地發現兒子又瘦了!

馬母只好想盡辦法爲兒子補上虧空,給他灌輸足以維持到下次回來的油水;可是儘管馬健素來對學校的伙食大加抨擊,卻也並未對家裏舒適的起居表現出多少依戀之意,不但平常偶爾會打破回家過周末的慣例,而且這一次本來還沒有正式開學,卻已經提前返校了好幾天;這頗讓年邁的馬母心中有一股知音不遇的不平。

今天馬母事先得知兒子要回來的準確消息,又有未來的親家翁登門拜訪,馬母一早起來就裏裏外外地和女兒馬羚忙開了,爲了讓兒子對家庭生活增添留戀,馬母抖擻精神施展平生所學,因此這一次家宴的豐盛比往常更勝一籌;誰知眼看將過正午,可兒子卻仍不見蹤影,馬母正等得心焦,忽聽得房門被拍得一陣山響,不覺心裏樂開了花。

馬健還在門外,潛意識裏已經嗅到了飯菜的香氣。一邊風風火火地直闖進門,一邊做鬼臉高聲向母親報告自己的肚子已經叫開了鍋!馬母又歡喜又心疼,嘴上忍不住地嗔怪埋怨道:

“怎麽才回來呦!瞧這一身的土,這又是跑到哪里瘋去嘍,餓死你也是活該!

害得人家麗麗等了你這老半天,你夏叔叔也早來了,你快去洗臉換衣服,我這就去給你熱菜──”

馬母一邊叨咕,一邊追著兒子向屋裏走;夏麗也循聲從馬羚的房間裏探出頭來,臉上微紅,含嗔帶怨地厄斜了馬健一眼,卻不防被迎面的馬羚看在眼裏,發出一陣脆快的笑聲。

馬羚新婚不到半年,蜜月一過夫婿就遠涉重洋自費留學去了,馬羚也一直爲能早日去異國他鄉和丈夫團聚而做著準備;由於沒有待奉翁婆之累,馬羚又不願獨守空閨,便索性一直搬回娘家來住;而夏麗也自有著一種小家碧玉式的機靈勁兒,深知和馬羚的關係如何決定了自己是否能夠在馬家進出自如;所幸兩個女孩子年齡差距不算太大,還能找到一些共同的話題,因此不但一拍即合,而且如今更是要好得像是親姐妹。馬健聽說夏麗的父親也已經到了,氣勢稍斂,進得飯廳,先不著痕迹地快速審看了一遍桌子上的美味佳肴,然後才向坐在一旁滿臉笑容的夏世昌問好;坐在正首停杯不飲的馬紹文見到兒子,心裏也是抑止不住的歡喜,表面上卻仍然佯作不悅的沈下臉來道:“人還沒有進門,就先聽見你大呼小叫的了,真是沒有一點規矩;不要說你夏叔叔,就是鄰居們聽見了也會笑話的──”馬紹文轉身對笑眯眯的夏世昌繼續道:“現在的這些年輕人,比起從前來,真是越來越不如了!要指望他們能夠把過

去一些好的傳統繼承發揚下去,簡直是癡心妄想了;虧得這還是堂堂高等學府有知識的大學生呢──”

馬紹文說罷,搖頭慨歎;夏世昌卻是老於世故,諳熟馬紹文這一套皮裏陽秋的伎倆,呵呵笑道:“年輕人嘛,比起咱們這些老頭子來,自然是活力充沛;我倒是很喜歡小健這股子虎虎生風的勁兒。”馬紹文聽得心頭舒坦,微微頷首不語。

馬紹文年紀未到七旬,還不敢稱老,卻已是離官退隱好幾年了。馬家的祖籍原在山東,早年間舉家北遷,幾代人下來,即吃過辛苦,也享過富貴,到馬紹文父親那一輩的時候,一切又都複歸於平淡。馬紹文小的時候,家道已然中落,但馬家當初風光時養成的附庸風雅的毛病卻一路襲承下來。

馬家歷代都是讀書人,馬紹文的父親更是典型的出身于滿清,潦倒於民國的舊式文人,儘管馬紹文趕巧有幸進了新式學堂,但其父不敢稍墮祖宗遺志,私底下仍以四書五經爲其啓蒙;馬紹文就在這半新半舊的“三明治”式的教育中似夢還醒般地熬到國高畢業,由於接受西學日多,漸漸自主意識膨脹,一門心思想要擺脫父親的控制和小縣城的局促,去省城考取國立大學繼續深造。

其父有所覺察,心下大爲恐慌,唯恐兒子受新學的荼毒不守孝悌自甘墮落,並且當時世道混亂形勢不靖,遂力主在本縣一戶中等人家給馬紹文說了一門親事,希望能借此使兒子回心轉意老守田園;惜時馬紹文雖然心存異志,無奈羽翼未豐,只得服從父親善意的獨裁,可是成親後不久,馬紹文還是孤身一人跑到了省城;怎奈時乖運舛,恰逢滿洲國土崩瓦解,國立大學煙消雲散,馬紹文無處容身,回家的盤纏又告罄盡,況且到處是兵禍匪患,馬紹文正自拿不定主意,卻稀裏糊塗地被一隻路過的穿軍裝的隊伍裹脅而去不得脫身。

馬紹文自幼受父親家庭的熏陶,本抱著讀書求功名的目的,不料書未讀成,卻陰差陽錯地經歷了近二十年倥傯不定的戎馬生涯。儘管在其後無數次的履歷調查中,馬紹文無一不認真注明自己當初完全是主動甘願地棄筆從戎;可在內心裏,卻仍不免有一絲愧對聖賢和父親的遺憾和隱痛。待到馬紹文漸漸步入中年,終於開始適應了頻多顛沛的軍旅生涯,正自打算重塑理想開啓一番新天地時,不料卻又因爲家庭出身的原因被婉轉遣返,回到家鄉一方聲威顯赫的清水衙門做無所事事的小官僚。

馬紹文這一次人生轉折不消說運氣又壞得很,斯時恰逢神州大地正掀起一場史無前例的思想變革,馬紹文歷來政治嗅覺不敏銳,雖然算是行伍出身,可只是做文職,並沒經歷過真正的槍林彈雨,本質上仍是個典型十足的書呆子;果然馬紹文這次還未弄明白究竟,便已暈頭暈腦地被搶先下手者劃定爲社會主流的敵對階層,無論精神還是肉體,都領教了行伍生涯中從未領略過的重創!

好在馬紹文此時已沒有了什麽書生意氣,只是把聖人之訓“如臨深淵,如履薄冰”作爲自己的保身哲學,以時間爲代價,小心翼翼地躲過了一次又一次勢所難免的劫數;待到終於雨過天晴,馬紹文被以前的朋友和敵人公推到衙門首腦的寶座上時,無奈已是人老珠黃;馬紹文結合自己的人生經驗,對這份不期然的榮耀淡漠得超然,果然官位還沒坐熱三天,馬紹文便被一紙紅頭文件敲鑼打鼓地送回家頤養天年。

馬紹文自認爲這大半生於國家社稷碌碌無爲,而在個人方面也沒什麽可誇耀之處;結髮妻和自己本是舊式包辦婚姻,想自己當初並不情願,只是礙于父命才不得不委屈求全;妻子也像是存心要和自己作對,竟然賭氣般地接連生了四個女兒。

大女還是自己離家不久後誕下的,此後一直和爺奶相濡以沫,即便自己後來在軍旅中得到升遷,把妻子接來時,也因爲要陪爺奶做伴而沒有讓她一起來,更何況之後不久二女三女相繼呱呱墜地;軍旅生涯本多顛簸,這一來馬紹文攜妻帶女自顧不暇,也因此常對遠離身邊孤懸千里的大女懷著一種愧疚無助的心情。待到馬紹文終於洗盡征袍,準備回鄉父女團聚的時候,大女已經考取了南方一所師範學院,成長爲一名殺伐果斷的大姑娘了。

由於自幼和父母分離太久,彼此缺乏感情聯絡,由此養成了特立獨行的個性,況且心中總有一股不見寵的怨忿,臨畢業前未和馬紹文商量,便自做主張和一個家在湖廣鄉下的同班同學訂了婚;只是在事後給馬紹文寫了一封言簡意混的家書,馬紹文正要盡本分親自過問,不料四女馬羚已是嗷嗷待哺,弄得馬紹文手忙腳亂無心他顧,況且又正好趕上仕途中最不得意的一段時間,由此馬紹文簡直對世上的一切都有些心灰意懶了。

也許正應了俗語中“否極泰來”那句老話,或是驗證了道家“夫唯不盈,故能蔽而新成”的理論,正當馬紹文覺得自己這大半生百無是處的時候,局面驟然出現了轉機。

在馬紹文已近知天命的時候,老伴竟然是梅開五度,這一回竟然是一個哭音洪亮、確鑿分明的大胖小子!馬紹文喜從天降,人生態度也隨著來了個大轉變,轉被動爲主動,變消極爲積極。馬紹文儘管成年以後生吞活剝了大量新式書刊,無奈自幼背透了四書五經,重男輕女的舊式思想在頭腦裏已然根深蒂固。自己本來已是兩世單傳,這一下馬家終於可以延續香火!就連馬紹文那臥床多年,早已病入膏肓只不肯暝目的老父親也終於在快活的笑聲中閉上了眼睛。

馬紹文老來得子的快樂甚至壓過了喪父之痛,和老伴窮盡半生的恩怨也從此一筆勾銷,每日裏如同得了點金術的道士一般圍著兒子的繈褓手舞足蹈百看不厭,即便聽到兒子的啼哭聲也如同聽到天底下最美妙動聽的音符一般;爲此全不顧惜受冷落的幾個女兒背地裏怨聲載道,只有早已遠嫁的大女聽了消息,暗暗慶倖自己見機得早,否則當面目睹了父親如此不加掩飾的偏心,更要觸景傷情了。

從馬健降生的那一刻起,馬紹文就把自己畢生未竟的希望全部寄託在兒子的身上。馬紹文結合自己的人生遭遇,總結出文史政治之道殊少坦途的教訓,因此寄望于兒子將來能夠棄文從理,這即符合科技興國的潮流,又可免受局勢動蕩的影響;可是這絕不意味著徹底抛棄古來聖賢們的大道經典,傳統的儒家理論不要說修身養性,起碼在倫理綱常上依舊是法力齊天的!

馬紹文立場堅定,不辭辛苦地重翻家底,在馬健還自咿呀學語的時候,馬紹文就在兒子面前誦讀唐詩宋詞;待到馬健甫一入學,馬紹文開的小竈就是古文觀止。無奈也許是無意的溺愛放縱,等得馬健稍長成的時候,唐詩宋詞便被疊成了紙飛機,古文觀止也被撕成了擦屁股紙。馬紹文卻不以爲忤,堅信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兒子在這樣家學淵源的熏陶下,將來是一定會大有作爲的。

正當馬紹文欣慰于兒子儘管偶露崢嶸,卻還尚未偏離世家子弟的軌道時,似乎只是一夜之間,兒子像是完全變了一個人。對待自己的諄諄教導不但時常抵制,有時甚至明顯流露出輕蔑和不屑的情緒。

馬紹文不知道這全是由於自己對兒子太過專制的緣故,只奇怪自己家風純樸,可兒子的腦袋裏卻何以塞滿了那麽多離奇乖謬的想法。馬紹文訓斥兒子不求上進無意進取,兒子居然也敢頂撞老子述而不作信而好古!馬紹文不敢懈怠,對兒子的壓力越來越大,卻也越來越領教了兒子強烈的反叛能力;隨著時間的推移,馬紹文在羽翼已滿的兒子面前漸漸心力交瘁,兒子每每挂在嘴邊的奇談怪論常讓馬紹文左支右絀又驚又懼。而與此同時,馬健的學業卻是每況愈下,幾乎已經滑到了無可挽救的穀底。

馬紹文萬沒料到自己苦心經營,卻落得這般田地,眼見得兒子幾與不學無術的浪蕩少年相差無幾,痛心疾首之餘,自己又無力回天,不覺悲從中來,認定兒子將來是不會有什麽大出息了。不料正當馬紹文幾乎對兒子不抱希望的時候,馬健卻迷途知返,利用不長的一段時間發奮用功,最後居然也是高榜得中。

這在馬紹文來說,無疑是自己偉岸的人格力量和堅忍精神的一次最偉大的勝利,有置於死地而後生的快慰;而在馬健來講,這種幾乎貫穿自己整個成長時代的思想上的顛倒反復,在陶醉于反抗父親專制帶來的快感之外,也自源于馬健漸漸對現實有了一種隱隱約約的認識,即在未來社會裏,那一張大學文憑已不只具有簡單地遮羞作用,怕是還有著一種更爲實際的區分等級、劃分階層的功效!

並且馬健對於自己一直過分耽迷于同父親的作對而反醒得太晚,只是考取了郵院這樣一所三流大學多少有些悔恨和遺憾,可是馬紹文卻已經不知暗中對祖先神靈的庇佑燒了多少柱香,還了多少個願了。

不用說自從馬健上大學以後,馬家裏最高興的就要數馬母了。

老太太雖然理論還沒有上升到母以子貴的高度,可是看到兒子一表人才,學問又好,家裏面不再有什麽煩心事,漸漸心裏升騰起再作祖母的願望;況且兒子上大學後新交的女朋友竟是舊識之女,兩家知根知底,不免這願望又確鑿了幾分。夏麗也一直乖巧得很,只要是在馬母的面前,總是低眉順眼的,沒有一點兒小姐架子,馬母由此更是心花怒放。

其實馬母做了幾十年舊式的受氣媳婦,不知道如今新式女孩子結婚前後的轉變,甚至大於生物學上溫馴可愛的蝌蚪進化爲猙獰可怖的蟾蜍!唯有馬紹文頭腦冷靜,每每對馬母的幻想頗不以爲然。

馬紹文是歷來不主張兒子早談戀愛的,而馬紹文對於夏世昌的人品尤其不敢恭維。原來夏世昌小馬紹文十幾歲,早先和馬紹文在一家機關裏做事,不過兩人當時就有明確的等級區分,馬紹文斯時已位列官班,而夏世昌則不過是一名小小的服務司機。兩下原本談不上什麽交情,更何況馬紹文當政沒兩天,夏世昌便難耐清貧,辭職自開了一家什麽汽車修配廠;幾年的工夫下來,夏世昌已是本市實業界聲勢顯赫的人物了。

馬紹文爲政多年,最看不慣的就是眼下這些隨處可見的暴發商人;想自己幾十年勤懇做人,至今依舊是家徒四壁兩袖清風,雖然溫飽有餘卻一直談不上富足,也因此對於夏世昌這樣平空崛起的經濟新貴懷著一種既羨又恨的心理。至於兒子和夏麗的談朋友嘛,這自該是另外一碼事!絕不能因爲夏世昌的人品而牽扯到兒子和夏麗的關係。

馬紹文儘管迂腐,這一點民主精神還是有的。反正兒子已經長大了,這種兒女私情還是順其自然,自己也樂得輕閒;更何況馬紹文自己也無法否認,夏世昌的手頭驚人地闊綽,每次來登門拜訪,都少不了帶一份厚禮,這也多少讓馬紹文難以拒絕。

馬紹文暗地裏企羨夏世昌的富甲一方,夏世昌則表面上敬仰馬家的清白家聲,所以兩人原本不過點頭之交,可畢竟算是相識,如今又有了兒女這一層捅破的關係,兩個老頭子最近便時常找機會推杯換盞聯絡感情,於酒酣耳熱之中不時地互相勉勵:“即便將來兩個孩子好事難諧,也絕不會妨礙咱們這二十年的交情!”

──其實以馬健的粗心都能感覺得到,兩個老頭子表面上熱情客套,暗地裏卻各存輕視,甚至鄙視!在中國這一塊土地上,市儈和窮酸間的鴻溝甚至大於階級的差別,不同的階級尚可聯盟,而這兩者卻永遠是水火難容。

當下馬健急急地洗罷手面,回到了飯廳,甫一落座,便老實不客氣地大嚼起來。馬紹文和夏世昌羡慕地看著馬健的好胃口,均是啞然說不出話來;馬母則站在兒子的身後,慈愛地叮囑道:“慢一點,慢一點!我們都已經吃過了,只剩下他們兩個老頭子;你不要噎著,我還特意給你留了菜,你要不要等一下──”看到馬健狼吞虎咽並無等待的意思,馬母不禁心疼地歎氣道:“這是早上又沒吃飽嗎?!這是怎麽話兒說的呢!我可是真搞不懂現在的大學食堂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准是那邦黑心賊故意克扣學生的口糧!可是你這傻小子也真是的,明明還放著假嘛,不好好在家裏頭呆著,何苦早回去這好幾天,吃不好又睡不舒服!──”

“小孩子都是這樣的──”夏世昌在一旁自做聰明地注解道,“見著那些同學好朋友的面,簡直比爹媽還要親,我們麗麗還不是一樣嘛──”

馬紹文自然不甘寂寞,不以爲然道:“年輕人有機會過過這種集體生活有好處,對他們的意志是個磨練。年紀輕輕的就養尊處優,將來不會有大出息──”馬母只是愛憐地關注著兒子,馬健更是充耳不聞,只有夏世昌在一旁欽佩的連連點頭;馬紹文受了夏世昌的鼓勵,接著說道,“大學的食堂我不清楚,但是我敢說他們是絕不會讓學生挨餓的;現在的年輕人都是從小就嬌生慣養,吃不得一點苦,稍有不如意就要發牢騷。他們是不會知道咱們那個時候是怎麽過來的,我現在還能記起來當初爲求學所受的辛苦,和現在這些孩子比起來,簡直是雲泥之別──”

馬紹文自從賦閑以來,常懷有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的悵惘,幾十年的風風雨雨,如今突然一下子閒適下來,頗覺得不習慣,心裏總有一種懸浮不托底的感覺。馬紹文在親朋好友的勸解下,也曾有過寄情花鳥魚蟲、享受天倫之樂的理想,無奈幾個女兒都已嫁爲人婦各立門戶,平時輕容易聚不到一起,另外更不知什麽緣故,自己總缺乏老年人應有的耐心,直弄得養魚魚尋死,種花花不活;還是夏世昌上一次來拜訪自己,順嘴勸自己如今時光有暇,不妨將自己這一生的豐富經歷筆錄下來以供後世萬代瀏覽瞻仰。

馬紹文不知道夏世昌只是虛僞地逢迎,卻大有茅塞頓開之感,自己本出身於書香門第,又經歷過時代的變遷和目睹歷史的交替,況且自己年輕時不就有過著書立說流芳百世的志向嗎?!馬紹文主意打定,近來一直閉門謝客,動筆開始寫個人回憶錄,如今正寫到開篇第一章,盡述自己幼年求學的苦楚,今天言語之間不由得流露出幾分撫今追昔的傷感來,直弄得夏世昌也有些動情,激動地搶嘴說起自己幼年如何吞糠咽菜食不果腹,所以至今不忘勤儉爲本;這本和馬紹文說的貧不失志不是一回事,但馬紹文見夏世昌興之所至眼眶濕潤,也自微微點頭。

馬健則對於兩個老頭子這一套互相吹捧的懷古調調早已膩煩透頂,只是由於忙著填飽肚子,才一直懶得理會;馬紹文正和夏世昌聊得盡興,忽然醒悟到真正是聽衆身份的馬健根本充耳不聞,不免大爲泄氣,忍不住轉過話題接著教訓兒子道:“你不要只是顧著吃,我有幾句話一直想和你說,我看你最近似乎有些懶散鬆懈,于正經事上不太用心──你不要辯,我知道你今天是去車站接新同學,是替學校做公務,可你最近在學業上是否的確有些懈怠荒疏?!我看你這一個暑假幾乎連書本都沒有摸過!所以我勸你趁著開學前這兩天有時間,好好溫一溫課才是正經,不要總是仗著自己那一點小聰明,‘業精於勤荒于嬉’,古人的話總還是有幾分道理的!──”

馬紹文自從兒子考上大學以後,對馬健不再有額外的苛求,可是平時仍免不了要隨口贈送一些名言警句以示鞭策激勵,尤其有外人在場的時候表現更有些過分,這裏面固然有積習難改的原因,卻也有好接受別人吹捧的虛榮思想在作祟。

馬健則還太年輕,還不通曉人情世故,不知道他老子這一番話實際上是說給夏世昌聽的,以顯示自己治家嚴謹教子有方;馬健只是覺得父親實在迂腐不堪,這無窮盡的說教猶如在菜肴裏撒放了過多的調料,連食物都變了味兒,遂梗著脖子囫圇不清地反駁道:“大學裏是不時興小孩子那一套的!只有那些先天尚未開發的小孩子,心智還不成熟,又少見世面,才會把教科書上的話當成聖旨;大學生應該著重培養自主融彙知識的能力,畢竟真正的知識是來自課本之外的──”

馬紹文尷尬地看了一眼夏世昌,見他正滿臉希翼地望著自己,便咳聲嗽,滿臉不屑道:“你這簡直是狡辯!知識怎麽會在課本之外,那辦學校還有什麽用處?!須知青出於藍方能勝於藍,倘若沒有教化的功效,那大家不是還在茹毛飲血嗎?!──”正端菜進屋的馬母見馬紹文語氣嚴厲,怕父子倆鬥口,忙做和事佬道:“吃飯的時候說那麽多廢話幹嘛?!咱們兒子一回來,你的嘴巴就閑不住;等兒子走了,你又背地裏誇他成績好,每次還能得獎學金呢!──”夏世昌在一旁克盡職守,誇獎馬健的成績比夏麗好。

馬紹文心下稍平,換了和緩的口吻,道:“我也是爲了他好!現在的社會風氣不正,年輕人更容易受影響;現在的這些大學生自以爲高人一等,不知道天高地厚,其實他們能懂得多少?!──還差得遠呢!”

馬健不服他老子的奚落,反詰道:“那也用不著厚古薄今呐!現在的大學教育確實有問題,大學生其實和小孩子一樣欠缺的是實際的生活經歷,至於還要象小孩子那樣死摳書本未免更是貽笑大方;就拿理工科來講,教科書的更新改版總趕不上實際科技的發展,郵院那麽多的畢業生都訴苦在學校裏上足了教科書的當,一面臨實際工作,一切還要從頭學起!現代的機械教育,總不肯學思並重,不肯叫人舉一反三,我看這正是高等教育最大的弊端和隱患!──”

馬紹文拂然不悅道:“首先你這種態度就不對!君子躬自厚而薄責於人,不管高等教育有什麽不足之處,首先你自己要站穩腳根,不能人云亦云!不管怎麽說,現代人若想將來成就一番事業,大學教育是一定要經歷的!倘若象你現在這樣好高務遠不知珍惜的話,只怕將來後悔無及呢!──”馬紹文話說及此,不禁又想起自己當初半途而廢的學業,不由的暗自傷感。

馬母用手撫慰兒子的背部,希望他不要再還嘴;馬健見他老子發怒,氣焰果然收斂不少,卻還是忍不住小聲譏諷了一句道:“這話騙騙小孩子還行!誰不知道現在那麽多的暴發戶胸無點墨卻依舊擋不住財源滾滾,學富五車將來也未必就一定能功成名就──”

馬健這幾句話本不想給父親聽見,不料馬紹文耳尖,偏偏一字不漏聽個清楚,當即變了臉色,發作道:“這是什麽混帳話!枉爲你讀了那麽多書,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險以僥倖;難道我沒給你講過這句話嗎?!我們馬家世代清白,最鄙視的就是那些憑僥倖發不義之財的勢利商人,你倒羡慕他們,乾脆你也休學去和他們做生意算了──”馬紹文正說的興起,卻見兒子放下筷子憤然離席,馬母也瞪了自己一眼跟了出去;馬紹文此時真是欲追不得,欲罷不能,只有本能的轉身向屋內僅存的聽衆夏世昌繼續發作道,“那些個暴發戶有什麽好?!有那一個不是靠賣良心鑽空子發的財?!難道現在真的世道變了,要讓老實本分的人去向這種人叩頭屈膝脅肩諂笑嗎?!我們的確是窮,可我們窮得有骨氣,窮得心懷坦蕩,窮得正大光明!我們用不著去眼紅別人,更不能就此丟失了氣節!那些個暴發戶懂得什麽,逞得了一時,終究逞不久一世!──”馬紹文寒酸多年,心中的鬱悶今天借機一股腦地發泄出來,真覺得淋漓酣暢渾身舒泰,只是奇怪對面的夏世昌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不是顔色;馬紹文呆了一呆,猛可地醒悟到自己說走了嘴,連忙笨重生硬地轉桓道,

“我真是讓這混小子氣糊塗了!原來以爲兒子長大了,我們這些做父母的就可以省省心,沒想到現在的年輕人如此不能分析明辨,倒讓我們的心操得更多,你說是不是?!──”夏世昌哭笑不得,點頭稱是。

夏世昌對於馬氏父子的鬥口,原本心中哂笑,不明白兩人爭論這些廢話有什麽用?!同時又暗替馬紹文不值,自己兒子要是敢這麽頂撞自己,自己早大巴掌扇過去了;不過兒子也沒有馬健這樣侃侃而談的本事;可兒子做生意真是一把好手。夏世昌不禁又覺得馬健的話也有些道理,也不看看現在是什麽時代,還念那麽多書有什麽屁用?!

念得腦子都笨了!自己兩個兒子中學都沒畢業,如今不是照樣穿金帶銀開洋車;要不是女兒一意孤行,自己真懶得和這家人攀親家!

夏世昌正自樂得觀景,不想局面突然驟轉,馬健首先拂袖而去,而馬紹文惱羞成怒,竟把一腔邪火統統發泄到自己的頭上,真是豈有此理!本來自己今天是好意來請馬氏夫婦明天出席自己外甥訂婚酒宴的,不想馬氏夫婦方才全都婉拒了,而且鄭重其事拿出的禮金也寒酸得可笑,自己本來夠不痛快的了,萬沒想到最後還要受了這一通不明不白夾槍帶棒的訓斥!夏世昌越想越氣,只覺得肺腑間猶如翻江倒海了一般。

其實馬紹文今天心裏也不順暢,事先曾經早聽夏麗透露過,說是有個什麽表哥要訂婚,自己本想蒙混過去的,不料夏世昌卻上門相邀!訂婚又不是結婚,況且聽說新郎不過是夏家一門遠房親戚,完全沒有必要如此興師動衆!馬紹文雖然不知道西洋那句著名的諺語:“婚禮請柬是一張溫柔、多情的罰款單!”可是方才那一筆不得不忍痛割愛的禮金到現在還讓馬紹文覺得肉疼,能有機會敲打一下夏世昌,倒也不算是一筆蝕本的買賣。

兩個老頭子各自心裏有一付算盤,只是馬健體會不到,氣哞哞地躲到馬羚的房間裏不出來。馬紹文和夏世昌更是提不起精神來,言談間不再有一點生氣,最後夏世昌終於熬不下去,藉口俗務纏身告辭先走,馬紹文也只虛讓了讓,便自端茶送客,這一場好端端的家宴至此莫名其妙地不歡而散。
作者: 紫竹    時間: 2012-9-15 01:31

第四章

由於馬氏夫婦以年齡老邁脾胃虛弱爲藉口婉拒了夏世昌的一片美意,馬羚又因爲有事早告了假,結果馬健便只好作爲家裏唯一的代表去出席夏家的盛禮。

按照約好的安排,第二天一早馬健要提早去馬家,陪夏家衆人一道驅車前往預訂的酒店;可由於馬健暑假養成了睡懶覺的習慣,早晨馬氏夫婦又晨練遲歸,馬健直睡過了時辰;待到匆匆趕到夏家時,夏氏夫婦和他們的兒子早已離去多時了,只有夏麗一個人在家恭候馬健的大駕,甫一見到馬健,夏麗果然大光其火;馬健自知理虧,如同耽擱了自己的婚禮時辰般地誠惶誠恐百般告饒;兩人不敢再耽擱,坐計程車趕往酒店。

夏世昌經商多年,當初全憑白手起家,如今名利雙收,自然免不了想擺擺闊氣;馬健還在車上,遠遠地就看見富麗堂皇的酒店門口花團錦簇張燈結綵,門前的廣場上更是車擠人湧鼓樂喧天,馬健唬得暗自心驚,不明白何以有這麽大的陣勢;兩人剛一下車,夏麗立刻被幾個年齡相仿花枝招展的時髦女孩子圍裹起來。

夏麗的大哥正如沒頭蒼蠅般在人群裏東蕩西躥,一眼看到未來的妹丈馬健,立刻喜出望外,連忙高聲叫過去,順手塞給馬健一個擴音喇叭。

原來今天出席夏家婚禮的來賓實在太多,服務人手嚴重短缺;夏麗的大哥已經忙昏了頭,見到馬健,不由分說命令他候在酒店的門口,呆會兒負責疏導來賓進餐廳,“記住,你到時候就喊:‘婆家的來賓進一樓,娘家的來賓上二樓!’記住沒有?!千萬不要搞錯──”

夏麗的大哥滿頭是汗,說話的語調也有些氣急敗壞;馬健來不及細想,只容得工夫無助地看了正忙得不可開交的夏麗一眼,就被夏麗的大哥一把拽走了。

馬健戰戰兢兢地立在酒店門口的臺階下,望著四面洶湧噪雜的人群,無數張陌生的面孔,腿上直發軟,心裏卻是一陣迷惑:剛才夏麗的大哥話說的太快,自己事先又毫無準備,根本就沒有聽清楚,到底誰該上哪層樓呢?!

馬健一念及此,渾身冷汗直冒,只覺得連心跳都停止了!

環顧四周,夏家衆人也如同一起施了隱身術,連夏麗都沒了蹤影!馬健正自覺得渾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時,不料吉時已到,酒店的大門應聲洞開,人群群情激昂,大有一湧而入的苗頭。馬健此刻無暇多想,卻連手裏的喇叭都忘了舉,只是硬著頭皮哭靈叫魂般地啞聲呼喝道:

“吃飯的上二樓;吃飯的上二樓──”

馬健正自喊的順嘴,不防身後有人推了自己一個趔趄,手中備而無用的喇叭也被搶走;馬健心中冒火,回頭見夏麗的大哥變戲法般冒了出來,臉都氣白了;馬健此時恨不能有地縫能讓自己鑽進去,恰巧夏麗循聲找了過來,馬健一把抓住夏麗的手,掩面貓腰隨人流湧進了大廳。

馬健拉著夏麗找了一張靠角落的空桌坐下,兀自驚魂未定;夏麗卻並未發現馬健的異樣,只顧從紛亂的人影中,指點著和父親擁抱寒暄的是某某達官顯要,某某商場巨擎;馬健雖然順著麗麗的手指張望,卻對麗麗的介紹充耳不聞,只顧注意夏麗的大哥出現了沒有──不經意地轉過頭來,忽見桌邊已坐滿了人。

這本沒什麽好奇怪的,可馬健卻覺得有些不大對頭,緣故是團團圍坐的老少人等大都是女性,而尤爲讓人莫名其妙的,是這些人全都笑眯眯地盯著自己看!

馬健一時如在夢中,回身見夏麗早已是粉頸低垂面若桃花;馬健心中納罕,正要悄聲詢問,夏麗的母親已經滿面春風地走過來,與坐客一一打招呼並爲馬健引見。馬健至此才恍然大悟,原來坐這一張桌子又上了夏家的圈套!這一圈人等全是夏家至親中的女眷,從老邁的姑婆到年幼的姨姐可謂應有盡有。

自己真是才出龍潭,又入虎穴;馬健一時後悔無及,只有站起來順著夏母的教導,鸚鵡學舌般地逐個請安問好,同時心裏卻只覺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可笑的傻蛋!待到夏母介紹到坐在自己身邊一個滿臉蠢相的頑童按夏家的輩份該叫表叔時,馬健簡直忍不住要發作起來,心裏一勁地怨罵:“難道今天是命裏注定的?!──”還是對面那位滿臉皺紋的姑婆替馬健解了圍,咧著沒牙的嘴笑說今天就不用叫了,不過只怕將來遲早免不了!老太婆的幽默激起了滿桌人善意的笑聲,馬健和夏麗卻紅透了臉,只是夏麗是羞的,而馬健則是氣的。

只可惜馬健的罪並未就此受完;夏母轉身去招呼旁的客人,夏家衆女眷們無不就馬健的家世門第殷切盤問。馬健嘴上敷衍,心下焦躁,正無可奈何處,訂婚盛典的開始才算最終轉移了衆人對馬健的注意力。

馬健暗稱僥倖,偷偷掏出手絹擦汗,隨著衆人的眼神望過去,但見餐廳前方偌大的方臺上,夏麗的大哥聲音嘶啞地宣佈儀式開始,隨著樂池裏驟然響起的樂曲聲,只見一行俊男靚女簇擁著一對新人,由後面的包廂裏款步登臺。所有的來賓馬上克盡職守地歡呼鼓掌,攝影師上前拍照,閃光燈亮成一片,場面倒也壯觀;只是從天而降的花紙彩帶過於紛繁密雜,纏裹得兩位新人如同《西遊記》裏誤入盤絲洞的八戒一樣舉步維艱。

馬健暫時忘掉适才的不快,仔細鑒賞兩位新人,卻忍不住吃驚的要笑。原來夏麗的表哥看起來瘦小乾癟,而那位濃裝豔抹的新娘卻是體格強壯,讓人一眼看去就不禁替新郎的夫權捏一把汗!

馬健早聽夏麗介紹過這位遠房表哥地道是學中醫出身,只不明白他爲何要到西歐深造拿學位,現在則更爲費解這位老兄何苦趕著這節骨眼訂婚,甘做牽線的風箏!可是不管怎樣,新郎還未出國便已洋氣可掬,連禮服都是英國傳統的燕尾式;沒聽夏麗說起新娘是什麽來歷,可是看其身上的包裝和一頭燙得誇張的頭髮,頗有吉卜賽民族的風味。

此刻兩人互相攙扶著在臺上站定,面孔嚴肅的悲鬱,不知所措地聽著司儀虛僞的祝福和真實的嘲噱,和樓上樓下看戲劇表演般的來賓相映成趣,使得狼狽不堪的兩人不象在經歷人生的極樂,倒象被推上斷頭臺的法國皇帝,或兩個衆目暌暌之下無處可逃的扒手。

夏麗的大哥用盡最後一點聲力主持著婚禮的程式,而新郎新娘卻似乎完全失去了自主的意識,泥雕木塑般地任人擺布;交換戒指時緊張地抖做一團,互相親吻也只是敷衍了事,接下來由新人的父母致詞,新郎的父親讓人不忍目睹地憔悴,而新娘的母親只講了一句話便已泣不成聲,場面微微有些混亂,所有夾雜在來賓之中夏家的親眷忙和左右交頭接耳,解釋她一定是因爲目睹了女兒如此奢華的婚禮而激動得不能自持。

最後由主婚人兼經濟擔保人夏世昌作即席演講才算挽回了剛才的頹勢。在場的全體來賓,無不爲他精采的演說和驚人的派頭所折服。一切都在按步就班地進行著,整個儀式自始至終還算順利,所有人儘量保持自己呆板的舉止和僵硬的微笑,一直到儀式結束,端莊秀美的女侍應生手舉著熱氣騰騰香味撲鼻的大盤小盞魚貫而入。

西洋人婚禮後的酒會不過是聊盡餘興,而中國人的婚禮上,吃飯才是高潮。絕大多數的來賓在踏入酒店大門時起,動機就簡單而又鮮明。剛開始時還免不了有一番你推我讓,用不上三分鐘,婚禮僅存的一點聖潔和體面,便被來賓迫不及待的觥籌交錯和狼吞虎咽所取代。

每個人似乎都抱著盡力抵消所耗禮金的目的,而主辦者也存心給來賓一個補充損失的機會,務求雙方皆大歡喜;更何況夏世昌今天存心爲了誇富,不惜重金聘請來一班歌舞演員爲賓客佐酒助興,儘管那個妖冶異常的女歌手害牙疼般地呻吟不止,而那班舞者也如同遭雷擊般地抽搐不停,可這噪雜的噪音和亂轟轟的局面絲毫影響不了大多數人的胃口,也許唯有馬健算是個例外。

馬健今天純粹就是爲了吃飯而來,不想卻誤中了夏家的埋伏,如今當著一桌子夏家女眷的面,根本無法大快朵頤;馬健只恨自己不能縮小十歲,也可以象身邊那討厭的小鬼一樣跪在椅子上奮不顧身地夠菜!

那小鬼的年輕母親看出了馬健的難處,仗著自己長馬健兩輩,可以不用避嫌疑,熱情地起身用自己的筷子親自爲馬健布菜。馬健勸阻無效,只能滿臉苦笑地感謝;偷眼看到身邊的夏麗也是悶悶不樂,原來她也有一旁的姨姑殷切照顧,馬健不覺心下釋然;只要不是自己單獨受罪,就不算是世界的盡頭!夏麗也覺察到馬健和自己是同病相憐,兩個人暗地裏交換了一下眼神,不約而同地起身托詞去洗手間。

馬健甫一踏出餐廳的大門,立刻忍不住象窒息的病人長籲了一口氣,道:“真讓人受不了!如果再呆下去,我怕咱們兩個非得悶死不可──”馬健沒有覺察到夏麗的臉色陰沈下來,只顧發牢騷道,“你怎麽從來沒和我提起過你們家有這麽多的親戚!還有,沒想到那個拖著兩行鼻涕的小鬼會是你遠房的表叔,害得我一點準備都沒有,今天真是丟盡了人──”

夏麗平素也以這班鄉下親戚爲恥,今天更覺得在馬健的面前丟盡了臉面,有心揭過不提,無奈實在受不了馬健語氣中的輕蔑,不禁惱羞地反譏道:“你這話是什麽意思?!怪不得我爸爸昨天特地上門相邀,你們家的人都不肯賞臉,原來是怕我們家的窮親戚丟你們馬家的人!真是笑話──”

馬健原本無心而說,聽到夏麗的口氣,不覺醒悟到自己的失言,連忙補救地笑道:“你別多心,我只是替那對新人不值呢!本來好好的一個婚禮,到現在全變成了一場吃喝比賽。你不記得咱們兩個躲出來時,臨桌那兩個人竟然劃起拳來──他們不是你的親戚吧──我看他們一會沒準兒會喝醉鬧事,到時候更不知道該如何收場呢!其實婚禮完全沒必要搞得這麽鋪張排場,根本就沒有了婚禮的氣氛,實在是得不償失──”

夏麗臉色漸緩,皺了皺眉,歎口氣道:“其實我也覺得這樣搞有些華而不實,把原本一個多麽典雅莊重的場面弄得烏煙瘴氣的!並且沒想到今天會來這麽多人,早上聽大哥說,他擔心其中有不少人是來混水摸魚吃白飯的──有很多人面生得很,手裏又沒有請柬──”

馬健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握住夏麗的手道:“那些吃白飯的人你可不要小瞧他們,單是那份狡獪和勇氣就不知勝過了多少凡夫俗子!我現在忽然有了一個絕妙的想法,說出來你准會笑──”

“等到將來我辦結婚典禮的時候,一定要象今天一樣大發喜帖廣邀親朋,選最氣派的酒店,到時候你和我就站在酒店門口收禮金,禮金一收齊,把大門一關,咱們兩個就給他來個腳底抹油溜之乎也,讓他們自己吃飯付帳去罷!並且這個方法還有絕妙的一點,那些混進去想吃白飯的人肯定第一個溜走,這倒不失爲一條懲治他們的妙計!──”

馬健邊說邊比劃,笑得直不起腰來,卻發現夏麗一臉扭捏默不作聲;馬健心下納悶,這麽幽默的笑話,何以麗麗如此無動於衷,不禁失望地問夏麗想什麽呢,夏麗臉紅了半晌,才嗔怪地厄斜了馬健一眼,口吃道:“這是你自己想出的餿主意!到時候你自和你的好太太去做,和我沒關係──”夏麗說完,羞縮得無地自容。

馬健呆了一呆,這才醒悟到自己适才只圖嘴快,全沒有想到這一層,此刻倒也無需解釋了,馬健索性將錯就錯和夏麗開玩笑,兩個人就在外邊的走廊裏佶佶呱呱地笑鬧開來。至此兩個人都不願再回去受罪,乾脆偷跑了出去,找了一家整潔清靜的小館子美美地享受了一頓。夏麗受了馬健的慫恿,徹底放棄了回去觀禮的打算,整整一下午和馬健逛街看電影,直到日暮黃昏,兩人才疲憊不堪地返回郵院。

郵院今晚自有另一番景象,明天就是正式開學的日子,對於郵院所有的學生來說,今天實在是到年底大考之前最後一個輕鬆閑逸的夜晚;此刻教授們嚴厲刻板的面孔尚來不及重溫,枯燥乏味的功課在頭腦裏也自蕩然無存,而那成績單上讓人難堪的分數更是明日黃花,反正只要從明天開始用功,一切都還不算太晚。郵院上下籠罩在一派大限來臨前般的短暫浮華之中,幾乎所有的角落都彌漫著一種自由散漫的氣息,以及輕歌曼舞的柔和聲響和無所不在的笑語喧嘩。

馬健一下午和麗麗玩的盡興,雖然此刻有些乏累,可是輕鬆愉悅的心境恰和郵院裏恬淡閒適的氛圍不謀而合;和麗麗分手後,馬健興衝衝地回到寢室,剛一推開門,就看到滿臉焦慮之色,猶如熱鍋上的螞蟻一樣在屋子裏急步踱來踱去的鮑志剛。

鮑志剛今天的打扮像是要出席外交酒會,西服筆挺,領結飽滿,只是這一付盛裝打扮與他臉上惶急的神色頗不對稱;並且馬健一眼就發現,鮑志剛的額角儘管有一縷頭髮拼命遮掩,卻仍舊露出一小塊橡皮膏來!

馬健正自詫異,鮑志剛卻一把抓住馬健的臂膀,狠命地搖道:“真是謝天謝地,你可算是回來了!我還擔心你今晚要賴在家裏呢!──”

馬健被鮑志剛拖進屋子,第一個感覺是自己走錯了房間,這房間與自己昨天早上臨行時完全換了一個樣,不但整理的井井有條,而且潔淨的纖塵不染!

馬健看到子瀟和天歌都不在房間裏,正要開口詢問,鮑志剛卻搶先解釋道:“我讓他們兩個去打開水了,趁現在屋裏沒人清靜,你快坐下來,咱們好好核定一下晚上的安排──馬健,不是我要恭維你,到現在我才真體會到,咱們寢室裏缺了你還真不行!──”鮑志剛一邊機關槍似地搶白著,一邊從兜裏摸出煙捲來遞給馬健一根,手指頭像是把捏不住,微微有些發顫。

馬健平時最看不慣鮑志剛這種遇到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就六神無主的作風,有心想要調侃他幾句,可是眼見得鮑志剛興奮的眼睛熠熠放光,鼻子尖卻緊張的微微冒汗,不禁耐心問他究竟出了什麽事。

鮑志剛聞言一愣,狠拍馬健的大腿道:“你看我真是昏了頭!原來你還不知道,今天晚上有重要客人要來咱們寢室作客!我核計今天晚上咱們無論如何不能丟了面子,到時候要是我說錯了什麽話,做事有不得體的地方,你可千萬要設法幫我補救過來,別只顧看我笑話!──”

馬健揉搓著被鮑志剛拍過的大腿,氣惱地望著渾然忘我的鮑志剛,恰巧天歌和子瀟推門走進來,馬健忍不住沖二人做了個鬼臉。鮑志剛打手勢讓天歌二人噤聲,微微有些臉紅,對馬健道:“實際上是今天晚上有幾個女孩子要來拜訪,不過她們並不是一般的女孩子──”鮑志剛俯身湊近馬健,仿佛隔牆有無數張耳朵貼近湊過來一樣,壓低聲音傳遞情報般一字一頓地說道,“她們都是從新疆來地!──”

馬健本能地吃了一驚。鮑志剛卻恢復了常態,朗聲笑道:“你不用驚訝,她們是昨天晚上到的;因爲在北京中轉時延誤了簽票,她們臨時改坐了另一趟車,所以你和老蔡他們昨天上午才空跑了一趟。傍晚她們在車站給學校打電話,我當時恰好和尚青在一起,他極力要我去幫忙,反正我也是閑著無事可做,就陪老蔡他們去了一趟──”

鮑志剛得意之極,說完斬截地做了一個手勢,有橫掃千軍的氣度。

“咱們的老鮑昨晚興奮的一夜沒合眼──”

天歌至此才有機會插話,笑盈盈地對馬健道,“不但昨天晚上輾轉反側一詠三歎,今天白天也是坐立不安,整個人像是丟了魂一樣,不信你問子瀟──”吳子瀟在一旁連忙笑中帶嗆地作證道:“還有還有,老鮑傍晚時出去轉了一圈,回來不知中了什麽邪,風風火火地收拾房間,我以前從來沒有見他這麽賣力過,害得別的寢室都來打聽是不是系裏要檢查衛生──”子瀟笑得說不下去。鮑志剛滿面羞紅,卻兀自對馬健拍胸脯道:“你信他們兩個胡說!我老鮑是那樣沒見過世面的人嗎?!”

“我看你也用不著這麽遮遮掩掩地不爽快了──”馬健夾眼打趣道,“你那一點點鬼心思,我們閉著眼也能猜到!再說她們這才剛剛落腳就來拜訪你,我想你在車站一定沒少下功夫吧?!──對了,你頭上的傷是怎麽一回事?”

鮑志剛還未搭腔,一旁的子瀟早已笑不可支:“昨天晚上聽尚青回來講,老鮑在車站太賣力氣,搶著爲人家背行李,天又黑,人又擠,加之那裏到處是土木瓦礫,結果老鮑不小心摔了一跤──”子瀟笑得直不起腰來,馬健和天歌也笑得滿臉是淚。

鮑志剛面對衆人響亮放肆的嘲噱卻絲毫沒有羞慚退縮之意,只是眼光變得失意冷漠,待到衆人的笑聲漸漸疲軟微弱,鮑志剛落寞地擡頭凝注著灰暗的天花板,淡淡地說道:“你們幾個人真是小人之心!──其實我不過是覺得這些女孩子們挺可憐的,離家那麽遠,在這裏又舉目無親;咱們好歹算是先入爲主的了,現在能有機會向後進晚輩聊盡地主之誼,就算是熱情一些也是無可厚非的吧?!況且在座的除了馬健之外,天歌和子瀟你們兩個也算是負笈千里的遊子,那種獨在異鄉的滋味,我看就是馬健你也能略略體會得到罷?!不要說這班女孩子更要覺得孤苦無依呢──”鮑志剛神態蕭索地微歎了一口氣,眼神回落到衆人臉上,裏邊充滿了一絲略帶埋怨的責備和傷感。

聽了鮑志剛這一大段獨白,馬健三人俱是面面相覷氣爲之奪;衆人不敢和鮑志剛的目光相對,同時臉上爲自己的淺薄無聊而一陣陣地發燒。鮑志剛環顧了一圈衆人的表情,略頓了頓,忽然“撲哧”笑出聲來。

衆人鄂然擡頭,但見鮑志剛做了一個頗可愛的狡猾鬼臉道:“另外嘛──,倘若真能有機會順手牽羊,那自然是錦上添花,當然是再妙也沒有了!──”說完不禁嘻嘻而笑。

三人愣了一愣,不覺同時捧腹,齊聲笑駡鮑志剛方才裝腔做勢,險些讓人以爲他被聖人附了體;衆人笑罷,鮑志剛又恢復了往常那付不正經的嘴臉,不懷好意地假笑道:“馬健你沒有運氣!讓我老鮑飽看了第一眼,真是來得早不如來得巧──”

鮑志剛邊說邊搖頭讚歎,馬健又好氣又好笑,說不能聽他一面之詞,呆會兒要好好問問尚青感覺如何,鮑志剛急道:“難道你還不相信我的眼光!說出來不怕你不高興,我看這次新疆這些女孩子進來之後,夏麗的院花地位怕是要岌岌可危了!不管怎麽說,我敢和你打賭,郵院怕是從此永無寧日!──”

幾個人都不相信他說的話,聯合起來譏評鮑志剛的審美眼光;鮑志剛以一敵三,兀自不落敗,偶然間看了一下表,才又重新惶急起來;此刻窗外已是華燈初上,鮑志剛和人家約好的時間就要到了,幾個人服從鮑志剛的指揮,又對寢室的衛生標準進行了一番拾遺補缺自查自糾,鮑志剛做最後審查時,又吹毛求疵地嗔怪吳子瀟的毛毯疊的不合標準。鮑志剛全然不顧自己去年入學軍訓時內務一項曾多次得過不及格的歷史,親自動手爲子瀟作樣板。

馬健則忙著把下午和麗麗順道買回來的一袋蘋果洗淨,從中選兩個最大的擱進天歌的櫃子,剩餘的用飯盆裝好擺在桌子上;鮑志剛更是摸出平時自己都捨不得用的上等龍井滿滿沏了一壺釅茶;待到一切好不容易通過了鮑志剛苛刻的標準,幾個人或如入夜行竊的梁上君子,或是貴族老爺家的下等奴僕,面對煥然一新的房間,站也不是,坐也不是,連大氣都不敢出;鮑志剛從懷裏掏出鏡子小心梳理頭面,又擡頭審視了一下垂手伺立誠惶誠恐的三位室友,滿意地點頭,拉門出去,這才到樓下恭候女孩子們的大駕去了。

目睹了鮑志剛臨出門前那付讓人作嘔的派頭,幾個人心裏都是不住地暗罵;天歌由於不敢去坐整潔的床鋪,唯恐呆會誤了鮑志剛的好事,只能站在子瀟的身邊對馬健悄然笑道:“我看老鮑今天像是認真的,只不知道他一會兒還要耍什麽花樣──”馬健靠在門上,抱臂略一沈吟,擡頭沖天歌有幾分認真道:“今天且讓他瘋去!不過你和子瀟最好有個心理準備,你們還記著老鮑剛才說過的一句話嗎?!我只擔心從此咱們寢室怕是要永無寧日了!──”天歌和子瀟會意地笑出聲來。

儘管幾個人表面上盡力不爲所動,無奈心裏早被鮑志剛适才的鼓噪攪弄的心煩意亂,話也無心再說,只是側耳傾聽門外的動靜;幾個人正自等得心焦,猛聽得樓道裏由遠及近地傳來鮑志剛熱情奔放的大嗓門,震得牆壁嗡嗡回響;馬健對天歌咬牙笑駡道:“真是該死,老鮑就差要敲鑼打鼓了!我敢和你們賭,現在所有留在四樓裏的人肯定都擠到走廊來了,用不到明天早上,就會成爲郵院裏的頭號新聞!”天歌笑而不答;子瀟在一旁不服氣地扁嘴道:“我看老鮑根本就是故意賣弄,好顯示自己有面子!”

正說話間,鮑志剛的聲響已到門外,馬健幾個人剛站定姿勢,房門就被一把推開了;只見春風滿面的鮑志剛側身站在門口,左手緊緊握住一小瓶雲南白藥,右手探向屋裏做謙卑的恭迎狀,大嗓門卻是聲震屋瓦:“來來來,快請進快請進!這裏就是寒舍──啊呀,慚愧得很!房間裏又髒又亂,也來不及打掃,實在是不成體統;不過今天你們肯降貴紓尊,這房間是一定要蓬壁生輝的!──”

伴隨著鮑志剛的連聲響笑,從門首的另一側依次轉過來三個光鮮奪目的年輕女孩子。

爲首的一個身材修長,儀容秀美,頭髮纖毫不亂地束在腦後,嫵媚中又透出幾分成熟穩重,一雙長睫毛的大眼睛裏儘管有旅途顛簸的慵倦之色,卻絲毫掩飾不盡一股天然生輝的神采;後邊兩個個頭稍矮的女孩子則手牽著手,不但眉眼、體態、服飾相差無幾,甚至髮式都是一樣俏皮的短髮,讓人疑心她們是雙胞胎;一樣流光溢彩明亮鮮活的大眼睛裏,倦怠之色已不明顯,閃爍其中的光芒與其說是羞怯拘謹,毋寧說有幾分好奇和頑皮。

當下鮑志剛返身把孫波等人躲閃豔羨的臉關在門外,嘴裏如同預定到點的鬧表般響個不停地爲馬健幾人作介紹;個子稍高的女孩子名叫楊海蕾,“是這些新疆女孩子的頭兒──”

後面的兩個,一個名叫袁芳,另一個名叫潘婷,“可不是雙胞胎喔!──”鮑志剛自以爲說話俏皮,得意地一個勁傻笑。

“你好!──”

楊海蕾首先落落大方地向馬健伸出了手;馬健用自認爲最得體的方式輕握了一下她的指尖,臉上早挂起暗地裏試練過多次的微笑,熱情有分寸地歡迎道:“事先早聽說你們要來!不瞞你說,昨天上午我還去接你們了呢,只可惜竟然失之交臂;不過只要是有朋自遠方來,我還是不亦樂乎的!──”

聽了馬健這一番話,楊海蕾的臉上忽然掠過一絲羞暈;鮑志剛則見縫插針,重新操起适才短暫卸下的掮客的責任:“這位馬健學長可是咱們郵院裏響當當的人物,不但品學俱優,而且德才兼備;是咱們系裏上下有口皆碑的棟梁,更是郵院未來的希望──”馬健用堅強的意志命令自己不能臉紅,同時用堅定的目光威脅鮑志剛可懷疑的吹捧。

鮑志剛只得轉換目標,“那邊的兩位元,子瀟天歌,你們不要總是躲在後面嘛!──你們別見怪,他們也都是古道熱腸,只是素來怕見生人,尤其是象你們這樣漂亮出衆的女孩子!呵呵呵──”一席話反弄得子瀟和天歌愈發面紅耳赤手足無措;馬健心頭暗罵,忙招呼大家坐下喝茶吃蘋果。

三個女孩子依次在桌邊坐定,爲首的楊海蕾打開手中一直捧著的一個大紙袋:“這是我們一路從新疆帶來的一點葡萄乾兒,請你們嘗一嘗──”說完起身要向對面的馬健和天歌手裏倒;鮑志剛急忙上前一把接住,臉上的笑容如同牡丹綻放,話語裏更是滴得下蜜糖:“這就是地道新疆産的葡萄乾兒吧?!水果之鄉真是名下無虛,讓人一看見就忍不住要流口水!全不比這邊水土惡劣,氣候也不好,長出的水果吃起來味同嚼蠟──”說完躲閃著不敢去看馬健的眼睛。

“那倒也不見得──”楊海蕾一本正經地接道,“我們從小就在新疆長大,當地的果品都吃膩了,並不覺得有什麽出色;我倒是很想嘗一嘗你們這裏的蘋果,又大又紅,看起來就有胃口;──喂,芳芳,你們兩個要不要──”袁芳和潘婷齊聲說要的。

馬健肚裏尋思這幾個女孩子看起來年紀不大卻還懂事,說話行事也得體,倒不可小瞧了她們;忙讓天歌找出水果刀,自己親自動手爲客人削蘋果。鮑志剛在一旁有些尷尬,天歌和子瀟也一直啞默著,氣氛不免有些冷落;馬健正削蘋果,不經意地擡頭,卻恰好發現對面的楊海蕾正偷偷打量自己,心下一慌,險些把手割了;只聽楊海蕾脆生生地笑道:“我看還是我自己來吧──”馬健滿面羞愧,不由得把水果刀和蘋果一起遞過去。

楊海蕾接過來,一邊擡眼掃了一下馬健等人,忽然露齒笑道:“我覺得你們三個人好象並不太愛說話──”馬健強自鎮定,望了一眼立在一旁的鮑志剛,俏皮道:“不是我們不愛說話,只是剛才話都讓他一個人說盡了,我們倒不知該說什麽好了──”

除卻鮑志剛,所有的人都輕鬆地笑起來,鮑志剛訕訕地不知該如何接話,只有和著衆人乾笑。馬健不忍心繼續出鮑志剛的洋相,轉對安安靜靜的袁芳潘婷兩個女孩子攀談道:“我看你們兩個似乎也不太愛講話,不知是什麽緣故──”

不料馬健話音未落,兩個女孩子已是笑作了一團。楊海蕾對馬健笑道:“這你可就說錯了!我從認識他們來,還是頭一次見他們兩個安靜了這麽一會子。白天不用說吵得人頭痛,就連晚上說夢話兩個人也能佶佶呱呱聊個不休!”袁芳和潘婷一起反駁說總比你睡覺打呼嚕要強;幾個女孩子旁若無人,嬉鬧成一團,引來衆人一片笑聲。

初次相識的矜持和隔膜如同向火的雪人般慢慢地融化了。禁忌一無,氣氛立刻變得活躍起來,連天歌和子瀟變得自然活泛了許多;鮑志剛更是早已從剛才的小挫折中振奮過來,起勁地和幾個女孩子聊起新疆的人情風貌,向她們打聽這一路來的經歷心得,說到高興處,不免又有些手舞足蹈忘乎所以;女孩子們也是興致漸起,不約而同地抱怨起這一番漫長枯燥的長途旅行,至於其餘同來的女孩子,“至今還懶在床上緩不過勁兒來呢!”

三個女孩子俱是玲瓏剔透嬌憨可人,房間裏但聞一片鶯叱燕姹以及男孩子不時騰起的笑聲;至此馬健幾人才算真正領教了這幾個女孩子的厲害,說話就象炒豆子,而且嘻笑怒駡,全無一點做作和扭捏之態,自己一方也多虧有個瘋癲浪漫的鮑志剛才算接得住。

幾個人聊得性起,袁芳正吃蘋果,忽然興之所至的指著鮑志剛的床鋪問是誰住在上面;馬健擡頭望去,心裏不禁爲鮑志剛的虛榮所不恥!鮑志剛的床鋪歷來是四人中最邋遢的,可現在收拾得全不像是給人住的!

不但牆壁上的字畫小心拂了灰,而且床頭書架上兩隻藤條編就的棋缽擺放得錯落有致,愈加顯得古色古香;尤其讓馬健吃驚的是,鮑志剛書架裏陳列的早已不是原來那些不堪入目的垃圾小說,換而代之的是不知從哪里借來充數的歐美文豪們的不朽大著;待馬健細心的發現竟有自己惠存的兩本哲學書刊也明珠投暗般的躋身其中,替鮑志剛裝點門面時,不禁又驚又氣。

不料幾個女孩子並未對他的圖書展覽發生興趣,楊海蕾好奇的指著鮑志剛床頭上貼的那幅“如魚得水”的條幅奇怪的問道:“這幅字是你自己寫的嗎,怎麽沒有題跋落款?”

鮑志剛素來是個無憂無慮的樂天派,平常每每自詡“思之無涯,言之滑稽,心靈無羈絆”,可是在別人看來,他的即興發揮往往具有癔病的某些症狀;今天則因爲和幾個女孩子聊得興奮過度,大腦漸漸不受理智的擺佈,面對楊海蕾的反問侃侃而談道:“這幅字是北京法雲寺慧聰大師的真迹!他的詩棋書畫海內聞名,他和我爺爺是多年的棋友,因此和我也有一些淵源;在我臨來郵院前,他特意寫了這四個字送我!他不題跋落款,正是爲了便於我收藏,因爲他的字現在外面緊俏的很──”

馬健幾個人雖然早知道鮑志剛此刻已完全陷入一種謔浪笑傲的自如狀態,說話當然不需要根據!幾個人心裏都清楚,這幅字是他半年前從郵院外面的舊貨攤上花五塊錢買回來的。

一旁的潘婷顯然對圍棋更有興趣,饒有興致地對鮑志剛道:“你會下圍棋嗎?

!我一直想學,只可惜沒人教我;不知道你的棋藝怎麽樣,能不能做我的老師?”

鮑志剛眼放異彩,笑聲卻從容而鎮定:“圍棋我可是地道的家傳──我曾聽我爺爺談起過,說我小時候還不會走路,就先學會看棋了!其實我對棋藝一道泛泛得很,並沒有特殊的興趣,不過以目下而論,郵院裏還沒人能完完全全嬴我一次──”馬健幾個人暗地裏長出了一口氣,起碼他的後半句話沒有撒謊,鮑志剛從來不會完整地下一盤形勢必輸的棋。

楊海蕾卻依舊對那付假託和尚的贋品大感興趣,羡慕地問鮑志剛道:“那位大師爲何要送你這四個字呢,我猜他是希望你在大學裏能夠廣交朋友、博采衆長的意思吧?!──”

馬健、天歌和子瀟不待鮑志剛發出那照例的咳一聲嗽,慌忙各自找事情轉移自己的注意力;馬健和潘婷切磋圍棋入門,天歌詢問袁芳新疆水果的品種,只有吳子瀟沒有同伴可以交談,急得直想用手捂住自己的耳朵!

不料這一次鮑志剛竟然改了慣例,不是清喉嚨,而是響聲大笑,結果袁芳和潘婷全被他吸引過去:“你說的沒有錯;這是他們老一輩對我的厚望,希望我在大學這幾年能夠多交善友廣納博識;不過換個角度說,‘如魚得水’這句話實在還大有深意──”鮑志剛說到這裏頓了一頓,得意地發現幾個女孩子聽得入迷,遂把早已爛熟於胸的答案直背出來,“這四個字不但可以解釋爲人際交往中的左右逢源,還可解釋爲面對客觀世界的遊刃有餘,另外還包含著一種悠閒自在恬淡適然的道家含義在裏頭;它既代表著一種人生哲學,又是一種生命的體會,是一種思想上不受任何束縛、真正自由的狀態!我以爲,這正是當今這個功利社會所最缺乏的一種平衡的心理境界。正所謂‘巧者勞而智者憂,無能者無所求,飽食而遨遊,泛若不系之舟──’”

鮑志剛說著,漸漸忘情,擡眼注視著對面窗子玻璃上的一大塊污點,眼神迷離而幽遠。

楊海蕾驚訝,袁芳迷惑,潘婷沒有讀過南華經,更是滿頭霧水不知所云,忍不住膽怯心虛地問一句道:“你剛才說的什麽,聽起來象詩一樣,又好聽,又上口──”

鮑志剛一愣,臉上忽然快速掠過一道紅暈,眼神也迅即變得輕晰,回射到馬健等人的身上,有些口吃地說道:“哦──,這不是詩,但不妨當成詩來讀;──不是我寫的,不過──”鮑志剛再次注目馬健三人,並且極不情願的暗夾了一下眼睛。

不料馬健正自擡頭仰觀天棚上的兩隻蒼蠅,天歌自顧俯身詳查桌面上一道奇異的木紋,而吳子瀟卻在追憶傍晚食堂的菜譜,三人對鮑志剛适才說些什麽根本就是充耳不聞,也絲毫沒注意到他的表情;鮑志剛失望怨恨的眼神最後一遍掃過泥雕木塑般的三人,終於忍不住恨恨地說道:“──不過,不過我也是寫詩的,只是寫的不太好──”

鮑志剛話音未落,如同當衆吐露情愫的少女,忽然身子軟的沒有力量一層分明的羞澀也象浸潤了薄紙的油迹,在鮑志剛白晰細嫩的皮膚上罕見地泛濫開來。

鮑志剛中學時素有詩名,可惜一直懷才不遇;直到上大學以後,境況才稍有改善。由於郵院這樣的理工科學校一貫缺乏具有文學素養的人才,因此郵院校辦刊物上便退而求次,登載過鮑志剛的兩三首現代詩。

無奈在大學裏,這種學生自辦的刊物歷來是學生們最看不上眼的東西,連做手紙都嫌不衛生,並且稿酬低的實在是污辱;鮑志剛不忍心看自己嘔心瀝血的作品如此遭人輕賤,平常便只是和幾個要好的朋友品味賞鑒,直弄到馬健幾人膩煩透頂;以至如今的鮑志剛不但平時不敢談詩,而且連寫詩也像是在幹什麽見不得人的勾當,每每偷偷摸摸遮遮掩掩的,唯恐有人當場喝破!可是今天實在與往日不同,有朋自遠方來,一當志喜,二來抒懷,將來或許真能贏得個把紅顔知己也未可知呢!

鮑志剛想到這一層,所以才不惜厚著臉皮毛遂自薦;而幾個女孩子這一晚上眼見得只有鮑志剛一個人言談奇特,舉止怪誕,如今又聽鮑志剛自稱是詩人,不免心裏積蘊的所有驚訝、欽佩、恐懼、迷惑等等情感統統彙到一起,齊聲請鮑志剛揀一首快念出來聽聽。

馬健幾人聽到女孩子們一片鼓噪,也紛紛從潛意識裏蘇醒過來,及至聽得大概,又看清了鮑志剛臉上的表情,紛紛補救似的恭維鮑志剛的白話詩想象奇崛,富含哲理,也請他快念一首新作以饗衆人。

鮑志剛對馬健幾人亡羊補牢的做法頗不以爲然,原自心裏冷笑,可是架不住幾人聯手的肉麻吹捧,頭腦裏不禁有些飄飄然;又見幾個女孩子滿臉俱是虔誠的欽敬,不免更加忘乎所以,當即伸出一隻手壓制住衆人的七嘴八舌,傲然宣佈自己既以‘魚水’爲題,學曹子建即席七步賦詩一首!

這一下連馬健都有些吃驚了。鮑志剛居高臨下掃視一遍衆人,大家立刻安靜下來。鮑志剛垂首略一沈吟,稍頃擡眼又去搜尋窗子上那一塊污點,清清喉嚨,莊重沈鬱地慢慢吟道:“我,是一條魚,一條孤單憂傷的魚!──”馬健等人強忍住笑,卻奇特地發現鮑志剛的臉上忽而意想不到地平添了一種悲鬱沈痛之色;“人們只是羡慕,水草豐美,清波蕩漾,以及我的自由和無憂慮;可有誰能知道我,命運的苦澀和悲淒。因爲終究有一天,我將根本無法逃避,水面上覬覦已久的鋼叉——給予我的──最後一擊!”

房間裏一片悲鬱的肅穆,人人都是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鮑志剛半晌才從自造的意境中清醒過來,也有些失意的傷感;馬健低頭無語,肚裏卻忍不住暗暗稱奇,想不到這個老鮑還真有一手!雖然這首詩和他适才大講的那一套浪蕩混世的人生哲學風馬牛不相及,頗有些爲賦新詩強說愁的味道,不過細細揣摩起來,鮑志剛其實倒並非是一個頭腦簡單淺薄無聊的公子哥,自己平時倒小瞧了他!

馬健正自胡思亂想,不料猛聽得身邊的吳子瀟募地發出一陣刺耳的大笑,不禁一個錯愕。

幾乎所有的人都被子瀟驟然騰起的大笑嚇了一大跳,隨即心裏不約而同地湧起鼓漲的憤怒!的確,鮑志剛的詩算不上出色,細想起來還有幾分做作的滑稽,可是這樣肆無忌憚的狂笑未免太過失禮!

所有的人都目不轉睛地默然注視著兀自笑得不能自持,站起身來搖搖晃晃摸向門口的吳子瀟,鮑志剛更是不錯眼珠地盯著他,眼睛裏升騰起一片紅霧。

子瀟卻全然不顧衆人的橫眉冷對,笑得滿臉是淚,一邊摸索著打開門,一邊回首沖鮑志剛擺手道:“唉呦,老鮑,你太滑稽了──你放心,區區的鋼叉對你是沒作用的,你──你是一條大鯨魚!”

子瀟醉漢般地踉蹌出門,走廊裏依舊充滿了子瀟那特有的粗俗不堪的響笑聲。

子瀟這一句話實在出人意外,簡直比他适才的狂笑來得還要突兀,以至屋子裏所有人都未反應過來,直到鮑志剛默默地把頭轉向衆人逐一審視,他眼中那一絲懷疑徵詢的目光與衆人臉上確鑿無疑的回答相映成趣。

須臾,馬健和天歌便笑得前仰後合,楊海蕾笑得花枝亂顫,連頭髮都有些蓬亂;袁芳則因爲笑得太厲害,險些滑到桌子底下去,潘婷更是將滿口的茶水噴了對面的馬健一頭一臉!鮑志剛起初還自強撐著,到最後實在繃不住,捂住肚子笑得直不起腰來,衆人如同著魔了一般在狹小的寢室裏笑得東倒西歪,全不顧桌子上的蘋果、茶杯等物什統統滾落到地上。

這一場短暫的聚會進行得如此精采紛呈和完美無缺,馬健幾個人不記得在郵院這一年來,什麽時候曾有過這樣淋漓酣暢的快樂!直到晚上熄燈之後,四個人兀自興奮得毫無睡意,回憶起晚上的每一個細節,四人在床上笑得直打跌。好容易安靜下來,當說到與女孩子們話別時的情景,鮑志剛忽然想起什麽,起身探頭問對面下鋪的馬健道:“她們臨走時邀請咱們去回訪,我正要答應的,你怎麽把話給岔過去了──”馬健剛才笑得肚子擎痛,索性坐起身來,對鮑志剛笑道:“我看她們的口氣只是虛邀;你想她們初來乍到,一切都還陌生不熟悉,寢室裏更來不及佈置,女孩子都是好臉面的,不妨過一兩個星期再說;我看你也實在太心急了,當心欲速反而不達喔──”

鮑志剛信服地點頭,重新躺回到床上,卻輕輕歎了一口氣;馬健聽了忍不住又笑道:“老鮑,我現在想起兩句古話,正好符合你此刻的心情,你想不想聽--”鮑志剛果然感興趣地探出頭來,馬健忍住笑,道:“樂莫樂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離別!──”

衆人聽了都笑,天歌也忍不住從上鋪接過話頭道:“還有兩句好詩呢!‘本是分明夜,翻成暗淡愁’──”幾個人又笑得厲害,鮑志剛羞得無地自容,起身笑駡道:“好你個天歌!連你也拿我尋開心──”說著便要從床上躍過來;天歌慌忙告饒,同時尋求馬健的庇護,馬健忙笑著吆喝止住;衆人正混鬧間,忽聽得敲門聲,子瀟下地開門,原來是尚青。

尚青只穿著背心短褲,進門見衆人鬧得正歡,笑道:“你們屋裏簡直快成花果山了!什麽事這麽熱鬧──”馬健招呼尚青坐到床邊,笑著描述了一番晚上的盛況;尚青聽了鮑志剛的故事,也笑得前仰後合,撫掌道:“怪不得晚上我一回來,就聽說四樓的鮑志剛今天晚上算是掙足了面子!在走廊裏公然上演一鳳三凰的好戲,看來你昨天在車站使出的那一招苦肉計的確有效果──”馬健邊笑邊打聽鮑志剛昨天在車站的表現,尚青添油加醋地形容了一通,鮑志剛百般抵賴,衆人卻笑得更歡。

衆人笑罷,尚青看看時候不早,起身道:“總之老鮑我勸你不要太心急嘍,這幫新疆女孩子要在郵院裏呆足三年的,將來有你大顯身手的機會──今天太晚了,你們也早點休息吧,別影響了隔壁──對了,還有一件事,”尚青擡頭對天歌道,“今天下午我碰見老蔡,他讓你明天抽空去系辦一趟,系主任想見你──”

房間裏立刻靜下來,尚青沒有說什麽事,可是幾乎所有人心裏都清楚,天歌自從上郵院以來,成績一直不理想;頭一個學期就有兩門功課被亮了紅燈,連寒假後的補考也未通過;上個學期倒是勉強都過了關,可那實在多虧了任課教師的高擡貴手,因爲郵院鐵定的規矩是,學生考試累計三科以上成績不合格就要受處分。尚青見衆人都不說話,知道自己壞了大家的興致,略略和馬健說了幾句閒話,便自告辭走了。

房間裏方才還是笑語喧嘩熱鬧無比,此刻卻頗有幾分難耐的清冷,馬健見月影籠罩下的鮑志剛偷偷朝自己努嘴,便清清喉嚨道:“天歌──,明天你只管去,我想不會有什麽事情,正好明天我也有事要去系辦,不如我陪你去──”

天歌沒有搭話,過了片刻,才輕聲咕噥了一句:“我明白你的意思,你不用再說了──”

馬健聽到頭頂天歌的床鋪傳來一陣吱吱扭扭翻身的聲音,此後便一切都恢復沈靜,靜得連天歌的呼吸聲都聽不見。馬健本還有話要說,想了想,終究沒有說出口;老鮑和子瀟也都各自躺好,凝神秉氣默默地注視著窗外暗淡的夜色,心裏添了幾分意外的沈重:明天竟然就是開學的第一天!──今晚實在有些興奮過度,要不是偶然提起天歌的事情,自己真險些把開學的事情都忘掉了。
作者: 紫竹    時間: 2012-9-15 01:31

第五章

第二天清早,郵院全體學生在操場上列隊出席一個簡短的開學儀式,接受郵院院長和教務主任例行的訓話;訓話時間不長,卻足以讓睡眼惺松的學生意識到了新學期的開始。

應屆入學的新生們還來不及熟悉情況,便以班級爲編制,天天泡在郵院西邊的操場上進行爲期一個月的簡單軍訓,儘管新生們因爲初來乍到免不了心虛膽怯,即便在九月依舊毒辣的陽光下暴曬得汗流浹背也不敢叫苦,卻仍然因爲緊繃的神經和明顯孱弱的身體而惹得教官惱火不已;而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則是老生中有相當一部分人,似乎仍舊沒有從暑假的懶散中振作過來,幾天下來,無論是課堂還是早操的出勤率都讓校方大爲光火!

爲了嚴肅校綱,更爲了做給新生們看,教學樓、食堂以及各系宿舍門口的通告欄上,白紙黑字狠狠點名處分了幾名高年級的頑劣分子;雖然告示不到第二天的早上就被人泄憤毀迹,可其畢竟起到了應有的震懾效果,很快郵院上下便重新恢復了平日那種枯燥乏味卻又井然有序的生活。

郵院二年級的課業要比去年繁重許多,幾乎換成了清一色的專業理論課。馬健早聽前輩學生介紹過經驗,嘴上雖仍不屑一顧,心裏卻是暗自加勁;新學期新氣象,隨著課程的變更,教師也大都換成了新面孔,其中最讓人頭痛的新科目《電信資料分析》一科,偏偏由一個滿臉雀斑,去年剛剛大學畢業的年輕女教師擔綱!

如今大學裏的年輕女教師越來越多,而擔負基礎教育重任的教員們卻競賽似的衰老,這大概是和如今年輕而有學問的女人越來越不喜歡小孩子的新時尚有關。年輕的女教師在第一堂課上簡介自己的情況時,慌亂急促的似乎用了不到半分鐘,而且含糊不清地好象生怕講臺下的男生們會記住自己的芳名;講課的時候,女教師更是幾乎不轉身,只顧忙碌地在碩大的活動黑板上照抄手裏那一份厚厚的講義;待到萬不得已轉過身來稍稍注釋幾句的時候,女教師也並不掃視講臺下面,而是仰頭緊盯著灰暗斑駁的天花板,讓人疑心蜷伏其上的幾隻黑蒼蠅才配有資格領略這高深學問的奧妙!講臺下的學生望著女教師的黑鼻孔,心裏誠惶誠恐,以爲她的學問定是博大精深得無以復加,只恨自己手慢,尚來不及抄錄完板書,就已被手快的女教師擦掉了,心裏懊喪不已。

按照郵院的規定,本科生從二年級開始,要選修一門旁系的功課;馬健鼓動寢室裏其餘幾個人一起選了一門《電腦組合語言》,理由之一是因爲電腦的科目一直是郵院裏的熱門;理由之二是電信系的學生剛入學時曾經接觸過電腦,因此這門功課前半部的操作部分可以不用認真去聽,要到後邊分析原理的時候才需要用功。鮑志剛等人聽從馬健的慫恿不疑有他,事後還是精明的蘇克一語道破其中的玄機──旁聽計應系的課程無非是由於馬健想要更多時間和夏麗泡在一起罷了,衆人這才如夢方醒。

開學一個多星期,這一天終於輪到選修課的第一講;離上課的時間還有十多分鐘,計應系的階梯教室裏已經擠滿了黑壓壓的學生。馬健早聽夏麗做過介紹,主講者便是計應系乃至整個郵院赫赫有名的台柱教授范裕良;馬健一直耳聞範裕良的大名,只可惜平常無緣謀面,及至上課鈴聲響過半天,方見門口處,一個服飾筆挺卻乾癟禿頂的半大老頭不緊不慢地踱了進來。

範裕良看年齡不到五十歲,臉上笑眯眯的一團和氣,說話有尖細的南方口音,舉止作派更帶著幾分小姑娘天然綽約的風致,只有鼻梁上那一付紋理細密的眼鏡才證明主人有著不微薄的書卷氣。馬健不知道範裕良的來歷,但見其和自己頭腦中預想的名教授風範相距甚遠,不禁微微有些失望。

范裕良早年畢業於清華大學,兩年前又被郵院公派到美國一所偏僻的州立大學進修過一段時間,回來後不但變得容光煥發,而且連嘴裏的金牙也換了幾個美國造!

由於志得意滿,不免恃才放曠,也由此自回國後一直受到郵院其他教授暗地裏的聯合排擠;範裕良是以怨報怨的爽快人,因此在他主講的課堂上便總要留出一點時間貶評一番校政,以及不點名地詆毀自己的上司和同僚,這算是他授業的一大特點。

另外一個特點是他在課堂上,甚至平時和人私下談話的時候,話語間總喜歡夾雜著一些英文單詞;這即是留過洋的明證,同時也包含著他自己發明的一套時髦理論,用他自己的話說,即“由於當前國產的software實在不夠grade,一定要用UnitedStates的産品才算good!因此要想學好computer,中國話說不好沒有關係,可English一定要noproblem!”

有很多人對他這一套理論不以爲然,因爲他在出國前講課時並沒有給學生捎帶外語練習的習慣!由於今天是新學年的第一堂課,學生大都是生面孔,範裕良免不了要刻意營造一番自己的形象,他今天破例地沒有點評校政方面互相傾軋的黑幕,而是全神傾注於有關自己簡歷的英漢演講。整整一堂課下來,範裕良不但詳細回憶了自己當初在大學裏的所有趣事,更對自己留學美國的經歷緬懷得極盡周詳。

講臺下的學生對范教授的聲名仰慕已久,今日得見天顔,果然不同凡響,更不敢對範裕良這一番東拉西扯英漢夾雜的演講有絲毫不敬的懷疑,反以爲這就是堂堂名教授的作風──不急不徐,有絕對的從容,最後不會因爲完不成教學內容而擔心,反正學生考試不及格也只能怪他們自己的程度不好。

由於開學這幾天來晚上一直有些睡眠不足,早上又起的早,到了上午最後一堂課的時候,馬健和鮑志剛都不免有些瞌睡,同時肚子餓得咕咕直叫,又使他們在窗外和暖的陽光撫慰下不致真的睡過去。鮑志剛的英文成績一向糟糕,他雖自詡洋派,可洋文卻是他唯一抵制的舶來品;今天聽了半晌範裕良帶著江浙土音的美國口語更覺頭痛,眼見得中午食堂開飯的時間快要到了,而範裕良看起來卻正在興頭上,鮑志剛忍不住對身旁的馬健小聲嘀咕道:“要是等到下課以後再去食堂的話,恐怕就只有吃殘羹冷飯的份了!──”

坐在馬健身邊的夏麗正饒有興致地速記範裕良的語錄,聽到鮑志剛的話,明白他的意思,忙裏偷閒地悄聲警告馬健道:“不行!聽說范教授有在下課前查點人數的習慣;萬一──”

鮑志剛低聲哂笑道:“這麽多人哪里查得過來!再說我們是旁聽生,以堂堂名教授的風範,總不至於那麽小家子氣──”

“我看不如這樣吧──”

馬健打斷鮑志剛的話,扭頭笑道:“乾脆你先去替我們買好算了,順便把天歌那一份也帶出來──”鮑志剛陌生地看著馬健,眨了眨眼道:“那還不如等你們一起去呢!”說完歎口氣趴在桌子上,話也懶得再說,以盡力延緩體能的快速流失;夏麗抿嘴微笑,馬健也不說話,心裏卻暗自查數,果然還沒數到十,鮑志剛已經翻身坐起來恨恨地說道:“好好好,算你有辦法,快拿錢票來!──”

馬健笑吟吟地從兜裏摸出早已準備好的錢票和飯箱鑰匙:“一斤米飯,菜要一葷一素!──拜託,預謝!”說完以手支頸不再去看他;旁邊的夏麗幾乎忍不住笑出了聲。

鮑志剛咬牙切齒地詛咒著,一邊收拾起自己的筆記書本,一邊悄悄向外挪動身子,最終瞅准範裕良轉身在黑板上書寫一個生僻英文單詞的機會,以從未展現過的敏捷身手從教室後面大敞的房門中溜了出去。

範裕良卻依舊興致勃勃,他今天只爲了賣弄自己的學識派頭,原本沒有講課的打算;此刻他剛剛結束了一篇關於電腦互聯網路對未來社會之影響的即席演講,心下得意,看了看表,合起攤在講臺上空做擺設的講義不急不徐地說道:“我知道,在座諸位的肚子現在都已經是非常非常的hungry了!都盼著范教授立刻宣佈classisover──”學生們發出一片感激的笑聲,忙不叠地收拾起書本

起身要走;“No,No!不忙不忙,Noneedtohurry,我還有話要講──”

範裕良背負著手,爲自己的幽默呵呵而笑,嘴裏閃現出一片金光燦爛;自覺受了作弄的學生們大爲反感,卻只有無奈地坐回原位,氣惱地聽範裕良繼續說道:“我剛才已經和你們講過學好computer和English的重要性,現在還有十分鐘,我想瞭解一下你們English-sporken的程度──”學生們依舊有些憤憤不平;“下面我點到名字的boy或者girl,請到講臺上來,Talkbeforetheaudience,隨便講兩句──”範裕良說著動手翻開了花名冊;講臺下的學生早已大爲恐慌,發出一片不安的騷動聲。

郵院學生的英文程度大都平庸,在聽讀能力方面尤其糟糕透頂,更不要說用英語來作即席演講了!果然接下來被範裕良叫中的幾個倒楣蛋兒甫一上臺,無不獻醜露乖;程度稍好的便簡介一下自己所學的專業和將來的志向,差一點的乾脆就自報姓名年齡和家鄉籍貫,而往往這一張個人履歷遺漏甚多就忍不住逃之夭夭了,最後竟然還有一位孫波屋裏的老兄在講臺上支烏了半天,一個英文單詞也沒吐出來就灰溜溜地下去了,害得範裕良只好苦笑著說他大概是突然得了“Word-blindness(失語症)”的緣故罷,惹得台下衆人一片哄笑。

馬健因爲範裕良所點中的名字都是計應系本系的學生,自然以爲與旁聽生無關,正自忙著替夏麗開寫英文履歷,不料耳邊卻清楚地聽到範裕良高聲喊出“鮑志剛”三個字來!馬健一個錯鄂,腦筋象陀螺般的飛轉,待聽得範裕良又高聲喊了一遍,馬健只覺得腦中熱血上湧,來不及再考慮得失,站起來怯懦地答應了一聲,唬得身邊的夏麗臉色慘白,不顧衆目暌暌地伸手去拉馬健的後襟。

馬健跨出坐位,一邊低頭慢吞吞地向前走,一邊忖度自己如此捨身袒護鮑志剛是否值得,不免心裏頗爲後悔;可是事到如今,也只好上去胡謅兩句了!馬健惴惴不安地走上講臺,擡頭湊近揚聲話筒,一眼先瞥見台下的夏麗竟然緊張得不敢擡頭看自己,不知怎地,馬健的心底忽然騰起一陣亢奮的輕鬆,幾句典型學院派的教條英語自腦海裏神奇般地泉湧而出:“親愛的同學們:衆所周知,敬愛的范教授是我們學院裏最負盛譽的一位元電腦方面的專家和權威;在他幾十年的教學生涯中,他一貫對自己嚴格要求,對學生慈愛呵護;並且總是想方設法使自己所教的課程生動有趣易學易懂;他也由此贏得了學院全體師生最真摯的敬意和熱愛!我相信,在范教授的教導下,在座諸位於今後的歲月裏必將取得超乎想象的更大進步!謝謝。”

馬健的英文成績在郵院裏算是出類拔萃的,可這幾句話卻是臨時拼湊的,前半段像是葬禮上的追悼詞,後兩句又像是歡迎會上的訓話稿;範裕良起初並未認真,聽了兩句不免微微頷首,再聽下去不由的凝神屏氣,聽到最後已是忍不住心潮起浮思緒翻湧了!真想不到郵院裏還有英文這樣出色的學生,雖然語法稍有破綻,發音也不夠完全純正地道,可難得的是對自己的這一番不偏不倚的評價!

自己這半生來嘔心瀝血兢兢業業,可得到的卻是同事數不清的暗箭和冷嘲熱諷,這些猶可等閒視之,只可恨那麽多的頂頭上司們從來沒有給以過自己額外的鼓勵和賞識!這還虧得今天無意之間發現自己原來在學生中間這麽受愛戴,並且毫無疑問,這些學生的立場通常是最客觀的!

范裕良一時感慨頗多,心底竟油然而生得遇知己的豪邁情感;待到馬健話音落地,范裕良搶步上前抓住了馬健的手,一邊狠拍他的肩膀大加讚賞,一邊當衆高聲宣布這位鮑同學將出任自己這門科目的“Subjectseactary”!伴隨著下課鈴響,台下的學生一邊鼓掌祝賀,一邊懶得理會究竟發生了什麽事,只顧一窩蜂頭也不回地向外擠。範裕良卻意猶未盡,拉著馬健的手要他同去辦公室再聊幾句;馬健萬沒想到自己信口開河的幾句話會有這樣意外的效果,此刻已是騎虎難下,只得偷偷給夏麗做了個讓她先去食堂的手勢,卻看見門口的蘇克拼命向自己扮著鬼臉。

當馬健好容易從範裕良的辦公室裏脫身出來的時候,通往食堂的路上已經看不到幾個人了;馬健回想起适才和範裕良的一番談話,心裏又好笑又不安,範裕良先是簡短熱情地向他介紹了課業班長的職責,接著便熱切詢問馬健以往的成績,馬健即不敢自報優異,又不願承擔鮑志剛平庸的名聲,言談之中便極盡含蓄遮掩之能事,不料反倒博得範裕良更大的讚賞,說他不但卓有見識,更難得謙遜老誠,並且捉搦了馬健的手又摸又撫,大有相見恨晚之意;馬健卻是忍不住冷汗直流又恐又懼,因爲範裕良自始至終一直把他當做鮑志剛的!

當時馬健也意識到自己這個玩笑開得太大,本想借機澄清一下,可範裕良並未給他機會;此刻馬健越想越怕,自己實在是弄巧成拙,這個誤會一定要儘快想辦法挽回,不要弄到無法收拾的地步才好!看看將近食堂,馬健擔心夏麗等得著急,暫且把這樁心病置於腦後,三步兩步地搶進食堂昏暗的門廳,不想卻和一個正向外走的女孩子撞了個滿懷。

這女孩兒高挑秀氣,尤其是臉上精致而又有些微翹的小鼻子,使得她清麗的面龐頗顯出幾分果斷的生動;此刻對於馬健的莽撞,這精致細巧的鼻子毫不掩飾地流露出女孩兒心中的氣惱,而那一雙慧穎傳神的眸子裏也滿是不能克制的嗔怪!馬健見這女孩子面生得很,慌忙道歉,不料女孩兒還未說話,馬健的身旁卻傳來一陣銀鈴般的笑聲:“這不是學長大人嗎?!這麽急急慌慌的,是擔心搶不上飯嗎──”

馬健定睛細看,認得是那個頗討人喜歡的新疆女孩子楊海蕾,不免心中一動,知道剛才冒失衝撞的女孩子定是和她一起的,因爲兩個人都穿著標誌新生身份的軍訓服;馬健一念及此,不覺又向立在一旁的那個女孩子投去歉疚的一瞥,但見她幽雅從容地站在門首,眼睛卻望著別處。

馬健隨口對楊海蕾解釋自己剛才被一點瑣事耽擱了,並詫異地詢問楊海蕾怎麽此刻才吃完午飯,因爲新生們尚未開課,軍訓其間是有先進餐的便利的;楊海蕾卻神情沮喪,說今天來得太晚,又實在沒有力氣和剛下課的前輩老生們擠,到此刻還沒吃上呐!

馬健忙問緣故,楊海蕾卻更覺扭捏,終於臉紅地承認自己和柳曉萌一班人由於上午偷懶,結果全體被教官多罰了一個小時的正步練習,話音未落便忍不住和馬健一起會心地大笑起來。

兩個人正笑,恰好鮑志剛一邊剔著牙,一邊懶洋洋地從食堂裏踱出來,看見門口處兩人笑得厲害,不覺莫名其妙。馬健笑得暢快,看見鮑志剛,忙叫住他,劈手奪過楊海蕾手裏的飯盆讓他代勞;楊海蕾忙勸阻不用麻煩,反正自己現在也吃不下,呆會兒回寢室吃點心就行。馬健認真道:“我知道你們女孩子有以零食抵正餐的習慣,並且食堂的飯菜確實難吃;可你們現在正軍訓,不吃飯總不行;首先身體就吃不消,更何況以後的日子還長著呢,總不能天天吃點心──”

馬健一邊說,一邊從旁邊那個名叫柳曉萌的女孩子手裏奪過飯盆;柳曉萌顯然對适才兩人的說笑充耳不聞,因此對馬健突然的舉動大感驚愕,正要出聲喝問,馬健已經拉著鮑志剛返身沖進了食堂。

食堂大廳裏此刻自有一番壯觀景象,目之所及無不是踴簇紛亂的人影。不僅吃過飯的人開始爭搶水池邊的龍頭刷飯盆,那些正在進餐的人們也大都擠站在餐桌邊狼吞虎咽──在這種情況下還想保持體面斯文即不現實,也無可能;當然最最心急如焚的還是那些遲到的學生,前仆後繼地蜂擁在各個窗口前,大聲吆喝別人不要夾塞,自己卻盡可能地見縫插針──反正眼下剛開學不久,紀律制度脅迫下的道德顔面尚來不及完全恢復!

馬健和鮑志剛雖然在郵院只呆了一年,卻俱是經驗老到訓練有素,更兼馬健原本身強體壯,鮑志剛則剛剛飽餐一頓,此刻早已元氣大複,兩人旋風般撲進人群,不過片刻便已功成身退,幾乎沒遇到一點麻煩,只是鮑志剛昂貴的進口襯衫前襟上沾染了一小塊油迹。兩人顧不上許多,興高采烈地擠到人群外兩個女孩子面前,臉上一付掩飾不住的邀功請賞的神態;果然楊海蕾大爲感激,並對兩人的神勇無比佩服得五體投地。

鮑志剛欣喜若狂,猛拍胸前那塊油迹誇口道:“以後有這種情況只管找我好了!”馬健卻發現柳曉萌的態度冷淡,謝聲也略顯勉強;楊海蕾向二人打聽飯菜的價格,要算還他們墊付的錢票,鮑志剛當然一口回絕:“這一點點錢何必計較!”楊海蕾強要還,鮑志剛乾脆拉了馬健一起躲到門外;馬健一出門才想起自己還餓著肚子,鮑志剛卻轉告他夏麗因爲嫌食堂環境噪雜氣息污濁,已把和馬健共進的午餐轉到食堂旁邊的圖書館裏去了,讓馬健去那裏的自習室找她。

和夏麗在圖書館幽靜清潔的自習室吃過午飯,馬健一回到寢室,卻見屋子裏擠滿了人。尚青、蘇克和太子丹團團圍坐在桌邊,一見到馬健,忍不住一齊捧腹大笑。

馬健以爲中午幫新疆女孩子打飯的事情被鮑志剛嘴快泄漏出去,心裏閃過一絲不快;不想幾個人說的卻是馬健在範裕良的課堂上李代桃僵,並被欽定爲課業班長這件事,鮑志剛坐在一旁,更是滿臉的哭笑不得。

馬健回想起方才的一幕,自己也是忍俊不已,可是終究放心不下,向尚青和

太子丹打聽范裕良的脾性,直到聽說范裕良平時最器重那些雖挑皮卻成績優異的學生才算放下心來。

幾個人又把目標轉向鮑志剛,要罰他請客,因爲馬健替他謀得了這樣一份體面的好差事;又笑說鮑志剛這門旁聽課年底大考時成績一定頂呱呱,因爲有馬健名正言順地代作槍手!衆人鬧得正歡,忽然有人敲門,鮑志剛暗自慶倖終於可以擺脫窘迫,上前開門,潘婷和袁芳兩個女孩子古怪靈精地閃進門來,看見房間裏都是人,不禁挑皮地直吐舌頭。

喧鬧的房間裏驟然安靜下來,原本東倒西歪的幾個人也頃刻換了一付神態,尚青老誠持重,蘇克笑容可掬,太子丹則神情傲兀目不斜視;馬健熱情地招呼兩個女孩子進來坐,潘婷看屋子裏幾乎沒有容身的地方,便把鮑志剛叫出去說話。

房門剛剛合攏,蘇克和太子丹如同兩條狡猾的狐狸,悄無聲息地潛過去附在門上,邊偷聽門外的談話邊掩口竊笑。一會兒,鮑志剛紅光滿面地返身進來,蘇克和太子丹立刻配合默契地大呼小叫。原來兩個女孩子是來替楊海蕾還錢票的,並正式邀請鮑志剛等四人晚上去女生宿舍作客。天歌和子瀟對蘇克這幾個人一向敬而遠之不敢親近,而馬健則早有名分可以忽略不計,因此蘇克和太子丹只有抓住鮑志剛大開玩笑。

鮑志剛給二人揶揄得面子上下不來,索性不分皂白,將二人連同微笑不語的尚青統統趕出房去。馬健等人下午沒有課,可是料到在寢室裏必是難得清靜,正想找借口躲出門,不想鮑志剛卻搶先不告而別,揚長而去了!這一來馬健等人倒是摸不著頭腦了,整整一下午悶在寢室裏無所事事,都猜不出鮑志剛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一直到晚飯前鮑志剛頭面一新地抱著一大束鮮花返回來,衆人才恍然大悟。

吃過晚飯,衆人趁著女寢那個打更老頭還未上崗,踏上了集體赴約的路途。

初秋的太陽已經落山了,昏暗的天色猶如摻水的墨迹浸潤了天幕,使人即領略它神秘的暗淡,又足以對周圍的景物輕晰可辨。經歷了臨出門前鮑志剛不停頓的聒噪,幾個人原本平靜的心理給鼓動的俱是又緊張又興奮。

女生宿舍裏一如既往地充斥著一股曖昧迥然的氣息,而且幾乎每一間房門都是緊閉著的;幾個男生不敢對視迎面走過的女孩子好奇警惕的目光,同時又怕不經意間觀賞到頭頂女孩子晾曬的衣物,只有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前進;好在新疆女孩子們的寢室就在二樓的西側,可饒是如此,當走到緊閉著的房門前時,幾個人不免都有些微微冒汗。

開門的是袁芳;寒暄聲中,幾個人在鮑志剛的帶領下魚貫而入。女孩子似乎天生具有佈置空間的能力,房間裏不但清潔雅致,斑駁的牆壁上通糊了一層瑩光紙,上面粘貼的是五顔六色的風景畫片,各自床頭的書架上相映成趣地擺放著一些小巧精致的工藝品,更有幾張床鋪上有毛茸茸的氈絨玩具證明著主人依舊是童心未泯。

女孩子裏頭潘婷和袁芳當然算是熟人,其他的女孩子大都是初次見面,看起來似乎並沒有預料中那樣外向熱情,只是在楊海蕾殷切地介紹之下還算不乏禮貌;只有那個白天曾有過一面之緣的柳曉萌,對幾個男生的來訪有著一種客氣的冷淡,對中午馬健和鮑志剛的古道熱腸也只是泛泛的感謝,然後便靠在自己臨窗的床鋪上看書去了。

馬健原本還想和她攀談幾句,見狀便也打消了念頭;鮑志剛卻極不甘心,滿臉堆笑地問她是否學舞蹈出身,因爲她的床邊與衆不同地挂著一雙退色卻刷洗得極乾淨的練功鞋。不料柳曉萌對鮑志剛的殷勤盤問根本無動於衷,原來他一邊看書,一邊不知什麽時候在耳朵裏塞上了微型耳機聽音樂。鮑志剛大爲尷尬,還是楊海蕾替他解了圍,說自己和曉萌從前一起上過一段舞蹈學校。

大家寒暄介紹完畢,紛紛落座;也許是由於房間太過空蕩寬敞的緣故,場面反倒顯得不甚熱烈。幾個臉生的女孩子儘管嬌婉嫵媚,卻仍免不了初次相識的矜持和羞澀,只是怯生生地坐在一旁聽袁芳潘婷和鮑志剛說笑。

馬健偷眼觀察,心中好笑,看起來楊海蕾和潘婷袁芳算是這一幫女孩子中最活潑大方的三個,怪不得那一天是她們去自己寢室作客!而此刻三個女孩子更是談笑風聲,自己一方則只有鮑志剛神情亢奮眉飛色舞,自己只是有一句無一句地搭著訕;天歌一貫地拘謹自持,而子瀟則坐在桌邊,眼睛不安分地左顧右盼,渾身像是不得勁,只是不停頓地攝起桌子上擺放的一盤果脯向嘴裏添去。

“我說的可是真心話!絕沒有一點假意客套──”鮑志剛用絕對認真的態度對楊海蕾道,同時輔之以有風度的假笑:“在郵院裏,我還從沒見過佈置得象你們這樣超凡脫俗,又乾淨整潔的寢室呢;不誇張地講,就連舍管科那個主管衛生評比、最愛吹毛求疵的老太婆也得承認你們寢室是全院的樣板!──”鮑志剛察言觀色,這幾句漂亮話起碼博得了一多半女孩子的好感。

潘婷巧笑著回敬道:“瞎說!我看你們的房間清理得就很乾淨──”馬健、天歌和子瀟同時臉上發燒;鮑志剛的笑聲卻從容而鎮定:“哪里,比不得你們!不過我這個人是有潔癖的,最不能容忍一點邋裏邋遢落在眼裏,平時只要屋子裏有一點淩亂,我都忍不住要清理一番──”鮑志剛一眼瞥到馬健等人的表情,忙補充道,“幸好我們這幾個人都還勉強說得過去,你們不知道,有的男寢簡直不象話──”

馬健不願呆看鮑志剛一個人的獨角戲,以前輩學長的身份向幾個拘謹寡言的女孩子攀話,問她們來郵院這些天各方面是否適應,軍訓時身體是否吃得消,有沒有想家等等。幾個女孩子經過這一段時間的觀察,見馬健天歌等人面相質樸忠厚,像是正人君子,戒備之心慢慢消散;漸漸打開話頭,說起讓人叫苦連天的軍訓,談起不堪忍受的食堂飯菜,氣氛開始變得活躍起來。

鮑志剛正和潘婷袁芳說笑,眼見得馬健另辟天地,忍不住也心癢癢地加入進來,追述起自己當初軍訓時鬧的笑話,幾乎讓所有的女孩子都忍俊不已;鮑志剛也越來越忘情,說話的時候像是在凳子上坐不住,手舞足蹈瘋得厲害。氣氛愈發變得融洽熱烈,只有那個柳曉萌依然故我,靜靜地看書聽音樂,對房間裏的活潑氣氛根本無動於衷。

衆人正在興頭上,不知是誰忽然將話題轉到郵院的學業上,氣氛一下子變得窒息般的沈重;“我們可比不得你們──”沈默了半晌之後,一個名叫何玉婷的秀氣女孩子一臉愁苦地悠悠說道,“況且我們原本程度就不好,這幾天又聽說郵院的課程特別難;我只希望這三年裏,功課不要被拉下才好,否則回家真不知道該怎麽交差呢──”

一席話立刻引起了女孩子們心理強烈的共鳴,對未來不確知的擔憂化作愁雲頃刻襲上了女孩子們的臉龐,就連潘婷和袁芳都忍不住有些泄氣;鮑志剛眼見得女孩子們方才還是一臉的春意融融,眨眼的功夫便陰雲密布,不由憐惜之心大起,高聲朗笑著安慰道:“你們女孩子真是敏感多心,只會自己嚇唬自己!其實你們只是自費的專科生,校方絕不會對你們象正式生那樣苛刻的,也許畢業考試時會有一些通融條件也未可知;總之不會讓你們都過不了關,那樣校方自己也難堪──”鮑志剛笑聲不絕,卻見女孩子們對自己的話反響不大,忙沖馬健使眼色。馬健會意,清清喉嚨,擡聲道:“我想你們的擔心不是沒有道理的;據我所知,郵院歷來對所有學生都是一視同仁的,例如你們也一樣參加新生軍訓便是明證;──”

鮑志剛嚇了一大跳,愕然地看著馬健繼續道:“此外我聽說郵院前兩年也有過自費生因爲學業問題被校方開除的記錄,倘若你們現在就抱著僥倖心理,萬一學業成績不如人意,我想即便出於維護信譽的考慮,校方怕是也很難會通融;──”

鮑志剛的汗都下來了,直恨不能伸手捂住馬健的嘴;馬健卻全當沒看見,聲音反而提高了半度:“其實我心裏一直有個疑問,只是不知道該不該講──現在只要有一定的經濟擔保,一般的高考落榜者都有繼續深造的權利;可你們爲何不就近選那些即容易拿學分,又相當悠閒自在的文科大學,反而千里迢迢來學郵電通訊這種枯燥透頂的勞什子玩意呢?!我總有些替你們不值──”

房間裏籠罩著一種難堪的沈默,人人都是低頭不說話,鮑志剛更是氣的無話可說,沖著馬健直翻白眼。“這麽說以學長大人看來,象我們這樣連大學都考不上的蠢苯丫頭,只配花錢去混一張短期的文科文憑,對這樣高級精深的學問不但學不通,甚至根本不配學的嘍?!──”

輕脆的聲音打破了沈默,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禁轉向了坐在窗邊的柳曉萌。

馬健精神一振,朗聲笑道:“你誤會了我的意思;我是說現代科學早有過證明的,女性或許在邏輯推理和機械的記憶力方面處於下風,可在文字、語言和情感欣賞方面卻有著得天獨厚的優勢;因此男孩子適合學理工科,因爲他們對於諸如機械加工、礦造冶練包括郵電通訊等等這一類屬於物理變化範疇的學問掌握的快,而女孩子通常對文學的意義和藝術的內涵要感

悟的深。”

衆人對馬健的話均是一臉驚羨。柳曉萌卻皺眉冷笑道:“學長這一套男女有別的論調可是頗不時髦!現在全世界都在提倡男女平等;男人能做的事,女人也同樣能做,甚至可能做的更好──”

馬健聽了柳曉萌的話,不覺童心大起,有心要駁倒她,語氣卻顯得愈發大度平和:“我想男女有別和男女平等並不矛盾;男人和女人之間的區別就宛如一枚硬幣的兩面,本是對立統一相輔相成的;當然現在早已不是男耕女織的封建時代了,也不必局限于那種所謂的‘男人的使命是創造社會的物質財富,女人的責任是營造人類的精神家園’含糊籠統的論調;可是男人和女人天生的生理和心理上的差異,無論到什麽時候也總決定了男女在社會分工上一定要有所不同!”

“可如今那些女權主義者們大都無視這種天然差異的存在,如同挾私泄憤一樣,拼命鼓吹女人可以進佔男人所有傳統的領地,諸如女人也可以當政治家,當大法官,甚至可以當鬥牛士和拳擊手;其結果不但加劇了現實社會競爭的殘酷性,而且不可避免地使女性在心理上産生變異;如果真有一天,兩性之間的天然差異不復存在了,女人也可以象男人一樣長出鬍鬚的話,則無論如何算不上是人類的福音。”

“其實縱觀幾千年來的人類發展史,表面上男人是佔據著統治地位,可對於女性的那種原始深沈的依賴和膜拜卻是一以貫之的;即以文學而論,歷來的名家巨匠大都是鬚眉之輩,可在他們的筆下,女性又往往是永恒不變的主題;就連高踞人類文化思想頂端的哥德也曾說過這樣的肺腑之言:‘只有永恒的女性,才能引導我們上升!──’”

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連柳曉萌也是低頭不語。楊海蕾見空氣有些凝重,打圓場笑道:“好了好了,聽你們兩個講這麽半天,我們的頭都疼了!不管怎麽說,學長的理論總有些大男子主義的味道,更何況當著我們這一班女孩子的面,你這麽咄咄逼人先就失了君子風範,是不是曉萌──”聽了楊海蕾的話,所有人都配合地笑了一聲。

柳曉萌卻擡頭有些臉紅地斜瞥了馬健一眼,兀自心有不甘地說道:“學長的理論莫測高深,哪里是我們這些懵懂無知的鄉下丫頭能夠理解的了呢!況且學長博學廣識,引經據典,真讓我大開眼界,我可是佩服得很呢!──”

馬健自覺得剛才的一場小辯論自己占盡了上風,勝利感使他忘乎所以,對柳曉萌話裏暗含的譏諷根本沒體會到。還以爲自己受了誇獎,心裏癢癢地忍不住要再賣弄一番,不禁又得意,又謙遜道:“哪里敢稱得上博學廣識呢!我不過是平常僅僅比別人多看過幾本書,多些思考而已;還是聖人說得好,‘博學而篤志,切問而近思,仁在其中矣!’”──馬健心中暢快,這一句論語背得搖頭晃腦形神兼備,不料正自陶醉,耳邊卻聽到柳曉萌輕巧地回敬道:“不要忘了孔夫子還說過,‘巧言令色,鮮矣仁’呢!”

馬健一愣,迅即清醒過來,脫口還擊道:“孔子還說過‘木訥近仁而非仁,君子不仁者有矣’嘛──”

柳曉萌低頭沈吟,擡頭看著馬健緊張得漲紅的臉,狡黠地笑道:“君子多乎哉?不多矣!多乎哉,不多矣──”

馬健低頭說不出話來。

真想不到這個女孩子這麽靈牙利齒,尤其是說最後一句話時眼神裏閃現過的那一絲挖苦譏誚更讓馬健心跳不止!自己今天和鮑志剛幾個人完全是應邀而來,難道有什麽可誤會的地方?!不過剛才鮑志剛的表演實在有些過火,說他今天舉止輕浮心存不良倒並不過分,他是一貫見到漂亮女孩子就要嘩衆取寵的;自己今天晚上的言談舉止還算得體,並沒什麽失檢點之處,也許自己多心,柳曉萌方才只是無心而說,並沒有影射的意思。馬健正自低頭沈吟,猛聽得鮑志剛尖利的笑聲猶如玻璃房子倒塌般轟然炸響開來。

“妙啊,實在是妙!──”

鮑志剛的笑聲一如猿嘯鴉啼,右手的姆指更是翹到鼻子前,沖著柳曉萌獻媚道:“你們一定還不知道,馬健是在系裏的演講比賽拿過冠軍的;其實我們大家心裏都清楚,他拿手的只是胡攪蠻纏,並沒有什麽真本事!只可氣他往往理屈詞不窮;今天你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不但殺了他的威風,更爲郵院上下出了一口惡氣──”

衆人都被鮑志剛的話逗得笑起來;馬健更是滿面羞紅,恨不能撲過去狠狠卡住鮑志剛的脖子,質問他怎能如此不講義氣賣友求榮。

柳曉萌輕蔑地盯著鮑志剛討好的笑臉,冷冷地回敬道:“我倒並沒發現他有什麽胡攪蠻纏的地方,我只是想證明給他看,我們女孩子在邏輯推理和機械的記憶力方面也並不見得差──”馬健聽得渾身冒汗,而鮑志剛更是驚愕地合不攏嘴。

“不過你倒用不著妄自菲薄;你們這位學長只是好出驚人之語,可若說到插科打諢左右逢源的本事,你比他要強上一百倍!──”

房間裏一片難堪的死寂,馬健和鮑志剛如同宣判死罪的囚犯一樣羞慚得無地自容面紅耳赤,強撐著才沒有滑到桌子底下去;其他所有的人,包括楊海蕾也對眼前驟然逆轉的尷尬局面不知所措,事實上只有一個人自始至終超然物外。

吳子瀟自進門伊始,全部的注意力便全部集中到桌子上那一盤甜香綿軟的新疆果脯上,直吃得見底,此刻望著眼前的一幕更覺開心。馬健和鮑志剛都算是郵院裏有頭有臉的角色,今天卻象見了貓的老鼠,只有低頭喘氣的份兒,真是活該!誰讓他們兩個平時一貫賤視自己呢!吳子瀟樂得坐山觀景,他只忘了在這樣鬱悶靜止的空氣中,他那咀嚼果脯時發出的鄙俗不堪的聲響幾乎讓天花板上的兩隻蚊子都覺得可惡。

“其實我們也真夠榮幸的,今天晚上承蒙幾位學長前輩肯屈尊俯就,又特意給我們買來這些漂亮的花兒,我們真該受寵若驚的。倘若幾位學長前輩只是出於好奇,不知道新疆的女孩子是個什麽樣子,想借此領略一下我們身上來自於邊塞荒蠻之地的人情風物,或乾脆只是借花獻佛,換一點新疆的葡萄乾嘗嘗鮮的話,今天倒也算是不虛此行──”

馬健和鮑志剛均是如同芒刺在背遍體流汗;子瀟正自邊吃邊覺得好笑,忽然猛丁地發現柳曉萌鄙薄森然的眼神正盯著自己,吃驚得連手指頭都忘記從嘴裏拔出來。

“偏偏兩位學長大人又唯恐我們人地生疏,生活又寂寞無聊,特地費心給我們講了一晚上幽默的笑話和高深的理論,真讓我們感激之餘還要誠惶誠恐呢!只可惜我們偏偏都是些沒見過世面,又不配擡舉的鄉下丫頭,成績雖然不好,腦筋又笨,可我們總還不至於真的聽不出人家特意的調侃嘲弄,更不是千里迢迢的跑到這裏來巴巴地給人家消遣解悶尋開心的!──”

幾個人簡直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告辭退出女生宿舍的,只是覺得回寢的那一小段路徑也變得無可容忍的漫長;幾個人全都是夾肩縮腦垂頭喪氣,腦筋裏不斷回響著柳曉萌那幾句尖酸刻薄的話,連相送的楊海蕾說了些什麽都沒聽見!吳子瀟起初木訥無語,回到寢室便有些憤憤不平,剛一關上寢室的房門,立刻歇死底裏地發作起來,先是痛斥柳曉萌刁蠻成性出語傷人,接著厲聲喝責馬健和鮑志剛今天純粹是自討沒趣自取其辱,竟然讓一個黃毛丫頭好好奚落了一頓卻全無反擊!吳子瀟越想越羞,越說越氣,最後胡亂脫下上衣,光著膀子氣咻咻地去水房洗腳了。

屋子裏其餘的三個人被子瀟适才的一番發作險些震聾了耳朵,待到子瀟出去半天,馬健偷眼去看鮑志剛,見他臉上依舊挂著已經僵硬凝固了的羞愧之色,不禁又轉頭去看天歌,哪成想天歌正自目不轉睛的盯著自己,馬健臉上一熱,卻忍不住想笑;不料天歌卻搶先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馬健立刻掌不住,兩個人捂著肚子笑出了眼淚。

鮑志剛給二人弄得錯愕,儘管不明所以,也只得和著乾笑了幾聲;看看兩人笑過,不自然地搭訕道:“真沒想到,這個吳子瀟我一直把他當成是榆木腦袋的鄉巴佬!

沒想到罵起人來卻是這麽凶──”

馬健沒有理他,轉對天歌笑道:“今天真是幾乎全軍覆沒,幸好你還剩點臉面;怎麽樣,你算是旁觀者清,談談你今天的感想如何──”

天歌笑意不絕:“我哪里還有什麽體面,咱們幾個根本是一損俱損的──”馬健又被逗得哈哈大笑;“不過,我還是得出了三點結論,不知道你們能否認同;第一,那個柳曉萌儘管有些任性,可卻並不讓人覺得討厭,反倒聰明有趣得很──”馬健微笑不語。“第二,楊海蕾或許年齡稍長一些,可那個柳曉萌似乎在這一幫女孩子裏更有影響力──”鮑志剛聽的暗自心服。

“至於第三嘛──”

天歌忽然停頓了一下,斟酌著說道:“今天咱們和那些新疆女孩子大都是初次見面,老實說,你們兩個確實有謔浪賣弄之嫌;別人還尚可,可那個柳曉萌看起來卻很有主見,人又敏感,儘管你們並無惡意,可也許反倒弄巧成拙,讓她誤會了──”馬健和鮑志剛被天歌說到了痛處,只覺得臉上燒的發燙,只慶倖天歌並沒有注意到。

“其實設身處地地替她們想一想,我倒也能理解她們心裏的苦衷,本來高考落榜的壓力就很大了,緊接著卻又是背井離鄉,並且在郵院裏她們並不是正式考取的學生,怕是她們心裏早有著底人一等的自卑呢;──不知道你們注意到沒有,現在開學也有十幾天了吧,可平時在郵院校園裏似乎很少見得到她們的身影;我只怕她們像是林黛玉進榮國府,每天除了去上軍訓課之外,只把自己封閉在寢室裏頭自怨自艾地不露面呢──”

一番話直說得馬健後悔不叠;鮑志剛更是一臉苦笑道:“你可真是馬後炮!

若是早些講出這一番道理來,我和馬健何至今天丟了這麽大的醜;我明天就去向她道歉──”

天歌忽然換了一付表情,不屑地說道:“我勸你還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罷!

到底不過是幾個幼稚不懂事的黃毛丫頭,況且以後也不見得有什麽交情,今天已經搞得這麽僵了,現在躲她們還來不及,你何苦又去招惹她們,萬一要是再碰一鼻子灰,你的臉面不是徹底丟盡了嗎?!”鮑志剛和馬健給天歌說的忍不住又笑起來;三人正笑間,餘怒未消的子瀟推門回來了,也不看三人,氣憤難抑地自顧上床準備睡覺;三人看了子瀟的臉色,互相暗吐舌頭,看看時間不早了,也各自去水房洗漱。

這一場短暫不愉快的小風波轉瞬即逝,儘管那一晚子瀟氣的半夜沒合眼,鮑志剛也是輾轉反側惋惜不停,可第二天一早,幾個人就全都恢復了常態,面對事後蘇克和太子丹的旁敲側擊,幾個人也一致抱著家醜不外揚的態度,或是遮掩敷衍,或是避而不談。馬健自覺得心懷坦蕩,更不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只是事後發現正如天歌所說,那一幫新疆女孩子果然很少在郵院裏抛頭露面時,心中不免生出一股惻隱之心,可惜情勢終究已無法彌補,也只得任由它去;只是私下裏和尚青略說了幾句,讓他借公務之便多費些心思照顧她們一下罷了。
作者: 紫竹    時間: 2012-9-15 01:32

第六章

日子一晃地進了十月,天氣微微有些轉涼,新生們終於結束了軍訓,急需調整體力恢復精神,以迎接接踵而至的繁重學業;而老生們則飽償了一個月來的課業壓力,不免也有些叫苦連天。月初恰逢中秋佳節,又正好輪到一個星期天,郵院便大度地放了三天假,家近的學生忙不叠地回家團圓,馬健也不例外,放假前一天下午把鮑志剛,天歌和孫波找到家裏吃了月餅,第二天早上還沒起床,夏麗就來約他了。

馬健自從和夏麗確定關係以來,幾乎所有的節假日便統一歸夏麗安排調度。昨天下午因爲孫波等人的關係,夏麗沒有來找馬健;熱戀中的情侶是一天都不能分開的,更兼夏氏夫婦今天特意訂了酒席,要宴請未來的親家一家,夏麗是早早過來通知消息的。夏麗正和馬氏夫婦在客廳裏敷衍,眼見得馬健已經懶洋洋地洗漱完畢,正自漫不經心地吃著早點,便不著痕迹地踱進馬健的房間。

馬健早猜到夏麗今天一定另有假公濟私的安排,端著早點進屋邊吃邊問夏麗今天的活動計劃;正在穿衣鏡前搔首弄姿的夏麗回過頭來笑道:“我早安排好了──你趕緊換衣服,先陪我去洗頭髮,然後趕在中午前去東街那家新開的商廈看看,吃過飯,晚上哥哥給了我兩張票子,是西廳劇院的音樂會──”

馬健儘管早有心理準備,可是聽得夏麗把這一天安排得如此緊湊周密,除了中午赴宴之外竟沒有一件自己喜歡的事情,不禁心裏大爲失望,遲疑地說道:“好好的一個中秋節,何苦去逛什麽商場,鬼地方肯定到處是人──”

“你懂什麽──”

夏麗固執己見,依舊在鏡子前扭頭側頸自我欣賞,“中秋節去買東西是有優惠的!聽說歐亞商都的時裝這幾天要打七折呢──”女人天生是愛買便宜貨的購物狂,即便連夏麗這樣的富家小姐也不例外。

馬健忽然覺得好笑,夏麗平時張口文學,閉口歌劇,只有不經意間才流露出天性的一面。可是自己對逛商場實在缺乏興趣,有心想要勸她不如和馬羚一起去,兩人算是同好,並且可以互相參謀;可是看到夏麗興致勃勃神采飛揚的樣子,頓了頓,還是沒敢說出口。

“你笑什麽──”

馬健一驚,立刻注意到鏡子裏夏麗的目光正警惕地注視著自己的表情,忙含糊遮掩道:“沒什麽,不過是覺得你今天顯得特別漂亮,尤其是你身上穿的這件裙子,配你的膚色身材真是恰到好處!以前怎麽沒見你穿過──”

馬健開始不過是信口胡扯,說到後來不禁發現夏麗的服飾的確值得誇耀,不但顔色質地柔和高貴,而且樣式裁剪也精細得體;尤其讓馬健吃驚的是麗麗似乎還化過一點淡妝,不僅眉眼顧盼生情,就連嘴唇似乎也略微紅了幾許;馬健只惶愧麗麗來了老半天,自己先前竟沒注意到。

“算你鄉巴佬有眼光──”

夏麗聽了馬健的恭唯,不覺心花怒放暈生雙頰,本想裝做對馬健的評判不屑一顧,卻仍免不了驕傲一番道:“剛才馬羚還向我打聽呢,其實這是我父親生意上的一位朋友特地從日本給我帶回來的,咱們這裏根本找不出第二件來──”夏麗邊說邊在馬健的眼前得意地轉著圈子,馬健卻是眼光回落,心裏納罕女人是不是都這樣矛盾的可笑,身上明明穿著原版的洋服,卻又肯爲打七折的國貨耗費時光!馬健不明白這其中的奧妙,卻深知爲此和夏麗理論實屬白費心機,看來今天是在劫難逃,馬健只好自認晦氣。

在夏麗甜蜜的執拗和隨後加入的馬羚的指導下,馬健不得不換下了平日穿慣的運動裝,將出席慶典時專用的羊毛西裝外套套在身上,兩個年輕女人全憑著自己的喜好,猶如將馬健當成初次進城的鄉下窮小子般的梳洗裝扮,最後馬羚又拿出髮油,將馬健的頭髮浸潤得如同漿糊桶裏的毛刷,簡直比起腳上的皮鞋還要油光可鑒!直到馬紹文在隔壁聽得這邊歡笑聲不絕於耳,過來看究竟時,才半認真地嗔怪馬羚把弟弟打扮得油頭粉面,一派浪蕩子弟的頹廢模樣,馬健至此才算終於擺脫了兩個女人的擺佈;臨到出門時,夏麗照例地把鼓鼓的大錢包交給馬健保管,女人歷來喜歡男人在公共場合爲自己付帳,哪怕用的是自己的錢,因爲這樣做據說能增添雙方的體面。

如果說本市的聲名在國人心目中多少還有一席之地的話,至於它的經濟背景則實在有些端不上臺面。可是讓人無法理解的是那種窮門戶偏生出敗家子的怪現象!例如在不到幾年的時間裏,各類豪華巨型的商廈便以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攀比氣勢,在本市這一方狹小的區域裏競相崛起,不但規模越來越大,裝潢越來越考究氣派,而且商廈的寶號更是冠冕得極具超前意識,什麽“東方之珠”、“中興大廈”、“歐亞商都”等等,仿佛全國乃至全世界的闊佬富翁們都注定要跑到這裏揮霍似地。只可惜除卻本市及附屬鄉鎮並不興旺的人丁,大多數人並不買帳;直弄得東方之珠自建成伊始便暗淡無光,讓人疑心是明珠投暗;中興大廈也是從未領略過輝煌的滋味,更惶談中興二字;歐亞商都更是默默無聞,自開業以來便都是些面孔扁平的亞裔本鄉主顧,不要說色目高鼻的歐洲人,平時就連一個半個歐亞混血的雜種都難見到!

夏麗對本市十幾家類似的大商場了如指掌,因爲沾了夏麗的光,馬健對這些地方也可稱得上熟門熟路,只是心裏越來越抵觸;因爲平時來這裏消磨時間只能是在節假日裏,而這種日子又往往是人流最多最擁擠的時候,今天更由於是中秋節的前一天,大街小巷張燈結綵,看起來就連本市周圍四鄉五縣的農夫傖婦們也紛紛擠進城裏看熱鬧,弄得各大商場無不標榜自己貨好價廉以招徠主顧。

只是面對了商家幾近謙卑的恭迎和類似哀求的鼓動,大多數人依舊一如即往地不願輕易上鈎,而只是把這堆滿了陳年底貨並且裝飾考究的寬敞大房子,當成是這座平庸單調的城市裏瀏覽觀光的好去處。這種不約而同的走馬看花其實並無惡意,可這種敬而遠之的態度對於櫃檯後面汗流浹背巧舌如簧的漂亮導購小姐則近乎殘忍。

馬健和夏麗從理髮店裏出來的時候就已經是時近正午了,馬健頗有些懶散懈怠,夏麗卻是興致正高。兩人一開始在商場裏還是手拉著手,可是因爲夏麗身材小巧纖細的關係,慣於在人流中見縫插針,只苦了骨骼龐大的馬健,不時要對身邊那些被撞得趔趄的觀光客賠禮道歉;最後兩人實在無法並排而行,馬健只好苦著臉,任由夏麗開道,自己則如傀儡木偶般地跟在後面,拼盡全力以不被身手異常矯健的夏麗甩掉,不一會的功夫,馬健便已是汗出如漿气喘吁吁了。

夏麗卻並不體諒馬健的難處,反而嗔怪他心不在焉滯慢笨拙;馬健自是有苦說不出,又不願和夏麗計較,壞了今天的好興致,只是心裏暗自納罕女人對這種環境天生的適應性,正應了鮑志剛的那句話──如魚得水!夏麗平時在學校裏懶散是出了名的,就連體育課都要想方設法泡病號,可是在這種叠蕩紛亂的人海裏卻頗能應付自如;反觀自己平時體育成績全是優等,可此刻卻如同身陷泥沼的龐然巨獸,看著眼前身遭緩慢蠕動悠哉遊哉的人流,馬健心裏急得直冒火,恨不能即刻化身爲《水滸傳》裏的“黑旋風”,擎出兩把板斧來,衝殺開一條血路,先出了這一口悶氣再說!

只可惜這裏是朗朗乾坤文明世界,馬健儘管心裏鼓噪,表面上也只能合同隨俗亦步亦趨,只是暗自把這一腔的不忿都劃在不體諒人的夏麗身上。一念及此,馬健心裏更覺懈怠,索性不再全神貫注于夏麗矯捷滑溜的身影上,抽空也去留意一下自己並不討厭的食品和玩具櫃檯。

好容易終於瀏覽完畢這一家新開設的商場,馬健昏昏噩噩地隨著夏麗擠到了商場的出口,正準備好好出去換換空氣,不料原本寬敞的大門被幾個擡大紙箱的人擠住,眼見得夏麗的身影已經消失在門外,還在門裏的馬健不免有些心急,顧不上旁人的冷眼呵斥,使出渾身解數衝開道路,在門外正自找尋夏麗的身影,不提防和一個扛著包袱沒頭蒼蠅般的鄉下人撞了個滿懷!

那鄉下人包袱落地,從裏面立刻滾出一堆毛線球來;馬健慌忙要道歉,不料那鄉下人卻反向自己賠禮;馬健正自心安理得,低頭卻發現自己昂貴洋裝的前襟竟沾上了一片灰漬。鄉下人見馬健不像是等閒之輩,連頭髮都是卓爾不群,顧不上收攏毛線球,一邊向馬健賠不是,說只是浮灰一拍即掉;一邊動手要替馬健拍打。

馬健見自己的衣服並無大礙,慌忙擋住鄉下人的黑手,扭頭見夏麗正要踏上路邊停靠的一路公共電車,顧不上再和鄉下人糾纏,大聲呼喊著,三步並作兩步跑過去,將將趕上車,車門便在身後吱扭一聲合上了;電車緩緩啓動,車上擁擠不堪,馬健緊貼著夏麗的後背,心裏兀自怦怦直跳,探頭就著夏麗的耳邊嚼舌道:“真是好險,差一點就趕不上這班車──”夏麗聞聽,回頭撇嘴弄眼地沖馬健一笑,露出一排參差不齊的黃牙齒,一股刺鼻的蔥蒜氣直熏得馬健差一點嘔出來。

馬健魂飛天外,以爲自己看花了眼,待到定睛細瞅,見這年輕女人不論是年紀、身材,還是剛梳洗的髮式都和夏麗相仿佛,尤其是身上穿的那件原版洋裝,竟和夏麗身上那件一模一樣!只是這一張臉:小眼睛,炭眉毛;大鼻孔,似瓦窯;厚嘴唇,漢堡包!這付相貌簡直就是照著郵院女生部長賀紅梅的臉分毫不差地臨摹出來的,哪里有一點夏麗甜俏嫵媚的嬌樣?!

馬健的頭腦裏一片空白,半晌之後才醒悟到自己竟然跟錯了人;不覺渾身的汗毛都豎起來,求救般地轉向一旁的售票員央告停車;售票員根本不理那一套,反厲聲呵斥馬健不懂規矩,並責成馬健立刻掏錢買票;馬健知道和他糾纏不清,心裏暗暗叫苦,只盼著電車能開快一點,在下一站下車後立刻往回跑,但願麗麗不會走遠!只可恨偏偏街道狹窄擁擠,電車緩慢得如同爬行的蝸牛一般;馬健緊緊貼在車門上,心裏如同熱鍋上的螞蟻,頭腦裏不斷變換著麗麗羞怒憤恨的表情,不免在心底暗暗禱告。

晌午的日頭已經開始微微西斜,雖然早晨出門的時候天氣還頗爲涼爽,可此刻毒辣的陽光卻曬得人頭昏眼花。馬健疲憊不堪地站在适才和夏麗失散的商場門口,無意義地漠然注視著街道上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的人流,心裏塞滿了惶懼之後的失落和沮喪。

馬健剛才裏裏外外的把這家新開業的商場從頭到尾找了個遍,也沒有發現夏麗,看起來她已經負氣走了多時了!都怪自己不好,現在細細回想起來,怕是自己當初在商場時就跟錯了物件,記得自己當時還納悶麗麗臨出大門時何以不招呼自己一聲,自己真是蠢苯得無可救藥!當然自己也並非一點搪塞的藉口也沒有,可是如果和夏麗解釋,完全是由於夏麗那件自以爲獨一無二的進口洋裙才讓自己眼花跟錯了人,夏麗能相信自己嗎?!依照夏麗爭強好勝的性子,這種解釋恐怕更會火上澆油!

眼看時候已過正午,想起夏世昌預訂的酒席就要到時間了,馬健的肚子不免有些咕咕直叫,可是現在自己哪里有臉面去見夏麗啊!馬健心裏打鼓,準備再延宕一會兒,一定要等麗麗先消消氣再說!馬健自怨自艾地踱到街角處一個書攤旁,隨便翻起一本書看,卻只覺得狂躁煩亂的思緒根本就無法平靜下來。

“嗨!這不是學長大人嗎,怎麽一個人在這裏躲清靜啊──”

身後忽然傳過一個嬌俏婉轉的聲音來;馬健以爲是夏麗,心臟激動得幾乎停跳,猛回頭,待得看清是楊海蕾和柳曉萌那一對新疆女孩子時,馬健不由的呆住了;慌忙把臉上的狂喜表情收斂起來,嘴裏卻不由自主地一陣磕磕絆絆地搗蒜:“沒──,沒什麽,只是隨便翻翻罷了;怎麽會這麽巧,你們兩個怎麽來這裏了──”

兩個女孩子面面相覷,都覺得好笑;柳曉萌首先挑皮地反問道:“這話問得真是蹊蹺,難道這裏是我們不該來的嗎?!”馬健一臉羞臊,拙嘴苯腮地回答不出;柳曉萌卻自顧咯咯笑起來,還是楊海蕾替馬健解了圍:“來這裏這麽長時間了,倒是一直沒機會出來見識一下,沒想到市中心這麽繁華!──對了,我倒忘記了學長就是本地人,能不能給我們指點一下迷津,看看你們這裏都有些什麽觀光遊玩的好去處,可以讓我們這些外鄉客瀏覽瞻仰的──”

馬健感激地看了一眼楊海蕾,暗自舒了一口氣,忙不叠地立刻搜尋腦海裏的記憶,同時伸出手指來準備當面一一點清:“這你們可算是問對人了!這裏我可是‘生於斯長於斯’的──”

馬健低頭看著手指,忽然語塞說不下去。

這是人人常有的經歷,有些事情平時不刻意去想,如同隱藏在破落財主家地窖裏的密藏,自以爲奇貨可居琳琅滿目,可真到要派上用處的時候,才發現裏面不過早已是不堪一用的陳芝麻爛穀子!自己在這座城市裏生活了二十年,仔細想想,實在沒有什麽出色的地方可資炫耀推薦;名勝古迹不用說,就連一些像樣的遊樂場所也是匱乏的可憐,起初記得本市是有著一家名聲在外的動物園的,可惜飛禽走獸都是些老弱病殘,況且幾年的功夫早已非死即傷凋零殆盡了;唯一的一座水上公園由於疏於浚理,市民早已怨聲載道多少年;簡陋的游泳館裏每天只象在展覽活體兵馬俑般擁擠不堪;而新建的一座遊樂場就連最容易滿足的小孩子都無法哄騙!

兩個女孩子眼望著馬健吱唔了半天,也沒說出個究竟來,不覺莫名其妙;楊海蕾微微詫異,柳曉萌卻在一旁忍俊不已:“喂,大學長,是不是平常只顧著關注於那些倫理綱常的大道理,對這種遊玩作樂的小題目因爲總是不屑一顧,所以講不上來──”

說完看著馬健的紅臉笑意不絕,不待馬健接話,又接著說道,“算了,還是讓我這個外鄉人來提醒你,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們這裏應該有一座末代皇宮才對──”

“是的是的,我倒忘了還有這一處古迹──”馬健如夢方醒;“那座皇宮就在這附近不遠,真是虧得你提醒!你一定是看遊記看到的──”

馬健一臉慚愧,真心地恭維道。

“我才不看什麽勞什子遊記呢!難道你沒看過那部有名的貝托.布魯齊的奧斯卡電影《末代皇帝》嗎?!噢我忘記了,你平時一定連電影都不看的,孔夫子說得好,‘君子不威則不重’嘛!──”柳曉萌不顧路人側目,看著馬健無地自容的窘狀,開心得以手捧腹笑不可支。

馬健此刻只恨沒有地縫好讓自己鑽進去,本不甘心受這女孩子的揶揄,無奈又實在想不出什麽話來反駁,只好面紅耳赤地和著柳曉萌傻笑;可心裏卻是暗暗納罕,這個柳曉萌上一次那麽聲色俱厲冷若冰霜,今天看起來卻像是心情開朗隨和了許多,雖然口頭上仍然有一種靈牙利齒不讓人的勁兒,但卻終究沒有上一次那麽強烈的敵意;莫非是終於結束了軍訓的緣故?!大概是不會錯的,因爲兩個女孩子今天俱是打扮得醒目招展,不似初次見面時一身的戎裝。

兩個女孩子發現馬健雖然滿臉紅暈,卻並不放言回敬,不免都有些心生不忍;柳曉萌更是自覺得适才又讓馬健難堪,挑皮地沖楊海蕾吐了一下舌頭;楊海蕾忙岔開話題,向馬健打聽去皇宮的路徑。

馬健方才暗中偷窺到兩個女孩子的眼神,聽了楊海蕾的話,忽然心裏一動,輕松地笑道:

“正好我現在沒事,不如我來當你們的導遊好嗎──說起來真是慚愧,那裏我還是小時候去過兩次,現在幾乎沒什麽印象了,今天正好有機會,我還真想去看看呢!”

兩個女孩子迅速交換了一下眼神,楊海蕾首先忍不住拍手笑道:“這可真是太好了!有學長來作導遊,呆會你一定又會讓我們大長見識;並且我剛才還和曉萌說起呢,在這裏繞了這大半天,搞不好連回郵院的路都忘掉了,現在可是松了一口氣──”

馬健聽了也不覺笑起來;柳曉萌這一次沒有說什麽,只是拉著楊海蕾的手暗中捏了一下;楊海蕾立刻滿面緋紅,只慶倖馬健正在興頭上,只顧招呼兩人去坐電車,全沒有注意到。

這座僞滿時期的皇宮是本市唯一稱得上有歷史意義的建築物,也因此升格爲“僞皇宮歷史博物館”;一個“僞”字,真切地道出了皇宮主人當年卑躬屈膝認賊作父的醜態,又似乎暗暗影射這座建築的瑣鄙和狹陋──怎麽看也不敢相信這裏是象徵著君主皇權的禁地,不要說和其祖先在北京瀋陽的祖屋相提並論,怕是當時一個並不起眼的富商紳宦的房舍也要比它豪華氣派!

但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沾染了滿清最後一位帝胄的仙氣,如今皇宮的大門上便赫然挂著“國家級重點文物”的金字招牌。只是這招牌看起來似乎只是嚇唬人而已,並沒什麽實際效用,因爲此時皇宮的周圍不但早已擠滿了經商設點的攤販,而且原本屬於該受保護範圍內的區域也被紛紛挪作它用,什麽皇宮飯店、皇宮商廈等等琳次櫛比不一而足;直襯得那皇宮僅有的幾間破舊的房舍更覺形容猥瑣,並且隱隱有著一股朝不保夕的味道。

馬健以前曾經光顧過兩次,並沒有留下深刻的印象,如今舊地重遊,看看外貌並沒什麽變化,只是庭院裏整潔乾淨了許多,卻冷冷清清的並沒有幾個觀光客,與皇宮圍牆外的鼎沸喧鬧簡直形同兩個世界。馬健憑著以前的記憶,引導兩個女孩子穿廊入院,一路上指點著屈指可數的文物古獻,忍不住又賣弄了一番並不豐厚的歷史知識,談論到半個世紀前那一場中日戰爭,更是足發了一通感慨;楊海蕾聽得很認真,可柳曉萌卻是臉上帶笑,馬健意識到自己怕是又丟了醜,不免暗自赦然臉紅。

儘管這簡陋寒傖的皇宮並沒有什麽真正的皇家珍藏可供瞻仰,但兩個女孩子卻興致勃勃遊興正濃,馬健也受了感染,自覺得今天實在是不虛此行;只恨這皇宮的狹小,不到一個鐘頭,三個人便幾乎逛便了所有的地方,眼看這一場輕鬆完美的遊覽馬上要臨近尾聲,馬健正自心有不甘,不料待幾人轉到僞皇帝登極加冕的勤政殿時,兩個女孩子忽然歡呼雀躍喜不自勝;原來這裏是單獨辟出來供遊人拍照留念的地方。

兩個女孩子本對這種附庸的方式不以爲然,無奈一旁陳列的一排顔色鮮豔,做工考究的旗裝服飾實在讓人愛不釋手;兩個原本無精打彩的攝影師見有生意上門,熱切地鼓動幾個人拍照留念,兩個女孩子不用攝影師再饒舌,一人選了一件華美的旗袍轉進了更衣間,須臾,從更衣間裏走出了兩位旗人裝扮娥娜多姿的豔麗少女來,娉娉婷婷宛若仙人,兩個肥矮蠢胖的攝影師也忍不住嘖嘖稱奇,馬健更是覺得如在夢裏,竟一時看得呆了,耳聽得兩個女孩子連聲招呼才醒過神來,原來是兩個女孩子要他臨時客串一下末代皇帝的角色;馬健作夢沒想到自己有這樣的好福氣,可是臨到換服裝時卻不禁大爲泄氣。

原來僅有的一套黃袍馬褂不但做工粗糙不倫不類,尤爲可恨的是這衣服遠不如女孩子的旗袍乾淨!上面有不知出處的污漬,不知道有多少凡農傖夫借此來滿足過自己的虛榮心;兩個女孩子也覺得不雅,還是兩個攝影師唯恐生意落空,創造性地建議馬健不妨摹擬末代皇帝的洋派,就穿自己那件黑色羊毛西裝外套,並給他換上一個還算乾淨的領結,臨了還替他找來一付圓片黑玻璃眼鏡。

這眼鏡的鏡片品質極其低劣,馬健戴上之後,只覺得眼前漆黑一團,在兩個女孩子的扶持下才跌跌撞撞地爬上禦座龍床,兩個女孩子傍定馬健,馬健還未醞釀出臉上雍容不凡的氣質,兩個蠢不可及的攝影師便已經搶先按下了快門。

三個人出得門來,雖然身體微微有些疲憊,可興致神采卻如同午後充沛和暖的陽光一樣高漲。馬健看看時間不早,幾個人一起玩了這麽半天,便盛邀兩個女孩子一同下館子吃飯。兩個女孩子也自覺饑腸碌碌,爽快地答應下來,但楊海蕾卻一定要由自己來作東道,“剛才勞煩學長大人做導遊,已經沒有付勞務費;這一頓飯理當由我來請──”

馬健忙說沒有這樣的道理。兩個人在街上爭執不下,引的一旁的曉萌揶揄道:“瞧你們兩個人,飯還沒吃到呐,卻先搶著要付帳,倒顯得我是個專等著吃白飯的局外人;索性不如等我先吃完,你們再爭論好不好──”話未說完已是笑不可支,馬健和楊海蕾卻不約而同的臉紅。

三人在附近找了家體面乾淨的館子,洗畢手面,要了一壺茶,坐定點菜。楊海蕾和柳曉萌各自點了尋常的兩樣,菜譜轉到了馬健的手裏;馬健今天塞翁失馬因禍得福,不但玩得痛快,而且衣兜裏有夏麗的大錢包撐腰,一氣點了足夠七八個人吃的菜,直把一旁侍立的服務生樂得眉開眼笑。

馬健回過頭來,正看見兩個女孩子訝然的目光,豪爽地揮手道:“其實我也討厭動不動擺闊氣講排場的人,可是今天情況特殊,一來你們是遠道的客人,我該盡主人的本分;二來你們來郵院一個多月了吧,不要誤以爲食堂的飯菜就是本地正宗的口味,今天好好嘗嘗這幾道地方名産,也許更能增加你們對這裏的認識和瞭解。”

兩個女孩子面面相覷,楊海蕾沒有話說,柳曉萌卻佯作心虛,怯怯地對楊海蕾說道:“我看學長今天存心要出你的洋相,咱們兩個人的錢都湊上怕是也不夠付帳,再說他剛才的話有幾分道理,怎麽樣,不如就索性厚皮老臉地吃他一頓算了──”柳曉萌話未說完便幾乎笑倒,而楊海蕾卻早已是面紅耳赤。

馬健見兩個女孩子不分彼此極爲親昵,便笑問兩個女孩子似乎總是單獨行動,並不大和其他人在一起;兩人相視一笑,柳曉萌脆快地答道:“因爲我們兩個人是‘堅鋼兒’!”──馬健沒聽懂,楊海蕾笑著解釋道:“這是新疆的說法,好朋友就叫堅鋼兒,並且我和曉萌可是從小就在一起的,我們的家就住隔壁──”楊海蕾動問馬健本地類似的稱呼,馬健順嘴說了幾個,幾乎個個都帶著一個“鐵”字;柳曉萌聽了笑不可支,說兩地儘管遠隔萬里,可這稱呼卻有異曲同工之妙,只是這裏比起新疆說法來似乎還略欠火候。幾個人都笑。馬健見柳曉萌今天格外的活潑開朗,談吐也幽默風趣,頭腦中不禁回憶起上次鎩羽而歸的慘痛遭遇,心之所想,嘴上忍不住脫口動問道:“上一次我見你論語背得相當熟,壓得我張口結舌答不上來;你是平時自修的嗎,我只奇怪你怎麽會對那種東西感興趣──”

“這你就不知道了──”柳曉萌還未搭話,楊海蕾搶著笑道,“曉萌也是家學淵源呢!他爺爺是川大的中文教授,曉萌從小耳濡目染,從我認識她的那天起,她就已經是滿嘴的詩雲子曰了──”

柳曉萌狡黠地看了一眼正笑著的馬健,對楊海蕾說道:“你沒有聽懂學長的意思,他其實是想問我爲何上一次那麽刁蠻粗野,沒有禮貌的!──是不是學長!?”

馬健萬想不到這個女孩子這麽聰明,心裏驚得直跳起來,慌忙解釋自己絕沒有那個意思,並且那一次完全怪自己冒昧唐突,經過這些天的反省,更是自覺惶恐慚愧,此刻正想找機會向柳曉萌和全體新疆女孩子們道歉的!馬健正自語無倫次地解釋,忽然猛可地醒悟到自己恰恰不打自招,不禁窘得連脖子都紅了。

不料柳曉萌卻只是莞爾一笑,輕巧轉過話題道:“其實說起我背論語,那真是冤枉了我!那種東西我看都不要看,只是小時候和爺爺在成都住,當時環境不好,平時沒有玩具,我便一天到晚纏著爺爺給我念論語聽──”柳曉萌忽然面孔漲紅,邊說邊在臉上比畫道,“其實我愛聽論語不是出於好學上進,只是因爲爺爺每次念叨‘子曰’的時候,他嘴唇上面的兩撇鬍子就向上一翹一翹的,像是兩條毛毛蟲──”

馬健正聽得入神,不禁一個錯鄂,含在嘴裏的一口茶水險些直噴出去;一旁的楊海蕾和柳曉萌早已笑彎了腰。馬健笑得厲害,最後趴在桌子上直喊肚痛,直把旁邊默默進餐的幾個食客和跑堂夥計弄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這一頓飯吃的意料之外的完滿,席間三人俱是談笑風聲,氣氛更是說不出的融洽自然。飯後馬健一總付了帳,出門時方見已近黃昏,馬健仍覺得意猶未盡,問兩個女孩子是否直接回郵院,自己可以一路送她們;兩個女孩子想起馬健還要回家過節,都請他不要送,“不至於真的找不到回郵院的路。”馬健哈哈大笑,說這一點社交禮貌自己還是有的,並且明天一早再回去過節也不遲。

兩個女孩子見馬健語意堅決,也就不在堅持;臨上電車前,楊海蕾忽然神情有些羞怯,說出邀請馬健出席晚上郵院新生自辦的聯誼舞會;本來規定是不准一個高年紀老生參加的,可是屆時有自己和曉萌的協助也許能蒙混過關。馬健想不到竟然還有這種意外之喜,連忙慨然應喏。

三個人乘興回到郵院,馬健和兩個女孩子約好碰頭的時間,便各自回到寢室。

馬健今天心裏痛快,腳步也似乎分外輕快,一推開寢室的房門,正見到紅光滿面的鮑志剛坐在床邊熨燙衣服,嘴裏還哼著曲子;見馬健推門進來,不覺大爲驚訝。馬健不待他張口,先自詫異鮑志剛像是又有什麽約會安排;鮑志剛臉紅支吾,一旁躺在床鋪上看書的天歌擡起身笑道:“老鮑今天晚上忙得很;俱樂部裏有什麽新生自辦的舞會,而且是那兩個新疆女孩子──潘婷和袁芳一起邀請老鮑作舞伴男賓;”馬健聽了忍俊不已,只是佯作羡慕地盯著鮑志剛躲閃的眼神;鮑志剛逃不過,口吃地向馬健解釋道:“沒有想到你會回來;今天的舞會不是學生會辦的,純粹是人家新生自發的聯誼行動;說好了一個前輩老生都不接納,不是我不夠交情,袁芳和潘婷也說只能帶我一個人混進去,我實在愛莫能助──”鮑志剛爲難地只搔頭,眼睛卻偷窺著馬健的表情;馬健心裏暗笑,大度地揮手道:“今晚我另有安排,難爲你還記著我,我領情。”

鮑志剛見馬健如此善體人意,抓住馬健的手感激地搖,同時拍胸脯許諾晚上請馬健和天歌的夜宵。看看時候不早,鮑志剛連忙彈衣振冠收拾完畢,拉開門急匆匆地跑掉了。

天歌止住笑,問馬健怎麽不好好呆在家裏過節;馬健卻岔開話題,問天歌在看什麽書,天歌苦笑了一下,把厚厚的教科書合上放到一邊,自己卻不禁歎了口氣。馬健心下一動,笑道:

“我看你近來有些用功過度了!難得今天有這麽好的機會,不妨也去換換腦筋輕鬆一下,何如?!”

天歌臉上浮現出一絲疲憊的紅暈,“你知道我對這種事情沒興趣,子瀟到他姑媽家過節去了,老鮑更是不到夜闌更深不會回來,今晚難得清靜,咱們兩個不如聊聊天吧;並且你沒聽老鮑說,那舞會是專給新生們開的,咱們何苦去自討沒趣,到時候還得和看門人低聲下氣的──”

馬健卻哈哈大笑道:“你信那種鬼話!什麽新生舞會,我敢和你賭,舞會用不上半個鐘頭,就得成爲尚青蘇克他們的天下!──其實從這學期來,我看你的神經繃得太緊了,恐怕溫書的效果並不見得好,該勞逸結合才對,今晚全當是陪我去吧──”

馬健再三慫恿,天歌只不肯去,複又捧起書來。馬健無奈,看看時間不多,只好自己洗漱了一番,又換了衣服,略略和天歌說了幾句閒話便自去了。

夜幕初降,馬健正自在冷清的女生宿舍門口徘徊,就見楊海蕾和柳曉萌也換了衣服,從敞開的大門裏翩然而出。楊海蕾興致依舊高昂,柳曉萌的臉上卻隱隱有一絲疲倦的神色。幾個人經過這一天的相處,彼此大爲熟稔,已像是多年的老朋友了,一邊說笑著一邊沿著空蕩的林蔭道向俱樂部方向走;還離著老遠,先聽見隱約傳來的樂曲聲,看來舞會已經開始多時了。

三人加快腳步,遠遠的見俱樂部門口孤零零地兩個看門學生探頭向裏張望著;馬健一看就忍不住要笑,原來這兩個傢夥都是學生會裏尚青手下打雜的角色,和自己早認識的;兩個女孩子卻不明就裏,緊張地替馬健扯謊說他也是剛入學的新生。那兩人一邊暗自向馬健擠眼,一邊煞有介事地宣稱對馬健的身份並不懷疑,卻要請兩位小姐出示學生證件。

馬健怕玩笑開得太大,連忙拉著兩個女孩子擁進了大廳。楊海蕾倒沒什麽,柳曉萌卻氣咻咻地不依不饒,要回去臭駡一頓門口那兩個賊笑兮兮的討厭鬼;馬健慌忙攔住,解釋那兩個人是在開玩笑,他們都是自己的朋友──堅鋼兒!柳曉萌愣了一下,低頭咬唇不語;馬健慌忙要道歉,不想柳曉萌卻臉紅地笑出聲來。

馬健甫一踏進俱樂部的大廳,就不覺訝然失笑;狹小簡陋的大廳裏只是粗劣地裝飾了一下,裏面嗡嗡營營地擠滿了人。看起來就是所有的新生都把他們的孿生兄弟姐妹們請來也不會有這麽多人!只是大多數人都免不了一貫的矜持膽怯,盡力縮在昏暗的燈影裏,男孩子不露痕迹地窺伺著目標,女孩子心急地等著目標出現。馬健順著人群欽佩豔羨的目光向場地中間望去,立刻發現了忘情陶醉的蘇克尚青等人,而其中最爲顯眼的無疑就是油頭粉面、肥胖如球的鮑志剛了,此刻他正摟著身材嬌小的潘婷,在還顯空蕩的場地裏賣弄誇張地四處飄蕩!

楊海蕾和柳曉萌神情興奮,可是看見場地裏似乎只有潘婷和袁芳像是新生的代表,驚愕之餘,又禁不住拍手叫好;也許是受了場地裏那十幾個人的鼓勵,也許是已經適應了大廳裏昏暗喧嚷的氣氛,四周圍觀多時的人群漸漸不安分起來,膽大的男孩子鼓起勇氣,大膽進攻覬覦已久的女孩子,自然沒有攻之不克的道理。不過眨眼之間,場地裏的隊伍如同煙霧般迅速彌漫開來,就連四周的角落裏也沒有多少空間了。

馬健和兩個女孩子站在靠近門口的暗影裏。兩個女孩子只顧指指點點說悄悄話,大廳裏人聲鼎沸樂曲高奏,馬健卻只覺得心裏了無波瀾的平靜;雖然眼看著周圍的人都已捉雙入對舞之蹈之,可卻絲毫沒有感覺到自己這三個人有什麽不合宜的;這時恰巧鮑志剛一臉油汗地分開人群擠過來,沖著楊海蕾和柳曉萌扯著嗓子高聲叫嚷道:“怎麽回事!郵院裏最棒的兩個舞蹈家只站在這裏,是打算存心要看我們外行的笑話嗎?!”

兩個女孩子看見鮑志剛滑稽可笑的樣子均是忍俊不禁;馬健也不由的笑道:“哪里!她們兩個剛才還和我說,你才是今天晚上最光輝照人的大明星!”兩個女孩子笑不可支;鮑志剛卻有些尷尬,躲閃著不敢去看馬健的眼睛。一旁的楊海蕾忍住笑,問鮑志剛道:“大明星,怎麽不跳了?!”

鮑志剛立刻換了一付哭喪臉,委曲地叫道:“說起來真是氣死人!我本來正在興頭上,不料剛才換曲子的時候,我正想停下來掏手絹擦擦汗──今天這裏實在是太熱了!哪知一不留神,不知道從哪里轉出一個‘程咬金’就把袁芳給我搶跑了!那傢夥真是不懂規矩,我正要找他算帳!──”鮑志剛臉上的表情如同真的受了傷害一般,連馬健也掌不住被逗笑了,兩個女孩子更是笑得直不起腰來。

鮑志剛趁沒人注意自己,眼神裏迅即掠過一絲狡黠,片刻便打定主意,待兩個女孩子重新擡起頭來,立刻委曲地請求楊海蕾體恤下情,以撫慰自己這一顆易受傷害的脆弱不堪的心靈;楊海蕾給他的表演逗得笑出了眼淚,聽了他的話,不由自主地把手遞了過去。鮑志剛冒險得手,大喜過望,摟著楊海蕾纖細的腰肢旋轉起來,瞬間便融入人群不見了。

舞會到此已漸漸進入了高潮,樂曲幾乎是一首連著一首,旋律的節奏也越來越快,鼓動得人心動加速渾身血熱。眼見得大廳裏幾乎所有的人都在踴躍攢動,唯有馬健面對了這仿佛開了鍋的場面,心裏卻一片溫水似地平靜;儘管馬健明白自己此刻的處境:自己今天是應邀出席舞會的,又不是來罰站的!剛才有楊海蕾在場還能說得過去,因爲自己總不能顧此失彼,可是現在形勢明朗,出於禮貌自己也該請身邊的柳曉萌跳一曲的。可是不知道是怎麽一回事,面對著眼前人人大汗淋漓而又興高采烈的熱鬧場面,自己卻無論如何産生不出置身其中和同隨俗的興致和願望!

也許是由於白天玩得太盡興的緣故罷,此刻反覺得興奮不起來;並且大廳裏人頭攢動地方擁擠,一股股蒸騰的汗氣裹脅著廉價的香水味兒和震耳欲聾的音樂直讓人心口悶抑喘不上氣來,真不如到外面散散步或是找一個清靜的地方坐一會兒!馬健一念及此,不禁偷眼去看身邊同樣佇立著的柳曉萌;只見在昏暗的燈光映照下,柳曉萌亭亭玉立,和這紛雜的場面宛如隔世般的不相稱;並且馬健細心地發現,柳曉萌的臉色竟有些蒼白,微皺著眉頭,鼻翼間泌出了一層細緻紋密的汗珠!

馬健心念一動,不知是哪里來的靈感和勇氣,不加思索地一把抓住柳曉萌的手,奮力分開前附後仰不能自製的人群,沖出了地震海嘯般狂躁沸騰的大廳。

兩個人跌跌撞撞地沖到門外,貪婪地大口大口呼吸著秋夜清冷的沁人心脾的空氣。柳曉萌掙開馬健的手,一串歡快輕脆的笑聲如同銀鈴般募然泛起:“你怎麽猜到我想要出來的──”

馬健脫口想說“心有靈犀”,轉念覺得不妥,便以守爲攻地笑道:“這全怪我!我倒忘記了你是學過舞蹈的,今天正好一展身手;咱們只好再返回去──”馬健邊笑邊作勢去拉她,曉萌卻臉紅嬌笑著躲開道:“我可不想再回去受罪!那股氣味真讓人受不了──今天真有些累了,晚上要不是海蕾逼著我一起來,我可是寧願在寢室裏早早地睡上一覺呢!”兩個人都笑。

此刻已是月上中天,一片清朗疏靜的夜了,兩人适才有說有笑,此刻卻全都默不作聲,只是一邊沿著靜謐的路徑慢慢地踱著步子,一邊悠閒地體會著快樂而又舒緩的心境。

初秋的夜晚已是頗有涼意,不遠處俱樂部裏震聾發聵的噪音卻仿佛被抛到了另外一個世界裏;夜風徐徐,送來一陣隱約細碎的風鈴聲,象一束早春的細雨浸潤進兩個人的心田裏。馬健和柳曉萌幾乎是不約而同地停駐腳步,沈浸在一種恍恍惚惚,宛如夢一般的意境裏。馬健正自覺得心曠神怡,卻聽得柳曉萌打破沈默,悠悠地說道:“這鈴聲真是悅耳動聽;來這裏一個月了,我和海蕾最喜歡的就是那座花園裏的亭子,只要晚上有時間,我們總要來聽一聽那串風鈴的聲音,否則晚上真是連睡覺都睡不香的。──你知道那串風鈴的來歷嗎?!”

馬健回過神來,看著柳曉萌笑道:“不知道;記得我剛來郵院的時候,風鈴就已經挂在那裏了。我當時還有些奇怪呐,象郵院這樣刻板守舊的環境,居然還有這樣風雅體趣的妙人!只可惜沒有機會和這位前輩同學相識──”

柳曉萌聽了馬健的話忍俊不已,揶揄著笑道:“真是‘惺惺相惜鬼神知,無緣相逢終惘然’呢!只怕那位前輩同學當時也慨歎,沒有象學長這樣的知音罷──”

馬健也笑了,道:“不管它當初有什麽動人的故事,現在這風鈴可是郵院裏的寶貝,甚至說是郵院的象徵也不過分!因爲這鈴聲不但能夠讓人忘卻那些煩惱和不如意,而且還能帶給人信心和希望──”柳曉萌悠然不語;馬健看了她的臉色,故作輕鬆地笑道:“我覺得你們剛來的時候,似乎情緒有些不大對頭,因爲平時在學校裏好象很少看到你們的身影──”

柳曉萌臉紅笑道:“記得當初在家裏準備行程的時候,我可是興奮得不得了呢!誰知剛一踏上火車,真是心酸得恨不能立刻返回家去;這一個多月下來,每天的軍訓把人累得要死,倒是連想家的心情都沒有了──”

馬健自覺得心裏沈了一下,強自笑道:“這也怪不得你們,女孩子天生就是心理細緻敏感的;更何況郵院的生活也實在是沈悶單調,可你們還是要儘快適應現實才是。從現在開始,把所有的不愉快抛在腦後,一切重新開始──”

柳曉萌挑皮地笑道:“謝謝學長大人的誨人不倦;我反正是‘即來之,則安之’,起碼我還要證明給人看,我們這些人不是靠花錢來混文憑的,也省得別人動不動倚老賣老地教訓我們──”馬健想起上次的出醜,臉羞得象一塊紅布,期艾地說不出話來。柳曉萌見了馬健的窘態,滿臉笑意,繼續道:“不過你上一次說的那些漂亮話也不是沒有道理;可是你並不能體會我們的心情,和你們男孩子比起來,女孩子屈從於外界的束縛和壓力要更無奈,本來大家的心理都有些不是滋味,可你卻還說那些風涼話;其實我和海蕾她們的情況還不一樣,本來正如你所說的,家裏早替我另謀了舒服的出路,可惜我不願做依賴父母唯命是從的乖寶寶;能夠出來開眼界長見識總是好的!只是這幾天來,心裏真有些打退堂鼓呢,一想到要在這裏呆足三年,真不知道要怎樣才熬的過去──”柳曉萌臉上挂著挑皮的微笑,馬健卻是羞得無地自容,想起上一次自己的莽撞冒失,汗都下來了,口吃地解釋道:“上一次全是我信口開河,你不要當真;我知道自己有好誇誇其談的壞毛病,爲此我沒少吃過苦頭,我的朋友們也總是取笑我-──”

柳曉萌忍不住笑出聲來:“好了好了,你不用再道歉了,咱們也算是不打不相識嘛!其實你和那個鮑志剛都是蠻有趣的人,他今天晚上去我們房間找潘婷和袁芳,見了我也是又打拱又做揖的;說起來那一天全是因爲我心情不好才會亂發脾氣,還要請你們別見怪呢!你不知道,因爲衝撞了你們,搞得連海蕾都生了我的氣,一連幾天不給我好臉色看,她可是對學長大人的學識風範欽佩得五體投地呢──”柳曉萌邊說邊笑,於笑聲中似乎還另有深意。

馬健來不及細想,卻見柳曉萌的臉上忽然飛騰起一絲不分明的紅暈,馬健以爲自己看花了眼,曉萌卻掩飾地擡手看表,脫口叫道:“唉呦,原來這麽晚了!不和你說了,我可要回去睡覺了──”

說完不及和馬健告別,便一個人自顧向黑暗中的宿舍樓跑去。馬健想不到這個女孩子舉止這麽果斷,自己還沒反應過來,柳曉萌已經跑遠了;看著她生動纖秀、漸漸隱於幽暗夜色中的背影,馬健竟不覺呆住了。

當馬健回到寢室的時候,天歌已經熄燈睡下了;馬健也早早上了床,可卻翻來覆去地睡不著,白日裏的疲憊不知跑到哪里去了,默默地回想著這一天來意外的經歷,又興奮,又有一種不確定的茫然和酸澀,一直到臨近午夜,鮑志剛興高采烈地撞進門來,大呼小叫地連天歌都吵醒了。

鮑志剛今天實在是收穫頗豐,整整一個晚上,用他那招爛熟的丟失舞伴的伎倆,起碼和新生裏一打的漂亮女孩子互相結識,而其中絕大部分人都對他的幽默風趣印象頗佳;鮑志剛復述到興奮處眉飛色舞,馬健和天歌根本無法睡覺,只好擁被高臥,聽鮑志剛的風流豔遇,直到後半夜幾個人的肚子響開了鍋,鮑志剛才想起事先許諾的夜宵早已被自己忘到爪窪國去了。
作者: 紫竹    時間: 2012-9-15 01:33

第七章

在北方,能夠與真正意義上的秋天不期而遇,總是一件十分難得的事情。因爲北國之秋不但短促的出奇,而且秋天的首尾往往又和殘夏、初冬容易混淆,如同一隻躡手躡腳的貓,不知道什麽時候會屏息而來,稍不留意又會無聲溜掉了。

在度過了一個漫長難熬的酷暑之後,人們剛剛領略了幾分秋的寥闊疏朗,不經意間,便發覺身邊的一切都已被深秋的暮氣蒙上了一層陰鬱凋敝的色彩。不但那些蔫黃的敗葉漸漸抵擋不住造化的摧枯拉朽,就連那些一向以後凋勁節著稱的松柏,在日甚一日凜冽的西風席捲之下也不禁有些縮頭縮腦。人們感喟著晚秋的淒冷蒼涼,竟不免留戀起春日的浮豔和夏天的熾烈,甚至對冬季的濃烈厚重,也由心底油然生出幾分期待之意了。

經過了開學後兩個多月的時間磨蝕,新學期帶來的一點點波瀾,早已經在郵院裏消失殆盡了;新生們剛剛抱怨完軍訓帶給他們的體力消耗,繁重的學業便立刻讓他們三緘其口,老生們則更不會拿自己的學業和前途開玩笑。最近幾天氣溫驟然下降,一向粗心的馬健偶感風寒,夏麗受馬母重托,理所當然地擔負起在郵院裏呵護馬健的責任。

自從中秋節馬健犯下了那個不可饒恕的滔天大罪之後,夏麗氣的幾乎和馬健一刀兩斷;馬健自知理虧百般告饒,最後還是央求馬羚出面才算挽回局面。情人之間這種小插曲往往起著長途公路上加油站的功效,短時間的停頓總能換來感情上的飛躍,如今兩人已是更顯親密,不但每天盡可能地形影不離,而且這幾天更爲了照顧馬健,夏麗只要是沒有課就要盤桓在馬健的寢室裏,晚上一直要到臨近熄燈時才會離去;直弄得寢室裏其他幾個人往往無家可歸。

鮑志剛本是一天到晚閑不住的人,只苦了天歌和子瀟,連每天固定的午睡都免了;馬健覺察到室友的不便,可是一來馬健不願去夏麗的寢室;二來外面的天氣太冷,能把人談情說愛的好興致風乾凍結住!馬健便私下開導天歌和子瀟用不著有所避忌,可是往往支吾著沒說上兩句,就博得鮑志剛的一番調笑。

鮑志剛現在可是個大忙人,他和新疆那兩個女孩子潘婷和袁芳打得十分火熱;幾乎每個周末,三人都有結伴出遊的計劃,甚至連平常的空閒時間也不放過,兩個女孩子總要約鮑志剛去體育館練網球。每次鮑志剛夾著球拍汗流浹背地回來,攬鏡自照都要苦著臉說自己消瘦了,可馬健等人一致認爲他不但沒有瘦下去,反而又胖了,因爲如今的鮑志剛食量比從前增加了一倍有餘!

由於袁芳和潘婷經常光顧馬健的寢室,漸漸地也和常客夏麗熟絡起來,只是這種關係純屬泛泛之交,彼此實際上並不感興趣。而馬健從兩個女孩子的言談間和鮑志剛私下添油加醋的描述中,瞭解到那一班新疆女孩子們給功課趕得焦頭爛額苦不堪言。

馬健聽了這話,不知怎地,心裏總有一種愧疚不舒服的感覺,仿佛她們都是自己邀請來的客人,她們抑鬱苦悶的生活就意味著自己做主人的失職!當然這種心情只能深埋在心底,有夏麗在場的時候,自然更不好表現出來。

新生開課之後,這一班新疆女孩子的教室就在馬健的教室樓下,有好幾次,馬健和夏麗一同去上課的時候,恰好碰上楊海蕾和柳曉萌攜手同行;起初馬健大方地和她們打招呼,兩個女孩子則在夏麗謹慎小心地注目下有些拘謹和不知所措,後來便也自然了,微笑示意算是回答。有一次夏麗事後問馬健是不是和她們很熟,馬健含糊其辭,把一切枝蔓統統推到鮑志剛的身上,夏麗便也附和著說最近風聞鮑志剛總是往那幾個新疆女孩子的寢室跑。

馬健心定之餘,不禁又有些悵然若失,因爲自從上一次的經歷之後,再沒有機會單獨和那兩個新疆女孩子聊天說笑,一則當然是礙于夏麗的緣故;另外現在不比開學初,離期末大考細算起來只有不到兩個月的時間了,正是一個學期中最最要命的階段,小心應付功課還來不及,閑情逸志自然要大大減少。

這一天難得下午沒有課,午飯後,鮑志剛照例地不知去向,天歌和子瀟也習慣地去圖書館打發時光;夏麗舒適自得地靠在馬健的床鋪上,用馬健的厚毛毯蓋住腿腳,懷裏捧著溫熱的電手爐,正津津有味地翻看著鮑志剛的一本雜誌;馬健則坐在桌邊趕寫著晚上實驗課要用的作業報告──在郵院的課程中,實驗課的比重很大,而且操作程序往往比起專業理論還要讓人覺得頭痛;馬健算是班裏學得好的,此刻也不禁爲一張密如蛛網的電路圖逼得一籌莫展。立冬後的宿舍冷如冰窖,可馬健此刻卻是額頭冒汗,正自毫無頭緒,卻聽得身後的夏麗撲哧笑出聲來:“我今天聽蘇克講,你們系裏那些實驗課的老師,被你們這些笨手苯腳的學生氣的七竅生煙,背地裏給你們男孩子起了個‘Sillybulls’的綽號,聽起來就好笑──”

“是呀,我們都是笨牛,不比你們女孩子心靈手巧──”

馬健索性放下筆,轉過身來看著夏麗,一邊呵著凍得僵硬的手指;夏麗會意,放下手裏的雜誌,卻並不把溫熱的手爐遞給馬健,而是把馬健的手包裹在自己溫暖滑膩的小手掌裏,臉上微紅,眼睛裏卻晶晶閃亮:“你們房間怎麽這麽冷,又整日見不到陽光,真難爲你們怎麽能住得下去!校方也實在太可惡,到現在還不給學生宿舍通暖氣──”

馬健挑皮地笑道:“你們的房間倒是又向陽又暖和,你何苦還呆在這裏,不如回去算了──”

夏麗欲把手抽回去,馬健連忙緊緊抓住,臉上挂滿了討好的笑;夏麗暈生雙頰,含嗔帶怨地瞪了馬健一眼,半晌才徐徐說道:“我不願意呆在寢室裏,那幾個人一天到晚地不清靜;你是知道的,我最受不了她們身上那種小市民的俗氣!”──大學裏的女生宿舍永遠是一塊是非之地,和男孩子們不一樣,女人天生就不是群體動物,更不用說同處一室了!

馬健忽然想起那幫新疆女孩子們彼此倒是頗能相容,便笑著和夏麗講起她們之間要是兩個人要好的話,就起名叫“堅鋼兒”,又渾成又別致,例如潘婷和袁芳;不料馬健話音未落,夏麗便撇嘴不屑道:“她們當然要好!其實你不知道──”夏麗忽然壓低了聲音,仿佛傳遞秘密情報般對馬健說道:“現在女生宿舍裏,大家一致聯合不去搭理她們!以爲自己人長得漂亮,又有鮑志剛那樣的土包子肯去巴結現殷勤,其實有什麽了不起的!不是連大學都考不上嘛,只好掏腰包來這裏混文憑,我頂討厭那幾個人!──”

馬健驚愕得合不攏嘴。女人的嫉妒心簡直象咬開蘋果後見到的半條嫋蠕掙扎的蟲子,又可怕,又讓人忍不住噁心反胃!馬健不搭話,默默地鬆開手轉過去繼續寫實驗報告,心裏卻塞滿了怨恨的氣惱:不知道夏麗什麽時候變成這付樣子,也許她以前就這樣尖酸刻薄,自己只是沒留意罷了!

夏麗沒有覺察到馬健的異樣,重新捧起手爐看雜誌,忽然想起什麽,沖馬健說道:“這件事倒讓我想起來,我中學時候有一個好朋友,她上個星期天忽然給我打電話,邀請我這個周末去她家裏吃飯,你陪我一道去吧──”馬健背著身子不置可否,卻陰陽怪氣地說道:“好奇怪呀,好奇怪!”

夏麗聽這話來得突兀,問馬健奇怪什麽;馬健轉過身來,皮笑肉不笑地說道:“真是大新聞!你也有過什麽好朋友嗎?!我和你認識這麽長時間,還是頭一次聽說──”

夏麗忍不住反駁道:“怎麽沒有!只是上大學後,彼此不常聯繫罷了──”夏麗忽然有些遲疑,頓了頓才繼續說道:“不過這個唐佳欣,我和她在中學裏沒有過什麽交情啊;畢業時也只是出於禮貌才留了電話號碼,這麽長時間不聯絡,現在忽然要請我吃飯,不知道是什麽意思──”

馬健聽了好笑:“‘糖夾芯’?!這算什麽怪名字,真俗氣!我勸你慎重考慮,男人之間請飯還有聯絡感情的功效,女人下帖子則擺明瞭是要有求於你!只是她居然想出這種主意來巴結你,真比她的名字更俗氣,真是俗不可耐──”夏麗嘴上說已經答應了人家無法再推託,心裏卻不禁爲馬健的話激得狐疑不定。馬健見夏麗取捨兩難猶豫不決,不由得起了童心,把适才的不快抛在腦後,極力慫恿夏麗屆時去赴宴,看看那位俗氣熏天的糖小姐到底要耍什麽把戲。

馬健經不起夏麗的磨咕,同時也爲了滿足自己鼓漲的好奇心;星期天的下午,照例在夏麗嚴厲的督導之下改頭換面一番,馬健氣宇軒昂地陪夏麗去唐家赴宴。路上聽夏麗介紹,馬健得知這位唐小姐出身候門,因此歷來孤芳自賞落落寡合;在中學裏老師和同學對她大都敬而遠之。據夏麗描述,唐佳欣自幼酷愛文學,尤醉心于現代詩,只可惜資質碌碌,學業更是平平;高中學業分科的時候,她嫌文史類枯燥乏味,轉投理工科又恨晦澀艱深,結果文不成理不就,最後高中畢業只有仗著父親位高權重才算擠進了本市一所公立的藝術院校。可她畢竟是大家閨秀出身,不原意做抛頭露面搔首弄姿的戲子明星,而是進了戲劇史系專研理論。

馬健聽了夏麗的粗略介紹,心下不住地鄙夷,因爲這所藝術院校的名聲歷來比起童養媳般的郵院還不如,在本市的大專院校中只能算是丫環俾女的角色!儘管這幾年來這座院校的表演系也出產過幾名如今已是國內萬衆矚目的花旦明星,可馬健仍然如同其他高校裏大多數自負而又輕薄的男孩子一樣,認定所謂的藝術學校不過是沽名釣譽,對提高國民藝術素質並無實際的幫助,而只在網羅民間的漂亮女孩子上有些可取之處;除卻她們身上通常的那種裝癡發嗲的毛病,比起各大學裏讓人心灰意冷親近不得的女學究們,這些個終日捧讀莎士比亞的女孩子倒真可算是一群迷人的尤物!可是聽說這位唐小姐只肯作幕後的理論研究,馬健不無失望地認定她一定是由於姿色太過平庸的緣故。

馬健這一番由經驗主義和直覺聯合産生出的武斷揣度,在見到唐佳欣的面後立刻被擊得粉碎;兩個人在按過唐家花園洋房的門鈴後,片刻馬健便領略了唐佳欣無與倫比的懾人風采。

唐佳欣不僅天生麗質,而且看起來後天也沒有領教到現代教育殘酷無情的一面;馬健想不到一個和自己年齡相仿的年輕女孩子會有這種成熟宛妙,仿如交際明星般的神采和風韻,不禁有些發呆;兩個女孩子卻顧不上其他,如同兩隻章魚般緊緊纏繞在一起,爭述自中學離別後的滿腹思念之情,除卻眼中沒有滴下喜悅的淚水外,兩人親熱的簡直象失散多年的親姐妹。

想起路上夏麗說過的刻薄話,馬健暗自搖頭慨歎,英國詩人拜倫曾經講過,女人是天生的交際動物,這話真是一點不假。

兩個女孩子依舊難捨難分,唐佳欣好容易擺脫夏麗來招呼馬健;馬健有心給唐佳欣留個好印象,打點起十二分精神做自我介紹;卻見唐佳欣笑意盈盈,一雙含雲帶霧的大眼睛隱隱似乎在鑒賞自己;馬健只覺得頭腦微微有些發暈,連話都說不利索,正自有些發窘,忽見唐佳欣貼著夏麗的耳朵輕聲咕噥了一句什麽,夏麗立刻臉生桃花,扭捏得不得了。唐佳欣莞爾一笑,挽著夏麗的手,熱情地招呼馬健走進自家豪華寬敞的客廳。

馬健早聽夏麗介紹過唐父是本市正在發迹的貪官,适才在外面已經領略了唐府的氣派,沒想到裏面的佈置更是意外的奢華鋪張;馬健正自看得眼睛發花,卻一眼瞥見客廳裏懶洋洋地坐著一個神態倨傲、正吸煙鬥的胖大年輕人;唐佳欣輕盈地上前拉起那年輕人,替有些拘謹的馬健和夏麗介紹到:“這位就是我平常總和你提起的夏麗,是我中學時最好的朋友!那一位馬健馬先生,是郵電學院的高材生──”年輕人嘴角便勉強地升起一抹敷衍的笑意。

“──這位趙飛鵬趙先生,和我們家是世交;現在北大念中文系,這一次是因爲私事從北京請假回來的,今天早上剛下的飛機;你們多親近──”

馬健連稱失敬;趙飛鵬卻只是乏味地伸出白胖的手來讓馬健謙卑地觸了一下,也不說話,只用手裏燃著的煙斗向角落裏的一個小沙髮指了指,便退後一步重新陷到自家剛才佔據的大沙發裏還未復原的凹窪處。

幾個人坐定,夏麗兀自在唐佳欣盛情的禮遇中沈湎不醒,真心地恭維唐家的典雅氣派。唐佳欣聽得高興,想起這位中學時代的摯友還是初次登門,便興致好地邀請她去自己的臥室參觀;夏麗立刻跳起來拍小手掌同意。

馬健本能地站起身來想跟進去,可轉念想到年輕未婚女孩子的閨房未可擅入,便又重新坐下來;看到對面的趙飛鵬仰天眯眼只顧噴雲吐霧,完全一付莫測高深的樣子,忍不住清清喉嚨,攀談道:“剛才聽唐小姐說,趙先生現在北大就讀?!那可是全國頭一等的學府,趙兄真是不簡單──”

趙飛鵬仔細研究般地深盯了一眼馬健,噴口濃烈的煙霧,開口道:“在一般人眼裏,中國的大學理必清華,文必北大,其實蠻不是那麽一回事!我選大學,注重的是那裏是否擁有寬鬆自由容納百川的學術風氣,是否著重于對學生能力素質的培養,更要緊的是不能把考試分數看得太重;我在北大這一年來,考試就從來沒及過格──”

馬健低頭說不出話來;适才見趙飛鵬聽了自己的恭維話,臉上並無得色,自己還真心佩服他的涵養,可聽了這幾句話,馬健心裏卻禁不住氣惱趙飛鵬的狂悖,說什麽不在乎分數,難道考上北大也不用分數嗎?!馬健不知道趙飛鵬只是在北大花錢混短期函授文憑的紈絝子弟,只是覺得和他有些話不投機,遂隱而不發,正自覺得百無聊賴,不想趙飛鵬卻忽然慢吞吞地張口問道:“我平時很少接觸學理工科的人,馬先生聽說是學郵電通訊的,不知道你們都開些什麽科目,有沒有趣──”

趙飛鵬這句話是他同陌生人見面時固定的開場白,他平時最輕視學理工科的人,認定他們的腦袋裏只有機械的齒輪和杠杆,不配有高深的情感和思維;他當然不會對馬健的課程感興趣,料想馬健的回答一定是“沒什麽意思,枯燥得很!”,然後便會企羨地反問自己同樣的問題,自己正好可以大展口才侃侃而談;不想馬健愣頭愣腦地全無這種沙龍式的社交經驗,見趙飛鵬主動向自己攀話,還以爲他是虛心好學不恥下問,連适才心中的一點不快都忘記了,忙介面道:“郵院的課程並不是很繁雜深奧,可是專業性非常強;以我們學程式控制交換的專業來講,大學第一年要先涉及高等數學,物理,電子電路以及簡單的電腦應用等等基礎知識,要到二年級以後才接觸資料檢碼,程式控制電話交換原理這些實質性的內容──”

趙飛鵬耐著性子,只不好發作,卻反感地打斷道:“什麽是程式控制電話,不就是普通的電話機嗎?!──”說完看著馬健臉上的笑意心中陡生不快。

馬健正自覺得他的話問得幼稚可笑,沒注意他臉上的表情,自顧耐心解釋道:“真是‘隔行如隔山’,趙兄這話可說差了;電話機用我們的術語說不過是一個受話終端,可大型的程式控制交換機卻包含著兩層含義,即連接受話終端的部分和整體控制部分,”──趙飛鵬把煙斗叼在嘴裏,冷冷地看著馬健;“所謂的連接部分,主要是把需要通話的兩個用戶連接通,同時提供通話電源,並且接收雙方的呼叫信號;”──趙飛鵬拔出嘴裏的煙斗,抱臂氣惱地望著馬健;“而控制部分主要就是用來識別用戶的號碼,測試用戶的忙閑並發出階段信號,以便及時控制機件的工作;”──趙飛鵬再次把煙斗狠狠攮進嘴裏,絕望地看著馬健;“因此所謂的程式控制話機,是完全以電腦來代替人工作爲主體控制,因爲計算機有大容量的記憶體,可以存儲巨大的資訊;如果事先將編好的程式置於其中,電腦就可以按照程式工作,因此嚴格地說來,這種方式的全稱應爲‘存儲程式控制’方式。目前這種程式控制交換機的應用在國內已經很普遍,我們──”

馬健正自講得眉飛色舞,卻忽然吃驚地發現對面的趙飛鵬怔直的眼神裏陡然間湧上了一層霧水,並且臉上的皮膚也象開水燙過的蝦蟹一般不正常的紅。

馬健這一驚非同小可,想自己适才完全理性的敍述何以招致對方如此強烈的情緒反應!正自心頭詫異,忽然猛可地醒悟到,原來趙飛鵬竟然是無聲無形地大打了一個哈欠!

──自己也是有過這樣經驗的,譬如課堂上教師講得乏味,或是自己晚上睡眠不足,正要打哈欠時,偏巧教師巡視的目光正落在自己的臉上,那一個完美暢快的哈欠還未出世便橫遭扼殺,可是儘管嘴巴張不開,臉上卻是一定有幌子的!馬健一念及此,不禁又羞又氣,同時也暗怪自己剛才對牛彈琴羅唆不清,只好笨重地轉桓道:“當然這些東西對外行人來講,難免有些生僻晦澀,就連我們本專業的有時也有枯躁沈悶的感覺;全不比你們文科來得生動活泛,富有哲理,又不失浪漫──”馬健越說氣力越弱,同時覺得趙飛鵬臉上的緋紅已經徹底轉移到了自己的臉上。

趙飛鵬言聽及此,不由的精神大震;剛才聽了半天馬健的科普講座,趙飛鵬險些被催眠,如今好不容易輪到自己開口,忍不住先暗暗舒展了一下筋骨,朗聲大笑道:“哪里!說實話,我有的時候還真是羡慕你們,每天只要從書本上和先生的嘴巴裏就能得到許多新鮮有用的知識,並且通常算是物有所值的,自己則完全不用費腦筋;我平時常和別人講,文科和理科相比較,最大的不同在於我們溫故,而你們知新,畢竟滿足人類物質需求的工作還要多靠你們!──”

趙飛鵬笑意不絕,精神宛如小憩之後又吸飽了鴉片煙一般地健旺;馬健聽了趙飛鵬的話,只覺得自己幾乎被形容爲一名平庸拙劣的手工匠人!心下不肯認輸,正忍不住待要反唇相譏,卻見唐佳欣親熱地挽著夏麗的手返回客廳,對兩個人笑道:“你們在談什麽,這麽有說有笑的;說出來讓我們也聽聽──”趙飛鵬看到唐佳欣的笑臉,立刻放棄了對馬健的興趣,搶著陪笑奉承道:“我們在談大學分科的事情,剛才承蒙馬先生給我上了一堂電話機的啓蒙課,

我真是收益不淺──”夏麗以爲這是恭維,得意地傍著馬健坐下,才奇怪馬健的臉上竟滿是羞慚之色。唐佳欣展顔笑道:“是真的嗎?!馬先生,能不能也給我講一講,我這個人平時是最愛打電話的,卻從來不知道電話機本身有什麽奧妙──”

馬健聽唐佳欣這句話似乎比趙飛鵬來得還無知,慌忙擺手道:“我自己都還沒有學通,哪里敢教導別人,趙先生是在開我玩笑──”

唐佳欣俏皮地厄斜了馬健一眼,嬌滴滴地說道:“馬先生太客氣了!剛才麗麗還偷偷和我誇你是郵院裏正出風頭的優等生,馬先生不願教我,一定是嫌我資質愚鈍,不配聽這種高深的學問吧──哈哈,我也是開玩笑。”夏麗臉紅,馬健耳熱,寬敞的客廳裏到處飄蕩著趙飛鵬古怪尖細的笑聲。

馬健和著笑了幾聲,見趙飛鵬重新把煙斗插回到嘴裏,忍不住對唐佳欣奉承道:“其實說到專業,我對唐小姐的選擇才真是佩服得五體投地呢!來府上之前,麗麗就和我說起,唐小姐從前就是名聞遐邇的才女,並且素有詩名;我還以爲唐小姐一定念中文系,將來好做個大詩人,沒想到唐小姐遠非那些凡夫俗子可比,而是致力於文藝理論研究,根本就不屑於那種感物傷懷、吟風弄月的雕蟲小技!──”

馬健話音還未落,就見一旁的趙飛鵬如同油鍋裏濺了水,對馬健和夏麗驚詫地尖叫道:“什麽?!難道佳欣的事情你們還不知道──”說完不待二人回答,轉臉對唐佳欣道:“你還沒有告訴他們嗎?!你這個人總是這麽不喜歡招搖──”唐佳欣一邊歉意地向馬健和夏麗示笑,一邊象對待突患失心症的小孩子,含羞帶笑地安撫趙飛鵬道:“那件事不值一提,我根本不當一回事!──馬先生剛才說得很對,我之所以研修文藝理論,就是想要借此完善充實自己的知識底蘊,增強對藝術美學的把握和修養,也是厚積薄發的意思。”

聽了兩人這一番話,馬健和夏麗俱是摸不著頭腦;夏麗性子急,請趙飛鵬講出唐佳欣的秘密。唐佳欣更添羞澀,要趙飛鵬不許說。

趙飛鵬則陶醉在唐佳欣滿臉佯嗔的寵愛裏,想她連自己最好的女伴都沒有通知,卻搶先告訴自己,可見得她心裏有自己!前思後想,不禁又悲又喜,悲喜之餘,不顧唐佳欣的阻攔,嘴快地說出唐佳欣最近剛剛出版了一本自選詩集。

馬健和夏麗忍不住同吃了一驚。馬健心思來得快,先自懊悔剛才的莽撞,多半自己拍馬屁卻錯拍到了馬腳上!夏麗則忍不住大呼小叫,捉住唐佳欣的手,激動地嗔怪她隱瞞自己,並要她立刻拿出來一睹爲快;唐佳欣抵擋不住夏麗蓬勃的熱情和趙飛鵬極力的慫恿,兀自有些扭捏,嘴上直說那是見不得人的東西,身子卻不由自主地站起來,蹩進書房拿一本印刷精美的薄冊子出來。

夏麗手快,搶步上前接過來坐下和馬健一起看。詩集的裝禎十分考究,封面設計也算典雅獨特,在一蓬別出心裁的紫羅蘭上面,卓然不群地印著‘飄逝的雲夢’五個仿宋體字,只是封面下擺那家出版社的名字馬健聞所未聞。夏麗小心地翻開扉頁,竟是一幅唐佳欣深沈嚴肅的小相片,旁邊有某大學的教授撰寫的序文。

馬健對那種吹捧文字不感興趣,只是掩飾地偷看唐佳欣的相片和一小段簡單的履歷,不料還沒看完,夏麗已經翻到了目錄;馬健心裏惋惜,也只得故作認真地湊過頭去,略略瀏覽一下,但見有些是常見的什麽《青春花季》、《人生驛站》的俗套;還有一些則顯得冗長古怪,諸如《你是我心口隱隱不息的痛》、《請忘記那一夜絕望的冰冷》,讓人莫名其妙不寒而慄。

馬健正欲細看,夏麗已經翻到了正文第一首詩,恰好便是點題之作──《飄逝的雲夢》:

飄啊,
你微笑的一動!
而你回轉的背影,
融合我夜色淡淡的夢,

恰你孤單的背影,
灑一片眨眼的星;
可你冷意的秋風,
若我波與唇的微動,
在你默默回轉那一瞬,
吹落我一世的心凝!
飄啊,
你的雲夢,
縈繞我眼中戰慄的晶瑩!

馬健匆匆瀏覽完畢,只覺得心思糊塗不明所以;連忙又快速暗讀一遍,卻依舊是昏昏噩噩不知所然!想起自己平時總是揶揄鮑志剛的現代詩故弄玄虛迷離空洞,若和唐佳欣的大作比起來,真要直白淺顯得幾近村俚俗調了!看起來鮑志剛倒用不著妄自菲薄,自己今後也該好好鼓勵他一番才是。馬健想著,臉上不禁浮起一抹會心的微笑。不經意地擡起頭,正發現唐佳欣不錯眼珠地盯著自己看,慌忙收斂起笑容,低頭掩飾地繼續看詩;不料夏麗卻合起詩集,幾乎跳起來似地拍手叫道:“這首詩寫得實在是太妙了,簡直像是音樂一樣!佳欣,我雖然早就知道你會寫詩,只可惜一直無緣拜讀;真想不到你有這樣的文彩!這本詩集就送給我好不好?!

讓我回去細細領略品味!我還要給我大學的朋友們看,她們一定喜歡──,咦,對了,這本詩集我在書店裏怎麽沒有看到,一定是脫銷了,不容易買到對不對──”

夏麗這一番話委實讓唐佳欣心花怒放,一邊允諾把這本詩集送給夏麗留念,一邊拿腔作勢地不許夏麗給外人看,因爲怕行家笑話;馬健也看不慣夏麗口是心非的奉迎,忍不住出語譏諷道:“你懂得什麽好詩;平常你根本就不看詩的!依你說,這首詩具體好在哪里──”

夏麗不由得臉紅語塞,一旁的趙飛鵬咳聲嗽,倨傲地教訓馬健道:“馬先生這種說法,完全違背了文藝欣賞的精神!要知道,欣賞一首好詩和挑選白菜蘿蔔的標準絕不一樣,真正的好詩是無法用語言來評判的,是需要讀者全身心地浸淫其中,用心靈去同作者的思想情感勾通呼應,使得原本有距離的心産生出強烈的共鳴來!我曾經把佳欣的詩拿給我大學的朋友們看,他們都說不敢相信這是出於一個二十歲女孩子的手筆,你們看她的詩,行文曉暢如中秋圓月,語意洗煉似芭蕉雨珠,而尤爲難得的是,我們通過佳欣的詩,可以充分領略到現代文學裏久違了的哲學理念和真正的人文精神;如若你細細品讀,真仿佛空穀足音,又似雨中聽荷,於這種點點滴滴近乎天籟般的清越遠渺之中,洗滌蕩盡了人世間所有的紛攘和醜陋;即便掩卷之後閉目暇思,依舊覺得餘音渺渺韻味無窮──請問馬先生,這種能使人精神得到淨化並且使人格升華的好詩,又豈能是區區幾句話就能道得其中的妙處呢?!”

馬健和夏麗直聽得目瞪口呆;夏麗是仰慕的發呆,想趙飛鵬不愧是北大出身,說起話來果然不同凡響;而馬健則是氣惱的發呆,想這位趙飛鵬口口聲聲說好詩不能用語言來評判,可他自己這一篇弘論哪一個字不是在狂拍馬屁!這還罷了,馬健只是氣不過趙飛鵬這種即教訓了自己,又在唐佳欣面前掙足了面子的小人手段。

果然唐佳欣抛媚眼給趙飛鵬以示嘉許,口裏卻吃吃地笑道:“就你的話多!誰不知道你是中文系出身,我偏不聽你的──”說著掉頭轉向馬健,“我想聽聽馬先生的看法,你們學理工的往往更實際客觀,比較不容易受文理章法的制約束縛,尤其對於詩的缺點和不足,外行人有時單憑直覺就能一語中地!而且我注意到你剛才看詩時笑了──”

馬健嚇了一大跳,手裏登時泌出了汗水;夏麗也忘記繼續看詩,緊張地盯著馬健,怕他丟醜;趙飛鵬更是好興致地準備欣賞馬健的窘態。馬健知道自己搪塞不過,腦筋急轉,順嘴胡謅道:

“唐小姐,我說出來你不要笑我──”唐佳欣心裏也有些忐忑,卻以微笑表示鼓勵;“其實當我看過了這首《飄逝的雲夢》之後,我心裏忽然迸發出一個奇怪的想法,就是這首詩實際上並不是寫一個女孩子心理的,而更像是站在男人的角度,細緻慰貼地描繪出一個男孩子複雜矛盾的內心世界──”

趙飛鵬險些笑出聲來,以爲馬健簡直是神智不清;夏麗也覺得馬健的話離題萬裏,不安地窺探對面唐佳欣的表情,卻愕然地發現唐佳欣滿面驚喜,失聲問馬健道:“你真的有這種體會嗎?!你是怎麽看出來的──”

馬健見唐佳欣的表情大大反常,吃不准自己這次冒險是否得手,只有硬著頭皮繼續說下去:“借用趙先生剛才的理論,這完全是我自己的內心所感;一般在看到扉頁上的作者簡歷後,一定會先入爲主地認定這首詩,主題就是描繪一個女孩子失落的心境的;可是你們看──”馬健順手從夏麗的手裏拿過詩集,翻到那首《飄逝的雲夢》,指點道:“這首詩的情感氛圍極爲散淡飄逸,並不附和女孩子通常敏感細膩的心理;尤其是這兩個‘飄’字,還有結尾‘戰慄的晶瑩’一句,真是活脫脫勾勒出在這種哀婉蒼涼的境地裏,那種內心早已荏弱無助,外表卻依舊故作灑脫冷靜的典型男人式的心理。我之所以會笑,正是驚訝于唐小姐竟能把男人外強中乾的心理弱點刻畫得如此入骨三分淋漓盡至!──當然這只是我的一孔之見,也許和實際情形根本風馬牛不相及。”

唐佳欣早聽得癡了;馬健住口半晌,才回過神來,渾身嬌羞無力,悠悠地臉紅對馬健道:“馬先生真是眼光厲害;我那一首詩,正是運用了當今詩壇最風行的新體驗主義風格,揣摩一個男孩子的心理寫出的;我沒有完全的把握,難免寫得遮遮掩掩,沒想到馬先生的藝術感覺這麽犀利敏銳,竟能體會得出來,真虧了你──”

唐佳欣話未說完,擡頭溜了馬健一眼;馬健正自陶醉於自己的機智,不想恰好和唐佳欣熱辣的目光相對,一時只覺得心慌氣短,忙自攝斂心神,所幸夏麗和趙飛鵬都沒注意到;夏麗此刻也是又驚又喜,連馬健适才譏諷自己不懂詩的不快都忘記了;趙飛鵬更覺得适才馬健搶了自己的風頭,本想立刻向唐佳欣表白自己其實早有同感,不料話未說出口,唐家保姆已經把酒席準備停當了;唐佳欣輕盈地站起身來,拉著夏麗的手,熱情地招呼著馬健;趙飛鵬只好悻悻不樂地熄滅了自己的煙斗。

吃的是中餐,這使得馬健和夏麗早晨特意從夏世昌的酒櫃裏,順手牽羊拿來的一瓶上等紹興加飯酒也派上了用場。馬健沒想到唐家保姆的手段如此高超,幾道菜雖然看起來簡單,但卻極爲精致;而且葷素搭配色澤誘人。

馬健早飯原吃得晚,可是面對這樣豐盛的宴席,依舊免不了胃口大開,趁著夏麗還只顧和唐佳欣假意客套,自己就忍不住風掃殘雲般吃得不亦樂乎,全然不顧夏麗暗自警告的目光。夏麗無奈,只好設法轉移唐佳欣和趙飛鵬的注意力;趙飛鵬原自對馬健不感興趣,席間只顧談笑風聲,拼命向兩個女孩子顯示學識派頭;還是唐佳欣擔心馬健受冷落,插嘴詢問馬健一些郵院的情況。

馬健只好用餐巾抹嘴,暫時停下來敷衍幾句,講了些諸如郵院的學生雖然麻木愚鈍,但卻有很多人喜歡附庸風雅,自己寢室裏就住著一個自命不凡的校園詩人,只是由於資質平庸,又一直缺乏名家指點,寫的那些破詩和唐佳欣的大作根本沒法相比!

一席話直說得唐佳欣眉開眼笑,有心再問問詳情,不料馬健放下餐巾,又只顧埋頭吃起來,唐佳欣只得隱忍作罷。好容易馬健剛吃到一半,其餘幾個人都已經吃飽了,只是礙于馬健的關係,才沒有起身離局喝咖啡;趙飛鵬早已不耐煩地點起了煙斗,滔滔不絕地把當今國內幾個成名詩人一一排出隊來,逐個貶評譏諷;夏麗一邊佯作有興趣地聽,一邊實在氣不過馬健的不識時務,伸腿在桌下狠狠踩了馬健一腳。

馬健正自在興頭上,忽覺腳趾大痛,忍不住“唉呦”叫了一聲!幾個人全被他吸引過來,夏麗又羞又恨,趙飛鵬卻因爲馬健打斷了自己的高論心生不快,唐佳欣正要問馬健發生了什麽事情,忽聽得門鈴一陣急促地響。

趙飛鵬一愣,詫異地望向唐佳欣;他知道唐氏夫婦今天均有俗務,連晚上都不會回來;唐佳欣也是滿臉困惑,叫住聞聲而動的保姆,親自去開門。馬健心下稍定,兀自不敢去看夏麗慍怒的目光,趙飛鵬則眼睛緊盯著桌面,兩隻耳朵猶如掃描的雷達,仔細捕捉著門外的動靜。

隨著開門的聲音,一個清朗響亮的男人笑聲猝然騰起:“哈哈,想不到會是我吧!我是特意冒雪來告訴你一個好消息的,昨天我去了東大和聯大的書店,他們答應──”宏亮的聲音忽然消失,隱隱似有喁喁切切的私語;趙飛鵬在飯廳裏坐臥不寧,顧不上失態,恨不能把耳朵摘下來貼到牆壁上去偷聽;幸好那要命的朗笑很快就死灰復燃:

“怪不得早上給你打電話請你吃飯,你都推託不肯賞臉;原來是有老朋友來拜訪,象我們這樣的新相識自然要受冷落的!哈哈──”

伴隨著空洞刺耳的笑聲,門口出現了臉色稍窘的唐佳欣和一個瘦高清秀面色蒼白的年輕人,馬健定睛望去,不覺嚇了一跳。

如果單從骨骼清瞿和深邃不見底的眼神看,這年輕人無疑是個男人,可卻偏偏散著一頭浸潤了雪水的齊肩長髮,尤其讓馬健莫名驚詫地是此人脫卻身上的大衣後,裏面的裝束明顯有悖常理──長長的白色內衣松垮地蓋在屁股外面,內衣外是一件齊腰長的黃色毛衣,而毛衣外面則離奇地套著一件短小無扣子的西服馬夾;下身一條髒兮兮的牛仔褲緊緊箍在兩條伶仃的細腿上,上面滿是不知出處的油漬和汙迹。

馬健心裏惶惑,覺得此人即象滿清的革命黨,又象提前的聖誕樹,直到聽了唐佳欣的介紹,馬健才知道此人來頭也不小。原來革命黨加聖誕樹的名字叫蘇霜彥,正屈尊於本市一所名牌大學哲學系,而且據說是本市高校界小有名氣的哲學新貴。

蘇霜彥自進屋起,便暗中體察各人的神色,又聽了唐佳欣的介紹,須臾便心中有數;敷衍地和馬健夏麗寒暄兩句,便迫不急待地上前一把抓住微微欠身的趙飛鵬的手,咬牙笑道:“趙兄是學中文出身?!真是失敬;現在學中文可是不如從前吃香,雖然學位好混,終究失之俗濫!趙兄可謂是不恥後臣──”

趙飛鵬心中慍怒,臉色如舊,切齒答道:“蘇兄高論;歷來物以稀爲貴,現在肯鑽研哲學的人如同珍禽異獸,有絕種的危險!蘇兄定有先見之明──”兩人四目相對,仰天長笑,如同多年未遇的老友,連互相緊握的手都不願鬆開。

馬健不好意思再吃,蘇霜彥也說自己是吃過飯來的;唐佳欣以主人的身份虛謙一下,請大家回客廳閑坐喝咖啡。蘇霜彥身手敏捷,搶了唐佳欣左首沙發快快坐了,趙飛鵬只好坐右邊;夏麗和蘇霜彥坐一起,馬健不願聞趙飛鵬的煙斗,坐到唐佳欣對面稍遠的獨座上。

衆人甫一坐定,蘇趙二人便爭著和唐佳欣聊天獻殷勤;唐佳欣左右逢源,卻是不偏不倚一臉的公平。只是蘇趙二人神色緊張,一邊和唐佳欣攀話,一邊小心戒備著對手如臨大敵。

馬健剛才在飯廳裏就看出了門道,此刻酒足飯飽,只想好好看看熱鬧;只有夏麗覺得自己受了冷落,忍不住打斷二人的話頭,向蘇霜彥羞怯地笑道:“我們理工科的和你們文科生簡直不能相比;剛才吃飯的時候聽了趙先生許多有趣的話,真讓我大開了眼界;聽說蘇先生是學哲學的,我想一定另有高論罷──”

蘇霜彥未及答話,唐佳欣展顔笑道:“霜彥是研究東方哲學的,尤其對老莊哲學情有獨鍾,他最近還有兩篇這方面的論文發表呢──”

這下連馬健都不禁有些肅然起敬了;蘇霜彥面有得色,正欲開口,不料趙飛鵬拔出嘴裏的大煙斗,忽然旁若無人的大笑道:“我以爲蘇先生卓然不群氣質非凡,在哲學方面一定有過人的見解和體會;不想卻只是熱衷於老莊的混世養生之道!怪不得蘇先生單從外表看來,就是如此的打扮離奇不拘小節呢──”說完不自覺地挺胸腆肚以顯示自己身上穿的名貴洋服,連馬健都不覺莞爾。

蘇霜彥冷冷地看了馬健一眼,待得趙飛鵬笑聲落地,清清喉嚨,生氣道:“趙先生針對我個人喜好的質評倒是無關緊要,不過我希望趙先生在談到象老莊這樣在人類思想史上有著空前影響的先知時,不要採取這種侮慢輕佻的態度,這起碼不是一個有修養的人,在談論學術問題時應有的風度和原則──”

趙飛鵬被蘇霜彥凜然的氣勢震懾住了,臉上一片羞忿之色;蘇霜彥氣勢稍緩,從容道:“其實哲學的範疇,小到可以坐而論之,大至延伸入自然界最細小的角落;當然每一個矢志研究哲學的人,都渴望由自己來親手開啓客觀規律的神秘之門,可這絲毫不妨礙我們從歷代先哲們的思想中汲取有用的養分!可惜當我對比了先賢們汗牛充棟的理論輯錄之後,我不能不得出這樣一個結論,即老莊哲學即便不是應之即解的勝利之匙,也是到目前爲止,人類思想史上最深刻、最明確、最具有說服意義的‘真正的哲學’!”

“我們不妨僅以《道德經》一書舉例,上下不過五千言,卻涉及到了人類生活中的政治,軍事,宗教,倫理,藝術和性愛等等,甚至還有一些文學的表現和論證基礎,真可謂是洋洋總總蔚爲大觀!可老子並不是簡單潦草地就事論事,就哲學而談哲學,而是把社會人生等等諸多不解之謎,置於宇宙發展演變的歷史長河中加以對照並且深入地思考;這本身就符合哲學的本位定義,更何況老子曠絕古今的思想深度,天人合一的崇高理念和不分貴庶的民主精神,不僅是過去和現在,就是一直到未可預見的將來,都將是人類歷史上最爲耀眼奪目的思想火炬!-─”

“而至於有人不學無術詒笑大方,僅僅以修身養性來概況老莊思想的全部,非但比盲人摸象來得還要可悲,簡直還要讓兩千年前的先哲,在九泉之下仍要發出‘夫唯無知,是以不我知’的沈重浩歎了──”蘇霜彥這一席話說完,頗有些筋疲力盡;眼神卻早已尖刻地指向了坐在對面的趙飛鵬,裏面充滿了怨毒。

趙飛鵬受不了蘇霜彥語氣中的譏諷,不住地撇嘴冷笑道:“蘇先生口口聲聲老莊哲學冠絕今古,可是我們大家聽了這麽半天,除了一些激昂的口號,還是沒有聽懂蘇先生到底從道德經裏發現了什麽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試問蘇先生,在目前中國這樣一個整體社會面臨空前轉型的時代裏,在每個人重新探求自身價值的證明,以及重新確定生命意義的支撐點的時候,不知道以道德經所宣揚的柔弱虛無,不敢爲天下先的論調究竟能有什麽立竿見影的幫助──”

“問得好!──”

蘇霜彥如同跑江湖賣假藥的拳師兜攬到了生意,心裏禁不住豪情萬丈,同時從馬夾兜裏摸出半截粗黑的雪茄煙燃著,以和趙飛鵬噴吐的大煙斗對抗:“無可否認,當今的社會是一個以利益爲驅動力的社會;可是當我們在走向物質富裕的同時,卻不能不發現我們正面臨著一種極度的信仰上的危機和精神上的失落;尤其是在這樣一個社會轉型的震蕩時期裏,以目前而論,無論是意識形態化的價值原則,傳統文化的儒家濟世思想,還是西方形形色色的理論學說,似乎都不足以支撐起正湮沒於商品大潮中的國人的精神世界,然而面對著這樣一個相對無序的混亂局面,我們是繼續發掘人性中殘忍的動物本能,以弱肉強食作爲生存競爭的不貳信條呢,還是剖心明志,保持我們心目中那至高無上的理性準則呢?!我看答案不言而喻,更何況老莊並不是全盤否定競爭的功效,而是‘不爭而爭’,‘無私而私’,是希望人類保持自己的善根,不要失去寬厚仁德的本性,不要不擇手段而已-──”

趙飛鵬仰天哈哈狂笑道:“蘇先生這一番話說得實在漂亮!只可惜多少有些不合時宜啊!倘若蘇先生早托生半個世紀的話,把這一套不爭而爭的理論遊說給日本軍部,則我華夏神州絕不會空灑那麽多鮮血;希特勒如果在猛撲之前有蘇先生無私而私的搖唇鼓舌,那麽猶太民族也絕不會受到那樣慘烈的荼毒了──”

趙飛鵬話音落地笑聲不絕,震得屋內衆人俱是耳鼓嗡嗡作響;夏麗更是對趙飛鵬的學識派頭不勝傾倒,只是唐佳欣依舊要保持中立,並無回應;蘇霜彥正要反擊,先聽見馬健的方向隱隱傳來一聲輕笑!

這笑聲幾乎讓蘇霜彥和趙飛鵬同時感到不快,蘇霜彥更是連反駁的話都給氣忘了;趙飛鵬卻是有過經驗的,知道馬健的笑必定有古怪,不禁轉頭鄙厭地盯著馬健道:“馬先生又一次無故而笑,不知道這一次又有什麽真知灼見啊──”

馬健适才只是覺得蘇趙二人都像是恨不得一口吞掉對方似地,才暗自好笑;現在見大家一起注目自己,知道自己又造次了,慌忙解釋道:“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忽然想起來自己從前也翻過《道德經》這本書的,當然沒有看懂;不過模糊覺得老子所說的‘道’,其含義和佛經裏的‘真如’差不多──”

這一下連唐佳欣都有些驚訝了,問馬健道:“馬先生也研究過佛經嗎──”

馬健正要答話,不想蘇霜彥卻輕咳一聲,冷冷地說道:“馬先生聽說是製作電話機的,我想平時對哲學一定涉獵極少罷──”

馬健連忙點頭稱是,謙虛自己在蘇趙二人面前只配做學生;蘇霜彥臉色漸緩,擡眼盯著天花板道:“老子的道,雖然意義不甚明確,可它反應的卻是自然界客觀存在的規律;而佛經所謂的真如,大化不過是一種人爲臆斷出來的虛擬境界,至多和一些尋常的哲學名詞有些形式上的牽連,例如柏拉圖的理念(idea)斯賓諾沙的實體(substaontia)、康得的物自體dingansich),以及謝林的絕對、黑格爾的理性,和赫爾巴特的實在(deareal)!這兩者實在有些不搭界,馬先生怎能如此生搬硬套牽強附會;作學問還是要謙虛謹慎的好,故意招搖賣弄,往往會鬧出許多讓人不快的笑話!──”

馬健羞愧得無地自容,只恨不能象非洲駝鳥一樣把頭深埋進土裏;直到耳畔聽到蘇趙二人重開戰釁,料得衆人又轉移了注意力才覺得好受些,可心裏卻不由的由怨轉恨:這兩個傢夥實在是可惡,一個雪茄煙噝噝作響,另一個大煙斗火星亂冒,兩人嘴裏更是大帽子滿天飛!什麽人生社會,價值理想,還不是故意作給唐佳欣看嗎?!爲一個女孩子如此爭風吃醋本就不是什麽光彩有面子的事,若再拿上學術爭論作幌子無疑更是可笑!什麽東西,真是一對現世的活寶!想不到唐佳欣的朋友這麽無聊空虛,自己起初對她還是頗有好感的。

馬健想到這裏,偷眼去看對面的唐佳欣,不料唐佳欣也正在隱蔽地觀察自己,一雙會說話的眼睛包含著不盡的意思;馬健一陣心慌,正想躲開唐佳欣灼人的目光,卻見唐佳欣微一沈吟,起身悄然走出了門。

馬健心頭狂跳,見唐佳欣的離局並未引起正辯得面紅耳赤的蘇趙二人注意,而夏麗更是完全被兩人的高談闊論吸引得如醉如癡,心裏更有些心猿意馬,一口喝乾杯中的咖啡,起身跟了過去。

正在飯廳裏悄然啜飲咖啡的唐佳欣聽到馬健的腳步聲,不覺回眸一笑。馬健只覺得臉上發燙,口吃地解釋說自己想要再添些咖啡,唐佳欣會意,提起電熱爐上正溫著的咖啡壺替馬健把杯子注滿,卻狡黠地柔聲笑道:“你剛才怎麽不和霜彥他們辯論一下──”

馬健滿臉羞臊,耳聽得客廳裏蘇趙二人正唇槍舌劍鬥得不亦樂乎,羞慚地說道:“那兩位仁兄都不是等閒之輩,我是萬萬不及的;只配洗耳恭聽──”

唐佳欣厄斜了馬健一眼,臉色緋紅道:“大知閑閑,小知炎炎;我知道馬先生是一個至誠君子,絕不屑於那種嘩衆取寵的作風!怕你心裏還要看輕了我呢,以爲是我──”唐佳欣語意未盡,卻幽幽歎了一口氣,低頭看著地面不說話。

馬健只覺得渾身燥熱,唐佳欣這恰到好處的歎氣,就如同希臘神話裏半人半鳥的希拉神女的歌喉一般撩人心魄!馬健強自鎮定,暗自警告自己不要癡人作夢,不想唐佳欣兀自不肯作罷,繼續柔聲說道:“以前我對學理工的人一向有些敬而遠之,不過今天從你身上,我卻發現了

很多討人喜歡的東西;其實人生如夢,表面上酬酢盡歡,可惜浮光掠影之中又有幾人能不愧知己二字!我歡迎馬先生以後能常來作客,一個人來也行──”

唐佳欣熱辣的目光和含羞帶怯的語氣讓可憐的馬健幾乎心理崩潰,儘管頭腦裏拼命地告誡自己要對夏麗守節,可潛意識卻忍不住要立刻對面前熱情似火的唐佳欣俯首稱臣!馬健正自有些精神恍惚,卻聽得唐佳欣忽然話鋒一轉道:“另外,不知道馬先生能否幫我一個小忙──當然這不是投名狀,你不要緊張,嘻嘻──,我只是想麻煩馬先生,能不能依靠你的影響,幫我在你們學校裏推銷一下我的詩集──”馬健的身體晃了一晃,手裏的咖啡險些灑在懷裏,同時懷疑自己是否聽錯了耳朵。

“當然,這詩集原不是什麽高妙的東西,可它畢竟有我的心血;女人都是愛虛榮的,是不是馬先生?!我實在太希望能有人和我一起分享對人生的體味和感受了!本來今天是想請麗麗幫忙的,聽說她父親的門路很廣,不過,今天我和馬先生真是一見如故呢──馬先生一定要笑話我了,你看我象不象一個精明會算計的小商人──”唐佳欣勉強說完,看著馬健愕然得有些扭曲的臉,不禁大感尷尬。

馬健目不轉睛地盯著唐佳欣完美生動的臉,心裏卻是寒意陡生;想《西遊記》裏的孫悟空變幻本相時還要抹一抹臉的,可這位唐小姐卻能切換得如此快捷自然,實在是神鬼莫測,讓人匪夷所思!唐佳欣見馬健只是癡呆呆地盯著自己不說話,拿不准他是什麽意思,同時覺得自己的臉上開始發燒:“其實馬先生不要誤會,我想你也一定看得出來,我根本不是爲了掙那幾個小錢,不過是想借此多認識一些有品味的朋友而已!至於書款對我真是一點用都沒有,它只是能夠反應出讀者的數目罷了;錢是世界上最庸俗的東西,我最討厭錢了!我想咱們不要再提錢了,好不好馬先生?!至於具體的瑣事,咱們以後有機會私下再談罷,咖啡正熱著,我想此刻飛鵬他們一定口幹舌燥了!咱們還是進屋去罷──”
作者: 紫竹    時間: 2012-9-15 01:34

第八章

從唐家告辭出來,天色已經暗下來了,紛紛揚揚的雪花在西風的裹脅下,轉著圈打著旋地和人使性子找彆扭,引動得街上熙攘的路人無不藏頭縮頸趔趄而行。夏麗早上沒有預料到天氣有如此反常的變化,衣服穿的少,此刻更是被風雪吹打得花容失色眼腫鼻紅,卻兀自挽著只顧闊步急行的馬健不滿意地抱怨道:“你這個人是怎麽一回事!呆得好好地,卻突然急惶惶地要走;臨出門的時候,人家佳欣和你打招呼,瞧你那付愛理不理的樣子,我以後還怎麽見人家──”

馬健心情惡劣,滿肚子的火無處發,又不能和夏麗挑明,噴出口的便是十足的冷氣:“那不關我的事!別忘了今天是你要我來當陪客的,我又和她沒什麽交情,吃了飯就算完事大吉;我還賴在那裏幹什麽,去欣賞那兩個神經病怎麽爲一個淺薄無聊的黃毛丫頭爭風吃醋嗎?!──”

夏麗聽馬健說唐佳欣淺薄無聊,心裏好過了一點,附和地撇嘴道:“我早和你說過的,唐佳欣從前就是慣會拿腔作勢的!不過她今天請我,並沒有什麽事情求我啊,真是奇怪──好在今天總算不虛此行,你不覺得那兩個人挺有趣嗎?!瞧瞧人家的談吐派頭,咱們理工科的真是無論如何比不上──”

馬健聽得刺耳,陰陽怪氣地挖苦道:“那兩個傢夥真該好好謝謝你,總算從頭到尾還有你這麽一個熱心的聽衆!也只有你才會對那種不著邊際的高談闊論感興趣,這一點連唐佳欣都比你聰明──”

夏麗聽不得馬健教訓自己,而且還把自己比得連唐佳欣都不如;不禁惱羞成怒,漲紅了臉反唇相譏道:“你又怎麽樣呢?!平常總吹噓自己文理兼通,今天那個蘇霜彥教訓你的時候,

你不是也甘拜下風嗎?!──尤其吃飯的時候,話也不說一句,低頭只顧著吃!真丟人──”

一句話正戳中馬健的痛處,忍不住惡狠狠地甩托了夏麗的手,站住腳步氣咻咻地叫嚷道:

“好好!算我今天是自找沒趣,不但丟了你夏大小姐的人,簡直天下所有理科生的臉都讓我一個人丟盡了!可我總還不至於象你那樣,背後嫉妒挖苦人家,見了面卻拼命奉承巴結說好話!──”

夏麗剛才挖苦馬健,話一出口便後悔自己口沒遮攔,可萬沒料到馬健竟也撕破臉皮,連那種惡毒的話也能說得出口!夏麗登時氣的臉色慘白。馬健發泄完畢,也自有些心虛後怕,可是不甘心總是自己一味遷就相讓。兩個人不顧路人側目,就在路邊氣鼓鼓地對視著;馬健見夏麗眼淚只在眼圈裏打轉,不覺氣勢大墮,正要開口道歉,不想夏麗卻猛地一轉身跑向馬路,揚手攔了一輛計程車,頭也不回地自顧鑽進去,眨眼的功夫就絕塵去了。

馬健一個錯鄂,心裏不住地叫苦,這一個星期天真是過得糟透了!平白受了唐佳欣一頓侮辱不算,現在又得罪了夏麗,真是雞飛蛋打何苦來哉!馬健心情沮喪到了極點,算一算兜裏的鈔票,只好頂風冒雪,悻悻不樂地去坐公共電車。

郵院的周末一如往昔的寂靜清冷,看起來初冬的第一場雪並沒有激發出郵院學生已然泯滅的童心,曠蕩的校園裏見不到幾個人;馬健一路上竭力想要忘卻下午難堪的記憶,只可惜作不到!唐佳欣那張嫵媚如天使般的笑臉,和那絲狡黠如市儈般的眼神完美地結合在一起,在馬健的眼前幻影般地不斷閃現。

自己真是一隻呆頭鵝!竟然以爲唐佳欣會看上自己;不過總算自己聰明,沒有上她的當,否則真要象蘇霜彥和趙飛鵬那一對活寶一樣,不知怎麽鞍前馬後供她驅遣呢!馬健看看表,時間還不到六點鍾,此刻宿舍裏一定都是人,自己也實在沒有去圖書館溫書的興致,不如索性躲到語音教室聽聽外語,即不用費腦筋,又沒有人打擾。

馬健早在中學裏就對外語課興趣濃厚,剛上郵院時,第一個學期便通過了四級外語統考,因此更自詡有學外語的天賦,不但平時在課堂上分外用心,每每晚上也總喜歡抽時間去語音教室練習口語,這在一年來幾乎成爲習慣。可是自從二年級開學以來,由於課業意外的繁重,這一點嗜好不得不常常打一些折扣;今天馬健自覺得心裏受了打擊,況且天氣惡劣,也許語音室不會象往常那樣早早地就挂牌客滿;可馬健儘管比規定的時間還早到了五分鐘,卻失望地發現狹陋的語音教室裏早已是書聲朗朗人滿爲患了!

馬健正泄氣要走,卻見值班教師向自己招手。馬健去年是這裏的常客,因此和所有值班教師相處得稔熟,原來今晚年輕的女教師有重要約會,正愁無法脫身,如今抓到馬健頂班,自然將講臺上教師專用的高級聽力機器全盤相讓。馬健想自己今天終於苦盡甘來運氣轉好,心情也開朗了不少,趁著女教師收拾東西的功夫,和她聊了五分鐘的天,結果女教師笑得滿臉是淚,臨出門時又把自己惠存的兩盒原版英文talk-radio借給了馬健。

馬健坐在教師前面的講臺上,心裏莫名地舒暢,下午不愉快的記憶也被沖淡了不少;講臺位於教室的裏面,可以輕晰地俯看到教室的每一個角落;馬健從來沒有過這樣居高臨下的經歷,今天才頭一次發現,原來每一個人讀外語的表情姿勢都不一樣,有的目不斜視正襟危坐,有的手舞足蹈搖搖欲墜;還有的像是超度亡靈般的閉目微誦,更有的如同臨刑的志士般慷慨激昂。馬健看得有趣,不覺菀而,正要戴上收聽的耳機,忽然看見教室的門口閃現出一張熟悉的面孔。

柳曉萌也一眼看到了講臺上的馬健,驚訝之餘,不禁微笑示意;馬健早已放下耳機,大步走了出來,離著老遠就開玩笑道:“剛才我還自責呢,以爲我是最偷懶的一個,現在看來倒是彌足自慰啊──”

柳曉萌早早就穿上了過冬的粉紅色法蘭絨大衣,胸前抱著兩本厚厚的教科書;聽了馬健的話,笑道:“我可不是偷懶;整整一個下午都在圖書館,這是剛吃過晚飯就趕來了;沒想到自以爲起了個早,卻還是趕了個晚集──”說完自顧笑起來;馬健也幽默道:“學習的空氣這樣濃郁,郵院的教師們真該彈冠相慶了!──不過你不用悲觀,你可以坐我的位子──”

柳曉萌慌忙婉拒,馬健卻不由分說,順手接過曉萌手裏的書本,返回講臺放到桌上;柳曉萌緊跟進來,還要和馬健爭執;馬健一邊收拾自己的用品,一邊笑道:“既然是學外語嘛,就要先講究外國人的禮節──ladyfirst!這位置歸你了;對了──我記得你總是和楊海蕾在一起的,你的‘堅鋼兒’今天怎麽沒有來──”

馬健本是無心而說,卻見柳曉萌的臉上忽然閃過一道紅暈,馬健正自覺得詫異,忽見自門外气喘吁吁地搶步進來一個高大英俊氣度不凡的男孩子,堅定地走到柳曉萌的身旁,手裏握著兩盤帶子,一點不含糊的高級macro-listening!一邊關切地詢問柳曉萌是否有什麽麻煩,一邊警覺地看著馬健。

馬健已經整理好自己的物品,順手抄起搭在椅子上的外套,無意義地向兩人微一點頭就要走出去;柳曉萌卻有些發急,堅決不願自己後來居上,並說自己還有別的事情要作,無論如何該由馬健繼續留守原位才是;還是那男孩子體貼,勸柳曉萌不要拂逆了馬健的一片好意,索性恭敬不如從命;自己則不妨再等一等,也許一會兒下面會有空位子!

三個人爭執不下,下面的人卻看得分外迷惑,茫然地關注著三人無聲息的口舌,竟忘了摘下耳機聽聽內容。馬健倍感尷尬,堅持要走,最後還是柳曉萌舉止果斷,和馬健一起並肩退出了教室,單單留下了那個風度完美的男孩子不知所措地呆立在原地,臉上滿是掩飾不住的失望和沮喪。

兩人默默地走出教學樓,都覺得有些難堪不自在,又一時想不出話來打破沈悶,只是低著頭,機械地向前踱著步子。外面紛揚的雪花不知什麽時候早已停了,一輪皎潔的圓月無聲地凝注著微雪覆蓋下的大地;一陣清冷的夜風席捲著細細的雪絲。悠然送來一串細碎動聽的風鈴聲,讓人不由得驚詫於校園裏詩一般的寧靜和安謐。馬健深吸了一口氣,率先打破沈寂,道:“其實你剛才何必固執,我今天不過是沒有什麽事情好作,才來這裏消磨一下時間而已;倘若這是大考前一天晚上的話,未必我會有風格讓你──”馬健的話語間帶著明顯輕鬆詼諧的痕迹,果然柳曉萌也展顔笑道:“原來是這樣!那要是大考前再碰上的話,不要籍著這次的藉口讓我還你的情──”

兩個人同時笑,暗地裏卻各自長舒了一口氣;氣氛不似先前那樣沈鬱,馬健轉過話頭,關心地問道:“今天本來是周末,你怎麽還是這麽用功,不會是課堂上有虧空吧──你該和海蕾出去玩一玩,輕鬆一下,這可是今年的第一場雪呢──”

柳曉萌看了馬健一眼,忽然自顧咯咯笑道:“不要提海蕾了!明天上午英語課有小考一次,她這一天都躲在屋裏溫書,還準備晚上要開夜車呢──說起來都要找你算帳,你上一次講得那一通話,算是在我們心裏留了根,到現在還嚇得我們噤若寒蟬呢,連晚上睡覺都恨不得鑽到書本裏去──”

馬健被柳曉萌生動的笑聲所感染,也輕鬆地回敬道:“那一次我真正是出於好心,怕你們把大學生活想象得太浪漫完美,難免會心存懈怠;不過現在則是又當別論,好分數固然重要,可也該愛惜身體,要有張有馳勞逸結合才好;依我的經驗看校這一方小天地裏,平時也該多接觸一下課堂以外的世界,多認識一些新朋友──”

馬健忽然啞口不語,頭腦裏鬼使神差般地浮現出語音室裏和柳曉萌在一起的那個男孩子;馬健意識到自己的走神,有心含糊遮掩過去,可那男孩子的影像如同路面上一塊人爲的絆腳石,讓馬健瑟縮躲閃起來總有些不甘,況且自己這樣含含糊糊的作風反倒更易讓柳曉萌心疑!馬健略一沈吟,索性大著膽子笑道:“剛才和你一起的那個人不是你們新疆來的吧?!我以前在郵院裏就見過他;他像是管理系的,比我還要高一個年級──”柳曉萌原本聽到馬健吞吞吐吐,心思電閃,也想到了剛才的一幕,臉上正自羞熱,不想馬健乾脆直接地問起來,一時間又慌又亂,忍不住認真分辯道:“我和吳超剛認識,他幫我溫習英文,我們只是普通的關係而已──”

柳曉萌急促慌亂的語氣弄得馬健一個錯鄂,既而不禁爲柳曉萌的天真和率直逗得哈哈大笑:“你這個人真有趣──並沒有人編排你們的瞎話啊!況且即便不是普通的關係,也不是什麽見不得人的事情,你又何必這麽認真呢──”馬健正覺得好笑,卻見柳曉萌臉色漲紅,低頭緊咬著嘴唇不說話,擔心她誤會自己是在取笑她,連忙收起笑容,換過一付正經的臉色,小心翼翼地道:“我剛才是開玩笑,你千萬別介意;其實以咱們的年齡來講,關於情愛的話題

早已無須避忌,就連校方現在也沒什麽清規戒律了,只是咱們自己有時候總覺得這是小孩子和中學生的把戲,況且學業未成,不免多少有些師出無名罷了!另外畢竟我們都是心智健全,感情成熟的成年人了,已經能夠體會得到友誼的力量,尤其在身處逆境的時候,友情反而比愛情更加彌足珍貴!咱們兩個雖然交往的次數並不多,可我心裏早已經把你當成是好朋友了──”馬健看柳曉萌臉色漸緩,不由的暗籲了一口氣,接著道,“說到這,我倒想起中學時看過的一本書裏有一句很好的話,你要不要聽──”

馬健見柳曉萌擡頭看著自己,心緒更佳,忍不住站定腳步,憨著嗓子作勢向夜空揮手道:“偉大的哲人曾經說過,世界上最神秘、最寶貴的就是友誼!它是偉大和誠實的母親,感謝和仁慈的姐妹,自私和貪婪的仇敵!──”

柳曉萌被馬健的話劇表演逗得捧腹而笑;馬健正自洋洋得意,忽聽得柳曉萌嬌笑著回敬道:“這麽說來,郵院裏那個平常總和你形影不離的漂亮女孩子,你們之間就是這種神秘而偉大的友誼嘍──”說完看著馬健的臉色不覺更加笑不可支。

馬健卻是羞慚得無地自容,自己剛才只爲了賣弄,全忘了夏麗的存在!馬健自覺得此刻臉上的熾紅一定如同早晨扶搖升騰的旭日一樣,簡直把現在半天上那一輪明月頃泄的光華都給比下去了;馬健正自想不出搪塞的話,不想柳曉萌卻情緒轉佳,自顧輕鬆快薄地自語道:“我和吳超是在學院的english-corner認識的,他這個人很熱心,聽說我外語有些吃力,便主動提出幫助我──在郵院這三年裏,我想我是不會談戀愛的;倒也沒什麽特殊的原因,一是沒有心情,二來也沒有那份興致──”

馬健無言以對,柳曉萌也恢復了沈默,兩人默默地走著,聽著腳下踩著積雪發出的奇怪而又有韻律的聲響;馬健體會到兩人之間最長久的一次沈默,有心打破這難堪的氣氛,卻只覺得腦海裏空空如也。

“那個男孩子是叫吳超嗎?!怪不得呢──”

“什麽怪不得──”柳曉萌聽馬健話來得突兀,詫異地擡頭問道。

馬健避而不答:“其實我和他根本不熟,不過我也略略聽說他的成績在郵院也是拔尖的,尤其外語最爲出色,咱們學院的那個大鬍子外籍教師就非常賞識他,還給他起了一個十分地道,卻稍顯拗口的英文名字!旁的學生都記不住,並且心裏多少有些嫉妒,就背地裏給他另起了一個英文綽號──”

柳曉萌見馬健的眼神裏滿是促邪頑皮,雖不知道他在賣什麽關子,卻本能地意識到一定詼諧有趣,更要馬健快講出來;馬健忍住笑,狡黠地眨眼道:“我原本也有些納悶,今天才恍然大悟!原來他們是把他名字的英文字頭合在一起,叫他W.C──”

柳曉萌一愣,一陣輕脆急促的笑聲便猝然騰起直沖天際;柳曉萌一邊笑得岔氣,一邊還要搶著說話:“你們這幫男生真是缺德,背後這樣糟蹋人家──”柳曉萌說不下去,抓住馬健的袖子笑得直不起腰來;馬健也沒料到自己這個信口瞎編的笑話竟有這麽大的魔力,不免也受了柳曉萌的感染,忍不住扶著站不穩的柳曉萌一起笑出了眼淚,直到路邊稀落的行人對兩人均是側目以視繞道而行的時候,兩人才終於控制住發作的笑,也直到此時,兩人才醒悟到,原來不知不覺間,兩人已走出郵院外面很遠的地方。

可是不管怎樣,兩人原本都有些沈悶抑鬱的心理,此刻全都復蘇並且充滿了盎然的生氣!在返回郵院的路上,柳曉萌開朗活潑,馬健更是把白天的不快忘得一乾二淨;兩人聊得興起,馬健見柳曉萌興致極高,便盛意邀請她和那一班新疆女孩子抽時間去自己家裏作客,柳曉萌慨然應允,卻提出把時間定在期末大考結束後,讓馬健到時候盡管準備慶功宴好了!馬健想不到這個女孩子這麽自信,自己也不禁豪情萬丈,賭誓說自己一定要靠獎學金來付帳。

兩人興到極處,反倒一時沒有什麽話說,可卻絲毫沒有感覺到這次的沈默有什麽不對頭,反倒一致迷醉于這種愜意愉悅的自在氣氛和輕鬆快樂的心境;夜色已經平添了幾分蒼涼的濃重,街上的喧囂也開始慢慢歸於沈靜,只是空氣中微微有些起風,漫捲起屋檐樹枝上落定的積雪在天空中迴旋飛舞,可這柔風細雪卻並不浸人肌膚,反而讓人隱隱預感到今年的冬天似乎比往年要少一些殘酷和冷漠,而是多出幾分不期待的暖意了。

這一年的冬天果然不合情理地溫暖如春,一直到過了陽歷新年,卻始終沒有讓人領略到數九的寒氣,只是空氣乾燥得很,實際上除卻立冬後下過的那一場薄雪之後,就再也沒有見過像樣成型的雪花飄落過。這難免讓人覺得失望,因爲冬日裏一層厚厚的積雪,除卻給人帶來的一點不便外,還另包含著一種希望的憧憬和豐實的滿足感。可這樣了無生氣的暖冬除卻孩子們不滿意外,大人們也不免有幾分抑鬱無奈;而對於馬健一家人,尤其對於年邁的馬氏夫婦來說,這個冬天還另帶來一絲無言的寂寞和淡淡的哀傷。

首先是馬健的大姐又寫來一封長信,歷數了種種今年又不能回來和父母團聚的理由,這在馬紹文來說倒也是見怪不怪;而真正讓馬氏夫婦心裏鬱悶的,是馬羚女婿終于爲馬羚辦好了一切出國團聚的手續;馬羚自然欣喜若狂,辭公職,辦簽證,日子剛進了臘月,馬羚就義無反顧地踏上了旅途。

馬紹文儘管表面上泰然處之,心下卻難免傷感,只是女兒已爲人婦,不再是可以用父母在不遠遊之類的話蒙蔽的小孩子了!並且聽說馬羚女婿在大洋彼岸還算得意,不瞎不聾,不做家翁!自己已經是過時的老古董了,女兒女婿也自有他們的道理;只是馬紹文看到膝下越來越冷清,唏噓之中便包含著一種淒涼之意,整天神情倦怠,連自己的回憶錄也擱置下來,月餘不思動筆;不過幸好這個冬天裏馬健倒是變得懂事許多,每到周末便領著夏麗回家來陪伴父母,而且剛剛結束的期末大考也是再傳捷報;其實說到底,女兒都是留不住養不熟的,這唯一的兒子才是自己最大的寄託和精神支柱,平常哪怕是能一起吃頓飯,隨便聊上幾句話,那就已經夠讓自己感到欣慰和滿足了,甚至兒子偶爾的忤逆頂嘴也都是可以忽略不計的了。

按照郵院歷來的規定,新生們的期末大考要略爲提前兩天;因此當馬健考完試的時候,就已經聽到了柳曉萌的好消息;據鮑志剛的可靠報道,柳曉萌不但順利地通過了這一個學期全部的科目,而且成績優異得讓爲數不少的正式生暗自咂舌!馬健心下高興,不過又有些替旁的新疆女孩子們擔心,因爲此外除卻楊海蕾勉強過關外,大部分人都有一科半科被亮了紅燈。而馬健雖然還不確知自己的成績,卻有繼續享受獎學金的把握;老鮑和子瀟也是自我感覺良好,只有天歌這幾天情緒消沈,考完試的當天不待成績發表,就獨自買票踏上了返家的火車。

天歌的提前返家多少打亂了馬健和鮑志剛早計劃好的安排,那還是在臨考試之前,馬健便全盤委託鮑志剛向那幾個見過面的新疆女孩子正式發出邀請,請她們在返家之前去自己家裏作客;結果不但天歌只能缺席,連那一幫女孩子也因爲成績不好而沒了興致,只盼著早已預訂好的車票快一點分到手,好早點回家尋求親人的安慰。不過總算鮑志剛這幾天全力遊說,潘婷和袁芳算是給了面子,連同楊海蕾和柳曉萌一道被公推爲代表去馬健家赴宴,而且還集資爲馬氏夫婦買了禮物;日子就定在她們動身回家的當天,一清早,大家在郵院的門口會齊,離著老遠,馬健就看見四個女孩子今天打扮的都是光鮮照人,及到近處,更可以感受到她們飛揚的神采,尤其潘婷和袁芳遠不象鮑志剛事前形容的那樣黯然神傷,相反比起楊柳二人來還要興高采烈;馬健心裏忖度,這多半又是鮑志剛貪功演繹的結果。幾個人見面熱絡異常,袁芳和潘婷更是大呼小叫,宣稱今天一定要在馬健家裏好好地吃一頓,又在郵院的校門前擺姿勢讓鮑志剛照相,鮑志剛假公濟私,輪流和兩個女孩子合影,只苦了子瀟,舉著鮑志剛昂貴的進口相機滿頭大汗地跑前跑後,惹得一旁的馬健和曉萌海蕾不約而同地回憶起中秋時在僞皇宮的經歷,不禁笑彎了腰;馬健這才倒出空來向兩個女孩子表示祝賀,恭喜她們都通過了考試,柳曉萌面有得色,楊海蕾卻反謝馬健道:“說起來還有學長大人的一份功勞呢,你上一次借給曉萌的那份英語材料真是幫了我們的大忙──”

那份材料本是和柳曉萌在語音室不期而遇的那一次後,馬健轉托鮑志剛送給柳曉萌的復習資料;聽到楊海蕾提起,不覺笑道:“那其實不過是我去年自己整理的一份筆記,本來已經沒什麽大用場了,還想要隨手扔掉呢──”

柳曉萌笑道:“阿彌陀佛,真虧得你手下留情!昨天我和海蕾還說起呢,怎麽想辦法把學長大人的筆記全都借到手才好,說不定將來我們也能得獎學金呢──”

馬健聽得心花怒放;楊海蕾道:“說起來這半年多虧學長的種種幫助,這一次又要上門叨擾,真不知道該怎麽謝你──”

馬健豪笑道:“這是說的哪里話,我又幫什麽忙了,一切還不都是靠你們自己!況且按理我早該請你們去家裏作客的;你們離家那麽遠,在這裏又都是無親無故的,我該盡地主之誼的!可是一來你們的學業都很忙;二來嘛──”

“二來怕是由於嫂夫人,夏大小姐的緣故罷──”

柳曉萌說完不禁咯咯笑起來,馬健的臉則一直紅到脖頸,所幸鮑志剛跑過來硬拉著三人去合影,馬健才從窘困中解脫出來,卻看到柳曉萌的臉上依舊餘笑未盡,不禁有些心跳得厲害。

馬母今天事先早知道兒子要領幾個同學回家作客,起初並未以爲然,以爲又是尚青鮑志剛那幾個常來常往的熟客,及至開門見到一幫花枝招展的漂亮女孩子,頗有些措手不及的感覺;慌忙從屋裏喊出了馬紹文一起歡迎客人;待聽得馬健的介紹,老夫婦兩個聽說幾個女孩子都是馬健低年級的同學,而且還是從新疆過來的,不覺大感驚訝;馬母拉著幾個女孩子的手讓進客廳,立刻忍不住希罕地動問;幾個女孩子儘管都是初次登門,但由於俱是玲瓏剔透可愛率真,一舉便博得了馬氏夫婦的歡心。

老鮑本是馬家的常客,而且一貫會奉迎馬母,子瀟也來過兩次,老少幾個人塞滿了客廳,一時談笑甚歡。楊海蕾看看時機不錯,便拿出了早準備好的禮物;看起來女孩子們事先充分徵求過鮑志剛的意見,送給馬母的是一套精致不扉的茶具,而送給馬紹文的則是本市小有名氣的“文華閣”精製的一管細蕊狼毫!這一來馬母自然喜上眉梢;而馬紹文更是心花綻放,雖然嘴上仍不免嚴肅嗔怪幾個女孩子如此破費,卻忍不住當下便要一試鋒芒。

袁芳和潘婷見楊柳二人陪著馬母分不開身,只好自告奮勇去爲馬紹文展紙研墨,並趁機乖巧地向馬紹文討手筆。馬紹文自從離官賦閑以來,再沒有人向自己索過字,今天真有受寵若驚地感覺;當下運筆凝腕,一氣呵成寫了兩張條幅,一張“學海無涯”,一張“後生可畏”,字字筆酣墨飽力透紙背,並且加蓋了自己最喜歡的一付印章,分贈給袁芳和潘婷;兩個女孩子不懂字的好壞,唯見馬紹文如此鄭重其事,只得搜腸刮肚地胡亂恭唯一通,直把馬紹文吹捧得連臉上的皺紋都舒展開了好幾道。

比之了書房裏袁芳潘婷鶯叱燕姹般的阿諛奉承和馬紹文得意之極的快活朗笑,此時客廳裏自有另一番其樂融融的景象。楊海蕾和柳曉萌分坐在馬母的左右,舉止穩重,言談得體,向馬母感謝馬健這半年來所給予衆人的關心照顧,同時巧妙地暗示馬健在郵院裏出衆的成績和儒雅的風範。

和天底下所有母親一樣,馬母最喜歡聽別人當面誇獎自己的兒子,加之鮑志剛在一旁不停地插科打諢,儘管馬健一再臉紅的說幾個人都是言過其實,卻依舊引得馬母眉開眼笑;自從月前馬羚走後,這些天裏馬母心裏一直抑鬱不樂,家裏也不知有多長時間沒有過這樣喧鬧熱絡的場面了!馬母今天心裏格外的舒暢,聽說幾個女孩子還要趕下午的火車回家,看看時間不早,便不顧老邁地要親自下廚爲大家準備酒飯,不料卻被楊海蕾和柳曉萌兩個人勸住;楊海蕾似乎有話要講,卻又有些扭捏張不開口;柳曉萌是急性子,接過來對馬母說道:“和伯母說老實話,我們大家今天來,就是爲了吃這一頓飯的;不過只是不想勞煩伯母親自爲我們動手,我們幾個人事先早商量好了的,今天想要暫借伯母的廚房一用,全當是借花獻佛,爲您和伯父做一次我們新疆常見的拉麵──在我們家裏頭,幾乎是每個星期都要作一次的,也請伯父伯母嘗一嘗我們新疆的風味,不知道伯母能不能答應我這個請求──”

柳曉萌話音未落,不但是馬母,就連馬健和鮑志剛都以爲自己聽錯了耳朵;馬母還未答話,剛剛邁入客廳的馬紹文早已朗聲叫好,立刻要找存摺取款子,並且欽點馬健和鮑志剛兩個人負責採買打下手。

兩個女孩子都笑說不用破費,只要有麵粉和少量青菜就行。兩個女孩子眼見得今天計謀得逞,俱是笑逐顔開,立即洗手搶了馬母的圍裙,在廚房裏洗菜和麵,風風火火地忙碌起來;馬母素來當慣了馬健請客的廚子,今天乍一閒適下來,頗覺得不適應,只是裏裏外外地張羅,並且連聲誇獎兩個女孩子真是又漂亮又能幹,全不象男孩子缺心少肺地什麽都幹不來,直把尷尬地站在一旁茫然無措地馬健和鮑志剛羞臊地無地自容。袁芳和潘婷看起來對廚藝均是一竅不通,只是在廚房裏略站了一站,便到書房裏陪馬紹文說話去了,只有子瀟素來拘謹木訥,百無聊賴只好一個人躲到馬健的臥室裏翻書,時間一長,竟自躺在馬健的床上睡了過去。

時近正午,楊海蕾和柳曉萌做的拉麵終於大功告成,先盛了給馬氏夫婦品嘗;原來這拉麵是新疆乃至整個西北常見的家常飯,和內地的手趕面頗爲類似,不過在烹飪和調味方面很有一些獨到之處,可不管怎樣,卻是很適合老年人的脾胃,馬紹文剛嘗了一口便已大聲叫好,馬母也是連聲地讚不絕口,楊海蕾和柳曉萌聽著馬氏夫婦的讚歎,俱是臉紅說不出話來。

大家一起動手在客廳裏拚好了桌子,又把睡意正濃的子瀟叫醒,一齊坐下來吃飯。馬氏夫婦被尊爲上位,看著滿桌琳琅滿目的配菜,聽著這一幫年輕人活力充沛的談笑,仿佛自己也跟著年輕了幾十歲;可惜終究年紀大了,馬氏夫婦經過這一上午的勞頓,此刻均不免有些力倦神疲,同時也怕年輕人受拘束,因此略略吃過後便起身離局,馬紹文說了幾句場面話,和馬母淨手漱口,回臥室照例地歇晌午睡不提。

馬氏夫婦一走,氣氛自然更加活躍,大家有說有笑,馬健和鮑志剛更是拼命恭唯楊柳二人的手段,競賽似地碗不離手;楊海蕾倒是心滿意足,不料一旁的柳曉萌卻是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幾個人覺察出異樣,都有些莫名奇妙;楊海蕾忽然也是笑不可支,可臉上卻是陡生紅暈;幾個人正自詫異,一旁的潘婷笑道:“她們在笑你們不懂行,你們沒覺得這拉麵的味道怪怪地嗎──”

馬健和鮑志剛面面相覷,這拉麵的味道的確有些特殊,除了西北的辛辣風味外,而且甜酸爽滑,似乎風味稍嫌多樣;柳曉萌在一旁早已笑得花枝亂顫:“今天真是丟死人了!剛才海蕾手忙腳亂,錯把白糖當成鹹鹽放了許多,恰好伯母就在旁邊,急得她直沖我使眼色,讓我設法補救;我想放些醬油中和一下會好些,不料慌亂之中抓起的卻是醋瓶子──”

大家笑得噴飯。楊海蕾臉紅笑道:“還好今天有新疆風味這塊擋箭牌,否則我和曉萌真像是童話裏給皇帝做新衣的那兩個騙子了──”大家都笑;還是清醒的馬健一語道破天機:“我雖然不懂做飯,可是以我的直覺判斷,你們兩個平時在家裏恐怕也是嬌生慣養的千斤小姐,不過你們濫芋充數倒也罷了,只可氣害得我和老鮑兩個老實人反倒白受了我母親許多訓斥──”楊海蕾和柳曉萌想不到馬健如此精明,笑得說不出話來;一旁的潘婷和袁芳爭著作證楊柳二人昨天晚上還向別人討教呢,稱讚馬健洞若觀火慧眼如炬,旁邊的老鮑和子瀟直笑得前仰後和。

幾個人鬧得正歡,忽然聽見外面有人敲門,坐在門首的鮑志剛應聲而出,馬健正在興頭上,也並未理會,不料正和身邊的曉萌說話,忽然覺得房間裏的聲音一下子靜下來;所有的人都突然不做聲,就連一直沒停嘴的子瀟也放下了筷子。馬健詫異地擡頭,正看見門首處皺眉擠眼的鮑志剛,和站在一旁冷若冰霜的夏麗!鮑志剛看見氣氛尷尬,仰天打個哈哈道:“麗麗你來得正好,我來給你介紹──”

“我看就不用你費心了──”

夏麗冷冰冰地打斷道,轉頭沖著楊海蕾幾個新疆女孩子勉強擠出一絲笑算是示意,接著繼續教訓鮑志剛道:“我們都住在女生宿舍,不管怎麽說,也總比你見面要多一些罷──”鮑志剛無言以對,只得又仰天打個哈哈,回到坐位上低頭不說話;子瀟看見勢頭不對,站起來舉碗乾笑道:“夏麗,來得早不如來得巧,你嘗嘗這新疆麵條,真是與衆不同,我都吃到第三碗了,仍然意猶未盡——”

夏麗卻滿臉鄙厭道:“謝謝你罷!我吃過飯的,現在就是山珍海味我也沒胃口──”夏麗話音未落,釘子一樣的眼神直刺到馬健的臉上。馬健情知捱不過,站起來故作輕鬆地笑道:“海蕾她們今天下午就要動身回新疆,我們寢室全體特意爲她們餞行;──咦,你們系裏今天不是要聚餐嗎?!你怎麽回來得這麽早──”

“聚餐的計劃臨時取消了──”

夏麗忽然輕輕笑了一下,露出嘴裏一排整齊好看的白牙齒;“你不是也一樣嗎?!昨天你還和我說,今天要去車站送孫波他們-──”

馬健臉上發燙說不出話來,肚子裏卻是又惱又恨!夏麗這不是明擺著無事生非嘛!她和這些新疆女孩子自來不熟,況且這次請飯本是寢室間的正常聯誼,又不是自己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目的,更何況夏麗當著這麽多人的面給自己難堪,實在有些過分!馬健惱羞成怒,正忍不住要搶白夏麗幾句,不料一旁的楊海蕾忽然出聲道:“唉呦糟了!只顧著吃東西,差一點誤了時間,咱們該走了,還要回學校去和她們會齊呢!鮑志剛別忘了你答應送我們到北京的,到時候可不許偷奸耍滑!”鮑志剛爽快地拍胸脯,幾個女孩子紛紛起身準備告辭;衆人正紛攘間,馬氏夫婦又聞聲趕了出來,看見了夏麗,顧不上招呼,拉住手和幾個告辭的女孩子說話,邀請她們開學以後一定要再來作客;夏麗不願太傷馬健的臉面,換了神色,伴定馬母一起送大家出門。

馬健送大家到樓下,本想賭氣和海蕾她們一起回學校,不料楊海蕾卻是極力婉拒,說有鮑志剛一個人就足夠了,馬健無奈,送她們去車站;只可惜到車站這短短的一段路上,每個人都不說話,沈默得如同發配充軍的囚犯一樣;馬健知道這全是由於自己在場的原因;在上汽車的時候,楊海蕾的神色終於緩和過來,真心地感謝馬健一家熱情地款待。馬健強打精神,和衆人一一告別,相約開學以後學校再見。馬健目送著衆人上車,卻忽然看見走在最後面的柳曉萌回過頭來暗夾了一下眼睛;馬健的臉立刻紅了,心裏卻不知怎地,忽然一陣痙攣般的刺痛。

此時日子早已進了臘月,熙熙攘攘的市面上已經開始出現了熱銷年貨的場面。

馬健慢吞吞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對身旁熱鬧的叫賣聲充耳不聞,起初他想回去痛快地和夏麗吵一架,可是忖度一來自己未必占得了上風;二來有了父母的庇護,自己多少有些投鼠忌器,便索性多在外面延宕一會兒,倒也算是對夏麗間接的報復,便又心下釋然了。

馬健置身於街上擁擠喧鬧的人流中,看著老人們互相攙扶著蹣跚而行,而歡乍的孩子們卻是打鬧著踴躍瘋跑,不知不覺地,馬健忽然莫名地回憶起一個月前,在機場爲即將啓程的馬羚送行的景象;一直以來爲能和丈夫即將團聚而有些忘乎所以的馬羚,在臨上飛機前忽然孩子似地撲在馬母的懷裏哭著不肯走,可當時馬健記得自己的心裏卻並沒有多少傷感,相反卻爲馬羚嶄新的未來頗感到幾分興奮;可是時過境遷,在馬羚走了一個月後,馬健此時回想當時的情景,忽然覺得鼻子都微微有些發酸。

馬健靜靜地在街邊停駐腳步,期待著胸口奔湧的情感慢慢平歇;天空從早上起便一直陰沈沈的,卻讓人覺得分外暖和,馬健忽然對這曖昧的暖冬怨恨起來,沒有雪的冬天就沒有美和希望,這正如乾旱的春天缺少生機一樣!難怪年邁的父親和母親近來一直鬱鬱寡歡,自己最近也是常常打不起精神來,連和夏麗呷呢調笑的興致都沒有,反而總是爲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拌嘴賭氣,最近兩人間似乎有些生分,也許都是由於期末的大考壞了脾氣──馬健正自呆呆地發著愣,忽然覺得臉上攸然體會到一絲溫柔的涼意,緊接著便聽見街上的孩子們一陣沸騰的歡呼;馬健陡然間回過神來,立刻驚喜地發現昏沈沈的天地間已經悠然飄滿了片片翎毛似的雪花,將自己和街上擁擠的人群,以及整個世界濃密周致地緊緊包裹在了一起。
作者: 紫竹    時間: 2012-9-15 01:34

第九章

俗話說,一年之計在於春,這符合自然的規律,因爲春天正是萬物復蘇的季節;不消說冰雪消融天氣漸暖,就連人的心理也隨著冬去春來而開始興致勃發。可是一切學校的規定卻不盡合理,對於學生們來說,每年的秋季開學才象徵著一個完整的學年開始,寒假不過是中間短暫的一段間歇。

可是幾乎所有的學生更喜歡寒假多過暑假,因爲寒假要稍稍漫長一些,期間又有陰曆新年,況且開學後沒有新生鬧哄哄地報到,卻充滿著一種節日後的餘興;儘管只是隔了短短的一個多月的時間,可倘若依舊歷來算的話,上次分離還是去年的事情,再次重逢時彼此已然全都有根有據地長了一歲,自然不可同日而語。因此郵院的學生紛紛趕在開學前這兩天裏互拜晚年,請吃團圓飯,整整清冷蕭索了一個寒假的校園隨處可見紛亂浮動的人影和無所不在的笑語喧嘩,仿佛爲這冬意還未盡褪的地方,提前預支了一點陽春的融融暖意。

在夏麗的堅持下,馬健直到開學前一天才和夏麗一起返回郵院,這在馬健的朋友們來說,簡直是不能容忍的怠慢;因爲作爲一個家在本地的住宿生,擔負著如同主人一般迎來送往的責任,可馬健卻幾乎是郵院裏最後一個返校的!見面之後,尚青等人絲毫不掩飾自己的不滿,連基本的寒暄客套都免了,不由分說把馬健架到樓下的小飯店裏罰他做東賠罪。

尚青的開場白短促熱烈,話音還未落,幾人手中的酒杯早已“當”的一聲撞到了一起,隨著一聲呼喝,幾人的腦袋便迫不及待地或仰或探,長鯨吸水般的各自狂吞杯中的生啤酒──這是幾個人自發的且已固定成儀式的小遊戲,即先喝完自己第一杯啤酒的人有先吃菜的權利!在他把所有的菜都嘗過一遍之後,失敗者們才有資格動筷。這一次果然又是鮑志剛勝出。其餘的人還在仰頭痛飲,鮑志剛早已把空杯頓在桌子上,昂然四顧縱聲大笑,直嗆得旁邊的蘇克咳得臉通紅。

這小遊戲當初設定的時候並沒有鮑志剛,而自從鮑志剛加入這個小團體後,這項遊戲也就失去了競爭的意義;因爲其他幾個人都是喝啤酒,可鮑志剛只須仰頭張嘴,把啤酒倒進去即可,中間絕沒有絲毫的留連耽擱!今天鮑志剛更是存心要賣乖,獲勝之後,慢條斯裏地夾菜,小心翼翼地舉到眼前鑒賞玩味,細嚼慢咽時更是誇張的讚歎!

衆人早已心生不忿,並且實在無法容忍鮑志剛的故意挑釁,心照不宣地一起動手,蘇克一把搶掉鮑志剛的筷子,其餘幾人趁虛而入,眼看著桌上的盤子頃刻要見底,鮑志剛急得大呼小叫,恨不能動手去抓搶,飯桌上一片笑語喧嘩。

馬健在家裏已經吃過飯了,此刻只是靠在椅子上微笑著看衆人混鬧,心裏感動著友情帶來的和諧和溫暖;衆人于喧鬧之中醒悟過來馬健的沈靜,便一起調轉矛頭,取笑他又在想夏麗了,馬健臉紅反駁,卻還是被罰了一杯酒。

馬健委實沒有想夏麗,還是尚青看出了名堂,問他是否有什麽心事;大家聽了尚青的話,齊看馬健,馬健只好說出來。原來下午馬健和夏麗甫一踏進郵院的大門,迎面正好碰上老蔡有事外出;老蔡叫住馬健,笨拙地從自己那輛破舊的自行車上跳下來,擺手止住兩人的問候,把馬健叫到了一邊,原來又是天歌的事情。

天歌上個學期大考的成績又是一團糟,開學前的補考也沒通過,依慣例是要受處分的;可老蔡不願自己代理的班級出現這種丟人的事情,便把這件事情壓了下來,他上午剛剛找天歌談過話,不料天歌卻沒有一點感激的表示!“我是瞭解你們這些年輕人的──”老蔡意味深長地瞥了一眼已經獨自走進郵院的夏麗,回頭對馬健道,“自尊心強,又有主見,長輩的話是不大聽得進的!可是到底不能盡玩花樣啊,畢竟還是要以學業爲重嘛──”

馬健聽出老蔡的弦外之音,想自己談戀愛可沒影響到學業,犯不著領受這種躲躲閃閃的影射。老蔡也歎了口氣,緩和道:“你和他是好朋友,你又是學生骨幹,你知道他心裏是怎麽想的嗎?我觀察他在功課上實在是吃力,與其這樣還不如退學算了;現在社會上成材的道路也不止大學這一條嘛!你也知道,他家裏的條件本不好,父親死得早,只剩下孤兒寡母的,可他卻還這麽不爭氣──”

馬健聽得呆住了,他不敢相信老蔡上午和天歌說的就是這一番話!但憑著直覺他又覺得老蔡做的出來,或者說,他也只有對天歌做的出來──天歌有時候總是懦弱靦腆得不盡情理!馬健忍不住爲天歌抱不平道:“其實他平常很用功的──”

“是啊!可問題就出在這用功上──”老蔡情緒激動,用手狠拍自行車道,“我看他平時比你們誰都用功,可是一到考試就出問題,真不知道他是怎麽考上大學的!我寒假裏給他母親寫了一封信,把他的情況講清楚;可到現在還沒有回音!碰上這樣的家長,急死人也沒有辦法──”老蔡自行車的車座被他邊說邊拍矮了一大截;這下老蔡真急了,連忙讓馬健幫忙拔起來;“我還有事;你不妨再和徐天歌透透風,這個學期他要還是通不過考試的話,那誰都救不了他,別以爲校方會一再遷就──”老蔡說完上車要走,撲的一聲,剛才拔起的車座一落到底!老蔡忙不叠地跳下來,臉上又紅又白地不是顔色;馬健見狀,連忙上前扶住,關切地打聽老蔡要去哪里;老蔡咬牙切齒地拔車座:“最近真是事情不斷!新疆那一批自費生聽說現在還沒有動身,說是蘭州那裏發生了雪崩;──這混帳車座子!電話聯繫又不暢通,我現在去火車站詳細打聽一下,千萬不要出什麽事情才好──”老蔡說完,無可奈何地騎在矮了一大截的自行車上,演雜耍般的彙入了馬路上滾滾的車海人流中。

當下衆人聽說是天歌的事情,蘇克和尚青先自撇嘴;太子丹略一沈吟,道:“這件事情我也有耳聞,其實校方早就想殺一儆百了!這次還是多虧了老蔡爲自己的名聲著想,暗中全力維持;否則以他的成績,不但要受處分,甚至卷鋪蓋滾蛋也說不定!──”

蘇克自顧喝酒道:“你們說的是馬健屋裏那個漂亮小子嗎?!我以爲他那麽冷傲孤僻,一定有什麽過人之處,沒想到這麽不中用;我一直懶得搭理他!”尚青也皺眉接道:“我也有些討厭他!不過我看他不像是腦子不靈光的人,怎麽會到這個地步?!”

“他當然不笨──”

馬健看了一眼身邊的鮑志剛,卻沒有說下去;天歌平時和老鮑下圍棋,授他八子還能大獲全勝!鮑志剛也自點頭道:“他腦子沒問題,只是好象心事太重,性格又偏激;不過馬健和他倒是能談得來──”馬健沒有吭聲;蘇克給衆人倒酒,揚聲道:“我們喝我們的酒,別讓不相干的外人掃了咱們的興!總之這種人一場大學算是白念,將來即使僥倖混到畢業,在這個社會裏也注定是個百無一用的廢物!還不如趁早另尋出路呢──”幾個人暫時換過話題,興致漸起;衆人正聊得歡,太子丹忽然打斷衆人,笑吟吟地舉杯對尚青道:“難得大家現在這麽好的興致,你還打算把你的秘密隱瞞到什麽時候呢──”

衆人正鬧得開心,聽了太子丹的話,不覺有些愣怔,齊齊詫異地望向尚青。尚青沖太子丹微微一笑,轉對衆人道:“我正要告訴你們,我已經和學校請好了假,明天就動身去深圳;可能有個把月的時間罷──這裏先和你們告個別──”說完舉杯一飲而盡,向衆人照了一圈,放到了桌子上。

這話頭來得實在突兀,衆人不禁一時回不過意來,只是一齊呆望著尚青說不出話;尚青環顧了一下衆人的表情,忍不住輕笑出聲來;衆人以爲他是開玩笑,可終覺得不象;蘇克試探著問道:“你不是說真的罷?!怎麽好端端地要走──”

尚青還未答話,一旁的太子丹笑道:“尚青兄可不是開玩笑!你們都聽說過郵院在深圳開設的那家電信公司罷,現在正準備和香港一家電訊大企業合資建廠!校方想要把幾個去年新分配來的年輕教師送去觀摩培訓;尚青兄瞧得眼熱,也忍不住毛遂自薦;我勸你們幾個現在趕緊巴結他,尚青兄將來是一定要前途無量的!”

尚青只是微笑不語;馬健忍不住著急地問尚青道:“其實你又何必急在這一時呢?!畢業前總會輪到你出去實習的,現在過著逍遙自在的日子不是很好嗎!何苦這麽倉促,還要耽誤學業──”

衆人深以爲然;尚青看了一眼馬健,臉上忽然掠過一絲淡淡的苦笑,低頭把玩著空酒杯道:

“你說的並沒有錯,可是你不瞭解我現在的心情;不知道是怎麽一回事,我最近心裏老是煩躁靜不下來,做什麽事都提不起精神,更不用提讀書了!有時候仔細想一想,自己從小學到大學,一晃十幾年,可究竟學到了什麽東西,我的心裏卻是越來越沒譜了!說起來真是笑話,寒假裏幾個朋友找到我,說是手裏有一批電訊器材要出手,向我徵詢一下意見;不料竟問得我這個堂堂郵電學院的高材生張口結舌!還有一個故事也許你們不知道──你們認識郵院那位元鼎鼎大名的女生部長賀紅梅嗎?!”

“她去年暑假畢業,分配的單位是相當不錯的,因爲有了校方的推薦;可是不到半年下來,接收單位就來郵院告狀了!說她學的知識都是死的,實際效用還抵不上一個中專生,氣的賀紅梅正準備辭職回來考研究生!我的意思是,讀書的目的是將來能夠成就一番事業,可是只會在學校裏閉門死讀書的人絕不會有大出息!”

“──今天這裏沒有外人,我也不妨把心裏話說出來,其實我早想暫時擱置學業出去闖一闖了;再這麽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地悶在學校裏,不但容易磨平人的銳氣,簡直連人生的目標都失去了!恰好這一次有這樣的好機會,一來可以出去開闊一下眼界,長長見識;二來我也一直打算將來到南方去發展,這次有機會親身瞭解一下南方的實際情況,也有爲將來做個鋪墊的意思;此外我還在寒假裏和幾個朋友做生意合掙了一筆錢,這次正好派上用場──”

衆人不禁面面相覷;太子丹卻詫異道:“郵院的教師出去實習是有補助的,你自己花什麽錢──”

尚青轉首笑道:“別忘了我只是挂個名,實際的一切開銷都要我自己付帳的!

”尚青說罷,伸手拿過酒瓶,爲衆人一一滿上;幾個人聽了尚青方才那一席話,心裏不禁都有些鬱悶失落,空氣也隨之變得壓抑起來;過了半晌,馬健微微歎口氣,道:“尚青,我真是佩服你!其實你比我們大家都有理想,也有勇氣;我現在才發現自己是最沒用的!讀書都快讀死了,其實什麽都不懂,什麽也做不來──”

幾個人都被馬健的話說得低下頭去;忽聽得尚青一陣朗聲大笑:“送給你一首詩,連同在座諸位兄弟,大家聽好──”尚青忽然變得意氣飛揚,剛才滿臉的頹態一掃而空,一邊拿起筷子擊打著桌上的碗碟,一邊和著拍子激昂地大聲念道:

“莫讀書,莫讀書!
惠施五車今何如?
請君爲我焚卻離騷賦,
我亦爲君劈碎溫柔圖!

深衣大帶講唐虞,
不若長纓擊單于;
耳鬢絲磨解風情,
怎比快鞭躍的盧!

男兒當效鯤鵬志,
振翼萬里沖天闕;
花開香謝自有期,
恥爲碌碌籠中物!

莫讀書,莫讀書,
竭來相就飲鬥酒,
醉眼朦朧笑書癡!──”

尚青念罷,舉杯一飲而盡,衆人俱是不勝傾倒;一直沈默的鮑志剛更是聽得心旌神搖,忍不住企羨地感歎道:“尚青,真想不到你還有這一手!這首詩真是豪邁有氣魄,我老鮑今天算是服了你──”尚青笑而不答;一旁的蘇克不由得狡黠笑道:“尚青,你這幾句慷慨悲歌不打緊,可勾起我們鮑大詩人的雅興來了!怎麽樣鮑兄,即席和詩一首,爲尚青兄一壯行色如何?!”鮑志剛臉紅擺手,衆人一齊大笑,舉杯祝尚青一路順風,盼他早日回來和大家團聚,适才沈悶抑鬱的氣氛不免一掃而空。

尚青果然第二天就動身南下了,這使得接下來的幾天裏,馬健的心中總有一絲鬱結的不快,每到夜深人靜,躺在床上反復咀嚼尚青說過的話,心裏又欽佩,又不免生出幾分羞慚和沮喪。

尚青的出走,使得馬健不由的開始重新審視自己的大學生活,只覺得有滿肚子的話想要找人傾訴,可惜尚青已經走了,而鮑志剛歷來不是一個好的談伴,這幾天天歌的心情更糟,系主任幾次三番地找他談話,直弄得天歌最近越來越沈默寡言;此外馬健肚裏還裝著一件心事,楊海蕾那一幫新疆女孩子到現在還沒有返校!

老蔡這幾天見不到人影;太子丹的父親出國考察,他也喪失了消息來源;鮑志剛則每天都要帶回來幾條道聽途說的謠言。馬健總覺得政府官辦的鐵路交通不至於象鮑志剛說得那樣糟糕,可是心裏卻依舊忍不住隱隱替她們擔憂。

直到開學一個星期之後,楊海蕾她們才算平安地返回了郵院。這一天恰好是周末,傍晚馬健和夏麗返回郵院,剛一推開寢室的房門,迎面正撞上興高采烈的鮑志剛。

原來袁芳從新疆給他帶來一份禮物,是一頂色彩豔麗的喀什小帽;鮑志剛因爲這小帽的型號和自己腦袋的周長太過不符,一整天的時間裏只能是愛不釋手!屋裏另外兩個人給他吵昏了頭,天歌和子瀟乾脆躲去了圖書館;鮑志剛正發愁無人分享自己的興奮,乍一見到馬健,顧不上隨後一起進來的夏麗,快活地沖馬健大喊大叫道:“馬健,你想不到!其實她們這一路上什麽風險都沒遇到,不過是晚動身幾天罷了;不知道是哪個混蛋造的那場雪崩的謠言──”

鮑志剛快樂的情緒,如同沸水的蒸氣一樣洋溢充斥著寢室裏每一個角落,全然忘記自己這幾天曾經不遺餘力地以訛傳訛。

“說好了明天晚上我要替她們接風洗塵,咱們寢室的人也都去;她們幾個人一聽說有人請飯,立刻恢復了精神──你不知道,今天早上她們剛一回來的時候,一個個看起來就像是剛從戰場上下來似地,狼狽透了!連說話都沒有力氣──”

鮑志剛的情緒越來越熱烈,讓人疑心又有陷入迷亂不能自拔的危險;馬健已經察覺到了,有心想要阻止一下,不料還是遲了一步。

“──噢對了,她們幾個都問起你,讓我代向你問好──”

馬健心裏一涼,知道身邊一直沈默不語的夏麗,此刻一定將周身每一個毛孔都洞開綻放,以窺測自己的反應!經過寒假前那一場風波之後,兩人整個寒假裏盡力修復關係,可馬健心裏清楚,和幾個新疆女孩子的友情,一直是夏麗心裏最大的芥蒂。鮑志剛卻依舊混然不覺:“明天晚上咱們大家好好聚一聚!夏麗你也一起去,我作主人的鄭重邀請你,你一定要賞光──”

夏麗全然不顧禮貌,不屑地盯著鮑志剛噴著冷氣地說道:“謝謝你的好意!我可沒有那麽多的時間,明天晚上我還要去圖書館查資料──”說完頓了一頓,接著道,“你們去吧──”扭頭意味深長地看了面無表情的馬健一眼,轉身忿然而出。

隨著寢室房門被夏麗狠狠摜上,馬健無意識的頭腦從猛然追憶起,自己事先早已和夏麗約好明天晚上一起去圖書館的。她剛才說話間明顯有讓自己推辭吃飯的意思,可惜當時自己竟然沒有會過意來。

馬健一念及此,不禁又想起剛才夏麗出門時,自己出於禮貌也該追出去解釋幾句,既然是情人關係,這一點默契還是應該有的;夏麗只是愛使小性,未必就蠻橫不講道理,剛才恐怕也只是生自己冷漠遲鈍的氣;可是無論如何現在追出去也遲了,不但不會有好臉色看,反而更會火上澆油也說不定!罷了,以前又不是沒吵過架,再添一次也不算多,反正用不上兩天就又會和好如初!馬健的頭腦裏瞬間轉了幾個圈,而鮑志剛的情緒卻沒受到絲毫影響,拉馬健坐下來,並且掏出煙捲來和馬健吸,於煙霧迷漫中對馬健神經兮兮地說道:“經過了這半年來的接觸,我看這幾個新疆女孩子和咱們真談得來,我當初作夢也沒想到會和她們這麽熟!不瞞你說,我現在正計劃著今年放暑假的時候,咱們一起去黃山旅遊,如果一切順利的話──”

“我勸你還是收收心吧,──”馬健聽得好笑,打趣道,“現在就想著暑假的安排,當心將來也象天歌一樣被抓住補考!”

“我自己有分寸,”鮑志剛臉色微紅,忽然壓低了聲音對馬健說道,“其實我是有些替她們擔心;現在郵院裏有很多人不懷好意──你認識管理系大三的一個名叫吳超的小子嗎?!聽說他去年就曾經追過柳曉萌,真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馬健心裏輕跳了一下,卻眯起眼睛,研究般的盯著鮑志剛氣憤發紅的臉,道:“老鮑,我一直有個懷疑,也許我說得不對,不過我總覺得你像是在刻意隱瞞什麽;你那一套鬼話更是自欺欺人,什麽暑假旅遊,我看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你心裏一定有鬼,瞞不了我的。”

馬健不過是隨口開幾句玩笑,話音未落,卻吃驚地發現鮑志剛滿臉的慌懼,張口結舌說不出反駁的話來;馬健不覺童心大起,故作玄秘地笑道:“你還一直以爲你自己隱瞞得天衣無縫,其實我早就看出來了!這也不是什麽見不得人的事情,你又何必遮遮掩掩的呢?!怎麽樣,是你自己老實招供,還是我替你說出來──”

鮑志剛聽了馬健這幾句話,早已是額頭冒汗臉色潮紅,卻兀自強撐著抵賴道:“別瞎說,沒有人會知道──”馬健查言觀色,見鮑志剛說話不但毫無底氣,簡直已是亂了方寸,忍不住哈哈大笑道:“你這個人真是吞吞吐吐地不爽快!那好,還是我替你說出來罷--一定是袁芳對不對!?哈哈,我猜到了,潘婷這個女孩子也很不錯,我真爲你高興──什麽?!難道是楊海蕾──”馬健好奇心大起;鮑志剛脆弱的防線實在經不起馬健這種擠壓式的折磨,如同被逼到懸崖邊的困獸,絕望無助地連連擺手告饒道:“你不要混猜了,還是我自己告訴你好了──”

馬健目的達到,嘴裏噙著煙捲,拄著下頦,饒有興致地欣賞對面的鮑志剛害羞情怯的樣子;鮑志剛平時一貫以散漫粗心著稱,象這種羞答答的嬌娘兒似的作風實在是難得一見!

可當馬健真真切切地聽到,從鮑志剛的嘴裏輕輕吐出的竟是“柳曉萌”三個字時,心裏立刻不可抑制地狂跳起來,就連嘴巴也因爲這不期然的驚愕而微微張開,結果無處著力的煙捲也隨之滑落;馬健猛丁地覺察到自己的失態,忍不住下意識地伸手去捉仍在桌面上緩緩滾動的煙捲,不想慌亂之中,手指正好按在燃著的煙頭上,負痛唉呦叫了一聲,身子卻象安了彈簧一樣直跳起來!

這一切變故就發生在電光火石的一刹那,直把一旁毫無防備的鮑志剛驚得目瞪口呆;馬健偷眼看到他的表情,一面揉搓著本無大礙的手指送到嘴邊小心地吹拂,一邊強自鎮定地問鮑志剛兩個人是從什麽時候好起來的,怎麽事先一點徵兆都沒有。

鮑志剛半天才回過神來,看著馬健噝噝吸氣的樣子,不免覺得好笑──以前從來沒見馬健這麽毛糙過!鮑志剛驚魂初定,恢復了常態,期期艾艾地害羞道:“說出來你不要笑我,其實這件事我還壓根沒和她提起過──”鮑志剛滿目羞態,只覺得心裏跳得厲害。

馬健卻覺得心裏好象剛剛透過了一口氣,呼吸也開始慢慢變得平穩:“這麽說來,你只是在害單相思嘍──”馬健的臉上堆砌出一絲幹硬的笑,試圖用這毫不可笑的幽默來緩和一下适才被自己攪得一團糟的空氣。

“算你說得對──”

鮑志剛不敢去看馬健的眼睛,繼續老實地招認道:“其實去年剛剛和她認識的時候,我就喜歡上她了;這大概就是所謂的一見鍾情吧──只是我覺得她對我並沒有什麽特殊的好感,再說後來潘婷和袁芳常來找我,就一直沒有機會和她親近,更不用提什麽表白了;你不知道這半年來,我暗地裏寫了多少首情詩,本打算這次開學後一股腦地送給她──可惜今天早上見到她的面,我卻忽然沒了勇氣,我真是沒用!”鮑志剛一邊懊喪地搖頭,一邊自怨自艾地歎氣。

馬健卻覺得有幾分好笑,想不出什麽話說,只顧嘴裏隨口心不在焉地安慰鮑志剛道:“喔,這也不能怪你──”

鮑志剛擡起頭來,眼神裏充滿了期盼和等待;馬健愣了一下,心裏卻是一陣慌亂,适才隨口說得那一句話分明像是長篇大論的引子,可是接下去該說什麽好,腦子裏竟是一片空白!自己今天這是怎麽了,做事手忙腳亂,說話更是語無倫次,自己平常何曾如此呆憨滯笨過!馬健想到這裏,暗自深吸一口氣,站起來踱到鮑志剛的身後,輕拍他的肩膀道:“我看你現在先不要太匆忙了,這種事情以我的經驗看,似乎最重要的還是要把握一個恰當的機會才好,否則反容易弄巧成拙──你一定會成功的,我對你有信心──”馬健忽然語塞,只覺得心頭又一陣慌亂;鮑志剛卻是大爲感激,重新又振作起來,並且叮囑馬健一定要嚴守秘密;馬健連忙慨然應諾。

第二天早晨在教學樓沒有碰到那一幫新疆女孩子,上午後兩節是範裕良的旁聽課,馬健始終有些心不在焉,身邊的鮑志剛更是無精打彩,只顧一個人趴在桌子上想心事;倒是坐在前排的夏麗顯得情緒飽滿,不時搶答著範裕良的口頭提問;幾乎所有熟知馬健和夏麗關係的人都猜到兩人准是又鬧了彆扭;因爲每次兩人一存芥蒂,不但不會象平常那樣如影隨形,而且其中一個必定要極力顯示賣弄,以表明自己的地位主動。

範裕良卻並未摸透這種規律,只是暗自納罕平時課堂上最活躍的馬健今天頗有些萎靡不振,提問他兩次,回答也是驢唇不對馬嘴,範裕良武斷地認定馬健昨晚一定是貪玩沒睡好;不過這也算不了什麽,自己在當初上大學的時候,不是也整夜和宿舍同學打橋牌嘛?!想到這裏,範裕良寬宏地沒有批判馬健,反而理解地沖他點頭,頗有心照不宣的味道,他只忘記了當初自己做學生時,總不平于教師對優等生明顯的偏袒,不想幾十年後,自己也將這教育的一大弊端順理成章地一路襲承下來。

一直到吃過午飯,馬健和夏麗都沒有講和;午飯後,馬健一個人躺在寢室裏,只覺得身子懶懶地不願動彈;天歌照例地午睡,子瀟功課上抓得緊,大中午地就跑去圖書館溫書;鮑志剛更是無蹤無影,也許此刻正在女孩子的寢室裏談笑風聲吧,要不就是正單獨面對了柳曉萌一吐衷腸──

馬健忽然覺得身上滾過一道煩躁的熱浪,既而心裏又覺得好笑,這和自己有什麽關係?!不過還是暗暗欽佩鮑志剛的眼光,也許他們兩個真是合適的一對!?───只是鮑志剛生性浮誇,人也太胖了一點,象個巧克力加奶油和成的大蛋糕!不過人品總歸還算正派,成績也還過得去,還會寫詩──馬健平生第一次覺得寫詩真是一門大本事,以詩傳情,實在是又浪漫,又有面子;其實自己也會胡謅幾句的,只是不象鮑志剛那樣敢混皮賴臉寫出來送給人看!馬健腦子裏亂糟糟的想法如同夏日飛揚的柳絮,漂浮不定而又漫無邊際;正迷糊間,只聽得幾下輕輕的敲門聲。

馬健激靈一下,忽然覺得心底像是打鼓一樣狂跳不止。馬健猛地翻身下床,頓了一頓,伸手開門,正見到笑意盈盈的楊海蕾和一個陌生纖瘦的男孩子站在昏暗的門廊裏。楊海蕾看起來沒什麽變化,依舊是明眸皓齒光彩動人。馬健心裏感激,一邊熱情地和她寒暄,一邊打量著站在她身後低頭不語的男孩子,不覺有些愣怔。

這男孩子身材纖細高挑,頭髮剪得極爲清爽利落;身上穿著一套極摩登的羊皮夾克,腳上是一雙長筒的高腰皮靴,兩手插在兜裏;若不是身材略顯瘦削以及眉眼之間頗爲柔和秀氣的話,倒是很有一股子俊朗英武之氣。馬健正在有些發呆,那男孩子忽然向後猛地一甩頭,緊接著便募地爆發出一陣響亮輕脆、宛如銀鈴一般悅耳的笑聲!

此刻柳曉萌已是盡顯峨眉之態,看著馬健錯愕的樣子,和楊海蕾兩個在門口笑得直打跌;馬健儘管也認出了柳曉萌,甚至也和著笑起來,只是這笑容仍舊顯得極不自然,心裏也有些迷糊不清醒,臉上更是自覺燒得厲害。

兩個女孩子笑過走進屋子時,才發現天歌正在蒙頭午睡,不免偷偷吐了吐舌頭;馬健仍自覺得像是在作夢,嘴裏不知道該說什麽好,只拿眼上下打量一身男裝的柳曉萌;楊海蕾看到馬健的樣子,笑道:“她在路上還和我打賭,說到見面時,你一定認不出她來;我說總不至於,沒想到你這麽不中用,沒辦法只好請她的客──”柳曉萌盡力不笑出聲來,手指著馬健的鼻子道:“我不是爲了打賭的事,我是笑咱們學長大人剛才臉上的那付表情,好象──”柳曉萌伏在桌子上笑得說不下去。

馬健聽她取笑自己,更不免臉紅無措,還是楊海蕾替他解圍道:“不要理她,也難怪你會認不出她來,不知她要搞什麽鬼!今天還算是她自己先掌不住笑了,寒假裏她去我家,打扮得比現在還離譜,連我都一下子瞢住了──”柳曉萌得意地做個鬼臉,馬健也不覺笑了。

幾個人好容易安靜下來,彼此俱是臉色紅潤神情亢奮;馬健恢復了常態,一邊給兩個女孩子倒茶,一邊笑著打聽她們遲遲返校的緣故;柳曉萌搶道:“說起來真是氣死人!都是那幾個男生暗中倒的鬼──”

馬健聽得詫異,忙問端詳;原來和曉萌她們一起的幾個新疆男孩子因爲這半年來自感學業吃力,加之對郵院的生活一直不適應,寒假裏便鼓動父母出面,向新疆方面提出能否就近轉到西安的郵院;由於這要求太過離譜,委派單位自然拒絕,幾個男孩子便聯合起來不返校,女孩子們又不好單獨上路,恰好蘭州附近發生了一場小雪崩,便以此爲藉口暫時拖延了幾天,最後總算幾個男孩子回心轉意,這一場小風波才告平息。

“──其實蘭州那裏不到一天就通了車;那幾個軟骨頭真是丟死人了,臨上火車前和家人如同生離死別一樣,簡直哭成了淚人──唉呦對了,這件事情是要保密的,尤其不要讓鮑志剛知道,我們擔心他嘴快,就瞞了他。”

馬健心裏一陣莫名的舒暢;自己能贏得別人如此的信賴,真是人生一大快事!高興之余,馬健又不禁替那幾個未曾謀過面的新疆男孩子回護道:“其實這也不能全怪他們,我看郵院起碼也要付一定的責任!另外男孩子也夠可憐的,心裏有苦處,卻缺乏正常發泄的途徑,不象你們女孩子抱頭痛哭一頓就沒事了,這在心理學上也是有根據的,你們真該體諒他們才是──”柳曉萌卻不屑地道:“哪里就象你說得那麽嚴重?!反正我以後再不要和他們一起走了;看著他們那付苦瓜臉,弄得人家一路上心裏也不痛快!”

楊海蕾則和柳曉萌略有分歧,表示認同馬健的觀點;柳曉萌聽得厭倦,扭頭不理;楊海蕾沖馬健偷偷做個鬼臉,卻岔開話題對柳曉萌道:“好了好了,不談這個;我說你今天是幹什麽來了,還不把那好東西拿給學長,不要一會混忘掉了──”馬健聽得奇怪,倒像是柳曉萌要送自己什麽東西似地,正待開口詢問,卻見柳曉萌臉色微紅,順手解開右腕紐扣,眨眼間,竟從袖筒裏抽出一把形式古樸,做工考究的匕首來!柳曉萌忽閃著一對毛茸茸的大眼睛,臉色紅撲撲地對馬健道:“上個學期來多蒙學長大人的照顧,因此一直想送你一件禮物──”

這匕首連鞘約有七八寸長,刀鞘是熟牛皮手工精心縫製的,上面雕鏤著明顯異域風格的圖案,周邊縋有五彩金線;刀柄上鍍著一層黃銅,上面刻有細緻的紋路;在刀鞘的開口處,釘有一付手腕粗的銅扣褡褳,顯然方才柳曉萌一直把它縛在手臂上,因此表面上看不出來。

馬健此時已經完全被這柄匕首所吸引,接過來只覺得手裏沈甸甸的,握住刀柄輕輕抽將出來,卻見刀身微微發暗,初看上去似乎毫無光澤,但漸漸地就覺得手裏握著的仿佛是一抹韜晦的雷光,又像是一道刺眼的閃電,冷森森浸人肌膚,寒亮亮奪人魂魄,似乎有著一種不可思議的魔力,恍惚之中,竟把馬健帶入了一個神奇迷幻的世界裏去了。

柳曉萌一直緊張地關注著馬健的反應,因爲早料到馬健一定會喜歡的,可此刻見馬健只顧舉到眼前細看,而眼神又變得有些癡癡呆呆的,不由得心理掠過一絲慌亂,擔心他並不喜歡;楊海蕾看出曉萌的心思,巧笑著提醒馬健道:“喂,幹嘛呀?!人家好心送你一份禮物,怎麽連聲謝都沒有啊──”

馬健一個愣怔,從迷離中清醒過來,忍不住臉紅對柳曉萌傻笑,嘴裏卻只是翻來覆去地叨咕:“好刀!好刀──”柳曉萌懸著的一顆心這才放下;楊海蕾卻是忍俊不已:

“當然是好刀!新疆所有的男孩子都有這麽一把;不過象這樣正宗的英吉沙倒也是少見了!大都是那種仿製的僞劣冒牌貨,不禁樣子花哨,而且根本不中用,只是挂起來擺樣子而已──”

馬健沒有聽清,忙追問道:“你剛才說這刀叫什麽名字──”

“英吉沙──”

楊海蕾接過匕首指給馬健看,原來匕首的鍔部隱約刻著兩個小字;看起來不像是漢字標準的筆畫,剛才馬健粗略瀏覽,還以爲那是一串裝飾的圖紋,此刻經楊海蕾指點,覺得這兩個字又非“英吉”莫屬!馬健頓覺大妙,忙問典故;柳曉萌卻要岔開話題,楊海蕾笑嚷著不讓;馬健更添好奇,請楊海蕾講出來,柳曉萌只好低頭不語。

“這可是新疆盡人皆知的一個古老的傳說──”楊海蕾仿佛給小孩子講故事般的拿腔說道,

“──那還是在很久以前,在天山的腳下,住著一個名叫英吉的姑娘;她不但能歌善舞,而且容貌出衆,簡直比天山上盛開的雪蓮花還要美麗!後來她和天山一個最英俊勇敢的年輕獵手相愛了,兩人山盟海誓,永不相負──”

楊海蕾說到這裏,本想開開玩笑,卻見馬健聽得聚精會神的,自己也覺得不該破壞這如詩如畫的和諧氣氛,遂收拾起謔鬧的心情繼續娓娓說道,“一天,年輕的獵手要出門遠行,英吉特意爲他打造了一把匕首,並且在上面刻下了自己的名字以做定情信物,不料那個年輕的獵手竟從此杳無音訊!英吉終日裏以淚洗面,卻始終不見情人的身影回來,最後她終於決定自己出去找尋心上人;她獨自翻過了無數道山,趟過無數條河,吃盡了千辛萬苦,尋遍了天山南北所有的戈壁牧場,最後終於在一處水草豐美牛羊成群的綠洲找到了自己日思夜想的情人。”

“只可惜那個年輕獵手早已另有所愛,正過著舒適富足的生活。英吉傷心欲絕,可她卻沒有掉一滴眼淚,因爲她知道,再多的眼淚也無法感化那負心人的鐵石心腸!

她只是要求那年輕的獵手歸還她的信物,她始終是微笑著的,而她的情人卻是羞愧難當!英吉接過那把刻著自己名字的匕首,她依舊是微笑著的,可卻毫不猶豫地用那匕首刺入了自己的胸膛!”

“那個年輕的獵手直到此時才良心發現,他匍匐在英吉的面前,懇求她原諒自己的罪孽,並且用那把沾染了英吉鮮血的匕首割斷了自己的喉管,也仆倒在了英吉的身邊──後來人們便將這種匕首起名叫做英吉,用以表達對英吉姑娘的記念和對待愛情的忠貞不渝。直到現在,我們那裏還是流行以這英吉刀來作爲情人之間的定情信物呢!”

也許是這傳說太過淒婉的緣故,楊海蕾講完,自己也不禁有些傷感,馬健更是早聽得癡了;這美麗得近乎殘酷的傳說,強烈地激蕩著他周身每一絲血肉和魂魄,恍惚之間,這充滿異域風情的故事,連同他手中沈重的匕首仿佛一同刺入了馬健的靈魂深處!

一時間,馬健竟不知道自己此時身在哪里,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麽,只是愣愣地坐在那裏,眼睛呆呆地看著手中的匕首,一句話也說不出;楊海蕾回過神來,看見馬健臉上怪異的表情,不禁有些莫名奇妙,詢問地望向一旁臉紅不語的柳曉萌,卻見曉萌嗔怪埋怨地看自己一眼,強對馬健笑道:“你聽她胡說;這種匕首的傳說有好幾種,我就沒聽說過是什麽定情之物,這匕首還是我哥哥送我的呢!海蕾總是亂開玩笑──”

“這不是玩笑──”

馬健突然沒頭沒腦地接了一句;兩個女孩子卻被馬健駭人的表情和嘶啞的聲調嚇了一跳,齊齊地看著面孔漲紅的馬健不知所措。

馬健此時只覺得自己仿佛墜入了一個執迷不返的神奇境界,簡直連身體裏的血液都要沸騰了;他慢慢地擡起頭,眼睛裏滿是衝動的紅霧,鎖定柳曉萌姣麗的面龐和那一雙驚愕得大睜著的眼睛,幾千成百句話一起湧到嘴邊,卻只彙做四個字脫口而出道:“我喜歡你!──”

這四個字簡單之極,可馬健卻好象耗盡了全身的力氣,隨著話音落地,房間裏立刻籠罩上一層凝固的沈默!

兩個女孩子适才還爲馬健的話摸不著頭腦,至此才醒悟過來,卻又一時不知該如何應付眼前的局面,只是看著馬健說不出話來;馬健也早已從剛才迸發的衝動中清醒過來,卻不禁爲自己的大膽唐突,更爲了柳曉萌即將做出的反應而恐懼得渾身冒汗,他只恨自己不能立刻化作一道輕煙就此消散,只是低著頭,如同闖了彌天大禍的孩子,深深地沈浸在恐懼的海洋裏瑟瑟發抖......

一陣輕輕的敲門聲讓馬健心裏陡生出絕境逢生般的感激,馬健幾乎是跳過去打開門,正想要借此逃脫出這房間裏讓人窒息的沈默,不想耳邊卻輕晰的聽見門外一陣嬌滴滴的笑聲:“我還以爲屋子裏沒人,怎麽一點動靜都沒有──”

夏麗一眼瞥見狹小的房間裏竟然坐臥站立著好幾個人,而且都是泥雕木塑般的不說話,臉上也都是怪誕莫辨的表情!夏麗不明所以,卻本能地預感到一定出了事,便立在門口望著臉色紫漲的馬健。

馬健此時就如同一條被剔去骨刺的鱈魚,心裏有萬劫不復的苦澀和絕望;而柳曉萌卻是再也呆不下去了,霍地站起來,緊咬著嘴唇一陣風似地跑出屋子,楊海蕾急忙追出去,臨出門時並沒忘了狠狠瞪馬健一眼。

房間裏驟然少了兩個人,形勢立見明朗,可沈重壓抑的空氣卻一點沒有消逝;夏麗依舊佇立在門口,眼神卻尖刻地如同釘子一樣;馬健雖然仍舊覺得手腳冰冷,可此刻的心理卻意外地體會到一種不期然的輕鬆,這體會雖不穩固,卻慢慢變得真實堅定;馬健努力平息狂亂的心跳,擡頭看著夏麗,怯懦地小聲道:“麗麗,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麽──向你解釋,有些話我很難說出口──”

馬健實在無法和夏麗的目光對視下去,只得重新懊喪地低下頭,卻覺得臉上似乎有汗珠滑落,連聲音都有些含糊不清:“──我請求你的原諒,我實在配不上你;我是個窩囊廢,也是個撒謊精,可我現在不想再自欺欺人了;希望你能原諒我,並且忘掉我;不管怎樣,我不希望這件事給你帶來任何傷害,真的夏麗,我現在的心理很亂,我不知道該說什麽好,我發現我其實早就已經喜歡上柳曉萌了!──”

馬健忽聽得夏麗小聲咕噥了一句什麽,不禁擡頭詫異地望著微微發抖的夏麗。

“你這個混蛋!”

夏麗歇斯底里地大聲重復一遍,眼中早已噙滿的淚水即刻奪眶而出,猛一擰身跑掉了!

馬健這一回真真切切聽個清楚,可頭腦裏卻被夏麗罵得一片空白,連房門都忘了關,蹣跚地回頭默默地走到窗前,擡頭呆呆地望著外面暗淡不晴的天色,一直癡癡地站到黃昏,連天歌起床下地的聲音都沒聽見。
作者: 紫竹    時間: 2012-9-15 01:35

第十章

晚飯的時候,鮑志剛打發子瀟回來叫天歌和馬健,自己則親自上門邀請那幾個新疆女孩子。馬健實在沒有心情,可笨重的頭腦又即刻想不出像樣合理的藉口,同時又怕一向狡猾的子瀟看出破綻,只有強打精神和天歌一起赴宴。

三人在郵院左近一家頗爲體面的館子裏枯坐了半個小時,才見到興高采烈的潘婷和袁芳簇擁著神情沮喪的鮑志剛走進來。原來楊海蕾和柳曉萌不知什麽緣故,一下午不知去了哪里,到現在還不見蹤影。幾個人又等了一會,看看終沒指望,鮑志剛只得放棄等待。酒菜原是鮑志剛早訂好的,豐盛得讓人咂舌,鮑志剛以主人的身份,不敢流露太多的失望,只有強打精神和潘婷袁芳聊天活躍氣氛。

馬健則心裏有鬼,天歌素來拘謹,只有子瀟自昨天聽鮑志剛要請客,一整天幾乎沒吃過飽飯,等不到菜上齊,不顧禮貌的狼吞虎咽,直把個鮑志剛看在眼裏,恨在心上;同時又不禁爲馬健的啞默而感到奇怪,幾次三番暗示他替自己敷衍一下情緒亢奮的潘婷和袁芳,讓自己稍有喘息,可馬健卻像是個木頭人一樣,就連潘婷和袁芳都覺察到了。馬健也自覺失態,有心勉爲其難,無奈實在提不起精神來,只是應付差使般的喝了半杯酒,隨便和袁芳潘婷閒扯了幾句,就推說去洗手間躲了出來。

薄淡的雲霧增添了夜色的濃重,街上的喧囂也漸漸歸於寂落;初春的夜晚依舊是寒意侵人,可馬健此時卻只覺得渾身發燙。每當一想起下午寢室裏那一幕,馬健心裏的酸楚和苦澀的滋味便如同泡沫一樣升騰浮散開來;這種感覺簡直無法形容,它分明又像是一塊巨石,緊緊地卡在馬健的胸口,不留一絲縫隙,仿佛連呼吸都有些不通暢!

自己今天究竟是怎麽了,怎麽會有那樣不加思索的衝動,那樣情不自禁的脫口而出呢?!難道自己真的早就迷戀上柳曉萌了嗎?!不會的,馬健想到,應該是不會的啊!?當然這個女孩子的確討人喜歡,連鮑志剛不是也對她單相思嗎?!可是她和自己認識還不到半年時間,期間真正的交往更是曲指可數,怎麽會産生出那種刻骨銘心的戀情呢?!馬健擡頭望天,隱淡的星夜黯然無語;馬健低頭俯察,路邊污濁的積雪悠然不答。

馬健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氣,竭力使自己狂躁紛亂的思緒平定下來,仔細地回想這半年來和曉萌曾經的交往,甚至說過的每一句話;馬健極力捕捉每一次自己心靈的真實感受,混亂無序的影像終於慢慢變得真切輕晰;馬健清楚地記得,當初第一次和曉萌結識的時候,自己的心底就已經留下了一小塊模糊的陰翳,長久以來,它一直隱慝在自己心靈的最深處,看不見,也觸摸不到,甚至是自己從來就沒有想到過認真地去確認它的存在!

也許正是由於當初的忽略,才使得微恙嬗變爲一種痼疾,終於時至今日,這一切痛快淋漓地迸發了出來,以至連自己都有些措手不及!馬健想到這裏,忽然又覺得暗暗有些好笑,這根本就是爲自己開脫找藉口嗎!馬健擡頭長籲了一口氣,卻驚異地發覺胸口的鬱悶似乎減輕了不少。

可馬健心裏剛剛的一點虛空迅即便塞滿了巨大的懊悔帶來的苦痛。自己和曉萌之間原本有過多麽寶貴的一份情誼啊!可眼下這一切都已失去並且終將無法彌補!她不但曾經把自己當成是可以信賴的朋友,況且她明明親口和自己講過,在大學裏是不談戀愛的,可自己卻是怎樣地辜負了她的善良和信任!

她現在會怎麽看自己呢?一定以爲自己是一個輕薄浮浪的登徒子,一個慣會朝三暮四的卑劣小人罷!

想到這裏,馬健只覺得心口仿佛被一隻巨手死命地揉搓著,一陣陣抽氣的痛!

我是冒犯了她啊,馬健痛苦地想到,我竟是如此地冒犯了她啊!馬健覺得心口似乎已經緊緊抽縮成了一團,他幾乎要忍不住彎下腰去,好盡力緩解一下身體裏不斷傳達的愈加猛烈的擎痛;正在這時,馬健眼角的餘光猛然瞥見天歌就站在自己身後不遠處,臉上充滿了關切。

馬健微微一驚,勉強擠出一絲笑,掩飾道:“你怎麽來了──”

“我一直跟在你後面──”

天歌的臉上倏忽掠過一絲羞怯,“剛才我去洗手間找你,找不到,我就猜你一定是躲出去了;我當時也很猶豫,不知道你去了哪里,也許回學校也說不定;不過我是想出來散散步的,不想剛拐過一個街角,就看見了你──”天歌象一個孩子似地笑起來。

馬健也咧咧嘴,卻終覺得索然,扭過頭去看遠處的路燈和寂落的街道。

“下午你們說的話,我都聽到了;真是不出所料──”

馬健一振,轉過頭來。

天歌飛快掠了馬健一眼,聲音忽而變得低沈:“還記得咱們第一次去那幫女孩子寢室時的事嗎?!其實當時我就已經覺察出你對她的好感,可是你們之間後來好象並沒有什麽深入的交往啊?!真想不到你下午會那麽草率冒失!--不過仔細想想,恐怕這也符合你的個性。”

馬健愕然地苦笑道:“真是胡說;你好象比我還要瞭解我自己──”

天歌把臉扭向了另一邊,悠遠淡漠地說道:“你當然更瞭解你自己,不過你總是在自欺欺人罷了;你是郵院裏的驕子,家境富裕,人品出衆,成績又好,將來是一定有前途的;可柳曉萌只是一個新疆來的自費生,你們之間不會有什麽結果的;你有沒有想過,今天下午的事情如果傳出去,人家會怎麽議論你,會說你放任輕浮,拿感情當兒戲;如果傳到郵院的教師耳朵裏,也許更會對你的前途不利呢──”馬健說不出話來;天歌卻扭過頭來,面孔漲紅,語氣也陡然間平添了一絲狠厲:“其實你和別人不一樣,學業上的負擔根本耗不盡你的精力,可你總不該用這種玩世不恭的方式來應付現實的沈悶和乏味;你以爲柳曉萌要比夏麗可親可愛,其實不管是誰,在你的生活裏終歸是一種點綴罷了!你現在真正冷靜地想一想,你是真的喜歡上柳曉萌了嗎?!還是借此體面地把和你太不般配的夏麗甩掉,或者只是讓眼下這種枯燥的生活更容易打發──我只是擔心你就這樣沈淪下去,用不了多長時間,你身上那些寶貴的東西就會被磨蝕殆盡,變得和別人一樣瑣碎平庸,那才是真正可悲的呢。──”

馬健聽得目瞪口呆;天歌這一席話,使他原本負痛遲鈍的心理如同翻江倒海了一般!難道自己真的如天歌所說,只是借柳曉萌來抹掉心裏夏麗的影子嗎?難道自己真的是自欺欺人,借和女孩子廝混來打發眼下這種單調沈悶的校園時光嗎?一時間,馬健竟覺得頭腦裏一片懵懂茫然,可是不知怎地,心裏卻又奇特地覺察到了一絲順暢的輕鬆;天歌回過意來,看著馬健呆呆地看著自己不說話,面色潮紅,心裏卻不禁有幾分懊悔,低下頭躲過馬健的眼神,期期艾艾地道:“我知道這些話你不愛聽,可我真是爲了你好──”

天歌忽然囁嚅著說不下去,心裏只覺得一陣痙攣般的刺痛;正難受間,卻猛聽得馬健募地爆發出一陣爽朗的大笑:“今天真是幸運,我的秘密只有你一個人知道!我看今天晚上咱們別回學校了,我姐姐馬羚的家就在前面,她出國的事情你是知道的,房子現在正好空著;開學這麽多天,倒是一直沒有機會好好地和你聊一聊──噢,對了,再買點酒和吃的,我現在可真覺得餓了;都怪這個該死的老鮑,請客也不選個好時辰!剛才我是一點胃口都沒有,現在想起那滿桌子的佳肴美味,真忍不住要流口水呢!──”馬健說完,放聲大笑,適才胸中的慘澹愁雲早已一掃而空;天歌也爲馬健的情緒所感染,臉上露出會心的笑,眼裏卻朦朧地添上了一層潤濕,在路旁昏暗的路燈映照下,更襯得一雙柔和秀氣的眼睛裏充滿了一種奇異的光彩。

馬羚所住的房子本是夫家的私産,是一所陳舊破敗的三層樓房上的一戶小單元,這灰暗的樓房和幾乎所有的住宅樓一樣,單從外表上不易區分,所幸樓後有一座近百年歷史的西式教堂,如今教堂荒廢已久,可那高聳的尖頂仍不失爲一處明顯的參照物。

馬羚原本比別的女孩子幸運,因爲夫婿不但是獨苗,而且公婆俱是識趣地英年早逝,馬羚自新婚後,更是長時間地賴在娘家不願回來住。自從馬羚年前手忙腳亂地去美國和丈夫團聚後,這處房子由於來不及處理,就一直閒置下來;馬羚走了兩月有餘,前幾天還寫信回來托馬健順便照看一下房子,寒假裏由於和夏麗曾經來過兩次,馬健也就一直隨身帶著一套鑰匙;只是算起來也有半個月未光顧過了,馬健和天歌摸索著打開房門,先聞到了一股淡淡的黴氣。

由於馬羚臨走前的折價變賣,房間裏已經沒有什麽顯眼值錢的東西了,僅餘的幾件笨重狼亢的家具也蒙上了寬大的白布。外面的天氣並不冷,襯得暖氣充足的房間裏有些熱烘烘的,馬健打開燈,把路上買的酒菜放在客廳裏的餐桌上,對天歌笑道:“好長時間沒人住了,空氣不好,你去把窗子開一下──”

馬健進廚房去刷酒杯,一邊高聲和屋裏的天歌談著馬羚近來在家信裏講述的一些見聞。天歌進來幫忙,兩人端了酒菜走進臥室,關了窗子,就在窗前的地板上席地而坐。馬健始終興致極高,天歌也受了馬健的感染談笑風聲,只是兩人邊喝酒邊不著邊際的閒聊,卻始終沒有再去碰剛才的話題,馬健更是覺得下午那難堪的一幕似乎在心裏已經消逝不見了。

天歌素來靦腆羞怯,當初甫一入學,就表現出一種與衆不同的怯懦和軟弱。馬健由於是學生骨幹,又從老蔡那裏零星瞭解一點天歌的背景,便一直對他很是關照;不料接觸久了,馬健發現天歌柔弱的外表下,感情竟也是相當的豐富細膩,對於事物的評判雖有偏頗,卻也往往自有獨到之處;比起總會無中生有誇誇其談的鮑志剛和愚鈍死板讓人望而生厭的吳子瀟,天歌倒不失爲晚上熄燈後一個閒談的好伴侶;而天歌每到此時,也一掃白日裏的沈靜和木訥,特別地活躍健談,有時甚至能和馬健一直聊到天邊發白。

在起初的一段時間裏,馬健和天歌的關係極爲親密,只是後來馬健的交際越來越廣,兩人之間才略顯平淡,不過馬健是一直把天歌當成是小弟弟看待的,平常從不許鮑志剛和子瀟欺負他;而唯一讓馬健替天歌惋惜的是天歌自從上郵院後,學業成績一直不理想;馬健深知天歌的頭腦並不壞,卻總是不明白他何以總是無法集中全部的精力,而且心事裏很重的一部分甚至不和自己透露;馬健不明所以,只是暗自忖度天歌也許是因爲家境窘迫和身體太過虛弱的緣故。

兩人聊得盡興,天歌素來不如馬健善飲,剛喝了一點酒便自臉紅耳熱,忍不住脫下外套,露出裏面穿的一件陳舊的暗紫色毛衣。馬健知道天歌的家境極不寬裕,可也總覺得這件毛衣太過寒酸,不但有些褪色脫線,而且和天歌瘦削羸弱的身材也不相襯;去年冬天就曾見他穿過,當時並未多想,此刻馬健卻幾乎忍不住脫口動問,沈吟了一下,還是忍住了;不想天歌卻看出了馬健的心思,淡淡地說道:“這毛衣是我父親的──”

馬健隱約知道天歌的父親去世多年,因爲天歌平素對自己的身世絕少提及,馬健也從來沒有費心打聽過,今天卻不免有些好奇,問道:“我聽老蔡說起過,你父親是病逝的嗎──”

“肝病!在我五歲的時候──”天歌面色平靜,“這是我父親留給我的,從我上學起,我就一直穿著這件毛衣,因爲穿上它就能記住死去的親人──我們家鄉有這種說法;小的時候不懂事,曾經有同學笑話我,因爲這毛衣太肥大了,連外套都蓋不住,我就回家和母親說,求她另給我打一件,沒想到母親聽了我的話傷透了心,我也就從此再不敢提另打毛衣的事情了──”天歌頓了一頓,看著馬健苦笑道:“其實我一點都不怪她;過去這麽多年了,她始終忘不掉父親,有時精神恍惚得甚至把我當成是已經死去多年的父親;自從父親死後,家裏不再有什麽像樣的收入,母親就穿最破舊的衣服,吃最簡單的食物,省下每一分錢花在我的身上;我沒有別的選擇,只能靠好的成績來作回報;可是我的心裏一直都非常難過,尤其是現在──”天歌忽然說不下去,眼裏噙滿了淚水,仰頭將杯裏的酒一飲而盡,轉過頭去看著窗外遙挂的一輪朗月。

馬健想不到自己的話引得天歌如此傷感,一時又懊悔,又自責,只覺得自己的鼻子也有些發酸;天歌半晌才回過頭來,低頭慢慢倒了一杯酒,語氣重新變得平和:“你不知道,前幾天系裏找我,讓我給家裏發電報,說是要讓母親來一趟;我推說母親近來身體不好──事實上,母親根本不瞭解我現在的情況!每次假期裏學校寄給家裏的成績單都被我暗中劫下來了,現在你知道爲什麽每次剛考完試,我都要急忙趕回家的原因了,我必須在學校的成績單之前郵到之前趕到家!母親現在還蒙在鼓裏,可是我知道紙裏包不住火,如果有一天──我實在不敢想象!──”天歌將杯中的酒再次飲盡,卻已是淚流滿面,只顧將底垂的頭深埋在膝蓋裏,瘦削無助的雙肩急促劇烈地抖動著,卻儘量壓抑著不發出抽泣的聲音。

馬健簡直快要窒息了。自己和天歌朝夕相處近兩年,卻從來不知道他心裏有這麽多的苦楚;另外現在本是太平盛世,可自己怎麽也沒想到有人會活得這樣艱難!對比來講,自己那一點點可憐蒼白的情感波折又算得了什麽呢?!馬健看著天歌痛苦的樣子,心如刀絞,眼淚也不覺湧上來,卻抱著天歌的肩膀哽咽著安慰道:“你不要總是想著這些事情,大學還有兩年的時間呢,從現在開始一切都還不算晚,你千萬不能就此沈淪下去,以後我一定會盡力幫你──”

不料天歌卻猛地一把推開馬健,含著血絲的眼睛流著淚,暴烈地瞪著愕然的馬健嘶喊道:“不用你幫!你有夏麗,你有尚青蘇克他們,還有那個沒見過幾次面的柳曉萌!你們盡可以去得意,用不著來可憐我──”

馬健駭呆了。天歌卻已全然醉了,摸索著去抓地上的酒瓶,馬健連忙去奪,兩人爭執不下,天歌沒有馬健的力氣大,頹然地歪倒在牆邊淚如雨下,以手蒙臉嗚咽失聲:“對不起,馬健;我不是那個意思,我知道只有你能幫我;如果沒有你,那我就一切全完了,沒有前途,沒有希望!我討厭現在的生活,我討厭每天背負著那樣沈重的壓力去上課,我討厭總是想到母親,我是一個失敗者,是一個不合時宜的人,我根本就是多餘的,不知道這種日子什麽時候會到盡頭──”天歌的聲音越來越弱,說到最後,身子竟然貼著牆壁慢慢地軟滑了下去,嘴裏卻依舊喃喃不已。

天歌不勝酒力,今晚卻喝了太多的酒,不長的時間,就已顛倒吐了兩次。馬健把他扶上床,又翻箱倒櫃找到兩片阿斯匹林,燒水給天歌服下;天歌早已沒了意識,孩子似地任由馬健擺佈,只是呢喃幾聲,便自在毯子下沈沈睡去。

馬健獨自清理了地板上的酒汙,又用涼水洗了臉面,剛才還覺得有些頭暈,此刻卻已是澄明的清醒,不覺一個人走到窗外的陽臺上。此刻已過午夜,世間已是一片清朗的死寂,只有淒冷的夜風鬼哭一般地嗚咽不絕;而馬健卻感覺到一陣振奮的輕鬆,此時不但柳曉萌在自己的心裏不會掀起波瀾,即便是屋裏正酣睡的天歌仿佛也和自己恍如隔世;望著月光下輕晰可辨寂靜如死的接道和黑逡逡的樹林,望著無言聳立的教堂古老的尖頂,馬健整個身心鬆弛地浸淫在萬籟俱寂的高處,竟奇特地想起自己的大學生活來。

屈指算起來,大學已經快兩年了,可是自己又都作了些什麽呢?!雖然各方面還算說得過去,可自己對未來想過多少,對前途又有了幾分確切的把握呢?!不過是昏昏噩噩隨波逐流罷了!以後不要再這樣虛度光陰了罷,如果不努力的話,也許真要象天歌說得那樣變成一個瑣碎平庸的人了!想到這裏,馬健不禁對著夜空長籲了一口氣,立刻感覺到胸腔裏填充了濕潤清冷的空氣,帶來了意想不到的自信和振奮。這一下馬健真的覺得釋然了。回到房間裏,馬健脫卻外套,正準備躺在天歌的身邊,忽覺得腰裏有什麽東西,馬健來不及伸手摸,頭腦裏卻電光火石般的反應出那是下午柳曉萌相贈的那把漂亮的英吉沙!

馬健摘下匕首,心裏輕快地跳了一下,卻並沒有掀起大的漣漪。馬健自覺得好笑,把匕首小心地壓在床鋪下面,卻想起自己如此心平氣和實在還是拜天歌所賜,否則今晚不定會怎樣輾轉難眠呢!馬健想到這裏,不禁扭過頭去看天歌,天歌睡得格外恬靜,臉上的紅潤還未盡褪,呼吸倒還輕微均勻;馬健從來沒有這麽近地看過天歌的睡相,此刻借著清幽的月光,馬健才發現天歌的皮膚是那麽的白晰,臉龐和鼻翼唇角的線條也是格外的柔和秀美,真像是一個漂亮的女孩子!

馬健忍不住以手支頭,側過身子仔細欣賞起來,恍恍惚惚地,似乎天歌的眉眼真的起了變化,真的變成了一個女孩子的臉!馬健忽然一陣劇烈的心跳,慌忙轉過身去把頭死死地埋在毯子下,身上卻滾過一道又一道浮躁的熱浪,竟至讓馬健忍不住微微地發起抖來。

日子一天天地滑過去,天氣也慢慢開始回暖;空氣裏越來越富含了春天輕佻柔媚的氣息,鼓動得人心也開始癢癢的;可馬健卻是心靜如水,事實上自從和天歌在馬羚的小屋裏宿醉後的第二天起,馬健就已經恢復了往日的灑脫,以至那一天曾經發生的變故,就連馬健最親密的幾個朋友都是毫無察覺;只是對於馬健和夏麗間毫無徵兆的突然分手倍感突然。

尚青還沒有回來,蘇克和太子丹曾經跑來當著馬健的面扼腕歎息過兩回,卻也沒從馬健的嘴裏探聽出什麽秘密來;只有鮑志剛近來一反常態的意志消沈,因爲不知是什麽緣故,自從上次請飯柳曉萌和楊海蕾神秘地失約之後,近來更是對自己意外的冷淡,鮑志剛不知道這裏面另有玄妙,反幾次三番想和馬健共同抒發同病相憐的感慨,不想同樣失戀的馬健並不象自己這樣終日愀然不樂,反對自己真實的傷感不屑一顧,就連晚上熄燈後也只顧和天歌有說有笑;鮑志剛武斷地認定馬健不過是在裝樣子而已,只恨自己無論怎樣,也學不來馬健那種幾近真實的灑脫和坦蕩,只有晚上等其他人都睡下後,自己偷偷爬起來點蠟熬夜地寫傷感詩。

自從和夏麗分手後,馬健重新找回了昔日的快樂和自由,每天除卻上課外,所有的空餘時間可以自己任意支配,或是約孫波等人小酌一番,或是找蘇克等人一起打牌,日子倒也充實得很;而對於柳曉萌,馬健雖然早已不存非份之想,可是總覺得事情不算是真正的了斷,起碼自己該向人家道歉的,再說人家還送了自己禮物;因此每當馬健走在郵院裏的時候,心裏總隱隱生出一分怯怯的希望,希望能有機會和曉萌單獨說上幾句話!

事實上也確有幾次兩人恰巧劈面相逢,可結果總是馬健背地裏演練多遍的反應──超然的冷淡,或是理直氣壯的熱情──統統派不上用場!有一次甚至是柳曉萌似乎有意主動要和自己攀話,可自己當時像是作了賊,慌亂得險些一頭撞在路邊的樹上。事後卻又反復怨罵自己的怯懦無能,不知道柳曉萌更要怎樣賤看自己了。

馬健如今每天都要抽時間來幫天歌溫課,自從上次天歌酒醉吐露心聲後,馬健心裏油然對天歌生出幾分責任感,天歌這一段時間似乎心情也有所改觀,成績不但停止了急速下滑,而且還略有起色,連老蔡最近也沒找他的麻煩。馬健如今不再和夏麗一起回家過周末,便總是叫上天歌,一來可以讓天歌擺脫一下學校周末時孤單寂寞的氣氛;二來也可借天歌封住父母的口,使他們不好詳細追問自己和夏麗分手的事情。

馬紹文夫婦近來也覺察到馬健和夏麗一定是又鬧了彆扭,不但是夏麗,就連夏世昌最近也是幾近絕迹,不再登門送禮物了。馬母私下詢問馬健,馬健卻一口咬定兩人已經分手了;老夫婦兩個狐疑不定,又問不出什麽來,同時見自己兒子並沒有傷心的表示,也只好隱忍作罷,以爲兩人又鬧小孩子脾氣,不知什麽時候又會和好如初了;可馬健心裏卻清楚得很,和夏麗破鏡重圓怕是絕無可能的了,可是不管怎樣,兩人還可以作一般朋友,萬不致鬧到現在這個地步!

因爲如今在郵院裏,夏麗只要遠遠看到馬健的影子,總要首先擺出一付趾高氣揚的派頭,馬健也總是離著老遠就能聽見夏麗和女伴同行時發出的那種做作空洞的笑聲,而當和馬健四目相對時,眼神裏卻是分明的怨毒!馬健由此盡力退避三舍,心下卻也越來越不以爲然;前兩天聽鮑志剛吞吞吐吐地透露郵院裏另有男孩子在拼命追夏麗,馬健卻是哈哈大笑,說自己根本不放在心上,倒惹得鮑志剛驚愕的眼神裏滿是欽佩的懷疑。

轉眼清明已過,春意盡顯;馬健和天歌這一天在家裏過了周末,下午一回到寢室,卻見到鮑志剛和蘇克對坐在窗前默然無語,房間裏滿是煙氣;馬健一邊咳,一邊笑罵道:“你們兩個煙鬼!呆會兒讓樓下那個貧嘴的管理員發現了,一定罵你們個臭死──你們談什麽呢,這麽鬼鬼祟祟的?!”

鮑志剛擡頭訕笑了一下,不理會馬健,卻把天歌叫了出去;馬健覺得奇怪,詫異地望著兀自埋頭吸煙臉孔漲紅的蘇克。蘇克擡頭溜了馬健一眼,卻又迅即躲開馬健詢問的目光,臉上紅一陣白一陣;馬健愈加莫名其妙,坐下來問蘇克究竟發生了什麽事;蘇克掐滅煙頭,像是終於下了決心,擡頭對馬健期期艾艾地說道:“我是想和你說,說夏麗的事;你知不知道郵院裏現在正有人追她──”

馬健想不到蘇克如此鄭重其事,不過是說這件不相干的事情,心裏忽然一陣厭煩,隨口不經意地答道:“我早聽說了!誰愛追誰追,反正和我一點關係都沒有──”

“可你不知道,追她的人就是我──”

馬健不由的愣住了,迅即掩飾地聳聳肩膀,勉強擠出一絲笑,道:“這很好哇!你們原本是同系同班,並且各方面,唔,也很配──”

馬健忽然說不下去,只覺得嘴裏心裏一陣陣的發苦;真是奇怪,自己和麗麗早沒有任何關係了,可此刻聽說她和自己最好的朋友在一起,不知怎地,心裏忽而湧起一道意想不到的波瀾!這是怎麽一回事?!

難道自己的心裏還記挂著麗麗嗎?!

不會,絕不會的!

可是心裏這種突然的抽痛又說明了什麽呢!馬健低頭發愣,耳邊聽蘇克繼續說道:“馬健,我也不瞞你;其實我心裏一直都喜歡麗麗,只是她是你的人──本來我已經死了心,雖然從前總和你們開玩笑,可我對天發誓,我絕沒有別的意思!我一直覺得你們兩個是最般配的,可怎麽也沒料到你們會鬧到這個地步!上個星期麗麗找到我,她說現在可以接受我──”蘇克一邊緊張地偷看馬健的表情,一邊慌亂得直搓手:“馬健,現在只有咱們兩個人,我索性攤開來說,我一貫珍惜和你之間的友情,所以這件事我想還是找你當面說清楚,我蘇克絕不是不講義氣,更不是那種偷偷挖朋友牆角的卑鄙小人──”

“什麽屁話──”

馬健氣的臉都白了,跳起來劈頭蓋臉地罵道,“你當我是朋友,可你把麗麗當成什麽人了?!你明明知道我和麗麗已經完了,完了!懂不懂?!我們已經分手了,你卻跑來和我說這種話──”蘇克被馬健罵得擡不起頭來;馬健頓了一頓,轉過頭去看著窗外不說話。

“你別誤會──”

半晌,蘇克囁嚅著說道:“我今天來不是爲了出你洋相的,我只是想要告訴你,這幾天我和麗麗在一起,我們談得很投機,她昨天還請我去她家作客;可是我的心裏並不好受,儘管麗麗表面上裝得若無其事,可是她瞞不了我,她心裏喜歡的仍舊是你──”

馬健的心不經意地輕顫了一下;蘇克的聲音卻變得從容鎮定:“我不知道你們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麗麗也是從來沒提起過;可是你們畢竟好了這麽久的──有句話你也許不願聽,馬健,其實你這個人太自負,有的時候簡直就是剛愎自用!也許麗麗有什麽不對的地方,可她畢竟是女孩子,你就不能寬容一些嗎?!

其實我今天來找你,也就是爲了說這句話,如果你們之間確有不便坦言的苦衷,那我蘇克今天無話可說;可是假如你的心裏早已經後悔了,只是面子上下不來,不肯首先服軟,那麽不止是我,還有尚青太子丹他們,都可以設法替你轉桓通融,大家彼此還象從前那樣,只當這一切都沒發生過,好不好──”

馬健儘管表面上依舊無動於衷,可心底即刻湧起了一股暖流;馬健真心感激朋友的善意,可是他的確無法向友善的蘇克細說原委,因爲這中間還牽扯到另外一個人,另外一個無辜的女孩子!馬健可以獨自品嘗這份痛苦,哪怕是朋友的誤解,可是絕沒有讓無辜的人受到傷害的權利!

想到這裏,馬健的心底忽然又掀起了更大的波瀾:經過了這一個月來的韜晦,本以爲自己的心理早已平靜麻木,可是此刻,柳曉萌的影子就那樣真切的凝固在自己的眼前,心理上也象被人撕開了未愈的瘡疤一樣毫無準備的負痛!正沒奈何處,忽聽見身後房門被一把推開,一個熟悉的聲音驟然響起:“哈哈!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啊,原來你們兩個都躲在這裏,我正發愁找不到你們呢──”

馬健一驚,回頭見果然是尚青!不由的心裏一熱,急步搶過去,照著尚青當胸來一拳:

“死傢夥!什麽時候回來的,也不事先打個招呼──”

尚青哈哈大笑道:“昨天晚上回來的,怎麽蘇克沒和你說嗎?!那就等晚上再細聊好了,現在你們兩個都跟我走,上午我和學辦那些新生們聯繫好了,大家賽一場球!坐了幾天的火車,身上的骨頭早癢了──”正說著話,一身勁裝的太子丹和鮑志剛湧進來,吆喝著拉蘇克出去換球衣。

馬健吞吞吐吐地不想去,推說身體不舒服,不料尚青卻笑吟吟地看著馬健道:“恐怕不是身體不舒服,而是心裏有些不痛快吧──”馬健吃了一驚,尚青卻淡然一笑:“老鮑已經和我說了你們的事,我看你索性也大度一些,朋友如手足,情人如衣服嘛!其實蘇克的心情更不好受,你不瞭解他的心情──好了,晚上我作東,一定幫你把蘇克灌醉出出氣!現在你先幫我去教訓一下那幾個小輩,‘山中無老虎’,我走了這段日子,聽說他們張狂得都快稱王了!──”

今天是星期天,此刻正是夕陽西下,臨近黃昏時分的好時光。郵院裏百無聊賴的住宿生正自盼著食堂早點開飯,聽說有球賽作餐前的開胃酒,無不聚集到教學樓前的操場上觀戰;而新生們看起來似乎更爲重視,特意組織了一批女孩子來呐喊助威。一時間人越聚越多,就連在心理諮詢室枯坐了半天的老蔡也耐不住寂寞跑下樓來,主動要求擔當場上仲裁。

馬健本來提不起精神,可是自己一方這五個人在郵院裏打球一向沒敵手的,況且自己又是絕對的主力,只得強打精神準備熱身,可當他不經意地一眼瞥見,場外裹脅在一群女孩子中間正注目自己的柳曉萌時,馬健只覺得頭腦裏一陣眩暈,剛剛好容易集中的注意力如同崩裂的珠鏈般四散分溢,連老蔡鳴哨開場的聲音都沒聽見。
作者: 紫竹    時間: 2012-9-15 01:36

對手清一色是去年入學的新生中挑選的精英,不但個個驍勇彪悍,而且人人技藝不凡,場上更是絲毫沒有尊老敬賢的意思!再加上馬健明顯的心不在焉,開場不到五分鐘,以尚青爲首的這個在郵院裏一貫自高自大目中無人的小團體便敗得潰不成軍!太子丹急得連連嘯叫,尚青也是滿頭大汗,拼命給幾人打氣,而馬健卻是充耳不聞;雖然馬健竭力避免把眼神轉過去,可是周身上下每一根神經似乎都傾注于柳曉萌所在的那一方區域了,心裏更是忍不住即刻過去一吐衷腸;馬健不明白自己今天何以如此神不守舍,倉促之間無法理清頭緒,隱約的只能斷定完全是下午蘇克那一番話招來的結果。

想到這裏,馬健不禁又暗中埋怨起尚青來,明知道自己已經失魂落魄了,卻還強拉自己來打什麽球,搞得自己如同行屍走肉般在場上只能是露乖丟醜,微觀的人群不時激起的哄笑就是明證!──不過曉萌總不會笑自己的罷?!她也一定覺察出自己的心事了吧,只不知道她心裏現在是什麽滋味──馬健的心裏忽然湧起一陣暴烈的浮躁,頭腦也昏昏噩噩的不清醒,身手卻平添了幾分狠厲之氣,一時竟獨力遏制住了己方的頹勢;尚青等人不明就裏,還道馬健是知恥近乎勇,不覺精神大振,正待聯手反撲,不想只見人叢中跳躍的馬健忽然落地時慘叫了一聲,接下來整個人便重重地仆倒在地上。

場上立刻亂了套,衆人連忙罷手圍定馬健。只有老蔡适才出了一身透汗,興致正高,實在不忍就此結束和年輕人同樂的好機會,當下跑過來分開衆人,見馬健只是扭傷了腳,立刻指派幾個高年級老生扶馬健去醫務室,並欽點一旁的孫波脫衣下場頂替馬健的位置;尚青等人見馬健受傷,俱是無心戀戰,只是爲了敷衍老蔡,才耐著性子把比賽打完;而最終的比賽結果也是不言而喻,尚青還算好些,而在郵院裏一貫好出風頭的太子丹和蘇克等人,無一例外地覺得心理受到了自上大學來絕無僅有的一次重創。

當尚青等人灰溜溜地回到宿舍的時候,馬健的腳上已經敷了藥,正躺在床上,和天歌搭著訕;幾個人問了馬健的傷勢,放下心來,尚青不禁悻悻地感歎自己是虎落平陽廉頗老矣;太子丹則拍桌大罵老蔡仲裁水平的低劣;蘇克适才也殺得性起,早忘了下午和馬健在一起時的窘迫,挽著袖子要立刻去下戰表,待馬健傷好後重賽一場以挽回顔面;只有鮑志剛實在是筋疲力盡,汗津津地趴在子瀟的床上爬不起來,心裏只盼著計劃中的給尚青接風的酒宴早些開席,不想其他幾個人早已羞憤得毫無食欲,只顧吵吵嚷嚷地發泄個不休。

待到幾個人洗過澡換過衣服,漸漸恢復原氣的時候,窗外早已是夜幕底垂月色闌珊了。幾人都覺得肚肌,眼見得馬健不方便行走,正自商量出去採買回來吃,忽聽得有人敲門。鮑志剛知道一定是又有人來慰問馬健的傷勢了,忙搶先打開門,自己卻不由的愣住了。

領頭的是永遠活潑頑皮的潘婷和袁芳,後面則出人意料的是羞怯端莊的楊海蕾和柳曉萌,幾人手裏提著剛買的水果,見到屋子裏擠滿了人,不覺腳步有些遲疑;鮑志剛興奮得滿面紅光,一邊回頭招呼衆人讓座位,一邊極力邀請幾個女孩子進屋小坐片刻:“這麽長時間不登門,還要破費買東西,你們實在是太見外了,真是讓我們無地自容──”

鮑志剛大聲張羅,幾個男孩子只好擠在子瀟的床鋪上,把椅子讓給女孩子;一直坐在馬健床頭的尚青由於身份的關係,平素和幾個女孩子打過一點交道,算是熟人,當下仰天打個哈哈,活躍氣氛道:“真想不到馬健這小子這麽有福氣!剛才不但有孫波來送祖傳的跌打藥,現在

更有漂亮女孩子送水果;想起上一次我得病的時候,一個人孤苦伶仃地在寢室裏躺了一整天,連個問候的人都沒有,兩廂對比,怎不讓人有傷懷之感呢──”尚青搖頭慨歎,衆人騰起一片笑聲;尚青趁衆人分神,偷偷打了一下身邊的馬健,暗示他開口說話,不要這樣不禮貌的啞默。

馬健的一張臉早已憋成了紫紅色;自從柳曉萌進屋起,馬健就覺得自己的一顆心即刻破膛而出,幾千上百句話全湧到喉嚨,卻連一個字都說不出口,只是面紅耳赤地低著頭,連袁芳和潘婷熱烈的問候都沒聽見!

尚青搜腸刮肚也自想不起什麽打圓場的話,索性和衆人一起奇怪地看著馬健,全沒注意到柳曉萌此刻臉上的幌子絲毫不比馬健遜色;只有楊海蕾心知肚明,見狀便站起身來,說了幾句馬健多注意休養,以後再來拜訪的場面話,就要領著幾個女孩子告辭;馬健依舊是置若惘聞,直到眼角的餘光瞥到柳曉萌已經站起身時,不禁心急地忘掉一切,擡頭絕望地對柳曉萌啞聲哀求道:“你不要走──”

事起倉促,屋子裏的人都驚呆了;馬健卻已不顧一切地起身下地,正要說話,不防負傷的腳踝一陣撕裂般的劇痛,忍不住唉呦一聲,一條腿竟然直跪到了地上!

所有的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人人張開結舌表情詭異,宛如達芬奇名畫《最後的晚餐》裏耶酥十二門徒的肖像!就連尚青都忘記去扶馬健一把,柳曉萌更是慌亂得手足無措,眼見得馬健跪在自己的面前掙扎不起,嘴裏痛得直吸氣,可眼裏依舊滿是執迷的哀求,不禁一時又羞又氣,眼裏募然湧起一層霧水,恨恨地一跺腳,返身拉開門跑掉了。

所有的人依舊沒有回過神來;這一切發生的太突然,也太過匪夷所思了;在這樣一個大進步的時代裏,還居然有馬健這樣跪地求愛的,連楊海蕾都意想不到!馬健的心裏卻重新塞滿了萬念俱灰的苦痛,強撐著站起來,默默地坐到床上。所有人依舊不錯眼珠地盯著馬健,房間裏寂靜若死,每個人都拼命壓仰著呼吸,卻無一例外地覺得彼此的心跳已經響成了一片!

直到馬健終於重新躺了下去,並將身邊的毛毯一把死死地蒙到了自己的臉上,衆人才算透過了這一口氣,懸浮的心也慢慢落地,卻依舊不免面面相覷;只有尚青素來老練沈穩,暗中觀察到只有楊海蕾剛才臉上的驚駭要比旁人少得多,猜測她必定略知內情,便對她努嘴做了個去門外的暗示,同時指揮衆人起身;衆人心照不宣,躡手躡腳地溜出去,只留下子瀟和天歌在屋裏,卻也是連大氣兒都不敢出。

馬健就這樣一動不動地躺著,自始至終連姿勢都沒有變過,此刻不但身體僵硬沒感覺,就連心裏的創痛也漸漸麻木遲鈍,直到宿舍樓道裏最後的喧囂過去,一切歸於沈寂之後,馬健才慢慢拉掉了頭上的毛毯,看清了映在牆壁上清幽的月色,心頭不覺掠過一絲瑟瑟的茫然,仿佛自己也和這蒼涼沈鬱的夜色融爲了一體;馬健正自呆呆地發愣,忽聽得門口一陣輕快的腳步響;天歌和子瀟早已睡下了,馬健知道這一定是鮑志剛,忙將毯子重新蒙上臉,卻聽見門開處,來人悄悄地俯身到自己的枕邊低聲道:“我知道你沒有睡,不妨起來陪我聊聊,不要連老朋友的面子都不給罷──”

馬健聽出是尚青,遲疑了片刻,還是起身坐了起來;尚青一笑,給馬健披上外套,只不說話,扶著他走出了寢室。樓道裏一片昏黑莫辨,馬健慶倖尚青看不清自己的臉色,心裏卻油然生出一分淡淡的感激;尚青卻示意馬健不要說話,扶他下樓,一直到一樓樓道盡頭的窗子前才停下;馬健不知道尚青在搞什麽鬼,卻見尚青打開了窗子;馬健心裏苦笑,自己腳上痛得厲害,尚青卻有閑情讓自己陪他去散步!不過宿舍裏的確不方便,而自己又有多少話要向尚青傾訴啊!馬健心下釋然,也不說話,在尚青的扶持下登上了窗臺,剛探頭出去,忽見牆邊幾道黑影鬼魅般的無聲息地潛過來抓住了自己的肩膀!

馬健魂飛天外,定睛細瞅,卻認得是蘇克和太子丹,旁邊的鮑志剛也扭亮了手電筒;馬健正自羞臊,幾個人卻架起馬健,腳不沾地向對面女生宿舍走去;馬健大駭,幾個人卻俱是笑嘻嘻地不說話;馬健隱約預感到了什麽,只是嘴裏發不出聲音來。

一行人摸到女生宿舍的樓首,校正新疆女孩子們的窗子才算停下,蘇克和太子丹依舊緊緊夾住馬健不鬆手;尚青接過手電,瞄準二樓西側那間窗子亂晃,一旁的鮑志剛早已解下背負的六弦琴,自顧撫弄彈奏起來;馬健此時只覺得一顆心像是要跳出腔子,正要出聲制止衆人的胡鬧,卻聽得尚青起頭,幾個人一起擡頭對著窗子,咿咿呀呀地哼唱起一首新疆的民歌來:

半個月亮爬上來哎──,咿拉拉哎,爬上來──、照到我的姑娘梳粧檯哎──,咿拉拉哎,梳粧檯──請你把那沙窗快打開哎──,咿拉拉哎,快打開──請你把那玫瑰摘一朵──,咿拉拉哎,丟下來──

此刻正是明月當空夜涼如水的時候,四周俱是萬籟俱寂,只有鮑志剛的琴聲嘈雜零亂,幾個人的歌喉幽婉蒼涼,在這清冷幽靜的月色下,自有一番其情也切、其音也哀的坦蕩真誠,起碼幾個人自覺得渾身已是血脈僨張!馬健更是不知道自己此刻身在何方了,雖然依舊發不出聲音來,可卻覺得心底像是有什麽東西一路爆裂開來!

已經進入夢鄉的女孩子們紛紛爲窗外這柔婉蒼涼的歌聲所驚醒,偷偷掀起窗簾的一角,好奇地看著樓下幾個分明的人影自彈自唱;這無聲的騷動更加鼓舞了尚青等人的士氣,歌聲越來越聯貫,也越來越蕩氣回腸;況且幾個男孩子不用回頭就能猜到,身後的男生宿舍已經有不少好事之徒不顧初春的寒意,打開窗子應和起來,無數粗獷雄

渾的聲音彙成了一道蒼茫的激流,久久地在郵院的夜空裏迴旋激蕩!

幾個人此時不但有不達目的絕不罷手的勇氣,同時心底充滿了胸有成竹的自信和把握,儘管有熟識的女孩子開窗警告女寢門房那個猙獰的更夫已經聞風而動了,可是幾個人在尚青堅定的帶領下毫無退縮之念,在如此熾烈真誠的激情感到下,即便是堅硬的岩石也要融化!終於,那間一直無動於衷的寢室窗子被打開了一扇,只見袁芳調皮的笑臉一晃,一個紙團被擲了下來。尚青撿起紙團就著月光打開掃了一眼,立刻眉飛色舞,指揮衆人夾住馬健迅即消逝在夜色掩映之中。

當幾個人按原路回到宿舍的時候,受到了英雄般的歡迎;尤其和馬健尚青等人原本有過交往的,無不披著毛毯湧到樓道裏,夾道歡迎這幾個凱旋的勇士;馬健置身其中,兀自覺得羞臊惶愧,可其餘幾個人卻俱是神采飛揚,鮑志剛更是不放過這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如同重返故里的流亡政客一般,不停地和每一個人握手擁抱;幾個人終於回到馬健的寢室,鮑志剛迫不急待地點蠟,索要尚青手裏的紙團一睹爲快;尚青微笑不語,卻把紙團遞給了馬健,幾個人立刻圍上來,馬健心頭狂跳手指發抖,好容易打開,卻見上面竟然秀氣地寫著一首七絕:

“明月殷殷寒意盡,晚風融融薄霧開;花淡柳濃人思去,園淺春深燕歸來。”

幾個人反復吟誦,卻俱是不解其意;鮑志剛更是興致大起,搔頭道:“這倒奇怪了!看詩的意思像是應允了的;不過這‘人思去,燕歸來’兩句似乎還大有深意,還需要仔細推敲一下;我看馬健絕不能高興得太早──”蘇克和太子丹深以爲然,不禁心又懸起來;尚青卻是又好氣又好笑:“人都說你素負詩名,我看卻是名不附實!什麽大有深意,這不過是一首再平常不過的藏頭詩,是人家約馬健明晚去花園一吐衷腸的!倒讓你搞得這麽玄妙複雜──”

幾個人這才恍然大悟,蘇克和太子丹更是笑駡鮑志剛故弄玄虛,罰他作七步詩聯璧致喜;鮑志剛又羞又慚,一面和幾人周旋,一面暗地裏打腹稿,來回繞了好幾個圈子,也沒能湊上一首詩,只是坐了一付回目聊作充數;衆人逼他快念,鮑志剛搖頭晃腦,一字一頓地念道:

“有道是‘勇男兒血戰虎狼師,癡馬健夤夜訴情曲’──”

幾個人呆了一呆,轟然叫好,連尚青都有些羨服了;太子丹拍手笑道:“今天實在是盡興!不但尚青兄又和我們團聚,而且馬健又得到美人芳心,真是雙喜臨門──”大家都笑;尚青卻橫加了一句:“我看你還少說了一喜──”衆人發愣,蘇克也是不明所以,見尚青沖自己微笑,忽然羞臊得無地自容;衆人回過意來,不禁又一起恭唯蘇克,幾人正混鬧得不可開交,冷不防天歌猛地一下從床上坐起來,漲紅了臉暴怒地發作道:“你們究竟要鬧到什麽時候!你們不睡覺,別人還要休息呢──”

天歌愈加變本加厲,竟然從床鋪上探出身子,一把拂倒了桌上的蠟燭;房間裏登時一片昏暗,幾人興致正高,猝然被天歌打斷,一時竟有些不知所措,直到尚青把幾人拉到門外,蘇克和太子丹才回過意來,立刻惱羞成怒,要衝回去找天歌打架,被馬健和尚青死命拉住。

幾人一起轉到尚青的寢室,他的房間還空著,幾個今年畢業的室友正在市轄郊縣的電信局作畢業實習;天歌的無禮粗暴並沒有打消幾個人的好興致,這一晚,幾個人在尚青的房間裏足足鬧騰了大半夜。第二天一早,馬健由於腳傷未愈,托鮑志剛請了假,自己則躺在寢室裏養精畜銳,黃昏時分,尚青幾個人絡繹回來向馬健通報關於柳曉萌的動向消息,聽尚青等人的口氣,似乎楊海蕾和潘婷袁芳也和尚青他們結成了聯盟,單等晚上準備爲馬健和曉萌的好事鋪張慶祝。

太陽還未下山,尚青等人便迫不急待地爲馬健收拾門面,吃過晚飯,便早早簇擁著馬健佔據了郵院花園裏那座小亭子,幾個人縱聲笑鬧,徹底打消了旁的鴛鴦想來分割一席之地的念頭,直到月上樹梢,柳曉萌的身影終於出現的時候,尚青才招呼衆人一哄而散。

此刻正是郵院裏一天中最難得的閒適時間,附近的圖書館裏燈火通明,花園裏卻是寂靜無聲,明月高懸,晚風輕拂,空氣中已經全然沒有了前幾天的寒意,正回黃轉綠的草木也開始搖頭歎息,發出一陣陣輕微得不易察覺的聲響,混合了細碎婉妙的風鈴聲,直把人帶入了一種如夢如幻的境界中。

整整一天裏,馬健都覺得自己心浮氣躁,此刻面對了此情此景心裏反而一陣愜意的恬靜,只是看到亭亭玉立的柳曉萌含羞無語,回想起這兩天自己都不敢相信的經歷際遇,仍自不免有些臉紅心跳,只是一時不知道該怎樣打破眼前這種蘊致的沈寂;還是柳曉萌首先開了口,低頭囁嚅著問馬健道:“你的腳,好一點沒有──”

仿如纖手弄巧,馬健只覺得自己的心弦立刻開始砰然作響,連身上都有些微微發汗,笨重地回答已經好多了,只是走路時仍不敢太著力。

柳曉萌像是暗舒了一口氣,擡頭故意環顧四周,略轉了半個圈子,終於轉到馬健的臉上。兩人今天第一次四目相對,同時覺得尷尬;馬健首先眼光回落,只覺得自己面紅耳赤,正有些心慌氣短,卻聽得柳曉萌忽然自顧咯咯地笑起來。

這笑聲率真隨意,並且有著一種不可思議的魔力!這真是一個奇特的女孩子;馬健想起第一次和她見面時,自己本有心獻殷勤,不料卻被她挖苦得體無完膚,自己也以爲她是一個冷漠不好接近的女孩子!可是鬼使神差,自己竟然愈發地爲這個女孩子所迷戀而不能自拔;這笑聲實在是多麽地動聽悅耳,仿佛山間的清泉,又像是久旱的甘露,讓馬健心馳之餘,又不免自慚形穢;其實自己心裏是多麽希望能夠天天聽到這樣奇特而又富於感染力的笑聲啊!

“昨晚究竟是誰出的餿主意!難道校方不會懲罰你們嗎──”

馬健回過神來,臉紅老實地回答全是尚青的點子:“──校方聽說也知道了昨晚的事,只是並沒有什麽措施;下午系主任倒是把尚青找去,叮囑他留心暗訪,看來校方也不是太認真──”

馬健忽然有些氣餒,自己這幾句話說得遲滯笨重,一五一十全是公幹的口氣,比了柳曉萌的輕靈營澈,自己真是盡顯迂腐,難怪人家早先不喜歡自己!馬健一邊自怨自艾,一邊換了輕鬆的口氣道:“昨天那首詩是你寫的嗎?!真想不到你還有這本事──”

柳曉萌果然又笑起來,臉上卻陡生紅暈:“你真是個呆子!還被蒙在鼓裏,這件事從頭到尾都是海蕾和尚青他們聯合搗的鬼──”

兩人一起笑;馬健覺得自然了一些,看柳曉萌表情活泛,遂壯著膽子道:“自從上次以後,我還擔心你再不會理我了呢──”

柳曉萌臉上的笑意倏忽不見,氣氛陡然變得沈鬱;馬健更是自悔說錯了話,懊惱地在心裏自罵不止,忽聽得柳曉萌低頭輕輕問了一句:“你覺得夏麗怎麽樣──”

馬健想不到她會問這個問題,一時倒不知從何談起,只是囁嚅道:“她──還好,可是我們有些合不來──”馬健不知道該如何說下去,柳曉萌卻象沒聽到馬健的話,自顧自言自語道,

“今天她來寢室找我,和我談起了你許多事情──當然都是好話;並且讓我,讓我答應你──;如果沒有我,也許你們之間不會──”馬健聽呆了,頭腦裏一片轟鳴混沌,柳曉萌卻擡起頭來,臉上紅暈盡顯,看著馬健道:“其實也不完全是因爲夏麗的關係;也許你忘記了,我曾經和你說起過,我是不想在大學裏處朋友的;另外──,我們之間有太多的不同,你應該會有更好的前途,而我只是個自費生,將來是一定要回到新疆去的──”

柳曉萌慌亂得說不下去;馬健更是覺得頭腦昏得厲害,心裏的激情早已不在,連身體似乎都有些麻木冰冷;兩人默默地佇立著,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柳曉萌終於再次擡起頭來,眼裏意想不到的平添了一層晶瑩,語氣卻顯得大度平和:“說老實話,──其實我也很喜歡你──,可我真的只是想要把你當成是好朋友的──”柳曉萌忽然猛地一下轉過身去,聲音也有些發顫。

“不管怎樣,我實在不願意看到我們之間就此成爲路人,──就象這一個多月來,你見到我就躲開,我們之間互相就這樣冷淡疏遠下去;沒想到你這個人這麽自私!──”

柳曉萌終於忍不住無聲地啜泣,肩膀也微微抽動起來;馬健只覺得鼻子發酸,有心想要說些抱歉的話,可是胸口像是被什麽東西堵住,連眼前的景物也變得模糊起來,只是本能地上前輕輕拉住了柳曉萌柔軟溫涼的手,而心底卻刹那間忽然變得一片蘇醒般的澄明。

馬健仰頭看天,但見月光如水,樹影婆挲,一陣清涼的夜風襲過,頭頂上懸挂的那一串褪色的風鈴發出一陣急促聯貫的響,只是這響聲在馬健聽來並不吵人,卻似乎另有一種格外的雅致,寧靜和悠遠。
作者: 紫竹    時間: 2012-9-15 01:36

第十一章

據說男女之間的情事不外乎有兩種形式,一種像是破敗的老房子著了火,其勢兇猛,不燒到壁斷垣殘灰飛煙滅絕不罷休;另一種則如同江淮的梅雨,來勢雖緩,卻是綿延不絕,非但沒有傾盆沒頂之災,反而讓人另有一番別致蘊籍的滋味在心頭。馬健自認爲和曉萌的感情就屬於這後一種。

自從上次在花園幽會之後,兩個多月下來,兩人之間雖然朝夕共處日漸親密,可私下裏卻又絕對是涇渭分明;經過這一段時間的交往,對曉萌的瞭解越多,馬健發現自己越是打心眼裏愛慕她,他驚奇地發現她竟然是一個沒有任何雕飾近乎天然的女孩子,她的嬌憨坦率全是真情流露,而嬉笑怒駡更是率性而爲。可是由於已經有言在先,馬健也只能把她當成是好朋友,而把熾烈的感情深埋在心底,並不敢輕易表露出來,這使得馬健偶爾獨處的時候,心裏不免平添了幾分酸澀的無奈和茫然。

柳曉萌看起來倒是欣悅于如今和馬健之間的這種熱烈而又多少有些曖昧的友情。她現在的心情要比剛來郵院時好了很多,因爲和馬健彼此已是心照不宣,因此對尚青和鮑志剛偶爾開的玩笑也不太認真反駁,只是一直不再願意到馬健的家裏作客,平常即便是出去玩,也總要叫上鮑志剛和楊海蕾,有時還要拉上尚青和袁芳潘婷等人。

如今這幾個人另結成一個小團體,把馬羚那間空出的小屋當成據點,每個月總要有幾次小的聚會,曉萌此時倒也並不忌諱儼然女主人的身份。倒是蘇克因爲夏麗的關系,不再和昔日的幾個朋友長來往,而太子丹又素來和蘇克交厚,況且和幾個新疆女孩子自來不熟,無形中也自動離局。

馬健看到曉萌近來自然灑脫的樣子,自覺也受了感染,不再去想那些不著邊際的事情,徹底靜下心來傾注到自己的學業上,倒也覺得從前一直枯燥乏味的大學生活竟然也變得有滋有味起來,可馬健心底仍有一點陰影揮之不去。

自從馬健和曉萌的關係出現轉機日見親密之後,天歌和馬健的關係便急轉直下,平時甚至到了不說話的地步!馬健起初還曾試圖挽回修復,可是天歌的反應極爲冷淡,有時更是尖酸刻薄陰陽怪氣的,一來二去的馬健也不禁有些生氣;自己又不欠他的,何苦總是這麽低三下四的!況且‘君子坦蕩蕩,小人常戚戚’;當然天歌並不是小人,可他那種內向扭捏的作風和敏感神經質的性格也著實讓人感覺不舒服!怪不得尚青等人歷來討厭他,象這樣心理狹隘,又自暴自棄的人將來絕不會有好的前途,果然在暑假前的大考中,天歌的成績又有一科被亮了紅燈。

儘管在這幾個月裏,馬健和曉萌幾乎是天天見面,可是眼看著暑假將至,一想到馬上要和曉萌分開一個多月的時間,馬健的心裏簡直如同絞榨的酸梅一樣不是滋味;眼見得曉萌快樂地準備著行裝,馬健只有極力掩飾自己的失落和沮喪,只和曉萌約定開學時提前返回來幾天,自己去北京接她,兩人可以順道玩幾天,或者一起去山東孫波那裏作客,自己早答應要去的。

柳曉萌興頭上滿口應允,不過說還要看實際情況而定,說不定自己要一直賴在家裏直到開學後才回來呢!馬健看曉萌一心只想著和家人團聚,根本沒體會到自己的心情,只好一個人獨自品嘗心裏泛濫的苦澀;暑假終於到了,曉萌大考的成績比起上一次還要好,因此在臨動身前的兩天裏,抓緊時間把海蕾和老鮑約出來,大家從早到晚地瘋個不休;馬健本想借這幾天閒暇多和曉萌單獨相處的,見狀也只得打消了念頭;而在曉萌終於踏上了回家的火車,看著曉萌伸出車廂外揮舞的手臂漸漸逝去,馬健覺得自己的靈魂似乎也一同飛走了。

這個暑假在馬健來說顯得格外地寂寞和無可容忍的漫長;馬健暗罵自己不爭氣,本來和曉萌只是好朋友而已,況且兩人之間從來沒有花前月下耳鬢絲磨過,自己何以如此執迷不悟神不守舍呢?!每天夜幕降臨,馬健就開始期待著旭日東昇,而早晨一睜開眼睛,卻又期盼著快一點華燈初上,百無聊賴卻又什麽都不願做,加上身前身後總有父母謹慎觀察的眼睛,這一切更使得馬健焦躁的心理如同噴勃欲發的火山,卻偏偏沒有發泄的途徑,滾燙的熔岩只能隱蔽在堅硬的地表下洶湧澎湃!馬健自以爲掩飾得滴水不漏,殊不知自己的煩躁心理根本就瞞不過精明的馬紹文夫婦。

馬紹文如今早已不耐繁瑣,徹底把那個耗精費神的勞什子回憶錄抛諸腦後;而是轉對練氣養生之術大起興趣,加之不久前新結識了左近一位號稱貫通天地的老者,便每日裏必定要閉目打坐兩個時辰;可惜一段日子下來,除卻腰酸腿痛之外,似乎並沒有什麽進境;馬紹文不敢懷疑那被自己奉若神明的老頭子是在拿自己開心,反而暗恨馬母平時總是不讓自己專心致志,一會指使自己去菜場和小販討價還價,一會又分派自己去外面照看正晾曬的米;尤其讓馬紹文氣不忿的,身邊兩個女兒也不讓自己心靜,把一對正放暑假的外孫寄存在娘家托自己和老伴代管!

兩個小孩子正上小學,還沒有接受過嚴格的校園管教,故意地調皮也正需要施展的物件,每每看到外公潛心修行的怪模樣便覺得好奇,惡作劇更是花樣百出,害得馬紹文整日裏心浮氣躁不得安寧;今天好不容易女兒們接回了兩個小鬼,馬紹文正想好好溫習一下這幾天裏荒疏了的功課,不料馬母卻又神秘兮兮地走進書房來說有事要商量。

馬紹文盡力掩飾心裏的不耐煩,勉強聽完老伴對兒子情緒反常的擔心之後,不免揮手斥之道:

“這個我早看出來了,不用你來講,我心裏有數──”

馬母聽得莫名其妙,不料馬紹文卻不再說下去,只顧凝神秉氣打坐起來;馬母平時最恨馬紹文總是賣關子,心急之下,忍不住也端出了自己的殺手鐧,逼著馬紹文立刻把事情說清楚,否則馬上去菜場買菜!馬紹文如今最忌諱去那種魚腥肉臭的場合,聽了馬母的最後通牒,慌忙睜眼陪笑道:“你不要急嘛!──健兒近來確實有些神不守舍,我想他一定是和小夏麗舊情難忘,兩個人正準備要覆水重收呢!”

一句話正說中了馬母的心病,不禁遲疑地問道:“看起來兩個人好象是已經分手了呀!小夏麗也有好長一段時間不登門了,這怎麽可能──”

馬紹文聽了不屑,忍不住再次揮手道:“這個你就不懂了!現在的年輕人哪一個不是自負任性,一時賭氣分手,結果倒是越鬧越生分,其實兩個人心裏早都後悔了;另外現在不比平常,平常在學校裏各有男女同學做伴,並不覺得什麽,此刻俱是落了單,有心想要再親近,卻只是面子上下不來,都等著對方先認輸服軟!我想咱們還是設法探探健兒的口風再說,實在不行,我去找夏世昌通個消息;如果我估計不錯的話,小夏麗那一頭怕是比咱們的健兒還要著急呢!──”

馬母聽了馬紹文這一席話,恍然大悟,越想越覺得老頭子說得有理,不覺臉上愁眉盡展,當即免了馬紹文三天的差役,臨走又不忘加上一句恭唯:“算你說得有理!我還是頭一次見你說話這麽頭頭是道,晚上燉排骨湯犒勞你!──”馬母關門而去;馬紹文卻聽得直皺眉頭,急忙攝斂心神,口腔裏卻仍不免一陣泛濫的潮潤。馬紹文這一番話其實只是爲了敷衍馬母,真讓他去找夏世昌,他是萬萬做不出的!倒不是馬紹文有不干涉兒子戀愛自由的民主精神,而是不屑于自己首先屈尊俯就,理想中應該是夏世昌提著禮物來登門;可是日子一天天過去,夏世昌卻不識時務,而馬母卻再也等不下去了,眼看著馬健整日神情倦怠無精打彩,馬母立逼馬紹文速去夏家調解,馬紹文正自左右爲難,不料鮑志剛從北京給馬健發來的一封加急電報暫時救了馬紹文的急;電報是馬健親手收到的,上面只有一句話:“曉萌不日抵京速來相會鮑啓。”

馬健無法掩飾心中的巨大快樂,三步並作兩步地跑上樓來,卻並不把電報給馬母看,只是說鮑志剛邀自己去北京小住幾日。

馬母這幾天裏正爲兒子終日悶悶不樂而憂心如焚,見到兒子一說要出去旅行便性情大變,手舞足蹈地猶如中了彩票一般,心下也自替兒子歡喜;早知如此,真該讓兒子早一點出去散散心的!可是馬母轉念想到兒子這次出去花銷肯定不菲,雖然有鮑志剛在北京接應(小鮑這孩子看起來家境倒是蠻寬裕的),可畢竟不是一家人,平時出去玩還是要自己破費!

馬母心下嘀咕,卻又實在不忍心拂逆兒子的興致,靈機一動,忽然想起武漢的大女兒家信裏總提起讓自己去,只是一直沒得機會;這一次不如讓兒子代自己玉趾親臨,其實到哪里還不都是遊山玩水嘛!馬健一聽,先自噎得直翻白眼,還是馬紹文忍不住插嘴道:“去武漢那裏,路費要貴出一倍,並不比去北京省錢;況且那裏是有名的火爐,現在又正是三伏天,只有傻瓜才跑到那裏去旅遊──”

馬母不滿意老頭子當著兒子的面頂撞自己,還嘴說路費也許貴一些,可是只須掏單程車票的錢呀,其餘的開銷都可以由大女兒來支付,省下不知有多少;況且天氣熱有什麽關係,大女不是土生土長的北方人,自從嫁到那裏二十多年,到現在都不願回北方了,可見那裏的水土有多好!馬母越說越覺得自己有理,一個勁怨罵馬紹文是糊塗蛋!

馬紹文懶得再費口舌,回書房躲清靜去了;馬健心裏清楚,和母親細講道理純屬枉費心機,況且時間緊迫,遂把小時候的撒嬌本事使出來,雖然大爲走樣,可馬母卻是心花怒放了!這幾年兒子的翅膀硬了,自己不知道受了多少涼心兒氣,幾時見過兒子這等嘴甜乖巧?!馬母一時耳根子軟,經不起兒子的幾句好話,眉開眼笑地從口袋裏摸出二百元錢來,搭配了二百句叮囑一起送給兒子;馬健卻直嚷錢不夠,馬母一狠心,又掏出一百元,正期待兒子對自己的慷慨給予更多的回報,不料馬健已經轉身跑掉了。

馬健一溜煙地跑到車站,心急火燎地準備買當晚的車票,不想急心瘋偏遇上慢郎中,原來車站改造正在緊急關頭,部分車次臨時取消,況且眼下正是旅遊旺季,去北京的車票三天內的車次完全售空!馬健只覺得心裏像是要冒出火來,氣惱之餘,心裏不禁大罵交通運輸的落後,政府官員的腐敗;只是急歸急,倒也急中生智,猛可地想起二姐馬芳的婆家似乎有人在車站裏述職;看看天色將晚,馬健急匆匆坐車去姐姐家,一進門,顧不上寒暄客套,開門見山地請剛剛下班喘息未定的姐夫幫忙。

姐夫沈吟半晌,答應盡力而爲,卻不敢打包票;馬健顧不上這許多,反自覺得抓住了一棵救命稻草,心裏安定下來,便留下吃晚飯;原本平時很少來的,馬芳出去買了酒菜,席間馬健雖然有些食不知味,卻沒忘記使勁拍姐夫的馬屁;姐夫原本看出他心計,心內哂笑,可是架不住酒精的助紂爲虐,理智慢慢消融,最後拍著通紅的胸膛擔保馬健明天一定能動身成行;馬健高興,加上又偷偷收了馬芳塞給的錢,心緒更佳,不願回家受母親的嘮叨,同時也爲了督促姐夫,索性在姐姐家裏擠了一宿。

第二天一早,姐夫酒醒,回想起昨天說過的話,自知非同小可,顧不上吃早飯就披衣而去了。馬健昨晚一夜沒睡好,早晨正迷糊著,聽到姐夫匆匆出門的聲音,心放下來,一覺踏踏實實地睡到下午,不見姐夫回來,心內憂急;待到黃昏,不禁團團亂轉;等到傍晚,心知無望,不覺氣惱,正恨恨間,姐夫終於回來了,卻是明天午後的車票。

這車票來得並不容易,出身寒微的姐夫幾乎把家裏鼓動得天翻地覆,又搭上許多人情才搞到手,本來想向內弟好好表表功的,不料馬健並不高興,只是冷淡地招呼一聲便自出門給鮑志剛發電報去了!姐夫的心裏不是滋味,想這小子如此刻薄寡義,將來一定沒有大出息;滿肚子的火無處撒,把兒子打一頓不說,回頭又和馬芳吵了一夜的架。

馬健才不去理會這些閒事情,回到家裏自顧準備行裝;算算日子,離開學還有十來天的時間,如果一切順利的話,真可以順道去孫波那裏玩兩天的!自己去年就該去的,況且今年暑假前他又和自己提起過,只是自己當時心裏只記挂著曉萌,並沒有作準答應他;馬健思緒反復,心裏浮躁安定不下來;馬母也不甘寂寞,幾次三番地過來叮囑些兒子出門在外一切要小心的話;馬健被吵得心煩,想自己又不是七八歲的小孩子,索性把房門反鎖上;馬母兀自不甘心,隔著房門還要叠叠不休,馬健實在忍無可忍,跳下地把收音機開得山響,馬母的音量比不過當紅歌星,只得不滿意地去睡了。

入夜,馬健卻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一想到馬上就可以和曉萌重逢,馬健只覺得渾身血熱,直把柳曉萌的相片翻出來看,看一眼柳曉萌的笑臉,自覺得心裏甜潤無比,把相片放在枕邊,側過臉對相片裏的曉萌道:“睡覺了,睡覺了;再過一天就能見到了──”說完閉眼,卻又覺得更加興奮難抑,不覺眼睛又微微張開一條縫,正看見相片裏的曉萌正忽閃著一雙亮晶晶的大眼睛巧笑著自己,不禁笑道:“原來你也沒有睡,我也睡不著;那就再呆一會兒吧!──”

馬健就這樣神經兮兮地反復折騰了大半夜,直到天將破曉才算迷糊過去;正自做著美夢,耳邊只聽見仿佛天塌地陷了一般;馬健驚醒過來,原來是馬母大力敲門並且高聲吆喝責駡;馬健看表,方知已近正午,自己實在險些睡過了時辰!連忙下地洗漱吃飯;馬母則抓緊時間繼續叮囑兒子,也不管馬健是否在聽,只顧自己一吐爲快;弄得馬紹文也心癢癢地加入進來,馬健只覺得頭昏腦漲,雖然時候還早,卻像是逃命一般的躲出了家門;馬氏夫婦追出門外,卻見兒子在午後白豔豔的陽光下,自顧頭也不回地走遠了,心裏忽然一陣空落落的,連回房間的力氣都沒有。

開往北京方面的火車裏,幾乎所有的車廂都擠塞得像是沙丁魚罐頭!有門路的人自有軟臥包廂伺候,而普通車廂裏卻是清一色的無產階級;這階級的屬性格外確鑿分明,因爲每個人的裝束都是簡單之極,而從身上的氣味判斷,他們更是無産得徹底──平時或許連香皂都沒有!

其實馬健不是常出遠門,不知道在中國作長途旅行的艱辛,人們出門是但求結果,至於過程則可完全忽略不計;馬健承蒙姐夫賣力,弄了一張靠近過道的座位,卻發現在這樣擁擠悶熱的車廂裏,有座位的人遠不如沒座位的人舒服,因爲有座位的人不但有扶持站立者的責任,而且大腿還有修正席地而坐者的義務;自上車起不過幾個小時,馬健的肩膀便被身旁那位無動於衷的胖婦壓得麻痹無感覺,而兩腿之間的無賴少年卻早已酣然入夢,每當馬健想要試圖挪動一下酸疼的腿,正打鼾的少年便不滿意地哼一聲,蓬頭亂髮卻是如影隨形,他的仰面更大一些,想必感覺也更加舒服愜意!

馬健實在不堪負累,有心站起來和身旁的胖婦換坐一下,可惜正朦朧打盹的胖婦並未理會到他是好意相讓,反以爲他要中途下車,不用馬健張口,自己連忙把住座位,反手把馬健推了出去;馬健社會經驗無多,但大體知道這種市井角色最是難纏,只好擠到門口去透透氣,想反正自己年輕,用不到明天上午就能到北京,爲了曉萌,這一點點苦實在算不了什麽。

第二天上午,火車終於嘶叫著駛入了北京站;列車員通過有線廣播,有氣無力地懇求乘客盡力保持秩序,馬健昨晚迷糊了大半夜,到此刻還沒有完全清醒過來,只覺得渾身像是要散架了一般,兩條腿更是又麻又軟,連邁步的力氣都沒有;直到臨下車前,馬健不經意地從車窗玻璃中看到自己的形象,頭髮蓬亂,衣衫不整,再加上面無血色,簡直和陰間裏的小鬼一樣;可心下卻又暗自慶倖自己這一付狼狽嘴臉不會讓曉萌看到!她是從新疆來的,肯定要比自己晚到;忽然又想起曉萌要走的路途比自己要漫長得多,這樣讓人不堪忍受的長途跋涉曉萌一年至少要經歷兩次,不覺忽然有些心痛得厲害。

北京的天氣更是酷暑難當,馬健下得車來,只覺得自己頭昏眼花,辨不清方向,只是本能地隨著人流向出站口緩緩蠕動;終於出了站臺,場面豁然開朗,可人流卻是更加洶湧;馬健茫然四顧,不知道鮑志剛收到自己的電報沒有,正自心裏打鼓,耳邊忽然捕捉到轟鳴一片的噪音中,有一個極熟悉的嗓音在呼喊自己的名字!

馬健幾乎以爲是錯覺,待他猛可地透過人群,發現了不遠處拼命搖著手大叫大嚷的鮑志剛和站在一邊楚楚動人含羞不語的柳曉萌時,馬健只覺得心頭一陣熱浪滾過,連眼睛都有些濕潤,分開人群盡力擠了過去。

柳曉萌和暑假前的樣子沒什麽分別,只是看起來似乎略有些消瘦,可那雙馬健日思夜想的大眼睛卻依舊流光溢彩;柳曉萌看著擠到面前的馬健那付狼狽樣子,想要笑,卻忽然不知怎地笑不出來,不覺得低下頭,心裏象裝了一頭小鹿,慌慌地有些不知所措。

此刻馬健的心裏更是激蕩得厲害,本來耳邊早已滿是轟鳴一片,可卻奇怪地覺得仿佛整個世界都爲自己和曉萌沈寂肅穆下來!兩人就站在這摩肩接踵的人海裏相對佇立,臉紅心跳卻又黯然無語,引動得路人無不閃身側目,以爲是兩個聾啞人偏巧又得了中風──連手指頭都僵硬不能動!

只有自始至終快樂如沸的鮑志剛覺得甚不得勁,剛才白白問候了馬健半天,人家全沒聽見;鮑志剛覺得自己簡直如同虛無飄渺的空氣一樣,人格和自尊險些收縮得幾近於無,只有自我解嘲地圍著兩人審看;鮑志剛十足的鬼樣子同時讓馬健和曉萌從執迷中清醒過來,不禁大爲羞慚,馬健意識到自己剛才的失態,想說話,卻又不知該說什麽好,半晌隻期期艾艾地吐出一句:“你也來了──”

這句笨拙的問候立刻讓曉萌臉紅得無法自持,鮑志剛更是在一旁捧腹大笑:“馬健真有你的!古人說,‘相思滿腹語,及見卻無言!’用在你身上實在是貼切──”

鮑志剛這句話正說中了馬健的窘處,不覺大羞;柳曉萌卻被逗得咯咯笑起來,不料鮑志剛卻沖曉萌扮鬼臉道:“你不用笑他!我曾經和我爺爺一起看過全本的昆曲《西廂記》,裏邊崔鶯鶯有兩句唱詞送給你再合適不過了──”鮑志剛不顧衆目暌暌,搔首弄姿地捏著嗓音自顧尖聲唱起來:“不見時,準備著千言萬語待申訴;及至相逢,一語也無;剛則道個‘先生萬福’──”

鮑志剛這幾句花旦唱得不倫不類,可卻通俗易懂,尤其摹仿小嬌娘式的形態和斂身萬福的動作均是惟妙惟肖!馬健一掃剛才的拘謹,直被鮑志剛的把戲逗得哈哈大笑;柳曉萌卻不待鮑志剛唱完,早已粉面羞紅,忍不住揮拳追打鮑志剛,三人就在如織的行人騰出的一小塊地方鬧足了一通才罷休。

在回鮑家的路上,馬健已經恢復了常態,問起曉萌怎麽會比自己先到;原來曉萌暑假裏和家人一起在西安度假,給鮑志剛發完電報就上了火車,因此少了兩日的行程;而馬健卻因爲車票的關係足足耽擱了兩天,由此曉萌倒比馬健早到了一個晚上;經過了适才在車站的短暫相處,馬健心裏原本激蕩的興奮,此刻已全部化爲平靜的甜蜜;看著曉萌清秀的臉龐,聽著她的軟語細聲,想到她果然守信,竟提前了這許多天來和自己相會,不覺心裏充滿了期待已久的幸福和陶醉。

鮑志剛的父母都是長年駐外的外交官,僅有的一個哥哥也猶如天馬行空,一家人倒是經年見不上幾次面,因此每到寒暑假,鮑志剛便同孤身一人的爺爺住在一起;鮑志剛的爺爺是退役多年的將軍,也許是由於和平年代太久遠的緣故罷,鮑志剛的爺爺早已沒有了當年馳騁沙場氣吞萬里的豪邁氣勢,相反卻更顯出幾分無奈的淡漠和平庸,不但不理俗務,甚至對鮑志剛都不聞不問,更對鮑志剛那些整日穿梭不斷的男女朋友視若不見;馬健不明就裏,一進大門便要去向鮑志剛的爺爺請安問好,卻被鮑志剛攔住了:“你就別去自討沒趣了!他老人家從來不接見我的朋友,弄不好還會被他罵個狗血噴頭,因爲老頭子認准了現在的年輕人都和我一樣不可救藥!”

馬健微感詫異,卻看鮑志剛神色鄭重,倒不像是開玩笑;所幸鮑家世居的四合院相當寬敞,鮑志剛的爺爺自有公派的勤務員伺候,輕易並不露面;馬健去水房洗了臉,又換了衣服,三人就在院子當中的葡萄架下說笑了一回;喝畢一壺涼茶,看看天色將過正午,鮑志剛進屋去撥了一個電話,出來邀馬健和曉萌到外面去吃飯。

鮑志剛極盡地主之誼,早晨就在飯店裏訂好了位子,準備爲馬健接風洗塵;飯店清靜雅潔,酒菜更是極盡豐盛,馬健知道鮑志剛素來辦事喜歡鋪陳排場,也不與他計較,加上今天心頭實在是痛快,和鮑志剛推杯換盞吃得不亦樂乎;柳曉萌吃得不多,話也很少,只是看著兩個男孩子談笑風聲,幾個人吃罷飯已是黃昏時分,曉萌提議飯後散步,馬健自然應諾,鮑志剛則識趣得很,推說自己不勝酒力,確定兩個人不至迷路之後,便一個人坐車先走了。

北京的仲夏之夜異乎尋常的熱鬧,天將黃昏,場面上卻到處是人。馬健和曉萌出得飯店,難得地找到一條僻靜古樸的林陰道,迎著天邊如火的夕陽悠閒地漫步,只是都沒什麽話,以兩人目前微妙的關係和眼下的環境,小意應酬的話無須多說,大膽熱烈的表白更不能明講,結果兩人除卻暑假這二十幾天來的一些見聞之外,剩下的便只有安詳的沈靜和不約而同卻又莫名奇妙的臉紅微笑;兩人儘管都顯出幾分做作的笨拙,可是心底那一分共通的體貼蘊籍的輕鬆愜意卻是毫無半點虛假;就這樣兩人走走停停,說說笑笑,全忘了時間,由華燈初上一直到夜色闌珊才想起回鮑家。

兩人回到鮑家的時候,鮑志剛已經睡下了;空曠的院子裏一片靜籟,只有牆縫裏的蟋蟀吟唱得正歡;馬健和曉萌今天都有些興奮過度的疲乏,何況曉萌剛經過長途旅行,面色尤其倦怠,兩人不敢再耽擱,躡手躡腳地去水房洗了臉面互道晚安,曉萌回客房,馬健則回到了鮑志剛的臥室;房間裏一張支著蚊帳的木板床還空著,鮑志剛則翻身向裏臥在窗下一張竹榻上。

馬健輕輕解衣而臥,耳聽得鮑志剛呼吸均勻,料已睡熟,只是适才自己本來已有倦意,不想此刻躺到床上,忽然睡意全無,強忍住叫醒鮑志剛陪自己聊天的念頭,直把這一天裏和曉萌重逢的每一分鐘細細翻揀出來品味,回想起自己暑假裏如同一個情竇初開的中學生一樣,整日裏失魂落魄的害相思病,馬健直覺得自己的臉上發燒。

自己有生以來,還從來沒有如此迷戀愛慕過一個女孩子呢,況且自己也是一向認定“愛情”這個字眼所表達的含義多少有些抽象得近於虛幻;可是如今自己不就真正體會到了這種刻骨銘心的感受了嗎?!而且這一段時間以來,尤其是這一次和曉萌短暫分別後的重逢,這份感受更如同燃燒般的熾烈,以至此刻自己根本就是心裏恍惚無力自拔了,難道這還不算是真正的愛情嗎?!一定是的!只可惜曉萌只答應和自己做朋友,並且她的憂慮並非是空穴來風;兩年後大學畢業時幾成定局的勞燕分飛,以及雙方家庭可以預料的反應,這一切似乎早就有著一道阻止兩人感情發展的鴻溝,憑著自己和曉萌的能力能夠應付得了嗎──想到這裏,馬健的心裏募然湧起一陣莫名的煩躁。

鮑志剛翻了一個身,沈重的身軀壓得竹榻一陣咯吱吱的響,把馬健從紛亂的思緒里拉回到了現實世界;馬健擡頭望過去,不覺嚇了一跳;透過沙窗的一片清幽的月光,鮑志剛正睜著眼睛直丁丁地仰望著灰暗的天花板;馬健忍不住好笑,撩起蚊帳揶揄道:“我剛才還有些納悶,你要是睡熟了,打鼾的聲音能吹起房頂!──怎麽樣,現在是不是已經醒酒了?!──”

鮑志剛躺著未動,只是眨了眨眼,道:“其實我今天本來沒有醉,不過是找個藉口,讓你們多親近一下罷了!──”

馬健輕笑道:“你倒是滿嘴仁義!爲什麽自己先占了竹榻,不讓給我睡──”

鮑志剛轉過頭來,臉上的一絲狡黠輕晰可辨:“好心沒有好報!竹榻我早給你留了一張,不過晚上我替你搬到曉萌的房間裏去了,沒想到你會到我房間裏來睡──”

鮑志剛話音未落,馬健早已把床上的枕巾揉成一團甩了過去;鮑志剛笑不可支,翻身坐了起來,從窗前的櫃子裏摸出煙捲來遞給馬健,自己也點了一支來吸;幽暗的房間裏一派靜謐,須臾充滿了香煙淡淡的煙霧和濃烈的煙草氣;馬健大口吸著煙捲,卻依舊覺得自己臉紅耳熱,心跳得厲害;鮑志剛卻早已神態安然,問馬健這幾天裏有什麽計劃。

馬健見鮑志剛轉過話題,暗暗心定,故作輕鬆地笑道:“我和曉萌已經商量了,打算明天就動身去孫波那裏;你也知道的,孫波和我說過好幾次,可我一直沒能成行;這次暑假前他又說起過,不過看樣子似乎不抱什麽希望似地,正好這次給他個措手不及──對了,你反正呆在家裏也沒什麽事,不如一起去,聽說他那裏的鄉下風景很不錯。”鮑志剛不置可否,只是勸馬健不妨和曉萌在北京多玩兩天,至於孫波那裏,他可以托人提前訂票,保證不會誤事。

兩人聊了一會,忽然又沒有話說,氣氛也顯得有些沈悶,只聽見黑暗裏各自吮吸煙卷的聲音;半晌,鮑志剛忽然淡淡地歎了口氣,對馬健道:“其實我剛才並沒有開玩笑──”

馬健一愣,詫異地望向鮑志剛,正看見鮑志剛臉上一派促邪的笑;心裏登時醒悟,正想脫口喝道“別胡說”,可惜話未出口,一道濃烈的煙霧直灌進了五臟六腹,馬健咳得七昏八倒,卻掙扎著臉紅道:“你小子總是不說好話;其實曉萌和我只是好朋友而已,你和尚青他們並不了解情況──”

馬健喘息未定,鮑志剛卻哧的一聲輕笑,不屑道:“你用不著費心來搪塞我,我也不想打聽你的秘密;不過我倒是很想知道,你對曉萌究竟是不是真心的──”鮑志剛眼睛瞥見馬健臉上的驚駭,不覺有些慌亂,掩飾道:“你不要瞎猜,只是郵院裏一直有些閒話你不知道,──有人說你只是好出風頭,也有人說你和曉萌只是逢場作戲罷了;我相信你絕不會是那樣的人──”鮑志剛躲閃地看了一眼滿面羞憤的馬健,語氣忽而變得斬截嚴厲:“可是我一直也覺得這一段時間來,你對曉萌那種不溫不火的作風太不爽快!

你總是說曉萌只是和你做普通朋友,可是既然如此,爲什麽她每次只要是和你在一起就變得有說有笑,仿佛換了一個人似地;爲什麽自從和你作了朋友,卻再不肯去你家裏呢──就以這個暑假而論,她又何苦只在家裏呆了這麽幾天,卻匆匆趕來和你相會,這只是普通朋友能做得到的嗎?!──你總是說曉萌的心裏有不得已的苦衷,可是依我這個旁觀者看來,曉萌是真的傾心於你,只是她原本是自費生,將來不會象你一樣有校方的分配資格,很可能還要回到新疆去;另外她是一個女孩子,在這邊根本舉目無親,這種事情不得不慎重;我只是一直把你當成是一個豪爽灑脫敢做敢爲的人,卻沒想到你也是這樣有權衡利弊的本事。”

馬健羞愧難當,沈默了半晌,才囁嚅著說道:“我也一直想把這個意思說給她聽,即便將來她不能享受校方分配的待遇,至少還可以另想辦法,也許還可以求我父親靠老面子幫幫忙;總之也許要費些周折,可還不至於毫無指望──”馬健忽然注意到鮑志剛正皮笑肉不笑地看著自己,不覺愣怔住口;鮑志剛卻乏味地歎口氣,悠悠地說道:“可你卻從來沒有設想過,將來要和她一起回新疆──”

鮑志剛說完,撚滅了煙頭,不再去看馬健,自顧翻身蒙頭睡了,並且片刻就發出了輕微的酣聲;馬健卻是依舊目瞪口呆,鮑志剛這句話像是榔頭一樣正敲在自己的胸口上,讓馬健即覺得負痛,又有一陣莫名的惶愧,自己總認定曉萌心存苦衷,難道自己也有著一些顧慮嗎?!馬健忽然覺得渾身熱浪滾滾,悄悄地躺下來,呆呆地看著天棚,心裏像是翻江倒海般的不能平定下來。

曉萌以前曾和家人來過北京,對於這裏的氣派景觀大都熟而生膩;暑假前曾聽孫波當面誇耀過自己的家鄉是一個風光旖旎的小山村,原自向往不已;第二天早上一起來,旅途的疲憊剛剛散盡,便極力攛掇馬健去孫波那裏;馬健無可無不可,反正到哪里都一樣,只要有曉萌在身邊就足夠了;鮑志剛則盛意挽留,曉萌卻讓他一同去。鮑志剛也不堅持,讓兩人自出去玩,自己則打電話托人弄來兩張當晚的車票。

鮑志剛這一天裏談笑自若舉止得體,而馬健卻不免有些心虛畏怯,不敢和鮑志剛的目光相對。晚上鮑志剛又爲二人鋪張送行,在午夜臨上火車前,鮑志剛握著馬健的手,不露痕迹地捏了一下,馬健立刻滿面緋紅,只慶倖曉萌因爲即將的行程興奮不已,全沒注意到,反對鮑志剛臨時有事不能同行深感惋惜。

鮑志剛果然有神通,竟然給二人搞來的是兩張軟臥包廂。馬健這兩天裏來不及消化和曉萌重逢的巨大喜悅,現在沒了外人打擾,聽著她婉轉輕脆的笑聲,看著她嬌美活潑的舉止,心裏又激動,又甜蜜,馬健盡力忘掉昨晚鮑志剛說的話,同時暗自祈禱飛馳的火車慢一點,最好就這樣一直走下去,永遠也不要抵達目的地才好,惟恐這樣輕松愜意的浪漫之旅會因爲火車到站而終止!

只可惜這個世界太過現實,根本沒有容忍理想的餘地,第二天午後三點鍾,他們還是抵達了這次短途旅行的中轉地───位於膠州附近一個名叫蘭亭的小站。馬健雖然頭一次來山東,可去孫波家的路線早已爛熟於胸,按計劃該是在這裏換搭長途汽車的,可惜恰恰不巧,當兩人找到長途汽車站的時候,一班車剛剛發走,下一班要等到黃昏時分才有。

兩人都有些泄氣,馬健更是不免懊悔,當初只想著給孫波一個驚喜,連鮑志剛要先發個電報都被自己阻止了,如果等黃昏那班車的話,就要天黑才能到達,如若途中遇上什麽變故,倒不如在這裏找旅館住一宿,明早再起身好了。兩人正惶急間,還是柳曉萌急中生智,路程已經不遠,公家車如此刻板缺變通,應該還另有私營車才對!

馬健如夢方醒,急忙要找人打聽,不想旁邊一位覬覦已久的胖婦主動上前搭話。這胖婦四十開外,說話直爽,服飾更是坦誠,上身只穿了一件狹小的背心,渾身的白肉像是蛋卷裏溢出的奶油冰激淋,拉住兩人轉彎抹角來到一輛坐滿乘客的大客車前。

這汽車外觀殘破,廂壁上一塊塊漆斑,宛如熱病留下的癬!兩人反復確定車子經過孫波家那個小山村之後才上了車,算起來黃昏時分就能到達,心裏頓時踏實下來。

車子裏原本坐滿了人,馬健和曉萌只好站在車門處,起初並不覺得什麽,一會不禁又有些焦躁。原來這輛滿載的汽車並不如适才胖婦許諾的那樣即刻動身,胖婦反而出去繼續拉客,遠遠地只要看到有外鄉人模樣的,便搶過去拉住人家向車上拖,眼看著車廂裏愈發顯得擁擠,空氣也越來越悶熱污濁,所有的人不免都有些耐不住性子,不斷地探頭出去和胖婦理論。胖婦起初充耳不聞,後來漸漸意識到自己觸了衆怒,才去喊醒不遠處酣睡在樹陰下的司機。

這司機的裝扮比胖婦還要坦白得徹底,索性只穿著一條短褲,渾身膚色黑漆,加上獅鼻虎目和一臉的絡腮鬍鬚,有典型的亡命徒特徵!這蠻漢儘管相貌粗魯,卻偏偏擺出一付不肯輕易出場的官老爺或是頭次出閣的小嬌娘式的作風派頭,一手托著茶杯,一手搖著蒲扇,邊睡眼惺松地打著哈欠,邊自顧和胖婦旁若無人的狎昵調笑。

衆人只有繼續耐著性子等,直到那蠻漢終於爬上了車頭,衆人心裏才長出了一口氣,胖婦也於車門上了車,門口的馬健看到胖婦的身材,不敢怠慢,只好又盡力向裏讓了讓,哪知車門正要合攏,遠處忽然跑來幾個滿頭大汗的蘇南人,滿口脆薄的上海官話要求上車。胖婦樂得眉開眼笑,喜不自勝地跳下去,將幾個身材輕盈的蘇南人如同塞包裹一樣塞上了車,待到胖婦重新奮力擠上來的時候,脆薄的車廂板壁已是吱然有聲。

此時車廂裏不再有一點空間,馬健先還盡力撐持著,以能讓曉萌感覺舒服些,可在幾個蘇南人,尤其是胖婦傾盡全力地一擊之下,卻再也堅持不住,緊緊地貼到了曉萌的身上。

司機熟練地發動車子,可汽車卻像是已然負累不堪,司機忙得滿頭大汗,直聽汽車馬達一陣陣羸弱無力的呻吟,聽得所有人的心都緊縮起來。司機正耐不住性子要破口大駡了,車子卻乖覺地一陣連續不間斷的咳,隨著車身一顫,一股黑煙混合著刺鼻的柴油味從敞開的窗子直漫進了車廂,可是窗外的景致卻終於開始向後移動了,這時乘客們才放棄了跳車逃命的念頭。只是這瞬間的欣慰不久就變化爲更大的不滿,因爲這車子走得實在是太慢了,簡直如同蝸牛爬行一般!

所有的人此刻都是心裏暗恨上當,可惜木已成舟,只有設法轉移對車子的關注,譬如欣賞一下車窗外的景色,可惜這裏恰好是魯中地區,滿眼低矮的丘陵宛如一座座巨大的墳,更像是慢動電影一樣遲遲不肯退到幕後,讓人看了反倒倍添煩悶。所有的人便不約而同地把注意力集中到幾個蘇南人和胖婦就票價的爭吵上,蘇南人講話並不難懂,只是聽起來太過饒舌瑣碎,胖婦顯然也對這幾個南方佬的精細大爲光火,起初還用變了味的普通話耐心應付了兩個回合,後來見幾個蘇南人並不識趣,反有叠叠不休之勢,不禁端出膠州土話海口吼了幾嗓,蘇南人儘管沒聽懂,但卻立刻滅了氣焰,乖乖交錢了事。

這唯一賴以打發時間的好戲如此草草收場,車上的旅客不禁大失所望。車廂裏驟然變得無生氣的安靜,每個人儘管都是胸悶氣短汗出如漿,表面上看來倒也自有一種淡漠的超然。有座位的人昏然欲睡,站立的人也可放心打盹,因爲儘管車子搖晃顛跛,可是乘客絕沒有失衡跌倒的危險。所有的人都緊緊地貼在了一起,意識漸漸混沌,靈魂也變得麻木,在這令人窒息的車廂裏,時間已經沒有了任何意義。窗外襲來的陣陣熱風並沒有讓人感覺振奮的清醒,反而似乎只是爲了給這一方夾在鐵板間的肉坨換換氣,不致使它腐爛發臭而已。

馬健和柳曉萌此時已顧不上男女有別,只是相對緊緊擠在一起,卻沒忘了互相在耳邊低聲鼓氣:“只有兩三個小時的路程,咬咬牙就能捱過去!出門在外都是這樣的──”誰知兩人越是鼓氣,心裏卻越是沒底,不知道這車子在駛向何方,甚至漸漸不知道自己此刻身在哪里。柳曉萌覺得說不出的混沌疲累,仿佛脫了力一般,只把頭無力地靠在馬健的胸口上。馬健也早已閉了口,只覺得自己的意識仿佛空手緊握著的一條滑膩的魚,任憑自己使盡全力,那魚卻拼命掙扎著要脫手而去。慢慢地,馬健也終於如同車上大多數人一樣,漸漸滑入了無意識的幻夢的穀底......

不知道過了多久,車子忽然笨重地歎口氣停了下來,將車廂裏昏睡的人群搖醒。馬健勉強睜開眼睛,以爲已經到了世界的盡頭,既而又清醒地判定車子一定是抛了錨,不禁心裏暗自叫苦。因爲擠一點沒有關係,只要是在前進就好!馬健正自禱告,卻聽得車門一陣艱難打開的聲音,幾乎與此同時,站在最外面正貪睡不醒的胖婦只來得及驚叫一聲,便整個人跌了出去。

擁擠不堪的車廂裏少了一個人並不顯得寬鬆,可是每個人都是無比暢美地長籲了一口氣。幾個蘇南人以爲要停車打尖,紛紛跳下去活動筋骨,而此時胖婦已經繞到車頭,指著司機的鼻子跳著腳地潑罵。司機也是本相畢露,口頭上還以顔色。柳曉萌此刻也清醒過來,馬健一邊安慰她,一邊側耳傾聽了幾句,除卻含血帶肉的粗話,兩人爭吵的大概意思是前邊山腳拐彎處有一個公路檢察站,汽車這樣超載拉客,絕對無法蒙混過關。

胖婦罵不過兇悍蠻橫的司機,轉回來氣急敗壞地拿全體乘客撒氣,車廂裏的人立刻一片鼓噪,胖婦見勢頭不對,換了央求的口氣,懇請一部分乘客顧全大局,下車走一段路。“頂多有個十來分鐘,過了檢察站就可以重新上車──”原先鼓噪的乘客立刻緘口不語。幾個蘇南人好容易弄明白胖婦的意思,不用她再多講,一窩蜂似地搶上車來,好象車下的胖婦得了瘟疫或是抓夫的衙役公差。胖婦起先還耐著性子鼓動,後來漸漸憊懶,嘟囔著說車子不減員就不走,反正耽誤的又不是自己的時間!

車上的乘客仿佛約定好了似地,只當沒聽見,乾脆閉目養神,好象人人都有的是時間,根本就不在乎。果然柳曉萌先自忍耐不住,小聲和馬健說想要下車走一會,因爲這車上實在是氣悶,況且兩條腿已經酸麻得沒了知覺。馬健也原本早有此意,只是可氣這麽多人只圖自己方便,看來只好自己先做個榜樣了!

兩人眼神示意,合力向外擠,不想車門原本狹窄,加之兩個蘇南人死死攀住車門如疽附骨,外面的陽光世界竟只看到一線夾縫,馬健縱然使出吃奶的力氣,卻也休想再向外移動分毫。正覺得力乏,馬健猛感到自己伸在外面的一支手被人緊緊拉住,緊接著肩膀一陣脫臼般的劇痛,沒過一秒鐘,馬健便和夾在門口的兩個蘇南人驚叫著一起撲了出去。兩個蘇南人俱是仆倒在地,一時捱紮不起來,馬健則一個踉蹌,險些一頭搶進正桀桀怪笑的胖婦懷裏!

馬健勉強站穩,忙回頭見曉萌和适才自己的情形一樣,夾在人肉罐頭裏只露出半張臉和一支揮舞的手,不覺心下大痛,忙和胖婦一樣如法炮製,上前抓住曉萌的手將她和另外兩個蘇南人一起拽了下來。車下一片混亂,胖婦則瞅準時機,敏捷地搶步登車,幾個蘇南佬顧不得和馬健計較,返身要向車上撲,無奈車門和胖婦肉山般的軀體已是嚴絲合縫密不透雨!

蘇南人無處下手,只得死死把住車門的外沿。胖婦則毫不理會身後幾個蘇南人的苦苦哀求,反而惡作劇地拿幾個人作示範榜樣。胖婦這一次的鼓動頗見成效,車上碩果僅存的一個蘇南人和七八個輕手利腳,純潔得似乎連靈魂都沒有的鄉下人熬不住胖婦灼人的目光和四濺的唾星唇沫給勸下了車。而尤爲絕妙的是,這些勉爲其難後下的人無一例外地要從胖婦汗津津的腋下掩鼻穿過,至此原本在車下的馬健等人倒均是暗中慶倖自己因禍得福了!

看看車下已經站立了十多個人,車廂裏不再象剛才那樣擁擠,胖婦得意的哈哈狂笑,高聲吩咐司機快關車門,並透過車窗向車下的馬健等人快樂的揮手。車上的乘客也是眉頭盡展,露出了好興致的微笑。負載減輕的車子照例一陣急促的咳,頓了一頓,聳身開了出去,果然看起來似乎比先前輕鬆了不少,只是尾巴後面依舊噴出一團團黑色的煙霧。

幾個蘇南人看見車子走遠了,只得垂頭喪氣地邁開沈重的腿,而那幾個鄉下人早已大步流星走出了老遠,馬健和曉萌跟在幾個蘇南人後面,聽他們談論世風慘澹人心險惡,只覺得好笑。及至聽到蘇南人小聲議論一定要跟住那幾個鄉下人,自己隨身沒有帶行李,不要到時候被車子甩下時,馬健和曉萌以目示意,知道這非常有可能,仗著自己年輕腳快,急步超過了蘇南人。蘇南人只是無心說說,忽見原本落在後面的兩個年輕人健步如飛,心下也自慌亂,不約而同地發步疾奔,可惜蘇南人身矮腿短,待到氣喘籲籲地趕上馬健等人,喉嚨裏已像是在拉風廂,稍有懈怠,卻又被甩開一段距離。

一行人轉過路彎,果然看見遠處路邊有一座小型的檢察站,那輛汽車正停在路

邊,隱約的似乎司機和胖婦正和兩個公務人員交涉著什麽。大家心裏都落了地,幾個蘇南人一邊喘粗氣,一邊幸災樂禍地傳告馬健等人:“快看快看,肯定車子還是超載!──哈哈,也許正在掏錢付罰款呢!活該,真解氣!──”

不一會,遙見車子重新啓動,漸漸消失在下一處彎道後面,幾個鄉下人倍受鼓舞,腳步邁得更大。馬健和曉萌只是亦步亦趨,幾個蘇南人卻有些吃不消,跑到前面和幾個鄉下人商量大家採取一致步調,不要各自爲戰。“反正咱們替他們受了苦,也合該讓他們多等一會──”幾個鄉下人不置可否,只是腳下暗自加緊。幾個蘇南人氣的七竅生煙,要不是急著趕路,馬健和曉萌真想停下來好好笑一場,可饒是如此,兩人依舊邊走邊笑得合不攏嘴。

只可惜他們的快樂實在沒有持續多久,一行人經過那個簡陋的檢查站時,馬健就已經發覺那兩個猥瑣的檢查員一臉古怪的笑。馬健心裏生疑,卻也並未多想,待到衆人好容易轉過路彎,立刻發現那輛汽車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了!蘇南人首先炸了鍋,恢復活力地上躥下跳,將那胖婦的母系三代糟蹋個遍!馬健和曉萌也自有些不知所措,只是那幾個鄉下人略一遲疑,低聲交談幾句後便依舊義無反顧地繼續順著公路走下去。

這一帶本是丘陵密布,公路素多徊環,況且前邊不遠處的確還有另一處彎道。

馬健看幾個蘇南人只顧歇斯底里,頗有精神崩潰的先兆,便上前好言相勸,讓他們先自在這裏歇一會,自己和曉萌先去打探一下,如果車子確實停在那邊,自己絕計回來相告。蘇南人表面苦笑,肚裏卻一致罵他是書呆子!無奈眼看衆人走遠,只得咬牙跟上去。看看快到轉彎處,馬健和曉萌按捺不住激動的好奇,飛跑過去看個端倪。不料一眼望去,那輛車子連影子都沒有了!

一刹那間,馬健心裏湧起的不知是怨恨還是委屈,呆呆地愣在那裏不說話。幾個鄉下人也轉過來,臉上卻只是增添了幾道詫異和迷惑,互相略一核計,依舊泥雕木塑般的繼續走下去。這幾個鄉下人真是純樸愚鈍得可怕,看起來只要一眼望不到他們的目的地,那輛車子和那肥碩的胖婦便會永遠在下一個路口苦苦守候。

幾個蘇南人早看到馬健臉上的表情,心裏明知凶多吉少,卻仍然奮力跑過來,只看了一眼,幾個人便如同剔去骨頭般的癱軟在路邊。現在他們已經沒有了罵人的興致,卻還剩下互相抱怨的力氣,甲指責乙實在不該組織大家來膠東這鬼地方旅遊。乙批判丙來膠東無可厚非,可是不該鼓動幾人早上來蘭亭逛什麽勞什子廟會。丙教訓丁看廟會未嘗不可,問題的關鍵是不該領大家錯上了這趟無照的黑車。丁沒有同伴供自己推諉,扭頭看見了馬健和曉萌,立刻如同發現了新大陸,痛斥兩個年輕人少不經事,坐黑車其實也無傷大雅,只是不該連累別人一起下車受騙,耽誤了時間不算,還賠了車錢!馬健正在氣頭上,失去理智地和幾個鼓噪的蘇南人搶白理論。幾人見馬健年輕氣盛,並且身高體壯,氣焰漸漸被馬健憤怒的咆哮壓制下去。

馬健出了心裏的怨氣,才開始和幾個蘇南人商量下一步行動,依馬健和曉萌的意思,大家應該折回去,向那個來路上的檢查站去申訴。不料幾個蘇南人卻是不住地撇嘴哂笑:“那有個屁用!絕沒有本地人卻向著外地人的道理。今天只有認晦氣,不過也學了個乖,下次總不會再上當!──”

馬健氣不過幾個蘇南人如此懦弱瑣鄙,執意要回去。蘇南人懶得再搭理他,互相商量要攔一輛搭腳車。幾人又恢復了生氣,爬起來站到了路邊,一起向遠處駛來的車輛招手。幾個人目標一致,所比劃的手勢卻各是巧妙不同。有的姆指沖天,有的食指向地,更有一位老兄將姆指和食指圈在一起,其餘三指並排向下,構成一個有學問的“P”字形!只可惜每輛車子無一例外地對幾個蘇南人的手勢視而不見,反而加速開過去。幾個蘇南人鼻子都氣歪了。直回頭沖馬健和曉萌撒氣:“你們也過來幫幫忙好不好?!大家患難與共,哪有個不搭功,只等著吃現成飯的道理──”馬健和曉萌又好氣又好笑,賭氣自顧往回走,沒走多遠卻又忍不住回頭看,卻見幾個蘇南人正歡天喜地向一輛停靠的汽車裏鑽,馬健連忙大喊一聲,拉著曉萌的手向回跑,沒跑上幾步,就見汽車載著幾個蘇南人自顧絕塵去了。
作者: 紫竹    時間: 2012-9-15 01:37

第十二章

馬健愣住了,心裏忽然急速掠過一陣刺痛的沮喪。呆了半晌,才慢慢轉過頭來,只看了曉萌一眼,便自覺得羞愧難當,不由得低下頭去,臉紅囁嚅著說道:“都怪我自己沒用,還連累你陪我一起受委屈。我──”馬健忽然說不下去,只覺得胸口一陣抑悶,擡頭眯眼看著遠處已經降落在山頂上的太陽,心裏忽然一陣難過,正自茫然無措時,忽聽得身邊的曉萌撲哧一聲笑出來:“認識了你這麽久,還一直以爲你是一個無所畏懼的人,什麽事情都難不倒你呢。卻沒想到你這麽脆弱,遇到一點點小挫折就灰心喪氣──”

馬健一個愣怔,回過頭來,正看見曉萌柔媚的笑臉和那一雙滿含笑意的大眼睛,同時又覺得自己的手上像是觸了電似的一麻,馬健低頭去看,只見柳曉萌的手輕輕地滑進自己的掌心裏。馬健輕輕地一握,心裏募然復蘇起一道蓬勃的暖流!是啊,難道這麽一點小小的挫折就難倒自己了嗎?!平常自己一貫趾高氣揚,沒想到事到臨頭卻如同一個心智不成熟的小孩子一樣幼稚脆弱!

馬健緊緊地握著曉萌的手,心底竟有一種依賴般的感激。兩人重新振作起來,決計無論如何也要折回去向檢查站投訴,那個狡詐的胖婦不受到懲罰實在是天理不容!

然後自己兩人大可以學蘇南人的榜樣攔輛順路車。憑著二人金童玉女的相貌,才子佳人的氣質,攔車子怎麽也比那幾個蘇南的鄉巴佬容易!

兩人打定主意,頓時覺得渾身輕鬆。不料當兩人手拉著手回到那個檢查站,向那兩個公務人員申訴之後,那兩個傢夥一邊促邪地笑,一邊把腦袋搖得象撥浪鼓:“這種事情不歸我們管!你們該回去找蘭亭那裏的客運站,我們只管收養路費──”其中一個臉長得象猴子似地人甚至幸災樂禍地教導馬健:“現在這種事情多的是!要怪也只能怪你們自己貪便宜。其實你們都是外地人,到哪里也告不到人家,不過是白耽誤自己的功夫罷了──”

馬健聽呆了,沒想到如今正義和公理這麽不值錢,還忍不住要和瘦皮猴理論一番。柳曉萌卻早已氣不過,認定兩人和那胖婦肯定是一路的,拉著馬健扭頭就走。瘦皮猴也覺得有些過意不去,看著兩人氣憤的背影呆了一呆,忍不住出聲叫住兩人,問他們要去哪里。柳曉萌不理他,馬健則說出了孫波家那個小村莊的名字,不料話音未落,瘦皮猴卻已是笑不可支,用手指了身後一座小山道:“我還以爲你們要去哪里!看到沒有,你們翻過那座山就到了,比起坐剛才那輛破車能省出一半的時間──”

兩人將信將疑地走下公路,爲了防止再次上當,兩人找了幾個面相忠厚的村夫農婦打聽得瘦皮猴的話確定無誤,不覺倍感歡欣鼓舞,可惜來到山腳下後不覺又有些畏難。魯中一帶原本多低山丘陵,當地俗稱“崮子”。剛才兩人在公路上目測,以爲這山勢並不高聳,而此刻在山腳下,卻另感到一種磅礴逼仄之勢。無奈兩人現在已經沒有回頭路可走,只有互相打氣以苦爲樂,只可惜這種精神刺激的功效不能耐久,兩人還沒爬到半山腰,便只剩下喘粗氣的份了。馬健更是覺得自己口幹舌燥,想起适才在山下沒有向農家討碗水喝,此時真有些後悔無及。

好容易爬到了山腰,曉萌終於堅持不住,找了一處稍顯平整的草地坐了下來。

馬健看到曉萌疲憊的樣子,也自心疼,卻開玩笑道:“剛才在山下還和我打賭,看誰先到山頂。現在怎麽樣,看你以後還敢不敢吹──”

曉萌面孔紅漲,胸脯急促的起伏,卻兀自不肯服軟道:“現在還沒到山頂,就算不得數──”說完卻不禁笑起來,索性把馬健背在肩上的背包墊在身後,身體向後仰過去,忍不住捶腿叫苦道:“我的腿真是酸死了!我看咱們兩個還是上了那個瘦皮猴的當,他說過爬山要比坐車快的,我卻覺得咱們兩個天黑怕是也翻不過去這座山了──”

馬健心裏也有些泄氣,在曉萌身邊坐下來道:“我看咱們兩個真成了驚弓之鳥了!我想那個瘦皮猴的話大概是不會錯的,不過他們都是本地的鄉民,自小走慣了山路。假如換了他們,也許已經過去了呢──不過你不用著急,反正天色還早得很。”

柳曉萌聽了馬健的話,稍稍放下心來,卻只覺得身子發軟,原本墊在腰後的背包不覺變成了頭下的枕頭。馬健擔心她受涼,硬拉她起來,用自己的身體倚住曉萌的背,曉萌覺察到馬健的體貼,心裏一陣甜蜜。過了半晌,不覺忽然輕笑起來,馬健扭頭問她笑什麽,曉萌把頭靠在馬健的肩上笑道:“每次放假回家,一想到那連續幾天幾夜的火車就讓人頭痛,總覺得還不如走路爽快。不過今天可真是見識了,我看咱們兩個真好比《西遊記》裏長途跋涉的唐僧師徒了,只不知前面還有什麽波折沒有──”

馬健認真道:“這話說差了。我倒沒聽說唐僧還收過女徒弟呢──”

柳曉萌笑道:“我是唐三藏,你是孫猴子──”說完已是笑不可支。

馬健見柳曉萌亦莊亦諧,甜俏可愛,只覺得身體裏的疲乏似乎也減輕了幾分。

只可惜要急著趕路,遂站起來繞到曉萌的面前笑道:“好好好,算你是唐三藏,可是呆會不要驚動了什麽山神妖怪,把你一口攝了去!另外你也要提防我,萬一我監守自盜,先割了你一塊肉吃,倒是要長生不老的了──”馬健哈哈大笑,俯身拉曉萌起來。

柳曉萌笑得滿臉紅潤,身子也覺得清爽了許多,站起來拍打身上的土,卻依舊有些意猶未盡,擡頭看看天色,忽然對馬健笑道:“唉呦不好,妖怪來了──”

馬健一愣,回頭仰望,但見天邊緩緩滾過一道烏雲來,忍不住爲曉萌的俏皮逗得哈哈大笑,可這笑聲並沒有持續多久,馬健就再也笑不出來了。那一道滾滾的烏雲仿佛天幕上漫撒開的一條巨大厚密的毯子,隱隱有摧城沒頂之勢,眼看著就要彌漫到兩個人的頭頂上了。

馬健回頭去看曉萌,曉萌也自有些花容失色,剛才說俏皮話的好興致早不知丟到哪里去了。兩人面面相覷,將幾乎同時脫口的預言生生硬憋回到肚子裏去,只顧埋頭繼續趕路,仿佛兩個人只要裝傻不揭破,老天爺自會顧了顔面饒過他們這一遭!

此時四周剛才的亮色已然暗淡下去,天幕也仿佛在和兩人賽跑,忙著完成烏雲的覆蓋合攏,從早晨起一直悶塞鬱熱的空氣簾幕忽而變得千瘡百孔,一股股細碎強勁的天外來風直吹得山河掩面草木含悲。柳曉萌驚慌失措,馬健也是神情惶懼,看曉萌走得气喘吁吁,忍不住替曉萌,也替自己壯膽撐場面道:“這雲鋒來得快,去得也一定快。這裏的天氣大概就是這個樣子,只是嚇嚇人而已,也許馬上就能夠多雲轉晴也未可知──”

曉萌還未接話,就聽見九霄之上遠遠地滾過一陣沈悶的雷聲,齊齊地彙到兩人頭頂處,爆發出一聲霹靂般的巨響。兩人都嚇了一大跳,馬健正自懷疑自己的多嘴也許被天聽到了,倏忽之間,一陣淋漓的快雨便自天而降!這雨下得太周密了,如同天公手裏斷了箍束的拂塵,化作無數細緻精密的雨柱,仿佛隨手伸出去就可以擄來一把似地。

這細密的雨絲雖然輕柔熨貼,可馬健和曉萌心裏卻只叫得苦!曉萌由於嫌行李累贅,統統留到了鮑志剛那裏,兩人隨身只帶了一套換洗衣裳和盥洗用具,況且算起來只有一天的行程,兩人誰也沒想到要帶雨具!幸好雨勢還不算急,路面也還好走,可饒是如此,兩人身上的衣服不久還是濕透了,看看離山頂已經不遠,馬健一邊盡力拉住曉萌的手,一邊抹著臉上傾滑的雨水大聲喊道:“別怕,咱們馬上就要到山頂了!這雨勢不急,一定下不長久的。我早說過──”

馬健話音未落,就聽見頭頂一聲雷鳴仿佛就在自己的耳邊炸響,驚得馬健險些一跤跌進路邊的泥坑裏!馬健心裏驚恐萬狀,擡頭望天,只見天空陰雲密布,一派朦朧混沌,雨勢非但沒有絲毫的減弱,反而愈顯暴烈。剛才還能讓人分得清雨束,仿佛是在洗蓮蓬浴,而此刻天公卻像是頗不耐煩,只管發脾氣使性子把雨水傾盆瓢潑似地直倒下來,激得四下裏竟騰起了一陣陣浩淼的煙霧!馬健又爲自己的多嘴後悔不叠,同時納罕每次只要自己一下論斷,必會引來天公更猛烈的回應!馬健打定主意再不開口,想自己簡直要比赤壁敗逃時屢笑屢應的曹孟德還要揹運滑稽。

兩人好容易爬到山頂,身上俱是拖泥帶水地不堪負累。馬健以手搭額眺望山下,但見四野群山綽約,穀底更是一片雲霧繚繞,天然的一幅水墨寫意,卻分辨不清什麽鄉村景色!天地間此時仿佛只是一個大蒸氣浴室,虛幻浩淼,只有雨勢絲毫不減,正拂斜掃,只把立於山頂這孤零零的兩個人當成是任意逞虐施暴的物件。人處此境,會不由的對自然的強力油然而生畏意,深信人定勝天不過是幻想狂和發神經的夢囈!馬健和曉萌此刻俱是心理麻木,只是機械地向前挪著步子,只可恨下山遠比適才爬山更爲費力,水潤了的泥路像是溜冰場!兩人此刻都是腰酸腿軟,起先還自勉力撐持,後來倒也對接踵不斷的摔跤習以爲常了,只是看著對方的狼狽樣子,兩人俱是又好笑,又心疼,心理卻逼得直冒火。

柳曉萌看看天色越來越暗,不知道鐘點,腕上帶的手錶早停了,裏面是滿滿的一汪水兒!馬健卻是氣的暴跳如雷,原來他剛才一支腳陷在泥潭裏,合了柳曉萌的力才算拔出腳來,可腳上的鞋子卻是不翼而飛。馬健伸手下去抓摸了半天,明明已經觸到了鞋子,卻怎麽也拔不出來,仿佛鞋子圖安逸貪舒服,不願繼續陪著正揹運的主人受罪!

氣的馬健把另一支腳上的鞋子也除下來遠遠地抛掉,柳曉萌看了忍俊不禁,剛一張口,便被灌進了一口冰冷的雨水。

兩人跌跌撞撞地下到了山腰,卻見前面赫然出現了好大的一片蘋果林。眼下正是果實豐盈的時候,紅綠掩映,蒼翠欲滴,兩人顧不上欣賞,卻發現前進的道路被果園的主人用圍繩隔斷。兩人心裏叫苦,不知道這樣繞下去什麽時候才能到達山腳。還是馬健簡捷果斷,索性拉著曉萌的手越過了圍欄,不想這果園實在太大,況且裏邊漸漸沒了路,俱是草密如毯浮軟滑濘。

柳曉萌見自己的鞋子也有淪陷之虞,便也除卻鞋子和馬健一樣光著腳走。兩人俱是身心疲憊,只是本能地順著山勢前行,眼看快到山腳,忽聽得隱隱似有澎湃的水聲。兩人心下打鼓,出得果園,但見一片漫灘之外,一條奔騰的小河出現在眼前。兩人抱著最後一點希望支撐到河邊,卻只見河邊無船無橋無人家。河水雖不寬,水流卻甚是湍急,況且天色越來越晚,早已經不見了平常黃昏時分五六點鍾的清朗光景,反倒平添了幾分傍晚左右八九點鍾的暗淡夜色。

兩人至此均已是灰心到了極點,即便是當他們沿著小河向下游走了不遠就發現果園裏有一處孤零零的房舍正亮著燈火時,惡劣的心境也沒有得到根本的扭轉。兩人互相扶持著,勉強走到泥坯壘就的圍牆前,還沒到院門,就瞥見一道土黃色的影子閃電一樣刺破雨幕,咆哮著直撲過來。曉萌失聲尖叫,馬健本能地把她擋在身後,想要擡起滿是泥濘的腳阻擋一下這惡狗的勢頭。不料這念頭在腦海裏只是虛閃了閃,而早已不受意識支配的腳根本無動於衷。幸好這惡狗撲到近前,便只是大聲狂吠,並不真的擇人而噬,而且聞聲而動的主人也大聲吆喝,並且站在門首厲聲喝問兩人夜闖果園是何來路。

馬健一邊高聲回答自己二人是遠來訪友迷了路,一邊覺得那人滿嘴的膠州土話竟有幾分耳熟。心思電閃之際,不料那人已經冒雨直撲出來,一把抓住馬健的肩膀熱烈地擁抱不止!憑著這永遠固定的親熱舉動和鼻嗅間永恒不變的一股蔥氣,不用再去看臉,馬健也能猜到是孫波。只可惜這一天來遭受的苦難太大太多,對於這種大爲意外的重逢無能力驚喜,只是勉強擺脫掉孫波的糾纏,轉身摟住嘴唇淡紫瑟瑟發抖的柳曉萌,隨著興奮得大呼小叫的孫波走進了點著油燈,燃著爐火,溫暖安逸仿佛天堂一般的房舍竈間。

在郵院裏的時候,孫波一直由於馬健的平易熱心而把他引爲自己的莫逆之交。

而且幾次應馬健之請,有幸和鮑志剛等人一起去馬健的家裏做過客,孫波歷來慷慨好義,況且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因此幾次三番請馬健到自己的家裏來作客。馬健當初滿口應允,可是一晃兩年都沒有成行。這次暑假前孫波又和馬健提起,見馬健躲閃猶豫,心裏卻也不抱什麽希望了,況且城裏人自來有言不由衷的毛病。暑假孫波家裏人手分派不開,便自己一個人挑起了看管果園的責任,也好借機好好溫一溫課。其實馬健以前也曾聽孫波說過家裏包下一片果園的,只是沒想到有這麽大,況且今天下午竟是倒楣揹運的事,進了果園也沒想到這一層!

當下孫波把二人讓進竈間,見馬健和曉萌兩個人均是蓬頭赤腳狼狽不堪,不覺詫異地問起緣故,馬健和曉萌緩過一口氣來,圍在竈邊略略說了一番下午的遭遇。孫波聽說二人被長途汽車給甩掉了時,不禁又不平,又好笑:“這種事情我也曾經聽說過,可那都是騙一些頭腦簡單的外鄉人的!你們兩個怎麽會上這個當──”馬健和曉萌聽得又羞又慚,吱吾著說不出話來。孫波看了兩人的臉色,也不再細問,只用木桶盛了竈上的溫水,另找了自己一套乾淨衣服統統送到廂房裏給曉萌梳洗更換。

馬健在竈間胡亂洗了手腳,換上了孫波的衣服,腳上也有了鞋穿,這才慢慢覺得身體又有了知覺。過一會,見曉萌穿著孫波肥大不合體的衫褂走出來,兩人不禁哈哈大笑。孫波見兩人臉上又有了血色,當即便要請兩人一起回村子裏的孫家。兩人好不容易暖和過來,再也不願出去冒雨頂風,都說這付狼狽樣子實在見不得孫家人。

孫波也不堅持,讓二人自進屋上炕擁被高臥,自己則熱了一些食物。馬健和曉萌的肚子早餓得咕咕叫了,胡亂吃了些熱東西,馬健又強曉萌喝了半杯孫家自釀的燒酒驅驅寒氣。不到一會,曉萌就面若桃花星眼迷醉了,只掙扎著和馬健說了幾句話,便自一頭栽在炕邊沈沈地睡過去了。馬健摸了毛毯給她蓋上,自己也覺得有些頭重腳輕,炕桌上一盞小油燈昏黃的光暈仿佛有摧眠的魔力,馬健漸漸眼神呆滯,眼皮也像是牽挂了千鈞之力,對竈間孫波的話,十句也答不上一句,最後竟慢慢軟滑下去,和曉萌頭抵著頭,片刻即發出了輕微的鼾聲。

孫波在竈間一直忙著將兩人的衣物投洗,放到竈邊烘乾,本來一直和屋裏的馬健說著話的,後來裏邊漸漸沒了聲音。孫波忙活完畢,進屋一看,見兩人竟如頑童一般擠靠在一起,臉上俱是同樣的朗淨紅潤,自己也覺得好笑。只可惜這裏總共只有一條毯子,孫波輕輕聶過曉萌身上毯子的一角蓋在馬健的身上,收拾了炕桌,熄燈冒雨自回去了。

第二天一早,馬健是被孫波叫醒的。此時窗外早已是日上三竿了,大片明媚的陽光透過窗子,毫不吝惜地傾泄到了馬健的臉上,晃得馬健睜不開眼睛,耳邊卻聽得孫波叫他起床去家裏吃飯:“人家曉萌早起來半天了,你倒還是睡得這麽香!──”

馬健模糊回想起昨晚的事,心裏也有些惶愧,連忙翻身爬起來,卻見到自己的衣服整潔乾爽地放在床邊,馬健換下了孫波的衣服,問孫波曉萌哪里去了。孫波一臉憨厚的笑:“在河邊呢!剛才我來的時候,路上正好碰到她,她讓我進來叫你──”馬健臉上微微發燒,穿上了孫波從家裏帶來的一付新鞋襪,跳下地正要出去洗漱,卻被孫波一把攔住:“不忙不忙,現在趁曉萌不在這裏,我有幾句話要和你講──”

馬健一愣,詫異地發現孫波的臉上另增添了意想不到的狡黠和頑皮:“我家那邊房子很寬敞,你們盡可以搬過去住,食宿都方便。這裏只有這一間草屋,實在太簡陋。不過,──要是你們一定要住這裏,那也沒關係──”馬健不待他說完,臉早羞紅了,跳過去要掐他脖子。孫波敏捷地閃到門口,哈哈笑道:“我可不是和你開玩笑!你最好拿定主意,不要事後怨我老孫不解人意!──”

戶外是一片馬健從未曾領略過的豔陽天,晴朗純潔得徹底,只有植物葉片上凝結的水滴和泥淖的地面,讓人猶對昨日老天可怕的暴戾心有餘悸。馬健擡眼四望,見房舍周圍排列整齊的果樹枝繁葉茂果實累累,樹叢間有不知名的斑雀嘰啾連片,輔之以四面環山的鋪陳和甜潤得讓人迷醉的空氣,真仿佛到了童話裏的仙境一般。

馬健昨晚一夜的好睡,此時渾身每一個毛孔裏的倦意都已得到撫慰熨平,洗漱完畢,更是覺得神清氣爽,一邊擦臉,一邊向正在給房前一畦菜地澆水的孫波笑道:“以前曾經聽你誇耀過這裏的好景致,今天才知道見面更勝聞名,你小子真是好福氣───”

孫波得意地笑道:“去年夏天就讓你過來,沒想到你卻偏偏有事。現在知道我沒騙你罷?!以後你隨時都可以來,吃住我一律全包了!”

馬健心情暢快,況且聽得孫波口氣頗大,忍不住笑道:“‘家有果園三百畝,來年不做美猴王!’我看你們一家的開銷生計,有這麽大的一個果園也盡夠了──”

孫波只是笑笑,並沒有吭聲。

馬健正自陶醉于眼前的天然美景,忽然聽見河邊不遠處傳來曉萌銀鈴一般的笑聲。馬健心裏激動,循聲望過去,但見樹影后面,隱約的只見柳曉萌穿著一條耀眼的花裙子,如同一隻彩蝶般嬌美可愛翩翩而來,身後追趕著孫家那只相貌奇醜的大黃狗,圍著曉萌身前身後討好地踴躍不已。馬健情不自禁地高聲招呼曉萌,滿面春風地快步迎上去,不料還離著老遠,那黃狗先擺出昨日那付兇惡的嘴臉,警告地沖著馬健狂吠不止。

馬健害怕,忙不叠地退後,嘴裏大聲恫喝,那土狗卻不依不饒。柳曉萌看了馬健的窘樣,在一旁笑得直不起腰來。還是孫波替馬健解了圍,那土狗懾于孫波的威嚇,不情願地跑回院子,卻兀自不時回頭沖著馬健恨恨不已。馬健驚魂初定,對一旁笑不可支的曉萌訕訕道:

“這該死的畜生,我又沒得罪它,怎麽會對我有這麽大的成見──”

柳曉萌咯咯笑道:“俗話說狗性最純,能夠一眼就辨得准人的好壞忠奸,看起來真是一點不假──”

孫波也走過來對馬健笑道:“不要罵我的狗。其實要怪也只能怪你自己不好,誰讓你那麽貪睡呢。你今天要是比曉萌早起來,先和我的狗親近一下,它就會圍著你轉了,曉萌只是先入爲主罷了!”曉萌得意地響笑,同時伸指頭刮臉羞馬健。她今天起得早,此時經過早上的活動,更顯得面色紅潤嬌嫩,昨天的狼狽樣子早不知丟到哪里去了。

馬健想起自己的懶惰,不好意思地辯解道:“這也不能怪我。孫波你來評評理,昨天晚上分明是她先睡下的,又打了半宿的呼嚕,細算起來──”柳曉萌粉面羞紅,不待馬健說完便來追打他,孫波在一旁只是呵呵而笑。馬健正和曉萌嬉鬧,忽然覺得有些不大對頭,回頭瞥了一眼,直嚇得寒毛聳立!原來已躲回院子裏的土狗以爲新主人受了欺負,登時眼睛血紅,吐著長舌直取馬健!這一下馬健可真慌了,連滾帶爬地大叫救命。孫波高聲吆喝,曉萌拍手笑嚷。人聲狗吠響成一片,讓這原本清幽雅靜的果園滿是一派沸騰的喧鬧。

孫波是來叫二人回家去的。當下三人沿著河邊向下游走回村,漸漸出了果園,場面變得開朗,看見山坡上有開墾的田地,有牲畜和人的走動。河水到下游並未開闊多少,水流卻是變得疏緩平穩,只是水面上漂浮了髒物和鵝鴨,還有髒兮兮的頑童對著河水撒尿。

在河岔處一排古老的垂柳後面,隱然顯出了一個小鄉村的輪廓,馬健和曉萌看到這景致和自己暗想中的頗爲吻合,不禁都有些興高采烈。孫波也一一指點著介紹,幾人走過一座破舊的木橋,踏上了橫貫村莊的一條土路,偶爾的村人眼中閃爍著怯怯而又好奇的目光,臉上的笑容與其說是純樸和友善,毋寧說有幾分瑟縮的謙恭。還離著村莊中央的場院好遠,孫府氣派恢弘的豪宅便已赫然撞入眼簾。

這是一座與其周圍所有低矮灰暗的土房瓦窯顯得格格不入的西式洋樓,外表皆是講究耀眼的大理石鋪面,四周圈起一道高高的水泥磚牆,更讓人稱奇的是圍牆的上面竟然架設著一道電網!這小樓儘管與周圍的景物極不般配,但卻絕對能讓人一眼便領教了孫家雄厚的資本和在此地非凡的聲望。

馬健和曉萌大出意料,不禁面面相覷,孫波卻是趾高氣揚,引導著瑟縮猶豫的兩人邁進了自家熠熠生輝的大門。馬健和曉萌甫一踏步,立刻瞥見門內閃出兩頭體型碩大血口獠牙的惡獸!兩人猝不及防,曉萌早嚇得失語噤聲,馬健也是暗叫我命休矣。兩人抱團閉眼半晌,發覺自己並未給撕成碎片,才敢睜開眼來,原來是孫府看家護院的兩條巨犬,雖然有寬寬的皮帶緊緊拴在結實的樹樁上,可卻依舊兇悍猙獰猛撲不止。馬健和曉萌均是面如土色,心想和這兩隻惡犬相比,果園裏的那只土狗簡直和藹親切的該算是個太平紳士!

院子當中一位上了年歲的婦女正自照看正晾曬的米,見狀站起來一邊和孫波一齊罵狗,一邊在衣服上揩著手滿面春風地迎上來。聽了孫波的介紹,馬健和曉萌連忙上前向孫母施禮問好。孫母作風潑辣,滿眼的幹煉精明,看了馬健和曉萌的模樣,心裏說不出的歡喜,當下拉曉萌到懷裏,直誇她模樣長得俊,“簡直和畫上的仙女一個樣哩──”正說話間,小樓的大門一閃,一個五十多歲,禿頂的大黑胖子手裏搖著蒲扇,滿面紅光地出現在臺階上。馬健不用孫波介紹,搶前施禮問好。孫父舉止粗豪,聲若雷鳴,可幾句開場白卻是俊雅得很:“這幾日就聽見房檐上有喜鵲叫,果然是有貴客登門哩!──你一定就是那個馬健吧?!總聽俺們小波提起你,說在學校裏多虧了你照應。這次來一定要多住幾天,俺雖然是個粗人,可是看見你們這些讀書人就喜歡呢!──”說完上前一把抓住馬健的手腕,高聲朗笑著拉進屋裏。

孫家的客廳寬敞得可以當跑馬場,家具陳設更是極盡的華麗鋪張,唯有光可照人的水磨石地面沒道理地如同結了冰般的滑溜異常,馬健儘管有孫父的大力扶持,仍免不了直打趔趄,只納罕孫家人卻是個個如履平地,好容易摸索住一把椅子坐定,馬健卻仍覺得心口砰砰亂跳。偷眼見對面的孫母依舊緊緊摟定曉萌,一邊摩挲,一邊殷切備至地噓寒問暖,只搞得曉萌又羞又厭一籌莫展,直到孫父大聲呵斥孫母去看給客人準備的宴席是否停當,孫母才戀戀不捨地放棄了對曉萌的控制和觀賞。孫波的幾個兄弟都不在,幾個媳婦在孫父的命令下也拖兒挈女地出來見客。馬健和曉萌一一問好,幾個黃頭腫臉的鄉下女人對馬健興趣不大,只用眼睛逡巡曉萌的衣著髮式,越比量越覺得還是自己時髦,嫋嫋婷婷地來不及走出門去,就忍不住低聲議論城裏人的落伍。

馬健自從踏進孫家的大門起,就覺得渾身不自在。爲了掩飾一下自己的窘迫,忍不住搜腸刮肚地和好興致的孫父攀話,恭唯孫府的氣派在城裏也是罕見的,並打聽幾位兄長都作何營生,何以如此地繁忙。

孫父一臉的驕傲,告訴馬健自己幾個兒子都是幹大事業的人,每天都是這樣忙得不可開交的,說完連聲響笑,震的馬健耳鼓嗡嗡作響。一旁的孫波忙作具體解釋,原來孫家的産業遠不止果園那一份,還有鎮上的兩家小工廠和南山的一處煤窯,甚至在青島還有一家小型貿易公司的。就連孫父也是俗務纏身,不但在鎮上頂著若干虛銜,而且是這小村莊的最高行政首腦!

馬健和曉萌不禁暗暗咂舌,想怪不得孫府如此的奢華氣派。孫父得意之余,猶對馬健平日在郵院裏對孫波的眷顧提攜極盡嘉勉,接著便要兩人今天就從果園裏搬過來住,樓上有現成的客房,其豪華舒適的程度絕不亞於城裏的大賓館!馬健聽到這裏,心裏不住地厭棄,偷眼去看曉萌,見她拼命朝自己打眼色,當下便要開口婉拒,卻只是一時找不出合理的藉口,惶急得渾身是汗。孫波早看見兩人的眼色,會心一笑,站起來走到孫父的身旁附耳低語了幾句。馬健慌得只敢盯住自己的腳,不料孫父聽了孫波的耳語,忽然詫異起來,直白地問孫波道:

“那也不必擠在那間草棚子裏面嘛!再說樓上也有兩個人的房間──”

馬健和曉萌羞恨地無地自容,直到孫波再作耳語解釋,孫父才仰天打個哈哈道:“既然這樣的話,那就隨你們的便好了,只要你們能夠趁心滿意。這幾天就由小波照顧你們罷──”馬健和曉萌此時俱已是汗透衣衫,無法表示感謝。可是儘管面紅耳赤,心底卻覺得欣慰,有虎口脫生的慶倖。

接下來在孫家恢弘壯觀的餐廳裏吃得這一頓飯毫無疑問讓馬健和曉萌大開了一番眼界,席面上水陸珍禽應有盡有,孫氏父子更是格外的殷勤好客,只是馬健和曉萌俱是非但沒有一點胃口,簡直連假意敷衍的興致都沒有。

不知怎地,在孫家這短短的一段時間裏,馬健和曉萌的心裏都有一種不愉快不舒服的印象,也許是旅途的疲憊還未消散,也許是對孫家殷勤和熱情受寵若驚,總之在他們終於熬過了這一段難堪的時間,於午後回到果園那間簡陋幽靜的小屋時,兩個人的心裏都有一種脫卻樊籠如釋重負的愉悅和輕鬆。而當他們重新置身于綠樹青山之間,倘徉在鳥語花香之中,和果園裏那只醜陋不堪的土狗在河邊林下嬉戲追逐的時候,他們的心裏豁然明白,在孫家豪宅裏那種無法排遣的隔膜和拘束感,完全是由於對孫家那種令人作嘔的派頭的抵觸和反感,以及對浪漫和天然的不可抗拒的崇拜和向往。

馬健和曉萌兩個人均是自幼生活在鋼筋水泥砌就的城市裏,飽嘗過污濁的空氣,領略過嘈雜的音響,對於恬淡簡單的自然景致,只是從書本上讀到過,如今真的有機會身臨其境,才知道書本上的描寫又是何等的蒼白乏力,而實際又是怎樣的美妙新鮮和栩栩如生!

這裏沒有現代文明污染過的痕迹,連空氣都是甜的,甚至兩人賴以棲身的那間簡陋的小屋,窗前古老的油燈,竈間古樸的風廂,以至幾樣粗笨的農具都讓馬健和曉萌感到由衷的親切。其實這裏和城市最大的不同,還在於這裏幾乎已經沒有了準確的時間概念,讓人不由得想起上古民謠裏“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掘井而飲,耕田而食”的好句!

人處此境,仿佛自己的身上都平添了幾分悠悠的仙氣,以至在接下來的幾天裏,馬健和曉萌簡直如同創世紀裏無憂無慮的Adam and Ave(亞當和夏娃)一樣!每天晚上伴著蟲吟花香和清幽的月光酣然入夢,早晨又會被嘰啾的鳥鳴和大片的陽光喚醒。

在白天的大部分時間裏,兩個人一齊散步,爬山,或是幫孫波作些簡單的農事,給房前的菜地澆水,幫忙固定碩果累累的果樹枝莖。柳曉萌尤其陶醉,連原本和馬健計劃好的一些旅遊安排也統統置之腦後,馬健自然也是樂不思蜀,卻在這種近乎完美的快樂日子裏略略感到一點美中不足,就是果園的那只呆頭呆腦的土狗如今和曉萌要好得幾乎寸步不離,而對馬健的百般逢迎和討好根本就不屑一顧,只要是馬健對曉萌稍稍有一些親昵的表示,它必定會不依不饒叠叠不休。

所幸這只土狗只是色厲內荏,叫得雖然凶,爪齒間卻沒什麽真本事。馬健想不到這只狗如此地克己複禮,便根據它的籍貫替它取名爲“孔夫子”。曉萌儘管對於自己的忠誠保護者常受到馬健偷偷的暗算和恐嚇頗有微詞,可是聽到馬健給取的綽號,不由得也笑彎了腰,於是每天沒事也要空口叫上幾遍“孔夫子”。

其實孔夫子對於馬健的戒備之心根本就是多餘的。在這樣返璞歸真的自然環境裏,人的靈魂仿佛都被洗滌過了似地,至於馬健和曉萌更是退化到了尚未啓蒙的小孩子一樣了。每日裏的生活內容簡單之極,只是使得他們的欲念愈加有限之至!儘管這簡陋的小屋裏只有一方不寬的土炕,可是這絲毫沒有擾亂同榻而眠的兩人甜潤的酣夢和清朗的心境,以至兩人在睡夢裏還要爲臨睡前說的笑話不自覺地笑出聲來!

當然在拜訪孫家回來後的當天就由馬健動手,在兩人的臥具間做了一道隔離的幕簾,可是這幕簾也只有在兩人換衣服的時候才用得到,而每晚躺在幽暗的夜色中後,這道簾子是一定要拉開的,因爲它妨礙到了兩人說笑時的表情效果。在經歷了白天的嬉鬧勞頓之後,夜晚時的這種輕鬆和愜意似乎更加讓人心馳神往,兩個人臨睡前總有說不完的話和胡編亂造的各種趣事。屋內不時騰起的笑聲,混合了窗下孔夫子恨恨的埋怨,以及遠處鼓噪的蛙鳴和牆壁裏昆蟲徹夜不息的吟唱,有時甚至一直能夠持續到天邊發白。

自從馬健和曉萌在果園裏安頓下來之後,孫波便擔當起了每天給二人送一日三餐的責任,卻又識趣地從不和二人呆得時間過長。有時候早晨兩個人還偷懶不起,孫波就把食物放在窗臺上,這幾天裏,馬健和曉萌再沒有去孫家,如今兩人對於孫家人大都敬而遠之,不願再去受罪,可是這種心理不能讓孫波有所察覺,兩人只好在孫波的面前盡力表現出纏綿親昵狀,以向孫波暗示正戀愛的男女都惜時如金的道理。

可饒是如此,兩人又都覺得有些過意不去,馬健尤其覺得自己對不起朋友,不想孫波卻大度得很,拿兩人之間的友情作武器,駁得馬健無話可說。還是曉萌提議孫波不要每天這麽來回跑上三趟了,兩人的心裏實在不安,況且飯菜送得太多,吃不了都壞了。孫波點頭同意,每天只是早上來一次,結果這一次送的食物比起前幾天三頓的份額還要多,馬健素知孫波的爲人,打定主意回郵院後一定設法加倍回報,也便由他去了。

這幾天馬健和曉萌盡得逍遙之樂,漸漸萌發出想要探險的興致,這一天,馬健和曉萌一清早就徒步沿著小河上溯尋找源頭,不想源頭沒有找到,卻在後山坡下找到了一處極破敗的土地廟,這廟宇年久失修,不知爲何卻是香火鼎盛,看起來這附近也似乎有許多善男信女,連帶得廟宇周圍竟形成了一處不大不小的市鎮。馬健和曉萌這幾天裏一直幽居山林,幾乎是與世隔絕,這一天不覺在這小鎮好好瀏覽了一番,買了幾份過期的當地晚報,又在館子裏吃了一頓地道的農家飯,回到果園的時候已是日落西山的黃昏時分了。

這一天兩人玩得實在盡興,儘管在回來的路上都有些筋疲力盡,卻俱是興高采烈,就連一路隨行的“孔夫子”也破例地沒有對手挽著手的兩人流露出絲毫的嫉恨情緒,離著小屋還有老遠,就撒著歡地先跑了回去。不料須臾小屋的院子裏就發出一陣激烈的狗吠,頃刻便見孔夫子驚恐萬狀地落荒逃了回來。兩人正自有些驚疑,便見孫波從裏面一路小跑著迎了出來。

兩人詫異地詢問發生了什麽事,孫波卻是顧左右而言它。曉萌看出孫波似乎在極力掩飾著什麽,再三追問,孫波才說出了實情,原來這幾天裏一直發現有人在偷果園裏即將收穫的果子!

兩人聽得大爲羞慚,這幾天裏兩人簡直玩瘋了,本來他們清楚孫波有看守果園的責任,並且由於兩人的關係,孫波只好住回到家裏去,況且馬健和曉萌又是毫無經驗,以爲象這樣遠離世俗的世外桃園該是路不拾遺的,更何況這果園的周圍都是人迹罕至的山地,因此兩人除卻散步時偶爾巡視一下,平常連個生人都難見到,更不會料到會發生這種事!

馬健和曉萌情急之下,顧不上說抱歉的話,一個惶急地問孫波果園的損失,另一個則緊張地問是否抓住了竊賊。孫波一邊陪著兩人向回走,一邊輕鬆地笑著告訴兩人這完全算不得一回事,以前也曾經多次發生過,而且這一次完全是人贓並獲。

兩人稍稍心定,不料隨著孫波一踏入院子,立刻被眼前的景象驚得呆住了!

院子裏大約有七八個明火執杖,流裏流氣的年輕人圍成了一圈,中間是一個十來歲大,衣衫襤僂得如同乞兒一般的半大孩子跪坐在地上,驚恐莫名地用手護著頭,身體卻不停地發抖,因爲孫府豢養的那兩頭兇惡的巨犬正垂著血紅的舌頭伺立在他身側不遠的地方!幾個年輕人兀自大聲斥駡著那個男孩子,那孩子膽怯地擡起頭,臉上滿是淚痕和泥垢,扁著嘴囫圇不清地央求著,臉頰卻是紅腫的,嘴角邊沾著未幹的血迹!

這景象實在超出了馬健和曉萌正常的思維範疇,駭得目瞪口呆。院子裏的人看到兩人也都靜下來,孫波只向爲首的一個眼神冷酷陰戾的年輕人打招呼,原來這竟是孫波的一個哥哥。大家本是初次見面,可馬健卻無論如何不願上前見禮,只是勉強點了下頭算作示意。好在孫波的哥哥對馬健和曉萌也沒什麽興趣,只是鼻子裏冷淡地人了一聲,便招呼衆人起身回村。一個粗魯的手下答應了一聲,上前重重地踢了那男孩子一腳,那孩子嗚咽著爬起來,把地上零散的幾十個果子拾進一個肮髒且打著補丁的布袋裏,一行人呼喝著走出院子。

馬健和曉萌呆呆地目送著衆人走遠,不約而同地回過神來,緊張地問孫波打算怎麽樣處置那孩子。孫波看兩人一臉惶急,哈哈笑道:“你們放心,不會對他怎麽樣的,不過是給他個教訓,另外讓他家裏人來認個錯,把錢補上也就算了!──”孫波說完轉身要走,並且叮囑兩人千萬不要把這一點點小事放在心上,讓他們早一點休息,晚飯已送來了,還在竈上溫著,然後便跑出去追趕前邊的人了。

這一晚兩人的情緒無抵抗地消沈,傍晚時親眼目睹的那一幕場面壓抑得他們幾乎透不過氣來。兩個人都覺得屋子裏讓人煩躁的氣悶,便一起到河邊散步。起初兩個人頗爲後悔适才沒有偷偷跟著去查看孫波的話是否算數,隱隱地替那個可憐的孩子擔著心。曉萌說起孫家的驕橫跋扈,更是有些義憤添膺,臉孔漲得通紅。馬健卻暗暗歎了一口氣,在河邊一株斜伸入河水裏的枯柳旁坐下來,看著眼前泛著月光的河水緩緩道:“我看咱們兩個在這裏也是呆不下去了,開學的日子也快到了,不如咱們明天就回去罷──”

曉萌表示贊同,也挨著馬健席地坐了下來。天邊漫捲的一道陰雲暫時遮住了明月的光華,周遭分明的景致迅即暗淡下去,一切都籠罩於沈沈的昏暗之中,兩個人幾乎看不到對方的影子,只是能夠清楚地感覺到彼此輕微的呼吸和心跳。四野沒有風,空氣裏滿是凝固的悶熱,兩個人一時俱是無話可說,只聽著眼前河水汩汩地流淌和遠近鼓噪成一片的瘋狂的蛙鳴。

“你在想什麽,怎麽不說話──”

半晌,曉萌柔聲打破了沈寂,同時摸索著輕輕握住了馬健的手。馬健回過神來,心裏立刻體會到了曉萌的關切體貼,不禁緊緊握住曉萌的手,歉意道:“我還在想剛才的事情。記得當初我和尚青他們在一起總是發牢騷,不耐煩學校裏的自我封閉和死氣沈沈,總希望能夠早一點結束學業,好到外面的世界裏實現自己的理想和抱負。

只是這一次倒讓我猶豫起來了,不知道現在還能夠繼續躲在教室裏是不是該值得慶倖的一件事!只是現在恐怕就連學校也不是什麽遠離塵囂的淨土了,譬如這條小河我們當初曾經以爲它是多麽的純淨,沒想到上游卻是那樣一個繁華垢膩的市鎮!不知眼前的河水已經沾染了多少世俗的人氣了呢!──”

曉萌忽然咯咯笑道:“你的變化可真快!我記得今天早上你還給我背誦陶淵明的《桃花源記》呢,並且還說希望能長久隱居於此的話──”

馬健臉上微熱,訕訕道:“不是我的變化快,是我發現了現實的冷酷超出了我的想象,不得不作適應的調整而已。這一次出門真讓我長了見識,不論是咱們來時遇上的那個狡詐貪婪的胖婦,還是眼下孫家的囂張跋扈,他們只是讓我明白了一個道理,即人類雖然忝爲萬物的靈長,可是也終究逃脫不掉自然界裏物競天擇和適者生存的鐵的法則,如果說得再殘忍一些,稱得上弱肉強食也不過分!歷史上易子而食的事例不算少,可那還可以歸罪於時代的動蕩。可是即便在文明進步的社會裏,吃人的現象也並不會減少,不過是在公平競爭的幌子下,吃得更加含蓄間接罷了!今天的那個男孩子的確讓人看著可憐,可是他已經爲這個現實世界所淘汰的命運卻幾乎是不大可能更改的了!──”

曉萌忽然不說話,默默地從馬健手裏抽出了自己的手,半晌,忽然幽幽地說道:“你真可怕,不知道你將來是否也準備作一個吃人的人呢──”

馬健想不到曉萌會說出這樣的話來,不禁對於自己剛才發的那一通感慨頗爲後悔,本想回旋轉桓一下,不料卻脫口而出道:“總不能白白任人吃掉──”話一出口便自覺得大非本意,不禁更加懊悔。只是急切間想不出話來分解,急促慌亂得通身是汗。

“可你決不是那樣的人。”

半晌,曉萌忽然自顧咯咯地笑起來,“Barking dog do not bite!你聽過這句諺語嗎,你就像是那只‘孔夫子’一樣,嘴裏叫得凶,真讓你抹殺了良心去不擇手段,你不但不會去幹,簡直根本就幹不來!──”

馬健呆住了,心底卻迅即湧起來一陣澎湃激蕩的情感,這情感的激流迅猛強烈,直激得馬健渾身的血液仿佛要燃燒起來,馬健說不出話來,只是扭過頭來迷迷怔怔地看著曉萌。不知什麽時候起,頭頂上的圓月已經完全從烏雲裏探出頭來,映照得寂曠的山林裏一片坦蕩無文飾的白。曉萌卻並沒有注意到馬健在看自己,只是自顧抱著膝靜靜地看著眼前鱗鱗反光的河水,柔和的嘴角依舊挂著殘留的一抹笑意,而秀美的面龐卻被月亮的光華塗抹上一層幻妙聖潔得無與倫比的光暈!

馬健呆呆地看著曉萌的側影,漸漸有些神思迷沌魂不守舍,忽然間,腦海裏一道絢爛刺目的光弧閃過,馬健來不及考慮,本能地湊過頭去,不加思索地在曉萌溫涼磁潤的臉頰上輕輕地吻了一下!

曉萌愕然地轉過頭來,臉上登時佈滿了紅暈,只是那一雙大睜著的眼睛裏充滿了忽然陡漲了的晶瑩。馬健也回過神來,卻被曉萌的表情嚇呆了,只覺得自己渾身忽而軟得沒有一點力氣,猶如犯了錯的孩子一樣驚慌得不知所措,曉萌卻猛地站起身來跑掉了。馬健一個措手不及,呆呆地聽著曉萌漸漸跑遠的聲音,又愧又怕,只覺得心裏滾滾的思緒全都化作身上源源的熱汗,連呼吸似乎都有些阻滯不通暢了!

不知過了多久,馬健就這樣一個人愣愣地呆坐在河邊,一直到心底的波瀾慢慢平息下來,才期期艾艾地回到果園裏的那間小屋,曉萌已經睡下多時了,馬健連衣服都沒有脫,躡手躡腳地爬上自己這一邊,惟恐發出一點聲響。可馬健同時也清楚地認識到,儘管嚴密的圍簾那一側悄無聲息,可是曉萌也一定和自己一樣,在這個一如往日安謐寧靜的夜晚,根本無法再如這幾天那樣可以平靜坦蕩地安然入夢了。
作者: 紫竹    時間: 2012-9-15 01:38

第十三章

第二天早上一起來,曉萌就催促馬健收拾東西,準備動身回郵院。依照曉萌的意思,爲了懲戒孫家的爲富不仁,應該是不辭而別;馬健卻終覺得有些過意不去,畢竟自己和孫波的私交一直不錯,而且這幾天來也多蒙人家費心照應,這樣決絕未免太過失禮;曉萌聽了馬健的話,忍不住譏笑馬健平常每每自詡灑脫隨意,不拘小節,其實骨子裏卻又有著這樣刻板濫俗的舊式觀念,笑他是一個性格矛盾的人。

馬健昨晚一夜沒睡好,早晨起來見曉萌也沒了往日的活潑自然,心裏正自忐忑,及至聽了曉萌的這幾句話,腦海裏不由自主地回想起昨晚在河邊時自己膽大冒失的一幕,不覺又惶又愧;而曉萌話一出口也自省失言,眼神偷窺到馬健的臉色,不覺更是心慌得臉紅腿軟,兩個人都有些難爲情,訕訕地不知道該說什麽好,最後還是曉萌大度地讓步,依照馬健的意思去孫家辭行。

孫波對於兩人如此突然的決定頗有些大惑不解,本來兩人一直呆得好好的,更何況孫家早已托人預定了後天的車票!可馬健和曉萌卻是打定主意要走,只是找一些牽強的藉口敷衍搪塞孫家的盛情挽留;孫波卻隱隱覺得兩人如此不合情理的堅執必有緣故,因爲兩人今天看起來俱是無精打采神情委頓,並且彼此之間明顯缺乏前幾天的親昵情狀;孫波無惡意地忖度兩人昨晚一定鬧了不愉快,只可惜沒有機會單獨詢問馬健,便也只是心裏納罕。

馬健則自始至終忙於和孫父強調自己和曉萌這幾天來給孫家增添的種種不必要的麻煩叨擾,其中巧妙地夾雜了對於孫家慷慨熱情的恭維話,直把孫父聽得心花怒放,著實狠誇了一通馬健雖然年紀輕輕,卻能如此煉達謙遜,簡直比起自己的兒子來都要強!馬健聽得心中有愧,又察覺到一旁的曉萌鼻子裏大吐冷氣,擔心再拖延下去,曉萌會說出讓人家難堪的話來,當即就要動身;不料孫父卻被馬健适才的一番外交辭令勾起了好興致,一定要兩個人吃了飯再走;馬健不好太過執拗,恰好孫波的大哥午後有事驅車去青島,兩人可以搭便車,由水路經大連直接返回郵院,不但路程要稍短一些,而且還可以領略一下海景,馬健和曉萌只好服從孫家善意的安排。

只可惜在孫家氣派的洋房裏這最後的一頓飯和第一次一樣的了無生氣。馬健借口腸胃不適滴酒未沾,曉萌也幾乎是未動筷子;只有孫氏父子間觥酬唱和極爲盡興,孫波尤其不斷緬懷在郵院裏和馬健朝夕共處的日子以及兩人間偉大真摯的友情,說到動情處,險些淚灑衣襟,並且飯後仗著酒力,一定要送兩人一路到青島;馬健婉拒不遂,也只得任由他去;不料孫波卻因爲酒喝得太多,一路上只顧靠在坐位上酣睡打呼,馬健和曉萌也因爲昨夜的失眠,正好趁此機會閉目養神,車廂裏不免籠罩著一層奇特的平淡氣氛,只有孫波的大哥,一個滿身銅臭氣的鄉下生意人,自始至終喋喋不休地向馬健和曉萌吹噓著自己傳奇的發迹史,全然不顧他那一套金錢至上的論調在僅有的兩個聽衆面前毫無市場,反而愈發增添了曉萌臉上的鄙厭。

臨近黃昏時分,車子終於駛到了青島,孫波的大哥儘管爲人瑣鄙,門路卻極廣,直接把兩人送到船運公司,爲兩人搞來兩張當晚的頭等艙票。馬健發自肺腑的感激,孫波的大哥卻忙於自己的生意,沒功夫和馬健纏綿,只有紅消醉醒的孫波抓緊時間和馬健告別,自然免不了對兩人之間的友情做第“N”次的回顧和第“N+1”次的展望,仿佛兩個人不是馬上就會在郵院重逢,而是今生今世都不會再見面了似地;一刹那間,馬健也不禁爲孫波的憨厚純樸所感動,深切地體會到了友情的溫暖,仔細反省下來,竟覺得其實還是自己虧欠朋友的多,和孫波分手後不免有些悵然若失。

曉萌此刻體會到馬健的心境,更覺得自己今天一直有些過分冷淡馬健,心裏多少有些懊悔,只是不敢打擾馬健;因爲輪船要到傍晚才起錨,算起來還有時間瀏覽一下這座海濱城市的風貌,無奈兩人卻全沒興致,只是相伴找了一處僻靜少人的海灘,默默地坐在礁石上看海景;也許是因爲海的壯觀博大,或是陣陣清涼愜意的海風的緣故,馬健漸漸覺得釋懷,而當身邊的曉萌輕輕摸索著握住自己的手時,馬健只覺得心裏劇烈的一跳,心底隱隱的一絲莫名的惆悵和茫然便已徹底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當兩人在船上擁擠不堪的餐廳裏吃了一頓豐盛別致的晚餐之後,只覺得全身心俱是暢快的輕鬆,從早晨一直縈繞於兩人心頭的幾分尷尬和不自然煙消雲散了一大半;待到兩人飯後擠在一大群鼓噪的遊客中,緊緊依偎著領略過日落的恢宏和晚霞的壯美之後,兩人俱是激動得說不出話來,只有緊緊握著對方汗濕的手,一起感受著心靈互通帶來的那份強烈的激蕩和震撼,以至兩個人不約而同地意識到,這短短的幾天下來,此刻兩人之間的感情已經無可置疑地進入到了一個嶄新絢麗的境界!

天色已經暗淡下去,朦朧遮掩的夜色除了給人帶來愉悅的心境和浪漫的氣氛外,也帶來了愈加強勁清涼的海風,甲板上乘涼的人影已經不多,可馬健和曉萌此刻卻是興致正高,兩人躲在燈光的暗影裏,一起回憶這一次出門來的種種際遇,以及這幾天來共同度過的旖旎時光,只有昨晚河邊的那一幕兩人均是心照不宣地小心回避開;柳曉萌一掃白日裏的壞情緒,拉著馬健的手有說有笑,說到孫波,曉萌不禁滿臉歉意,紅著臉對馬健道:“現在回想起來,我當時的反應實在有些可笑;其實他的爲人,我看和他家裏人並不一樣,至少在郵院裏,他身上就沒有一點飛揚跋扈的味道!我還一直以爲他的家境很窘困呢──都是我不好,早晨在孫波家裏,我是不是讓你覺得很難堪?!”

經過這一天來的暗自祈禱和人力扭轉,馬健此刻自覺得苦盡甘來,輕鬆地笑道:“你現在總算是反省了!早上在孫波家裏,你不知道你的臉色有多難看,話也不多說一句,害得我一個人敷衍他們一大家的人,出了我一身的汗!”

柳曉萌臉紅地咯咯笑道:“你多乖巧啊!人家上上下下哪一個不誇你的人品學問,又會講話兒;只可惜孫家沒有待守閨閣的女孩子,否則真要扣了你做上門女婿呢!──”馬健作勢要用手去揪他鼻子,曉萌笑著躲開。

馬健待曉萌沈靜下來,扶了欄杆,看著遠處昏黑莫辨的海天一色,若有所思地說道:“說起孫波來,其實你的反應也不算是過分;說起來真是慚愧,我和他認識這麽久,竟然一直不瞭解他的實際情況,一直以爲他這個人老實純樸得沒半點心機,可是現在倒覺得其實他也是很有城府的!不知道是怎麽一回事,現在想起在大學裏結交的這些朋友,無論大家平時表面上多麽親密,卻似乎總是無法做到真正的推心置腹,中間隱約地總像是有著一層淡淡的隔膜,也許是因爲年齡的關係罷,每個人都不再像是小孩子那樣心無點塵──”

柳曉萌柔聲笑道:“其實這也不奇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成長經歷,況且各自成長的條件環境不一樣,當然脾性志趣會各不相同,連你自己身上都有著一種盛氣淩人自以爲是的毛病,或許你只是不願承認罷了──”

馬健當然說她胡說;曉萌巧笑道:“好了,先不揭你的短,我只問你,你剛才說的在大學裏結識的朋友,其中是不是也包括我?!”

馬健轉過臉來,笑道:“當然不包括你,別忘了我可是你的前輩學長,而你只不過是一個後進末學的小丫頭罷了──”柳曉萌氣的粉面通紅,揮拳要打馬健,馬健連忙捉溺了她揮舞的小拳頭,柔聲笑道:“你知道我說的只是尚青蘇克那一般朋友;記得我們當初剛剛認識的時候,簡直狂妄得不得了,似乎一切都不放在眼裏;現在有機會靜下來想一想,才發覺幾乎每一個人經過了這兩年的大學生活後都有些改變,不管是尚青的老誠持重,天歌的怯懦軟弱,還是鮑志剛的樂觀詼諧,漸漸都已經固定爲各自的人生態度了!大學也早已不是純潔透明纖塵不染的玻璃瓶子,每個人不久後都要獨立面對自己的人生和未來,沒有人能逃得過去,不過現在我可比起他們要幸運得多了──”

馬健輕輕捏了一下曉萌的手,眼神裏陡然煥發出一絲奇異的神采,熱切地說道:“從我見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已經覺察到了你的與衆不同;我想你對我的看法是沒有錯的,其實我又何止是自以爲是,有時候根本就是自命不凡!以前我並沒有意識到,可是現在卻突然發覺了自己的膚淺和幼稚;我想上天總是公平的,特意派了你來矯正我,只要是在你的面前,我的自命清高立刻變得千瘡百孔,而我的桀驁散蕩更是一錢不值,有時候我甚至覺得自己根本配不上你──”

柳曉萌臉上的紅暈不斷,低頭口吃道:“我不和你講了,你這個人儘是油腔滑調,誰不知道你和尚青他們都是郵院裏的驕子,我又算得了什麽呢,和你們比起來,頭腦又簡單,又沒有什麽理想抱負,怕你們背後不知怎麽笑話人家呢──”

馬健見曉萌粉面低垂,說不出的嬌羞,心底愛意陡升,嘴裏卻開玩笑道:“不得了,我剛才還說你有超凡脫俗的氣質,不想你這幾句話可是俗氣得很了!看來和我在一起耽久了,你非但無力救我脫離這世俗的苦海,反倒有被我這濁物同化掉的危險──”

馬健開這句玩笑,本以爲曉萌也一定會笑的,可是見她卻並未吱聲,身子反而扭了過去,安靜得仿佛受了委屈和傷害;馬健大大心慌,連忙扳過曉萌的身體,重新抓住她的手,柔聲道:

“我剛才是和你開玩笑,你不要生氣;我是真心喜歡你的,記得當初忘記了是尚青還是天歌曾經和我談起過,說我追求你不過是出於一種簡單的獵奇心理,並不算是真正的感情;我當時說不出什麽話來反駁,可是這一段時間下來,我的心裏已經越來越明白,我的生活中已經不能沒有你;因爲你不止是給我的生活帶來了快樂和生機,更重要的是,你幫助我真正認清了我自己──雖然總是幻想著將來能夠爲自己的人生成就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來,可實際上卻只不過仍是一株生長在溫室裏的脆弱植物而已,儘管雄心勃勃,可到目前爲止卻並沒有經歷過真正的風雨!可是即便前途依然迷茫,而理想也仍舊飄渺,但是只要有你在我的身邊,我的心裏就充滿了必勝的信念和無畏的勇氣!”

“我曾經和你說過,以前我也曾結交過一些女孩子,可是一段時間下來,我總發覺她們並不能帶給我振奮和進步,反而一切開始變得瑣碎乏味,就如同和尚青他們在一起呆久了一樣;可是你卻太不同了!對我來說,你早已不止是一個來自遙遠的地方,一個充滿著一股異域風情的漂亮女孩子那麽簡單;你已經徹底融入了我的生命,我對別的女孩子還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感受,我不知道這是否就是愛情,可是我知道,這些天來幾乎每一個晚上你都會出現在我的夢裏──”

馬健忽然覺得心底湧起一股洶湧的波瀾,直激得自己的胸口像是有什麽東西緊緊卡住了一樣,悶抑得說不出話來;只是曉萌依舊默然無語,只把頭垂得更低;馬健的心裏忽然急速的掠過一絲真切的惶懼,生怕她象昨晚一樣不顧一切地跑開去,因此只是死死地抓住曉萌的手,確定她不會再次攸然而逝,而眼前的一切只不過是美麗虛幻的夢境而已。

柳曉萌起初聽了馬健的話直羞得面紅耳赤,到後來竟不覺癡了;一年來兩人交往的場景一幕幕地在腦海裏徊環閃現,當初她曾經是那樣小心翼翼地克制著自己的情感,因爲她不願冒受傷害的風險,而且她對於這份意外的感情毫無準備,只是憑著一種不確定的直覺才使她沒有徹底脫離開他的生活,即便是有了接下來幾個月的瞭解親近,她的心裏依舊有著一種莫名的矛盾和單純的恐懼。

可是就在這短短的幾天下來,此刻柳曉萌忽然猛醒般的意識到自己其實從一開始就注定無法抗拒馬健的強大的吸引力,無法擺脫馬健發自真心的熱切呼喚,尤其是馬健昨晚在河邊吻了自己之後,曉萌明白,自己其實早已陷入了一種無法自拔的猛烈旋渦之中了,只是她依舊抱著一絲最後的希翼,希望把這份感情的狂瀾儘量納入自己熟悉易把握的渠道裏;可是此刻聽了馬健這一番直截了當的表白,不知怎地,曉萌忽然發覺自己不知什麽時候眼簾裏早已湧滿了淚水,連身體也微微發起抖來,她原本想說幾句輕鬆的話來遮掩過去的,可是喉嚨裏像是打了結,根本發不出聲音來;她想立刻從馬健的擎制中抽身而去,可是身體卻如飲醇酒,軟得竟沒有一絲力氣!

終於,在這讓人窒息的靜寂裏,曉萌慢慢覺察到了由馬健的手臂傳達過來的強烈的引導和暗示,這一下她真的有些慌亂了,她正要拼力擺脫馬健的控制,不想徐行的船身忽然一陣輕微的搖晃,曉萌只覺得自己站立不穩,不過只是一瞬間,曉萌身不由己地直跌進馬健的懷裏,立刻覺得馬健兩隻有力的臂膀猶如兩道鐵鏈一樣緊緊箍住了自己的身體;曉萌的眼淚不由得奪眶而出,而脫口的央求卻被馬健火熱滾燙的嘴唇堵住,只在喉嚨裏化作幾聲無力的呻吟和昵語......

夜色早已變得愈加濃重廣袤,此時的甲板上已經見不到多少人,可是這世界卻並未顯示出默契的靜謐;海風一陣陣吹得強勁,擊打著前行的船體,發出砰砰的聲響,除此以外,機艙裏傳出的機器轟鳴,客房裏隱約的歡鬧喧嘩以及甲板暗影處不絕於耳的竊竊私語,無一不在顯示著空間裏人爲的生氣和浮躁;可是這一切對於此刻正相擁而吻的馬健和曉萌來說卻是絲毫沒有影響,兩人此刻俱是如飲醇酒神遊萬里,仿佛天地間早已化爲一片混沌,而只有他們緊密的擁吻才是真正的永恒;隨著船體在海浪的托浮下搖擺顛跛,兩人此刻的心裏也如同漂浮在雲端上一般的升降浮沈,只是原先倉促急率的搶吻漸漸變得妥貼冗長,像是要耗盡兩人全部的精力和生命,一直到時間的盡頭。

不知道過了多久,直到船頭的氣笛募然發出一聲緩慢低沈的哞叫才把兩人從沈湎的夢境中驚醒過來,曉萌趁著馬健一愣神的功夫,猛地一把推開他,轉身急步跑回了船艙;馬健一個踉蹌,伸手扶住欄杆才勉強站穩,看著曉萌迅即消失的背影,馬健只覺得自己渾身依舊是激蕩得發燙,馬健強迫自己穩定情緒,一個人摸索著在甲板上的長椅裏坐下來,獨自面對著眼前海天一色昏黑莫辨的無際,細細品味著唇齒間殘留的柔軟嫩滑的記憶,心裏即有著一種戰慄的興奮,慢慢地又化做了一股淡淡的、平靜的失落。

在從大連返回郵院的火車上,由於心裏塞滿了感情的飛躍帶來的巨大幸福和激動,直壓抑得兩個人都有些透不過氣來;兩人因此也不再有玩鬧謔浪的興致,連話都說得很少,一路上馬健只是把曉萌緊緊地摟在懷裏,一刻也不願放鬆;曉萌也早沒了昔日的俏皮活潑,只是柔弱無力地靠在馬健的肩膀上,臉上卻滾滾不斷地泛著紅暈,以至在旁的旅客看來,還以爲他們是一對偷情私奔的戀人或是剛剛準備去度蜜月的小夫妻!

兩人這種旁若無人的親昵,在他們當天午夜返回郵院後才不得不在形式上暫時分開來,直到把曉萌送回宿舍,在那個一臉警惕的老頭子更夫關上女寢大門的一刹那,馬健募然體會到身心那一份前所未有的勞頓和疲乏!這兩天裏,心理自始至終處於一種極度亢奮的狀態,到現在驟然鬆弛下來,馬健只覺得自己整個人仿佛要散架了一般,好容易強撐著回到寢室,顧不上和提前返校準備補考、正自挑燈夜讀的天歌寒暄,只來得及打了聲招呼,馬健便一頭栽倒在自己散發著黴氣的床鋪上,連衣服都不及脫,不一會兒,狹小悶塞的房間裏便回響起馬健濁重而又滿足的酣聲。

一直到第二天下午將近黃昏的時候,馬健才一身膩汗地從沒有夢的酣睡中清醒過來;窗外的天色陰沈沈的,可以清楚地聽見晚風尖銳地嘯叫著,撲打著禁閉的窗子啪啪地響,樓道裏卻是異乎尋常地寧靜安謐,天歌不在寢室裏,老鮑和子瀟依舊沒有回來,馬健的肚子咕咕直叫,既而又覺得氣悶,擡頭見窗子被天歌關得死死的,馬健翻身下地,一把推開窗子,清涼的晚風富含著雨的濕潤和前奏撲面入懷,一直蕩進馬健周身每一個細微的毛孔裏。

馬健不由得精神一振。這一場好睡!純淨酣暢得仿佛經過提純過濾了一般,不但消逝了身體裏旅途的疲乏,更是舒緩了幾天來心頭鬱積的巨大甜蜜和快慰;馬健探頭去看對面的女生宿舍,曉萌的房間還緊緊地挂著窗簾,馬健的心頭迅即掠過一陣溫暖舒活的笑意,匆匆去水房沖了涼,回房換了衣服興衝衝地出門去找曉萌。

曉萌遠不如馬健那樣貪睡,不到中午就已經起身了,百無聊賴卻又什麽都不願做,整整一下午的時間,只是一個人懶懶地蜷縮在床上,細細地回味這幾天來的經歷,即興奮得發抖,又有一種怯怯的新的恐懼,總覺得自己這幾天裏像是完全換了一個人,膽子也似乎特別地大,做事根本不去考慮後果;此刻靜下心來,不禁覺得這兩天裏和馬健之間的關係發展得實在是太快了,簡直就已經是無力把握了!

不過幸好眼下已經回到了郵院,這裏總是自己熟悉放心的地方,可以防備兩個人不會再做傻事;另外以後在學校裏要注意些影響,兩個人平時一定不要顯得過分親密才好,呆會兒見到了馬健,要把這個意思說給他聽;曉萌就這樣漫無邊際地胡思亂想著,不期然發現外面已是天色將晚,直到這個時候馬健還是不見蹤影!

曉萌的心理不禁油然生出幾分嗔怪,埋怨起馬健的貪睡來,這怨氣隨著時間的流逝,愈發積攢得深沈厚重,正自不堪煩躁,忽然猛可地聽到窗外樓下傳來馬健熟悉的叫喊聲,曉萌的一顆心幾乎立刻跳出了腔子,跳下地掀開沙簾,正看見樓下草坪上馬健英氣勃勃明朗熱切的笑臉,曉萌剛才肚裏的怨氣早不知丟到哪里去了,顧不上一點羞澀和矜持,宛如輕盈的蝴蝶一樣翩然飄出了門外。

由於兩人如今的關係比起暑假前有了突飛猛進的發展,更兼兩人足足有一天的時間沒有見面了,因此這返回郵院後的第一頓晚餐吃得格外愜意完滿。飯後,兩人兀自覺得意猶未盡,坐在校園飯店裏臨窗的餐桌旁說笑聊天;此時外面的天色愈發得暗淡陰沈,風勢陡強,卷了砂石和一切細小的物體在空氣中迴旋襲蕩,而那一場蘊積已久的快雨卻依舊遲遲不肯落下來;此刻正是郵院食堂開晚飯的時間,看來這惡劣的天氣使得食堂的生意愈發的蕭條,提前返校的老生大都不願捨近求遠,紛紛擠到這宿舍樓下的小館子裏一求果腹。人越聚越多,館子裏如同臨時的避難所一般擁擠不堪,剛才還殷勤備至的跑堂夥計此時也對馬健和曉萌這一對出手豪闊的大主顧頻使眼色,暗示他們給不斷湧入的新客人讓地方;兩人覺察到夥計的爲難,況且這館子裏的熟人越來越多,便起身付帳出去。

外面此刻已是飛沙走石,一片的昏天黑地,而且這一頓豐盛的晚餐讓兩人均是意想不到的添了一絲倦怠和慵懶,兩人幾乎同時打消了散步的念頭,可是無論如何不願就此分手,看看時間還早,並且聽說楊海蕾那一班新疆女孩子還都沒有返校,馬健便和曉萌一起回女生寢室,剛走進女寢的大門,馬健便習慣地向門房張望,準備照例地簽字畫押表具良民身份,不料卻驚異地發現門房裏竟然破天荒地空無一人!馬健慶倖之餘,不自覺地把這歸功於自己新近戀愛成功,如今就連一向嚴苛的管理員也有意無意地爲自己大開綠燈,省了自己多少口舌;馬健想到這裏,只覺得心理一陣抑止不住的暢快。

大學裏的女孩子通常和男孩子不一樣,如果沒有實在不得已的理由,她們寧願放假時一直賴在家裏,恨不得在開學報到前最後一分鐘才返校;而那些提前返校的女孩子不是愁眉苦臉的補考生,便是一些心事重重的團體領袖;可是儘管女生宿舍的走廊裏空空蕩蕩地幾乎見不到人影,馬健卻仍自覺得有些不自在,好容易閃身躲進了曉萌的房間,忍不住先偷偷籲了一口氣,不料卻被耳尖的曉萌聽到,撲哧笑出聲來。

馬健知道她看破了自己心中的隱秘,臉上微微發燒,本能地想要去捉她的手,曉萌卻敏捷地逃開去了,一邊擰亮窗前的臺燈,一邊臉孔緋紅地低聲恫嚇道:“你好好地坐下來,咱們說一會話;不許碰我,否則我叫起來,讓樓下的那個老頭子更夫好好敲打你──”

馬健舉手做了個投降的姿勢,老實地坐到了曉萌的床上,鼻嗅間立刻聞到床鋪上一股淡淡的馨香;眼見得曉萌替自己沏了一杯釅茶,又在窗前的花盆裏插了一根燃著的檀香,不禁好笑道:“又要點什麽香!你還嫌這屋子裏花露水兒的味道不夠濃嗎──要不就是今天嫌我這個濁物俗臭逼人的緣故,所以才這麽不惜本錢地消毒──”

曉萌看馬健果然老實地聽自己的話,不再毛手毛腳,放下心來,忍住笑道:“你不知道,昨天半夜一回到這裏,滿屋子刺鼻的黴味真讓人受不了,真不知道暑假裏宿舍的管理員是怎麽搞的──”

馬健聽了哈哈笑道:“你們這些女孩子真是嬌貴!大學的集體宿舍都是這個樣子的,就連那些個管理員都知道這樣的俏皮話:‘學生宿舍有三寶,蚊子跳蚤老鼠跑’!其實這也是教育當局無意的苦心,畢竟‘天將降大任於斯人’,是一定要想方設法‘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的──”馬健枕臂得意地笑,曉萌卻做了一個頗可愛的撇嘴表情,並不接話,只搬張椅子坐到桌前,就著桌上的鏡子,口裏叼著一根發帶,自顧梳攏腦後的頭髮。

柳曉萌今天穿的是一件吊帶式的寬鬆裙子,只露得一抹肩膀和高揚的手臂玲瓏纖巧肌膚勝雪,更兼曉萌晚飯的時候和馬健喝了一點點葡萄酒,此刻臉上不覺稍稍挂出了一點幌子,更是有一股婉妙的風致!

馬健看著看著,臉上不覺又流露出一付呆相;曉萌略有察覺,臉孔緋紅,嗔怪地瞪了馬健一眼,索性背轉了身子不讓他看,馬健呆了一呆,臉上羞熱,愧怍得無地自容,隱隱又覺得有些不甘心,不覺悄悄擡起身來,壯著膽子輕輕一把摟住了曉萌的腰;曉萌嚇了一大跳,低聲呵斥馬健,同時死命想要掰開馬健的手,馬健此刻只覺得渾身的血液仿佛都湧到了頭頂,咬牙不肯放手;兩人僵持了好一陣,曉萌沒有馬健的力氣大,馬健同樣也不敢過分唐突造次,兩個人終於達成默契的折衷,一起坐到了床上,馬健小心翼翼地把曉萌摟在懷裏,曉萌則把頭輕巧地靠在馬健的肩上,兩人就這樣靜靜地看著窗簾縫隙間透過來的一抹夜色,聽著外面嗚咽淩厲的風聲,盡力平息著自己密如鼓點的心跳,兩個人俱是好半天沒有話說。

“明天是周末了吧──”

不知過了多久,馬健率先打破了沈默;一邊用臉頰輕輕摩擦曉萌耳後的秀髮,一邊柔聲道:“不如你和我一起回家,按理你也該正式去拜見一下我的父母,畢竟醜媳婦總還是要見公婆嘛──”

馬健正得意自己的俏皮話,不料懷裏溫順恬靜的曉萌卻霍地一下轉過身來,睜大的眼睛裏滿是怯怯的驚恐,失聲驚呼道:“該死!你把咱們的事情和他們說了?!──”

馬健輕笑道:“這有什麽好隱瞞的,再說他們遲早也會知道──”

“那你也該和我商量一下,不能自作主張啊──”曉萌驚恐得鼻尖上泌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

馬健明知道她只是害羞,可不知怎地,自己偏偏喜歡看她緊張發急的樣子,便只是存心逗她,故意換了口氣悠悠道:“你是不是有些後悔──”

“不是──”馬健終於忍不住笑出聲來;曉萌卻是又氣又羞,回身伸手捏住了馬健的嘴唇,

馬健立刻如同上了籠頭的狗,發不出聲音來。曉萌依舊有些慌張失措,馬健看她把自己的玩笑話當了真,連忙把她重新摟到懷裏,柔聲安撫道:“我是逗你的!其實咱們兩個的事情他們壓根還蒙在鼓裏;現在早不是過去的時代,咱們的關係要靠他們來裁處定奪;不過咱們似乎也用不著這麽神秘啊?!讓他們分享一下咱們的快樂也好,並且你以後可以經常和我一起回家,周末的時候不用再一個人孤零零的呆在寢室裏──”

“不行不行──”曉萌依舊執扭地搖頭。

“爲什麽?”

馬健也覺得有些奇怪了;曉萌嬌羞無比,囁嚅了半晌,才羞怯地低聲道:“可是我,我至今還沒有和家裏談起你呢──”

馬健聽了又忍不住好笑:“你這個人真是奇怪,這種事情何必還要分個先後呢,先和我家裏說了不是一樣嗎?!至多等到今年寒假,我和你一起回新疆拜望你的家人就是了;──只是不知道他們會不會相中我,不要到時候把我掃地出門才好。”

馬健呵呵而笑;曉萌卻直羞得粉面通紅,低頭沈吟了片刻,才緩緩開口道:“爸爸不知道會不會反對,他是一直古板守舊的,從來不許我輕易結交男孩子;不過他最聽爺爺的話──”曉萌忽然興奮起來,轉過頭來羞怯地笑道,“對了,不如我先寫信給爺爺,哄得他老人家開心,一切就都好辦了!爺爺歷來是最疼我的──”

“你不是還有個哥哥嗎,不知道他好不好通融──”

“不要提他──”

曉萌的眼神裏忽然煥發出一絲奇異的神采,如同調皮的小孩子一般咯咯笑道:“他從小就最怕我!不論我說什麽,他都只有乖乖聽話的份──”曉萌此刻面龐紅潤甜俏可愛,馬健只覺得心跳加速,想要偷吻她,卻被曉萌巧妙地躲開去了。

曉萌分開馬健的手,轉過身來含羞帶笑地對馬健道:“今天太晚了,你還是早點回去吧;明天一早你陪我去車站接海蕾她們,我臨回來時海蕾曾經和我約好的──”

“怕什麽,還早得很呢──”

馬健眼見得曉萌已經脫離開自己的懷抱站起身來,心裏忽然一陣刺痛的失落;尤其一想到自己那間幽悶灰暗、散發著黴氣的寢室,以及一天到晚總是哭喪著臉的天歌,馬健的心底忽然閃過一絲厭懼,這樣淒涼的長夜簡直不知道該怎麽樣打發!

突然,仿佛不經意間,一個大膽的念頭驚鴻般的掠過馬健的腦海,直激得他渾身一陣血熱,馬健偷眼見曉萌此刻的情緒正佳,遂壯著膽子,故作若無其事地隨口道:“現在出去,沒准會被樓下那個可惡的更夫老頭子責駡刁難!──反正我們兩個白天也睡夠了,不如今晚就一起守夜聊天,就象在孫波家裏時一樣,好不好──”

屋外昏黑的天幕攸忽劃過一道刺眼的閃電,晃了一晃站在桌前燈影裏的曉萌臉上一片爆炸的紅;曉萌幾乎是驚叫著連說不行。

天邊一陣悶抑的雷聲席捲而來,驟然的雨點密集而落,屋外的世界一陣輕微的喧鬧,可此時馬健的心裏湧起的卻是一絲莫名的懊喪和委屈!自己剛才真是欠思量,一句話沒經過考慮就脫口而出,倒象自己一直有著不可告人的目的似地!可是馬健明明後悔自己方才的話冒失莽撞,同時卻又有幾分暗怪曉萌如此斬截地回絕,忍不住臉紅地解釋,也替自己辯護道:“有什麽不行,我們這幾天還不是從早到晚都在一起;況且我只是想陪你說話聊天而已,你又怕什麽呢──”馬健低下頭去,想想自己的話全然在理,不由得心裏一陣煩躁的氣悶。

柳曉萌看了馬健的臉色,知道自己剛才不加思索的一口回絕傷了馬健的自尊心,忍不住強按捺住心口的狂跳,坐下來輕輕拉著馬健的手,小聲囁嚅著道:“我不是那個意思,──只是,只是現在是在學校裏,和幾天前的情況不一樣,我當然知道你,你很好──可是別人知道了一定要說閒話,你也要替我想想──”

曉萌只覺得臉上發燒一般的燙,一顆心幾乎要跳出了腔子,不由得低頭說不出話。馬健臉上一陣狼狽的赦然,同時又覺得心裏奇怪的一小跳,仿佛一隻瓶子忽然彈開了瓶塞,一小片模糊的陰影逐漸膨脹擴大,在馬健無準備無抵抗的意識裏慢慢地泛濫開來。

此時窗外的雷聲閃電已是連成了一片,碩大的雨點死命地叩擊著禁閉的窗子,零碎分明的聲音也漸漸融合爲一種喧囂的氣勢,壓抑掉自然界裏一切人造的聲響;兩人就在這喧騰的自然力籠罩的靜謐裏默然相對,曉萌漸漸定下心來,語氣愈發柔和,卻另有著一種穩重的堅定:

“還有一件事我想和你說──,這幾天來咱們之間的關係發展得實在太快了;我當然很,很喜歡你──你是明白我的心意的;可是我們還有兩年的學業,以後在學校的時候不要,──不要太親密好不好;有些事情我想等到畢業之後再去考慮,我不說你也明白的;此外等到孫波回來,你最好和他私下說一聲,讓他不要把我們在他家裏的事情說出去──”馬健迷惑地擡起頭,曉萌快速地掠過馬健的眼神,羞縮得無地自容:“就是,就是咱們倆住在一起──”

馬健咧嘴想笑,卻終於沒有笑出來,同時卻覺得心裏平添了一絲奇特的傷感和落寞,過了半晌,馬健悻悻地啞聲問道:“曉萌,你是不是覺得我這個人很輕浮──”不待曉萌說話,馬健繼續道,“我不知道你心裏是怎麽想的,可是這幾天實在是我所經歷過的最幸福,也是最快樂的日子;也許你的心裏一直有某種芥蒂,可是即便每天晚上我就睡在你的身邊,但我卻從來沒有一點想要冒犯你的意思,我──”曉萌羞縮得背轉過身去,無力地哀求馬健不要再說下去了。

馬健愣了一愣,心裏忽然湧起一股強烈的情感,不再是模糊的傷感,而是一陣分明的怨恨!這怨恨不是針對曉萌的,這絲毫不關曉萌的事,可是明明有一種什麽東西強烈地激蕩著他的魂魄,挑起他心底一絲近乎厭惡的憤恨情緒!

這世界本身就是離奇荒謬得令人費解,不過是在兩天之前,自己和曉萌之間可以盡情地嬉戲親近,出則同遊,入則同寢,根本不存在任何曖昧的芥蒂和避忌!難道只是由於那裏有寂靜曠達的山林,有清涼曉暢的夜風,還有遠離世俗才帶給兩人那種近乎天然神賜的坦蕩真誠嗎?!如果僅憑這些就能抵擋邪惡的誘惑,那麽邪惡和高尚之間又有什麽本質的不同呢?!何以不過是短短的兩天之後,那曾經的無比自然美妙的一切就全部風光不再,而是變得如此陌生、難以捕捉和晦澀不堪了呢?!也許正是由於環境的改變,空間驟然變得狹小悶抑,隔壁寢室隱約不斷的笑語喧嘩,還有此時窗外響成一片的雨幕編就的一張無形的巨網罷!

馬健從來沒有如此的憤世嫉俗,也從來沒有如此強烈地感受到現實的逼仄和冷酷;這世界實在悖謬的可笑,虛僞的行爲規範也許能夠防止人類跨越道德的雷池,卻也不知就此扼殺了多少隨意自由的天性!人類不過是作繭自縛,天長日久,只有作循規蹈矩畏畏縮縮的好好先生了!

想到這裏,馬健的心底油然泛起一股勃勃的反抗意志,摸索著扳過曉萌的身體,在昏黃的燈光映照下大睜著眼睛熱切狂放地看著她;曉萌儘管低著頭,卻立刻感受到了馬健灼熱迫人的目光,她試圖從這種被動的束縛中擺脫出來,卻立刻感受到馬健手上傳達的不可抗的意志!

這意志的力量巨大、神秘而又堅定,以至曉萌不得不擡起頭來看著馬健;此時窗外正是電閃雷鳴雨疏風驟的時刻,屋內只有桌上一盞小巧的臺燈螢火似地自照著,兩人就在這夜色深沈中默默的四目相對,慢慢地,兩人幾乎是同時意識到了彼此的靈魂神奇般的脫身而去,停留在無限的空間裏依舊目不轉睛地對峙著,中間隔著一大片神秘莫測勢難逾越的沼澤地。

這種奇特的靈魂對峙的幻覺即讓曉萌恐懼,又感到一絲戰慄的迷醉;而當她意識到馬健的靈魂正自緩慢而又堅定地跨越那本是不可逾越的沼澤時,她的心裏忽然奇特地安定下來,甚至憧憬著一種犯禁般的快樂,即便當她那空蕩無援的身體已經感受到了馬健有力的觸摸,她的唇間已然領略到他瘋狂的舔舐,她的靈魂依舊拒絕立刻附歸原體,一直到馬健漂浮的靈魂終於跨越了全部的障礙,和自己渴盼已久瑟瑟發抖的靈魂徹底融爲了一體。

此時窗外轟鳴的雷雨似乎減弱了一些勢道,屋內的燈光也似乎分外的體貼朦朧,馬健此刻早已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了,只是盡力摟住懷裏曉萌纖巧的身體,貪婪地吮吸著她火熱的唇,並且慢慢地將她壓在身下;曉萌也早已失去了任何自主力,只是在她的身體接觸到了堅實的床鋪的一刹那,她的靈魂才輕靈地顫抖了一下,重新充盈於她空虛的體內,她幾乎立刻感覺到了唇齒間幾近沈淪的窒息,以及裙擺下馬健遊移探索的手臂──少女沈睡的本能募然驚醒,不知道是哪里爆發出的力量,曉萌猛地一下把馬健推開去,坐了起來,隨著呼吸的通暢,曉萌只聽見“砰”的一聲響,馬健唉呦一聲便伏在自己的腿上不動了。

馬健原本正自有些意亂情迷,不提防猛地一下被曉萌推開,頭向後仰,正好撞在上層床鋪的鐵梁上,原來就有些懵懵懂懂,此刻愈發有些迷迷糊糊了;曉萌看到馬健的狼狽樣子,回想起适才和馬健如癡如醉地擁吻,不禁心裏一陣熱浪滾過,又覺得分外的奇異甜蜜,竟至忽略了适才馬健手上的冒失和不安份,自顧咯咯地笑起來,一邊笑,一邊卻又覺得臉上發燒,忍不住嬌憨地嗔怪道:“這只是對你的小小懲罰,看你以後還敢不敢這樣──”

馬健無力地伏在曉萌的腿上,頭腦裏依舊一片混沌茫然,對曉萌的笑語根本充耳不聞,只是鼻嗅間聞到一股曉萌的身上那種女孩子特有的淡淡的馨香。這幽幽的體香和自然的花卉的芬芳迥然不同,更與各種人工的香料大相徑庭!它似乎有著一種強烈的“物在感”,宛如廣袤無垠的雪野裏盛開著的一朵瑰麗的黑色玫瑰,使人目眩神迷,更讓人失魂落魄般的迷醉不返!

馬健心中奔湧的思緒忽而變得無比沈靜,此刻他覺得自己仿佛置身於一座燈火通明的高塔上,四周俱是無邊無際莫測高深的黑暗世界,這世界他並不熟悉,可對他而言又有著一種難以置信的誘惑力!

不過是片刻之間,馬健就覺得自己的血液、魂魄和生命的全部重新彙聚成了一股奔騰呼嘯的洪流,拼命試圖將他從腳下的光明裏引導入神秘莫辨的幽暗之中;馬健的神思漸漸迷茫空洞,不過是一刹那間,他心底對光明的最後一絲留戀,以及他對曉萌的溫柔的愛慕,甚至他的憐憫心和同情心全部消逝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則是一種失去理智的、野獸般的殘暴和貪婪。

曉萌卻一點都沒有意識到自己此刻的險境,馬健适才笨拙的熱情和稍顯粗魯的表達方式,無不讓她覺得即好笑又鮮活有趣;在她的眼裏,馬健的表現絲毫沒有惹惱她,反而一切的舉止都如同一個調皮的孩子一樣質樸和純真,甚至是有些憨態可掬!曉萌心裏這種突如其來的母愛般的情感,宛如暖流一樣融灌了她全部的身心,當她看到馬健只是伏在自己的腿上不吭聲,心裏掠過的竟是一絲親切的抽痛,還以爲自己适才用力過猛,馬健此刻一定是在生自己的氣呢!想到這裏,曉萌的心底充滿了舒活的笑意,一邊伸手輕輕撫慰馬健的頭髮,一邊柔聲笑道:“喂,你不要嚇我,誰讓你剛才那麽毛糙的──好了,都怪我不好,道歉道歉,你把頭擡起來好嗎──”

曉萌邊笑邊俯首擡起了馬健的頭,卻立刻被馬健的表情駭呆了!這是一張紫漲得分外扭曲陌生的臉,而猶爲使曉萌莫名驚恐的是馬健的那一雙眼睛!那已經不像是人的眼睛,閃爍期間的純粹是一種野獸燃燒的光芒;以至馬健整個人仿佛已經化爲了一團火,一團熊熊燃燒的烈焰!他已經徹底迷失了理性,狂暴地準備吞噬掉眼前的獵物!

曉萌已經從馬健的眼神裏看出了這一切,只可惜她還來不及發出任何聲音和反抗的意識,她的身體便被這一團烈焰緊緊地裹脅住,連同她的靈魂、她的一切全部席捲而去了!

窗外的雨勢陡然間變得強勁,雖然沒有了适才的電閃雷鳴,只是原本幾乎消失了的雨聲複又緊密地連成一片;隔壁依舊有女孩子的笑語喧嘩,樓外不遠處的便道上似乎有人在冒雨奔跑,發出一陣鞋底拍擊積水時奇特的聲響;寂靜的樓道裏原本是悄無聲息的,忽然隱約傳來一陣不真切的喧嚷,隨著一聲巨力的房門響,一切又都複歸沈寂。

房間裏依舊悶熱難當,燈光昏黃晦暗,窗前花盆裏的那一柱檀香已燃到了盡頭,一縷輕煙卻是愈加茁然粗壯,直直地向上升騰而去曆久不散;屋頂斑駁的天花板上,一隻避雨的蒼蠅被這檀香熏得昏然欲睡,如果不是窗前那張單薄的床鋪上發出的聲響,這房間裏原本是一片死寂的;可即便是那些拼命壓抑的驚叫呵斥和粗重混濁的喘息,也沒能打擾這只僥倖穿過沙窗網眼的蒼蠅的清夢,一切似乎都是靜止的,一切原本就應該是靜止的,只是在這漸漸沈淪般的靜止之中,在窗前那張搖晃的床鋪上正展開著一場蒼蠅永遠都無法理解的激烈戰鬥!

此刻對於正互相緊緊纏攪在一起,拼命掙扎的馬健和曉萌來說,這世界早已天翻地覆!他們可以清楚地感受到對方的喘息如同海浪般洶湧轟鳴,而自己密集的心跳也仿佛古戰場上勇士的呐喊呼嘯!儘管這更像是一場殊死的較量,並且自始至終充滿了暴力和意志的角逐,可是他們的目地卻是從一開始就是含混不清的,而且在過程中實在耗費了太多的時光和能量,甚至在曉萌最後的防線已形同虛設,而馬健的潛意識猶在對峙的沼澤裏趑趄不前,直到混亂中揮舞的手臂觸到了床邊的臺燈滾落到地上,發出輕脆的一聲響,仿佛刹那間整個世界都爲之凝固!

當一切置之於無邊的黑暗中後,兩人的搏鬥也神奇地僵持不動,這猝然降臨的黑暗意外地點亮了兩人意識的明燈,兩人之間的搏鬥似乎同時達成了勢均力敵後退卻的妥協,甚至各自將方才拼命進攻防禦的初衷都已遺忘殆盡!至此原本殘酷的戰鬥演變爲寧靜的和平,傾盡全力的僵持也融化爲默契的和解;進攻者喪失了勇氣,防禦者也放棄了自衛,他們的恐懼和欲望悄然而退,心底皎潔的月光募然泛起,在理想和意識的天幕上映襯出枯萎的花瓣、僵墜的蝴蝶,以及生命的蒼涼和死亡的翔舞──激昂奔騰的雨夜在這瞬間驟然便得說不出的深邃和悠遠......

馬健赤身無力地伏在曉萌裸露的侗體上,只是把頭深埋在曉萌頸間如瀑的黑髮裏,不知過了多久,他覺察到了曉萌的手輕輕摩挲著自己的頭頂,這使他冷卻的心靈愈加癱軟,稍頃,他聽到曉萌的聲音仿佛來自遙遠的天國般輕柔舒緩:“不行;──”

馬健的心底油然生出一縷悽愴,這股悽愴的滋味甚至使他的鼻子微微有些發酸;不過是片刻之後,曉萌遙遠的聲音再度響起,更加輕柔,更加舒緩,卻另有著一種無可置疑的堅定:“現在真的不行;──”

馬健慢慢擡起了頭,一點點地捕捉到了她的目光;窗外淋漓的雨聲還在淺吟低唱,而暗淡的夜色卻逐漸變得清朗,曉萌的目光躲閃了一下,還是鼓足勇氣和馬健的目光相對,直至心底突然的巨大羞恥感迫使她猛地把頭扭向了一邊,緊閉的眼簾湧出了源源的淚水。

馬健近距離地觀察著曉萌姣好的面孔,他已然看到了她眼神裏攸忽而逝的恐懼和慌亂,看到了她急促翕動的鼻翼,長長的睫毛,緊閉的唇,以及紅潤汗濕的臉頰上一縷濡濕纖巧的發束和細膩的肌膚下隱隱跳動的淡藍色的血管───這一切是如此的真實清晰!

瞬間,一股比方才還要強烈的愛欲暖流立刻復蘇了馬健漸漸僵冷的心靈,原本沈靜下去的冷酷的意志也即刻被愈發激越嘹亮的號角聲鼓動喚醒!

他的頭腦燒灼得混沌,心跳驟然加速,而渾身的肌膚像是要爆裂開來,他幾乎是不加思索地摸索著死死按住了她的手,微微弓起身子,在縱身躍入身下那一片廣袤幽暗的海洋之前,他把頭伏在她的耳邊,幾乎是咬著牙低聲喃喃道:“行的;就現在!──”

在身體被闖入的一刹那,曉萌立刻哭出了聲;她的最後掙扎只限於靈魂上輕微的一小跳,而她的身體立刻便放棄了抵抗的意志;她眼中的淚水噴薄而出,爲自己适才可鄙可恥的軟弱和怯懦!事實上她自始至終以爲這最後的一幕根本不會發生,甚至在經過了剛才漫長的搏鬥之後,她的靈魂依舊頑固地試圖使自己相信馬健不過是一個調皮愛衝動的大男孩而已,其實不論是自己,還是馬健,都遠沒有對此有著充分的準備,這從剛才冗長盲目的角逐裏馬健的笨拙和最後的畏懼就可以一覽無遺!

可她太輕信自己的直覺了,也低估了馬健的勇氣!至此她已經沒有一點力氣了,她在剛才的時間裏已經耗盡了自己全部的能量,此刻她只有束手就擒,接受命運的擺布和嘲弄!

可是連她自己都覺得難以置信的是,身體裏闖入者粗魯熱烈的聳動縱躍,這奇異的節奏在神異的波浪中浮動充溢她的體內,那無可形容的起伏叠宕直到激起了她早已乾涸的潛能之源,只可惜她此刻早已忘卻了自救的念頭,而是不自覺地試圖以某種方式迎合著他,使自己身體的痛楚減低到最低點,同時緊緊抱住馬健隆起的背脊,咬住他裸露的肩膀,以防止自己的喉嚨會發出那越來越難以克制的、抽動的陣痛和充盈的快慰混織在一起的不由自主而又悲喜莫名的尖叫......
作者: 紫竹    時間: 2012-9-15 01:38

第十四章

不知從什麽時候起,窗外劇烈的暴風雨早已宛如咆哮過度的巨獸一樣平伏得悄無聲息了,清亮柔和的月光即便有窗簾的盡力遮掩,依舊給昏暗的房間罩上一層生動的熒白,房間裏一如既往的死寂,就連緊緊擁著毯子縮在牆角的曉萌也漸漸停止了無聲的啜泣;而此刻的馬健心裏卻只有莫名的困惑,事實上他的心裏自始至終爲一種深深的困惑佔據著!

他方才都幹了些什麽?!

他的腦海裏一片茫然的混沌。他曾經竭力試圖回想起剛才發生的事,可惜他的記憶如同塵封已久的殉葬品一般,不管如何小心翼翼地翻揀都會變得愈發退色和支離破碎;只有一些不清晰不聯貫的影像,那血脈僨張的衝動,那慌亂急促的抽搐以及那短暫得讓人難以置信的瞬間,似乎僅僅是這些模糊的影像宣告了他的生命已然完成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跨越,可這一切在他的腦海裏尚未來得及留下永久的記憶;即便是有,那也只是此刻心底那份莫名的失落和難以排遣的沮喪罷了!他不確定自己事後究竟是怎樣猥瑣不堪地從曉萌冷卻的身體上下來的,他當時甚至沒有考慮到曉萌,沒有因爲對曉萌褻瀆的冒犯而産生悔恨和自責的念頭;而只是深陷於對自己汗津津髒兮兮的身體的一種鄙厭的惡劣情緒中不能自拔。

他甚至覺得有一點噁心!

從那時起他便這樣緊緊地閉著眼睛屏息躺在曉萌的身邊一動不動,直到這股惡心的感覺慢慢舒緩消解,而他的零碎的記憶也越來越殘破不全爲止;而此刻,他漸漸覺得自己的肉體也如同靈魂一樣無知覺地蒼白混沌,連外部的時空都仿佛爲自己變得粘重停滯,他就像是獨自躺在遠古荒涼的曠野裏一樣,赤身裸體,而所有的感受和知覺都已被身下蒼涼堅硬的大地吸附乾淨,慢慢地,甚至他的心底深處緩緩地湧起一股如同擁抱死亡般的淡淡倦意──突然,像是來自天邊的一陣隱約的嘈雜喧鬧驟然驚醒了馬健那已然癡鈍無戒備的靈魂,起初他以爲這只是自己的幻覺,可隨著現實情景真切的回歸,一陣女孩子們紛亂的說笑和腳步聲正沿著幽靜的樓道慢慢由模糊變得清晰!

馬健幾乎是一躍而起,驚駭至極地盯著幽暗的房門;屋外的聲響恰好停在門外,可以清楚地聽見有人用鑰匙開門鎖的聲音──與此同時,一旁早已沈靜多時的曉萌也徹底驚覺過來,不可抑止的戰慄和拼命壓抑的嗚咽幾乎同時騰起!馬健更是已然靈魂出竅,他仿佛已經看見了門口出現的楊海蕾及那一幫新疆女孩子們駭極的表情,仿佛已經聽見了黑暗幽測的地獄裏傳出來的呼喚的笑聲......

這一切直到門外的聲響消失在對面的房門裏許久之後才慢慢平伏下來,馬健忽然覺得自己一陣眩暈的無力,滿身俱是淋漓的驚汗!

他不得不大口喘著粗氣以平伏自己此刻依舊密如擂鼓的心跳,而他的頭腦卻奇地由於這巨大的恐懼而驟然變得冷靜清晰,甚至來不及涉及到前因後果,在他頭腦裏驚鴻般掠過的是怎樣才能安全穩妥的逃脫路線!

此刻已過午夜,女寢的大門是一定封閉了的;不過他記得曉萌的寢室緊靠近宿舍樓的西側,而在走廊的盡頭是有著一扇窗子的!窗下是一片灌木叢和圍牆圈起來的空曠的球場;他完全可以翻過窗子順牆而下,只有兩層樓高,他確信自己一定能應付得了──馬健依舊覺得渾身是汗,劇烈的心跳也沒有多少緩解,可是他的頭腦卻愈發變得沈著縝密,他清楚地知道只要自己逃離女寢就絕對安全了,因爲男生宿舍在開學前這幾天的晚上是不關門的!

馬健摸索著,儘量不發出聲響地穿上衣服,他的一切舉動在黑暗之中都是那麽地迅速精確,可是這中間似乎總有著某種不確定的遺漏和近乎卑劣的忽略,直到馬健裝束完畢,一眼看到瑟縮在牆角裏一直沒有停止過戰慄的曉萌時,他的心裏立刻萌生了一種迷陷般的悔恨和愧疚;這種感覺強烈地攫取了他的靈魂,他不得不在幽暗中靜默了一會兒,直到深切的恐懼重新戰勝了這股致命的優柔,此刻他已別無選擇,此時的一念之差只會使後果更加不可收拾!

馬健只覺得自己汗如雨下口幹舌燥,時間在一分一秒的快速流逝著,最後他還是鼓氣勇氣對著曉萌的方向輕聲說了一句什麽,而曉萌卻立刻嗚咽失聲;馬健幾乎軟癱下去,還是勉強躡手躡腳的摸到門邊,走廊裏一片沈鬱的肅穆,只有淒冷的夜風嗚嗚地怪嘯著,對面的房間此刻也恢復了靜寂,現在正是自己逃脫的最佳時刻!馬健猛然間覺得自己的心臟仿佛要一下跳出腔子,卻還是屏息斂氣,悄然地扭開了無聲的門鎖。

所幸一切都還算幸運,除卻打開二樓的窗子時稍稍費了些氣力外,在沿著樓牆下滑的過程中讓馬健意想不到的順利;只是這清冷的雨夜讓馬健冰徹骨髓,使他在逃離的路上幾乎是不停地打著冷戰。男生宿舍的大門的確正爲絡繹的返校生敞開著,而由於男寢的守護責任遠不如女寢那般重大,因此貪睡的更夫此時早已蜷臥在燈火通明的門房裏打起了盹,樓道裏則是一派寧靜的安謐,幾乎所有的人都在這難得的清涼的雨夜裏酣然入夢了!

到處都是靜悄悄的,當馬健慌促地走過寂靜而又熟悉的空曠樓道時,心裏充滿了僥倖脫險的快慰,而當他摸索到緊閉的房門前時,心裏原本模糊不清的影像愈加遙遠廓淡,剩下的只有簡單的脫險的興奮;可當他屏息打開房門時,卻立刻驚駭地發現屋裏一點燭光蓬然四射,映襯得窗前天歌孤獨瘦削的背影如同鬼魅一般的迷離恍惚。

馬健幾乎嚇得毛骨悚然,他竟然忘記了徐天歌還在寢室裏!

他此刻就站在窗前,也許剛才他一直目睹了自己如同喪家之犬般的從對面女寢西側的陰影裏倉皇跑過來的情景,只是當時自己記得窗子裏並沒有一點光亮的!

──難道他是剛剛點燃蠟燭的嗎?!

難道他只是爲了給自己一個巨大的難堪嗎?!──

馬健忽然有些不寒而慄,腦海裏更是一片迷鈍的空白;半晌,天歌幽幽地說了一句:“晚上熄燈前,尚青和蘇克來找過你,我說你回家去了──”

天歌終於轉過臉來,面色有些病態的蒼白,看也不看馬健一眼,俯首吹熄了桌上的蠟燭,自顧攀上床無聲息地躺下去。

房間裏一派死亡般的寂靜,不過重新置身於黑暗之中卻並沒有讓馬健感覺自在了一些,相反腦海裏一直隱慝模糊的記憶忽然變得殘酷的清晰!馬健心底隨即湧起了一種強烈的噁心和惶懼混織的惡劣情緒,宛如喝醉了酒一般的頭昏腦漲渾身發燙,馬健強忍住那種要嘔吐的感覺,臉紅不作聲地從床下掏出洗漱的用具,臨了並沒有忘記狠狠地摜上門!

這一夜馬健顛倒反復難以入寐,幾個小時前發生的那一幕在他的眼前幻影似地不斷浮現,懊悔的苦痛,無邊的恐懼以及天歌最後末日審判般的幽幽眼神無不讓馬健靈魂出竅難以釋懷,直到此刻,似乎他才完全清楚地知道了自己的所作所爲!

這種復蘇後愈顯真切的記憶折磨得馬健一會渾身燒灼得似要爆裂開來;一會又宛如陷入了冰冷的穀底,仿佛火焰的炙烤和冰雪的冷凍輪番將他無抵抗的靈魂和肉體融化冷卻沒有了局!在這種幾近絕望的煎熬之中,馬健慢慢覺得自己最後的意識已不受支配,漸漸脫離了形骸滑向了無邊虛幻的宇宙,直到第二天的清晨耳邊有人惶急地大聲呼喚著自己的名字時才幽幽醒轉過來,卻只覺得渾身上下軟得沒有一點力氣,眼前一派迷茫昏沈,頭更像是鋸開了似地痛。

尚青由於有事,直到昨天晚上才返回郵院,暑假裏聽鮑志剛電話說馬健和曉萌去山東旅遊的事,而且已經返校了,晚上忍不住興衝衝地拉了蘇克來找馬健,誰知馬健的行李還在,人卻了無蹤影;天歌的反應也極爲冷淡,尚青以爲或許馬健把曉萌領回家去也不一定,可是心裏總覺得有些狐疑不定;第二天一早,又忍不住到馬健的寢室,剛一推開門,卻立刻被眼前的景象嚇呆了!

此時躺在床上的馬健簡直如同陰間裏的小鬼一樣,顔面赤紅,呼吸短促,一旁正手忙腳亂爲馬健敷冷手巾的天歌看見尚青闖進來,立刻滿臉惶懼得站起來;尚青大驚失色,急步搶到馬健的床邊俯首呼喊馬健,馬健卻只是呻吟不止;尚青用手去摸馬健的額,手上的感覺像是觸到了火炭!尚青立刻回頭怒視著慌亂得手足無措的天歌;天歌愈發膽怯,臉紅著囁嚅道:

“昨天半夜回來就發燒,一直說胡話,我把藥片粉碎了喂他吃,結果都吐出來──”

“混蛋!”

尚青的眼睛裏像是要噴出火來:“他病成這個樣子,藥片能頂個屁用!你怎麽不送他去醫院?!你怎麽不去找我?!──回頭我再找你算帳!”

尚青急怒之下,無暇再理會天歌,一個人把馬健扶起來,給他套上衣服,一直把他背到郵院的醫務室;馬健渾身癱軟得像是沒了骨頭,只是昏昏噩噩地任由尚青擺佈;睡眼惺松的值班醫生診斷馬健是受了傷寒,自知非同小可,不敢再玩忽怠慢,立刻給校部挂電話要車,只是電話那頭響了半天沒人接,尚青急的滿頭是汗,自跑出去攔了一輛計程車送馬健到醫院。

在醫院裏,尚青一直到馬健被送進處置室才算稍稍定下心來,卻又不敢離開;有心給馬家打電話報信,又怕電話裏頭說不清楚,反惹得年邁的馬氏夫婦惶恐,忽然想起了還在郵院的蘇克,連忙給郵院要通了電話,讓蘇克去馬家報信;蘇克早上剛剛起床,正準備去找夏麗,接到尚青的電話也自嚇了一大跳,慌忙和夏麗一道去馬家。

此時的馬紹文夫婦正自在家裏相對嗟歎,埋怨兒子出門一去十來天杳無音訊,連平安電報也不打回來一個!聽了蘇克和夏麗的消息,老夫婦兩個立刻唬得連話都說不出,在蘇克和夏麗的扶持下,兩人心急火燎地趕到醫院,在病房裏一眼見到幾天前還是生龍活虎,此刻卻是神寒形削昏睡不醒的馬健,馬母當即心疼得落淚;終算馬紹文見過些世面,強抑心中的惶懼,抓住不耐煩的醫生刁鑽嚴肅得盤問個不休;直到確定馬健並無大礙後心裏才算落了底。

而馬母此時已完全失了方寸,一會逼著馬紹文去給身邊的兩個女兒打電話報信;一會又忍不住恨恨地怨罵醫院條件的簡陋和鮑志剛的薄情寡義,如今馬健病成這樣,他卻連面都不照!馬母越說越氣,最後竟連無辜的尚青和蘇克也不放過,埋怨他們平時和馬健都是情同手足的,怎麽這一次會這麽粗心大意,幾乎耽擱了馬健的救治時間!

蘇克和尚青原本都是馬家的常客,此時更體諒馬母現在的心情,也不解釋爭辯;只是在一起回郵院的路上,心裏才猛然想起來,馬健病得如此厲害,何以曉萌卻一直不見蹤影;兩人聯繫到昨晚馬健的失蹤,雖然仍不敢十分確定,卻隱隱覺得馬健的病一定和曉萌有關。

由於年輕身體好,馬健在醫院裏住了一天一夜之後,漸漸退了燒,神智也清醒過來,到第二天下午的時候已經能吃些東西;院方見馬健病情好轉,同時也不滿馬家如此小題大作興師動衆,便請馬家把馬健接回家去靜養。馬母昨夜守著馬健寸步不離,幾乎一夜沒合眼,此刻一聽就氣往上撞,紅著眼睛要找醫生評理;還是馬紹文漸漸情緒穩定,耐心勸服馬母,說了醫生已爲健兒做了全面檢查,健兒確實沒有任何危險了,現在只需要安心靜養調理即可,況且連醫生也誇讚健兒的體質在年輕人裏都是少有的;並且醫院終究不如家裏安靜舒服,空氣裏到處是危險流行的病菌,反而不利健兒的康復云云。

馬母對馬紹文前面幾句話並不滿意,可馬紹文對於醫院環境的細緻描述卻讓馬母著實又害怕起來,當即親率人馬護送兒子回家,並嚴令稍稍懂得一點護理知識的馬芳請假回娘家小住幾天,協助自己一同照料馬健。

馬健在家裏只呆了一天就可以下床走動了,雖然覺得身體依舊有些虛弱,可眼見得並不礙事,況且心裏曉萌那一頭實在放心不下,忍不住吞吞吐吐地和馬母請示想要返校;不料馬母卻是大發雷霆,這兩天來馬母好容易又重新找回做母親的感覺,每天除卻自己親自下廚掌勺外,閑下來更要陪兒子聊天作伴,真是呵護備至樂此不疲;馬健無力抗拒母親勃發的母愛,更主要的是他實在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去面對曉萌,因此心裏上也有些畏縮不前。

這幾天來,馬健的心底只剩下了單純的恐懼,每到夜深人靜一人獨處的時候,這種巨大的恐懼便徹底將他淹沒,瑟縮無救援的心如同關在黑籠子裏的困獸,雖然拼命地抓打撕咬,卻只是找不到出路;有時恨不能立刻見到曉萌,哪怕接受她的斥駡懲罰也好,可是到了第二天的早上忽而又無來由地委頓下來,隱隱幻想著就這樣一直無結果地延宕下去,仿佛隨著時間的推延,心裏的苦痛自然會得到解脫,因此在家裏靜養的這幾天裏,儘管馬健的身體漸漸康復,可心裏鬱結的隱痛卻是越來越重,年邁昏憒的馬氏夫婦不明就裏,見馬健一天到晚懨懨地沒有胃口,只是擔心食物不合他的口味,馬母更是心急如焚,打電話給兩個誠惶誠恐候命的女婿讓他們想辦法,馬健的這兩位姐夫只好自認晦氣,不惜血本地爲馬健採買補養品,沒幾天的功夫已經上門來給馬健請了好幾次的安。

郵院正式開學後的第二天下午,尚青領著太子丹和鮑志剛一干熟客登門來看馬健,多少出乎馬健意料的是楊海蕾和潘婷袁芳也一同來了。在看到楊海蕾的那一刻起,馬健就覺得自己臉紅耳熱呼吸急促;楊海蕾倒是毫無異樣,話說得不多卻極禮貌周致,可在馬健看來,楊海蕾咄咄逼人的眼神裏包含著無盡的意思,只可惜當著衆人的面,互相關心的話題說不出口,潘婷袁芳也許是受了海蕾的影響,沒了往日的活潑健談,只有尚青和太子丹極爲活躍,不但向馬健傳達了老蔡的親切慰問,而且講了許多新生入學的笑話,尚青更是告訴馬健一個驚人的消息,天歌由於這次補考沒有通過,正等著校方的處理決定,這一次無論如何他是躲不過去了。

馬健卻沒心思去聽,只把耳朵豎起來捕捉一旁鮑志剛和母親的談話。自從鮑志剛一露面,馬母就眼中放光,如同抓到了通緝要犯一般地審問個不休。鮑志剛則義氣得很,把一切責任都攬在自己的身上,絕口沒有提到曉萌的名字,而且指天劃地的將自己作踐得體無完膚一錢不值,倒讓馬母幾乎插不上嘴,同時鮑志剛又巧妙地使本事討馬母的歡心,一張嘴巴像是抹了蜜,不一會的功夫,馬母就全然忘記了自己興師問罪的初衷,笑中帶嗆地要留大家一起吃晚飯;馬健至此心裏才落了底,轉頭卻一眼瞥見楊海蕾的臉上一派嘲諷的冷意,不覺惶愧得無地自容;海蕾則強笑著對馬母解釋下午學校裏還有事情,並且話中帶刺地叮囑馬健安心靜養,並請他一定不要勉強相送,因爲今天天氣有些涼,而馬健看起來則完全是一付弱不禁風的樣子!馬母眉開眼笑,直誇楊海蕾心細體貼,這一邊馬健卻早已紅透了臉。

送走了尚青等人,馬健藉口頭痛,整整一個下午把自己反鎖在屋子裏不露面;直到掌燈時分,馬健終於拿定了主意,趁著一家人正在廚房裏忙碌的時候,只留了一張紙條便偷偷溜出了家門。開學還不到兩天,郵院的校園裏還到處裝點著迎接新生的痕迹,和往年的慣例一樣,草木大都經過一番修剪,而門面尤其精心裝飾過,只有郵院大門陳列的歡迎新生的彩旗和條幅依舊是那些積年的底貨;此刻正是一天裏最清爽愜意的好時候,可空蕩的校園裏卻見不到幾個人影,倒是校部旁邊的俱樂部裏喧鬧非凡。

馬健在邁入郵院大門的那一刻起,原本迫切的心忽而多出了幾分莫名的畏閃,心跳加速,連腳步也變得有幾分滯重不堪,好容易走到冷清的女寢樓下,卻再也沒有力量和勇氣向前邁出一步,只在對面的樹影裏不住地逡巡徘徊,直到門房裏閑極無聊的老頭子更夫都有些起疑了,馬健才攔住一個正回宿舍的熟識女孩子,求她進去替自己約曉萌出來;那女孩子熟知馬健和曉萌的親密關係,只奇怪他爲何自己不去約,因爲今晚校方舉辦開學慶典,更夫是極容易通融的;馬健卻只是面紅耳赤地反復拜託女孩子,直到那女孩子滿口應允地進了樓,馬健才暗暗舒了一口氣,卻發現自己的衣裳幾乎要被汗水濕透了。

馬健淒淒惶惶地在女寢的大門外等待著,短短的幾分鐘的時間如同過了幾個世紀般的漫長,馬健幾次忍不住想要直接闖進去,在他正爲自己這股衝動的念頭激勵得渾身血脈僨張的時候,女寢的大門口閃現出了楊海蕾的身影。

不知怎地,馬健的心裏忽然掀起一股失落的絞痛;楊海蕾看見了馬健,徑直走過來,由遠及近的嘲諷的表情和尖刻的眼神實在讓馬健抵受不住,不由得低下頭來,囁嚅著問站在自己面前的楊海蕾曉萌是否不在寢室。

“她在!──”楊海蕾的語氣斬截脆快;“不過她不想見你;她讓我轉告你,你們之間已經沒有任何關係了,她請你以後不要再來找她──”

馬健只覺得肺腑一陣痙攣般的的抽痛,仿佛被人狠狠打了一拳,一口氣隔在胸膜間竟然喘不上來;馬健強撐著才沒有彎下腰去,卻連一個字也沒有說出口;海蕾看了馬健的神色,也有些不忍自己的生硬,眯眼看著遠處不吭聲,半晌才幽幽地說了一句:“你究竟對曉萌做了什麽──”

馬健的一張臉已憋成了紫紅色,卻掙扎著啞聲問道:“曉萌她,她怎麽了──”

楊海蕾依舊望著幽暗的遠處,許久才徐徐答道:“她並沒有怎麽樣;實際上這幾天來她一直和我們大家有說有笑的,即便是偶爾有人提到你,她也故意裝出一付不在乎的樣子,只是說你們之間暑假裏突然發現彼此合不來就分手了,她甚至還開你的玩笑──只是我知道她心裏一定有事情,她能瞞得了別人,卻根本瞞不過我的──”

馬健眼前一片模糊,楊海蕾所說的每一個字都像是帶刺的鞭子一樣狠狠抽打在馬健流血的心底;馬健此時已經無力掩飾自己發作的瘡疤,只是氣息微弱地反復昵喃道:“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

“真搞不懂你們兩個人究竟是怎麽一回事,本來好好地嘛,怎麽會平白鬧到這個地步?!──總之是你的錯也好,不是你的錯也好,可是你總不該這幾天就這麽一直稱病躲在家裏做縮頭烏龜啊──”

楊海蕾的臉上忽然增添了一層激動的暈紅,眼神和語氣卻明顯增加了挑釁和進攻性:“我不知道你和曉萌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我也沒有興趣去打聽別人的秘密,可是我一直把你當成是一個可以信賴的人,沒想到你會這麽冷酷怯懦,你只知道自己可以一走了之躲回家裏,可你有沒有替曉萌想過,她卻是無家可歸的;只能躲在寢室裏,見了人還要強作笑臉,甚至替你說好話分辨!你這個人,實在有些卑鄙──”

楊海蕾兇狠的眼神裏忽然湧起一層迷離的霧水,掉過頭去不說話。馬健卻只覺得身心通電似地發麻,心裏的苦澀化作眼裏屈辱的淚水,一滴一滴無聲地撲漱而落;楊海蕾眼角的余光瞥見馬健的樣子,也自有些心軟,卻偏偏恨他即不解釋,也不替自己分辨,此時自己已是欲罷不能,忍不住又加上幾句狠話:“你也不用現在再來假惺惺地演戲了;總之還是怪我們自己當初瞎了眼,看錯了人!不過你記住,我們新疆的女孩子儘管頭腦簡單,可骨氣還是有的,絕不會讓別人看笑話,只希望馬先生能夠從此做一個真正表裏如一的人!”

馬健已是淚如雨下,卻依舊埋頭不響;楊海蕾紅著眼圈氣苦地瞪了一眼馬健,轉身跑掉了。

夜色暗淡凝重,四周空蕩無人,清洌無比的夜風不斷將樹叢的絮語和遠處隱約的歡聲笑語送進馬健的耳朵裏,可這卻絲毫不能緩解,反而是大大加強了馬健心裏此刻猶如身處遠古荒陌般的孤寂和淒冷!馬健一個人瑟瑟地站在這一小片樹林裏,對面的便道上有昏暗的路燈,不遠處的樓舍裏更是燈火通明,可這光明絲毫照耀不到馬健此刻幽暗絕望的心底,對於馬健來說,仿佛伸手可及的光明、歡樂和喧囂和自己的距離有如亙古萬年般的遙遠漫長!

夜色愈加濃重,晚風也愈發地無情,馬健漸漸決得自己如同一枚早秋的落葉,沒有了生機和希望,只有任憑西風的吹拂無目地的飄零而去;許久,馬健的心底湧起了一股心死的疲憊,他不得不沿著倚靠的樹幹軟滑下去,把淚濕的臉深深埋進臂彎之中,身體的虛弱和心裏致命的創痛使他無力抵禦這夜的淒涼和風的清洌,可他依舊固執地一動不動,浸淫在無邊的夜的黑暗之中,懷著滿腹的失落和一股強烈的自虐情緒,仿佛已經漸漸融化成這片幽深晦暗的樹林中一道和諧的風景。

不知過了多久,直到癡鈍的心便得徹底麻木,直到屈辱的淚水再也無力噴湧而出,馬健才慢慢地站起身來;遠處俱樂部裏的慶典活動已近尾聲,便道上開始出現了稀落的人影和喧嘩。馬健本能地驅動自己僵硬的雙腿向著熟悉的寢室走去,因爲那間狹小悶塞,終日散發著一股淡淡黴氣的小屋子是他此刻無意識的腦海裏所能想到的唯一的避難所!

此刻他已經徹底喪失了面對現實的勇氣,只剩下一點殘存的自我保護的直覺;馬健只想著能夠立刻躺在自己的床鋪上,用厚厚的毛毯把自己冰冷的身體嚴密地包裹起來,不留一點縫隙。

馬健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回宿舍的,只覺得這短短的一段路忽然變得無可容忍的漫長,而當他穿過空曠的樓道,推開寢室房門的那一刻,馬健忽然覺得胸口一陣氣悶的刺痛,甚至已經有些頭暈目眩了。

房間裏的燈光亮得刺眼,並且寂靜得毫無聲響;老鮑和子瀟都不在寢室裏,只有獨自坐在窗邊默然無語的天歌看到馬健,眼神裏富添了一絲神奇的光亮,舒展了眉頭輕輕笑道:“怎麽會是你?!下午聽老鮑說你還要在家裏呆兩天的──”

天歌的笑容親切溫柔,隱隱還有著一絲興奮的羞澀;馬健低著頭沒吭聲,頹然地坐在自己的床鋪上。

“那天晚上你可真把人嚇壞了;今天老鮑他們說要去看你,你知道我和他們合不來,就沒有去,不過我是一直替你擔著心的,不知道你的情形怎麽樣了──”

馬健心裏忽然滾過一陣煩燥的熱浪,無力地翻身躺下去,擡起手臂遮住了自己的臉。

天歌已經發現了馬健的異樣,不覺俯下身來,關切地詢問道:“你的臉色怎麽這麽難看,是不是還覺得有些不舒服──,其實你何必趕回來呢,我本來打算明天去看你,我正有很多話想和你說呢──”

馬健忽然覺得天歌冰涼纖細的手指輕輕搭在自己的額頭上,只覺得心裏猝然泛起的一股怒火再也壓抑不住,猛地一下打開天歌的手,翻身直跳起來,紅著眼睛指著愕然的天歌咆哮道:

“滾你媽的蛋!──你說夠了沒有?!我們之間有什麽交情,爲什麽你總象個幽靈似地在我身邊轉來轉去?!──你知不知道你自己有多討厭,不止是我,包括這間屋子,還有這座樓裏所有知道你的人早都對你厭惡透頂了!──你他媽的根本就是個多餘的人!!──”

天歌的臉色一片驚愕的慘白,只是愣愣的緊盯著馬健兇惡陌生的眼神,委屈恥辱的眼淚只在眼圈裏打轉。

馬健依舊惡狠狠地和天歌對峙著,不提防尚青突然興衝衝地闖進門來,看見屋裏的情形,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不覺愣住了;馬健卻兀自不依不饒地瞪著天歌,眼裏充滿了狂暴的烈焰。

還是天歌首先別轉過頭,眼淚卻是奪眶而出,半晌,忽然流著淚自嘲地輕笑了一下,幽幽道:

“你總算說出了心裏的話,這樣你會覺得好過些罷?!──其實這又何必呢!

反正大家遲早要分開的,眼不見不煩,我還你們的清淨──”

天歌話音未落,幾乎已是嗚咽失聲,卻依舊堅持著走到窗前坐下,低著頭,瘦削的肩膀一陣陣劇烈的抖動。

馬健也愣住了,發熱的頭腦恢復了理智,卻對天歌的話有些迷惑,直到被尚青拉出門外,才猛然地回想起天歌肯定要受降級的處分,也許不久就會另換寢室!想到這裏,馬健的心底油然而生悔意,只是無論如何不想馬上回去道歉,自己這幾天的苦痛和折磨也夠煩夠多的了,最後還不知道會是怎樣一種結局!

馬健覺得自己心底原本麻木癡鈍的創痛此刻反芻一般的重新翻湧起來,並且有漸漸泛濫的趨勢;他需要設法擺脫這股苦痛的追迫,只逼著尚青和他一道躲出去;這一晚馬健在馬羚的家裏借酒澆愁,直喝得酩酊大醉,酒精的麻醉終於使得馬健找到了暫時遏止創痛的鎮靜劑,他就如同進入了另外一個世界,無比安靜而又黑暗如死。只可惜這難得的平靜實在沒有持續多久,第二天天還沒亮,馬健就從鬆懈的夢境中清醒過來,想起昨晚和尚青說過的話,自己也覺得羞愧難當;尚青學校裏有事脫不開身,本來要獨自一個人回郵院的,可馬健無論如何不願再獨自這樣無止境無救援的逃避下去,儘管現實意外的殘酷,可坦然接受也許是唯一的方法!兩人出門時,太陽還沒有完全升起,大地一片白茫茫的霧靄,馬健的頭隱隱作痛,可是和尚青並肩走在撒滿朝陽的冷清街道上,心底卻漸漸恢復了一絲暖氣;儘管彼此沒有說話,卻有些心意相同,都虛幻地認定噴薄的紅日和腳下堅實的路徑總該是通往新希望的開始。

郵院每天清晨有鐵定的學生出早操的規定,尚青更是身兼學生會督促獎懲的重任,可是兩個人趕時間回到郵院的時候,冷清的校園裏幾乎見不到人影,連馬健都覺得有些詫異,直覺告訴他一定出了什麽意外的事情,因爲每天這個時候郵院裏該到處是哈欠連天的身影的,可今天竟然連一向人神共憤的有線廣播都蹊蹺的啞然無聲!

此時的太陽已經漸露崢嶸,霧靄慢慢散盡,清晨的陽光雖然遠不夠毒辣,卻不知怎地有些白晃晃得讓人睜不開眼,殘夏的清晨已經可以嗅到一點初秋的氣息,草木仍舊青綠,天空也依舊湛藍,朗朗的看不到一片雲彩;還離著老遠,馬健和尚青就看見男寢的周圍面向西側的樓頭黑壓壓地站滿了人;尚青急步跑過去,馬健卻茫然地停下來,這裏地勢較高,透過密集交錯的人影,馬健可以清晰地看到遠處鮑志剛和孫波等人正七手八腳地擡著什麽人登上停靠在路邊的一輛校車。

一旁衣衫不整的值班教師正自聲嘶力竭地指揮著,馬健卻奇特地聽不到他的聲音;事實上馬健此時什麽聲音都已聽不到,一直到校車風弛電掣地駛過馬健的身邊,迅即消失在視線裏時,馬健的心頭忽然掠過一絲悵惘的遺憾──他沒有看到那個人的臉!

他剛才站得實在太遠了;不過這種遺憾轉瞬即逝,他的腦海裏忽然浮現出一付定格的畫面:那個人身上穿的是一件肥大陳舊且有些退色的毛衣,浸潤了鮮紅的血迹的一雙蒼白纖細的手臂拗斷了般的垂向地面......

所有的人都和馬健一樣呆望著校車的倉皇遠去;半晌,有人開始交頭接耳怯怯私語,人群也漸漸開始鬆動活泛,慢慢地散去,馬健卻依舊呆呆地站在原地,直到尚青滿頭大汗地從樓裏跑出來,一邊胡亂地把幾件衣服團在一起,一邊臉孔漲紅氣急敗壞地低聲怨罵道:“真他媽的!想不到那個徐天歌會跳了樓,這一下可沒清淨日子過了!──你要不要去醫院看一下?!”馬健猛地回過神來,嘴裏說不出話,卻用力地點頭,兩人拼力向郵院的大門跑去。

真是巧得很,這間醫院正是馬健前幾天光顧過的;馬健那兩天一直昏昏沈沈的,此刻舊地重遊,沒想到樓道裏會充斥著這樣一股強烈刺鼻的氣味!急救室的門外坐著幾個人,尚青跑過去把帶來的衣服給鮑志剛和孫波等人;先到的值班教師知道尚青的身份,簡單和他通報了一下情況,並且自己已經要通了校部的電話,估計一會兒校方的人手就會接濟上來。

馬健聽兩人壓低了聲音鄭重嚴肅的交談,無意義地坐在牆邊的長椅上,身邊的孫波手忙腳亂地換下帶血污的襯衫,而對面的鮑志剛卻只是兩眼發直,呆呆地仰頭盯著天花板。急救室的門關得死死的,只有門上的紅燈急促的一閃一閃的,除此以外,一切都陷於難堪的死寂之中,一切也都不代表著任何意義。

靜止凝固的狀態並沒有持續多久就被老蔡踉蹌的腳步和驚惶的舉止打破了,尚青等人急步上前扶住,老蔡的眼神和說話的語氣有掩飾不住的驚恐,看見急救室緊閉的

房門,不顧衆人的阻攔立刻就要闖進去;屋外的喧囂激起了急救室裏的不滿,一個渾身縞白的女護士冷冰冰地推門出來,老蔡立刻上前抓住她的手失聲哀求道:“救活他,一定要救活他!我求求你們,他是我的學生──”

女護士粗魯地甩脫老蔡的手臂,厲聲申斥他要麽保持安靜,要麽馬上離開,不要影響裏面的搶救!說完不顧老蔡驚愕的目光,轉身進去了。

老蔡呆了一呆,意識到自己方才的失態,在尚青等人的扶持下頹然倒在椅子上,卻兀自痛苦地蒙臉道:“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呢!他還是個孩子嘛,我沒有盡到責任!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啊!──”老蔡此時已是頹態畢現,連聲音都有些沙啞哽噎;尚青等人見老蔡慌張成這樣,連忙趨前安慰道:“蔡老您先別著急,剛才醫生說天歌還有希望;現在這裏您是大家的主心骨,您要是先垮掉,那我們就更沒主意了──”

幾句話立刻讓老蔡清醒過來,片刻之間,老蔡就恢復了大學講師該有的理智和鎮定,眼神裏也煥發出一絲堅定的神采:“你們說的對;只要還有一線希望,我們就絕不能自亂陣腳!我看不如這樣──”老蔡重新站起來,目光變得愈發堅定,轉向年輕的值班教師,讓他再去給校方打電話通報情況,值班教師領命而去;老蔡又轉向尚青:“你們幾個忙了一早上,我看都先回學校去,這裏也用不著這麽多人,再說校方馬上就會派人手來,一有消息我一定儘快通知你們!──馬健你的病徹底好了嗎?!你先留下來,負責一下聯絡──”孫波等人木然地站起來,老蔡最後又叫住尚青低聲囑咐了幾句。

馬健自始至終坐在椅子裏一動未動,隱約聽見老蔡囑咐尚青注意穩定住鮑志剛和孫波等人的情緒,並留意翻揀一下天歌的東西,看看有沒有留下片言隻語的東西;尚青慨然應諾,轉身和衆人向外走去,馬健依舊是無動於衷,臉上也沒有任何表情,只是耳朵裏清晰地回響著尚青等人遠去的腳步聲。

走廊裏忽然空蕩冷清下來,老蔡的情緒卻又有些浮躁,只是來回急促不安地踱著步子,最終還是在馬健的身邊坐下來,長歎一口氣,沈痛道:“天歌這孩子怎麽會做這樣的傻事呢!真是讓人不敢相信,只是可憐他那守寡的母親!──,對於這次的意外,你們千萬不要在心理上有負擔;天歌這孩子我還是比較瞭解他的,他的性格一向有些古怪孤僻,我知道在學校裏你算是他唯一的朋友了;你也知道,他家裏條件很不好,我去年還替他向校方爭取助學金呢!這次他受處分,系裏剛給他母親發了電報,算起來他母親應該已在來學校的路上了,沒想到這孩子的性子這麽烈,這讓我怎麽向他母親交代嘛──”

老蔡痛苦地說不下去,只是俯首不停地捋撫著自己漲紅的臉頰和稀疏的白髮,半晌才繼續道:“當然校方是有一定責任的,尤其是我;──本來我已經向學校打了報告,打算明年就退下來的,沒想到現在出了這麽大的事情!我沒有盡到責任,這是我的失職,失職啊──”

老蔡痛苦不堪,馬健卻依舊一聲未吭,只是鼻子裏輕輕地“人”了一聲;他一直不願說話,同時他也是無話可說;此時此境,他的心情竟然莫名其妙地平靜下來,他甚至有一種奇特而又強烈的預感──天歌怕是救不回來的了!

可是即便是想到了這一點,他的心情依舊是平靜如水,而當他不經意地偶然瞥見身旁的老蔡滿頭白髮竟然紛紛翹起,如同一隻衰老滑稽的火雞的雞冠時,他的心底甚至奇妙地波動起一絲溫暖的笑意。

時間沒過多久,俱是西服革履的郵院教導主任和系裏的首腦一干人等面色凝重地出現了,幾乎與此同時,急救室的房門也是應聲而開,老蔡顧不上自己的上司,搶步上前顫聲詢問剛出來的醫生;馬健在一旁卻是心下鄙夷,其實根本用不著去聽醫生虛僞的抱歉,只要看一下他那雙冷漠的眼睛,馬健就知道自己的預感已得到了應驗!可奇怪的是馬健此刻的心理並沒有痛苦,反倒有著一種如釋重負的輕鬆;而當胖胖的教導主任發現了熟識的馬健,過來輕拍他的肩膀,沈痛地告訴他天歌不治的噩耗時,他甚至輕蔑地拒絕用耳朵去聽!倒是老蔡經受不住這個打擊而軟癱下去,一時走廊裏的秩序大亂;而在教導主任急著去垂詢老蔡的情況前揮手讓馬健先返校時,馬健的心理對這位自己一貫敬而遠之的師長油然而生感激之意,因爲從早上一直到現在,他在這醫院裏呆的時間太久了!這裏到處彌漫的深深的死亡的氣息並不能使他嘔吐,卻讓他感覺到一種沈淪般的窒息。

今天實在不過是一個最最平淡無奇的日子,而此時又正是這一天裏最美好的時光,陽光絢爛得明媚,空氣也清爽得可人,街道上乾淨整潔,忙碌的人流熙熙攘攘川流不息,一切看起來都是那麽的自然美好,甚至在這生機勃勃的喧囂之中另有著一股閒適的從容和寧靜;馬健木然地走在人流之中,竭力想要捕捉到那種置身於火熱的生命中的樂趣和一種實在的“歸屬感”。

可他做不到;他只覺得周身一陣陣徹骨的寒冷!無數次他渴望擁抱每一個迎面而來又和他擦肩而過的陌生人,他想要擁抱他們,只是爲了將自己身上那股濃重的死亡的氣息驅散去,可是沒有人理會他!

馬健茫然地置身於街上擁擠的人流之中,卻備感孤獨的滋味;他慢慢相信,自己此時早已沒有了有形的皮囊,不過是一個虛幻不真實的影子罷了!別人是看不見自己的,自己不屬於這個浮華喧鬧的世界,所有的人都是那麽冷漠,沒有人關心自己,沒有人關心死亡,那是多麽不切實際又遙不可及的事情啊!馬健越來越相信自己的推斷是完全正確的,因爲他已經漸漸感覺不到自己是在行走,他有理由相信此刻自己已經行蹤無迹足不沾塵了!這種奇特的漂浮的感覺讓他覺得無比愜意,而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依舊無法驅散骨子裏那份孤獨的、越來越強烈濃重的冷意。

這一天裏剩餘的時間馬健不知道自己是怎麽過來的,他只覺得疲憊,一種根本無法抵擋的疲憊,他只想睡一覺,安安靜靜地閉上眼睡一覺;只可惜今天實在並不是如往常那樣的一個閒適平淡的日子,天歌不治而亡的消息不到中午就便在郵院迅速傳播開了,天歌臨死前草就的遺書也被找到了,就在他貼身的襯衫口袋裏。

郵院的教務長在接到醫院方面的電話通知時,當時在校辦會議室裏所有的人,包括被請來的馬健、鮑志剛和吳子瀟,甚至整幢辦公樓似乎都欣慰般的輕輕出了一口氣,由此嚴肅沈鬱的緊急會議變成了師長們和風細雨般的撫慰和勸解,老鮑和子瀟感激的涕淚縱橫,而馬健卻只是覺得疲憊不堪,甚至沒有出席午後校方秘密爲相關的幾個人准備的壓驚宴會,而是跟著尚青回到了空蕩的宿舍,馬健並沒有回自己的寢室,他在尚青的床上躺下來,尚青則獨自默默地坐在窗前吸煙;馬健不想說話,只想睡覺,卻又擔心自己根本睡不著,他的頭腦始終是迷茫混沌的,心裏也毛糙的靜不下來,可是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的頭剛剛一挨到枕頭,沒過片刻,他就在屋裏籠罩的煙霧中響起了沈重的酣聲。

當馬健從混沌的昏睡中蘇醒過來的時候已經過了午夜,他睜開眼睛,首先領略到的是眼前分明靜寂的暗夜,清朗的月光將寢室映照的一片澄明;馬健清楚地分辨出了屋子裏鮑志剛熟悉的酣聲,這讓他感覺意外的親切;他睜著眼睛在床上躺了一會,忽然覺得口渴,而且這種突如其來的焦渴的感覺爆發似地強烈,他忍不住拂掉身上的毯子翻身坐了起來,他看見尚青正睡在子瀟的床上──馬健忽然回想起來,他原本是睡在尚青的寢室的,是什麽時候搬回來的?!或是當初原本是自己記錯了?!

馬健呆了半晌,依舊想不起來,卻不由自主地擡頭,正看見頭頂天歌的床鋪已經是空空蕩蕩,只有固定在床架上的幾根欄杆孤零零地橫亙在半空;馬健輕輕歎了一口氣,俯身去摸桌上的茶杯,空的;去摸暖水瓶,依舊是空的;所有的暖水瓶都沒有水!

馬健的心裏忽然一陣莫名的煩燥,但片刻,他回想起今天是該天歌值日的;馬健暗自苦笑,摸索著披上了外套,提上鞋,輕手輕腳的出了門。走廊裏一片狼藉,卻是分外的清涼,馬健關好門,向著旁邊的水房走去;水房裏的水籠頭似乎根本沒有擰緊,男孩子一貫是如此粗心的,馬健剛出門時便聽見了嘩啦啦的水聲;只是這水聲奇特地消解了他口渴的感覺,可是他絲毫沒有停止前進的腳步,因爲他透過走廊盡頭的那扇敞開的窗子,奇異地看到了窗外那一片璀璨壯美的星空。

馬健站在窗前,四下裏靜謐的出奇,沒有風,卻讓人覺得神清氣爽心曠神怡;馬健的心頭更是掠過一絲輕鬆和愜意,這種臨窗遠眺即便是在午夜也是如此的令人著迷,此時他甚至幾乎忘記了清晨天歌就是從這裏跳出去的!

馬健俯下身去,窗子下面是幽暗的樹叢,看不清是否還殘留著血污;他重新擡起頭,天空繁星閃爍,一輪明月顯得格外的清澈疏朗,這真是一幅神秘而又美麗的圖畫啊!馬健不記得自己兒時是否有過相同的感受,事實上回憶兒時臥在葡萄架下數星星,大都限於戀愛男女做作的矯情和詩人迷怔幻想的拙劣把戲而已!馬健只是依稀記得似乎有一個流傳的寓言,即天上的每一顆星星便代表著世上的一個生命,可是此刻天上的星星有無數,哪一顆是自己呢?

心底蓬勃湧起的好奇激得馬健渾身血熱,最後他還是選擇了一顆最大最亮的星,他目不轉睛地盯著那顆星看,而那顆星的光暈也似乎在逐漸的放大,它的亮度漸漸掩蓋了一切的光芒,在一片龐大閃耀的光華中,馬健似乎依稀看到了一張模糊不清的面孔!

他的心裏立刻激起一陣衝動的興奮,他努力睜大了眼睛,他看清了,那是一張宛如女孩子般柔和清秀的面孔,秀氣傳神的眼睛,嘴角邊一縷淡淡的微笑,馬健忽然覺得身體發顫,他死死地把住窗臺,向著星星裏熟悉的笑臉,失聲驚呼道:“是你嗎?!天歌,真的會是你嗎──”

天歌的面孔變得越發的清晰,而臉上的笑意也愈加分明;這是馬健熟悉的面孔和微笑,此時就在夜空之中和馬健遙遙相對!

馬健的心頭迅即滾過一道悲哀的苦痛,眼前也變得模糊起來,卻兀自哽噎著說道:“是你,天歌!真的是你!──你怎麽會做出那樣的傻事;都是我的錯──”

馬健哽咽著說不下去,耳邊卻清晰地聽見天歌忽然發出一陣空洞寥遠的笑聲:“我的事和你無關;其實說起來我還要感謝你呢!是你真正讓我下決心徹底抛棄了那樣煩惱無趣的人生,而達到了現在這樣我一直期盼的永恒的快樂和平靜。”

天歌的聲音像是從遙遠的天國發出來的,每一個字都像是鞭子一樣狠狠抽打在馬健的心上!

“我知道──”馬健啞著嗓子囁嚅道,“我知道你還在因爲昨天的事記恨我;可是你知道我是無心的,我並沒有──”

“你並沒有明白我的意思!──”

天歌忽然收斂了臉上的笑意,冷冷地打斷道;“我真的沒有怨恨你,記得以前我曾經和你說起過,我對自己的人生已經厭惡透了!我渴望過一種真正輕鬆而又愜意的生活,而在你們的那個世界裏根本沒有我的位置,其實在很早之前我就已經認定只有死亡才是我真正的歸宿!只是我一直是一個怯懦軟弱的人,對於真正的快樂甚至缺乏勇氣去探尋,反而總是自欺欺人的希望能夠融於你們當中的一分子;即便你昨天沒有說過那些話,即便我從來不曾遇見過你,而結束這乏味疲憊的人生也注定是我遲早的選擇!”

馬健有些吃驚了,“可是這個世界就真的沒有值得你留戀的嗎?!有那麽多的朋友和關心你的人──”

“真的有嗎?!──”天歌又笑了;“其實這正是我覺得這個世界毫無可留戀的原因!你算是我的朋友,可你真正了解我的思想嗎?!你沒有,因爲你和我不是一樣的人,你是衆星捧月式的驕子,你有無數種人生的選擇,可是你能體會到一個人毫無退路時的心裏壓力嗎?!你們的那個世界太過冷酷和逼仄了,成功的代價不止是個人的付出,有時還要不惜彼此冷酷的傾軋!也許你可以青雲直上,可是那些永無出頭之日的蕓蕓衆生,難道就是注定要被成功者踩在腳下嗎?!──”

馬健無言以對,半晌忽然擡頭道:“那麽你的母親呢?!在你的思想裏也從來沒有爲她考慮過嗎──”

天歌的笑聲消失了,片刻,天歌的聲音重新在夜空中回蕩:“其實我的選擇有一半的原因是爲了她,我們兩個人都已成了對方無力負重的包袱,沒有我,她也許會活得稍稍輕鬆一些──”

馬健還要說話,天歌忽然拉下臉來,厲聲道:“夠了!你不要再說下去了;直到現在我才意識到你是多麽的讓我失望,枉爲我曾經把你當成是唯一的知己!你依舊是如此的執迷不悟,爲你的那個世界,爲你們那裏充斥的狡詐和貪婪去申辯;其實你只要反醒一下你自己做的事就夠了!”

“在你們那個所謂的世界裏,適者生存是不變的生存法則,可在我看來,人生的意義不過是在不斷地給別人造成傷害罷了!這不但自私,而且是卑鄙,其實愛與恨、忠誠和背叛、高尚和卑微、甚至生與死的界限不過是人類自己編織的謊言,而死亡才是生命的永恒!我現在脫離了你們那個狡詐貪婪的世界,我甚至可以清楚地看到你們所有人的未來,也包括你,那是一條充斥著謊言和欺騙的迷途,而結局不過是和我一樣在懺悔的苦痛中遨遊太虛!而你又憑什麽斷定我的選擇不是明智之舉,而是不負責任的逃避呢?!”

馬健驚呆了,天歌的這一番話忽然讓他的頭腦變得混亂起來,他不由自主的低下頭,卻想起了曉萌,想起了曉萌柔弱無助的哭聲!

他知道,也許自己這一生都會永遠背負著這個沈重的包袱,這也許就是命裏注定的!這樣的人生究竟有什麽意義,天歌的話也許是對的,自己竟然是這樣的自私卑鄙,馬健陷入了一種迷執的境界中去了;天歌卻換了一付口氣,悠遠淡漠的說道:“我知道你現在心裏的苦處,可是你卻未必能夠領悟到這對你來說只是生命悲劇的序幕,其實有形的生命都是一樣的,都會爲了自己的一己之私去攫取,去佔有,而生命也將注定去承受痛苦的煎熬,你希望過那樣的人生嗎──”尚青的聲音忽然變得熱切起來;“你要繼續承受嗎?!爲了容忍你的自私和卑鄙,就那樣讓負疚的苦痛折磨你一輩子──”

“不要──”馬健已是驚恐萬狀。

“那麽來吧,──”天歌的聲音愈發的輕柔和緩,“到夜空中陪我一起遨遊吧,你不會再有任何煩惱,你只有快樂和永恒,我知道其實你和我一樣向往這安寧超然的世界──”

馬健的頭腦漸漸變得澄明,他真的仿佛看到了一個溫暖自由的世界,他不要象現在這樣,心裏裝滿了揮之不去的苦痛和煩惱,他選擇輕鬆,他想要忘記塵世間的一切!

“來吧──”天歌繼續鼓勵著,“來領略這璀璨純潔的夜空吧,你將和我一起步入永恒──”

天歌的聲音越來越富有誘惑力,馬健覺得周身的血液仿佛都要沸騰了!他摸索著爬到了窗臺上,心底募然湧起一股想要騰身而去的願望。

“來吧,再向前邁一步,你可以做到的──”

天歌繼續熱切地鼓勵著;馬健終於踏出了一隻腳,他能夠覺得自己的身體已經變得輕漂漂的了,可是他的手依舊把住窗沿沒有鬆開,他又邁出了另外一隻腳,他真的可以飛起來了,他馬上就會遠離身後這個真實而醜陋的世界,融合於無邊的宇宙,他的心裏激蕩著從未有過的巨大的興奮和快慰,他終於鬆開了手──還沒有等他發出驚呼,他的身體已經急速地向著幽暗的無底的深淵直跌了下去,在最後的一刹那,他聽到了天堂中天歌發出的陣陣嘲諷的笑聲.....

馬健猛地一下從床上坐了起來,渾身已是冷汗如雨,過了好半天,馬健才明白自己剛才不過是做了個夢而已!

尚青的寢室裏一派寧靜的安謐,鮑志剛和尚青兩個人正蜷縮在對面的床鋪上合衣而臥,發著粗重的酣息聲;馬健仍自覺得渾身酸軟無力,心口也是砰砰跳得利害,剛才那個夢實在是太離奇了!馬健好半天仍自定不下神來,只有擁被瑟縮地坐在床邊,望著窗外濃重的夜色,一直到心底恐懼的波瀾慢慢平歇,卻再也不敢睡,就這樣獨自一個人呆呆地直坐到了天邊發白。
作者: 紫竹    時間: 2012-9-15 01:39

第十五章

接下來的幾天裏,郵院上下爲一種奇特的氣氛籠罩著,這其中自然有莫可名狀的驚恐和物傷其類的悲哀,同時又微妙地混合著稍許溫淡的興奮情緒;真是難得有這樣一個好機會,使得一向平靜如水的校園掀起了這樣一場軒然巨波!

天歌壯烈而又神秘的自戕宛如足夠的調料,使得一盤原本淡而無味的菜肴陡然間風味強勁,同時也極強地刺激了郵院裏每一顆癡鈍麻木的心;當初天歌除了本班的小圈子之外,基本是一個孤僻寡合的人,以至他在那個清晨迎著東方初升的旭日自由下墜的第一時間裏,郵院的大部聞訊者只是忙於打聽他的名字和來歷,甚至超過了關心他最後的結局;而這幾天裏無論是在郵院的任何角落,只要是有兩個人以上在竊竊私語,那麽“徐天歌”這三個原本平淡無奇的字眼都在以前所未有的高頻被不同的聲音議論著,有激憤的同情,有做作的惋惜,女孩子竭力誇張著自己的膽怯和柔弱,男孩子則盡力標榜自己的深沈和無畏的勇氣。

接踵而至的,或許根本就是並存而來的,便是各種離奇荒唐的謠言開始象流行病菌般的悄然迅速地擴散開來;儘管郵院所有的教師都被授命利用一切機會,向自己轄下的學生不厭其煩地解釋天歌的自殺實在沒有什麽驚人的秘密,因爲在他臨死前草就的遺書中申明了他的決定只是出於對現實的壓力不堪忍受而已,可這絲毫不能阻止發達的想象和一點點惡做劇心理混織在一起的少數好事之徒做出各種聰明的臆斷和推測;雖然馬健和鮑志剛等人這幾天來儘量避免與外界接觸,可各種謠言仍舊無孔不入地傳到他們的耳朵裏,剛聽到有人糟蹋誹謗天歌時,馬健的心理苦痛得象在滴血,鮑志剛更是紅著眼睛地要出去找人打架;及至過了不長一段時間,幾個人便都有些疲乏的消沈,就連性子陡然間變得暴烈的鮑志剛也漸漸平靜下來,甚至聽說天歌的母親抵校後因爲承受不住這意外的打擊而被送進醫院急救的消息,兩人的心理也只是虛盈了盈痛苦的浮沫,便只剩下沮喪的酸澀了。

短短的幾天裏,馬健也似乎變了一個人,作爲系裏一貫倚重的學生骨幹和班級裏的精神領袖,他在這幾天裏表現出了一種令人欽佩的鎮定和與其年齡不相襯的成熟,他的影響力簡直比起由於老蔡抱病休養,郵院另委派的一位訓導教師的工作還要出色!

據太子丹講,在新近的校務會議上系主任關於此事善後的彙報中,特意對馬健的表現大加讚賞。

馬健對太子丹的話倒是不以爲然;事情過了兩三天,馬健已從各方匯總的內幕提煉出了天歌生命中最後一段時光的經歷脈絡,由於暑假前大考的糟糕成績,他的心裏一定很清楚自己受降級的處分已成定局;不知道天歌這個暑假是怎麽過來的,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他依舊幻想著能夠出現某種奇迹──他在又一次成功地安撫住自己的母親之後,提前了半個月返回學校,有宿舍樓的更夫可以證明,即便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他都在分秒必爭地點蠟溫書,以期能通過開學前的補考。

可惜這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依舊與他失之交臂!

在他邁進考場的時候,也就是馬健被送進醫院的那個早晨,考場上有很多人證明他當時明顯的精神萎靡心不在焉;而當監考教師發現時間已然過半而他卻沒有在考卷上寫下一個字時,立即按規定毫不客氣地將他趕出了考場!當天晚上,也就是馬健正躺在病床上昏睡不醒的時候,系裏委託老蔡向天歌轉達了校方的正式通知,即他已經因爲違反了郵院關於學業成績的規定而被開除學籍,並且限定他在一個星期內離校,爲了照顧天歌本人的顔面,此決定將在天歌離校後才予公佈;另外老蔡當時還向天歌提出了校方默許的另一項建議,即他可以在一周的期限內主動提出退學,至於手續方面可以由他母親代爲結辦,因爲校方當天已經給他母親發了加急電報;事後經尚青和太子丹的詳細打探,當時天歌對系裏這一番仁至義盡的照顧沒有絲毫感激涕零的表示,仿佛老蔡口幹舌躁地只是在講一件和他毫不相關的事情,氣的老蔡七竅生煙,以至事後老蔡在向系裏彙報時,極力稱頌校方英明,以爲象天歌這樣毫無羞恥心的學生早就應該卷鋪蓋滾蛋了!

馬健在剛聽到這些內幕時,頭腦裏不由得極爲混亂,不知怎地,馬健總是隱隱覺得天歌的死和自己有著一層扯不斷的關聯!衆所周知天歌在郵院裏是只有自己一個知心朋友的,可當自己和曉萌在孫波的家裏留連忘返的時候,天歌卻一個人孤零零地呆在冷清的寢室裏秉燭夜讀;當自己那一夜發著高燒的時候,也是天歌徹夜不眠地守護著自己,而當自己大病初愈並和天歌徹底決裂的第二天清晨,天歌就親手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這一切是否只是巧合,還是其中另有微妙的關聯呢,馬健不得而知,但心裏卻總覺得無法釋然,尤其是在當晚自己做的那個離奇荒誕的夢後,馬健的心裏隱隱的斷定天歌的死自己是有著某種程度的責任的!只是這種認定並沒有如期料的那樣加重他心底的負疚感,反而在短短的幾天過後,這種感覺便隱隱有著一種淡化模糊的趨勢;馬健驚異於自己的冷酷,同時心底又有一種自慰般的悲哀意識油然而生,即在他的生命之河中,一個曾經親昵無間的好朋友的死,絕不會是他必將遇到的所有不幸的終點!因此這幾天來馬健所表現出的淡漠的超然,不過是漸趨麻木的心理直覺的反應罷了。

可是不管怎樣,系主任的溢美之詞還是有根據的,因爲儘管校方在事發的當天便做出了馬健所在的班級停課一周的決定,可在馬健非凡的領導氣質鼓舞下,班級裏一度籠罩的極度的惶恐不安的情緒很快便平定下來,以至幾乎沒有人決定這一周裏回家暫時躲開這塊沾染了血腥的是非之地,而是紛紛表示要留下來與天歌進行最後的告別,以不負彼此兩年的同窗之誼。

由於九月的天氣依舊炎熱,而醫院爲維護天歌遺體的索價又過於昂貴,在征得天歌母親的同意後,校方決定儘快將天歌的遺體火化;這一天是星期五,算起來正好是天歌自殺後的第四天,校方早已事先悄悄準備了人手車輛,儘管只是做了小範圍的通知,可郵院裏大多數人還是知道了這個和往常一樣晴朗的日子所包含的特殊含義;可是讓校方隱隱的一個擔憂卻並沒有變爲不可收拾的現實,即當天下午決定隨校車一同去城郊火化場與天歌告別的除了其本班的同學之外,旁系別班的人稱得上寥寥無幾。

這種容易控制的情勢多少讓校方暗地裏舒了一口氣,只是在連坐位都未坐滿的校車即將準時出發之際稍稍出了一點意外───短短幾天來明顯衰老許多的老蔡突然出現,堅持著要登上校車;最後不得已,帶隊的教師只好又分出兩個人把白髮蒼蒼痛不欲生的老蔡送回家。老蔡的出現徹底揭開了這一場特殊而慘澹的短途旅行的序幕,幾乎所有在場的人都對老蔡發自肺腑的真情平添幾分憐憫和敬重,同時自己也不免觸景生情,強烈地意識到今天完全不同於以往曾經的集體出遊,而且頭腦裏首當其衝地開始提前承受幻變的火焰融化實在的肉體這種讓人作嘔的情感折磨!當校車終於緩緩啓動的時候,人人心理窒息般的沈悶,表情也競賽似地陰鬱,甚至窗外的活風也無法沖淡寬敞的車廂裏那股濃重沈鬱的空氣。

馬健和尚青一起坐在車廂的前部,從一開始馬健就覺得自己今天萎靡不振,只是木然地看著眼前淡綠色的車廂板壁,他幾乎意識不到車子在行使,只能確切地體會身心僵硬的麻木;他覺得有些奇怪,因爲這幾天來每當他的心理壓抑沈重的時候,他的形體反而愈覺得舒緩從容;起初他欣悅於自己靈肉的和諧分離,以爲至少自己的身體是得到足夠休息的;可他現在意識到自己錯了,他的肉體此時簡直比起他疲憊的靈魂還要沈重!他的心底莫名地湧起一陣煩燥,他只希望這個漫長難熬的下午快一點過去,卻又沒有把握此後是否自己就能夠得到輕鬆的解脫──似乎其後還有著更爲痛苦的境況等著他去面對!馬健聽到自己的靈魂疲憊不堪地發出一聲沈重的歎息,他知道,此時曉萌和那幾個曾和天歌有過一點接觸的新疆女孩子就坐在自己身後不遠的地方。

當馬健下午準時率領著班裏的人頂著刺眼的烈日到郵院門口集合時,他看見了一些熟悉的面孔,有孫波和他的兩位室友,還有緊緊挽著蘇克手的夏麗;而當他一眼瞥見柳曉萌的身影時,他幾乎立刻認定自己的心裏會因此驟然間掀起劇烈的波瀾──可是他沒有!

他的枯槁的心靈早已如同一塊了無生機的朽木,似乎將永遠都無法再如以前那樣發出活躍的振顫!馬健拿不准這是否該值得慶倖,還是更應該受到鄙薄,他的空洞的意識裏只有混沌的茫然;一路上他自始至終這樣木呆呆的,盡力保持著僵硬的姿勢一動不動,即便車子停在醫院的門口,幾乎所有的人都按捺不住好奇,起身張望運載著天歌遺體的靈車時,他依舊坐在坐位上無動於衷。

校車平穩地駛出了繁華喧鬧的市區,窗外路旁的房舍漸漸稀疏,代之以低矮的棚戶和寬闊的田野;由於換成了坑窪不平的土路,車子開始顯得顛跛起來,不久,坐在車廂後面的人開始暈車;司機在減速的同時,馬健和尚青等人不得不起身把後面幾個臉色蠟黃的女孩子換到前面。

馬健一坐下來,立刻清楚地意識到自己此刻和曉萌的位置已是咫尺之遙了!馬健盡力保持著身心一貫的昏昏噩噩的狀態,可眼角的餘光卻分明掠到曉萌側影驚人的端莊和美麗!馬健忽然覺得心裏一陣痙攣的收縮,一股衝動的激流在心底蠢蠢萌動,馬健慌忙壓抑住心頭即將奔騰的泛濫,同時卻又悲哀地意識到自己如此的麻木癡鈍其實即不值得鄙薄,也不足以欣慰,而只是代表著一種綿延無邊,近乎於死亡一般的絕望罷了。

車子經過了近一個小時的顛跛終於抵達了目的地;透過車窗望出去,如果不是頭腦中先入爲主地觀念,這一塊地方倒真算得上是一片極雅致整潔的區域了,不但道路寬敞清爽,房舍也是排列整齊,尤其觸目可見的都是修剪得極好的蒼松翠柏;可當所有人下車後,首先映入眼簾的無疑是那一座直插雲霄、正噴吐著淡淡薄煙的磚築煙囪時,幾乎每個人的心都緊縮成了一團,同時強烈地意識到這裏絕不是什麽世外桃源,而是人間一處至哀的境地!

領隊教師帶領著衆人前行,包括馬健在內的大部分人都是平生第一次涉足這種地方,那種奇特的接近死亡的感覺折磨得每個人都有些心驚肉跳;女孩子們自動地挽在了一起,瑟瑟地躲在作爲屏障的男孩子身後,而男孩子們則拼命壯起膽子,一面心裏打鼓,一面暗自揣測屆時的情緒表現──當然絕不能掉眼淚,可又不能顯得無動於衷,那樣的話只能表明自己全無心肝!

這種得體有分寸的表現實在不好把握,以至幾乎人人俱是表情怪異舉止僵硬,直到前行不久便真切地聽到一陣女人淒慘的哭聲,所有的人立刻覺得一陣不寒而慄,落在後面的女孩子再也忍不住,發出一片低低的啜泣聲。待到衆人循著哭聲轉過幾排松柏看到一排簡陋的告別廳時,立刻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

此時告別廳的門口早已圍定了一圈人,郵院先期抵達的幾位相干人員幾乎是一擁而上,正死死把住一股披頭散髮勢若瘋魔的中年女人!這是一付無比慘烈的圖畫,女人已經聲嘶力竭了,淩亂灰白的頭髮在刺眼的陽光下披散飛舞,卻依舊一面號啕著,一面試圖擺脫衆人撲進那間陰暗的告別廳!所有的人都被這一幕嚇呆了。領隊教師見狀,打手勢讓領頭的尚青和馬健趕緊帶隊進去。

馬健緊跟著尚青的身後走進了狹小幽暗冷氣逼人的告別廳,僅憑著直覺,馬健意識到天歌正仰面躺在屋內正中央的一方長臺上;馬健緊張的透不過氣來,眼睛只敢緊盯著尚青衣襟的後擺,在繞過天歌頭頂一側的時候,他想停下來看一看天歌的臉;可是鼻子裏卻立刻嗅到一股由天歌的頭頂發出的,一股刺鼻的藥水掩飾不盡的濃烈的死亡的氣息;這氣息直鑽進他的體內,馬健只覺得肺腑裏一陣猛烈地翻湧,他立刻打消了停頓的念頭,急促得想要跟定尚青快一點出去;幾乎是與此同時,天歌的母親終於掙脫了衆人的擎制,整個人直撲到天歌的身上,嶙峋的手指死死抓住天歌整潔的衣領拼命地搖晃,淒慘的哭嚎仿佛要穿牆破壁般的激蕩回響!

馬健駭然地回頭,儘管天歌的頭顱在女人死命地搖撼下不受擺佈地劇烈晃動著,可他還是看清了天歌的臉。

馬健呆住了,那是怎樣的一張臉啊!

天歌原先那張幾近完美的面孔徹底遭到了毀壞,不但臉頰的左半部分可怕地凹陷進去,而且濕漉漉的即像是抹了油,又像是噴了水的頭髮被甩到一邊,露出了一隻已成爲空洞的左眼;就連那原本筆直好看的鼻子也斜斜地歪到了一邊,只有那緊抿著的嘴唇還依稀殘存著一點從前的影子!

此時狹窄的告別廳裏已是一派混亂,幾個人沖進來試圖把天歌的母親架出去,卻使得屋裏的人由於門口被堵住而進退維谷,門外的人自然更是裹足不前,裏裏外外一片喧囂;可馬健卻絲毫不爲所動,依舊呆立在原地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天歌那張分外醜陋詭異的臉;恍惚之中,馬健突然奇特地發現天歌緊抿的唇邊似乎微微在動,並且隱隱浮起一抹淡淡的笑意來!

馬健忽然覺得自己的喉嚨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死死卡住,一種強烈的恐怖的感覺神奇地佔據了他的靈魂,直到被尚青猛地一下拉出門外,那種喉嚨間無形的扼制感依舊沒有絲毫的緩解,馬健不由得俯下身去一陣顛倒的幹嘔,一直到身旁的尚青輕拍他的後背好久,馬健才慢慢覺得好受了一些,而當領隊教師匆忙過來關切地詢問時,馬健只是搖搖頭,示意自己並沒有什麽事,卻不由得別轉過身去,以掩飾自己眼中一片迷離的霧靄;天空依舊晴朗得徹底,午後充沛的陽光白茫茫的一大片,晃得人幾乎睜不開眼;馬健卻依稀看見一隻孤獨的白鴿在天邊一掠而過,轉瞬之間便和白光融爲了一體,只是杳渺無垠的天幕上長久的留下一道隱隱優美的弧線。

由於天歌的母親過度悲痛而當場昏厥,陪同來的醫生不得不爲她實行緊急的救護,使得告別儀式也因此而草草收場;在返校的路上,幾乎人人都在暗自慶倖終於離開了那個令人毛骨悚然的鬼地方,此時真覺得就連校車車廂裏那一股淡淡的汽油味都是那麽地親切芬芳;女孩子們早已停止了恐懼的啜泣,車廂裏一如來時的平靜安謐,卻沒有了原先逼仄的壓抑,隨著車子平穩飛馳,看著窗外熟悉的景致漸漸浮現,每個人的心裏都開始變得平淡舒緩起來。

人的情感真是複雜多變得難以捉摸,每個人都還清楚地記得自己臨來前惶恐畏懼的心理,仿佛自己是來陪葬的一樣;可現在不過短短的不到兩個小時過去,人人心裏充滿了虎口脫生般的快慰,即便對於可憐的徐天歌而言,自己也已做到了仁至義盡,從現在開始該是把這噩夢般的一切連同天歌本人徹底從記憶裏抹掉的時候了;這並不難做到,事實上在這一個下午之後,天歌的影子在幾乎所有人的心裏都不如昨天以前那樣真切清晰了。

也許只有馬健是一個例外。

他的心裏非但沒有和同隨俗地沈靜下來,反而愈發激蕩得厲害!天歌那張詭異的臉死死地印在他的記憶裏,伴隨著那一股刺鼻的死亡的氣息深入他的血管、毛髮肌膚和靈魂的深處彌久不散,反而變得殘酷般的濃郁清晰!這使得他原本自以爲癡鈍麻木的心理忽而變得脆弱不堪,而那種無法擺脫的恐懼更使他徹底喪失了自主的勇氣,他不得不摸索著抓到了身旁尚青溫熱的手,死死地攥住,卻依舊覺得不能給自己冰冷無知覺的身體帶來一點暖意。

校車終於駛回了繁華喧嚷的市區,馬健自上車起眼睛便緊盯著窗外,可是此時眼前這熟膩的景貌也沒有喚醒他已然冰封凝固的記憶,只是猛然間意識到即將抵達的終點立刻讓他心底泛起超越恐懼的驚恐萬狀──他不要回到郵院去,他不要再回到那間依舊殘存著天歌形迹的寢室裏去!

馬健忽然不自覺地戰慄起來,心裏浮起一股無助的渴望,渴望找一個溫暖安全的地方,不要有這麽刺眼的陽光,不要有這麽多冷漠的面孔,他只需要有一處能夠封閉起自己的空間──馬健只覺得自己痛苦抽搐的心無救援地直向莫測的幽暗之中沈墜下去,他近乎絕望地看著窗外繁華的街道、擁擠的人群和路旁鱗次櫛比的樓群,還有那樓群的縫隙間一晃掠過的一座陳舊的教堂尖頂......教堂的尖頂!馬健募然體會到心底有一絲復蘇的暖流湧過,幾乎直跳起來,大喊著讓司機停車。

所有的人都莫名其妙,愕然地看著面孔漲紅的馬健;司機也不知道後面發生了什麽變故,乖乖將車子停在了路邊;還是尚青體會到了馬健的心意,一邊理解地回身沖馬健點頭,一邊去和司機解釋馬健的家就在附近;司機開了車門,馬健早已站起身來,正要拉著尚青的手下車,卻不由得愣住了!

一直默默地坐在他身旁的並不是尚青,他始終緊緊握著的也不是尚青的手,而是在這短短的幾天來給馬健年輕的心帶來巨大悔恨的苦痛的柳曉萌!她仿佛就是美的化身,神靈的恩賜!在馬健深深淪於絕望的悲哀之中時,她默默地坐到了自己的身邊,任由馬健將她的手攥得青白無血色!

馬健忽然覺得自己渾身的血液仿佛一下子都湧上頭頂,眼前也是一片迷離模糊;與此同時,一直端坐未動的曉萌臉上也迅即騰起一大片紅暈,但只是經過瞬間的遲疑和猶豫便站起身來,在各種安靜訝然的目光注視下,鎮靜地拉著馬健的手下了車。此時的天色已經開始變得暗淡了,臨近黃昏的暈澤給天際潤塗上一層柔和的色調;馬健的頭腦裏燒灼得一片空白,那種強烈的激動和巨大的依賴感使他如同一個心智迷失的孩子,任由曉萌牽著他的手穿行在擁擠紛亂的人海中,一直到走進那座荒敗的教堂邊熟悉的樓房內,最終停在馬羚那間陳舊的沒有門牌的單元門前;馬健拼力鎮定自己的情緒,從兜裏摸索出房門鑰匙,可是他無力發顫的手怎麽也打不開門鎖;一旁始終默然無語的曉萌奪過鑰匙,她只試了一次,門便開了。

昏暗的房間裏稍稍顯得淩亂,空氣也有些悶抑的污濁,可這裏正是馬健理想的另一個世界,靜謐,安全,把屋外刺耳的喧囂徹底地隔絕開來;可是馬健此時的心理非但沒有得到期盼的平靜,反而掀起了一股更爲忐忑惶恐的波瀾!他不知道接下去會發生什麽樣的事,只是任由曉萌溫熱滑膩的手牽引著走進臥室,坐到了床邊。

“好了──”曉萌終於鬆開了馬健的手,平靜地說道:“你休息吧,我該回去了。”

她毫不猶豫地轉身向臥室的門口走去,她的腳步是那樣的堅定,而神態又是那樣一如始終的冷靜超然,仿佛這只是平常的一件瑣事;當午後在登上返校的校車上時,尚青小聲拜託自己坐在兩眼緊盯著窗外失魂落魄的馬健身邊時,她默許了;她當時之所

以沒有拒絕,爲的也正是眼下和馬健之間這種平靜的結局。

她做到了,事實上她已不可能做得更好了!她甚至延伸了尚青的囑託,一直精心地把馬健領回到這個屬於他的庇護所;這個世界不屬於她,也不該再有她的存在!這一切原本早就該結束了,今天實在是一個結束的日子!

可是這個世界裏實在太靜寂了,靜寂得連一點聲音都聽不見!她已經走到了臥室的門口,可她的身後依舊是悄無聲息,她的心理忽然掠過一絲隱隱的好奇,腳步也遲疑起來,她想回頭看一眼,只看一眼,然後她就會重新恢復她的堅定,徹底從他的世界裏擺脫出去,從此一去不返!

她終於不由自主地停在了臥室的門邊,壓抑住心底激蕩的狂跳,耐心地克服自己執拗的意志;她終於還是回過頭來,只是急促慌亂的一瞥,正看見馬健坐在床邊默默地看著自己,飽含著哀求神色的眼睛裏分明有兩顆又大又圓的淚珠緩慢滑下,撲簌而落。

這無聲的淚滴如同驟然從天而降的巨石般重重地落在曉萌平靜的心底,她忽然覺得眼前一陣眩暈,一股莫可名狀的暖流瞬間湧遍了她冷漠的身體,她那原本堅定無比的意志也陡然間變得模糊不清!她呆呆地望著他,儘管她的眼前已是一片朦朧,可直覺告訴她馬健似乎正在小聲喃喃說著什麽;她根本聽不清,這給了她重新接近他的藉口,她想知道他在說什麽,她必須知道他在說什麽!

這種強烈的欲望迅速主宰了她的全部意志,她開始慢慢向他靠近,她已經重新站到了他的面前;她依稀看到他在不停地發著抖,她終於分辨出了他嗓子裏發出的那種戰慄痛苦沙啞聲音:“我害怕──;”

只有這三個字!他在不斷地反復昵喃著這三個字!此時的馬健已是淚落如雨,卻依舊盡力抑止住身體越來越劇烈的顫抖,擡頭看著她;她幾乎是立刻體會到了他靈魂裏的懦弱無力,也立刻聽到了他身體裏瀕危的求救和呼喚!她的眼前俱是迷離的雨霧,她拿不准此刻自己究竟該做些什麽,只是本能地伸出手輕輕把他的頭摟進自己的懷裏,多少讓她略略有些意外的是,懷裏的馬健驟然間竟發出一陣如同負傷的幼獸一般的慘痛的號啕。

她爲他突然迸發的大聲的哭泣搞得又迷惑又興奮,甚至有些不知所措了,她只是盡力把他的頭貼在自己的身體上,她能夠感覺到他的手臂同樣死死地抓住了自己的身體,她盡力把自己的頭向後仰過去,感受著他在自己的懷裏縱情顫抖的號泣,體會著滑過臉頰的噴湧滂沱的雨淚,不知不覺間,她和懷裏哭泣的馬健一起失衡滾倒在寬大的床上,她的心理立刻騰起一絲慌亂,一片清晰的記憶在她狂亂的頭腦裏模糊地浮現出來;可是這種慌亂轉瞬便消失了,因爲眼下她依舊控制著情勢,而他也只是瑟縮著盡力躲向她的懷裏;毫無疑問這一次將由她來占上風!她依舊緊緊地抱著他的頭,用自己柔軟的胸脯去撫慰他嬰兒般痛哭的面孔;她的心頭不斷滾過一陣陣難以名狀的戰慄的快感,她的喉間甚至不自覺地發出一些細微的聲音,甚至此刻在她的頭腦中竟然幻想著能夠騰出手來解開胸前的紐扣,以便能夠讓哭泣不止的馬健噙住自己堅硬勃起的乳頭!她絲毫沒有爲這個大膽之極的荒誕念頭而感到一絲一點的羞恥,只要能夠讓懷裏痛苦的馬健得到平靜和安慰,她簡直願意爲他做可能的一切!

不知過了多久,馬健激蕩得難以自持的心理開始慢慢平靜下來,他的哭聲漸漸代之以間斷的抽泣,而他的呼吸卻變得越來越平穩舒緩;幾天來深深埋抑在心底的巨大創痛終於徹底痛快地發泄罄盡,他的心理體會到一股久違的輕鬆,卻依舊依賴般的把臉深深埋進曉萌溫暖的胸脯裏,他陶醉在曉萌懷抱裏那股淡淡的馨香之中,漸漸陷入一種恍恍惚惚的奇妙世界裏,這裏真是一個奇妙無比的世界,沒有狂風暴雨,沒有人世間的一切醜陋和危險,只有春意融融,嘰啾的鳥語和草木的芬芳,他躺在母親般溫暖柔軟的懷抱裏,平靜,安適,遠處傳來隱隱的潺潺水聲,而天幕上此時正撒落著漫天的花雨......他的眼神開始變得迷離,他隱約感到正有人輕輕撫摸著自己的頭頂,這種愜意的輕撫更增添了他不確定的夢幻感,這裏是夢幻的仙國,他寧願永遠留在這個世界裏一去不返!他慢慢地蜷曲了身子,他已經沒有一點力氣了;這幾天來他的情感飽受了痛苦的煎熬,幾乎每個晚上他都徹夜難眠,他已經是筋疲力盡了,儘管臉上還依舊挂著淚痕,可他的心理卻是一片暢美的平靜,他慢慢地閡起了沈重的眼簾,在曉萌的懷裏,不知不覺發出了均勻輕柔的酣息......

窗外的天色已經悄然暗淡下去,傍晚的餘蔭給狹小的房間裏鋪滿了一層柔婉昏幽的輕紗;四下裏寂然無聲,一切都是那麽的和諧寧靜,如同甜美潤澤的詩一樣;一直到被馬健枕著的手臂發出極至的酸痛,曉萌才漸漸從如飲醇酒的迷醉中清醒過來,她依舊不忍抽回手臂,唯恐打擾了馬健的酣夢;她只是微微擡起身子,以便能夠偷偷地窺伺到打著酣的馬健的臉;這原本是一張棱角分明英氣勃勃的面孔,此刻卻變得讓人難以置信的線條柔和,恬靜羞澀,亂蓬蓬的頭髮像是弄亂了的羽毛一樣覆蓋在他的額頭上,此外,飛揚的眉毛,剛挺的鼻子,以及肉乎乎的嘴唇,甚至他臉上的汗毛和鼻孔間呼出的熱氣無不撩撥得她有些意亂情迷。

她從來沒有過如此近距離的觀察一個男孩子睡相的經驗,這種新奇的感受使她不可抑止地臉紅心跳,卻又無論如何捨不得輕易放棄!她忽然覺得心底募然泛起一陣無法阻遏的狂瀾,猶如爆發的洪水一樣驟然猛烈地衝擊著她靈魂未設防的堤岸──她不得不閉上眼睛重新躺下來,同時轉過身去盡力蜷縮起自己的肢體,直到身體裏狂暴的風浪慢慢平息;朦朧之中,她的耳邊忽然清楚地回響起一句低聲的昵喃,這聲音在寂靜的幽暗中意外的骨鯁清晰,曉萌猛地一下意識到自己剛才不覺間竟從馬健的頸下抽回了手臂!此刻他一定是驚醒了,正奇怪地看到自己就躺在他的身邊伸手可及!

曉萌的心理忽然浮起一陣怨艾的恥辱,不由得把臉深深埋進臂彎裏,同時委屈得想哭;但是,隨著馬健的酣聲漸漸由低升高,什麽都沒有發生;她的心底依舊狂跳不止,等了許久,還是悄悄回過頭來──他只不過稍稍側了一下身,依舊睡得平穩香甜!

她的心底立刻升騰起一絲分明的怨恨:她想讓他真的醒過來,她想即刻看到他那雙亮晶晶的眼睛和咧嘴微笑時那付頑皮狡黠的表情!他依舊熟睡不醒;她慢慢地坐起身來,攏好自己淩亂的頭髮,她依舊仔細端詳著他,而他則繼續自顧響著酣聲。

“壞蛋;”──她沖著他輕輕地咬牙罵道,他依舊渾然不覺。

“壞蛋!”──她稍微提高了音量,臉孔發燒地又罵了一句,馬健則以更響亮的酣聲作爲回應。

她的心情立刻變得莫名其妙的歡暢起來,心底曾經的怨恨全部化爲烏有,她甚至忍不住要笑出聲來;她下地爲他蓋上了薄毯,她爲他輕輕拉上了窗簾,她甚至爲他脫掉了臭氣熏天的鞋襪,做完了這一切,她的心理一陣激動的滿足!她覺察到了自己的可笑,不敢去看牆壁上鏡子裏自己的表情,她拼命壓抑住心理激蕩的歡樂,心情暢快地出了門。在回郵院的路上,她興奮的覺得這個下午短短的一段時間在她的一生中將彌足珍貴,此時她的心理只有快樂,只有輕鬆,只有快慰,同時清楚地意識到自己今晚將會徹夜難眠;一直到回寢室換衣服時,曉萌才發現衣兜裏裝著的忘記了還給馬健的鑰匙。
作者: 紫竹    時間: 2012-9-15 01:40

而馬健卻是足足地睡了一天一夜,當他終於從這一場近乎迷鈍的酣睡中蘇醒過來時,已經是周末的午後了。這使得他在醒過來後相當的一段時間裏,腦子始終處於一種極爲混沌的狀態,他想不起自己此刻身在何處,他甚至好一會分辨不清自己究竟是已經睡醒了還是正在做夢;他的頭昏沈沈的,渾身也沒有一點知覺,這使他恍惚覺得自己像是剛剛穿越過了一條漫長的甬道,此刻正置身於一處陌生的境地,這裏一切都仿佛是凝固了的,一切都顯著地停滯不前;迷迷糊糊中馬健仍自覺得困倦乏力,慢慢閡起眼簾想要回到自己熟悉的世界中去,直到小腹裏驟然的漲痛使他無法再忍受下去;馬健揭開腰間的薄毯翻身下地,卻覺得眼前有些眩暈,幾乎站立不穩,身體裏僵硬銹蝕的骨骼也發出一陣奇怪的聲響;他摸索著走進客廳的洗手間,在小腹裏難言的悶漲終於得到快慰的舒緩之後,他的惺松的意識稍稍清醒了一些,他擡頭從洗手間牆壁上的鏡子裏看到了自己那張浮腫得可笑的臉,那簡直就像是一張肉乎乎的假面具一樣,眼睛也沒有神,頭發更是蓬亂得峰巒叠嶂,身上的襯衫幾乎滾成了一團,散發著一股刺鼻的汗氣;馬健胡亂地扯掉襯衫,一把擰開了寬大的浴缸上方的水籠頭。

幾乎是突然的,他清楚地聽見自己的胃腸間發出一陣劇烈的咕嚕聲;這種巨大的饑餓的感覺迅即壓倒了一切!比較起來,自己此刻身在何處,以及這之前究竟發生了什麽事等等統統變得無足輕重了;他快步走出洗手間,看到客廳的桌子上一些狼藉的食物,他模糊想起這些似乎是幾天前的某個晚上他和尚青在一起時享用過的,此刻食物已快要變質風乾,可他已顧不上這許多了,只是把一切能吃的東西向嘴裏添去,他轉身搜尋著空蕩冷清的廚房──那裏到處落滿了灰,什麽吃的也沒有!他甚至有些惶懼起來,桌上的這一點點東西根本添不飽他的肚子!

可惜還沒有容他想出應急的辦法,門外忽然停止的一陣輕微的腳步聲幾乎讓滿嘴食物的馬健窒息過去;一刹那間,馬健竟自覺得像是一個非法入室的竊賊,恰好撞上了回家的主人!此刻他就這樣精赤著上身,嘴裏塞滿了食物,篷頭垢面卻又驚恐萬狀地呆立在當地,直到手裏捧著一個大紙袋,聖潔端莊的柳曉萌赫然出現在打開的門口。

刹那間,馬健的心底如同一間密封滯悶的黑屋子突然間燈光雪亮,刺得他幾乎睜不開眼,曾經發生的一切快速掠過他的腦海,所有模糊的記憶也一下子驟然變得清晰無比!

他依舊呆呆地立在那裏,看著曉萌臉上快速掠過一絲羞暈,卻迅即恢復了坦然,自顧走到桌前打開了手裏的紙袋,不急不徐地從裏面拿出景致的水果和散發著誘人香氣的各種食物;她的舉止是那樣的鎮定優雅,而她的神態是那樣的從容不迫,她幾乎已經把狹小的桌子堆滿了。

可馬健卻忽然覺得自己已經不那麽餓了,他只是覺得狼狽,狼狽得面紅耳赤手足無措,他從來沒有如此地自覺得渺小卑賤,他的羞愧的汗水沿著發際和粘滯的肌膚滾滾滑落,他甚至能夠聽見自己的靈魂轟然倒地的巨響!他已無所適從,只是本能地想到逃遁,就如同他曾經卑劣地做過的一樣,即便他心底即刻湧起的那種更爲強烈的椎心刺骨般的羞辱感也沒有改變他的念頭,因爲他的所有的精神和意志力在這一瞬間已全部化爲烏有,只剩下了這一付空洞猥瑣、散發著汗臭的皮囊!

他掙扎著,強自支撐著從她的身邊無聲地溜過去,終於卑劣可恥地躲進了水聲嘩嘩的洗手間,他手忙腳亂地把門緊緊插死,胡亂地脫掉衣服,跳進了浴缸裏,那種無邊的強烈的羞恥感再一次死死地攫取住了他的靈魂。

馬健把自己的頭埋在水裏,直到耗盡了最後一口氣,肺葉間燒灼的刺痛才使他猛地一下探出頭來;水有些熱,他大口地喘息著,身心一陣愜意的輕鬆;他的惡劣的情緒開始扭轉過來,馬健慢慢小心地拂拭著自己的身體,頭腦裏不斷變化著一幕幕熟悉清晰的影像,那個暴風雨夜的衝動,其後毀滅般的惶懼和愧疚,還有殘酷的死亡,一張猙獰恐怖的臉,和無邊無際淹沒般的絕望......可奇怪的是這一切絲毫沒有掀起他心中的波瀾,只是此刻與自己僅一牆之隔的曉萌卻始終讓他無法釋懷!

他決定控制一下自己驟然間變得活躍無比的思維,儘量不去胡思亂想;溫熱的水仿佛妙手回春的靈丹妙藥,他慢慢體會著自己銹蝕的肌體終於變得靈活自如起來,浴缸對面牆壁的鏡子上佈滿了一層細密的水珠,可他還是依稀看清了自己濕漉漉的臉,他的面孔由於熱氣的蒸騰而有些漲紅,而他的眼睛卻已經恢復了往昔的神采;一刹那間,馬健的心頭忽然掠過一絲莫名的興奮,他用雙手支住浴缸的邊沿,一點點慢慢地擡起身子,他驚喜地察覺到了自己體內生機和力量的回歸,鏡子上的水氣慢慢散去,化成幾道纖細的水流緩緩滑落,他清楚地在鏡子裏看到了自己發紅的皮膚,寬闊的肩膀和平坦結實的腹部,如今因爲沾染了水質的潤澤,而愈發現出了燦爛的光輝!這是他青春和健康的明證,是他整個學生時代一直鍛練不輟的結果;每次去郵院裏的公共浴池,他都知道自己勻稱強健的身體會暗中引來無數羸弱不堪的同輩企羨欽佩的目光,而同屋的鮑志剛更是每每嫉妒得要發狂;他對自己的身體一向非常自信,他甚至認定一個人只有具備強健的體魄才能有足夠堅強的意志,他自己就是因爲堅信這一點才能夠始終在校園裏的同齡人之間做到出人頭地的!

他甚至還回憶起當初剛入學的時候,他曾經拼命鼓動天歌每天抽出時間和自己去郵院附近的游泳館,可天歌卻始終怯於當著衆人的面坦露出自己蒼白纖細的身體,假如他當初聽從了自己的勸告,那麽後來他會選擇卑劣怯懦的自戕這條路嗎?!馬健不知道答案,事實上他已經無法再去從容細緻的思考了,他已經完全從浴缸裏站立了起來,他的眼睛,他的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鏡子裏那懸垂於自己的腰畔間緊緊向上翹著、粗壯長大而又傲然兀立的“生命之根(Root of life)”!

他有些慌亂,又覺得迷惑,他不明白它只是自己身體的一部分,此刻卻如此的特立獨行,根本就不受自己的意志力的命令擺佈!究竟是什麽使得它如此的激動亢奮以至昂然聳立呢?!是身體裏單純的生機回歸,還是潛意識裏的不由自主,或是有著其他什麽別的理由呢?!

馬健只覺得在這瞬間裏,自己渾身的血液忽然決堤般的在體內奔湧呼嘯,他的滾燙的肌膚像是要爆裂開來;他不得不閉上眼睛,大口大口地喘氣,可是小腹裏依舊如同燃著炭火般的灼熱不堪,而身體裏洶湧的巨浪也沒有絲毫的減退!他真的有些慌亂了,甚至有些莫名的恐懼,他清楚地記得它曾經給自己帶來怎樣難以排遣的罪惡感和那幾乎無力承受的苦痛,他絕不想再去品嘗那份巨大的悔疚的滋味;他開始如同面對一個真正的對手那樣盡全力試圖使身體上這邪惡的一部分俯首貼耳,他不得不重新俯下身去,把頭緊緊地貼在膝蓋上,長久地保持著這個姿勢不動,一直到身體極度的緊繃的感覺超過了下腹裏難熬的脹痛,他才小心翼翼地擡起頭來,他看見了鏡子裏自己緊張的扭曲的臉,他慢慢地打開身體站起來。

──它依舊是挺立如初!

即便适才經過了主人蠻橫全力的壓制,而它只是稍稍有些委屈,卻依舊火熱的熾烈,依舊頑強倔強的挺立如初!

馬健低下頭,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身體上反叛的“猶大”,如同隔著一片神秘莫測的荒原認真地端詳著一個歧路相逢的陌生人;他突然意識到其實它並非代表著邪惡的化身,也不如理想中那樣卑劣的下賤,它只是頑固不化地試圖捍衛自己某種不受制約的天然的權利!

慢慢地,馬健的意志開始模糊融化,對於曾經發生的一切,他已無法挽回;而對於即將發生的一切,他又根本無能爲力!他爲自己再一次屈從於欲望的折磨而稍稍感到一絲辛酸,可是這種辛酸的感覺迅即便被心底突然迸發的巨大激情所吞噬,他忽然對身體上這一截突出的枝杈油然升起一股莫名的迷戀和膜拜!這種奇妙的感受立刻使他不由自主地渾身顫抖起來,眼前也變得一片模糊,他陷入了一種恍恍惚惚的無法自拔的迷亂世界裏,他的頭腦早已燒灼的空空如也,而唯一殘存的意識也只是一股噴薄的激情,這股猶如排山倒海般的激情裹脅了他全部的靈魂和理智如同飛流直下般的呼嘯而去。

此時的房間裏依舊一派安謐的寧靜,曉萌兀自從容不迫地爲馬健準備著豐盛的饗宴;窗外的天色一直有些陰沈沈的,襯得房間裏愈發昏暗,可她並沒有打開燈,只是全神貫注於自己手上的工作;她已經把整整一袋的新鮮麥片麵包塗滿了果醬,桌上的洗過的盤子裏裝滿了剝好皮的柑桔,她又在廚房的碗櫃裏找到一把小巧精致的水果刀,正爲幾個又大又紅的蘋果靈巧地削皮──這是馬健最愛吃的!

她默默地做著這些頗費時光的瑣事,仿佛它們有著非比尋常的意義;今天是星期六,學校下午照例地沒有課,從昨天晚上起她就一直忖度著怎樣才能把誤拿的鑰匙還給馬健,今天午飯後她找到尚青,不想尚青卻因爲臨時有事脫不開身;她只好自己來,只是爲了把鑰匙還給馬健而已;這短短的幾天來,尤其是有了昨天下午的經歷,使她仿佛一夜之間換了一個人,她的生命裏似乎添注了一種全新的東西,這使得她的心理意想不到的變得溫柔和寬容,她不再覺得這個世界是醜陋的和充滿危險的了,相反她忽然對這世界備感親切起來,即便适才進門時一眼看到了馬健,她的心理也沒有多少不期然的急促慌亂,反而在看到他驚惶失措地躲進洗手間時,她的心理竟然升騰起一陣甜美的得意!

她知道這一次自己又占了上風,他只是一個孩子,一個幼稚懵懂的大孩子而已!她忽而想起中午時尚青隨口講的一句話,他說馬健儘管表面上豪邁灑脫,實際上卻很脆弱,他的心理很容易就會受到傷害;當時這句話極大地引起了她的同感,以至她竟沒有意識到尚青的話裏是否還有其他的暗示;此刻她屏神秉氣地留意著洗手間裏的動靜,如同慈藹的母親爲自己頑皮的小孩子準備著晚餐,卻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準備的食物已足夠喂飽一頭大象!她只是覺得心理滿足的快慰,一直到聽見洗手間的房門輕輕打開的聲音。

她沒有回頭,卻可以清晰地分辨出他在一點一點的向自己靠近;她的心底依舊充滿了平靜,她早已不是幾天前那個軟弱可欺任人擺布的小女孩了,她完全能夠保護自己,她有著掌握自己命運的能力;她依舊沒有回頭,卻全然沒有意識到她手上的動作已悄然停止;她知道此刻他就站在自己的身後了,她能夠感覺到他身體上的濕氣混合著燃燒般的力量,她甚至能夠聽見他拼命壓抑的粗重的喘息聲!

她的心理迅即掠過一絲不確定的慌亂,她意識到自己此刻已完全在他的掌握之中了,可她的頭腦裏依舊閃爍著自慰的光環,直至此刻她依舊有許多保護自己的選擇,她可以巧妙地從他的掌握中躲開;她可以現在就不顧一切的揚長而去;她甚至可以用手中鋒利的刀子刺破他的胸膛──可她什麽也沒有做,直到她突然醒悟過來自己這麽多的選擇其實不過是腦海裏虛幻自欺的景象,而她的身體除卻不由自主的戰慄之外已經軟弱得沒有一點力氣時,一切都已經太晚了!馬健強壯的、浸潤了水珠的手臂已經從她身後以無可置疑的堅定伸過來,緊緊地握住了她的胸膛!

她即刻感到一陣頭暈目眩,身體裏那股奇特的迷醉的感覺尤其讓她如癡如狂!

她感覺到他緊緊貼著她,吻著她的脖頸發際;她手裏的刀子不知何時早已脫手而落,盡管她拼命試圖阻擋他的手,可是她的手臂是那樣的軟弱無力,只能無助地任由他溫暖有力的手在自己的身體上無阻礙地恣意揉搓!

“這不是你的選擇!──”她的靈魂惶急得大喊大叫;她已淚流滿面並且發出顫聲的呻吟,她的靈魂發出一陣陣痛苦的戰慄;她竭盡全力地想要從他的懷抱裏掙脫出去,可是她的肉體,在被他如同海棠花盆一樣端進臥室的床上時,她的可詛咒的墮落的肉體卻在如同海洋一般溫暖的裸露中極盡歡致地扭動吟唱!她的靈魂立刻大聲嚎泣著飛身離去,猶如穿行在暴風雨中的孤燕一般哀慟不已,她的靈魂至此才明白自己的肉體其實絕不只是屈辱的服從,而是一直渴望著扮演可恥的同謀的角色!──這並不是她真正的選擇,可是她又能做什麽呢?!她的顫抖的靈魂越發覺得孤苦無依,不過是刹那間的猶豫,她的徘徊哭泣的靈魂便已重新複歸於她的體內。

她幾乎立刻感覺到了他淩乎其上的姿態,於一種沈醉般的迷離恍惚之中,她甚至清楚地看到了他宛如雄偉的公獸一般漂亮矯健的身體和臉上那一付主宰者的表情!

她的心裏立刻湧起了一股磅礴衝動的熱浪,這股奔湧呼嘯的激情幾乎令她窒息過去,而她竟然在這個時候奇特地平靜了下來──如果這一切是不可避免的,那麽就讓它儘量體面的到來吧!

她開始真正的感到釋然了,她甚至聽到了自己的靈魂發出的投降的宣言:“我想要這樣,這一切正是我所期待的!”她緊緊地閉上了眼睛,熱烈期待的喘息著,任由無聲的淚水恣意奔湧,卻摸索著捉住了他明顯變得有些遲疑的身體向自己火熱的胸膛壓下來,直壓下來!

“我想要這樣!──”她再次聽到了自己的靈魂鄭重其是的大聲宣告著!

她開始越發變得安詳的坦然,甚至是有些莫名的興高采烈!她感覺到了他溫柔熱烈的親吻,感覺到了他身體的熾熱和袒露,直至感覺到了他身體的頂端冒失莽撞的尋覓試探!在身體感覺到期待已久的闖入之後,她立刻死死地抓住他的身體劇烈地扭動起來,她已完全耳聾目盲,甚至聽不到自己的喉間發出的不可抑制的淫蕩的呼叫!

她的身體,靈魂和一切所有全都融化爲一種細微敏銳的感覺,感覺到他在她身體內無可如何的發作和堅硬;堅硬,堅硬的帶有著火熱的美妙;美妙,美妙的帶有著極致的纏綿;纏綿,纏綿的帶有著鴻毛一般的輕柔,或是騰躍的火焰般的熾烈!他已與她徹底地融爲一體,她的身體如同潮水中的海葵一樣爲他全部溫柔的開放,在他靈性的細蕊在神異的曳動之中爲她帶來莫可名狀的漲潮般源源的快意間,她忘情地爲他保留,爲她完結,直至那一種熾烈的岩漿般的火流傾注於她的體內,突破她靈魂邊緣的極致;她熱烈地鳴叫起來,感覺到自己變成了一團清澈無底的旋渦旋轉直下;慢慢地,又如同一片輕盈的羽毛般從高高的雲端上,曳曳搖搖地緩緩飄飛、升騰、墜落......

歡愛的狂風暴雨在經過劇烈叠宕的消耗之後終於重新平息,曉萌漸漸從美妙極至的如同復活或新生一般的幻景中清醒了過來,卻依舊緊緊地摟住馬健的身體毫不放鬆,而她自己卻正奇特地感受著一種沈浸於頃泄的汗水彙聚成的海洋裏一般溫暖寧靜的孤獨;此刻她將自己置於那樣一個奇特封閉的世界,除了她自己以外,沒有任何人,甚至沒有馬健,獨自一人貪婪地品嘗著那種奇特的孤獨帶來的讓人難以置信的幸福和美麗!

雖然馬健略顯沈重的身體壓抑得她有些透不過氣來,可她卻一點也不想擺脫這種負重的感覺,仿佛只有這樣才能真切地體會到生命的存在,同時也深怕他會如同上一次那樣膽怯地棄她而去!

她依舊沒有睜開眼睛,她不知道現在是什麽時候,可她的心底分明有一輪皎潔的圓月扶搖升起,四下裏也靜悄悄的沒有聲音,一切都顯得默契的寧靜安謐;她的心跳越來越平緩,呼吸也越來越平和輕柔,可她依舊不敢睜開眼睛,害怕這曾經的一切不過是腦海裏自欺的虛幻夢境而已;這實在是一個萬籟俱寂的美妙時刻啊!她真的渴望就這樣永遠沈浸在這美妙的寧靜中沈醉過去,直到她猛然意識到,他正在自己的上方,真切地俯視著自己!

她幾乎立刻感覺到了他熱辣辣灼人的目光,甚至感覺到了他熱熱的呼吸,她忽然羞縮得無地自容,她意識到他在笑,她甚至不用睜開眼睛就能感覺到他的微笑,就在自己的臉孔上方露出那種放肆的洋洋自得的微笑!

她的眼睛立刻再次湧出了淚水,她想要讓他知道她不喜歡他在這個時候笑,這時候他可以做任何事情,甚至可以象上一次那樣怯懦地離她而去,可是她不能容忍他在此時嘲笑自己!

她開始想要把他從自己的身上推下去,可是馬健立刻捕捉到了她的意識,巧妙地先一步控制了她的雙手;這使得她想要暫時擋一擋發燒的臉都無可能!這使她再一次感受到了屈辱難堪的滋味,她已然淚流滿面,可是他卻依然在笑──事實上她甚至清楚地聽到了他的喉間不經意的發出的一個短促的笑的音節!這極大的刺激起了她心底強烈的憤怒,甚至有些歇斯底里起來;她拼命掙脫開他的手,發瘋一般的抓咬她,同時喉嚨裏發出嗚咽的咆哮。

可是這一次他沒有絲毫的反抗,他只是輕輕的吻她,一邊用某種輕柔的手段吻她,一邊繼續微笑著(她依舊能夠感覺得到)開始在她的耳邊輕輕呼喚她的名字;這一切立刻使她安靜下來並且不可抑止地心旌神搖,事實上她並不在乎他在說什麽,她忽然發覺自己只是迷戀他的聲音,如同孩童發現了一件新奇的玩具一樣狂熱的迷戀他溫柔醇厚的嗓音。

他感受到了她的順從,輕輕地從她濡濕柔軟的侗體上滑落下來,卻依舊把她緊緊地摟在懷裏,撫摸著她,輕吻著她,並且不間斷地在她耳邊說著熾烈含混的情話;而她則早已爲胸中洶湧噴薄的激情吞噬淹沒掉了,心中奇特地升騰起一股強烈的依託感,覺得自己的生命已經和他的聲音,他的靈與肉徹底地融合交彙在了一起!

這以後的時間裏,一切都開始變得真切自然起來,幾乎整整一個晚上他們都沈浸在巨大的激動之中,狹小昏暗的房間裏徹夜飄蕩著他們熱烈的喘息和不停頓的竊竊私語,有苦痛的歡慰,也有幸福的啜泣,有對過去的回憶,更有著對未來的憧憬和希翼。

這一夜月影綽約,星光漫天,和平常無數個夜晚一樣的淡泊幽靜,可對於馬健和曉萌兩個人來說,這一夜在他們的生命中實在有著非凡的意義,這一晚兩個人徹夜不眠,一直到清晨的薄曦自窗外籠罩而起,他們才赤裸著緊緊纏繞在一起,懷著巨大的希望、信心和勇氣,筋疲力盡卻又格外安然陶醉地滑入了幸福和滿足的夢的穀底。
作者: 紫竹    時間: 2012-9-15 01:40

第十六章

短短的不到兩天的時間裏,馬健和曉萌的人生便跨入了一個嶄新的世界;在親手共同撕掉了青春那一層矯飾浮麗的面紗之後,他們攜手踏入了一塊陌生卻格外繽紛絢爛的廣袤大地!尤其對於馬健而言,生命已經不再是那種虛無縹緲無可捉摸的東西了,他的生命因爲添注了一種全新的責任和使命感而忽然間變得沈甸甸的充實,仿佛躍動的生命就充斥在他的體內,甚至就掌握在他自己的手心裏!

這種奇特的感覺使他忘掉了兩天前痛苦經歷的死亡,卻對未來充滿了新生般的熱愛和勇氣;當星期一的早上,他和曉萌重新回到郵院時,在這熟悉的,依舊籠罩著一層死亡帶來的陰雲的校園裏,連馬健自己也意識到,這樣的環境和此刻自己的感受已經實在有些格格不入了!這天上午的課他無一例外地聽得津津有味,在課間和一班依舊心有餘悸的同學聊天時則表現得灑脫從容,即便談到天歌時他也沒有絲毫做作的難過和沈痛;此刻死亡對他來說實在是太遙遠了,而他的生命才剛剛開始,就連一向樂觀詼諧的鮑志剛見了他都有些不由自主的疑懼和畏閃;一直到午飯後,馬健的情緒依舊高漲飽滿,曉萌下午還有課,午飯後直接被楊海蕾拉回了寢室,而馬健則還有另外重要的事情要做,他在午後靜謐的校園裏找來找去,最後在教學樓二樓的學辦才找到了尚青。

學辦裏只有尚青一個人,尚青正趁午休忙著學生會工作的年度總結,這本該是開學前就結束的事情,卻因爲天歌的意外事件而耽擱了;尚青正忙得滿頭是汗,擡頭見馬健推門進來,不覺一愣,默默地注視著滿面羞紅的馬健,半晌才歎一口氣,伸手枕頭靠在椅子裏,感歎道:

“這才兩天沒見面,你真是完全變了一個樣子嘛!這幾天裏郵院上上下下幾乎每個人都是哭喪著臉,唯有你一個人有這麽好的氣色,這是不是就是所謂的,唔,‘愛情的魔力’?!──”

馬健臉紅說不出話來,他知道自己和曉萌的事情瞞不過尚青,事實上他也沒什麽可隱瞞的;尚青卻輕輕笑起來,從桌子後面繞到馬健的面前,從兜裏摸索出半包香煙,點上兩根,遞一根給馬健。

“好了,說正經的;你們今後有什麽打算──”

馬健稍稍覺得鎮靜了一些,大口地吸煙,卻仍舊不敢去看尚青的眼睛,半晌才期期艾艾地說道:“你知道,我姐姐馬羚自出國後,她的房子一直空著,離學校又近;我和曉萌,打算從學校裏搬過去住──”

尚青沒有答話,房間裏一片奇異的寂靜;寂靜得仿佛可以清楚地聽到各自劇烈的心跳;兩人一起狠命的抽煙,一直到青藍色的煙霧使得兩人的面孔都有些模糊;馬健正自覺得心驚肉跳,尚青卻苦笑了一下,道:“這我早猜到了──”

馬健的心裏透過一口氣來;尚青卻低頭繼續道:“我能理解你的心情,我也相信你們是認真考慮過的;──可是我以一個朋友的身份還是要勸你一句,這種事情實在──,實在很麻煩;而且要冒太大的風險,我擔心你──你們兩個並沒有足夠準備──”

馬健真心感謝朋友的善意,臉孔發燒的低聲囁嚅道:“這些我們都考慮到了,曉萌尤其擔心的要命;我想這兩天抽時間去專門的藥店看看,買些避孕的藥品,只要我們小心──”馬健正說著,不經意地擡起頭,正看見尚青愕然的眼神,不由得一陣迷惑;尚青則忽然滿臉通紅,一邊抱歉地擺手,一邊掩飾地乾笑道:“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紙裏終究包不住火,萬一將來你們的事情泄露出來,家裏那一關先不說,恐怕你們的學業前途都毀了;這種風險實在太大了──當然你剛才說的也有道理,凡事還是小心點兒好,一切防患於未然嗎!”

馬健早已羞慚得無地自容,頭腦中轟然一片,卻強自掙扎著囁嚅道:“這個,這個我們,也考慮過──”馬健發覺了自己的口吃,卻無論如何控制不住;“家裏那方面我們倒並不擔心,只是學校的事情──所以才找你幫忙;反正我們一畢業就結婚,現在離畢業也只有不到兩年的時間,只要我們做得隱蔽,總能混得過去──”馬健說完,自覺得如同一個自知理虧而老實招供的囚犯一樣,連身上的衣服都被汗水濕透了。

“對呀!只有不到兩年的時間,你們何苦貪圖眼前一時的舒服,而去冒這麽大的風險呢?!”尚青苦笑道。

馬健忽然覺得心裏奇特的一顫,似乎渾身的血液一下子湧到了頭頂,千百句話一起湧到嘴邊,反而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是低著頭默默地站在那裏,竟然覺得心裏湧過一道委屈的熱浪,連鼻子都有些發酸。

“好了,我明白了──”

尚青轉身默默地走到窗前,茫然地看著窗外幽靜的校園,半晌才自言自語地接了一句道:“這真是‘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啊!──”

馬健的心頭又滾過一道熱浪;尚青卻忽然回過頭來,沖著馬健狡黠地微笑著,直到馬健臉紅得像是要滴出血來,才歎口氣道:“好吧,時間不多,看看我能幫你做點什麽──”尚青在地上踱來踱去,低頭邊自沈吟,邊說道:“我想你要從學校裏搬出去不會有什麽問題,你的家本來就在本市,你完全可以象太子丹那樣不必在學校裏寄宿;問題是曉萌──”尚青有些撓頭,馬健緊張的手心裏全是汗。

“你知道外地的學生要辦走讀的話必須得有一定的手續,另外還要有家長的證明信,很是繁瑣;不過你也不用太擔心,我慢慢替你想辦法;其實女寢管理和男寢恰好相反,根本就是外緊內松,規定的晚間查房制度更是形同虛設!另外學校剛出了天歌的事情,又正好趕上剛開學,正是無法分心的時候,我估計個把月內校方不會在這種瑣碎的事物上太留意,──其實說穿了,你只要讓曉萌設法穩住她寢室裏那幫新疆女孩子就足夠了!她們並不是正式生,和外界又歷來少接觸,況且曉萌能暫時保留宿舍的床位,也許能爲將來意外的變故留個迴旋的餘地;而要想安撫住那幫女孩子,關鍵的人物是楊海蕾──說到這我倒想起來,這兩天你小子倒是風流快活了,你知不知道昨天楊海蕾紅著眼睛追著我要人,多虧我好歹算是暫時把她安撫住了;這件事將來總要好好找個機會讓你謝我──”

尚青說完不禁呵呵而笑,馬健卻是又羞慚,又感激,頭腦裏不由得回憶起自己剛上郵院的時候,那時尚青就已經是郵院裏的風雲人物了;結識後不久,馬健就發現在尚青的身上有著一股與衆不同的獨特魅力和氣質;不單單是他外表的穩重老練,而是隱藏在表面下那種異乎尋常強烈的進取心和獨立意識!

馬健一開始忖度這樣有城府又有野心的人未必容易交往,可事實證明他錯了,在郵院的這兩年來,馬健已經記不清尚青有多少次無私慷慨地幫助過自己;在馬健的心底,尚青不僅僅是一位難得的知己,而更把他看做是寬厚穩重的兄長,他可以把自己心底所有的煩惱都傾訴出來,而尚青也絕不會對他隱瞞什麽;尚青依舊縝密的幫馬健計劃著未來生活的安排,馬健邊聽邊用力的點頭,心裏卻充滿了真摯的友情帶來的巨大激動,甚至暫時超過了愛情的幸福和快慰;尚青卻像是看出了馬健的心思,最後忽然話鋒一轉,淡淡地沖馬健笑道:“你不用感謝我,我只是盡我做朋友的本分而已;不過我還是要最後提醒你,金屋藏嬌雖然快活,可藏頭縮尾的日子卻不好過,你要清楚,從現在開始,你就像是坐在火山口上一樣,隨時都有沒頂的危險!況且我年底可能就要出去畢業實習,將來就是有心維護你,恐怕也是鞭長莫及,一切還要靠你自己好自爲之!”

午後的校園裏一片靜謐,傾斜的日頭依舊亮晃晃的刺眼,馬健獨自徘徊在花園裏那座小巧的亭子邊;日子已快到九月的中旬,滿園的綠色卻並沒有多少衰敗的意思,應時的花草繁茂鼎盛,吸引了成群的蜂蝶在花叢間盤旋嚶嚀,沒有風,亭子裏懸挂的那付稍稍有些退色的風鈴也自悠然不響。

馬健呆呆地一個人想著剛才尚青說過的話,這短短的不到兩天的時間裏自己已完全陷入了感情的激流中不能自拔,曉萌也受了自己的感染,兩人都有些不計後果的頭腦發熱,究竟自己有沒有理智的考慮過將來呢?!自己和曉萌之間如今已不再是簡單的情愛了,而是一種沒有契約的秘密結合,如果萬一不慎,中間出了什麽變故,那麽不但給自己,又會給曉萌造成怎樣不可彌補的傷害呢?!自己和曉萌的關係至今父母還被蒙在鼓裏,而曉萌的家人更是毫不知情,此外不管自己和曉萌如何謹慎,郵院裏有些人是肯定瞞不住的,譬如鮑志剛,還有楊海蕾等等,其實有太多的人!這一切會預示著怎樣不可挽救的結果呢?!想到這裏,馬健的心底忽然激起一股異樣忐忑的情緒,馬健呆呆地發著愣,甚至覺得胸口都有些悶抑得透不過氣來。

寂靜的空氣驟然被打破,午睡之後的人群紛紛從學生宿舍裏湧出來,花園外的便道上傳來充滿著生氣的喧嘩聲;馬健從沈重的思索中暫時回過神來,看見幾個莽撞的男孩子徑直謔鬧著闖進了幽靜的花園,馬健忽然覺得有些狼狽,頗爲後悔選擇在這裏和曉萌碰頭;所幸這幾個好奇的傢夥和自己並不熟識,他們只是斜瞄了自己幾眼便一路說笑著走過去了;馬健看著他們遠去的背影,暗自拂去額頭上一層細密的汗珠,同時心裏卻是又好氣又好笑,自己這是怎麽了?!像是做了賊一樣,心裏砰砰跳得厲害;其實自己和曉萌的決定根本就是他們自己的事,任何人也沒有權利干涉影響他們!

不過尚青的話還是有道理的,將來可以想象的那種藏頭縮尾的日子的確是不會輕鬆愜意的,馬健再次陷入沈思之中,心裏忽然變得一陣莫名的煩躁。

趕著去上下午課的人流已經慢慢消逝,震蕩的喧囂卻仿佛剛剛開始,花園外的球場上有午睡後活力充沛的男孩子跑跳呼喝的聲音,不遠處的圖書館方向奇怪地傳來一陣悠揚的樂曲聲,甚至兩對偷情的男女學生也探頭探腦地鑽進了幽靜的花園,馬健的心裏忽然莫名奇妙的怨恨起來,獨自一人佔據著陰涼的亭子,沒有絲毫躲避謙讓的意思,可同時心裏卻異乎尋常的體會到一股處於喧囂包圍之中的孤獨;按理曉萌早該出現了啊?!她和自己約好上課前在這裏碰頭的,可是直到此刻她卻依舊沒有露面,馬健越來越煩燥,不安的來回踱著步子,難道出了什麽意外不成,或是曉萌自己變卦了──正當馬健爲這個在腦海裏攸忽掠過的念頭刺激得莫名恐慌時,他看到了綠樹掩映下,和楊海蕾挽著手悄然無語的柳曉萌。

馬健的心頭立刻掀起了一股洶湧的波瀾,一陣強烈的暖流迅即湧遍他的全身;他清楚地看到曉萌低著頭,任由海蕾拉著自己的手一步步地走過來;她的身影看起來是那麽的單薄荏弱,而她的眼睛卻有些楚楚地紅。

她是受了什麽委屈嗎──

馬健的心裏忽然一陣刺痛的收縮;就是眼前這個楚楚動人的女孩子,她是他的幸福和歡樂的所在,她已經徹底融入了他的血液,他的生命!他可以失掉一切,但是絕不能再承受失去她的痛苦!他要和她在一起,永遠也不會分開,他要用自己全部的時間和生命去保護她!馬健的心底油然升騰起一股強烈的神聖的意念,他的視線漸漸模糊起來,直到兩個女孩子已經站到了自己的面前,馬健清晰地聽到楊海蕾平靜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我要你發誓──”

這句話如同如同一塊巨石一樣重重地壓在了馬健的心上,卻意外地激起了他心底一絲難言的愧疚;他愧疚自己剛才曾經有過的短暫的猶豫和彷徨,自己真是差一點又虧負了曉萌啊!

“我要你當著我的面發誓──”楊海蕾的語氣分外的平靜,仿佛在說著一件平淡無奇的事情,可是緊盯著馬健的眼睛裏卻募然湧出兩道滾燙的淚水。

“我發誓──”

馬健沙啞著嗓子哽噎道,卻無論如何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來;只是慢慢地向著曉萌伸出了手,等待著,一直到曉萌啜泣著拉住了自己的手;馬健忽然覺得自己的手臂,甚至自己整個的生命奇特地顫動了一下,他緊緊抓住曉萌溫熱滑膩的手,眼前一片迷離,他甚至不由自主地輕輕顫抖起來;他的眼前什麽也看不清,卻異常清醒地感覺到一陣微風輕輕拂過,亭子下一直悠然不響的風鈴立刻輕巧地發出一陣悠揚纏綿的鈴聲。

當馬健迎來自己大學生活中第三個秋天的時候,他開始了一種真正獨立的全新的人生;他的生活不再只具有單純的意義,而是開始學習承擔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義務和責任。在度過了最初的一個提心吊膽,甚至是有些杯弓蛇影的星期之後,一切擔心的意外都沒有發生,似乎生活也對兩人格外的垂青眷顧,正一步步按著馬健最好的設想發展著。

馬健聽從尚青的建議,向系裏提出了改寄宿爲走讀的申請,正爲宿舍緊張而搞得一籌莫展的校方對馬健適時的要求沒有絲毫的懷疑;而曉萌也已某種隱蔽的方式告別了女生宿舍──尚青爲她弄來一張並沒有登記過的走讀證明,雖然系裏並不知情,可這張假證明應付校園門衛的盤查卻是綽綽有餘;一切都異乎尋常的順利,只有和曉萌同屋的那一班女孩子們免不了多少有些疑惑和震驚,可是在海蕾全力的維護下,這一點點不安和躁動也慢慢平息下來──也許這裏面包含著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可是這並不關自己的事,何苦去操那份閒心──這種結果正是馬健和曉萌最希望的;雖然有尚青的勸告,可是兩人如今在郵院裏依舊不願裝作素不相識的樣子,只是在完成一天的學業後儘快不露痕迹的銷聲匿迹,並且在尚青和海蕾的協助下,曉萌寢室裏的私人物品也被轉移到了馬羚的家裏;總之在接下來的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裏,馬健和曉萌已經開始漸漸適應了這種新生活。

這一年的秋天也格外的清爽怡人,馬健的生活因爲內容的改變而遽然變得沈甸甸的,但卻充滿了從未有過的充實、真切和浪漫的意義!如今他和曉萌兩個人已經完全在心理上把馬羚這間小屋當成是兩人共有的家,儘管這裏依舊簡樸得和學生宿舍沒有什麽分別,他們也只是買了一點必備的簡單生活用品,可是在兩人協力的操持下,這間簡陋的小屋倒也煥然一新,充滿了一種溫暖的氛圍情調,這也使得他們能夠更加安心愜意的沈浸在歡愛的海洋裏迷途不返。

在克服了最初的恐懼好奇和人爲地採取了一些可靠的安全措施之後,他們對於情愛的迷戀和崇拜達到了可能的頂點;如同所有初解迷津的年輕人一樣,他們總是在徹夜的縱欲的遊戲裏不知滿足,也不知疲倦;在歡愛的過程中,馬健無疑總是扮演著主動者的角色,不知怎地,他總是在起始階段喜歡稍稍使用一點點挑釁的暴力,而曉萌也會在徹底的繳械之前做出一點形式上的反抗,他們都喜歡並且習慣於這種心照不宣的遊戲方式,因爲這樣做往往能使他們最終得到無法言表的巨大快感;尤其在馬健的意識裏,和曉萌的結合中自己實在是最主要的支柱,他勇於並且喜歡承擔責任,他渴望把自己變成一把碩大的保護傘,目的只是爲了替曉萌遮擋住哪怕一絲一毫的風雨;他的這種強烈的保護弱小般的意識使他自覺得已經脫胎換骨,不再是從前那個幼稚膚淺只會誇誇其談的男孩子了,他已經開始學會做一個成熟真正的男人!

而曉萌對於馬健這種支配一切的勇氣也表現出了幾乎是不由自主的順從,她以前的任性活潑早已消逝得無影無蹤了,而是溫柔膽怯地甘心雌伏在馬健保護的羽翼之下,她清楚哪怕自己表面上一丁點的煩惱和憂懼都會使馬健寢食難安,可是不論她怎樣裝出一付快樂滿足的樣子,但心底深處那一片遊移不定的畏怯和憂慮卻是始終無法排遣;如今每天在學校裏的時候,她總是越來越感到一種不確定的排斥感和深深的不安,以爲所有的人都對自己的秘密了如指掌,並且在自己的身後好奇的竊竊私語指指點點;她如今甚至不願和海蕾多呆一會兒,她無形中已經遠離了自己從前的生活並且一去不返;她的生活裏只有馬健,她只要馬健,除卻馬健以外的所有人都讓她感覺莫名的恐懼和不安,尤其是馬健那尚被蒙在鼓裏的家人。

幾乎每到周末曉萌都要哀求馬健回家去應付一下,可馬健卻總是不願意孤零零地撇下她一個人;曉萌依舊頑固地拒絕馬健要她一起回家裏的建議,這建議常使她抑止不住的心驚肉跳──如果他的父母知道了自己和馬健眼下的關係,他們會怎麽看自己呢?!一定會認定自己是一個輕佻的壞女人吧!這種身臨其境的幻覺常使她驚恐萬狀,她甚至有些後悔,後悔當初自己感情用事的衝動和輕率,可是眼下除了無止境的逃避之外根本沒有其他的出路;她仍舊固執的堅持馬健只有隨自己回新疆後才能在馬家公開自己的身份,爲此她急不可耐的期盼著寒假早一點到來,並且絕對不許馬健在家人面前露出一點馬腳破綻;除此以外,生理上任何一點異常的反應,以及對學業壓力的憂懼也常常使她心力交瘁,面對了這一切,她只有唯一的解決辦法,那就是馬健的存在,只要有馬健在自己的身邊,能夠聽到他寬厚低沈的嗓音,看到他自信明朗的笑容,她便能立刻從幾近沈淪的連篇噩夢中迅速得到慰籍並且平靜下來,他可以控制她的情緒,她的睡眠,她的全部的靈魂和意志,他可以控制她的一切,因爲他是她的──男人!

這種實在的想法常常讓她激動得發抖,她已經習慣于在馬健有力無畏的臂膀保護之下,她渴望撫摸他矯健而又真實存在的肉體,並且深深地沈湎於他壓負在自己身體上時那種奇特的沈重而又輕鬆的感覺;他似乎有著冰釋化解她心中所有煩惱和不安的魔力,甚至每一個晚上,他都要馬健緊緊地把自己抱在懷裏,如同柔軟堅韌的蛹殼包裹下的幼蟲一樣才能安然入睡,因爲這種姿勢讓她覺得格外的溫暖安全,同時又可以保證自己在夜深時分猝然在夢裏驚醒時,可以迅速地驗證馬健並沒有如同剛剛經歷的噩夢中一樣早已悄然離去了。

其實馬健對曉萌平靜的外表下沈重的焦慮也並非毫無察覺,可他只是把這一切簡單地歸結爲女孩子脆弱的心理和敏感的天性而已;畢竟他們開始的是一種從未經歷過的,並且實在並無把握的新的生活,而曉萌又是那樣一個獨自身處異鄉柔弱單純的女孩子,這樣她的膽怯和憂慮便也不足爲怪了;既然命運已經把他們兩個人緊緊地聯繫在了一起,那麽他就要義不容辭地擔負起設法使她忘掉一切憂慮的責任來。

馬健認爲自己做得還不錯,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已經越來越感受到曉萌開始變得平和穩定的心境;而且自從天歌的事件以後,郵院裏正常的秩序早已恢復多日,並沒有出現大的意外,而曉萌寢室裏那一班女孩子也配合掩飾得極爲默契,尤其在海蕾全力的維護下,甚至周圍沒有多少人覺察到曉萌早已不住在寢室裏多時了;一切都如馬健和尚青當初所籌劃的那樣,時間眨眼過去了近一個月,他們的生活並沒有碰到什麽麻煩,曉萌漸漸變得開朗起來,而馬健更是有些得意的忘形,對他來說,似乎最困難最危險的日子已經過去了,其後還會有什麽意外發生呢?!當然自己的父親和家人還始終被蒙在鼓裏,這的確是最大的隱患,他們遲早還是要知道的;可是那又有什麽呢?!到時候自己和曉萌早已培養了足夠的信心,完全可以應付一切!不管屆時會出現怎樣意外的波瀾也休想阻擋他們前行的腳步,馬健甚至樂觀地覺得這種逍遙隱蔽的快樂生活就這樣可以一直持續到自己大學畢業。

短暫的秋天似乎眨眼之間便已臨近了尾聲,空氣中遽然增添了初冬時節的幾許寒意;在這秋天的景致開始迫不急待地迅速殘敗凋敝下去的時候,馬健的心理卻越來越品嘗到一種豐收般的踏實;就連一直替馬健捏著把汗的尚青也對他的幸運表示祝賀;馬健欣喜之餘,回想起這短短的不到兩個月的時間裏夢幻式的經歷也是頗多感慨,忍不住心癢癢地想要和昔日的一班好友一起分享,可也由此猛然間發現了自己和這些昔日的好友之間明顯的疏離,不用說蘇克和太子丹,就連鮑志剛如今見了自己不但沒了往日的謔浪詼諧,反而幾乎連話都不會說了;還是聽尚青偷偷向自己透露,近來鮑志剛和楊海蕾常常是出雙入對,這已經是郵院裏公開的秘密了。

馬健聽了又驚又喜,他希望所有的人都能和自己一樣的幸福快樂,尤其自從天歌的事情以後,這一段時間來鮑志剛簡直象換了一個人,情緒也一直低沈得很,也許戀愛會給他帶來一些轉機。馬健私下裏興衝衝地詢問鮑志剛是否確有其事,不想鮑志剛卻是扭捏得很,吞吞吐吐地不願說,可臉紅得像是炭火的餘燼;馬健知道這種事情絕不會是空穴來風,便也私下把這消息告訴了曉萌;不料曉萌早知道了,原來海蕾早已請她出過主意,馬健想不到只有自己一個人還被蒙在鼓裏,恰巧曉萌的生日快到了,便自作主張想要借此機會好好爲曉萌辦一個生日聚會,一來慶賀自己和曉萌的新生活完全步入了正軌;二來也有彌補近來對朋友不得已而冷淡疏遠的意思。

馬健偷偷把自己的想法說給鮑志剛聽,鮑志剛果然意料之中的精神大振,拍手叫好,不但自告奮勇地擔當起一切籌備通知的事宜,而且拍胸脯說一切的開銷費用他全包了!馬健看到鮑志剛興高采烈的樣子,自己也受了感染,一邊把從生活費裏擠出的一點錢一古腦地強塞給他,一邊讓他保守秘密,不要驚動了曉萌,他準備給曉萌一個意外的驚喜。

曉萌的生日在霜降後的第二天,不巧她這一天下午有兩節重要的實驗課;中午的時候,尚青找到馬健,並把他給鮑志剛籌辦生日會的錢硬還給他;兩人在圖書館裏找了一處僻靜的角落坐下來,馬健看尚青的臉色不佳,知道他眼下正爲自己畢業分配的事情費神,便關切地詢問他是否有了眉目,因爲如今私下有輿論盛傳校方有意讓他留校任教。

尚青卻是不置可否,只是含混的一語代過,便和馬健說起下午爲曉萌生日聚會做的安排;馬健還要等曉萌下課,便把家裏的鑰匙交給尚青,由他和老鮑負責一切採辦佈置;客人也大都敲定了,即便是下午有課的也都臨時請了假,只有太子丹因爲有事不能來,此外蘇克由於夏麗的關係,只是托尚青轉送曉萌一份生日禮物;蘇克的不能赴約多多少少讓馬健有些失望,想起從前在一起時那些簡單快樂的日子,不免有些黯然神傷;尚青看出馬健的不自在,笑著安慰他道:“你不要怪他,其實他又何嘗不想來呢!蘇克其實是一個很重感情的人,他還一再讓我轉告你,他始終把你當成是最好的朋友──”

馬健的心裏莫名地湧起一股失落的傷感,苦笑道:“我又哪里是怪他!只是想起從前大家在一起時好的不分彼此,沒想到這麽快就各自分道揚鑣了!其實自從我和曉萌的關係確定以來,似乎只剩下你一個朋友了,而你馬上又要畢業實習──真不知道你走了之後我還能找誰說說心裏話;──”

“說起來這也怪你自己──”尚青頑皮地揶揄道,“不是你意志薄弱,首先開了離親叛衆的先河,大家又何至於鬧到這種‘作鳥獸散’的局面;眼見得鮑志剛也步了你的後塵,只剩下我孤家寡人一個,我再不趕緊卷鋪蓋滾蛋,真要成了孤魂野鬼了──”

馬健不由得咧嘴笑了一下;尚青卻換了一付悠遠淡漠的神情幽幽說道:“天下之勢,分分合合;其實人和人之間又何嘗不是如此!我倒覺得現在要比當初好,不再那麽狂熱幼稚,況且也符合生活的實際;其實大家只要彼此心裏有這一份情誼也就足夠了,沒有必要也無可能長相廝守;天下無不散的筵席,也許用不了多久,那些原本以爲最密切的關係都要分開呢!──”

尚青的話總是有些道理的,馬健也沒想到自己如今還是這麽孩子氣;和尚青分手之後,馬健一邊在圖書館裏溫書,一邊琢磨著尚青的話,漸漸覺得心裏的鬱悶緩解了好多,一直到黃昏時分,約莫曉萌快下課了,馬健連忙收拾起東西早早等在了郵院的大門外。深秋的黃昏頗有些難耐的清冷,而且天黑得特別早,才四五點鍾的光景,天色便已有些疏離的暗淡,而且稍稍有些起風,馬健裹緊衣領,心裏卻被一陣油然的期待的興奮燒灼得熱烘烘的──真是奇妙得讓人難以置信,自己和曉萌竟然在一起生活了近兩個月的時間了,這實在是自己有生以來最快樂最幸福的兩個月啊!今天又是曉萌的生日,她是已經滿了十九歲了啊,這是兩個人新生活迎來的第一個重要的日子,他想起晚上要給曉萌辦的生日聚會,他不知道屆時會有什麽樣的盛況,不過尚青和老鮑都是組織策劃這種小型聚會的行家老手,只可笑他們居然連自己都要保密,不允許自己插手參與;曉萌則更是毫不知情,呆一會兒她一定會高興地跳起來。

馬健正自翹首以盼,終於看見了在郵院的大門口閃現出曉萌熟悉的身影;曉萌也一眼看見了對面佇立在秋風中的馬健,卻自顧埋頭急步向回家的路上走去──這是兩人一直約定好的,爲了避免被郵院大門外來來往往熟悉的師長同學撞到,他們總是在甫離校門時保持著一段距離;可是今天實在是一個特殊的日子,偶爾放縱一下冒冒風險又有何妨!

馬健心裏湧起一股蓬勃激蕩的暖流,覰著曉萌的背影快步跑了過去;曉萌聽到馬健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心裏慌亂,正想回身暗示警告,不提防馬健猛地一下摟住了自己的腰,曉萌嚇得臉紅耳熱,馬健的手卻摟得更緊,“今天實在非比尋常,我們冒險一點好不好──”聽著馬健爆發的響亮的笑聲,曉萌緊張的心立刻舒緩融醉了,不再試圖擺脫,羞縮地摟住馬健的手臂,直到離開郵院很遠的地方才終於暗舒了一口氣,開始變得興致勃發,和馬健兩個人有說有笑起來;曉萌知道馬健今天一定爲自己的生日設置了安排,因此一路上纏問個不休,馬健也是正在興頭上,幾乎忍不住要說破晚上的生日聚會,好容易回到家,馬健按捺不住心裏鼓漲的好奇,搶先打開了門,卻不由得爲房間裏的景象驚得呆住了。

狹小昏暗的房廳裏已經完全被清理得煥然一新,天花板上懸挂了五顔六色的絹紙彩帶,臥室的門旁對稱貼著燙金的大紅喜字,拼接的巨大餐桌上菜肴豐盛,居中擺著一盒碩大的奶油蛋糕,旁邊竟是兩隻粗如兒臂的大紅蠟燭!

這哪里是什麽生日聚會,分明佈置的是一場婚禮嘛!

馬健和曉萌正自目瞪口呆,不提防臥室裏震天動地的一聲喊,一群人猛地一下沖出來,又跳又叫!女客有楊海蕾、潘婷和袁芳,男賓是鮑志剛和尚青,還有孫波和子瀟,人人都是衣飾光鮮興高采烈,紛紛拖住馬健曉萌兩個人,喧鬧著熄燈燃蠟,鮑志剛一邊指揮衆人有節奏的打著婚禮進行曲的拍子,一邊扯著嗓門讓馬健和曉萌兩個人行舊禮拜天地,衆人歡騰著叫好,氣氛瞬間便達到了高潮。

曉萌自進門起便對客廳裏的改變又驚又懼,及至後來漸漸明白事情的原委,可出乎意料的驚愕帶來的惡劣情緒卻一時有些扭轉不過來,因此只是緊緊挽著馬健的手臂低頭不吭聲;馬健卻是完全受了這熱烈氣氛的感染,全沒注意到曉萌的臉色,只當她不過是害羞扭捏,有些難爲情而已;還是海蕾看出些端倪,警告地沖著正起勁鼓噪的鮑志剛暗使眼色,鮑志剛立刻沒了氣焰,不想馬健卻已經有些興奮得忘乎所以,雖然沒有如衆人鼓噪的那樣和曉萌拜天地,卻忘情地擁著曉萌低頭吻了她一下!這大大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鮑志剛立刻興奮得大叫,吳子瀟尖叫,孫波則陪著臉紅的女孩子一起吃吃地笑。

還是尚青老誠持重,指揮衆人一起爲曉萌唱起生日祝福歌來,不待唱完,衆人便開始把自己早已準備好的生日禮物塞到曉萌的手裏;每個人看起來都經過精心的準備,所送的禮物也大都是些頗具象徵意義的工藝品,就連一貫吝嗇的吳子瀟也表現了罕見的慷慨,送給曉萌一個笨重的大鏡框,說是將來給兩人裝結婚照片用;最後一個輪到鮑志剛,一個小巧的禮品盒包裹得極爲嚴密精美,卻詭秘地要求曉萌不要即刻打開;衆人皆不知老鮑葫蘆裏賣的什麽藥,馬健更是按捺不住好奇,順手接過來一把扯掉了華麗脆薄的玻璃紙,衆人也都探頭湊過來,不料馬健一見之下卻是大爲狼狽,原來這竟是一盒價格昂貴的進口男用避孕套!

鮑志剛适才猝不及防,沒能攔住馬健,此時眼見得屋子裏幾乎所有的人仿佛同時記起聖人“非禮勿視,非禮勿言”的教誨,尤其對面海蕾的臉上已是勃然變了臉色時,心裏大大的發慌,自己也覺得這個玩笑開得造次唐突了,正搜腸刮肚地想要找出話來轉桓一下,不想一直沈默的曉萌卻嚶然開口了:“我有些不舒服,想休息一下;你們玩罷──”曉萌不及話說完,眼中的淚水已是撲簌而落,猛地一轉身跑進了臥室;隨著臥室的房門被摜上時發出的一聲悶響,呆若木雞的衆人不禁同時打了個激靈,客廳裏由方才的喧鬧驟然變得鴉雀無聲,仿佛一根針掉在地上都能聽得見。

沒想到一場計劃許久的慶祝會剛開了個頭就這樣不歡而散了,衆人離去後,馬健默默地一個人收拾了客廳,把牆壁上貼的喜字也撕掉了,待得一切恢復了原樣,馬健頹然地倒在椅子裏,頭腦中兀自不斷閃現著衆人臨走前垂頭喪氣的神態,尤其鮑志剛成了衆矢之地,仿佛要被推上斷頭臺一般的惶恐沮喪!

馬健的心裏忽然湧起一股莫名的煩燥,曉萌今天實在有些過分了,本來好好的氣氛全都毀了,即便是鮑志剛稍稍有些唐突,可他並沒有惡意,況且曉萌以前並不是這樣心眼小的人啊!這一下可好,以後老朋友都要絕交的;馬健幽幽歎了一口氣,依舊呆呆地發著愣,直到心裏激蕩的情感慢慢平息,馬健才悻悻地推門走進臥室,見曉萌整個人合衣向裏睡在床上,房間裏光線昏暗,馬健好半天才適應過來,卻看見臥室裏也有些改變,在自己和曉萌的床頭上貼著更大的一個喜字!馬健暗自苦笑,輕輕在床邊坐下來;他知道曉萌並沒有睡著,有心想要開開玩笑緩和一下氣氛,無奈剛才的一幕又實在是如鯁在喉,終於忍不住輕聲道:“曉萌,你是真的不舒服嗎?其實今天是我特意爲你準備的生日聚會,海蕾尚青他們更是煞費了苦心,可你──”馬健忽然發覺曉萌的身體劇烈的抽動起來,慌忙伏過身去,正看見曉萌無聲抽泣的淚臉,不覺心疼,連忙想要扳過她的身體來;曉萌卻是一面掙扎,一面終於哭出了聲;馬健早已把心裏的一點嗔怪丟到腦後,一邊拉開了她的手替她拭淚,一邊開玩笑道:“好了,好了;今天都怪老鮑這個冒失鬼!不過你也知道他這個人一向喜歡惡做劇的,我明天一定找他算帳,替你出氣───”

曉萌拗不過馬健的力氣,被扳過身子來,卻就勢起身抓起枕巾胡亂撲打馬健,同時囫圇不清的哭嚷道:“沒有他的事,都是你搗的鬼!聯合了他們欺負我,都是你不好──”

馬健嚇得手足無措說:“曉萌,你聽我解釋──”

“不聽不聽!你就是要出我的醜,好和他們顯!我明天就回家,你讓我沒臉見人──”曉萌氣苦得說不下去,伏在馬健的懷裏哭作了一團。

馬健從沒見曉萌這樣傷心過,年輕脆弱的心實在承受不起這樣滂沱的雨淚,只得使勁把曉萌摟在懷裏,不許她再說話,同時像是對待小孩子般的又哄又勸,直到曉萌漸漸哭累了,才慢慢收淚容他從頭到尾把事情的經過講清楚。聽完了馬健避重就輕的解釋申辯,曉萌漸漸氣平,伏在馬健的懷裏,兀自抽噎地啞聲道:“我知道你完全是爲了我好,可是你做事也太不謹慎了!你想過沒有,咱們現在這種情況,你卻把那麽多人找來,海蕾和尚青他們也就罷了,可你偏偏把孫波和吳子瀟也拉來,你知道我討厭他們兩個,萬一他們嘴快把今天的事傳出去,我們以後在郵院裏還怎麽見人!──再說這裏的鄰居我們都不熟,平時躲他們還來不及,你卻招了這麽多人又吵又鬧的,不是存心讓他們起疑嗎──”

馬健原本沒有想這麽多,聽了曉萌的話,覺得也有道理,不禁愧疚地說道:“都怪我事先頭腦簡單,本來看你心情不好,想給你一個意外的驚喜,沒想到反而弄巧成拙。”

曉萌隔了半晌,幽幽道:“我明白你的心意,不過我不喜歡別人來這裏,這裏只屬於我們兩個人──”

馬健本能地把曉萌摟得更緊,可是不知怎地,心裏卻隱隱泛起一絲怔忡的苦澀和茫然,只是勉強笑道:“好了,我聽你的,不過今天總算得個教訓,以後再有什麽事,我一定先和你這個多心的小娘子商量了再做,保管錯不了;今天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吧,你現在覺得好些了沒有──說起來真是饒我不得,今天本是你的生日,我卻害得你這個壽星佬不但哭了這一鼻子,連生日蛋糕都沒有吃;你現在餓不餓,你不用坐起來,我去給你拿進來吃罷──”

曉萌淚漬的臉溫柔一笑道:“我早想起來了,只恨你這麽晚才進屋來;再說我也該去洗洗臉的──”

曉萌正要起身,卻還是被馬健拉住:“你先別急,我還有好東西要送給你──”

曉萌擡起頭來,一雙含雲帶霧的大眼睛在幽暗之中越發顯得亮晶晶的;馬健一笑,讓她暫時先把眼睛閉上乖乖等著;自己則開燈下地,從床下的櫃子裏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串精美的風鈴來,悄悄舉到曉萌的眼前一陣輕輕的搖。

清脆悅耳的鈴聲立刻讓曉萌大睜了眼睛,面孔興奮得緋紅,驚喜道:“死傢夥,你是什麽時候買的,怎麽我一點不知道?!”

馬健見曉萌開心的樣子,心裏高興,道:“我因爲你一直愛郵院的那付風鈴,所以總想買了送你;昨天從家裏回來正好在路上碰上了;一來算是你的生日禮物,二來以後你早上要是再貪睡不起,我就在你耳邊拼命搖它個不休;──”

曉萌徹底地回嗔做喜,馬健即刻便把風鈴懸挂在天棚的燈線上;兩人搖著風鈴笑鬧了一會兒,吃了東西,洗漱了回到床上,熄了燈,曉萌的興致好起來,貓兒一樣溫馴乖巧地依偎在馬健的懷裏,在馬健的耳邊不停地說著話兒,漸漸沈靜下來後,又讓馬健不間斷地讓悠遠的風鈴聲襯著夜色一直響下去。

夜已經深了,大片清幽的月色透過窗子斜鋪在房間對面的牆壁上,卻不免微微有些蕭瑟蒼涼之意;曉萌早已伏在馬健的懷裏沈沈地進入了夢鄉,可馬健卻是仍自了無睡意,他仍在想著晚上發生的事。

他曾經以爲曉萌對於目前的生活已經能夠應付自如了,他曾經以爲自己和曉萌的結合已經是高枕無憂了,可是今天發生的事情證明他錯了,一切似乎才只是剛剛開了個頭,籠罩在他們心裏和頭頂上的陰影不但沒有絲毫的消散,反倒似乎變得越發濃烈厚重了──曉萌的身體忽然輕微地顫了一下,馬健一驚,回過神來,馬健立刻用手臂輕輕滑過曉萌赤裸的溫熱的侗體,曉萌平靜了下來,重新發出了輕柔的酣息;馬健輕輕的擡起身,月光之下,曉萌的睡相格外的恬靜,眼皮還有些紅腫,而眉眼間卻分明有著一股不易覺察的淡淡的思慮,馬健俯身在她溫涼的額頭上輕輕吻了一下,忽然記起不久前中秋節那一天,早上曉萌硬是把自己趕回了家,結果他一整天在家裏只覺得無所事事而又如坐針氈,待得傍晚所有人坐下來一起準備吃團圓飯的時候,他終於被心裏煎熬的苦痛折磨得無可忍耐,不顧母親和姐姐的阻攔,藉口學校有事匆匆趕了回來,當他气喘吁吁地跑上樓沖進房間時,一眼便看到曉萌一個人擁著被子,坐在窗前淚流滿面地遙看著天邊的圓月時,他的心抽痛得如同撕裂了一般!

他實在並沒有給她足夠的撫慰和保護啊!而他們究竟什麽時候才能享受那種陽光下的真正自由自在的生活呢?!而這種躲躲藏藏的日子又何時才是了局呢?!一切似乎永遠只是迷離遙遠的幻想,現實已是如此的沈重,可未來依舊是一片渺茫。馬健浸淫於這無邊際的清冷的暗夜之中,聽著窗外呼嘯的北風擊打著脆薄的窗櫺,心裏募然泛起一股從未有過的悲鬱的憂傷,他忽然醒悟般的意識到,更爲嚴酷抑鬱的冬天恐怕馬上就要降臨了!
作者: 紫竹    時間: 2012-9-15 01:41

第十七章

最近這一段日子,馬紹文的時光輕閒得簡直不知道該如何打發;馬紹文年輕的時候本是耐不住性子的人,前一陣子又因爲早晚要做呼吸吐納的功課,因此著實在家裏刻板了一段時間,不成想每日裏循規蹈矩苦煎苦熬的,非但沒有修煉出仙風道骨,反而漸漸覺得不勝其煩;日前馬紹文練功有暇重讀《論語》,見“古人七十而從心所欲”一句,心內頓生感慨,一晃自己也已是年近古稀的人了,驀然回首,這大半生來儘是爲了維護家庭、名利忍辱負重,何曾真正享受過那種從心所欲悠哉遊哉的閑逸人生?!況且壽本天定,古人尚且明白這個道理,自己又何苦在英雄遲暮的時候去趕這一班以人力換天命的所謂益壽延年的潮流!

馬紹文一念之下,頗有些大徹大悟,每日裏只要是天氣晴好,就忍不住要乘興而出,遍訪附近一方和自己同樣閑極無聊的老頭子,或得垂釣之幽,或享紋枰之樂,更可以借機發發牢騷針砭一通時弊,真是其情也暢快,其樂也融融;因此上近半月來,馬紹文自覺得終於探索到了反蹼歸真的樂趣,計劃讓自己的有生之年充滿閑雲野鶴般的散淡意境;相比之下,馬紹文則對那位原先曾奉若神明的氣功師日見疏遠,每日的功課也是大打折扣;那老頭子察覺馬紹文的憊懶,倒也司空見慣,轉而找尋別的老頭子消遣去了。

馬紹文如今每日裏只顧自得其樂,雖然自覺得輕鬆愜意,不成想卻換來馬母的大爲光火;馬紹文自幼盡得儒學之腐,況且自覺背負聲名之累,平生尤不喜過問俗事;而馬母卻是每天柴米經濟不離口,兩下裏原本就時常計較,如今馬紹文更是樂得做甩手掌櫃,使得本來冷清的家裏又少了個出氣筒,害得馬母每天象捉賊一樣追著馬紹文的影子吵架。

這一天午飯後又是照例一次激烈的小吵,馬紹文心情鬱悶,有心躲出門去,偏巧這一天氣溫驟降清冷異常,馬紹文只有獨自回書房看書,不想心緒卻實在平靜不下來;馬紹文索性仰靠在窗前的籐椅裏假寐,好容易心中的鬱結慢慢消融,頭腦也漸漸澄明,朦朧之間,一番平日裏深埋在心底不敢窮究的思緒如同氣泡一樣悄然浮上了心頭──自己和老伴之間最近真可謂是口角不斷,除卻老年人肝虛火旺之外,怕也是由於如今家裏太過冷清,尤其是連健兒最近也越來越少回來的緣故吧!

馬紹文想到這裏,心裏募然泛起一陣濃烈無法排遣的酸痛,自己這一生爲了撫養這幾個兒女真是耗盡了心血,卻怎麽也沒想到自己的晚景會如此淒涼;尤其從自己離官賦閑以來,自己根本是無所適從,忽而大起著書立說之志,既而又有煉氣養生之念,歸根結底,竟不過是爲了掩飾心中那一份不足爲外人道的孤單和寂寞罷了!人同此理,老伴自然也不例外;其實憑心而論,自己這一陣子竟是只圖自己快活,整日丟下馬母一個人守著這一處空蕩蕩的大房子,也實在有些難爲了她;馬紹文想到這裏,不禁悠悠歎了一口氣,不但頃刻之間原諒了午後馬母的無事生非,而且自心底忽然對老伴油然生出幾分負疚般的歉意來。

馬母晌午時和馬紹文痛快地吵了一架,事後並不覺得心理輕鬆多少,自菜市場回來後,聽得書房裏毫無動靜,料得馬紹文必是午睡未醒,便一個人獨自坐在廚房裏摘拮剛買回的菜;甫一會兒,便聽見馬紹文踢裏蹋拉的腳步聲從書房裏踱出來,心中本已漸消的怨氣忽然又重新彙聚起來,打定主意不和他先開口,竟不免連手上摘菜的動作也暴長了幾分狠厲之氣;馬紹文原本在書房早已經打好了向老伴道歉的腹稿,可及至出來見了馬母的臉色,竟全忘記了該如何開口,期期艾艾的圍著廚房的門口轉了兩個圈,終沒找到話頭,只得硬著頭皮端過一張小凳坐在馬母的對面幫著摘菜。

馬母自始至終屏神留意著馬紹文的一舉一動,不知不覺地,心裏的怨氣忽而消失得無影無蹤了,竟忍不住直想笑,偷眼去看馬紹文的表情,不料卻恰巧和馬紹文同樣窺伺的目光不期而遇,結果白髮蒼蒼的老夫婦兩個猶如逗趣的孩子一般笑得直發嗆;笑過之後,馬母心情變得舒暢,卻還是忍不住要把午後的爭吵重新翻揀出來,逐字逐句地批駁馬紹文的不講道理。

馬紹文見馬母心緒頗佳,腆然認錯之餘,也把自己剛才在書房裏的一番心得講出來,不料剛開了個頭,馬母已是大起敵愾之心,開始嘀嘀咕咕地埋怨起自己的幾個女兒來;大女兒馬蘭自不用提,由於自立門戶多年,如今早已和娘家成分庭抗禮之勢,不但一晃兒兩年多不提回家省親的事,最近更是連家信都懶得動筆;老二馬芳和老三馬芸也是‘嫁出去的女,潑出去的水’,雖然婆家就在本市,卻是十天半月難得回來一次,即便回來也像是應付差事一般,不是訴苦就是哭窮;倒是原來最刁蠻任性的馬羚完全象換了一個人,不但家信來得頻,而且字裏行間體恤父母的話簡直滴得下蜜糖,看來只有遠離了父母才會知道家裏的好──當然馬蘭是個例外,畢竟她已遠嫁多年,大概是習慣成自然的緣故吧!馬紹文見老伴雖然是滿腹的牢騷,但心情看起來倒不算壞,況且馬母只是拿幾個出嫁的女兒撒氣,忍不住嘴快地說近來健兒也一樣越來越少沾家。

話一提到馬健,正好興致的馬母忽然閉口不語;馬紹文覺察出馬母的異樣,後悔自己挑錯了話頭,正想打個哈哈蒙混過去,耳邊卻清楚的聽得馬母用久違了的家鄉話咬牙怨罵道:“這個忘恩負義沒良心的小猴崽子!嘴上的毛還沒長全,就用不著我們這樣的老廢物了!──”馬母越罵越氣,竟連眼圈都有些紅,並且把手裏拿的菜狠狠摜在地上;“這個大學念得他真是忘了本呢!你不記得當初的時候,每到星期天不說,就連平時都要偷偷往家裏跑;現在可倒好,還是暑假開學前得了那場病,算是老實在家裏呆了兩天,這一晃兒快兩個月了,你記得他總共回來過幾次?!就連中秋節都沒在家裏過!我就不信他學校裏會有那麽好,簡直連家都不要了──你是他老子,又是念過書的,倒不能教訓教訓他!”

馬紹文适才不小心被馬母摜在地上的菜激起的灰塵迷了眼睛,此刻聽完老伴急聲敗氣的怨罵,知道自己方才說話造次了,忍不住回護兒子道:“這個你就冤枉了他!健兒終究還是個孩子,年輕人血氣不定,難免會意氣用事,咱們健兒又素來急公好義,每天又和那些志同道合的同學知己朝夕共處,自然會樂不思蜀;況且他如此地忙於外而疏於內,終歸還是由於把心思撲在了學業上的緣故,也正是‘青春不努力,老大徒傷悲’的意思;我們做父母的不但要體諒他,簡直更應該爲他高興才對──”馬紹文這一番話說出口,自己也是心折不已;想象中這些話竟也安慰了自己哩,心裏的鬱悶不禁豁然開朗,只是眼睛滯磨得厲害,不禁擡手去揉擦。

馬母聽了馬紹文這一席話,低頭不做聲,半晌才緩緩道:“我也知道健兒這孩子天性生得厚,不是那種全無心肝不孝順的孩子;其實我也不是埋怨他,只是有些替他擔心罷了;自從他和小夏麗分手以後,最近我看他的性格也變了,有什麽心事也不和咱們說,讓人心裏不踏實;──說起來這還要怪你!當初你要是聽了我的話,去找夏世昌替兩個孩子疏通疏通,事情也不會鬧到這個地步!偏生你死要面子,這筆帳我還沒和你算呢──”馬母一邊說,一邊擡頭發現馬紹文的眼睛已是又紅又腫泫然有淚,自己不明所以,不禁大爲愕然。

馬紹文聽得馬母又提起夏世昌,心中早已拂然不悅,紅著眼睛叫道:“這件事情以後不要再提了!當初夏世昌上門來和咱們攀親戚,我就不贊成;這個人我瞭解得很,一貫的心術不正,只會投機取巧,尤其現在添了那一付暴發戶的嘴臉,簡直是有些不可一世──”

馬紹文正自罵得痛快,無奈眼睛已經有些張不開,忍不住出語請馬母幫忙;馬母這才恍然大悟,忙不叠地洗了手,替馬紹文又拂又吹,最後扶他進書房躺好,體貼的爲他點了眼藥水,又把摘菜的家什般到書房裏,以便兩個人能夠繼續說話兒;馬紹文閉目仰靠在躺椅上,漸漸覺得眼前一片清涼,不禁心下稍平,聽得馬母仍自對馬健的事情喋喋不休,忍不住打斷道:“沒有了小夏麗,難道你還擔心咱們的健兒會打一輩子光棍不成?!依我說,現在的時代不同了,這種事情將來還不是由他自己作主去;另外你只顧在這裏替他瞎操心,只怕他在學校裏另和別的女孩子談朋友也未可知呢!──”

馬紹文這一句話不過是信口開河,卻如同不小心無意觸動了一個隱秘的開關,原本平靜的心底竟然警報般的響個不停;馬母更是以爲馬紹文掌握了獨家秘密,吃驚地脫口問道:

“胡說!是真的嗎!?他從來沒有提起過,你從哪里知道來──”

馬母的驚愕讓馬紹文的心裏不由得一陣得意,遂輕鬆地笑道:“我也只是‘想當然爾’啊,不過我看也是‘雖不中,不遠矣’!我現在也想起來,健兒最近的情緒表現的確有些不大對頭!其實還在暑假的時候我就覺察到他整日有些魂不守舍的,最近這一段日子他又很少回來,我料他這樣心事重重必有緣故,你不記得他從前瞞了我們在外面結識女孩子後都是這樣的?!不過我是一向不贊成年紀輕輕學業未成就爲這種兒女私情分心費神的,等他再回來我倒要好好勸勸他;只是健兒這孩子也的確是討人喜歡,自然免不了容易受誘惑──”

馬紹文這幾句話明顯有些含糊其辭,馬母正在興頭上,卻全沒體會到;思想裏只是追憶馬健近幾次回家時的情緒表現,越想越覺得馬紹文說的有理,只恨自己心裏一直對小夏麗念念不忘,全沒想到這一層!忍不住撫掌笑道:“怪不得呢!最近每次回來,健兒總是那麽風風火火的,連夜就要趕回學校去,而且每次不是伸手要錢,就是大包小包地從家裏拿水果點心,怕是趕著回去獻殷勤呢──”馬母眉開眼笑,适才對兒子的怨氣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這孩子也真是的!這又有什麽見不得人的,何苦要瞞著家裏呢!在外面是處處都要花錢的,不如家裏頭舒服經濟;真是不當家不知道柴米貴,你不知道,現在外面物價漲得有多厲害;去年這時候一個月的菜金現在連半個月都捱不到,說起來真是嚇死人;聽說今年的冬菜──”

馬紹文想不到馬母會對自己的話當起真來,更想不到馬母竟然借題發揮,忍不住揮手不耐煩地打斷道:“好了好了!每天都要來回叨咕這些瑣事,真是煩死人了──”馬母蓬勃的熱情驟然被馬紹文冷冰冰的打斷,有些不知所措,只是氣惱地瞪著馬紹文,正想和他再吵一架,不想馬紹文忽然翻身坐起來,夾了一隻眼睛,嚴肅道:“不過你的話也提醒了我,最近健兒的確是每次一回來就伸手要錢,這我要找機會說一說他;年輕人花父母的錢更要注意節儉,絕不能染上大手大腳的毛病,畢竟我們不是夏世昌那樣的暴發戶──”

馬紹文提到夏世昌的名字,鼻子裏又不屑地哼了一聲;“另外我聽你最近總是抱怨手頭緊,其實我也一直在考慮這件事情;現在看來,除卻健兒學業未成以外,其他幾個孩子都已經能夠獨立,用不著我們額外操心,眼看著健兒也快要學有所成,我想他將來大學畢業後的出路是不會有太大問題的,如今靠我們的養老金倒也能夠應付得來;可是人無遠慮,必有近憂,我們也該爲將來萬一的變故留有轉桓的餘地才是,比方健兒畢業分配的事宜一切趁意自然好,可若不如意,遲早還要靠我的臉面去替他打點,到時難免不會用到錢,更何況健兒將來的婚事總還要我們替他操持,這樣一來,我們在銀行存的那筆款子就怕是不盡夠了!我剛才和你說,我一直在考慮這件事,只是始終沒個妥善的主意,不過前兩天羚兒從美國的來信倒是一下子點醒了我──”

馬紹文見馬母聽得入神,忍不住想要逗趣賣個關子,因此笑眯眯地看著馬母不說下去;不想馬母聽到馬紹文提到女兒的來信,唬得魂飛天外,幾乎跳起來叫嚷道:“你是說女兒要接咱們去美國養老的事情嗎?!她只是隨便說說的,你怎麽就當了真!要去你自己去,美國有什麽好,遍地是恐怖份子!反正我是絕不會去的,我寧願和咱們兒子在一起!”

馬紹文想不到老伴對自己會錯意到這種地步,驚奇地看著馬母由於激動過度而漲得通紅的面孔,張口結舌地說不出一個字,連思路都有些混亂;好不容易才回過神來,忍不住連那只夾了眼藥水的眼睛都睜開了,惡狠狠地盯著馬母咆哮道:“糊塗!你怎麽會想到那裏去了?!美國是什麽鬼地方?白給我都不要去;再說我們這一把老骨頭能經得起那種折騰嗎?!──房子;我是說房子!”

馬紹文情緒激動,伸出一個手指在馬母的眼前有力的點來點去;馬母早被馬紹文的氣勢震懾住了,唬得不敢作聲;馬紹文好容易把心底顛倒的怨氣克制住,無奈情緒卻受了影響,只有強打精神道:“羚兒前次來信說,如今在那邊一切還算得意,短期內並沒有回來探親的打算

;看樣子羚兒女婿在那邊已經站穩了腳根,他父母去世早,這裏又沒什麽親人,他信上有把這邊空置的那套房子處理掉的意思;依我看卻不如租出去合算,一來可以貼補一下我們的家用,省得羚兒總要寄錢回來;二來也是個長遠之計,雖然他們眼下在那裏還算得意,可終究不夠穩當妥善,萬一將來他們有回頭發展的計劃,也好有個棲身之地,不至於事到臨頭手忙腳亂的;──”

馬紹文終於把自己近來一直懷揣的滿腹心事合盤托出,可是頭腦裏依舊記恨著适才馬母的南轅北轍,心裏暗自氣悶不已:不管怎樣,自己和老伴風雨同舟了大半輩子,卻奇怪怎麽也達不到那種心有靈犀的境界,難怪這許多年來一直會口角不斷呢!馬紹文心緒惡劣,因此說話上也漸漸沒了興致,不料話音未落,一旁的馬母已是拍手叫好。

馬母論年齡比起馬紹文還要長一歲,只可惜畢生的精力全都耗費在哺兒育女和家庭的瑣事上面,雖然一直掌管著家裏的財政支出大權,卻在可資炫耀的經濟入帳方面始終乏善可陳;如今聽了馬紹文這一付如意算盤,真好比一語驚醒夢中人,心癢癢的忍不住立刻要做收房租的房東太太;馬母是雷厲風行的快人,遂連晚飯都顧不上去做,熱心地翻揀出馬羚臨走時自己代爲保管的一應房契證明,到晚上時又就房租的高低和馬紹文爭論了半夜,第二天早上一起來,就逼著馬紹文立刻起草招租廣告。

馬紹文對馬母如此激烈的反應頗有些措手不及的感覺,況且自己原本也只是剛開始動租房的腦筋,依他的原意,是要先給馬羚女婿寫一封長信解釋一下的,婉轉申明自己絕不是貪圖房租那幾個小錢,而是替他們小夫婦兩個作長遠打算的;即便馬羚女婿沒有話說,還要找時間把馬芳馬芸找回來商量一下;自己畢竟是有體面的退隱官宦,這種事情還是由她們代爲抛頭露面比較妥當;無奈馬母已是急不可耐,眼看著立冬將至,現在正能租個好價錢,因此頗不滿意老頭子的拖延;兩個人爭論了半天,最後總算初步達成共識,決定先去看看馬羚房子的狀況再作定奪;馬紹文實在推諉不過,剛剛吃罷午飯就被馬母拉出了門。

馬氏夫婦兩個原本對女兒家很少光顧的,印象中只有當初女兒談朋友時爲審核未來女婿條件來過兩次而已,如今早已記不清方向;老夫婦兩個又爲了省錢,只肯搭公共汽車,因此這一趟出門,只爲問路就徒費了許多口舌,而馬紹文則額外又搭上許多氣力,因爲馬母臨出門時想得周全,女兒走了大半年,那套房子雖然馬健偶爾會去照看一下,卻是一直荒蕪沒人住,自然免不了塵土盈蔽蛛網滿布,所以特地滿滿裝了一袋毛刷、乾淨抹布和洗滌劑一類的玩意兒讓馬紹文一路拎著;待到兩個人好容易按著印象中那座破敗不堪的西式教堂找到馬羚的住處時,在這深秋的肅殺天氣裏,兩人都不禁有些微喘發汗,待得兩人扶持著磕磕絆絆地上到樓頂時,簡直連氣都喘不勻。

馬母打開房門,也顧不上看是否乾淨,乾脆一下子癱坐在門首的沙發裏,一邊掏手卷擦汗,一邊喘吁吁道:“真是老不中用了!出門一趟這麽費勁,我看今天咱們兩個是幹不了什麽了,白拿來這麽多的東西;──”

馬母擡頭四顧,忽然覺得舌頭像是打了結,說不出話來;這房間非但沒有如想象中那樣的荒蕪破敗,而是簡直乾淨整潔得纖塵不染!

客廳裏幾件簡陋的陳設無不擦拭得光可照人,潔淨的地板上更是沒有一絲的灰迹,就連牆角的條帚拖布都是擺放的井井有條;而尤其讓人意想不到的是客廳中的餐桌上放著一個精致的高頸花瓶,其中的一把絹花玲瓏纖秀,讓人一看上去就覺得心裏一陣莫名的輕快舒暢!馬母大感詫異,心思電閃,轉頭對一旁滿臉驚懼的馬紹文強笑道:“這准是健兒這孩子幹的好事!真是難爲了他這麽細心──”

“你住口!”

馬紹文一聲無禮之極的低喝把馬母嚇了一大跳,立刻噤聲不語;剛才甫一踏進屋子,精明的馬紹文立刻發覺了房間裏明顯的反常異樣,不單單是房間裏莫名奇妙的窗明幾淨,也不只是一切都顯得意外的整潔有序,而是如同《西遊記》裏牛魔王在家裏嗅出了生人氣一般,覺得這房間裏充斥的一股曖昧氤氳的氣氛甚是有些不對勁!

馬紹文頭腦中閃過的第一個念頭是這家裏遭了賊,不過這念頭一閃即逝,房間裏的一切不像是剛剛清理過的,倒仿佛是每天都有人精心地照顧!馬紹文心裏砰砰亂跳,卻凝神秉氣,如同老練的獵人一般躡手躡腳地向臥室的門口摸去,剛一到門口,還沒容得他仔細搜尋這房間裏一切隱慝的證據,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曉萌生日那天,鮑志剛等人貼在馬健和曉萌的床頭上事後唯一沒有被撕掉的一張燙金的大紅“喜”字,直激得馬紹文的眼睛裏立刻升騰起了一片驚駭的紅霧!

在兩床緊挨著的臥具之上還懸挂著一串色彩鮮豔的風鈴,此時這懸挂的風鈴毫無聲響,可在馬紹文來說,卻不啻於幾十面銅鑼一起在耳邊轟然敲響!後面的馬母見馬紹文立在臥室的門口卻是呆若木雞,不知道他又看到了什麽不可思議的事情,小心湊過去一望,也險些唬得半身麻痹;好半晌,兩人的目光才慢慢回轉相對,只覺得對方的額頭上滿是一層細密的冷汗,而眼神裏慢慢湮沒驚駭的是彼此不約而同湧起的而又心照不宣的無邊恐懼......

天色已經漸漸暗淡下去了,幽暗的房間裏仍舊充斥著一股濃重的抑鬱悲憤的氣氛,馬紹文和馬母自始至終坐在客廳的沙發裏,從午後到黃昏,又從黃昏等到窗外華燈初上,馬健卻始終沒有回來;馬母經過這一個下午漫長的等待,緊繃的神經不可避免的鬆弛下來,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徑自斜靠在沙發的扶手上輕輕打起了酣;馬紹文雖還兀自苦苦支撐著,卻也覺得身心如同潛伏太久的獵人一樣麻木的疲憊。

在下午的時間裏,馬氏夫婦兩個仔細搜檢了房間,從書桌上的書籍擺設,一直到衣櫃裏的服飾,甚至到廚房裏簡單的用具和尚算新鮮的食物,這一切無不證明自己的兒子如今正和一個人,一個年輕的女人住在一起!急怒攻心的馬紹文幾乎立刻忍不住要到學校去把兒子揪出來問個究竟;還是被怕事的馬母好歹勸住,怕暴怒失常的老頭子鬧出不可收拾的笑話;馬紹文好容易被馬母勸住,卻是打定主意一定要守株待兔等馬健回來,即便不能當場捉姦也一定要問他個清楚明白!

可是時間慢慢地流逝過去,窗外的世界由安靜到喧囂,由喧囂又歸於沈寂,樓道裏隱約響起的無數次腳步聲和說笑聲又無數次的消失彌散,馬紹文繃緊的神經無力承受這一遍遍反復的張馳,漸漸覺得渾身酸痛力倦神疲,竟連心裏原本爆炸般的火氣竟也開始慢慢地平息了下來,這倒終於使得馬紹文一直混沌的頭腦添了幾分冷靜,現在他終于知道兒子近來爲何越來越少回家的緣故了,以及兒子爲何總是一付心事重重的樣子;沒想到兒子會沈淪墮落到這種地步,可自己竟然還被蒙在鼓裏!

想到這裏,馬紹文又羞又恨,假如兒子真的犯下了這無可饒恕的罪孽,那麽自己又能拿他怎麽辦呢?!是否自己也有著不可推卸的教育責任呢?!可是想想自己這二十年來爲兒子付出的心血,自己又是錯在哪里呢?!

馬紹文想不出來,正自覺得頭痛欲裂,耳邊忽聽得身邊的馬母發出一陣輕微的酣聲,馬紹文的心裏立刻湧起一股惱怒的不快,可是當轉身看到昏暗的光線下,馬母憔悴的面容和斑白的頭髮時,心裏忽然一陣悲哀的刺痛;馬紹文不覺幽幽長歎了一口氣,閉起眼睛無奈失落的靠在沙發裏,天色越來越暗,屋內的寒氣也越來越重,窗外強勁的北風呼嘯地擊打著脆薄的窗櫺,發出陣陣讓人心顫的嗚咽聲響。

馬紹文獨自落寞地守候在這深秋的空曠房間裏,一心等著大逆不道的兒子回來負荊請罪,而心底一絲模糊的意識卻不禁油然而生,也許健兒今天是不會回來的了,也許從此以後他都不會再回到這裏,這也許只是兒子開的一個玩笑,或者乾脆只是個不真實的夢而已;不管怎樣,這個苦痛的謎底還是不要揭穿的好,沒有揭穿或許就證明什麽也沒有發生過,也許這真的就只是個夢也說不定......

門外樓道裏驟然響起的一陣清晰的腳步聲讓已經迷糊打起盹來的馬紹文猛地一下子驚醒了過來;馬紹文屏住呼吸,這一次聲音沒有再次消失,而是分明停在了門口,馬紹文甚至能聽到馬健和一個女孩子壓低聲音的談笑聲!

馬紹文只覺得渾身血脈僨張,一顆心直跳到了嗓子眼,只來得及捅了一下身旁熟睡的馬母,便借著幽暗的光線看清門開處,一個身材高挑的年輕女孩子抱著一摞書本踏進門來。

曉萌和馬健今天晚上都有課,從郵院回來又去了店鋪買了些食物預備當夜宵;曉萌進屋後先習慣地把兩人的書本放在門邊的鞋架上,一邊扭亮牆壁上的燈,一邊回身去接馬健手裏的食品袋。

也就是在燈亮的一瞬間,曉萌眼角的餘光募然瞥見了正襟危坐臉色鐵青的馬紹文!曉萌直嚇得魂飛天外,尖叫了一聲,猛地轉身撲進了剛進得門來的馬健懷裏。

曉萌這一聲猝然的尖叫幾乎將在場的每一個人都嚇了一大跳,馬母更是迅即從迷鈍中徹底清醒了過來,一邊用手遮擋著刺眼的燈光,一邊站起來含糊地詢問自己的兒子道:“你怎麽這麽晚才回來,我們足足等了你一個下午──”馬母邊說邊只顧拿眼上下打量瑟縮在馬健懷裏抖個不停的曉萌。

馬健剛才也爲曉萌的尖叫嚇得心驚肉跳,直到定睛看清房間裏的人只是自己的父母,而並不是什麽蒙面大盜時,心才放下來,眼見得懷裏的曉萌直嚇得臉色慘白,不覺心疼,一時頭腦裏分不開輕重,一邊狠狠地白了他老子一眼,一邊氣急敗壞地沖馬母叫嚷道:

“媽!怎麽會是你們,也不先打個招呼,幹嘛要這麽鬼鬼祟祟的!──”

馬紹文剛才也被曉萌的尖叫驚得心口發痛,同時也立刻醒悟到自己的失誤──沒有預先把燈打開,倒是嚇著他們了,心裏不免掠過一絲惶愧;可是眼見得兒子對待老伴關切的詢問不但沒有置答,反而教訓起自己來,而且只顧著撫慰懷抱裏那個女孩子──馬紹文一眼看到兒子的手正緊緊摟在那女孩子的腰上,心底整整積攢了一個下午的火氣如同火山噴發般的直沖頭頂,馬紹文猛地一拍沙發扶手,霍地站起身來厲聲喝罵道:“混帳!你說誰鬼鬼祟祟?!我看是你在鬼鬼祟祟!”

一句話霹靂一般震得馬健耳鼓裏嗡嗡做響,也立刻讓他從懵懂之中回歸到現實中來,馬健瞬間便明白了自己眼下的處境,立刻氣勢大墮,只覺得渾身發冷,連大氣都不敢出,摟在曉萌腰上的手也悄悄鬆開了;曉萌更是嚇得噤若寒蟬,不自覺地瑟縮在馬健的身後,淚水悄然滑落,卻盡力壓抑著不敢發出一點聲響。

還是馬母理智精細,搶步上前關好門,又接過兒子手裏的食品袋,一邊回頭沖暴怒的馬紹文打眼色,一邊儘量和顔悅色的問馬健道:“這是你大學的同學嗎?!瞧我這記性,看起來倒是有幾分面熟的,只是想不起來是不是到咱們家裏去過;你們──”

“你們到底是什麽關係?!──”

霹靂再次從馬紹文的嘴裏炸響,音量似乎比方才還要高上半度,馬健不覺渾身一顫,只感到自己的心不可挽救的直向無底的虛空墜落下去,似乎有萬劫不復的可能,而身上的冷汗奔騰著彙聚到了一起,嘴裏更是磕磕絆絆地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我們只是,朋友關係──”

馬母卻是暗地裏松了一口氣,回頭嗔怪地瞪了馬紹文一眼,轉身故作輕鬆地向著面紅耳赤的兒子循循道:“那你們怎麽會在這裏呢,是不是學校裏出了什麽事情,還是宿舍沒有地方住,你怎麽不回到家裏去──”

“你個老糊塗!──”

馬紹文義憤填膺地瞪著馬母,嗓子幾乎都要喊破了,眼睛裏更像是要噴出火來;“──事情到了這種地步,你還要替他搪塞遮掩!他們這是,──未婚同居!”

馬紹文這石破天驚的四個字一出口,房間裏所有的人都是神情一振;馬紹文自然恨不得捶胸頓足,而馬母更是唬得面無血色,曉萌也終於哭出了聲,只有馬健心裏卻像是一塊大石頭終於落了地!

不錯,自己和曉萌就是未婚同居,想不到一貫古板守舊的父親也熟諳這種新式名詞,儘管這幾個字從父親的嘴裏說出來,簡直比起“未婚先孕”還要離奇恐怖,可是父親這種不留絲毫餘地的坦言卻著實讓馬健有一種如釋重負的輕鬆,心底也忽起臨危求生的勇氣;馬健深吸了一口氣,擡頭勇敢地迎著馬紹文充血的眼睛,平靜沈著的回應道:“是的,其實我們住在一起已經很長時間了;這件事情說起來話長,本來事先該征求你們意見的,可是一直沒有機會,不過今天晚上恐怕不行,我和曉萌明天還有考試,今天晚上我們要溫課;──”馬健忽然覺得心裏重新變得虛弱不堪,實在沒有力量再和父親的目光對恃,便轉向母親囁嚅道:“媽,我看你們不如先回去,等到周末我再回去向你們解釋;今天實在太晚了,我們又整整上了一天的課,連晚飯都沒有吃──”

馬健這幾句話說完,發覺自己已是遍體流汗,但卻強自鎮定,拉起曉萌的手硬著頭皮從馬紹文刀子一樣的目光注視下走進了臥室,扭亮了臺燈,在書桌旁自顧坐下來,眼睛盯著對面的牆壁不再吭聲。

馬健直到坐下來,才猛然地發覺自己的兩條腿已經軟得一點力氣都沒有,狂躁的心跳更是連成一片;可他不知道,此刻他老子簡直比起他還要狼狽!面對了自己適才聲若雷鳴的呵斥詰問,馬紹文驚異地發現兒子不但沒有如同想象中一樣立刻委頓於地痛思悔改,反而不卑不亢地對自己下了逐客令!

是什麽使得兒子突然變得如此陌生的冷靜和從容?!馬紹文一時間心裏又恐懼,又惶惑,及至眼睜睜地看到兒子竟然拉著那女孩子的手堂而皇之地在自己的鼻子底下走進臥室,馬紹文簡直有些手足無措了!現在是該把兒子叫出來語重心長的勸誡呢,還是自己沖進去繼續劈頭蓋臉的呵斥一頓?!似乎哪一種選擇也不是上策;況且兒子已經把話說到這個份上,自己又有什麽好說的了?!

馬紹文頭腦裏一派混亂,心裏卻掠過一絲苦澀的茫然,正自覺得騎虎難下時,還是馬母替自己解了圍;老太太先是走進屋,和始終沈默的兒子說了幾句體己的話兒,接著便走出來給馬紹文披上了外衣,一邊沖他使眼色,一邊不由分說地把馬紹文拉出了門;馬紹文本能地覺得自己不該如此不體面的退卻讓步,可是身子卻不由自主地隨著老伴出門下了樓,一直到一陣撲面的冷風鑽進懷裏,馬紹文才猛地一下從委頓的夢境中清醒過來,望著眼前蕭瑟凋敝的暗夜,剛才的一幕重新泛上心頭,馬紹文火冒三丈,猛地甩開馬母扶持的手臂,怒不可遏地沖著馬母咆哮道:“這是怎麽回事?!你拉我出來幹什麽──”

馬紹文急怒攻心,返身便要衝回去;馬母顧不上路邊寥寥幾個行人探詢好奇的目光,拼力拽住暴跳如雷的老頭子,小聲哀求道:“你不要再鬧了吧!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你現在去罵他還有什麽用;健兒這孩子是死心眼,萬一你逼急了他,他是會幹傻事的──我可真是做孽啊──”馬母再也忍不住,掩面嗚咽失聲;馬紹文呆了一呆,看著馬母瑟縮的肩膀,自己的鼻子也有些發酸,忍不住低頭歎一口氣,扶住不斷抹淚的馬母蹣跚地向著淒冷幽暗的夜色中走去。

當馬氏夫婦在這瑟冷的秋夜爲自己兒子的墮落執手相看淚眼,竟至無語凝噎的時候,此刻的馬健也並未由於眼前的危機暫時解除而感到絲毫的輕鬆;夜已經很深了,馬健卻始終坐在幽暗的房間裏一動未動,起初在聽到父母出門的聲音時他的確是感到釋然的,真想不到這一層窗戶紙會以這樣偶然的方式被捅破了!事實上儘管他一直不敢去正視,可是對於父親知情後的反應一直是他心理上最沈重的負荷,其實他知道拖的時間越久,而它爆發的威力便越大。

今天如此意外的短兵相接非但不值得慶倖,而是實在給明天和以後的日子抹上了一層不可測的陰影;想到這裏,馬健的心底募然泛起一絲熨貼細緻的恐懼,他不知道自己這個周末該如何去面對他的父親,該如何去向他們解釋這一切,其實他在更早的時間裏,原本有著更好的選擇的,可是完全是由於他的優柔和怯懦才使得局面變得如此沈重不堪,幾致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馬健忽然覺得自己有些疲憊不堪,心頭的沮喪也越發的強烈,他不露痕迹的微微歎了一口氣,慢慢轉過頭來,不由得愣住了。

他看見曉萌就默默地站在他的身後,眼裏的淚水撲簌地滑過面頰,如同一隻驚惶失措的小鹿一樣不停地發著抖;馬健的心理立刻一陣痛快的抽搐,自己真是混帳透頂了!事到如今還是一心只顧想著自己的得失,全沒有考慮到曉萌今天受了怎樣的委屈!
作者: 紫竹    時間: 2012-9-15 01:41

這是那個把一切都託付給自己的女孩子,這是自己曾經發誓要用生命的全部來保護的女孩子,只要有她在自己的身邊,那麽自己就算是爲她粉身碎骨也是心甘情願的!馬健站起身來,輕輕扳過曉萌的肩膀,曉萌再也忍不住,直撲進了馬健的懷裏,今天她終於第一次痛快地哭出了聲;馬健撫慰著曉萌的劇烈起伏的後背,眼前早已變得一片模糊的迷離。

接下來的幾天兩個人簡直不知道是如何捱過來的,馬健儘管嘴上仍舊免不了輕描淡寫,可心裏卻是越來越有些發虛,只覺得日子似乎也過的特別的快,轉眼便已到了星期天的早上,兩人昨晚幾乎一夜沒合眼,早上起了床,連早飯都沒心思吃,淒淒惶惶地捱到上午,實在找不出什麽延宕的藉口了,只得一起出門回馬家。

本來馬健和曉萌說好只自己一個人回去的,可是早上曉萌又臨時改了主意,堅持要和馬健一起回去;曉萌忠貞的堅執讓馬健感動之餘,心裏又油然升起一股似乎要一同慷慨赴死的悲壯;這一天恰好是立冬後的第一天,從昨天起天色便一直陰沈沈的,空氣中富含了雪的危機,這天氣似乎預示著某種不祥之兆,果然曉萌出門沒多久便已喪失了勇氣,緊張的連馬健的話都有些充耳不聞,離著馬家還很遠的地方,就不肯再和馬健拉著手,竟連腳步也變得有些畏縮不前了。

只不過實際的情況和兩人原先的推測根本就是大相徑庭,兩人一回到家,開門的是馬母,老太太和藹的笑臉和親切的語氣即便是馬健也有些始料未及;柳曉萌臉紅口吃地向馬母問好,馬母則一邊滿面春風地緊緊拉著曉萌的手,一邊借機細細地飽看了曉萌一回,直羞得曉萌無地自容;馬健明明感覺到母親的神態實在有些做作的不對頭,卻依舊不免有些茫然的狼狽,只是抱著靜觀其變的態度,期期艾艾地跟著兩人的身後走進了客廳。

馬紹文並不在客廳裏,馬健知道,每天上午這個時候都是父親臨摹習字的固定時間,通常不許人打擾;可是今天實在非比尋常,莫非父親仍舊余怒未消以致故意避而不見嗎?!在客廳裏坐定後,馬健心裏暗自尋思,按理該和曉萌一起去書房向父親請安的,可是母親只管張羅著拿曉萌當客人款待,講一些噓寒問暖不著邊際的話兒,卻越發弄得馬健和曉萌如坐針氈;馬母看穿了馬健的心思,展顔笑道:“你老子又在書房裏寫字,你去看他罷──”馬健聽話地站起身來,曉萌條件反射般的剛要跟著起身,卻被馬母一把拉住:“那該死的老頭子還擺起譜來了,家裏來了客人,這半天還不出來,讓小健去應付他,咱們娘倆個接著說咱們的話兒──”

馬健小心翼翼地推開書房的門,看見父親正背對著門首,站在窗前寬大的書桌前運筆揮毫,窗臺上,書案上,甚至身後的地板上到處攤開著幾幅墨迹猶新的楷隸行草;馬紹文聽到門響,回頭見是馬健,呵呵笑道:“你今天回來得正好,前兩天局裏給我打電話,說是要辦一個什麽書畫展,真難爲他們還記得我!你的眼光素來獨到,呆會兒要好好地幫我選一張呢!”

馬健張了張嘴,卻沒有說出話來;從剛才踏進家門的那一刻起,馬健就發覺家裏的氣氛完全出乎自己的預料;如果說母親的和藹可親還可歸結爲其一貫護短的天性,那麽父親如此的氣定神閑委實讓馬健覺得高深莫測!眼見得父親重新回過身軀去,繼續自顧端起架勢筆走龍蛇,不但看起來已經完全超然物外,而且似乎幾天前那驚心動魄的一幕似乎根本就不曾發生過一樣,馬健只覺得自己的心裏塞滿了困惑的茫然,這簡直如同慷慨激昂的猛士踏上戰場後卻發現到處是歌舞升平一般的詭異!

馬健百思不得其解,只有忐忑不安地在門首旁的一張椅子上坐下來,回想起這幾天來和曉萌食不知味夜不能寐,提心吊膽地準備應付各種暴風驟雨般的雷霆場面,現在想起來真覺得好笑;畢竟父母還是深愛著自己的,況且自己和曉萌的事情也並非罪孽深重到天理難容的地步;如今在家庭這樣和諧溫暖的氛圍裏,和父親平心靜氣地交換意見不但成爲可能,而且實在是唯一理智的選擇!

馬健忽然覺得一直緊繃著的神經開始慢慢舒緩下來,其實憑心而論,自己的膽大枉爲瞞著父母總是自己的不對,或許今天會有始料不及的大團圓場面也未可知哩!也許此刻在隔壁的客廳,曉萌已經和母親消除了隔膜交談甚歡,她們──馬健的心底忽然輕微地振顫了一下,須臾,一小片模糊的陰影不易察覺地悄然襲上心頭;馬健不自覺地暗笑自己疑神疑鬼,可是心底那可怕的一絲懷疑卻發酵般的惡意膨脹起來!

馬健猛然間發覺自己的心跳明顯加速,手心裏也泌出了一把冷汗;幾乎是與此同時,馬紹文終於完成了那一付明顯心不在焉的書法,正待按著已然爛熟於胸的腹稿准備和兒子開始談話時,馬健的面孔已經因爲憤怒而漲得通紅;馬紹文剛轉過半個身子,一串空洞的朗笑還未發出口,馬健早已急步搶出書房,旋風般的沖回到了客廳。

馬健的懷疑絕非庸人自擾,馬紹文事先早已精明地推斷出馬健准會是和那個女孩子一起回來的,因此上這幾天來幾乎是和馬母秉燭達旦地研討對策,最後終於確定了這條聲東擊西逐個擊破的戰略方針,具體由馬紹文負責吸引兒子的注意力,而由馬母從那女孩子身上尋找突破口;因爲馬紹文頑固地相信自己的兒子家學淵源品性方正,只是一時糊塗才會鑄就大錯,倘若自己以聖人“發乎情,止乎禮”的古誡循循誘導,未嘗不能使兒子幡然醒悟痛改前非;即便是退一步來說,假如自己在兒子這一邊碰了壁,那麽老伴在隔壁也必能有所斬獲!

因爲馬紹文這幾天來經過反復推測忖度,斷定引誘兒子的那個女孩子不是寡廉鮮恥的狐狸精,就是不諳世事幼稚膚淺的小丫頭;倘是前者,憑著自己傳授給馬母的幾句當頭棒喝定當讓她知難而退伏首現形;若是後者,也不難曉以親情利害讓她悚然驚懼追悔無及!只是雖經自己這幾天來不間斷的口傳親授,只不知道馬母到底能夠領略到其中幾分真味,因此上自己這邊設法盡力拖住兒子便是關鍵;不想自己一番苦心剛開了個頭便被聰明的兒子識破了!其實馬紹文不知道,方才還在自己計窮之前,隔壁的馬母就早已經陣腳大亂了。

馬母儘管也對兒子如此荒唐出格的行爲深感驚恐莫名,可畢竟不如馬紹文那樣認識深刻,甚至私下怕事的開導馬紹文說,這件事情只要讓他們知難而退,搬回學校暫時分開來也就算了,沒有必要一定得棒打鴛鴦,況且兒子是天生的強種,逼急了不知會做什麽傻事,現在的年輕人性子烈,不記得曾來過家裏的那個叫徐天歌的孩子就尋了短見了嗎,沒准就是因爲這種事!?

在馬紹文一通吹鬍子瞪眼睛的訓斥之後,馬母才不再作聲,心底卻不免對馬紹文的危嚴聳聽慢慢有些不以爲然,同時心底一絲奇妙的好奇又始終揮之不去:那一天晚上的光線太暗,自己老眼昏花沒看清那女孩子的長相,不知道配不配得上兒子,並且家世門第等等統統一無所知!因此這幾天來馬母心底分明的驚懼不但越來越弱,而模糊的好奇憧憬卻是越來越占上風,及至今天終於看清了曉萌的面相,和兒子恰是郎才女貌的絕配,心下自然有幾分歡喜;接下來又見曉萌性情柔婉舉止羞矜,遠不符合老頭子所下的風騷狐媚的斷言,甚至比起從前的小夏麗還要略勝一籌時,馬母心裏的天平不禁又偏向兒子幾分;不料兒子起身去書房後,馬母剛剛挑起詢問曉萌家世的話頭,便被曉萌的回答驚得變了臉色!

馬母年老昏憒,不記得曉萌當初曾經來作過客,起初聽曉萌說自己並不是馬健的同班同學,而是低一屆的專科生時,馬母倒也並未在意;可當曉萌自報父母家人都遠在新疆的時候,馬健的臉上登時添了惶恐;倒不是馬母有地緣上的偏見,只是未來的親家離得那麽遠,將來兒子結婚的事體實在有太多的麻煩和不便!馬母一時亂了方寸,竟把馬紹文替自己敲定的話稿子忘得精光,張口結舌地說不出話來,及至看到兒子突然氣鼓鼓地直闖進來更不免有些手足無措,只盼著隔壁的馬紹文快點出面替自己來抵達一陣。

門首處馬紹文渾濁的一聲咳打破了客廳裏短暫而又難堪的沈默,馬紹文定定神,昂首挺著胸前新沾染的一塊墨迹緩步踱進來;曉萌面紅耳赤地起身,怯怯地問“伯父好”,聲音細微得象蚊子叫;馬紹文勉強擠出一絲笑,鼻子裏卻只是冷冷地“哼”了一聲,聲音甫落,臉上的笑容早已是倏忽不見。

馬紹文在對面的沙發裏沈重的坐下來,一言不發,客廳裏重新歸於難堪的沈寂;馬紹文自從踏進客廳的那一刻起,就始終沒有看馬健一眼,此刻卻分明感覺到兒子噴火的目光辣辣地射在自己的臉上,不知怎地,馬紹文徑自覺得心頭一凜,立刻盡力壓抑住心底的一絲慌亂,擡頭威嚴斬截的呵斥道:“今天找你們兩個回來,想必你們也知道原因;瞞著長輩做出這種傷風敗俗的事情來,你們兩個實在太不象話了!──”馬紹文話一出口便有些後悔,自己本來想先緩和一下氣氛的,沒想到語氣會是這樣冷冰冰的,難保兒子不會錯了意!想到這裏,馬

紹文強壓住肚裏的火氣,緩慢斟酌道:“你們到底是怎麽打算的──”

“那恐怕要讓你失望了!──”馬健的嘴角邊擠出一絲嘲諷的冷笑,眼睛卻挑戰似地緊盯著他慍怒的父親;“當然無論如何我和曉萌都會把學業完成,不過一畢業我們就結婚,我打算將來和曉萌一起回新疆去!”

“新疆?!──”

馬紹文聽到這個地理名詞時大吃一驚,不禁轉過頭詫異地望向馬母;一旁的馬母早已是心急如焚,好容易得到這個開口的機會,不覺有些氣急敗壞地沖馬紹文發泄道:“曉萌姑娘來過咱們家的;她是從新疆來的──”話音未落,馬母已然醒悟到自己的失態,轉而對低頭含淚緊咬著嘴唇的曉萌半是歉疚,半是惋惜地感歎道:“怎麽會離得那麽遠──”

馬紹文順著馬母的目光轉向曉萌,──不錯,馬紹文終於記起來了!年初馬羚走後不久,馬健曾經領過幾個新疆女孩子來家裏的,看這個曉萌姑娘眉眼還略略有些印象,怪不得健兒要盡力隱瞞這件事,原來他們之間早就有瓜葛了!

馬紹文沈湎於模糊的記憶中,眼神不由自主的轉向馬健,卻被那張年輕幼稚的臉上毫不掩飾的敵意和眼神裏十足陌生的冷酷激得心裏暗自打了個冷戰!馬紹文皺了皺眉,強自鎮定心底翻滾洶湧的波瀾,沈痛地繼續說道:“至於畢業以後的事情,暫時先不用提;──問題只是現在!你們考慮過眼下的處境沒有?!──”

“這沒什麽可考慮的!”

馬健迎著父親震怒的目光毫不退縮,並且伸手緊緊攥住身旁曉萌無血色的手,壓制住她試圖擺脫的力量,飽含著一種報復般的快意對馬紹文道:“我們已經一起生活了一段時間,眼下我們只是盡力維持現狀,一直到畢業爲止!這是我們自己的事,和別人沒有關係──”馬健頓了一下,把曉萌的手握得更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自己的父親,宣戰般的一字一頓地著力說道:“誰也休想把我們分開!”

馬紹文的臉色白了一白,須臾,一片憤怒的紅暈迅即悄無聲息的佈滿了馬紹文的面孔;馬紹文幾乎忍不住要拍案而起了!

不止是爲兒子竟然說出這樣無廉恥的話,更爲了徹底擊碎兒子身上那種陌生的桀驁不馴,以及目光裏那一絲灼人的鄙視和輕蔑──不行,不行!現在還不到時候,還不到和兒子徹底攤牌決裂的時刻!自己這幾天來寢食俱廢,爲的就是今天一定要做到以理服人,把執迷不悟的兒子從沒頂的深淵中拯救出來!自己完全有這樣的能力,自己現在還能夠左右局勢的發展,況且兒子也未必就敢真的撕破臉面,畢竟自己還是至高無上的──父親!

想到這裏,馬紹文把已經湧到嘴邊的幾十句斥駡生生咽回到肚子裏去,強迫自己擺脫馬健肆無忌憚的挑釁目光,一直到心底的波濤暫時平息下來,才換了沈痛的口氣,緩緩道:“其實,我也是能夠理解你們此刻的心情的,況且年輕人兩情相悅,本來也是天經地義的事;再說現在時代不同了,你們的事情嚴格說,倒也不是什麽大逆不道的──”馬紹文說到這裏頓了一下,擡頭發覺對面曉萌的低垂的臉上已是挂滿了淚痕,心裏不覺一動:看來這個女孩子倒不是那種刁蠻任性寡廉鮮恥的人,比起渾身是刺蠻橫粗魯的兒子來不知強過多少!想到這裏,馬紹文的語氣變得愈加和緩;“所以,對於你們兩個人之間正常的戀愛交往,我們做長輩的絕不會橫加干涉;至於將來畢業之後的事情,──只要你們覺得合適,我們總照著你們的意思辦!如果健兒將來真的想要和你一起回新疆發展,──我們也沒有話說,我和他母親沒有那麽多的舊觀念,畢竟‘好男兒志在四方’嘛;──”

馬紹文說到這裏本來想要笑一下以示自己磊落坦蕩,可不知怎地,心頭忽然一陣刺痛,鼻子也微微有些發酸,不但沒有笑出來,胸口反倒像是有什麽東西堵住,連話都說不下去。

曉萌此時也終於忍不住掩面而泣,一旁一直不敢插嘴的馬母雖然對馬紹文沒和自己商量就把兒子許諾給人大爲不滿,可是轉念想到這一切還不是兒子招惹來的?!老頭子儘管吐了這硬話,可是心裏卻不定有多委屈呢!想到這裏,馬母登時把心裏所有的憤恨統統轉嫁到兒子身上,一邊拍著曉萌的手臂輕聲撫慰,一邊恨恨地盯著依舊頑固不化一語不發的馬健;馬紹文則好容易使得心底驟然湧起的巨大傷感平息下來,略緩了緩,不失時機地歎了一口氣,振作道:“可是無論如何,如果你們還要繼續保持目前這種過份的親密關係的話,那你們就是對自己的前途太不負責任,也太草率了!不用我多說,你們也該能夠掂量出輕重;你們還都是孩子,當務之急是要盡力完成好學業,以便將來能有實現理想的資本,絕不能因小失大——”

“這些暫且不談,我想你們學校裏也有嚴格具體的條例規定吧,如果你們的事情一旦敗露,你們想過會有什麽後果;即便是校方並沒有察覺,可萬一,──我是說萬一,如果將來一段時間以後,你們發現彼此並不合適,那麽曉萌姑娘,你有沒有爲自己將來的人生考慮過?!”

“我剛才聽說你的家人都不在此地,我想你和健兒的事情也一定還瞞著他們罷?!如果你的學業未成,或是將來和健兒之間出了其他什麽變故,那麽你又將你那遠在千里之外、殷切守望的親人置於何地呢?!做事衝動,不計後果是年輕人的通病,可曉萌姑娘,你是一個女孩子,對於自己的終身大事更應該考慮慎重,這樣的生活難道真的會給你帶來幸福嗎?!還有──”

“夠了!──”

馬健早已忍無可忍了,他無論如何想不到父親會如此卑劣的對付一個弱不禁風的女孩子,眼見得身邊的曉萌已經是泣不成聲,並且抖作了一團,馬健只覺得血往上湧,霍地站起身來,漲紅了臉頰拼命對自己的父親嘶吼道:“你別難爲曉萌,有什麽話儘管沖我來!你這麽轉彎抹角,不就是處心積慮地想要把我們分開嗎?!我明白地告訴你,做不到!誰也做不到!!──”

馬健失去理智的瞪著愕然的馬紹文,連嗓子都有些嘶啞,眼裏則溢滿了剛烈的淚水。

馬紹文自認爲适才自己那一番話入情入理,並且自己已經做了違心的讓步,就連曉萌看起來都已經開始悔悟了,不想兒子居然還是這麽冥頑不化,甚至公然當面頂撞自己!心裏的火再也壓不住,以理服人的信條早丟得無影無蹤了,針鋒相對的從沙發上跳起來,鐵青了面皮,手指著馬健咬牙罵道:“你個混帳的東西!不想你現在這麽不成器,花著我的錢,不但荒廢了學業去和女人廝混,現在居然敢頂撞起我來了!好好好,我現在就去你們學校,和校方把一切說清楚;我看你這個大學也是沒心思再念下去了──”

馬紹文胸口發痛說不下去,一旁的馬母眼見得情勢瞬間急轉直下,一時又怕又急,一邊扶住馬紹文連聲勸他不要動氣,一邊回頭朝著馬健做央求的眼色。

可惜馬健根本沒有注意到母親的眼神,只是看著父親終於撕破了僞裝的面具,覺得即可笑又可憐;心情反而一下子平靜了許多,含住淚冷笑道:“何必這麽麻煩?!由我自己主動去向校方提出退學豈不更方便!這樣我倒可以找份工作養活曉萌和我自己,還可以省下你的錢!──”

馬紹文剛才只是情急之下口沒遮攔,卻無論如何想不到兒子的話會是如此的尖酸刻薄,一時間只覺得渾身的血液一下子湧到了頭頂,拼命想要擺脫馬母的束縛撲向馬健,嘴裏卻兀自咒駡著咆哮道:“滾!你給我滾出去!我沒有你這樣的兒子;以後不許你再踏進我的家門──”

馬健愣愣地看著忽然間變得無比陌生的父親,他爲父親的決絕感到稍許的愕然,可這並沒有出乎他的意料,相反他一直緊繃的心情卻忽而變得一陣輕鬆的釋然!

“不用你趕我,我總會走的;可是在走之前,我有幾句話想說,這些話埋在我的心裏已經很久了──”馬健甫一張口,立刻發覺自己的眼淚決堤一般源源不絕地湧出眼瞼,可是自己的心情卻並沒有劇烈的波動,聲音反而顯得越發的鎮定從容:“記得以前你曾經和我說起過,你從前的一些經歷;坦白地講,我在心裏一直有些看不起你;我曾經暗地裏發過誓,絕不能象你那樣隨波逐流地過一生;我要由自己來把握自己的命運!即便將來我或許如你一樣的碌碌無爲,可我至少證明過,當初這一切都是我自己做出的選擇!──”

馬紹文呆住了,聽著淚如泉湧的兒子不急不徐地講出這一番話來,不由得腦子裏竟是一片的空白,一時間如夢似幻不明所以,竟連馬健拉著柳曉萌的手轉身昂然而去都沒有注意到!

馬紹文依舊呆呆地怔在當地,馬健的話語也仍然在他的耳邊盤旋回響;馬紹文至此仍不敢相信那一番刀子一樣的話是從兒子的嘴裏說出來的,不相信兒子的心底竟然這樣一直鄙視著自己!“──我絕不能象你那樣隨波逐流地過一生,我要由自己來把握自己的命運!──”這每一個字都像是鞭子一樣狠狠地抽打在馬紹文戰慄滴血的心上!

或許兒子只是爲了激怒自己而信口雌黃嗎?!馬紹文泥雕木塑般的立在那裏,自己的一生,所有的經歷,一樁樁,一件件無不清晰地浮現在腦海裏,往事真的是那樣不堪回首嗎?!自己這一生難道就真如兒子所說的那樣隨波逐流碌碌無爲嗎?!幼年求學的理想破滅,委屈求全的包辦婚姻,這一切是否就源於自己的懦弱和忍讓呢?!而後來身不由己的戎馬生涯以及大非本意叠宕起伏的宦海浮沈,假如真的有來生的話,那麽自己是否有勇氣另做一種選擇呢?!兒子的話實在沒有說錯啊,自己這一生究竟做過什麽有意義並且是自己真正喜歡的事情呢?!自己何曾真正把命運掌握在自己的手裏呢?!而這其中卻飽含了怎樣不足爲外人道的辛酸和委屈呢!往事如煙,轉瞬成空,自己的人生已然失敗若此,自己又何必費盡心機要替兒子去規劃未來呢!

馬紹文想到這裏,如同南柯一夢般的幽幽醒轉過來,望著眼前空蕩冷清的屋子,聽著一旁馬母極力壓抑的悲鳴,心中一時頗有些萬念俱灰,就連身體也似乎突然間要散架了一般;馬紹文強自支撐著頹然退後跌坐在沙發裏,卻猶自覺得腦中眩暈不止,心裏塞滿了一股濃重的悲哀和落寞,馬紹文慢慢地闔起眼瞼,兩行渾濁辛酸的老淚隨即無聲地自臉頰上悄然滑落了下來。
作者: 紫竹    時間: 2012-9-15 01:42

第十八章

對於馬紹文來說,馬健這寥寥的幾句話實在有意想不到的打擊分量,幾乎讓年邁的馬紹文承受不了,可當馬健拉著曉萌的手不顧母親的哭泣阻攔沖出家門的那一刻,心裏卻充滿了莫名的巨大的快感!

此刻他實在有太多的話要向曉萌傾訴,傾訴自己整個少年時代對父親獨裁壓制自己獨立的憤恨,傾訴自己長久以來一直埋抑在心底的想要離家出走的想法;儘管在片刻之後他就已經記不起自己到底和父親說了什麽,可是那種終於擺脫沈重的束縛和羈絆的自由,以及在精神上終於與父親平等的巨大興奮使他激動得渾身血脈僨張!

馬健緊緊拉著曉萌的手,不顧自己臉上的淚水恣意流淌和路人驚愕的眼光,快步穿行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心裏充滿了義無反顧的勇氣和如同獲得新生般的喜悅和力量!可是當他們終於回到屬於自己的那一方安全獨立的小天地時,馬健的心裏忽而莫名其妙地變得平靜甚至虛弱下來,在路上積蘊已久的熱切感想竟至變得蒼白乏味起來;馬健沒來由地感到沮喪,結果這一天剩餘的時間裏兩人竟是無所適從的無言以對。

曉萌起初還想要勸慰馬健一番,可當她看見馬健整整一個下午只是獨自一人默默地躺在床上黯然流淚時,自己也有些不知所措了;及至到了晚上,當兩個人緊緊地依偎在暗夜裏時,馬健依舊沒有從白日裏突然降臨的惡劣心境中解脫出來,而早上在家裏那一番淩雲的豪氣,此刻在這清冷幽暗的斗室裏愈發變得模糊不清晰起來,仿佛只是遙遠的一個夢,只有馬健心底那一絲茫然的失落和悲哀的沮喪卻越來越分明宏大;馬健盡力瑟縮在曉萌柔軟溫暖的懷抱裏,卻依舊感覺到身體裏一絲分明的冷意越來越濃,徑自讓他不自覺地輕輕發起抖來。

寒冷晦澀的冬季終於在一場稀薄的輕雪之後降臨了;對於馬健來說,這一場薄雪絕不是什麽好兆頭,而雪後持續乾冷的淡陰天也似乎給兩人的生活蒙上了一層宿命式的陰影;果然首先是郵院的總務處突然下令要整頓學生宿舍毫無秩序的散亂狀態,規定所有走讀生都要重新登記註冊;在馬健和曉萌看來,這場不期然的風暴簡直就是針對他們兩個人的,馬健還好些,憑著自己在郵院的關係輕易的就蒙混過關,而曉萌則碰上了麻煩,儘管她向校方提出了有親眷在本市,可卻必需拿出書面證明才可以;尚青一再地向馬健打保票,可馬健卻始終放心不下,私下裏又求到了太子丹;太子丹也沒什麽好辦法,只是含糊地勸馬健這不過是郵院例行的公事罷了,過不了幾天就會一切又恢復老樣子!

結果整整一個星期的時間裏,馬健和曉萌終日心驚肉跳,曉萌甚至想要偷偷搬回學校的寢室去,反正自己的床鋪眼下還空著,待躲過這一陣風頭再搬回來也不遲;馬健儘管沒有另外的好辦法,但卻固執的不同意,甚至曉萌托了海蕾來說服他也不行!在馬健的心底,曉萌和自己的生命已經完完全全融合在了一起,不管是誰,不管發生了什麽事也休想把他們兩個分開,哪怕僅僅限於形式上的也不行!

事情終於在災難降臨前的最後一刻出現了轉機,當尚青親手把一張假借曉萌姑媽的名義開出的一張擔保證明送到馬健的手裏時,馬健整個人幾乎都要虛脫了;這短短的不到十天的時間裏,馬健自覺得仿佛神經都要繃斷了,當他問尚青是什麽方法搞來這張假證明時,尚青並沒有告訴他是夏麗幫的忙,只是含混地一語帶過,反倒開玩笑這下曉萌將來恐怕就是想要搬回學校也不可能了;馬健感激得說不出話來,他知道尚青眼下正面臨畢業分配時的關鍵階段,卻還要爲自己和曉萌的事情忙上忙下;尚青反倒豁達的很,只是聽說馬健寒假要和曉萌一起回新疆去,立刻熱烈地表示希望要同往,並且開玩笑說只是路上搭個伴而已,到新疆後自己是要單獨遊玩的,免得曉萌的家人到時相錯了女婿。

這一場風波剛剛過去,馬健還未喘息過來,便立刻又陷入了生活上難堪的拮据之中;儘管在接下來的半個多月的時間裏,馬健和曉萌已經把日常開支盡力壓縮到無以複減的地步,可是距離曉萌收到家裏下一次匯款的日子還要有一個星期的時間,眼看著已至年終歲尾,可兩人眼下非但連久欠的水電費還籌措無著,簡直連吃飯都成問題!

儘管曉萌表面上依舊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可馬健心裏清楚,曉萌心底的惶懼憂急絲毫不比自己微弱,而自己和曉萌的生活也正面臨著空前的窘困;當然自己是絕不會回家去乞求父親的施捨的,馬健也不同意曉萌寫信向家裏要錢,可自己向朋友伸手又有些張不開口;上一次的事情已經多虧了尚青,而鮑志剛儘管手頭寬裕,可是近來他和海蕾正打得火熱,自己實在不該給人家添麻煩,況且這本來是自己的事,別人並沒有資助的義務,可是除此以外自己還有什麽好辦法呢?!

這是馬健有生以來第一次品嘗到了生活的實際帶來的赤裸裸的壓力,也讓他第一次感受到了自己面對現實時的虛弱和無力;尤其是這一切只是剛剛開了個頭,對於以後的漫漫長路,那些可以想見的窘迫和拮据,僅憑自己的尊嚴和固執又能捱得了多久!

事實上沒過幾天,當曉萌再一次折衷地向馬健提出,自己可以給已經離家獨立的哥哥寫信要錢來暫解燃眉之急時,馬健一時竟是無言以對;第二天上午瞞著曉萌沒有去上課,直接到郵院宿舍去找尚青。

臨近畢業實習的高年級老生歷來是大學裏最輕閒的人,可尚青近來卻總是行蹤詭秘,馬健一直等到臨近中午,尚青才回來;兩人坐下來,馬健神情沮喪,吞吞吐吐地說出自己月前已經徹底和家裏鬧翻了的事情來;尚青呆了一呆,立刻以手擊額道:“都怪我!這些日子爲了我實習的事簡直忙昏了頭了──”

尚青起身從衣櫃裏翻出一張存摺來,又從衣兜裏掏出了幾乎所有的零用錢;馬健心裏難受,囁嚅著說用不了這許多,曉萌的匯款馬上就快到了。尚青卻不由分說,把存摺錢統統塞到馬健的口袋裏:“我留著也沒什麽用,當初本想趁著大學最後一個寒假和你們一起去新疆玩玩的,不過現在恐怕去不了了──”尚青咧嘴笑了一下,接著道:“這件事你先別透露出去──我畢業留校的事情已成定局;不過你知道我這個人其實是不安份的,當教師我沒興趣;幸好校方也有意栽培我,準備送我去深圳的公司,可能等不到大考就要動身;──”馬健衷心地祝賀尚青終於得償所願,尚青卻輕笑著擺手道:“我總算是暫時熬出了頭,這不必說了;我只是爲你擔心──”

馬健立刻沈默下來。尚青看了馬健的臉色,思忖著說道:“我這一走,不知道咱們什麽時候才能再見面,有幾句話我考慮很久了,我覺得從眼下來看,你和曉萌還是暫時分開的好──你別急,先聽我說──不錯,當初你追求曉萌時我也是出了力,可是現在回想起來我們當初實在太衝動草率了!前幾天私下裏我聽到你們的輔導員和系辦的人談起你,說你近來在學業上明顯有些心不在焉,成績退步得很快;坦白地講,以我這個旁觀者的角度看,你和曉萌的關係已經開始産生了反面的作用;其實系裏頭對你一直是很器重的,以你的成績和能力,將來的前途未必會在我之下,難道你真的想要將來和曉萌一起回新疆嗎?!這太不切合實際了!這些暫且不談,可你們眼下的處境,這種內憂外困、始終提心吊膽的日子難道真的那麽值得留戀嗎?

!我不想你從此一厥不振;你是個聰明人,這些你也能想到的,可我實在擔心你會意氣用事一錯再錯,在理智和感情之間搖擺不定,到最後反落得兩頭空的下場!──”

馬健頂著冬日和暖的旭陽默默地走在回家的路上,腦海裏卻始終回響著适才尚青說過的那一番話;整整一個中午,尚青不厭其煩地反復開導自己,目的只是爲了讓自己和曉萌分開!尚青無疑是自己最知心的朋友,可是連他也這樣不能理解自己,自己怎麽能和曉萌分開呢,那將置曉萌于何地?!況且自己有什麽錯,自己已經是一個理智健全的成年人了,難道沒有自主選擇生活方式的權利嗎?!個人的前途固然重要,可是總不能拿做人的原則和信念來交換;況且即便以後沒有尚青的協助,難道自己和曉萌的生活就一定不會有好的結局嗎?!

馬健此刻衣兜裏揣著足以緩解眼下窘迫的錢,心裏反而比借到錢之前還要抑鬱沈重;一直回到那座陋舊熟悉的小屋,馬健一邊敲門,一邊極力平定著自己紛亂煩燥的心緒;門開了,馬芸臉上挂著嘲謔的笑,誇張的大聲揶揄道:“真是說曹操,曹操到啊!我們還擔心你聽了風聲,躲了不敢回來見我們呢!──”

馬健嚇了一大跳,幾乎以爲自己在做夢;馬芸卻已經把他拉進門來,正從臥室裏走出來的馬芳看見弟弟,也邊笑邊挖苦道:“快讓我看看咱們金屋藏嬌膽大枉爲的小少爺!呵──,真是紅光滿面春風得意啊!幾時個辦的好事,怎麽倒把我們這當姐姐的看成是外人,瞞得滴水不漏啊──”

馬健羞縮得無地自容,卻偷眼看見客廳的餐桌上擺滿了余溫尚在的食物,都是平時自己愛吃的,馬健知道那一定是出自母親的手筆,心裏立刻緊縮成一團;馬芸猜到了他的心事,一邊拉他進屋,一邊取笑道:“你別害怕,只有我們兩個;老太太怕你這幾天餓瘦了,特意做了菜,又打發我們給你送些錢和衣服,──喏,那些東西我們可是全都交給你這位少奶奶了!──”

馬芸連聲響笑,把馬健拉進臥室,在床邊滿臉緋紅手足無措的曉萌身邊強按他坐了下去,自己只顧邊看邊笑;馬健偷眼看到桌上擺著包裹和一遝錢,又瞥見曉萌的眼瞼微紅,立時覺得心口的一股熱血直沖腦際,直燒得眼前一片昏沈沈的;馬芳看見弟弟的臉色不好看,以爲他是害羞,沖馬芸使了個眼色,不再開玩笑,換了嗔怪和責備道:“小弟,不是我們要說你,你的膽子也實在太大了點罷?!這麽大的事情怎麽能夠瞞著家裏呢,況且你們又怎麽能瞞得住呢?!沒想到你上了大學,反倒變得越來越不懂事了!爸爸已經是七十歲的人了,你怎麽能那麽頂撞他,老頭子人都氣病了!別的先不說,呆會兒吃完飯你們兩個統統和我回去,先去向老頭子當面陪個不是再說──”

“我不回去!──”

馬健早已經忍無可忍,霍地一下從床上彈起來,氣勢洶洶地沖著愕然的姐姐瘋子般的吼叫道:“這裏輪不到你們來指手劃腳!誰讓你們來的?!把這些東西都拿走!──出去!出去!!”馬健悲憤交集,早已失了理智,擡手把桌上的包裹狠狠掀到地上,又抓起桌上的錢沖著兩個姐姐劈面直甩了出去。馬芳和馬芸儘管已經出閣多年,可自幼親身經歷馬紹文的家風熏陶,均養成了溫婉嫻雅的氣質,即便婚後也只是諳熟一些妯娌間勾心鬥角的陰柔伎倆,對於這種直截了當的潑辣羞辱則是陌生得很,更何況這種粗野傷人的話竟然出自自己一貫疼愛有加的小弟之口,馬氏姐妹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眼裏屈辱傷心的淚水本能地噴湧而出,兩人才醒悟到眼前的馬健早已不是昔日那個溫順儒雅憨態可掬的小弟了!

其實馬氏姐妹完全是好心,聽母親講述事情的經過後,雖然怪馬健做事莽撞,可也並未深以爲然;今天奉馬母之命而來,也只是想從中做和事佬,必要的時候還可以替馬健維護一下;不想姐弟之間多日不見,自己只是隨口開幾句玩笑,馬健卻是這樣不識好歹,已爲人母的馬芳馬芸羞憤交加,可是還嘴的狠話終究說不出口,只是怨毒地瞪了馬健一眼,便即掩面嗚咽而去了。

隨著房門被摔得一聲山響,屋子裏立刻靜寂下來,馬健也像是耗盡了全身的力氣,頹然地坐在了床邊,眼淚卻像是斷了線的珠子般的撲簌而落;适才被暴跳如雷的馬健嚇呆了的曉萌此時才回過神來,站在一旁跺著腳地哭嚷道:“你怎麽能這樣啊!她們根本就沒有爲難我,你怎麽會變得這樣啊──”

馬健心如刀絞,淚流如雨,頭沈得擡不起來,剛才的一幕馬健早已追悔莫及,其實他根本不想那麽做的!自己今天究竟是怎麽了?!馬健狠狠地捶著頭,終於痛哭失聲,可心底幽暗中一絲光亮卻自篷然壯大:這短短的一個來月的時間裏,自己其實已經覺得心力交瘁了!

今天尚青的話沒有錯,這種內憂外困的日子自己根本無力支撐;難道自己不是在心底一直留戀著家裏的溫暖嗎?!難道自己不是一直以爲在緊要的關頭會得到父親伸出的援助之手嗎?!

──不!不會的!馬健忽然不自禁的暗打了一個冷戰,自己這是在幹什麽?!自從一個月前和家裏鬧翻以後,這段時間自己究竟幹了些什麽呢?!每天都在不負責任地空口向曉萌許著諾言,可自己卻是每天都在等待逃避!難道自己只是一個滿嘴豪言壯語、心裏卻一直期盼著重新歸於父親庇護之下的懦夫嗎?!難道自己只是一個口是心非自欺欺人的卑鄙小人嗎?!如果自己是這樣一個人,又有什麽資格去保護曉萌,又有什麽臉面在寒假裏去見曉萌的家人呢?!難道自己以後就這樣厚顔無恥地靠別人的施捨生活嗎?!難道自己注定要在這卑微和怯懦中了此一生嗎?!

──不!這絕不是自己的選擇!

自己根本不用依靠任何人,不用靠父親和朋友的施捨,不用象喪家之犬般的投靠曉萌的家人以獲得資助,自己只有靠自己的力量,象一個真正的男人那樣頂天立地的活著!想到這裏,馬健立刻覺得身體裏重新充滿了爆發的力量和勇氣,他止住了哭聲,忽然扳過曉萌的身體愣頭愣腦地啞聲問道:“曉萌,給你哥哥寫的信發了沒有?!──”

曉萌正哭得如同淚人一樣,聽馬健問得突然,只是本能地搖搖頭,卻說不出話來;馬健緊緊把曉萌攬入懷中,紅著眼睛看著對面的牆壁咬牙道:“那樣最好!我們就靠自己,不靠別人!我明天就去找份工作──”馬健的眼前重新變得模糊起來;“曉萌,還有件事情我要求你答應我,我們寒假先不要回新疆好不好?!我要掙錢養活你,我只要你和我在一起,別把我一個人丟下,我一定證明給你看──”馬健淚糊雙眼,哽噎得說不下去;曉萌拼力起身把馬健的頭緊緊地摟在懷裏,痛哭道:“好的,好的!我不回去了,我不離開你,我們永遠在一起!──”

從第二天開始,馬健果然把自己課餘所有的時間和精力都投入到尋找一份兼職的工作上,爲此每天他都要仔細翻揀圖書館裏當天日報的招聘欄,馬健知道憑自己的學曆條件,並不難找到一份雖然薪水不高卻能不失體面的工作;可是他還要顧忌自己的學業,另外期末大考也已迫在眉睫,這些極大地限制了他擇業的餘地,儘管他按地址陸續發出了十幾封求職信,並且應約去過幾家小型的電腦公司應聘,卻都因爲工作的時間無法保證而屢屢碰壁;不到半個月下來,馬健求職的事情非但沒有一點眉目,甚至連信心都受了打擊;可是他依舊不肯放棄,事實上他也不能夠放棄,他開始變得越來越沈默,甚至和曉萌都不願多說話,他清楚自己眼下只需要行動的證明,卻全然沒有發覺自己反常的乖戾和偏執已經傷害了曉萌的心。

在馬氏姐妹上一次受到馬健無禮的羞辱含恨而去之後,馬家再不見有人來;而馬健卻讓曉萌把上一次姐姐送來的生活費放起來不用,如今他只靠曉萌的生活費和尚青的那筆借款來維持日常開支,因爲尚青的錢他將來可以理直氣壯的償還;曉萌對馬健的偏執越來越擔憂,可又拗不過他的脾氣,她只能每天強迫自己溫課以應付日益臨近的大考(這是馬健半是哀求半是命令她做的),同時盡力做出輕鬆愉悅的姿態,希望能夠靠自己的溫情來舒緩馬健緊繃的神經和越來越煩躁的情緒;可馬健卻如同輸紅了眼的賭徒一樣一心想要孤注一擲。

儘管這一段時間下來,馬健已經清楚的意識到,作爲一個初出茅廬的年輕人要想在這個現實殘酷的社會裏立足是怎樣一件困難的事情,可是他始終沒有改變初衷,反而在一連串的碰壁之後,他的思想不可避免地滑入了狹隘偏頗的極端──事實上他開始認真的考慮自己是否還有必要繼續完成這枯燥冗長的學業!馬健不會把這種想法透露給曉萌,可是敏感的曉萌還是猜到了他的心思,面對這樣沈重的壓力她實在無力支撐,除了去找尚青外她想不出別的辦法。

即將遠行的尚青也覺察出了馬健近來的反常,事實上除卻馬健自己以外,他身邊幾乎所有的人都能感覺到馬健如今正深陷於迷執的泥沼不能自拔;本來已是臨近期末大考,可是如今在郵院裏已是越來越難見到馬健的身影!就連一向粗心的鮑志剛也發覺馬健有些不對頭,有心打聽一下原因,只是馬健近來的脾性頗有些古怪,讓人不好接近,便也只好來找尚青,問馬健是否是爲錢的問題煩惱,如果是,他的手頭還有一筆款子,只是馬健素來爭強好勝,如果直截了當地借錢給他,只怕他不會接受;尚青沈吟了半晌,也並沒想出主意來。

兩人正自彷徨無措,恰巧曉萌找尚青來了;直到聽了曉萌的話,兩人才知道如今馬健的手頭並不缺錢,除了尚青的款子和上一次馬家送來的錢,單是曉萌的生活費也足以應付兩人度過這個寒假,因爲曉萌日前給家裏寫信,言說冬季寒冷旅途艱辛,因此寒假不打算回家團聚,而是聯合本地幾個要好的同學準備去南方旅遊;柳家聞訊即電匯來一筆豐厚的旅費,尚青和鮑志剛至此才稍稍放下心來,不想曉萌卻忽然惶恐莫名地抽泣起來,遲疑地說出馬健近來隱隱有想要放棄學業的打算;兩人聽了大驚失色,不禁面面相覷,都不知該如何是好;最後還是尚青硬著頭皮答應去找馬健一談,以便盡力設法打消馬健這個荒唐透頂的愚蠢念頭。

馬健這一段時間來如同沒頭蒼蠅一般的四處碰壁,雖然表面上依舊是不著聲色,可心裏那份難耐的焦灼實在已經積累到了極限,尤其是這種焦灼實在無顔向曉萌吐露,這更加劇了馬健心裏如同困在牢籠裏的猛獸般無助的悶抑,仿佛不論自己如何拼命的掙扎,非但沒有找到出路,簡直連牢籠的四壁也無情地向自己逼迫過來,直至要把自己粉碎掉!而當尚青在動身啓程前一天晚上把他約出去時,馬健心底那份濃烈的狂躁莫名地膨脹起來,尚青還說不上兩句話,馬健便暴跳如雷地發作了起來!

──反正自己已經是窮途末路了,再損失個把朋友也不算什麽!

馬健把這些天來鬱積在心底的所有苦痛、焦灼和仇恨統統向無辜的尚青發泄出來,言辭尖酸刻薄,最後還挖苦地告訴尚青用不著擔心,自己將來一定把他那筆借款雙倍奉還!尚青料不到他會如此不顧情份,鐵青著臉一語不發,直到馬健發泄完,才冷笑了一聲負氣而去了。

緊接下來的大考馬健儘管強打精神,卻知道自己實在有些力不從心,剛從考場裏出來便被新任的輔導員叫到了辦公室,開門見山地問他最近是否生活上遇到了什麽麻煩;馬健又驚又懼,不知道是自己近來明顯反常的表現引起了校方的注意,反倒惡意地忖度一定有人泄露了自己和曉萌的秘密!馬健吞吞吐吐,心裏卻苦痛的象在滴血,好容易蒙混遮掩過去,一出門便遇上了等在門外的太子丹。

太子丹素來和蘇克交厚,當初馬健和蘇克由於夏麗的關係不得不疏遠之後,太子丹便也和馬健日見生份,不想這一次太子丹竟是專門爲了馬健的事尋來的!太子丹也聽說了馬健近來的窘境,這一次是特地爲馬健出主意的,他的一位遠房表親在本市開著一家規模不小的貿易貨棧,眼下陰曆新年快到了,那裏正缺人手,太子丹勸馬健不妨去一試,雖然工作辛苦勞累,可酬報還不算壞。

馬健做夢想不到自己瀕臨絕境的時候會有人雪中送炭,更想不到這施恩的人會是自己一貫心存鄙視的太子丹,一時又感激,又慚愧,激動得說不出話來;太子丹倒是豁達通脫得很,只是他當晚便要隨父親一起去南方度假,只是給馬健寫了地址,讓他自己抽時間找上門去即可。

寒假的第一天,馬健一大早就按著地址找到了那家火車站附近的,裏外俱是車水馬龍喧鬧繁忙的貿易貨棧;太子丹的那位表親經理是一個尖顴削臉眼神精明的中年人,聽了馬健的來意,看著他一付文質彬彬的外表,不覺微皺眉頭,沈吟了半晌,才冷冰冰的說道:“你既然是個秀才,按理該做些輕閒的事;可是我這裏並不缺文書帳房,並且我這裏從來不養閒人;你要做,就到樓下倉庫和那些工人一起去出力,只是不知道你能不能吃得了那份辛苦!還有你既然只是臨時性的,工錢照例要比別人少,怎麽樣,做不做──”

不待這位傲慢的經理話音落地,馬健幾乎是急不可耐的連忙應承下來,甚至面孔都有些漲紅;他的話語間明顯感恩戴德的語氣大大出乎太子丹這位表親經理的意料,他知道自己今天碰上了一個十足的書呆子,甚至根本沒體會到自己适才話語間有明顯婉拒推辭的意思!他呆呆地愣了片刻,悻悻地拿起電話通知下面的工頭,而當他看著馬健興衝衝地背影消失在門口時,他的臉上忽然浮現出一抹淡淡的淺笑,他知道象這樣嬌生慣養的年輕學生絕對吃不得一點辛苦,這個意外的小插曲不用持續到今天結束就會在他緊張而又程式化的生活中被抹煞掉,甚至不會留下一點痕迹。

馬健的確沒有意識到等待自己的將是什麽,他只知道在一連串的挫折之後,眼前的這份差使對他而言不啻爲一株救命的稻草!他要盡全力去緊緊抓住它,因爲他等待的時間已經太久了,並且這種漫長的等待已使他脆弱不堪的心靈無力承受;他需要這份工作,他需要憑藉自己的能力每天掙得這十幾元錢的收入,他需要證明給曉萌和所有的人,甚至給自己看,他不是一個隻會躲在消極的封閉中怨天尤人的孩子,他是一個真正成熟堅強的男人,他完全有能力去實踐自己的諾言並且承受生活的挑戰!

可是當他跟隨著工頭走進肮髒昏暗而又忙碌不堪的倉庫時,他不得不意識到,這裏是一個與他的生活根本格格不入的陌生世界!

工人們大都是趁農閒時節進城來打短工的鄉下人,荒昧而又木訥,習慣於機械的重復著簡單的體力勞作,通常對於肩膀上的重負以外的事情根本視而不見;可是馬健的出現還是吸引了一些好奇揣測的目光,儘管馬健已經換上了如他們身上一樣肮髒陳舊的粗布藍衫,可是他那明顯單薄的身體,挺著胸的走路姿勢,以及渾身上下洋溢的那種得天獨厚的驕傲氣質卻是那麽的與衆不同!儘管他們已經猜到了,卻依舊不相信這個年輕的驕傲小子會成爲他們當中的一員;而馬健在接觸到他們的目光的一刹那,也明白了自己的處境,他知道自己就如同闖入了沈默的虻牛群中間的一頭年輕的雄鹿,他希望自己的出現不會引起虻牛太大的注意;可是當他遵從工頭的指示,心跳加速地排在虻牛的隊伍裏站在滿載的貨車前時,車廂上那個一臉狡獪的鄉下人還是把滿滿一百公斤的麵粉技巧地狠狠頓在他的後背上!

馬健從沒有想到背負著重物時胸口會有那麽強烈的宛如燒灼般的窒息感覺,他的腰幾乎象斷掉了一樣的痛,只覺得眼前發黑,仿佛渾身的血液一下子都湧到了頭頂,而腳下的步履卻如同喝醉了酒一樣的虛浮蹣跚!他的滑稽樣子立刻激起周圍一陣善意的嘲笑,終日只知出力流汗的虻牛們難得有這樣輕鬆開心的時刻,甚至那個長相粗魯的工頭也已忘記了自己監督的責任,看著馬健奇特的掙扎不時地和身邊幾個討好的虻牛開著粗俗的玩笑;馬健看不到他們的臉,卻能清楚地聽見他們的笑聲,他的一張臉已經憋成了紫紅色,他甚至真的有些喘不上氣來,可是真正讓他感到絕望的是他始終看不到那幾十米外高高的糧垛!

這是一次異乎尋常的悲慘行軍,這短短的幾十米的距離似乎和幾十公里一樣的漫長,而滲透進馬健靈魂深處的卻是一種無法言表的濃重的屈辱;他拼命壓抑住想要甩掉身上的負累直起腰身的念頭,並不是由於肩背上那難以負載的壓力,而是爲了反抗那份強加在他心上的濃重的屈辱──可是他不能那樣做,馬健咬緊牙關,他知道自己絕不能那樣做,否則他將會深陷於更爲濃烈的屈辱中永世不得翻身!終於,他堅持到了終點,在卸下身上重逾千斤的負擔之後,馬健幾乎癱軟下去,他不得不暫時先停下來大口大口的喘氣,在耳畔響成一片的轟鳴之中,馬健依稀聽到了周圍發出的一陣興奮鼓勵的笑聲;不知怎地,馬健募然覺得鼻子有些酸麻,眼裏幾乎要汪出淚來,他拼力控制住心頭激蕩的情感,在感覺到身體稍稍恢復一些知覺後,馬健強撐著向對面的起點走去,也就是在這一刹那,馬健清楚地意識到,爲了曉萌,爲了自己的尊嚴,甚至只是爲了那一點微薄的報酬,即便是受到十倍於此的負重和屈辱,他也實在沒有放棄這份工作的理由!

這一年的冬天氣候變化得反復無常,持續的暖冬仿佛是在經歷早春,而一夜之間的暴風雪便像是把世間的一切都冰封凍結住了似的;對比了天氣的乖戾反復,馬健的寒假生活則顯得單調平常,每天天將黃昏,馬健總是拖著灌鉛的雙腿一步步的捱回家裏,而第二天天還未亮,他又不得不從滯重的睡夢裏收拾起自己僵硬麻木的肢體,迎著刺骨的寒風踏出家門;關於自己每天的勞作馬健始終對曉萌是諱莫如深的,對於她懊惱的盤問不是輕描淡寫,就是一笑置之;他輕鬆的語氣和不屑一顧的神態,仿佛他現在只是受聘每天做無所事事的悠閒官僚,可是他也清楚無論如何自己每天的疲憊不堪是絲毫掩飾不住的;但他寧願獨自一個人沈湎在這種孤獨的自我封閉裏也不願和曉萌分享,原因之一自然是不願曉萌爲自己擔心,對於馬健而言,每天傍晚在自己把這一天的勞動所得親手交到曉萌手裏的那一刻,巨大的驕傲和滿足已足可抵銷自己白天的勞累,也應該同樣會使曉萌感到驕傲和欣慰了。

原因之二則更爲簡單,短短的幾天的時間,馬健已經完全適應了那一份辛苦的工作,如今他不但和那些垢膩蒙昧的鄉下人漸漸打成了一片,甚至和工頭也頗爲稔熟起來,他們都知道自己只是一個想在寒假裏掙一些零花錢的大學生,因此平常對他並無苛求;而更重要的是馬健從這份工作中漸漸明白了一個道理,即人的感情永遠是誇大的和不真實的,而生活卻如同機械的鐘擺一樣有它自己的規律,並不會因爲人的感受而有絲毫的變動和異常;他是一個男人,他當然有自己的責任,他每天靠著辛苦的勞作換取報酬來保護自己心愛的女人,這些就足夠了,他實在不該再有什麽可委屈和抱怨的,當然更沒有必要以此來換得曉萌更多的愛和補償。

這一年的陰曆新年趕在了立春的前頭,正如老話兒裏所謂的“春脖子長”,寒假剛過了不到十天,新年便已近在眼前了;市面上越來越濃郁的節慶氣氛害得貨棧裏的工人個個思鄉心切,儘管太子丹那位表親經理已經把工錢提高了一倍,可是離家多日的夥計們還是抵制住了誘惑絡繹請假回家團聚;而對於馬健來說,這幾天實在是多撈外快的好機會,雖然因爲人手短缺而使得工作量驟然加大,可是每天雙倍的酬勞的確讓馬健欣喜若狂;只是極度的勞累和乖戾的天氣卻終於使他在除夕來臨的前一天晚上病倒了。

曉萌嚇得張慌失措,馬健卻知道自己不過是有點兒著涼罷了,並不值得大驚小怪,明天就是除夕,他心裏還揣著一樁秘密瞞著曉萌;本來今天貨棧就已經放假了的,可明天早上還要臨時進二百箱元宵,他今天臨走前已經和工頭講好,他想獨自攬下這份活,而工頭經和經理商量,也大度地允諾付給他兩百元錢!這是迄今爲止,馬健的職業生涯中獲得的最大一筆薪酬,他一直想要爲曉萌買一件新年的禮物的;這一晚他在曉萌細心的呵慰之下,幾乎是在那兩百元錢織就的夢幻中進入了夢鄉。

可是當馬健第二天一早從睡夢中驚醒過來的時候,窗外已是天色大亮了──該死的鬧鐘竟然沒有響,害得自己睡過了時辰!可當馬健得知是曉萌偷偷撥了鬧鐘時,不禁氣得七竅生煙,氣急敗壞地沖著曉萌一通咆哮;守著馬健幾乎整整一夜沒合眼的曉萌從來沒見過馬健這付樣子,嚇得哭成了一團;馬健又氣又急,連早飯也顧不上吃便急匆匆地跑出門,當他气喘吁吁地趕到貨棧時,焦躁不堪的工頭同樣大發雷霆,馬健惶恐地陪盡了好話,並保證中午前一定能完成,工頭才余怒未消地拉著送貨的司機出去吃飯。

馬健暗自慶倖,可是當他搬起第一箱元宵的時候,才募然覺察到自己的手臂竟是那樣的酸軟無力,而他的頭也像是鋸開了一般的痛,短短的幾個來回下來,搬到貨倉裏的元宵還不到十分之一,馬健便已經是虛汗淋漓,喘成了一團;馬健知道,僅憑自己的力量,無論如何中午是完不成的了,正在他已經感到絕望的時候,他眼角的餘光瞥見了立在倉庫的門首處,在強烈的逆光映襯下那一個單薄荏弱而又無比熟悉的身影!

馬健呆住了,直到曉萌紅著眼圈負氣地走過他的眼前,卻因爲手裏托的貨箱太重而失手掉在地上,馬健本能地想要伸手扶她一把,不料曉萌卻發出一聲近乎暴怒的悲鳴,猛地一下幾乎把馬健推了一個趔趄!

馬健好容易站穩,呆呆的看著曉萌彎腰拼力向前推動貨箱滑行的樣子,心底募然泛起一股巨大的悽愴;自己這是怎麽了?!馬健想起自己早晨對曉萌的粗暴,眼前一片模糊,心裏疼得象在滴血,自己現在怎麽會變成這付樣子啊?!馬健的頭腦忽而變得一片痛苦的茫然,卻立刻電光火石般的清晰無比,這些天以來,自己是怎樣地陷入了一場可怕的,甚至是無法理喻的偏執的旋渦之中啊!這些天他是怎樣的冷落了曉萌,每天欣悅於混迹在這些渾身汗臭的垢膩冥頑的鄉下人中間,每天對於那一點點可憐的報酬感激涕零,在屈辱和沈淪之中漸漸變得癡鈍麻木,可每天在曉萌的面前卻是在不自覺地扮演著救世主的角色,希望她會對自己的付出而感恩戴德!

他曾經以爲這一切的一切都是爲了曉萌,可是他不是!

直到此刻馬健才像是猛地一下從虛幻的夢境裏清醒過來,這瑣鄙灰暗的生活其實和曉萌並無關係,甚至和他面臨的窘困同樣毫無關係;他只是爲了他自己,爲了滿足自己心底那不可告人的淺薄卑劣的報復的願望!

是的,是報復!

難道他不是心底一直希翼著會有人,例如尚青,或者是他的父親,還有所有懷疑他能力的人,甚至是曉萌有朝一日撞破自己的忍辱負重以滿足自己可憐又可鄙的虛榮心嗎?!他何以突然間變得如此殘酷的冷漠和自私,竟至以爲這個世界對他是如此的不公平,他甚至要依靠毀滅自己,甚至是毀滅自己和曉萌的感情來報復,而甘於墮落沈淪!他究竟從中得到了什麽,而又幾乎失去了怎樣寶貴的東西啊!馬健混合著恐懼和自責的淚水不斷地從眼中噴湧而出,他默默地,帶著巨大的悔疚拼力搬運著貨箱,儘管他的身體依舊是虛弱無力,他的頭也始終是昏沈沈的,可是他能夠感覺到自己心底一直凝鬱的某種東西正在漸漸融化、消散,升騰爲一種全新的從未有過的巨大衝動和力量......

當馬健迎著午後燦爛的陽光,耐著性子終於等到醉熏熏的工頭如約回來交付工錢之後,曉萌早已離去多時了;在回家的路上,此時的馬健也已是筋疲力盡了,頭痛得仿佛像是要裂開了似的,身上的衣服也早已被汗水濕透,在刺骨的寒風眷顧下變得格外的冰冷異常;可馬健的心裏卻是熱的,他知道這股蓬勃的暖意和他的正在發燒並沒有什麽關系,事實上這是長久以來他頭一次品味到了心裏久違的那種快慰的平靜和輕鬆;他知道曉萌還在生自己的氣,他眼前浮現出剛才的一幕,在終於按時完成了工作之後,曉萌盡管已是疲憊不堪,卻對馬健的體貼根本視而不見,只是不停地流著淚,卻只顧倔強地一個人頭也不回地返身而去。他打定主意,一回去就象她道歉,乞求她的原諒,他會把自己心裏所有的感受一起和她分享,也許直到此刻,馬健才真真正正地體會到了曉萌對他而言是何等的重要!

他的心底油然生出一種孩子般的依賴感,他渴望回到那間散發著一股家的氣息的溫暖的小屋裏,他渴望曉萌柔軟溫情的懷抱,他渴望吃著曉萌親手烹製的憋腳卻是充滿著溫馨的飯菜一起度過這個難忘而又美妙的除夕之夜;他相信曉萌一定會原諒自己的,可是當他懷著滿腔的希翼回到家裏時,卻被臥室裏的景象驚得呆住了。

──曉萌正在收拾著自己的行裝!

馬健的一顆心立刻無援救地向著無底的幽暗沈淪下去,他意識到了即將發生的事,他無力的靠在臥室的門首上喘息著,心底急劇地抽搐成了一團;他想要說一些話,可是嗓子像是給什麽東西粘住了;他想要伸手去阻止她的行動,可是他的身體酸痛得仿佛要散了架!馬健淚糊雙眼,直到曉萌提著皮箱站到他的面前時,馬健才費力地嘎聲問道:“你去哪里──”

曉萌的肩膀立刻劇烈地抽動起來,卻拼力試圖保持堅定地嗚咽著說道:“回家!”

“不要走──”

馬健抑制不住地發出了慘痛的悲鳴!

在一刹那間,馬健幾乎以爲自己已是無力挽留住曉萌了,他的心裏充滿了苦痛的絕望,他已無能爲力,他的腦海裏變得茫然混沌,卻拼力透過滂沱的雨淚看著曉萌低垂的頭,悲涼地哽噎道:“求求你,曉萌,不要走;我現在頭痛得利害,身上一點兒勁都沒有了;如果你現在走了,我會死的──”

曉萌立刻哭出了聲,隨著皮箱落地的聲響,曉萌猛地一下撲進了馬健的懷裏,歇斯底理般的發作起來!

馬健順著門邊,不由自主地滑坐到地上,心裏卻驟然體味到了一股復蘇的暖流,他想要伸手摟住曉萌,可是手臂酸軟得沒有一點力氣,只是任憑著曉萌在自己的懷裏撕咬著號啕不已,而與此同時,馬健儘管依舊淚流滿面,可心裏卻奇特地湧起一絲明朗舒活的笑意。

一切的苦難都過去了,這一切終於過去了,這真是自己的生命中從未經歷過的一個奇特而又美妙的除夕啊!

午後充沛的陽光透過冰封的窗子依稀傾泄進來,溫柔地灑在兩個緊緊相擁的人兒身上,儘管有交織著痛苦和歡樂的發作的哭聲,而窗外零星的爆竹聲響也已漸漸連成了一片,可狹小簡陋的房間裏卻似乎充滿著一種從未有過的寧靜和安謐的氣氛。
作者: 紫竹    時間: 2012-9-15 01:43

第十九章

也許是由於陰曆新年要比往年提前的關係罷,這一年的春天也似乎來得格外的早,還不到二月末的光景,便已是寒意漸退冰融雪消了;天空也一直晴朗得可人,白日裏不吝惜的陽光更是直曬得人懶洋洋的。

只是在接下來的幾天反復有寒潮掠過,稍稍有些出人意料的降了一場晚霜,但卻絲毫沒有延緩早春迫近的腳步,不過是一夜之間,空氣中便富含了來自南方的久違了的柔媚和濕潤,儘管冬眠乍醒的草木尚來不及徹底的吐青還綠,卻已經足夠讓人們體會到了萬物勃發前那種無聲而有力的呐喊和鼓噪;總之在這本該依舊是寒意料峭的殘冬末節,卻因爲這早發的驚蟄而給大地提前預支了一點清明前後的景兆了。

隨著天氣的轉暖,馬健也越來越體會到身體裏那一絲說不出細緻熨貼的乏力和慵懶;按理說春天是有助於讓人情緒鼓舞活力充沛的,可是開學已經好幾天了,馬健卻只覺得振作不起來,不但每天早晨總是萎靡惺松,而且只要是下午沒有事情,馬健就忍不住想要就著午後和暖的陽光美美地酣睡一場;馬健私下忖度這也許是由於自己近來夜裏和曉萌貪戀歡娛的原因,可曉萌卻固執地認定馬健是由於寒假裏打工勞累過度的緣故。

寒假中馬健沒有聽曉萌的話,一直把那份工作堅持到了開學,如今一提起這件事,曉萌仍自有些耿耿于懷,馬健也不爭辯,反而頗以曉萌那付不依不饒的嬌憨模樣爲樂;他清楚曉萌表面的嗔怪之下掩蓋著隱隱的心有餘悸,其實回想起自己當初不可理喻的病態的偏執,自己又何嘗不後怕呢?!他幾乎是毀了自己,甚至是親手毀掉了自己和曉萌共同駕馭的這一葉風雨飄搖的小船啊!

不過總算這一切都過去了,其實自己也並非是從中毫無收穫,除卻變得結實的身體外,更重要的是心理的沈靜和成熟;尤其當開學後,馬健和昔日的一般朋友熟人重新相聚時,心裏竟然充滿了一種淩越般的自豪和驕傲;僅僅是經過了一個短暫的寒假,他知道自己已經越來越和陳腐的郵院,以及那些總是幼稚膚淺的一成不變的可憐蟲們格格不入了,仿佛經歷滄桑的水手長榮歸當年的海員學校一般,他又重新找到了當初剛剛跨入郵院時的那種俾睨一切的自信,當然如今自己是經過生活淬煉的,和昔日的年少輕狂自然不可同日而語了;只可惜曉萌對於馬健這一番塞翁失馬般的人生新體驗根本不感興趣,馬健常常想,要是尚青還在的話就好了。

新學期伊始,臨近畢業的四年級學生便紛紛迫不急待地踏出校門奔赴各地去做畢業實習;整個寒假裏沒有一點尚青的消息,而開學後聽到的傳聞卻讓馬健吃驚不已,有人說尚青寒假裏突然無緣無故的退了學不知去向;更有人說他通過上海的親戚留學出國深造去了。馬健深知尚青的個性,知道他絕不會是那樣冒失莽撞的人,便去找太子丹打聽,不料一貫資訊靈通的太子丹對尚青的去向也是不甚了了,只是敢一口斷定尚青眼下絕不在深圳的公司裏,也許他是另找到好的出路了罷!

馬健兀自有些狐疑不定,更想到從此不知何時才能和尚青再見面,心裏不由得塞滿了莫名的惆悵;只是這種惆悵很快便平伏下來,而心裏另外一種迫切沈重的情感卻是越來越讓馬健承受不住──他該回家去看看的了;自從上次和父親翻臉之後,他已足足有三個多月沒有回過家了,他實在早該回去看看的了。

早在陰曆新年前,曉萌就催促馬健回家去向馬紹文認錯,可馬健儘管早已後悔當初對父親不留餘地的冒犯,卻由於近鄉情怯的思想作怪,又因爲寒假一直打工的緣故,便一路延宕下來;可是如今無論如何再沒有不回去的理由了!一晃兒好幾個月沒有和家人見面,親情疏離的滋味自己想起來都有些心酸受不了,更何況年邁孤單的父親和母親呢?!尤其這一個冬天來,幾乎每隔半個月左右便會定期有一筆款子寄到郵院自己的名下,這樣的事情只有一貫色厲內荏的父親做的出來,自己于情於理也該回去向父親認錯的。於是在開學後的第一個周末,馬健一早便獨自踏上了回家的路。

昨晚馬健幾乎一夜沒合眼,早上起來心裏仍自有些惴惴,不知道這一天等待自己的將會是什麽;可是一踏出家門,馬健心底那種強烈迫切的情感便立即膨脹起來;當他隱隱看到遠處依稀家的輪廓時,一種宛如飄泊多年的眷戀般的酸澀已然緊緊的佔據了他全部的意志和靈魂,他竟然不由自主地跑起來,當他終於站在家的門前伸手輕叩的時候,眼前已變得模糊朦朧,而心底和耳內嗡然的轟鳴已經連成了一片。

開門的是馬母;老太太竟然沒有聽出兒子的聲音來,直到開了門看見臉孔漲紅的馬健,委頓的表情才轉爲愕然,只呆了一呆,便紅著眼圈一言不發地轉身自顧進了屋;馬健愣在原地,心裏如同按在棘刺上一般抽搐的痛,好容易強自鎮定下來情緒,馬健默默地關好門走進屋子。

與外面柔婉明亮的春色相比,家裏顯得微微有些昏暗清冷,可是那一股熟悉親切的氣息卻幾乎立刻讓馬健忍不住心酸得汪出淚來!母親的房門緊閉著,四下裏安靜的沒有一點聲響,馬健在母親的門前默然佇立了半晌,看見隔壁父親的書房開著窄窄的一道門縫;馬健頓了頓,輕輕走過去推開虛掩著的房門,立刻看見了委頓在窗前陽光籠罩下的籐椅裏,蓋著毛毯正閉眼靜寐的父親。

書房裏一如往昔的雅致整潔,可牆上的字畫和那一座笨重的老式挂鐘,以及父親心愛的書架之上卻罕見的鋪著一層淡淡的浮塵!馬紹文靜靜的仰靠在椅子裏,發著恬淡卻有些短促的酣息,面孔宛如靦腆內向的孩子一般的沖淡平和,可頭上明顯稀疏了的白髮和臉頰上隱隱的斑點在陽光的映照下卻飽含了衰老的無奈和淒涼!

馬健默默地站在父親的身旁,脆弱的心立刻激蕩得不能自持──只是不到幾個月的時間裏,父親竟然是衰老若此啊!不但在這一天中最好的時光裏捨棄了從前一切賴以打發時光的愛好,甚至仿佛已經和這書房裏那些古董,過時的家具擺設一道凝固成了歲月特殊的風景。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是短短的一瞬罷,馬紹文的身體奇特的顫動了一下,擡手拂去了張開的嘴角邊懸挂的一絲銀色的涎線,緩慢無力的睜開了渾濁的眼睛,擡頭發現了身邊的馬健,不覺呆住了,好半天才回過神來,卻回落了眼神看著窗外,像是自言自語地喃喃道:

“是你回來了呵;已經開學了吧,怎麽今天沒有課嗎──”

馬健酸澀的淚水立刻奪眶而出;馬紹文卻渾然未覺,揭開身上的毛毯站了起來,豔羨地看著窗外明媚的陽光,好興致地感慨道:“春天真是好啊,只解歡娛不解愁!

只可惜我們老頭子卻是最怕春天,看了這麽好的春色,卻只是想起‘春機無限,生也有涯’一句來;你們年輕人,無論如何是體會不到這種心情的──”馬紹文臉上挂著吟吟的笑意轉過頭來,卻意外地發現馬健已是滿臉淚痕地抖成了一團,不覺愣了一下,慌忙歉疚地自責道:

“你不要這樣呵,讓你娘看見了是會更傷心的啊;其實我們都很好,都很好呵──,你的幾個姐姐也很照顧我們,羚兒更是幾乎每個星期都要寫信回來,她的年紀比你大,卻更像是個孩子;還有芳芳和蕓蕓一會兒也要回來的──咦,我記起來了,今天本來是星期天嘛!我剛才還以爲你是蹺課了呢,我的記憶現在是大不如前了,要是你娘在這裏,又該罵我是老糊塗了!──”

馬健的心裏痙攣般的抽搐著,儘管他拼命想要鎮定下來,可恥的淚水卻如同開了閘的洪水般恣意宣泄勢不能遏!面對著父親,面對著他衰老的父親,面對著只字不提自己當初的忤逆的寬宏而又衰老的父親,馬健心裏鬱積已久的痛苦、悔恨、慚愧和委屈,統統隨著決堤的淚水發泄了出來;在這一刹那間,馬健猛然意識到自己當初的狂妄和驕縱給父親的心裏造成了怎樣的傷害,而自己在其中又是付出了怎樣慘痛的代價!

這一天馬健在家裏一直盤桓到傍晚,整整一天的時間裏馬健的心裏始終充滿了一種負疚自責的苦痛;倒是馬紹文沒了從前盛氣淩人的父親架子,反而是變得瑣碎嘮叨起來;而一貫喋喋不休的馬母卻變得沈靜,只是拉著馬健的手不願鬆開,同時不間斷地抹著眼淚;隨後來的馬芳和馬芸起初對馬健上一次的粗野仍自記恨在心,賭氣不願理他,可是又熬不住勃勃的好奇,聽了馬健和曉萌這一段時間的經歷,漸漸和馬健又恢復了往日的手足之情,結果一家老少午後吃團圓飯的時候,席間的氣氛竟要比起以前任何一次的家宴還要其樂融融;馬健感受著這股親情的溫暖,早晨初回到家裏時那種無法抑制的激情慢慢平伏下來,及至傍晚馬健拎著母親給曉萌帶的食物和問候踏出家門時,他的心裏除卻略帶幾分疲憊的舒暢和輕鬆外,並沒有多少預計的難舍的留戀,早晨初回到家裏時,心裏蓬勃而起的那種巨大強烈的依賴感,此刻在這清涼的夜風中竟而消失的無影無蹤了!

這讓馬健自己都覺得有些吃驚,他輕快地走在清冷寂寥的街道上,回想著這一天裏的經歷,回想著這一天裏父親對自己不自然流露出來的舔犢之情,他想起在自己晚上臨出門時,父親鄭重其事地要求自己允諾的兩件事,其一是絕對不能因爲和曉萌的關系而影響到學業;其二則是要自己發誓絕對不能對曉萌做出始亂終棄的事情來!馬健回想起父親當時臉上那種嚴肅的神態和督厲的口吻,不覺微微笑起來,他又依稀看到了父親從前的影子,他依舊還是從前那個秉性難移的倔老頭啊!儘管他終於默認了自己的選擇,默許了自己和曉萌的這種過份的親密關係,可他是真正屈服了嗎?!

──不會的,絕不會的!他只是無力再如從前那樣無條件的使自己的兒子言聽計從俯首貼耳了呀!

父親就像是一頭衰老的獅子──馬健奇妙地幻想起來──他是已經爪鈍齒墮衰老不堪了啊!他所能做的只是無奈地看著逐漸長大成熟的兒女們一個個地離開自己,去開闢自己嶄新的天地;當然環繞在父母的膝下承歡養志算是孝子賢孫的美德,可是人生的意義的確不該是僅限於此啊,譬如早早離家獨立的大姐和現在的馬羚是否就有著更加

富於挑戰和創造意義的人生呢?!

生活就如同一條湍急的沒有源頭的河流,而生命不過是短暫的溯流而上的過程,父親已經走完了這段路程的大部分,現在他已經是漸漸力不能支了,自己是依舊如同小孩子一樣繼續依賴在父親的庇護之下呢,還是接替生命的意志奮力向前搏擊呢?!在這樣一個時代裏,這已經是一種越來越變得矛盾的選擇了!自己現在實際上已經開始獨立面對屬於自己的生活,而是否該就此徹底疏離家庭的影響呢?!這幾乎是做不到的,畢竟血脈親情是永遠都割不斷的啊!馬健孤獨地一個人走在寂靜清冷的夜裏,原本輕鬆豁達的心情漸漸平添了幾分質感的沈重。

對比了馬健回家得來的這一番多愁善感,曉萌則完全是另一種收穫;起初她還不敢相信馬健回家負荊請罪時受到的隆遇,而當她自己在接下來的周末膽戰心驚地應馬母之遙正式登門拜見未來的公婆時,馬氏夫婦不加掩飾的慈祥憐愛幾乎使她受寵若驚了,而馬氏姐妹女人間的體貼關懷尤其讓她感激涕零!回想起自己當初在由一個幼稚的女孩子轉變爲女人的過程中,自己曾經是多麽的懵懂無知啊!這不僅僅是生理上的實際幫助,更是心理上期待已久的信賴和依靠。

馬家終於張開了雙臂容納了自己,這曾是她心裏始終鬱結的最大的隱患,而今她終於真正地成爲了這個家庭中的一員,儘管她在馬家的時候依舊是害羞靦腆得不敢說話,可是心裏始終籠罩的那一層厚重的烏雲畢竟是開始慢慢散去了啊!她暗下決心一定要珍惜馬家這一份善意的寬宏,她一定要證明自己是無愧於馬家未來兒熄的名號的!因此在接下來的一段日子裏,曉萌不但一掃往日的沈鬱憂忡,變得活潑開朗起來,更把馬健照顧得無微不至,直讓兀自有些放心不下的馬母也忍不住讚不絕口。

馬健則對於曉萌如此巨大的變化頗有些始料不及,不僅暗自心驚於曉萌近來明顯的情緒好轉,更讓他訝然的是生活的轉變仿佛驟然間使他失去了從前的位置;如今每次周末回家,曉萌都會成爲家裏衆人包裹的目標,母親尤其疼愛這個遠離家人目下還沒有名份的未來兒媳,不厭其煩地反復叮囑馬健要善待曉萌,倒好象把曉萌視若己出,而馬健則不過是需要小心應承的毛腳女婿了!

兩個姐姐也是不甘落後,總是喜歡把曉萌單獨拉到另一間屋子沒完沒了的說些女人間的悄悄話;只有父親免爲其難地略陪陪自己,只是非但沒了往日動不動吹鬍子瞪眼睛的家長脾氣,相反與自己說話時莫名其妙地添了一絲陌生的畏閃!

馬健甚至覺得近來和曉萌的歡愛也不似從前那樣總能體會到仿佛飛騰於生命極致般的快感了,當然兩人現在是絕不必再爲懷孕的事情擔心了,曉萌已經從馬芳和馬芸那裏學到了足夠的常識,可是馬健卻總是留戀當初那種困頓於巨大的壓力下,卻能在張慌和匆率之後真正平穩安靜的睡眠。總之,生活壓力的驟然消解並沒有給馬健帶來多少預期的輕鬆和幸福,反倒不期然的增加了一種無所適從般的淡淡的茫然。

轉眼清明已過,已是草長鶯飛的暮春時節了,郵院的生活依舊是單獨乏味沒有變化,而馬健和曉萌的生活卻似乎是充滿了一種盎然的生機;如今曉萌也不再如以前那樣的閉門自封,有時甚至邀請楊海蕾和鮑志剛那一對來自己的小家作客,四個人一起吃飯聊天;起初鮑志剛和楊海蕾還免不了有些羞縮靦腆,後來便也漸漸釋然了,鮑志剛聽說馬健暑假有和曉萌一起回新疆的計劃,立刻要求搭伴同往。

原來老鮑和海蕾這一段時間裏進展神速,楊家已經知道了消息,勒令海蕾暑假一定要把這個北京女婿帶回家去審核查看;馬健想不到鮑志剛最後會成爲自己的“同道”,曉萌含羞帶怯地私下告訴他,她已經和海蕾兩個人偷偷商量好了,準備四個人畢業後一起回新疆去結婚,馬健自然拍手稱好。這一天是馬母的壽誕,馬健和曉萌中午下了課,急忙忙地趕回家爲馬母祝壽,待得吃過飯回來的時候已是天將黃昏了,一天的忙碌讓兩人都有些疲憊,正躺在床上假寐,忽聽得外面有人敲門,曉萌困倦不願起,馬健只好起來;門開處,卻見是鮑志剛手裏費力地提著一個碩大鼓漲的帆布包,哭喪著臉站在昏暗的門廳裏。

馬健稍稍有些詫異,今天下午系裏沒有課,老鮑該圍著楊海蕾獻殷勤才對,怎麽會一個人作不速之客,還抱著這麽一個奇怪的大包裹,而且臉色淒慘異常!

馬健正待開口詢問,忽然驚愕地看到從鮑志剛的身後伸過來一隻手抓住包裹,緊接著鮑志剛便如同日本房子的拉門一般無聲地滑到了一邊,原先鮑志剛身後的位置上赫然出現了一個身材不高,但卻如同一頭蠻牛般強壯剽悍,而又眼神炯炯的年輕人!

這種意外的變故實在太過匪夷所思了,馬健愕然的望著眼前發生的一切,竟忘了張口詢問;這陌生人約莫二十多歲的樣子,黝黑的臉龐生氣勃勃,那付筆直好看的鼻子和那雙炯然明亮的眼睛尤其讓人印象深刻!

這滿身塵色的蠻漢從頭到腳都有著一股與衆不同的陌生而又凜然的氣勢,以至當他從容不迫地放下包裹,上前一步踏進屋子裏時,馬健竟然不由自主地後退了一步,甚至連肺腑之間的氣息似乎也變得有些窒悶不流通起來,張口結舌地說不出來話。

年輕人快速打量了一下屋子,隨即刀子一樣鋒利的眼神落在馬健的眼睛上,平靜澈朗地微微動了動嘴唇,冷冷地吐出幾個字:“你就是馬健?!──”

這聲音並不洪亮,可馬健卻覺得身體輕微地振顫了一下,同時也終於激發出心底一絲反抗的意志──這個粗魯的傢夥究竟是什麽人,自己的圈子裏從來沒有這樣的人物啊!他到底想要幹什麽?!──馬健鼓足了勇氣,伸出一隻手戒備在陌生人和自己的身體之間,口吃地回答道:“我是馬健;你是──”

陌生人眼神裏的一絲突跳的火苗一閃即逝,臉上的表情依舊如同黃昏的海洋一般從容平靜,身體也依舊保持著巍然不動;馬健的氣勢立刻委頓下來,伸出的一隻手如同柔軟的篾竹一般的羸弱無力,直到耳畔聽見身後曉萌的腳步聲輕輕停留在臥室的門邊。

“笑塵?!是你──”

身後曉萌悲喜交加的失聲驚呼終於給了馬健擺脫陌生人眼神羈絆的藉口;馬健回過頭,驚愕地看著只穿著睡裙的曉萌扁著嘴,滿臉是淚地張臂直撲了過來。

馬健心思電閃:笑塵?柳笑塵?!──是曉萌的哥哥!

自己從前早聽曉萌說過多次,其實兄妹兩人的眉眼是很相象的,自己怎麽會一直沒看出來呢?!

真是該死!

馬健緊繃的神經一下子鬆弛下來,臉上忙換了惶恐討好的笑,正待轉過頭來,卻聽到已奔到自己身邊的曉萌驟然警告地尖叫;馬健本能地意識到危險已是迫在眉睫了,可惜只是眼角的餘光有福份稍稍領略了一點電閃的尊顔,緊接著臉頰上一聲暴驟的雷鳴便讓他如同斷線的風箏一般向後直飛了出去!

恍惚之間,馬健只覺得自己如同騰雲駕霧了一般,一直仰天跌進開著門的廚房裏,身體撞到爐竈旁的案板上才軟癱下去,案板上的碗碟經不起馬健的大力碰撞,落井下石般的鳴響跌落個不停;馬健一時掙扎不起,可殘存的一點未殞的意識卻讓他看到了客廳裏正發生著的奇特的一幕:披頭散髮的曉萌勢若瘋魔般的尖叫撲噬著,而那個原本盛氣淩人的陌生客此時卻只有抱頭鼠躥大聲求饒的份兒......馬健的心底募然泛起一絲熨貼的快慰,可是這一絲欣慰還未來得及傳遞到臉上形成笑意,馬健只覺得頭腦一陣虛空般的眩暈,眼前更是金星亂冒忽明忽暗,最後的一點意識終於不可挽救地滑入了溫柔的混沌之中,仿佛幽暗之中的一點螢火倏然而滅。

當馬健在耳畔曉萌張慌失措的哭叫聲中清醒過來時,他能夠感覺到自己是躺在曉萌的懷裏的,他費勁睜開了已經充血腫漲的眼皮,模糊不清地看見了兩張臉;曉萌首先破涕爲笑了,而另一張被抓出幾道血絲的臉上卻滿是好奇和不屑一顧:“我早說過他沒事的──”

曉萌氣的嚶然作聲;柳笑塵立刻乖覺地噤聲不語了;曉萌心疼地問馬健覺得怎樣,馬健漸漸神智清醒,雖然臉上麻木僵硬,腦中隱隱作痛,連牙齒也鬆動了好幾顆,不過並不像是受了致命傷;同時醒悟到自己此刻還躺在廚房的地板上,自覺得狼狽,想要掙扎著站起來,卻被曉萌按住:“你不要動,我去給你拿手巾敷一下──”

曉萌想要起身,卻又不忍心丟下馬健,正自爲難,一旁的柳笑塵立刻討好地對曉萌獻殷勤道:“你去你去,讓我來扶他──”曉萌死死地瞪著笑塵的笑臉足足有一分鍾,才欠身把馬健讓給他;柳笑塵立刻替補了曉萌的空缺,馬健起初還暗自擔心柳笑塵會借機扼他的脖子,可是見他的舉動儘管笨拙,卻自有著投鼠忌器的細心時,心裏暫時鎮定下來,卻隱隱嗅到笑塵的身上一股刺鼻的腥膻味道!

以前聽曉萌說過,她的這個哥哥在大學是學石油的,畢業了好幾年,一直在甘肅的油田工作;馬健暗自猜想,那裏一定是長年乾旱的不毛之地,因爲這個蠻魯的傢夥起碼有一個月以上的時間沒有洗過澡了!

馬健鼻子裏流出的血漬被曉萌擦乾淨,臉頰上敷了冷毛巾,漸漸覺得好些,努力站起身來,被二人扶出了狼藉不堪的廚房,在客廳的沙發裏頹然坐下;曉萌依舊忙個不停地爲馬健換毛巾,拿漱口水;柳笑塵則無所事事,只是無聊地坐在馬健的對面,不時地對曉萌陰沈著的臉報以孩子般討好的笑,一直到曉萌坐下來重新把馬健的頭摟在懷裏時,才輕輕的咳一聲嗽,躲閃著曉萌噴火的目光,道:“現在可以談談了吧──”

“不談!”──曉萌餘怒未消,回答得斬截脆快。

柳笑塵狼狽地看了一眼馬健,低下頭像是自言自語地囁嚅道:

“可我們畢竟是親兄妹,我是關心你呀!再說這次我是奉了老頭子的旨意來看你的,沒想到你現在會是這樣,你總該把經過和我講一講吧,我回去也好有個交代──我整整坐了一天的飛機,又一直替你擔心,到現在連晚飯都沒有吃──”

柳笑塵的苦肉計對曉萌絲毫不起作用,可馬健的心卻被打動了,勸曉萌陪哥哥進屋去談;曉萌卻不答應,一定要馬健也在場才行,柳笑塵的目光立刻箭一般地射向馬健。

馬健知道他的心意,囑咐曉萌乖乖去和哥哥說話,自己現在頭暈得很,只想在客廳裏靜靜的躺一會;曉萌緊咬著嘴唇不說話,好半天才輕輕地把手臂從馬健的頭下抽出來,恨恨地瞪了柳笑塵一眼,起身沒好氣地向臥室的房門急步走去,柳笑塵眯起眼,意味深長地看了看馬健,起身跟了過去。

臥室的房門緊閉著,裏邊隱隱傳出不真切的說話聲,曉萌像是又抽泣起來了;馬健支撐著從沙發裏站起身來,頭腦依舊覺得有些眩暈,馬健腳步虛浮的走進浴室,從鏡子裏看見了自己那張已經腫脹起來的臉──這個粗魯的傢夥,拳頭簡直比榔頭還要硬!

馬健朝鏡子裏的自己無奈地苦笑了一下,慢慢地投了手巾,重新敷在臉上,那種火燒火燎的灼痛稍稍減輕了一些,連頭腦也清醒了許多,馬健默默地回到昏暗的客廳裏坐下來,心底卻油然泛起一絲惶懼的波瀾──曉萌的家裏終於來人了!

這種可能自己以前並不是沒有設想過,尤其這個寒假曉萌沒有依慣例的回家,難保她的家人不會起疑!總之現在自己可是被動了,今天活該挨了一拳不說,接下來還不知會發生什麽事情;不過幸好這一次不是被曉萌的父母撞上,否則更要無法收拾呢!

其實只憑這個強壯剽悍的哥哥,馬健知道自己也是無力抗衡的;不知曉萌會和他說些什麽,總之但願這位老兄不要會錯意才好,否則他要是再發作起來,不把自己捶成肉餅才怪!

可是,萬一他要是讓自己和曉萌分開來呢?!這幾乎是他一定會做的啊,自己又該如何向他解釋呢,自己是真心喜歡曉萌的,要知道自己和曉萌是無論如何也分不開的了呀!

但願曉萌能夠說服他的哥哥才好──馬健孤單地坐在昏黑莫辨的客廳裏,心裏充滿了惴惴的不安和驚懼,甚至暫時超過了臉頰上陣陣抽搐的痛。

緊閉著的臥室房門終於打開了,立刻給昏暗的客廳撒滿了刺眼的燈的光華,馬健募然從沈重的沈思中驚醒過來,擡頭看見面色如常的柳笑塵拉著曉萌的手大步走出來;曉萌披著外衣,摸索著打開客廳的燈,臉上帶著未幹的淚漬和羞縮的笑意,小鳥一般迫不急待地撲進兀自有些懵懂的馬健懷裏;臉上貼著橡皮膏的柳笑塵走到馬健的面前伸出手,大度地笑道:“挨了我的拳頭,你是第一個那麽快就能站起來的人──”馬健又羞又慚,忙不叠地站起來去拉笑塵的手;柳笑塵立刻罷手對曉萌調皮地笑道:“好了,我已經道過歉了!──”曉萌嬌羞地嚶嚀了一聲,柳笑塵隨即哈哈大笑起來,可犀利的眼神兀自偷偷瞪著馬健;馬健則臉紅得無地自容,一直緊張的空氣終於變得緩和下來,柳笑塵自顧在椅子上坐下來,把腿翹到桌子上,從兜裏掏出荷包來卷紙煙;曉萌忽然想起什麽,問哥哥是怎麽找到自己的,笑塵的眼裏立刻充滿了頑皮的笑意,吸了煙,得意道:

“到了你們學校,我又一路找到你的寢室,敲開門只有楊海蕾和那個姓鮑的小子在屋裏;楊家和咱們是老鄰居,她又是你的死黨,我自然不會難爲她,可她卻支支吾吾地不說你在哪里,只是偷偷給那個姓鮑的小子使眼色;我只當沒看見,等他溜出門好一會我才追出來,沒費力氣就給我抓到了──他可沒有你的小白臉兒有種,我只是嚇唬了他一下,他就一五一十地全都說了!”

柳笑塵邊說邊比劃,得意地笑個不停;曉萌熟知哥哥的脾性,擔心他難爲了鮑志剛,馬健也回想起适才鮑志剛那一付哭喪著的苦瓜臉,忖度他也必是吃了柳笑塵的苦頭;笑塵兀自對曉萌的追問敷衍搪塞,忽然想起什麽,跳起來拍頭罵道:“真是昏了頭!忘了我還給你帶了好多東西呢,有葡萄乾,牛肉卷,還有杏脯和果仁,都是你最愛吃的──”笑塵一邊說,一邊起身把門口的帆布包提過來打開,大包小包地堆滿了一桌子!

曉萌立刻忘記了關心鮑志剛的遭遇,甚至丟開馬健的手,眼裏閃爍著亮晶晶的光,撲過去孩子似地又笑又叫;笑塵看到曉萌的神態,自己也是心花怒放,沒了适才的狼狽和赧然,驕縱地仰靠在椅子裏,噴雲吐霧地看著曉萌笑道:“你打算怎麽犒勞你這個忠心耿耿的哥哥啊?!現在吃的東西已經有了,可你知道我還缺什麽;本來是應該你的小白臉兒來向我獻殷勤的,可是他和我一樣臉上都挂了幌子,根本見不得人,所以只得麻煩你去跑一趟了──”曉萌嬌憨地沖著笑塵做了個鬼臉,爽快地回房去換衣服;柳笑塵卻偷偷對馬健吐了一下舌頭,頑皮的神態和曉萌簡直如出一轍!馬健雖然不知道他們兄妹間打的什麽啞迷,可是見了兩人和諧友愛的情誼,心裏也輕鬆了許多,反倒不覺得自己受了冷落。

不料曉萌的身影剛剛消失在門外,馬健兀自沈浸在輕鬆歡快的氣氛中,卻只覺得眼前一花,柳笑塵森冷的面孔和自己的臉已是近在咫尺之間!鋒利的眼神更像是直刺進馬健的心裏,惡狠狠地咬牙說道:“混帳小子!剛才你害我丟了臉,這筆帳我呆會兒再和你算!曉萌剛才和我說了你們的事,現在我想聽聽你是怎麽打算的──”

馬健被柳笑塵突然的兇惡表情嚇得張慌失措,臉都白了,有心想要反抗一下,心裏明白只能是徒勞,索性老老實實地臉紅囁嚅道:“我想畢業後就和曉萌結婚,並且我將來想要和曉萌一起回新疆去發展,我家裏也同意的;──”馬健瑟縮地擡頭,見柳笑塵依舊目不轉睛的盯著自己;馬健慌亂得連汗都下來了,卻想不起自己還該說些什麽,只覺得胸口一顆心仿佛要蹦出腔子,正有些無可奈何,柳笑塵卻籲了一口氣,緩緩靠回在椅子上,眼睛望著別處,半晌方才幽幽道:“先別說大話,我有另外的事情和你談;剛才我瞞了萌萌,其實家裏早就知道有你這麽個人了──”馬健唬得魂飛天外,幾乎從沙發裏滑到地板上,驚恐得說不出話來;“──其實去年暑假時萌萌就已經露出了馬腳,在家裏的時候就整日的魂不守舍;寒假又說和同學去南方旅遊,可她那一班新疆的女孩子都回了家,老頭子,喔,就是我父親,當時就起了疑;我母親私下裏詢問了楊海蕾,她提起了你,但只說你們是在談朋友而已,萬沒料到你們會發展到這種地步!──這一次本來是我父母要親自來看萌萌的,硬是我給攔住了;說來也怪,我對你們的事好象早有預感──”

馬健早已是汗出如漿,連大氣都不敢出;柳笑塵看著馬健,苦笑道:“老頭子古板得很,又一直把萌萌視若掌上明珠,知道了這件事不知會怎麽樣;也許是家裏人,尤其是爺爺一直對她太過溺愛的緣故罷,萌萌從小就刁蠻任性不聽話,這一次出來讀書也全是她自做主張,你不知道家裏多爲她擔心;不過這次我發現她似乎有了些變化,這倒讓我不知該怎麽辦好了,是該讓你們兩個分開呢,還是該感謝你──”

柳笑塵似笑非笑地看著馬健,馬健卻不敢去看柳笑塵的表情,只是低著頭做不得聲;許久,兩個人都不說話,馬健尤其怕自己粗重的喘息驚擾了這難得的靜謐,卻清楚地聽見柳笑塵繼續道:“你剛才說了你將來的打算,可你知道我對你們這件事的感覺嗎──”馬健愕然地擡頭看著柳笑塵。

“我覺得你們根本就是在扯淡!──”

馬健渾身一震,心裏勃然升起一股憤怒的委屈,正要張口反駁,柳笑塵卻變了臉色,不耐煩道:“你別打斷我,萌萌略略和我說了些你的情況,看樣子你並不是那種慣於拈花惹草的混小子,可是恕我直言,你也不像是那種老實安份只想著畢業成家的人;其實你根本就是個孩子,你和曉萌的事也像是小孩子的把戲而已!你們實在太幼稚了,真不知道該拿你們怎麽辦好;萌萌現在已經徹底鬼迷了心竅,看來也只好讓你們暫時維持現狀了;不過你給我仔細聽著──”柳笑塵忽然重新俯過身來,盯著馬健的眼睛,紅著眼睛咬牙切齒地說道:“不管你將來和萌萌會怎樣,但是無論怎樣不許傷害她,要象個真正的男人一樣保護她!知道嗎?!否則我絕饒不了你──”

曉萌買了酒回來,柳笑塵立刻換了一付面孔,歡呼雀躍,等不及曉萌拿盤子盛食物,撕開紙袋抓了自吃起來;柳笑塵吃起東西來如同收割機掃蕩麥田,風捲殘雲而又有條不紊,喝酒更是海量;馬健則是明顯的心緒不寧,直到瞥見笑塵警告的眼神,才強打精神陪笑塵喝酒;而曉萌則早沒了剛才的兇悍,一邊說笑塵的身上臭,一邊挨挨擦擦地伏到柳笑塵的懷裏,柳笑塵哈哈大笑,卻嫌曉萌妨礙了自己吃東西,要把她推給馬健,氣的曉萌眼圈泛紅;笑塵只得把曉萌摟在懷裏,卻調侃說馬健悶悶不樂,一定是在吃醋;曉萌嬌羞無限,要馬健坐過來,拉了馬健的手,在兩個男人間巧妙地維繫了平衡。

馬健剛才受了笑塵的話的影響,心裏只覺得煩躁鬱悶,遮掩著只顧借酒澆愁,好在曉萌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哥哥的身上,兄妹兩個多日不見,仿佛有著說不完的話,搶說搶笑的不可開交;馬健雖然插不上什麽話,酒卻喝了不少,漸漸心裏的煩躁慢慢消解,連臉上的傷處也受了酒精的麻醉,沒有了多少痛楚的感覺。

一直到夜色闌珊,房間裏歡快輕鬆的氣氛都沒有絲毫的減弱,曉萌卻由於興奮過度,又加上喝了一點酒的關係,眼皮困倦得睜不開,卻不肯進臥室去好好睡,只是貓一樣地賴在笑塵的懷裏打盹;笑塵沒有辦法,只好把她抱到客廳的沙發上,不想已經微微打酣的曉萌卻抓住笑塵的衣襟不肯鬆手,笑塵只好沖馬健攤肩苦笑;馬健會意,拿了毛毯給曉萌蓋上,另搬了桌上的酒菜到沙發邊的地板上,兩人乾脆席地而坐繼續推杯換盞。

經過這一晚上的時間,兩人之間已是前嫌略釋,馬健從來沒有見過柳笑塵這樣新奇有趣的人,不但越喝酒眼睛越亮,而且舉止揮灑,言談奇偉,頗有一股豪邁磊落之氣;馬健也沒想到他會這麽健談,談自己的家鄉,談沙漠,談自己的理想和事業,還有女人;只聽得馬健神往不已,直恨不得立刻插上翅膀和他一起去闖蕩一番!眼看著長夜將盡,酒也喝光了,馬健早上還要到學校上課,便勸笑塵到臥室去休息;坐了一天的飛機,又喝了一夜的酒,擔心他的身體會吃不消,不料笑塵卻拍拍身子說自己該走了。

馬健以爲他是開玩笑,柳笑塵卻要站起身來,不想正驚動了沈沈恬睡的曉萌,柳笑塵立刻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就在沙發邊半蹲半跪著,一點一點小心地從曉萌的手指裏抽出被曉萌抓皺的衣襟;柳笑塵好容易才直起腰來,輕籲了一口氣,卻默默地看著沈睡的曉萌,半晌才回頭沖馬健咧嘴輕笑道:“好險,要是驚醒了她,我恐怕就走不了了──”

“你真的要走嗎?!──”馬健驚訝道,“你不是正在休假──”

“你真的想要我留下來嗎?!──”

笑塵狡黠地反問馬健道;馬健立刻覺得臉上發燒,笑塵卻輕笑道:“就算你不吃我的醋,我還吃你的醋呢!另外萌萌現在不知怎麽回事,總喜歡哭哭啼啼的,以前在家裏的時候我從沒見過她掉這麽多的眼淚;眼不見不煩,我還是走了乾淨──”柳笑塵說著,眼光不由得又回落到曉萌的臉上,看了許久,忽然喃喃道:“她就像是個公主──”

馬健奇特地發現笑塵的眼睛裏忽然一片晶瑩,正自有些吃驚;柳笑塵卻默默轉過頭來,看著馬健,淡淡地說道:“我就把她交給你了,好好照顧她,別忘了你答應我的話,凡事多讓著她點兒,她還是個孩子──”

馬健募然覺得心底湧起一股強烈的情感,連鼻子都有些酸麻,只是用力的點頭;柳笑塵卻從懷裏掏出一個鼓漲的錢夾來,馬健知道他的用意,連忙擋住他的手,臉紅囁嚅道:“我們不缺錢──”

柳笑塵不耐煩起來,擋開馬健的手,把一遝鈔票放到桌子上:“曉萌告訴我,說你是個有骨氣好面子的人,我很喜歡;你放心,這錢只是暫時借給你,等你將來娶了我妹妹,你是要還我的,一分都不能少!──”笑塵微微地笑著,忽然伸手放到馬健的肩膀上,用力的一捏道:“我喜歡你,小子!儘管我對你們的事並不贊成,可我還是喜歡你!萌萌的眼力是不錯的,你將來應該能有所作爲,真希望將來你能照顧萌萌一輩子!──”

馬健的肩膀奇痛,心裏兀自有些哭笑不得,卻終覺得笑塵這樣傾囊相贈未免有些頭腦發熱,不禁問道:“可你怎麽回家呢──”

“你怎麽會想到我要回家呢?!──”柳笑塵對著牆上的鏡子小心地撕掉臉上貼的橡皮膏,回頭嘲諷地看著馬健笑道:“別忘了這次來我是有使命的,這麽快就回去,老頭子一定要懷疑的;我北京有一個朋友,我去她那裏躲幾天,不知她還能不能記得我,當初畢業時我可是差一點就娶了她;──”笑塵若有所思地用手指摸著臉上的血痂,忽然挑皮地擡頭對馬健笑道:“但願她不要誤會我臉上的傷才好!”馬健也忍不住笑出聲來;笑塵卻斬截道:“好了,就這樣罷;等到暑假的時候你和萌萌一起回家來,到時候我們再喝他個一醉方休!──我走了。”

柳笑塵就這樣走了,一如他驟臨般的又突兀而去了,如同一陣疾風,或是一場快雨,雖然有些莽撞得讓人禁不住頭暈目眩,可也實在果斷得淋漓酣暢!笑塵走了半晌,馬健依舊呆呆地望著房門發愣,不敢確信曾經發生的一切,以至除了臉上真切的痛和屋裏的一片狼藉之外,馬健徑自覺得這只是一個短暫離奇的夢而已!無疑柳笑塵是一個奇特的人,他倜儻雷厲的作風讓馬健自愧弗如,而他灑脫率直的性情尤其讓馬健望塵莫及!以他的年齡來看,比自己絕大不了幾歲,可他的勃勃生氣與自己心中累贅的遲暮又何止是雲泥之別呢?!這難道是因爲彼此所處的環境不一樣才形成的差別嗎?!馬健記得,當初剛認識曉萌的時候,她給自己留下的似乎也是同樣的印象,可是曉萌現在已變得沖淡平和了許多,甚至是有些多愁善感起來;其實自己當初不是也如笑塵一樣的意氣飛揚嗎?!

那時候自己和尚青等人每天裏目中無人俾睨一切,其情其景至今還歷歷在目,雖有膚淺輕狂之嫌,可是那份無畏的豪情和青春的勇氣卻又是多麽值得留戀的啊!可是回想起自己這大半年來的生活,一切都變了樣子,苦痛替代了歡笑,彷徨也遠多於得意,而尤爲可悲的是面對了自己實際上的今不如昔,心中竟然已變得麻木不仁了──當然這和曉萌無關,或許自己和曉萌當初的選擇是衝動不理智的,可這也不是如今自己這樣甘於瑣碎平庸的藉口啊!

自己現在怎麽會變得如此沒有理想,沒有上進心,每日只是沈湎於和曉萌的纏綿而在頹喪地等待著學業結束,怪不得柳笑塵會對自己沒有信心,自己這付樣子,真是連自己都覺得討厭!回想起當初自己渴望將來建功立業的信念,一定要超越父輩的豪情,甚至只是眼下游刃學業的信心都已經變得有些淡漠了;自己將來該如何去面對自己的責任,以及親人的期望,甚至馬羚從大洋彼岸不斷的督促自己的來信呢?!當然馬羚想要幫自己將來出國留學的設想只能是後話,畢業之後自己是一定要和曉萌結婚的,並且自己一定要實現和曉萌回新疆的諾言;從以前曉萌的話裏,乃至在今天柳笑塵的言談中,馬健知道柳父在當地是有影響有地位的,即便將來不靠自己的成績,單憑柳家的勢力自己也不用愁飯碗,可是自己是否一直心裏隱隱地依賴於此,以至近來對學業愈發的缺乏興趣了呢?!

大概是不錯的,自己這三年的大學生活裏,學業成績從沒象現在這樣低落過,也從沒象現在這樣地萎靡不振,甚至做一切事都提不起精神來!自己竟然變得如此頹廢墮落,每天只是封閉在這彈丸的空間中,在床第間隨意的放縱著自己的青春韶華並且怡然自得!這已不僅僅是可悲,甚至是可鄙,可恥!這已不單單是精神的迷途,而是自己對人生的信念已發生了可怕的動搖啊!想到這裏,馬健的心裏募然泛起一股強烈的羞愧悔恨的情緒,他呆呆地坐在昏暗清冷的客廳裏,一直到窗外的晨曦慢慢爬進來,暗淡地映照在夢中的曉萌恬靜秀美,嘴角邊兀自殘留著一絲笑意的臉上。

柳笑塵的意外造訪宛如一股清新鮮活的風,拂動了兩個人平靜安穩如搖籃一樣的生活,而柳笑塵那一拳尤其讓馬健從迷茫的混沌中清醒過來,冬眠蟄伏的生活已經過去,春暖花開正該是惜時如金的大好時節,馬健痛定思痛,開始重新把自己的精力投入的學業上去。

這種回歸完全是自發的,因此表現出來的亢奮的熱情就連馬健自己都有些吃驚!郵院三年級的學業是最爲繁重不堪的,可是這種實實在在的壓力反倒讓馬健體會到了一種如釋重負的輕鬆;年輕人的生活似乎永遠和直接的壓力是不可分的,宛如男女歡愛一定要有適度的衝撞和擠迫才能帶來極致的美麗和快慰;如今馬健在課堂上不但珍惜每一分鐘的收穫,私下更轉投到範裕良的門下旁聽以抒發自己重新煥發的格外旺盛的精力;由於去年和範裕良的接觸,馬健認爲範裕良在學識上是有可取之處的,而範裕良也一直沒忘了挑皮卻是成績出衆的馬健,如今見他本專業已經不堪重負,還能撥冗來聽自己的課,不由得對馬健更是器重,不但以爲馬健是一貫的好學上進,更加認定自己學識和人格的魅力一定是遠勝其他教授們一籌;在聽說了馬健除卻日常的功課之外,正準備全力應付暑假前的英語六級聯考時,範裕良更是對馬健的抱負激贊有加,平時免不了要鼓勵一番,更把自己教授專用的圖書證借給他,以便他能夠自由出入資料室查找最新的複習資料。

對比了馬健近來的轉變,曉萌起初並未受到影響,只是笑塵的不辭而別讓曉萌好幾天都是悶悶不樂;馬健起初也並未在意,可是眼見得接下來曉萌的心情變得越來越惡劣,經常是一個人神不守舌地呆呆發怔,而且不知不覺間便已是淚流滿面了,至此馬健才明白,曉萌已經得了嚴重的思鄉病!

馬健別無良策,只有細心呵護,曉萌也懂事得很,知道馬健每天晚上忙著溫課,因此盡力掩飾著不讓他分神,可心裏焦躁煩悶的情緒卻得不到緩解發泄,漸漸弄得目赤牙腫,馬健看在眼裏,疼在心上,每天必定要給曉萌買些時新的水果來吃,好在兩個人如今手頭上頗爲富裕,除卻生活費外,單是笑塵臨走前留下的那一筆款子也足以讓兩人成爲暫時的小富翁,可是這對曉萌並沒有太大的效用,直到柳家的來信才讓曉萌暫時從痛苦的消磨中解脫出來。

據曉萌自己說,在她剛到郵院的頭一年裏,真是恨不得每天都要寫一封家信的,可自從和馬健同居以來,曉萌不但家信寫得少,而且在封筆之前每每要先給馬健看,唯恐自己在字裏行間會不經意地露出馬腳破綻;至於柳父的來信馬健也大都拜讀過,如果從信上的語氣揣摩推斷,馬健想象中的柳父是一個慈祥親切卻又十分理智刻板的人,和曉萌嘴裏常說的那個富有童心不拘小節的形象似乎並不相符;可是這一封家信的語氣卻很輕鬆,甚至有些幽默俏皮,不但父女親情躍然紙上,而且含蓄地要曉萌暑假時把那個要好的男同學帶回家去。

馬健早知道自己已經在柳家挂了號的,可曉萌卻是不明就裏,看了信,臉都嚇白了,半晌說不出話來;馬健連忙安撫她,說起寒假楊海蕾已經把自己透露給了柳家人,而且上一次笑塵也有來巡視驗證的意思;曉萌聽了又驚又喜,驚的是自己早已露出馬腳,連海蕾也瞞著自己;喜的是從父親的語氣判斷,似乎還不知道自己和馬健的這種出格的關係,不過終究不敢肯定,直到緊接著笑塵的一封信才徹底打消了她的顧慮。

笑塵信如其人,開篇便告訴妹妹自己和父親守口如瓶,讓她不要擔心,並且隨信又寄來一筆款子,在信的結尾卻是寫給馬健的,警告他小心照顧曉萌,不許有一點閃失,否則他一定會重新打上門來云云;馬健簡直有些哭笑不得,曉萌卻被哥哥的來信逗得捧腹而笑,可笑著笑著,眼圈卻紅了,馬健連忙把她攬在懷裏安慰她,離暑假還不到兩個月的時間,自己屆時陪她回去,眼看著和家人團聚重逢的日子已經是屈指可數了。

轉眼過了立夏,綿延的雨季消融了春天的浮躁,曉萌終於振作起來,並且受了馬健的影響,小心準備著應付暑假大考;馬健更是忙於準備大考前的英語聯考,每天恨不能分身有術,晚上是必定要開夜車的,好在現在兩人的境況已是大爲改善,不用再擔心半夜會餓肚子,單是馬母給兩人買的點心就讓他們吃不完;兩人也不再象以前那樣頻繁無節制的歡愛,以至積存的防孕藥品也有些過剩,馬健起初還擔心曉萌會敏感自己的疏淡,不想自從柳家上一次的來信後,曉萌已完全變了一付樣子,心情好了許多,由於鮑志剛暑假也要和楊海蕾同回新疆,曉萌早早就忙著做四人同行的準備。

馬健看曉萌一天天只顧想著回家探親的事情,心裏不知怎地,總有些暗自打鼓,這一年來和曉萌的生活像是一場夢,而本來遙遠的未來眨眼間便已迫在眉睫了,自己似乎心理上並未做好真正的準備;這種隱隱的忐忑鬱結在馬健的心底揮之不去,不過好在眼下還有六級聯考這個更爲迫切的目標要實現,自己和曉萌此時雖沒有張敞畫眉的情致,總還有紅袖添香的雅趣,不管怎樣,能通過暑假的六級聯考,總還算是未來女婿登門時不錯的一份見面禮罷。

眼看著過了夏至,聯考終於來到了,馬健歷來對外語一科情有獨鍾,起初只是源於興趣,後來又多了家人師長的督促勉勵,尤其自從馬羚出國後,不間斷地來信要自己設法在大學通過Tofel,以便將來爲出國做準備;而馬健雖然對出國留學的興趣不大,可能學有所成總是有面子的事,不管怎樣,總要證明給曉萌的家人自己是好學上進的世家子弟,而絕不是那種玩世佻達的浪蕩公子!現在自己是三年級,如果順利通過六級聯考,畢業前通過託福並不太難,只要自己一直象現在這樣用功的話;因此馬健這一段時間來真正是懸梁刺骨,在臨考試的前幾天晚上更是通宵不眠。

馬家也知道馬健近來的苦讀,馬紹文雖然不知道兒子將來究竟要托什麽福,可是兒子肯這樣用功真是彌足欣慰啊!因此馬家對馬健的鼓勵支援簡直比起當初馬健高考還要積極重視,考試的當天,不但海蕾和老鮑陪曉萌一起來助陣,就連馬芳和馬芸姐妹倆也受了馬紹文的差遣來給馬健督戰!一行人在考場外等得心焦,直到鈴聲響過,馬健春風滿面地走出來,衆人懸著的心才放下,蜂擁上去;心急的鮑志剛搶著問馬健感覺如何,馬健卻只是笑而不答;馬芳和馬芸看弟弟臉色輕鬆,知道問題不大,催衆人一起回家,家裏馬紹文夫婦兩個準備了豐盛的家宴呢!

幾個人正自七嘴八舌地說著話,不料曉萌卻輕輕碰了一下正自眉飛色舞的馬健,馬健一愣,順著曉萌的目光望去,但見範裕良正笑眯眯地分開擁擠嘈雜的人群向自己走來;馬健知道範裕良對自己這一次考試頗爲重視,況且這一段時間也多虧范教授鼎力相助,連忙急步迎上去;範裕良隔著老遠就笑問馬健今天發揮得怎麽樣,馬健今天考得順手,可總要暑假後成績發表才算數,因此謙恭地表示自己已經是盡力而爲了;範裕良笑道:“‘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老話兒雖是這樣說,不過我對你有信心!──”衆人一起附和著笑;馬健這才給範裕良介紹自己的姐姐,馬芳馬芸對範裕良平素對馬健的關懷照顧深表謝意,範裕良卻連聲說得天下英才教之,是人生一大快事;忽然話鋒一轉問馬健暑假有什麽安排沒有,當聽說他準備和鮑志剛等人一道去新疆旅遊時,不禁撚著唇上一道疏淡的髭須呵呵笑道:“明年你們就要畢業了,這個暑假是該好好出去玩玩散散心的;不過你們還都年輕,將來玩的機會還有的是,今天我特意找你來,是想請你暑假裏幫我一個小忙的──”
作者: 紫竹    時間: 2012-9-15 01:43

第二十章

原來範裕良近來自覺得在郵院裏有些抑鬱不得志,漸起著書立說之念;由於眼下社會上電腦熱方興未艾,自己又是留過洋的專家權威,造福于民的責任自然不遑多讓;只是無奈大量的查找資料整理輸入的工作太過繁瑣,因此選了兩個心腹學生,其中一個是本系的得意門生,另一個便是馬健;馬健做夢想不到範裕良會選中自己,一時頗有些犯難,好在範裕良通情達理,容馬健考慮一下,只要在大考前答復自己便可以。

當下馬健和曉萌回到家裏,一進門,心急嘴快的馬芳便把這件事情告訴了馬紹文,馬紹文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雖然自己的兒子出類拔萃才華橫溢,可是畢竟還未出茅廬,難道真有了輔助名教授著書的能力和資格了嗎?!馬健見父親的臉上佈滿了驚愕的狂喜,全沒注意曉萌就在自己的身邊,不覺臉上發燒,辨白似地說道:“什麽寫作助手,我猜不過是替他抄抄寫寫地打雜罷了!最多付我一點辛苦費,反正最後就是出了書,上面也絕不會有我的名字的!──”

馬紹文聽兒子的口氣竟然是確有其事,不覺心花怒放,卻強繃著臉教訓兒子道:“話不是這樣說!學校裏有那麽多的學生助教,卻單單選中了你,這就說明了你還是有過人之處的;再說你幫他寫書,即不爲名,也不圖利,能從中學到東西才是最要緊的──你們這位范教授是怎樣的一個人,我怎麽從來沒有聽你提起過;有機會好歹請人家過來吃頓飯才是──”

馬健看父親激動得有些眉飛色舞,而身邊的曉萌卻是始終默不作聲,不禁挖了他老子一眼,不無氣惱地說道:“我還沒有答應他呢!暑假我早有打算,你又不是不知道──”說完不禁拉住曉萌的手。

馬紹文愣了一愣,這才回過神來,想起兒子暑假準備去新疆見見曉萌的家人,自己近來本來也是一直在思慮這件事的,甚至正醞釀動筆給未來的親家翁寫一封長信呢!今天自己實在是被這意外的喜訊沖昏了頭,竟連事情的輕重緩急都分不清楚了!馬紹文想到這裏,不覺有些氣餒,正想說幾句轉桓的話,不料曉萌卻擡起頭,臉紅地對馬健輕聲道:“我覺得你還是該答應范教授才對──”

這一下連馬健都有些吃驚了,轉過頭愕然地望著曉萌;曉萌卻展顔笑道:“其實范老師對你一直很器重,這次聯考他又幫了你的忙,于情於理你也不該拒絕人家;再說他是郵院裏的名教授,你幫他寫書,對你而言自會收益非淺,尤其近來你只顧在外語上下功夫,依我看,你的專業成績似乎比以前要退步了,正好借這個暑假好好補一補課呢!”

馬健聽得目瞪口呆,馬紹文的心裏更是平添了幾分讚賞欽敬,真是難得這女孩子有這樣的見識,自己也該做出幾分姿態才對,便咳一聲嗽,道:“曉萌說得也有道理,不過相比起來,你們的終身大事也是馬虎不得的;依我看,暑假健兒還是該陪曉萌回家去見見你的家人的!──好了,這件事情你們自己商量著辦,總不要駁了人家范教授的面子才是,難得人家肯這樣提拔你;還有一件事我差點忘了,你這次考試,羚兒一直很關心;昨天特意打了電話來問情況,我看你吃完飯給她回一封信吧,也免得她那裏惦記。”

兩人吃罷晚飯從家裏出來,外面正是風清月朗的好時分,兩人俱是醉飽逍遙,心情輕鬆,決定散步走回去;馬健想起白天曉萌說過的話,不覺笑道:“你今天說的那些話,是不是爲了討我父親的歡心呢?!──”曉萌佯做不懂:“我今天說了什麽,我不記得了。”馬健看曉萌的情緒好得很,卻拿不准她是否在開玩笑,挑皮道:“你裝什麽糊塗,那時候你可是又賢惠,又通情達理,完全是一付孝順媳婦的乖樣子,怎麽現在倒不敢認帳了──”

曉萌粉面嬌羞,卻半真半假地頓足撒嬌道:“人家真不記得說過什麽嘛──噢,我想起來了,今天在飯桌上所有的人都誇你少年有爲,是你們馬家的驕傲,我好象也附和了幾句,是不是你覺得我不夠賣力,現在要我單獨吹捧你──”說完摟著馬健的手臂不覺咯咯笑起來;馬健笑道:“好好好,你盡和我兜圈子;明天我就去找範裕良,暑假你自己先回家吧──”

馬健本是開玩笑,可曉萌卻忽然沈默下來,安靜得仿佛受了傷害一般;馬健有些心疼,伸手把曉萌攬在懷裏,柔聲道:“你別害怕,我是故意嚇你的;其實我早就有決定了,範裕良的事怎麽能和咱們的事情相比呢?!再說我早答應過你,本來上次寒假我就該陪你回去的,要是這次還是‘蠢女婿不敢拜泰山’,我想你哥哥不上門把我撕碎了才怪!──”

馬健故作輕鬆的笑起來,可曉萌卻依舊是沈靜不語,只是倚靠在馬健的懷裏機械地向前邁著步子,在路邊暗夜中昏黃的燈光明滅的映襯下,連臉色也有些悽楚的蒼白;馬健覺察到曉萌的異樣,正待詢問,不料曉萌卻先開口了:“馬健,我還是覺得你該留下來──”

馬健愣住了,不由得站定了腳步;曉萌也停下來,卻依舊低著頭,平靜地繼續說道:“你不用說了,我知道你的想法;其實今天我起初也很怪你沒有當面回絕了範裕良,本來咱們早就商量好了的,沒想到卻被他節外生枝!可是這一天我仔細想過,我覺得你還是不要和我回家的好;這些天我們真是有些昏了頭了,以爲你和我一起回去,把咱們的事情和爸爸講清楚,那樣就能皆大歡喜,其實哪里是那麽簡單!爸爸雖然已經知道了你,可他至今還只是以爲你不過是我的普通朋友而已,根本就不知道咱們這一年來的事情!你還記得當初你父親撞破了咱們的事發生的一切嗎──不行,暑假你無論如何不要和我回去了,先由我向父親解釋一下好不好,你在這邊安心等我的消息──我實在不敢冒那樣的風險,我想咱們的事還是暫時先瞞著他們比較好,我當初和哥哥說的也是這個意思,一切都等水到渠成的時候再說──”

一席話說得馬健目瞪口呆,竟然好半天回不過神來,連自己想說的話都忘記了,只是呆呆地看著曉萌;曉萌沈靜了片刻,卻冷不防擡起頭,俏皮地盯著馬健看;馬健始料不及,臉上一陣狼狽的發燒,正想掩飾,不料曉萌卻輕鬆地笑起來:“喂,傻子,發什麽呆呢?!你還不好好謝謝我,難爲我替你打算得這麽周到;萬一你和我一起回去,爸爸要是知道了你冒犯了他的寶貝女兒,不打折了你的腿才怪!──”

曉萌邊笑邊拉了馬健的手向前走,馬健一時竟有些手足無措,腦子裏也似變得空空蕩蕩的,只是木偶般的邁著腳步,聽曉萌繼續娓娓說道:“說起來咱們還真是要感謝範裕良才對,幸虧他來求你幫忙,否則咱們還不知道會幹什麽傻事來!再說你幫他寫書,總歸是有面子的事,爸爸聽說了一定喜歡,再有我一旁替你說好話,一定會給他留個好印象──你不知道戲臺上那些貴人老爺出馬亮相之前,都要有人先出面鋪墊的嗎?!說起來我還氣你呢,當初我就沒有你幸運──”

曉萌邊說邊笑,臉上恢復了輕鬆的表情;可馬健卻終覺得興奮不起來,他素來知道曉萌是個快人,想到什麽就會說什麽,其實曉萌的話也並非沒有道理,自己如果真的和曉萌暑假回去的話,無論如何顯得有些突兀,尤其自己心裏原本有鬼,很難會做得滴水不漏,如果萬一露出破綻,又會發生什麽不可意料的事情呢?!當初自己就險些和父親鬧得親情決裂,更何況要面對的是陌生的柳家人呢!

可是無論如何就這樣讓曉萌一個人孤單單的回家也實在有些說不過去,更何況自己早就許過諾言呢!想到這裏,馬健不覺站定了腳步,拉起曉萌的手,漲紅了臉,吞吐道:“曉萌,你是真的想要我留下來嗎,我要你說心裏話──”

曉萌擡起頭,默默的看著馬健認真的面孔,忽然撲哧笑道:“你這個人怎麽突然變得婆婆媽媽起來了──,我已經和你說過了,再說我知道你心底一直渴望證明自己的能力,這一次你幫範裕良寫書,體面風光不用說,另外我想他總不會虧待了你──你這個人有時候倔強得象一頭驢子,哥哥給我們寄來的錢你從來都不願動。”

馬健臉上一紅,可是不知怎地,心裏卻覺得甜絲絲的,自己的確不願意隨便動用笑塵寄來的款子,其實自己現在連接受家裏的生活費都覺得有些羞慚;自己已經是一個成年人了,雖然還不能完全自食其力,可靠別人的饋贈總不能覺得是天經地義的!也許這一次會從範裕良那裏掙一些勞務費也未可知哩──想到這裏,馬健的心情豁然開朗起來,拉了曉萌的手哈哈笑道:“其實範裕良並沒有答應我什麽條件啊,他只是說不會虧待了我,不過我想堂堂的大教授絕不會太吝嗇罷──不過我心裏一直有一個小小的願望,就是希望將來陪你回家的時候,一定要靠自己掙來的錢付路費!這樣去求親可以顯得理直氣壯一些,我想岳父大人也比較的不好拒絕──”

馬健笑聲朗朗,曉萌卻是滿臉緋紅,馬健摟著曉萌的肩膀向著回家的方向繼續走去,他的心情格外的舒暢,因爲了這疏暖曉暢的初夏夜的緣故,更因爲了心理的一絲惶惑和疑慮得到了徹底的消融,他甚至覺得意氣風發,不停地和曉萌打趣說笑,卻全然沒有注意到曉萌若無其事的外表下,眼中卻慢慢凝聚的一絲淡淡的失落和憂傷。

只可惜馬健這樣的好情緒並沒有持續多久,在接下來一直到大考前的一個多星期裏,馬健發現曉萌總是有些抑鬱消沈,像是添了心事,連對考試復習也提不起精神來,簡直和幾天前那個忙著做回家準備時的快樂樣子判若兩人;曉萌也承認自己是有些近鄉情怯,可馬健卻覺得曉萌也許是對一個人孤單單地回家有些畏怯,其實馬健自己對上一次第二天就急匆匆地應允了範裕良也頗感懊悔,以至眼下非但沒有了轉桓的餘地,甚至這件事情都成了自己和曉萌談話的禁忌!

曉萌當然不承認自己當初勸馬健留下來只是口是心非,可是面對越來越迫近的暑假卻又無法掩飾的心煩意亂,而當馬健提出要推辭掉範裕良的差事時,曉萌卻又堅決不同意;馬健怕曉萌多心,不好再多說,可是總覺得心理煩躁,猜不透曉萌的心理,一來二去鬧得兩人莫名其妙地生份起來,雖然不致口角,卻總覺得對方傷害了自己,以至在接下來的幾天裏,兩人之間竟然從未有過的疏遠起來,相處的每一分鐘似乎都變得格外的滯重晦澀,就這樣一直持續到了大考來臨。

大考結束,成績未及發表,馬健私下忖度自己比起上個學期應該是大有起色;而曉萌雖沒有馬健那麽自信,卻也覺得發揮還盡說得過去;在大考結束的當天,馬健按照約定去範裕良的家裏報到,範裕良笑眯眯地和他講了寫書的計劃,並且把已擬定的提綱給他看,馬健至此才恍然大悟,範裕良哪里是要寫什麽正經嚴肅的學術著作,不過是想要編一本大衆流行的電腦輔導手冊罷了!

除了馬健以外,範裕良還找了本系一個木訥臉生的女孩子當助手,由她負責將馬健每天謄抄整理的筆錄輸入列印,而馬健不過是每天遵循範裕良的指導把其講義和市面上熱銷的幾本權威著作的要點改頭換面摘錄排列即可;且不說這是否有剽竊之嫌,單是這工作的簡單性和十足的贏利目的,似乎憑範裕良那中學沒畢業的兒子便可以應付得來,何苦還要請外人,不但搭了人情,也許還要額外付勞務費;馬健沒想到範裕良會如此沒有經濟頭腦,卻壓根沒想過範裕良只說過不會虧待他,卻從來沒有許諾過要給他工錢。

從範裕良那裏一出來,馬健便急匆匆地趕回家,明天曉萌就要隨海蕾和老鮑他們動身啓程,今天馬氏夫婦特意爲了這身份特殊的準兒熄設下家宴餞行;馬紹文因爲兒子不能和曉萌一起遠行,原打算給未謀面的親家翁寫的一封長信也就此擱淺,今天家裏沒有外人,馬紹文原本想借機替兒子向曉萌做些解釋,畢竟年輕人還是要以事業前途爲重,至於兒女私情,總還是來日方長嘛!可當馬紹文聽得遲到的兒子是剛剛從郵院那位慧眼如炬的大教授家裏趕回來的,立刻心癢癢地追著馬健盤問個不休;不想馬健今天在範裕良那裏只有上當受騙的感覺,聯想到近來對曉萌的疏淡,心裏懊悔得像是按在荊棘上般的痛,對父親的熱心盤問即覺得可笑,又覺得可恨,不禮貌的置若惘聞。

好在馬紹文自從兒子獨立生活以來,對馬健不再象從前那樣隨便訓教申斥了,尤其這一次兒子竟然受提拔給大教授做助手,儼然已經淩越於自己的頭上,馬紹文難免有些自慚形穢,對兒子自然有些欽羨的畏閃,甚至在這場沈悶的家宴剛進行到一半時,心事忡忡臉色難看的馬健便要拉著一直沈默不語的曉萌起身告辭時,馬紹文本想攔阻一下的,可是詢問的話只在嗓子裏打了個轉,卻終究沒有說出口。

今天晚上是分離前的最後一夜,更兼下午在範裕良那裏受的騙和慚愧近來對曉萌無來由的疏遠冷淡,這一切都加劇了馬健心裏極度的內疚和自責;不料剛剛回到馬羚那間狹小灰暗的小屋,還沒等馬健說話,曉萌卻首先嚶嚶地抽泣起來,馬健看著曉萌的委屈樣子,只覺得心裏像是要刀子在剜一樣的痛,不覺已是滿臉是淚,只是緊緊地把曉萌摟在懷裏,而曉萌卻依舊是一邊發著抖,一邊語無倫次的自責,怪自己近來不理解馬健心裏的煩惱和苦處,求馬健一定不要生自己的氣,話語顛倒的仿佛失了心智一般;馬健沒想到曉萌的心裏會一直憂懼成這個樣子,心裏更加悔咎得象在滴血,只是用嘴堵住曉萌火熱發燙的唇,不許她再說下去;這一夜兩人均是徹夜不眠,在這個悶熱抑鬱的夜裏,在可以透過窗子看見毗鄰的教堂尖頂的床上度過了這一段分離前的痛苦孤獨的時光,他們始終是赤裸裸地緊緊攪纏在一起,在持續的極致的性愛裏盡情宣泄著積累的欲望和心裏一直縈繞的無言的恐懼和憂傷,即使是在難得的間歇時刻,他們苦痛的心依舊無法平靜下來,回想起這些天來兩人間可怕的疏離和隔膜,他們甚至忍不住要戰慄起來!一直到天邊的晨曦慢慢覆蓋了窗外暗淡的夜幕之上,兩人才從瘋狂的癡迷天堂中回歸到了現實世界。

這一段時間來,兩人之間的情欲遠不如從前那樣無需緣由的熾烈,尤其是近來兩人在學業的壓力下都是備感心神交瘁,象這樣瘋狂的性愛的夜宴兩人已不知有多久沒有享用過了,精疲力盡的曉萌已經依偎在馬健的懷裏滿足地沈沈睡去,而同樣耗盡了全部精力的馬健卻不知怎地依舊毫無睡意,他仔細地體會著肉體的極度消耗帶給心靈的巨大快慰和愉悅,他的手指輕輕滑過曉萌溫熱柔軟的侗體,他看著她在自己懷裏恬暢地發著酣息,看著她濡濕淩亂的頭髮,纖秀的臉龐,以及那一付挂著幌子的黑眼圈,馬健閉上眼睛,貪婪地品嘗著心底那一份久違了的奇特的平靜......忽然,馬健的心底掠過一絲莫名的不確定的迷惘和惶惑,他想起來在這個放縱的夜晚裏,其實他和曉萌之間除卻愧疚的自責之外,彼此並沒有如從前那樣有著深入的交談,其實他原本有多少話要向曉萌說啊;想到這裏,馬健募然回憶起自己今天從范裕良家裏出來時,心底強烈的想要不顧一切的改變計劃,陪曉萌一起回家的念頭不但沒有和曉萌說出來,甚至完全已被自己抛諸腦後了!

現在回想起來,馬健心裏不禁爲自己那個衝動不切實際的念頭感到一陣惶愧的驚懼,同時卻又不無悲哀地想到,假使這是在一年前,不,僅僅是在幾個月前,自己絕對會毫不猶豫地陪曉萌一起回去,絕對不會考慮什麽利害得失!──自己現在究竟是怎麽了?!做事總是患得患失,如同一隻深陷於蛛網之中可憐的飛蟲,承受著現實和情感雙重的壓迫和折磨──馬健忽然驚駭地發覺心底那一股原本已經平伏的苦痛的陰影複又重新泛起,馬健又驚又懼,他不得不緊緊地把曉萌摟在懷裏,卻發覺她並不能溫暖他的身體,而他的心裏反而慢慢升騰起一絲越來越濃郁的冷意。

枯燥乏味的暑假終於降臨了,送走了曉萌,馬健每天如約到範裕良的家裏幫他趕寫那本書稿;由於出版社催得急,因此每天超量的忙碌對於馬健和那個一說話臉就紅的女孩子都覺得不堪忍受的繁重,加之範裕良的家裏並不寬敞,只在背陰的陽臺臨時給兩人擠出一小塊地方擺設了書桌電腦;這陽臺裏半邊堆滿了雜物,剩餘的地方給二人起身的空間都沒有,另外這個夏天出人意料的悶熱無雨,好在範裕良總算體貼,把家裏一台棄置不用的斷葉風扇給二人擋在陽臺的門口,並且有廉價的汽水充足供應。

馬健二人自然要知恩圖報,每天在這昏暗潮濕的斗室裏揮汗如雨不敢叫苦,因爲隔壁書房裏的範裕良就首先身先士卒,幾乎是赤膊上陣地整日埋首在書山卷海之中尋覓,隨時把潦草的筆錄劄記交到馬健手裏整理謄清,並將程式資料交給那女孩子經電腦處理加以驗證,幾個人幾乎每天都要忙得昏天黑地,平常連說話的功夫都沒有,可馬健儘管每天面對了這繁重不堪的勞作,面對了這樣惡劣的環境,面對了突然變得唯利是圖的範裕良和那位木訥的不可思議的女孩子,心裏卻並沒有多少想象的抱怨,而每天傍晚一個人孤零零地身處馬羚那間小屋時奇特的感受更讓他覺得惶惑莫名。

曉萌已經走了一個多星期了,這一個星期對於馬健而言實在有著意想不到的不尋常,由於範裕良的家就在郵院左近,因此馬健依舊住在馬羚那裏沒有搬回家去,儘管馬健不得不自己照顧自己,晚餐通常潦草馬虎得不負責任,而且每天在範裕良那裏吃的午餐也有些可疑地過分清淡,但是馬健已習慣了獨來獨往,尤其夜晚獨居的經歷常常讓馬健迷惘之餘又有些迷醉。

自從曉萌走後,原本狹小局促的房間驟然變得空蕩冷清,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馬健獨自躺在略顯寬大的,似乎還散發著曉萌體香的床上時,那種如同身處荒漠曠野般的孤獨常常使他徹夜不眠,眼前不斷變換的景象讓他分不清是夢境還是幻覺,對於這一年來經歷的一切,一種無法把握的迷惘佔據了他思想的主流,他感到迷惑並且無所適從,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樣陷於這樣一種莫名的困惑的境地,直到有一天他偶然間從浴室的鏡子中看到自己蒼白憔悴的面容時,他幾乎駭呆了!他知道自己必須做些事情,以把自己從這種危險的漸漸沈淪的旋渦中解脫出來──可是他又能做些什麽呢?!

第二天傍晚時,當他照例疲憊不堪地從範裕良的家裏出來後,他破例地沒有直接回家,而是找了臨街的電話亭,撥通了楊海蕾家裏的號碼──爲了防止家人生疑,曉萌不許他在暑假裏寫信或直接給柳家通電話;在楊海蕾放下電話去隔壁叫曉萌時,短短的幾分鐘的時間幾乎讓馬健等得窒息,而當他終於聽到了曉萌的聲音時,馬健發覺自己竟然不可抑制的渾身顫抖起來,手裏的話筒也像是重如千斤般的把捏不住。

曉萌的語氣倒是自然的平常,這讓馬健迅速鎮定下來,可是接下來兩人明顯缺乏準備和默契的對話立刻讓馬健的心無可挽救地沈淪下去,馬健想不到自己會這樣的拙口笨腮,以至自己說出的每一個字都像是舞臺上拙劣的道白;而曉萌在淡淡的幾句問候之後,情緒也同樣明顯地失落下去,結果這場尷尬的通話進行的最後一分鐘裏,兩人竟然一個字都沒有說出口,只是痛苦地長久啞默著,慢慢地,似乎現實幻化成了腦海裏虛幻的影相,馬健仿佛依稀看到了萬里之外的曉萌就那樣奇特地出現在面前不遠的地方,一語不發,只是默默地看著自己,清澈的眼神仿佛一直深入到自己的心底!

馬健變得神情恍惚起來,他不知道自己最終是怎樣挂斷電話的,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家,他只記得當他還在外面刺眼的陽光下時,心底油然萌生的卻是澈骨的寒意。

這個夏天格外的悶熱無雨,鬱悶的天氣催發了心情的煩燥,人人如同皮囊裏包裹著的一團火,每天在擁擠熙攘的街道上,幾乎隨處都能聽到不寬容的吵架聲,因爲了這是一個酷熱鬱悶的夏季,更爲了這是一個煩躁的不容忍的時代!  

在這樣的時代裏,所有的生物,包括人,都在這烘托的烈日熏烤下剝掉了一切遮掩的文飾,更在貪婪的競爭裏競賽般的坦示著自己幽敝的本性;沒有希望,沒有理想,一切只是受著原始利益的驅動,一切又以冷漠的傾軋爲手段!而身處在同一片天空下的馬健,即像是與這飛躍的大時代精神隱隱和著拍,又似乎與大多數人的歷史際遇有著微妙的不同,在這個重利輕義的時代背景下,馬健一方面希翼著從範裕良那裏得到勞動的報酬,一方面苦苦地掙扎在感情的旋渦裏不能自拔。

只可惜文明世界的殘酷比起非洲草原上的弱肉強食還要尤有過之而無不及,譬如說範裕良請自己做寫作助手,一晃兒非但二十多天來只字不提報酬的事,而且前幾天又和自己哭窮說已近殺青的書稿在出版社的眼裏已是行市大減,即便將來能夠如願付梓,恐怕印數也要和當初的商定大打折扣,搞不好還會砸在自己的手裏!馬健料不到範裕良會如此的出爾反爾,可是看到範裕良焦頭爛額的樣子,心底反而起了憐憫之心,反正書稿已經大致完成,自己已經是無愧於心了;只是馬健心裏對情感的折磨卻不能如此的淡然釋懷,這情感的重負似乎有些不合時宜,但卻分外的沈重真實,這使得馬健竟然不由自主地對自己和曉萌這一年來的同居生活油然生出幾分不確定的疑惑來。

這種生活是否注定是茫然無前途的?!自己真的有能力去承擔這份意外沈重的責任嗎?!這種生活是否在當初就是一個錯誤的選擇呢?!馬健不知道答案,事實上他避免去猜想答案,暑假已經臨近尾聲了,眼看著距離開學的日子還不到一個星期的時間,想必曉萌已經開始準備動身返回來了罷,馬健近來不必每天從早到晚地囚禁在範裕良的家裏,因此打算過兩天不如搬回父母那邊去住,即因爲心裏漸漸對馬羚那間幽暗封閉的小屋有著一種莫名的抵觸的心理,不願再孤獨的一個人回去受罪;也因爲近來忽然對家裏父母的熱情關心和溫暖的氣氛油然而生留戀;而最重要的是馬健心理對於即將的開學忽而有了幾分無法言表的恐懼!

第二天,馬健在範裕良那裏盡了最後一天的義務,沒有吃午飯便即告辭回馬羚那裏準備收拾東西暫時搬回家,不想走到樓門前,忽然聽得身後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這聲音親切熟悉,馬健卻想不起是誰,募然回頭,寥寥的行人中並沒有自己熟悉的面孔──突然,馬健的目光落到了一個微笑著走過來的年輕矯健的身影上,幾乎僅僅憑著直覺,馬健便體會到心底驟然掀起的一股激蕩的衝動,失聲地叫出口:“尚青?!──”

尚青已走到了馬健面前,朗聲大笑;馬健兀自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真的是尚青!雖然一身的行色,可眼神卻依舊是往昔的熱情幹練,而臉上那一付新添的豪邁自信和身上穿的名貴洋裝更是匹配得相得益彰!馬健只覺得一腔熱血直湧上頭頂,連眼睛都有些濕潤,只是對比了尚青的豪邁揮灑,自己反而愈發手足無措起來,漲紅了臉,語無倫次地讓尚青和自己一起回家;尚青卻抓了馬健的臂膀哈哈笑道:“先不忙!曉萌不在,我猜你這裏一定是清苦得很;我的老天!我一下火車就來找你,在這裏足足等了你兩個鐘頭,肚子早就咕咕叫了,你先陪我去吃飯,咱們也好先聊聊──”

尚青拉著馬健鑽進計程車,馬健才從激動的懵懂裏清醒過來,按捺不住心裏的興奮和好奇,問尚青這大半年一直躲在哪里,怎麽一點音訊都沒有;尚青笑而不答,卻熟練地從衣兜裏捏出一張燙金的名片;馬健忍住驚異,小心接過來,見名片上是上海一家跨國電訊公司的名號,而尚青的職位名頭赫然印著業務主辦。

馬健吃驚非小,尚青卻哈哈笑道:“這東西只是唬人而已,爲了談業務方便;你看清了,職位是業務主辦,不是業務主管,說穿了我只是最低層的職員,不過是胡亂混口飯吃罷了!”馬健臉紅道:“你別哄我!你們這一屆的分配情況我大體瞭解些,你的出路算是最好的了!再說進這樣名牌的大公司正符合你的理想──”尚青脫了外套,扯掉領帶,苦笑著對馬健道:

“可你也不知道我吃了多少辛苦!不瞞你說,年初我去上海求職,他們根本就不打算留我,原本說好有一年的試用期的,可是沒到三個月,公司的老總就來求我簽五年的聘用合同;我當面指著自己的鼻子老實不客氣地告訴他,有五年的時間我尚青自己也能幹出一番事業來,即便不能和他平起平坐,可我也絕不會拿五年的光陰甘於仰人鼻息任人差遣──前幾天廣東有幾個朋友要召我去開工廠,我暫時還沒有拿定主意,不過我想多半怕是不會在上海待久了──”

尚青說完豪放地大笑,馬健卻聽得目瞪口呆,其實尚青本來就是一個雄心勃勃的人,看他眼下也正是春風得意,和以前在郵院時的莊重沈穩相比似乎完全換了一個樣子!可人家也實在有神氣的資本,反觀自己不過仍舊是困蹇在校園裏捱紮度日的小孩子罷了;想到這裏,馬健心底忽然湧起一股瑟瑟的酸楚,尚青兀自滔滔不絕地講述著這半年來的工作經歷和未來宏偉的打算,馬健雖然裝作熱心的聽衆,可卻並沒有聽進去多少。

尚青卻是興致極高,領著馬健一直找到一家氣勢恢宏僕從衆多的西式餐廳,要了一間有冷氣的包房;馬健從沒到過這種奢侈講究的地方,不免顯得局促,而尚青看起來對這種場合已是習以爲常,派頭十足地打發著恭謹小心的服務生,點了菜,末了還要了一瓶昂貴的洋酒;待得包房裏只剩下兩人,馬健才展顔笑道:“你現在真是完全變了一個樣子嘛!難怪剛才你一直走到我面前了,可我還不敢認你!”正自點煙的尚青挑皮的一笑,籲一口氣道:“我變了嗎?!我自己倒不覺得,只是覺得你似乎和以前大不同了!剛才離著老遠看到你,我還問自己,這就是從前那個神氣活現風流倜儻的馬健嗎?!怎麽看起來倒比郵院宿舍那個更夫還要憔悴蒼老啊──”

尚青說完已是笑不可支,馬健也和著笑了,卻覺得臉上羞慚得發燒;服務生敲門送菜進來,兩人暫且擱下話題,舉杯共慶重逢;尚青像是真的餓壞了,仗著屋裏沒有外人,不守規矩地狼吞虎咽,並讓馬健多吃;馬健儘管未吃飯,可對西餐卻沒什麽興趣,況且這西菜都像是剛從冷凍箱裏取出來的,吃的人忍不住要打冷戰,而那洋酒的味道尤其怪異,簡直可以做下田的肥料!馬健索性放下刀叉問尚青道:“我倒忘了問你,學校當初不是分配你去深圳的公司嗎,你怎麽跑去了上海?!連招呼都不打一個──”

尚青迅速地瞥了馬健一眼,舉杯將嘴裏的食物送下去,用手巾擦了嘴,不經意地道:“你先別忙著打聽我的情況,有一句話我一直想問你,你和曉萌的情況怎麽樣了,還是那麽如膠似漆嗎?!對了,這次暑假你怎麽沒有和她一起回新疆──”

馬健想不到尚青會問起曉萌來,自己毫無準備,忍不住又慌又窘;自己和曉萌的情況怎麽說呢,本來當著尚青的面,自己用不著有什麽隱晦的,也許尚青還可以幫自己出些主意;可是不知怎地,馬健覺得如今自己和尚青之間似乎也有了一層距離,不在可以象從前那樣無話不談了,其實以目前這種自己也無法把握的狀況而言,即便是想談,又該從何談起呢?!

馬健低頭不語,半晌才囁嚅著說道:“本來我是想和她一起回她家裏的,不想暑假範裕良卻要我幫他寫書──至於我們,還是老樣子,老樣子──”馬健說完擡起頭,正看見尚青臉上一付似笑非笑的表情,而犀利尖刻的眼神卻像是一直射進自己的心底!馬健一陣窒息的慌亂,正自覺得臉紅得無處躲藏,卻聽見尚青歎了一口氣,淡淡地道:“其實就是你不說,我也能想象得到;這次暑假算你幸運,有範裕良陰差陽錯地暫時替你解了圍──”

馬健一驚,身上忽然泌出一層冷汗,脫口道:“別瞎說,你根本不瞭解情況──”

尚青臉上忽然露出一絲嘲諷的笑,眯起眼睛,徐徐地道:“其實我對你的大致情況是瞭解的,這半年多來鮑志剛一直和我有書信聯絡──”馬健吃驚地瞪著尚青,既而氣憤的臉通紅:“這個該死的老鮑!他親口和我說對你的去向一無所知──”

“是我讓他瞞著你的──”

馬健愕然;尚青的臉上忽然掠過一絲不分明的紅暈,迅即便恢復如常,可尚青的情緒卻失落下來,木然地盯著桌上的酒杯一言不發,馬健幾次想要張口詢問,卻還是忍住了。

“你知道咱們兩個人之間有什麽不同嗎──”過了半晌,尚青忽然莫名其妙地問了一句,不待馬健回答,便微笑著自顧接道:“我表面上顯得要比同齡人成熟穩重一些,可心裏卻始終如同一團躁動不安定的火;而你儘管外表上灑脫隨意,可心裏卻有著一股近乎刻板的認真和執著──”尚青擡起頭來,目不轉睛地盯著臉孔漲紅的馬健,平靜地說道:“你想知道我怎麽沒有留在深圳嗎?!──原因很簡單,我剛到深圳不久,就被郵院開除了!”

馬健儘管早已預感到尚青的話一定包含著一個極大的秘密,可是絕想不到這秘密會是這樣的聳人聽聞,忍不住脫口“啊”了一聲;尚青看了馬健一眼,臉上稍稍掠過一絲潮紅,卻回落了眼神茫然地看著桌上的酒杯,淡淡地繼續道:“你還記得去年冬天我自己請假去深圳的公司參觀實習的事情嗎?!你知道我那一陣子不知道是怎麽搞的,對大學的生活厭倦透了,以爲理想離我越來越遠,甚至失去了生活的目標!和我同行的都是郵院當年新分配來的幾個畢業生,他們大體和我年齡相當,可是其中的大多數人依舊讓人感覺瑣碎的平庸,只是有一個女孩子始終讓我有些好奇。”

“其實起初她並沒有給我留下很深刻的印象,她看起來很平凡,但卻有著一種和其年齡並不相稱的穩重成熟,她能讓每一個和她接觸的人感到放鬆親切,而更爲吸引我的是她對於理想和未來的那種平靜和從容的態度;與她相比,我心裏的彷徨和焦躁仿佛透明般的一覽無疑!很自然的,我們成了朋友,但是關係並不特殊,一直到回郵院以後,由於彼此身分的關係,我們不得不疏遠開來,事情本來到此就該結束了的;可是你能想得到嗎?!我就像是一個情竇初開的中學生一樣害起了相思病,我渴望聽到她娓娓動聽的聲音,她的一顰一笑始終在我腦海裏揮之不去!直到有一天我再也無法忍受這種煎熬了,便偷偷給她寫了一封信,寫下了我對她的仰慕和迷戀;但沒有留下名字和地址,我以爲她不會猜到是我;可是你能想到結果是什麽樣麽?!很快我就收到了同樣一封沒有署名的回信,字裏行間表達的情感幾乎和我如出一轍!我承認我當時是昏了頭了,接下來發生的事情不用說你也能猜得到,你知道郵院單身教師的宿舍管理是很鬆懈的,而她同屋的一個室友每個周末都要回家,只剩下她一個人──”

“事情就是這樣開始的,起初我們幾乎每個周末都要幽會,在那一段時間裏,她對我而言充滿了神奇的魅力,我真的爲她感到神魂顛倒了;現在回想起來,那段日子真有些驚心動魄的味道,儘管新鮮刺激,卻也真夠讓人提心吊膽的!不過好在暑假很快就到了,我們一起到南方一個朋友那裏度過了那個假期,我得承認,這個暑假是我有生以來度過的最美麗幸福的一段時光,每天從早到晚我們幾乎一刻都沒有分離過!我曾經以爲自己找到了真正的幸福,我覺得自己從此再也離不開她了,我甚至想要和她一起生活,譬如向你借馬羚的房子,或是我們乾脆在學校外面租一套房子搬出去住,直到我大學畢業──只可惜後來回到郵院後我思想的轉變連我自己都有些吃驚。”

“開學回到學校以後,我開始迎來了自己最後一年的大學生活,而她的一年見習期已滿,理所當然的正式被提升爲助教;這聽起來似乎很平常,可是你不知道我當時的感覺卻是無法形容的!我還記得有一次我偷偷地去旁聽過她的課,那種感覺真是糟透了;我是個學生,而她卻高高地站在講臺上,我當時腦子裏只是不斷的幻想著我的情人竟然是一個板著面孔爲人師表的老太婆!除此以外,我想就要算是那個徐天歌的死帶給我的震動了──”

“至於那件事情當時在郵院裏引起的反響似乎並不大,這也難怪,這個時代最大的特徵就是功利和自私的;可是天歌的死在我的心裏引起的衝擊卻是震撼性的,我知道你的心理和我一樣,這件事都改變了我們的生活,不同的是你決定擔負起你對曉萌道德上的責任,而我卻對自己幾個月來的偷情生活産生了疑惑;我沒想到生命會是如此的短暫,而面對了社會的壓力,人的支撐力竟會是如此的脆弱!我開始想自己的生活是否也是一種同樣卑劣的逃避呢?!”

“你知道我這個人表面上謙遜平和,可心理卻是有野心的;我會毫不吝惜地把我的聰明才智貢獻給這個社會,可同時我也要得到社會最大的認可、尊敬和補償!對我來說,生命的意義就在於此,可我卻是怎樣不自覺地滑入了沈淪平庸的沼澤呢!我象是突然間從混沌的夢境裏清醒過來一樣,我可以放棄一切,卻絕不能放棄自己的理想;我終於明白自己只是生活在一種夢幻之中,我曾經以爲她是拯救我的女神,而其實她不過是一個最普通的女孩子而已,她適時並且偶然地出現在我一度迷惘困惑的時候,可她並不能帶給我昂揚向上的動力,相反她開始不恰當地干擾起我的生活來。”

“由於暑假的放縱和環境的改變,在開學後我們之間不得不更加小心謹慎,我開始很少去她那裏了,起初她並未介意,可後來她變得敏感了;先是督促我實現我們暑假裏定的生活計劃,她一直希望能和我搬出學校住在一起;後來她又打聽我畢業分配的動向,當聽說我畢業後想要到南方發展去時,她有些慌亂了,拼命勸我留下來和她一起任教,並且說寒假想要和我一起回家見我的父母;我開始討厭她了,決定要和她分手;再說當時校方已經找我談過,想送我去深圳的公司;你知道,那一直是我夢寐以求的理想!我已經別無選擇,就決定快刀斬亂麻,把分手的決定告訴了她。”

“她當時並沒有很激烈的反應,最後她甚至是微笑著說她其實早就預料到了,並爲我祝福;可是不知怎地,我覺得她的笑很古怪,我心理有些忐忑,不過想在學校裏,她爲了顧忌自己的名聲不會作傻事的,而寒假我準備和你一起去新疆,這樣就能躲開她;後來證明這一切都是我多心了,她非但沒有糾纏我,而且工作的表現很出色,甚至有傳聞說學校裏有一個單身教師在追求她;我當然放了心,以爲一切就這樣過去了;再加之校方不久就通知我寒假前就要動身去深圳報到,我幾乎完全就把她抛在腦後了,卻沒想到她這個時候突然提出來想要和我再見一面──”

“我去了;我不知道自己當時是怎麽想的,也許是以爲危險已經過去了吧,不過更有可能的是我對她的的確確有著一種愧疚的心理;那一夜的時光我終生難忘,我能夠體會到她一切悉心的準備有希望我回心轉意的暗示;可是我的決心已定,什麽也不會動搖我,可我卻忽略了在那種繾綣萬分的告別儀式中包含著怎樣處心積慮的計劃!在我寒假裏到達深圳後不久,她就寫信給我,說她懷了孕,正是我那一晚的粗心闖下的禍──”

“她開始不斷地給我寫信,先是哀求,後是威脅;我當然以爲她是在耍花招,根本就置之不理,直到有一天郵院直接給我拍了一封加急電報把我催了回來。她並沒有騙我,她懷孕的事情是真的;我真想不到,想不到會發生這種事,更想不到她會用這種方法來試圖控制我!而當她終於徹底絕望之後,她的補救措施更是愚不可及,她竟然偷偷找了一家私人診所去墮胎,於是我們的秘密便僅僅因爲一點小小的醫療事故而暴露了。”

尚青終於講完了這雖然冗長卻並不枯燥的故事,整個人兀自沈浸在黃昏的餘暈包裹著的回憶的氛圍裏,呆呆地發著愣不說話;而馬健卻早已聽得目瞪口呆,頭腦裏更是一片昏昏噩噩的,像是剛剛做了一個離奇的夢,醒來後心理反而空空如也,只是覺得心跳得厲害,嗓子也像是著了火一樣的焦渴,他不得不大口地吞咽著杯中的酒,並且不斷地把自己的空杯斟滿,直到旁邊始終啞默的尚青突然發出幾聲不連貫的刺耳的短笑:“我敢打賭,這是郵院從未有過的醜聞,你能想象得到教導主任在我面前那付哭喪著臉的樣子嗎?!這一次我可真是讓他們大大地嚇了一跳!更可笑的是他們居然還給了我選擇的權利,要麽會被立刻開除學籍,要麽就是回心轉意和她結婚,那樣對大家都好,校方可以保證不再追究,並且一定守口如瓶,甚至還可以想法把她也同樣調到深圳去!想不到大學四年,他們竟然還是這麽不瞭解我尚青的個性──”尚青輕輕地笑起來,臉上微微升騰起一片紅暈,眼神裏卻忽然煥發出一絲奇異的神采。

“那麽她呢──”

“誰?!──你是問她現在的情況嗎?!我走後,她當然也無法在郵院再呆下去,不過確切的情況我並不清楚,她可能回家當了一名中學教師──”

尚青忽然醒悟過來,轉過頭迅速地掠了一眼面孔紫脹滿嘴酒氣的馬健,不自在地動了一下身體,眼神回落,悠悠地吐一口氣,道:“我知道你在想什麽,可是事實卻並不完全象你想象的那樣──”

“事實是你毀掉了一個人的生活!”

馬健死死地用手把住桌沿,以防止自己會突然跳起來;尚青慢慢地擡起頭,迎著馬健噴火的目光,平靜地,卻是一字一句地著力道:“沒有人能毀掉另外一個人的生活,除非那個人天生是一個懦夫和弱者!”

寂靜昏暗的房間裏,仿佛連空氣都膠著凝固住了;兩個人就這樣目不轉睛地對峙著,在馬健的眼裏,尚青的臉已經變得越來越陌生,而同時尚青的眼神卻似乎有著一種不可思議的威嚴的力量!這讓馬健意外地有些恐懼,心慌得連呼吸都有些停滯,正自覺得狼狽,尚青的眼光卻已重新變得柔和,換了語氣,淡淡道:“咱們從認識到現在已經足足有三年了吧?!可你卻是一點都沒有變;你知道你這人最大的弱點嗎?!你太單純了,並且你呆在學校裏的日子實在是太久了啊!當初剛認識你的時候,我就覺得你是一個有雄心壯志的人,並且你有才華,也不缺乏執著,可是如果你的潛力只是徒耗在這種蒼白淺薄的感情上時,那麽你是注定沒有前途的!你要知道,現實就如同阻擋在理想前面的一條湍流,能夠抵達彼岸的絕對是極少數人,而大部分人不過是生命裏隨波逐流的匆匆過客,可是你也許沒有意識到,所有的失敗者當初並不缺乏信念和勇氣,而不過是屈從於身邊那種不可抗拒的裹脅的力量啊!”

“不知你是否還記得,我曾經說過,大學生活的主題不過是理想和情愛,可是由於客觀條件的制約,在經歷過幾年大學生活之後,理想往往蛻變成了空想,而情愛更是墮落成可恥的淫蕩!我想要說的是,你現在的經歷正是以前我所經歷過的,無論如何,我不希望你重蹈我的覆轍,有一點你應該清楚,你和曉萌之間並非什麽純潔的感情的結合,說到底,那不過是生理的需要和欲望的滿足!等你將來真正去面對現實的大千世界時,你就絕不會有現在這種完全孩子式的膚淺的信念了,不過恐怕那時你也會變得如同你以前所鄙視的那些人一樣的平庸瑣碎,如果真是那樣的話,正如你剛才說的,你所毀掉的絕不是你自己一個人的生活!──”

當馬健搖搖晃晃的走出飯店裏陰森森的房間時,外面的天色已經暗淡下去了,罕見的厚密雲層嚴嚴實實地遮擋住了天空,空氣依舊粘稠的悶抑,馬健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和尚青道的別,他只是依稀記得自己臨出門時,不經意地看到尚青的臉上那一付陌生的嘲諷的表情;似乎尚青還高聲說了一句什麽,可自己此刻卻怎麽也想不起來了,也許是由於喝了太多酒的緣故罷,馬健現在還覺得一肚皮的酸酒像是要直泛上來,口腔裏那股宛如鐵銹一樣怪異的味道使他忍不住只想嘔吐。

尚青真是變了啊,他怎麽會喜歡喝這種酒,以前在郵院的時候,他們一直是喝啤酒的,雖然廉價卻是味道醇厚;還有他今天講的那個故事,那是真的嘛?!實在是有些太離奇了啊!怎麽自己竟然一直都被蒙在鼓裏,而他今天又爲什麽要把這件事告訴自己呢,自己當時爲什麽沒有反駁他對自己和曉萌的污蔑,難道自己和曉萌真的只是出於生理的需要嗎?!──不是的!尚青純粹是胡說八道,他是一個瘋子,他從來就不是自己的朋友,他不過是個利欲熏心不擇手段的卑鄙小人罷了!

自己絕不會象他那樣是一個逃避責任的懦夫,自己對曉萌絕對是真心的,自己和曉萌永遠不會分開──可是現在曉萌在哪里呢?!

馬健忽然在熙攘的街頭停住了腳步,呆呆地發起怔來,一直到渾身的血液猛地一下衝開了昏噩的腦際,一刹那間,鬱積已久的惶恐、怨恨和愧疚全部彙聚在一起,立刻潮水般的吞噬了他孤獨無助的靈魂!當他終於找到了一處長途電話亭,好不容易用不聽話的手指撥通了萬里之外海蕾家裏的電話後,他的一顆心激蕩得仿佛要跳出喉嚨;出人意料的是,接電話的竟然是大嗓門的鮑志剛,鮑志剛一聽出馬健的聲音,立刻快活得大嚷大叫,馬健插不上話,急得心裏直要冒出火來;好在話筒的另一端隨即換成了楊海蕾;馬健口吃地拜託她去找曉萌聽電話,不想話音未落,海蕾那略帶笑意的柔和口氣驟然變得劍一樣的尖銳犀利:“你說什麽?!曉萌還沒有回去嗎?!我們昨天上午去機場送的她,最遲她昨天晚上就已經該到了呀!──”
作者: 紫竹    時間: 2012-9-15 01:44

第二十一章

不知從什麽時候起,黃昏的天幕已經爲一層厚重的陰霾嚴絲合縫地籠蓋住了,絢爛的晚霞無力衝破這沈悶的阻礙,只是在天邊模糊的顯現出一大片混濁的光暈,映照得天空宛如一張病者氣息奄奄的臉;沒有太陽,也沒有風,天地間宛如一座密封著的大房子,就連空氣也像是冷卻的熔錫一般粘稠膠著,這似乎預示著綿延抑悶的苦夏以來所一直期待的雨的前兆,卻又奇特地讓人體會不到絲毫生機的萌現,反而更添了人的疑慮、焦灼和一種混沌莫名的體驗!

雖然離開學的日子還有近一個星期的時間,可郵院裏到處已經是灑掃一新了,門前也早早挂出了迎接新學期的幌子,只是也許受了這沈鬱無生氣的黃昏影響,校園裏到處顯得如同迷沌未醒般的靜謐和安然。馬健急匆匆地穿過這幽悶寂寥的校園,心理充滿了莫可名狀的驚恐和不安,一直到他气喘吁吁地闖進空蕩冷清的女寢宿舍,在伸手叩響那一扇緊緊關閉著的房門時,他依舊不知道等待他的會是什麽,而他狂暴的心跳此時已經促亂得密如鼓點!

門開了,屋內透射出一片柔和安詳的光線,奇特地將曉萌的身體籠罩於一種美絕美幻的神奇光暈之中,同時又巧妙地掩飾住了曉萌臉上快速升騰而起的一絲不易覺察的潮紅;曉萌神態有些疲態的憔悴,靜靜地望著眼前愣怔無語滿臉油汗的馬健,只是眼神裏卻有一絲蓬勃的火苗突跳著;許久,曉萌忽然微笑了,柔聲道:“你怎麽會知道我在這裏──”

馬健不覺呆住了;是啊,自己怎麽會知道曉萌在學校裏呢?!在挂斷海蕾的電話之後,他腦海裏閃過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回郵院!他覺得曉萌一定會在郵院裏,究竟是什麽讓他有這麽直覺的判斷呢?!

也許曉萌的遠行另有目的,並不是要回來;也許班機誤了點,她可能今天才回到馬羚那裏;馬健忽然覺得自己已經筋疲力盡了,宛如大病初愈一般的虛弱不堪,他不得不靠在了敞開的門首邊,以防止自己酸軟無力的腿會支撐不住自己的身體;曉萌卻已經回身走進幽悶封閉的房間裏,在窗前展開的床鋪上坐下來,片刻的沈靜之後,忽然回過頭來,沖著門首處呆若木雞的馬健調皮的微笑道:“你不進來嗎?!──”

馬健從迷怔中清醒過來,忽然覺得自己無可救藥的狼狽!自己是怎麽了,此刻簡直就如同孩子一般的六神無主!馬健知道自己的酒早已醒了,可是臉上卻依舊宿醉般的發燒,頭腦也始終是昏昏沈沈的;他狼狽不堪的走進房間,卻依舊覺得手足無措,曉萌的眼神重新投向窗外暗淡的景色,在這一刹那間,馬健完全沈浸在曉萌那襯托於黃昏中的即陌生、又讓人忍不住窒息的從容和美麗之中!

“我是突然決定提前回來的,哥哥給我買了機票,說是怕我坐火車受罪,沒想到坐飛機的滋味更讓人吃不消!害得我暈機暈得昏天黑地的,真丟人──”曉萌忽然回過頭來,自顧臉紅咯咯笑起來,一雙亮晶晶的大眼睛恢復了已往的俏皮和生動,馬健卻是無力與之對視,狼狽地低下頭來,只覺得眼前慢慢變得模糊;曉萌看了馬健的表情,忽然也覺得鼻子有些酸麻,沈默下來,半晌才輕輕地說道:“其實我一直想回寢室來看看的,不知是怎麽的,也許是由於當初在這裏住了一年的緣故罷;甚至暑假在家裏的時候,都覺得不如寢室裏安靜舒服,昨天晚上一下飛機,就鬼使神差地回到了這裏,難爲樓下那個門房老頭還記得我,只可惜我的床鋪早已讓給了別人,我只好睡海蕾的床──”

“走吧──”

馬健只覺得沈淪般的窒息,曉萌平靜的語氣尤其讓他的心如同刀剜一般的負痛,以至他脫口的話語有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粗暴和生硬!馬健依舊死死地垂著頭,強烈的悔疚的意識已讓他的身上汗流浹背,他不敢去看曉萌的眼睛,同時也忽略了曉萌眼神裏募然湧起的一層晶瑩的霧水,他只是低著頭,上前衝動地抓住了曉萌的手,返身沖出了這讓人窒悶的幽暗的寢室,沖出了這迷沌的讓人絕望的迷障!

外面的天色更加暗淡了,遠近的樓房已早早亮起了燈火,而這壓抑的空氣依舊是鬱悶的沈重,仿佛在爲這一場遲到的雨做著最後的醞釀;而此刻馬健的心底早已是電閃雷鳴大雨傾盆了!他緊緊地拉著曉萌的手,以防止濕漉漉的汗水會使它滑脫,他們就這樣奇特的、幾乎是奔跑著快步走出寂寥冷清的校園,穿行在行人熙攘霓虹閃爍的鬧市街頭,向著遠處共屬於他們兩個人的小屋──那一所波濤洶湧的海面上唯一安全的避風港!

馬健的心理只有一個迫切的念頭,他要躲開這滿街洶湧的人流,躲開這浮華喧鬧的世界,他渴望和曉萌立刻回到那熟悉自由的封閉環境裏,因爲只有那樣他才覺得安全,時空才能倒轉,他們才能找回那熟悉的親切自如的情感世界!可是當他們終於踏入了那一間他們整整共同度過一年時光的房間裏時,馬健才猛然地意識到自己的選擇是多麽的愚不可及。

房間裏悶塞潮濕,更由於暑假裏馬健的懶散而略略顯得淩亂,而尤其使馬健感到巨大失落的甚至恐懼的是,他剛才心底蓬勃激蕩的熾烈情感在踏進房間的一刹那忽而消失的無影無蹤了,剩下的只是心理莫名其妙的不知所措和茫然!

房間裏光線暗淡,兩個人都沒有想到開燈,而讓人難堪的沈默也仿佛流行的病菌一樣繼續擴散著;馬健不知道自己此時該做些什麽,在錯過了最初傾訴情感的衝動之後,馬健的心一直在向著無底的深淵墜落;他不得不刻意找出一些事情來做以擺脫這難堪的窘境,他掩飾地收拾著淩亂的房間,整理著自己隨手亂放的衣物,一直到曉萌拿了換洗的衣服走進了洗手間,馬健才呆了一呆,頹然的坐在臥室的沙發上,沈浸在這悲哀悶抑的黃昏之中,馬健心裏忽然有一種酸澀的想要落淚的感覺;想起從前的親切和狎昵,想起暑假前臨分手前那一個火熱旖旎的夜晚,僅僅是過了這短短的一個暑假,往昔曾經擁有的一切便已風光不再,一切都是如此的陌生晦澀,一切都如同虛幻的夢境一樣無可挽救!

馬健忽然覺得有些窒息,簡直有種透不過氣來的感覺───這可詛咒的悶抑無奈的夏夜!

馬健的心底迅即湧起一絲怨抑的狂躁,他站起身來打開了緊緊封閉著的窗子,朦朧不真切的夜色立刻清晰地浮現在眼前,那遠處燈光籠罩的街市,那近處嘈雜的樓群和黑逡逡的仿如怪獸一樣默默聳立著的教堂──可是天空中依舊看不見星月在閃爍,悶抑得仿如發酵的熱浪,裹脅著倒人胃口的腐爛潮濕的氣息宛如粘滑的軟體動物的觸鬚一樣緩緩爬進了窗口;馬健覺得身上的汗衫軟塌塌地貼在後背上──這悶抑得讓人無法躲避的夏夜!

馬健的心頭掠過一絲悲哀的絕望,他默默地回轉過身來,看著房間裏熟悉簡陋的陳設,他看見了隱慝在昏暗之中的巨大笨重的床,和床上懸挂著的那一付宛如一蓬枯葉般悄無聲息的風鈴──這風鈴如同一聲禁錮已久的輕輕的呼喚,陡然間喚醒了他意識裏一絲熱切噴勃的記憶,馬健忽然間覺得身上像是著了火一般的燙起來!

房間裏寂靜無聲,他竭力屏住呼吸,他可以清楚的聽見客廳洗手間裏傳出的以手撩撥發出的輕輕的水聲,這聲音輕微纖細,卻似乎有著一種格外動人心魄的魔力;馬健猛可地想起長久以來自己和曉萌一直都是共浴的,這通常是他們在歡愛之前約定俗成的旖旎遊戲,難道是曉萌在向自己做著暗示嗎──這個念頭在馬健的腦海裏一閃即逝,卻立即爲這個卑劣齷齪的想法羞愧得無地自容!

在這樣一個沈鬱憂傷的夏夜裏,這與曉萌短暫分離後的重逢時刻,他的心底竟然萌發的是那種野獸般粗鄙不堪的性欲──那種無邊的惡劣情緒重新在馬健的心頭泛起,可他卻不得不稍稍彎下腰去,以盡力從墮落的欲望中擺脫出來,一直到一絲異常的訊息猛地一下把他從沈湎的幻覺中驚醒過來,他駭然的擡起頭,驚恐地看見曉萌只穿著一件齊膝的白色睡裙,正站在臥室的門口默默地看著自己;馬健只覺得渾身的血液仿佛一下子都湧上了頭頂,當他埋首奪路逃進客廳裏水氣騰騰的洗手間時,那種強烈的羞恥的感覺幾乎使他忍不住流下淚來。

當馬健經過漫長的近乎逃避式的洗浴之後,只穿著短褲回到臥室裏時,曉萌已經在床上臉向裏睡下了;房間裏依舊是悶熱難當,那場該死的雨還沒有下,儘管窗子打開著,粘稠悶抑的空氣依然死一般的凝固;馬健盡力不發出聲響,在曉萌的身邊躺下來,曉萌依舊一動不動;也許是剛剛沖過涼的緣故罷,馬健覺得身上清爽愜意了許多,連惡劣的心情也開始慢慢平伏下來;曉萌似乎已經睡著了,看來這個重逢的夜晚注定要在這種無聲無息的沈悶中度過去了,這真是一個難堪的重逢之夜啊!

在過去的整整一年的日子裏,他們從來沒有象今天這樣,從黃昏時的見面起,他們之間就充斥著這種難言的疏淡和啞默,而在回到這一間原本期望能夠融化他們隔膜的小屋之後,一切只有變得更加晦澀不堪!而這一切就發生在他們剛剛經過分離後的第一個團聚之夜!──是害羞嗎?!也許,但絕不是全部;那麽究竟是因爲什麽呢?!馬健忽然覺得清爽的身體上重新泌出了一層細微的汗意,他想起了曉萌昨天直接回到了郵院,想起了她晚上那一番明顯牽強的解釋和藉口,還有暑假裏自己和曉萌那一次晦澀得讓人刻骨銘心的通話──一想到那次通話,馬健的心仿佛按在棘刺上一般的痛!難道是曉萌在嗔怪自己嗎?!難道曉萌是在怨抑自己暑假沒有陪她一起回去嗎?!難道這本來不就是自己的一種可恥的背叛嗎?!難道這整整一個暑假裏折磨得自己寢食不安的不就是這種悔罪負疚的心理嗎?!

想到這裏,馬健的心底忽然湧起一股熱切的衝動,想要把曉萌從睡夢中叫醒過來的衝動;他要向她贖罪,他要把自己從這種壓抑已久的痛苦裏徹底解脫出來!

可是曉萌熟睡得安然,也許她並沒有睡著,馬健心跳如鼓,權衡了半晌,心底蓬勃的意念終於被一絲頑強的怯懦和畏閃壓制了下去,自己是活該受這種煎熬的懲罰的啊!馬健頹唐地把雙手枕在腦後,瞪大了眼睛茫然地望著懸挂在頭頂的那一串褪色的風鈴,這風鈴是去年曉萌生日時自己作爲禮物買給她的,可是記得當初剛買回來的時候顔色是很鮮豔的,現在不知怎地似乎顔色暗淡了許多,也許是由於光線昏暗的原因,也許是上面落了一層浮灰的緣故,馬健忽然呆呆地發起愣來,不知不覺間竟而悠悠地歎了一口氣。

“范老師的書,你幫他寫完了嗎──”

馬健一震,猛地一下從蕭瑟的意境中驚醒過來;曉萌的聲音輕輕巧巧的,像是從很遙遠的地方發出來的,卻清晰真切地仿佛就貼在馬健的耳邊!馬健依舊擡頭盯著黑暗中的風鈴,可一顆心激烈的卻仿佛直要跳出腔子。

“完了;──”

“你看起來像是瘦了,是不是寫的很辛苦──”

“還好;──”

“暑假在家裏聽爸爸說,我們恐怕會提前結束學業,也許今年寒假就都要回新疆去報到。”

“是嗎──”

“我太累了,想要好好地睡一覺。”

“睡吧;──”

曉萌不再說話了;馬健呆了呆,半晌才回過神來,一顆心已經如同擠榨的酸梅一樣發作起來!可他依舊屏息留意著曉萌的動靜,希翼著這不可改變的現實會出現轉機;長時間的等待,等來的卻是長時間的靜默,四下裏除卻敞開的窗外偶爾傳來的一點聲響外,一切都如同死一般的寧靜!

馬健不得不盡力壓抑著自己驟然間變得粗重的喘息,而一股濃重的悲傷的情緒卻迅即滲入到了他全部的靈魂和軀體!這一切究竟是怎麽了?!怎麽一下子仿佛一切都變了樣子,自己是變了,曉萌也變了,變得仿佛以前的生活根本就是一場虛幻不真實的夢!這整整一年的時間裏,他們究竟得到了什麽!永遠是幽晦封閉得宛如囚籠式的暗夜,永遠是被放縱的汗水浸潤得濕乎乎的床,燒灼的欲望,劇烈的喘息,肮髒下賤的性器,以及事後裝模作樣讓人作嘔的謊言!

──“這不是情感的結合,只是欲望的滿足!”

馬健猛可地回想起午後尚青說過的話,那種強烈的罪惡感如同死亡的觸鬚一樣緊緊地扼住了他的靈魂!一切本來不該是這個樣子的,馬健竭力想要回憶起這一年來兩人相處的愉悅快樂的情景,可是那樣的情景卻變得分外迷離恍惚,深深印在腦海裏的只有不堪瑣碎的回憶!馬健忽然對這鬱悶的暗夜,這封閉的房間無來由的憎恨起來,他們本應該和別人一樣無憂無慮地生活著的,燦爛的陽光灑滿了他們前進的路途,而不是這樣狼狽地躺在暗夜裏,如同兩隻可憐的鼴鼠般悽惶地躲在暗無天日的地洞下提心吊膽地空耗著青春的時光!可這一切難道不是他們自己選擇的嗎?!難道他們當初的選擇真的是一條錯誤的歧途嗎──馬健忽然覺得渾身汗如雨下,一種強烈的想要嘔吐的感覺使他不得不蜷緊了身體,與此同時,那種不可挽救的自我憐憫的意識在他的靈魂裏迅速擴散蔓延開來。

“爸爸已經知道了我們的事──”

那種如同死亡一樣的絕望情緒排山倒海一般的直向馬健壓來,卻奇特地讓馬健無抵抗的心裏感受到了一絲平靜的坦然;馬健舒展開自己的身體,努力鎮定自己的情緒,平靜地問道:

“是你哥哥講的嗎?!──”

“不是,是我和他說的;──”

馬健平靜的心底倏忽掀起一絲細弱的波瀾,隨即便重新歸於平靜;這又有什麽呢?!本來就已經是不能再掩蓋下去的事情了,馬健忽然覺得有些疲憊,一種難言的倦意滾滾地向他心頭襲來。

“他怎麽說?!──”

長時間的令人焦灼的沈默可怕的持續著,多少讓馬健有些意外的是,曉萌忽然起身坐了起來,卻依舊抱著膝蓋默默的不說話;馬健下意識地擡起身,只聽得曉萌顫抖著囁嚅道:“他讓我自己決定──”話音未落,曉萌已經轉過身來,帶著滿臉的淚水,嗚咽著縱身撲進了馬健的懷裏。

馬健不得不重新仰靠在枕頭上,被動地承受著曉萌淚濕的臉和盡力壓抑的低沈的嗚咽;那種奇特的肌膚相親的質感喚起了馬健心底某種熟悉的記憶,可是他心底那一絲牢固的罪惡感卻依舊隱隱約約地揮之不去;馬健摟住曉萌劇烈抖動的身體,搜索著捕捉到了曉萌柔軟嬌嫩的唇,他舒緩地吻著曉萌,希望能使她暫時平靜下來,可是曉萌的情緒反而變得越發的激動和不易把握,她壓在馬健的身上,瘋狂地吻著馬健的臉,喉間苦痛的嗚咽依舊沒有停歇。

可馬健儘管已經覺察到了曉萌爆發的激情,可他的心底依舊是一片茫然的混沌,甚至直到他的手不知不覺間已經滑進了曉萌睡裙的下邊,摸索著曉萌恍如炭火一樣柔軟熾烈的身體,一直到那久違了的濕熱的,皺褶複雜而又幽深莫辨的孔穴,他的心底湧起的也只是一陣惶恐慚愧得近似悲哀的情緒。而曉萌此時卻變得越發地亢奮起來,她的唇依舊熾熱的發燙,瘋狂貪婪地舔舐著馬健的臉,而她的輕巧的手指已經緩緩地滑過馬健汗濕的胸膛和小腹,準確地攥住了馬健宛如初生的雀仔一樣軟綿無力的生殖器。

馬健迅即感覺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狼狽,即便是在這幽暗悶抑的夜裏,他依舊對於自己這樣任由擺佈和無所作爲而感到難言的羞愧,他覺得自己的臉上在發燒,渾身滿是羞恥的淋淋汗水,他試圖想要把曉萌從自己的身上推下去,可是曉萌執扭的抵抗和喉嚨裏突然迸發出的一聲尖銳而苦痛的悲鳴,立刻讓馬健的心頭湧起一絲茫然的困惑,以至他不得不自動消除了強制的意志,他死死地閉上了眼睛,感受著自己激烈悸動的脈搏和異常粗重的喘息,感受著曉萌手上急不可耐的動作,可是他的心底依舊爲一種難言的羞恥感深深籠罩著──儘管他的頭腦在拼命向下體傳遞著某種意志,可他的生殖器依舊氣息奄奄的無法正常的勃起!這在以前是從來沒有發生過的啊,馬健感到羞恥的絕望,他再一次想要把壓在自己身上的曉萌掀翻下去,他幾乎要成功了,可是曉萌頑強的掙紮和喉嚨裏迸發的更尖更烈的悲鳴再一次戰勝了他的意志;馬健在幽暗中大口地喘著粗氣,同時覺察到曉萌已經快速脫掉了自己的睡裙,在一陣反復的失敗之中,馬健感覺到了自己稍稍勃起的情根已經勉強地插入了曉萌那濕漉漉的火熱神秘的暗渠......

馬健不得不儘量躺平自己的身體,而亢奮中的曉萌顯然從馬健的順從中得到了鼓勵的暗示,她就如同一名低伏在馬背上的獵手一樣,向著遠處幽暗盡頭的一點光亮義無反顧的奔襲!可是她盲目的執著實在有著偏離目標的危險,馬健不得不擡起手插入曉萌汗津津的腋下,以使她微微地擡起上身,他的手掌恰巧握住了她小巧鼓脹的乳房,她的硬結的乳頭就硌在他的手掌裏,愜合的姿態和驟臨的快感立刻激發起曉萌全部燃燒的熱情,她的原本低沈緩慢的呻吟立刻變得無所顧忌的高亢尖銳,在寂靜幽暗的夜裏顯得分外清晰真切,馬健不得不悄聲地提醒曉萌道:“萌萌,你的聲音,是會被鄰居聽到的呀──”

“不管!”

“可是,今天,也許你會懷孕──”

“不管!”

兩個人不再說話了,可是幽暗的房間裏卻並不安靜,粗重的喘息,猥褻的呻吟和床板咿呀的歎息,混合著欲望的交織以及空氣中緩緩飄蕩的新鮮的性的氣息;馬健緊緊地把住曉萌气喘吁吁搖擺不定的身體,他能夠感覺到曉萌的快感象潮水一樣呼嘯而來,可是馬健儘管加倍地努力著,但心底欲望的湖水卻依舊是波瀾不驚,而那種奇特的茫然和困惑依舊死死的佔據著他的靈魂;馬健試圖透過曉萌的臉去窺探她的心底,可是這夜黑得太周密了,而白色的牆壁上反射過來的一點微弱的光線又完全被曉萌臉上披散的頭髮遮擋住,馬健想起曉萌從前一直是梳著短髮的,可是這一段時間來由於自己的忽略,全沒注意到曉萌的頭髮已經長長了好多──幾乎是與此同時,馬健感覺到在剛才片刻的舒緩之後,曉萌正傾盡全力發動著最後的一次攻擊──馬健閉上眼睛,把頭向後面仰過去,覺察到身體裏一抹平靜的火苗突跳而起,渾身也似要一直爆裂開來,而此時曉萌卻發出了一聲淒婉哀怨的悲鳴,馬健只覺得手裏一軟,筋疲力盡的曉萌已經悲鳴著從自己的身上軟軟地滑落下去。

身體上的負荷忽然解除了,馬健感覺到自己汗濕的身體上有著一種說不出的舒適的涼意,而他原本焦灼難耐的心理也驟然變得舒緩開朗,他能夠感覺到曉萌此刻就躺在自己的身邊劇烈的喘息著,可他卻依舊緊閉著眼睛默默地躺著一動不動;他知道曉萌剛才的努力並沒有成功,她此刻一定是精疲力竭了吧,想起剛才不成功的性交,馬健忽然覺得有些滑稽;片刻間,馬健意識到自己心底那一直壓抑著的淡淡的悲哀的情緒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回想起剛才曉萌反常大膽的性主動,馬健甚至有些興奮起來,以前可是一直由自己在性交的時候主動的,而此刻回想起從前的無數個夜晚反只覺得千篇一律的單調乏味,通過剛才曉萌異乎尋常的狂熱和亢奮,馬健模糊的捕捉到了一種格外愜意圓滿的感受,這感受的迅速驅散了今天和曉萌重逢後那種無法言表的巨大隔膜和晦澀,就如同一泓清澈的溪流一般緩緩注進了自己的心底,其實他們之間什麽意外都沒有發生過,他們的情感和生命早已被緊密地聯繫在了一起,就如同過去的一年裏無數個寧靜的夜晚一樣,他們年輕健康的身體赤裸著緊緊依偎在一起,共同感受著綿延的愛欲和生命奇特的共振律動,仿佛世界已經和他們融爲了一體。

“馬健──”

馬健含混地應了一聲,睜開眼睛,卻立即爲滿屋清澄的月光所吸引;不知什麽時候起,窗外滿天的烏雲已經悄然散盡,星月璀璨的光華投射在對面的牆壁上,映照得一片柔和明亮的白;外面的喧囂已經逝去,在一片悠遠的靜謐之中,一股清新的夜風舒緩地吹進來,吹得人身上癢癢的。

“我想你,每天從早到晚,我都在想你──”

馬健覺得自己的身體奇特地顫動了一下,他翻過身來,就著清朗的月色看見了曉萌柔和清秀的面龐,她的頭髮已經散開,露出了紅暈消退後瑩白的面頰,長長的睫毛輕輕地覆蓋在微闔的眼簾上,象一首寧靜的詩;曉萌已經將要滑入沈穩的夢鄉之中了,可是微微翕動的嘴唇兀自在喃喃低語:“暑假一回到家,我就病倒了;家裏的人都嚇壞了,可我心裏清楚,我只是想你,真的好想你;想要你在我的身邊,握著我的手,抱著我,親著我,和我說話;我怕再也見不到你了,永遠也見不到你了──”

馬健募然感到一股強烈雄渾的暖流迅猛地流過他的血管,直沖腦際,以至他的眼前竟然變得模糊起來;他顫抖著輕輕托起曉萌的頭,用舌頭堵住曉萌的唇,不許她在說下去;他輕柔熱烈地吻著她,吻著她已經乾燥溫涼的唇,失血般冰冷蒼白的耳垂和已經凹陷下去的乳頭;他持久的努力著想要把她從夢境中幻想過來,他要爲她做些補償,他要把她從淒婉的幽境中拉出來;他有這個能力,他的心裏充滿了強烈的燃燒般的愛欲,他的陰莖已經如同小橡樹一樣硬繃繃地挺立起來了,這一個熾烈的重逢的夜晚才剛剛拉開序幕,他的舌頭輕緩地舔舐著她無與倫比的柔嫩的胸膛,滑過她那柔軟平滑的腹部,知道那隱藏在幽深之處正在盛開著的紅色的蓓蕾......

他的不懈的努力終於獲得了回報,曉萌的喉間發出了一聲低沈的呼喚,馬健感覺到曉萌的手輕輕地插入自己的發際間,這是明確無誤的引導,馬健的身體緩緩地升上去,曉萌的眼簾依然是闔著的,可是原本瑩白的面頰已經重新泛起了熾熱的紅暈,她的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馬健輕輕地捧起曉萌的頭,心裏充滿了無所顧忌的欲望,曉萌的上身一貼到馬健的身體上,便向後仰去,頭搭在馬健的手腕上。馬健感受著曉萌鼻息間滾滾的熱氣,只覺得身體裏的狂迷已達到了沸騰的頂點。稍頃,曉萌突然醒了,羞澀地看了馬健一眼,稍稍挺起頭,嘴唇便貼在了馬健滾燙的唇上。他們就這樣順暢地開始了固定的熟悉的那種彬彬有禮的性交。

夜已經很深了,世界一片肅穆的靜寂,馬健從高潮過後悠長的迷幻中清醒過來,忽然感覺到周身一陣陣侵人的涼意;曉萌已經熟睡了,帶著疲憊的滿足和羞怯,孩子一樣緊緊地蜷縮在馬健的懷裏睡去了。馬健想要翻動一下已經變得麻木的身體,可他的手臂被曉萌壓在頭下,他不覺望著天花板發起呆來;他默默地回味著剛才的性交,儘管他不願相信,可是性交持續的時間實在短促得出奇,他甚至不敢肯定曉萌是否在性交結束前就已經滑入了夢鄉。他只知道,在性交的過程中,曉萌並沒有起初那樣熱烈之極的反響,她沒有鼓勵的叫喊,甚至沒有狎昵的撫摸,仿佛她在性交之前就已經得到了足夠的滿足。

馬健忽然覺得自己剛才的行爲近乎猥褻,他如同一個可憐的背棄者一樣試圖補償自己的悔疚,可他笨拙的熱情卻似乎只是爲了掩飾心底某種不可告人的隱衷。

馬健心底忽然湧起一股想要和曉萌交談的欲望,他忽然發覺在這一晚的時間裏,他和曉萌其實根本沒有說上幾句話。他想知道她這個暑假所有的經歷,他想知道她的家人在知曉她的秘密後的反應,他還想要和她講今天下午尚青的事,講述自己這一個多月來心裏那種煎熬的負疚感──這一切他們全都沒有提及,反而只是從頭到尾地致力於這一場短暫卻又讓人茫然不知所措的性交!“這不是情感的結合,不過是生理的滿足。

”──尚青莫測高深的論斷再一次回響在馬健的耳邊,馬健忽然覺得一陣莫名的驚恐和煩躁;他支起身,撫摸著曉萌溫熱的身子,輕輕叫著她的名字,試圖再次把沈睡中的曉萌從夢中喚醒;他的努力根本就是徒勞的,曉萌的身體動了動,可她卻並沒有醒轉過來,只是摸索著用手指堵住了馬健的嘴,同時盡力向他的身體靠過去,繼續枕在馬健的手臂上發著甜潤的酣息。

馬健呆呆地俯視著只是咕噥了一聲便又重新滑入夢鄉的曉萌,許久之後才默默地躺回到床鋪上,被汗水浸濕的床鋪異常的冰冷,馬健不覺打了一個冷戰;他仰著頭愣愣地看著頭頂上那一串褪色啞默的風鈴,心底莫名的湧起一陣無來由的怨忿──這個清靜的夜實在有些太明亮了!如果還象起初那樣混沌蒙昧該有多好,此刻明亮的窗子和牆壁上反射的月光只能使人更加體會到空間和現實的局促!馬健默默地把頭埋進曉萌的發際裏,輕輕地用另一隻手摟住曉萌的身體,發著輕微酣息的曉萌不經意地動了一下,可是由於馬健的身體如同寬大的蓮葉一樣緊緊包裹著她,她的悸動頃刻化爲容納的沈寂和延續;馬健閉上眼睛,嗅著曉萌身上幽幽的體香,一股深深的自我憐憫的憂傷情緒慢慢地凝結在他忽而變得無比空洞而又茫然的心底......

隨著秋天的到來,郵院的新學期又開始了,校園裏照例地充斥著一股剛入學的新生帶來的新奇和浮躁;而對於那些如馬健一樣面臨畢業的老生來說,對這種喧鬧的氣氛即不免有司空見慣的冷漠,又對前途油然生出幾分依託無歸的惶恐和不安。

也許每一個接受過中國式高等教育的人都有著同樣的感受,即面臨大學畢業的學生往往如同終於訂出親事的老處女,以往曾經有過的怨抑激憤竟會奇妙地演變成幾許戀戀不捨之意!

可未知的美好前景總還是有著強大誘惑力的,在校方專門爲四年級的學生開設的形勢介紹會上,少許前輩畢業生發達成功的範例往往讓台下的聽衆熱血沸騰,隨著社會的進一步昌明,以及經濟局面令人鼓舞的發展,甚至一直熱門的仕途之路都有些行市大減,加之郵院裏到處流傳有南方著名外資企業不惜重金招攬人才的消息,幾乎每一個人都開始頭腦發熱的幻想著搖身變爲洋奴買辦的迷夢!可是經過了幾年大學生活的磨礪,畢業生自然不再如新生的幼稚膚淺可比,當被問及將來的打算時,臉上露出的一派成熟狡慧的笑容竟真有幾分富商巨賈般莫測高深的城府,而順水推舟的半吞半吐即便是最老練的外交家也要自愧弗如!

當郵院裏幾乎每一個臨近畢業的學生都榮耀于親身裹脅在時代的潮流裏時,或許只有馬健一個人保持著置身事外般孤獨的平靜;也許正是由於這種超凡脫俗的淡漠,使得身邊那些被心理憧憬的秘密壓抑得透不過氣來的人都願意把馬健作爲傾訴的物件,而這些千篇一律的激動的不切實際的幻想常常讓馬健即可氣又可憐,結果他潛意識的微笑每每招來傾訴者懷疑和責備的反問;馬健則是毫不隱瞞,把自己準備去新疆的打算原原本本地合盤托出;聽衆狂熱的頭腦這才冷靜地回想起校園裏偷偷盛傳的關於馬健和那個新疆女孩子的種種緋聞,心裏激起更大的憐憫之餘,當然恭唯馬健事業和愛情兩不耽誤,比旁人不知勝過多少。

馬健當然不是信口開河,他甚至提前開始考慮寒假後自己的安排,曉萌寒假也許是要回新疆去實習的,自己也不妨一起回去,反正明年的實習單位要畢業生自己找,此外既然自己已經有將來去新疆的打算,也該提早和柳家人說明,可以請柳父幫忙找述職的位子,免得臨時倉促;再說寫論文、授學位要等到明年夏天,自己的學分寒假前就能夠拿到足夠的數目,明年開學後並不一定要“課必恭親”;馬健覺得自己的想法是不錯的,便催曉萌給家裏寫信提及,可曉萌卻因爲父親來信說新疆方面關於實習的事情還未最後定奪而一直延宕了下來。

這個秋天異乎尋常的清冷乾燥,在暑假裏那個悶熱抑鬱的重逢之夜後,從第二天起兩人便恢復了從前的親昵無間,曉萌重新變得嬌婉可愛,而馬健也找到了自己從前的影子;不過說生活絲毫沒有改變也不確切,而最重大的變化莫過於兩人在情愛方面神奇的新發現!

那一個暗淡悶抑的夜晚曾經的經歷宛如一盞明燈,照亮了他們單調乏味的情愛世界裏更加廣闊幽深的天地,他們沈浸在這種遲到的發現帶來的特有的狂熱之中,那是一種瘋狂的、缺乏理智並且是互相鼓勵著的大膽探索,這探索的激情幾乎使他們每天晚上都能長久的保持著一種熾烈的亢奮狀態,而尤爲使馬健感到驚異,甚至是難以置信的是曉萌在性愛的過程中所表現出來的那種陌生的大膽和主動性;事實上曉萌性愛的表現只是她轉變的一個方面,馬健越來越強烈的感覺到,在經過了這一個分離的寒假之後,曉萌的思想和情感統統不再如以前那樣透明得可以一覽無遺了!

可是儘管曉萌這種奇特的轉變讓馬健有一種不易把握的感覺,可馬健又不得不承認,曉萌熾烈的激情往往能把他從滿足的消沈中解脫出來;他們雙雙沈湎于這種富有情趣的性遊戲的開掘之中不能自拔,重要的原因之一當然是伴隨著他們的縱欲無度的風險已經降到了歷來的最低點,如今他們不但互相配合得極爲默契,而且幾乎不用再使用任何避孕的措施,僅僅憑著他們新增長的技巧和經驗就能使得這艘搖曳於幽暗之中的小船成功地躲過礁石抵達勝利的彼岸;可是這種沸騰的體驗並沒有把他們導入理想的虛幻境界,事實上在他們每天晚上極度的歡娛之後,一直到發出疲憊的酣息之前,這短暫的時間裏充斥著一股讓人忍不住心驚肉跳的失落,首先他們的交談就不再是那種熾烈的,隨心所欲式的了,而是變得仿佛每一個字都經過了深思熟慮般的呆板滯悶,他們往往不得不爲儘量想起一個輕鬆遙遠的話題而費盡心機,可換來的結果卻只能是長時間令人難堪的啞默;每當這時,馬健的心裏都會被一種頑固的沮喪情緒牢牢籠罩住,尚青那一句冷酷的箴言就會再次回響在他的耳畔揮之弗去;而當第二天的早晨,馬健重新置身于蓬勃有序的校園裏時,那種如同穴居的動物被裸露在陽光下的刺痛般的感受每每使他更加自慚形穢。只可惜這道德的整肅力並不持久,還沒等到太陽下山,他身體裏墮落的潛能便早已變得急不可耐了。

馬健曾經試圖抵制自己這種習慣性的動物本能,可是平靜無聊的長夜卻只能使他的心裏更加不堪忍受的苦痛沈重;漸漸地,馬健覺得自己已經分裂成了兩個人,一個人白天裏裝模作樣循規蹈矩的好學生,而另一個則是夜幕下放蕩不羈一心只想著尋歡作樂的下流坯!而不論是白天還是黑夜,那種強烈的自我憐憫的罪惡感始終牢牢地控制了他的靈魂,讓他根本無法躲避。

日子仿佛衰老的腳步一樣蹣跚滯重,可秋天卻是在急不可耐地匆匆逝去,在暮秋的一個晴朗異常的午後,馬健和曉萌在郵院的食堂吃過午飯,曉萌下午還有課,馬健便獨自一個人回了家,一直到上了樓,馬健才猛然想起早晨因爲天涼臨時換了外套,自己並沒有帶房門的鑰匙;馬健沮喪地走出樓外,刺眼的陽光幾乎讓他睜不開眼,不知怎地,馬健忽然不想回郵院去找曉萌,那種奇特地想要一個人散散步的念頭越發變得強烈,只可惜這午後的陽光太刺眼了,而天氣又是分外的清冷,馬健裹緊了身上的衣服,站在街頭茫然四顧不知所措,一直到不遠處,隱蔽在一片樓群後面的一座高高的尖頂突兀地闖入了他的視線。

這是一座有著近百年歷史的陳舊不堪的建築物,馬健一直以爲這座破敗荒涼的建築就在馬羚家的旁邊,今天才發現需要繞過好幾條街道才能看得見教堂的院落;這是一座看起來飽經滄桑的西式建築,高大,幽靜,特立獨行而又荒廢已久,這一切反倒增加了一種無與倫比的神秘感;院子裏幾乎沒有人,只是在教堂的拐角處有一個衰老微駝的背影在默默的清掃著地上厚積的落葉,除此以外,仿佛一切都沈浸在一種永恒落漠的回憶之中。

馬健小心翼翼地走進院子,在他走近教堂正面那扇奇特厚重的大門前,他幾乎認定那扇門是緊鎖著的,以至當大門應手而開時,馬健的心裏立刻湧起一個孩子般抑制不住的新奇和興奮。教堂裏昏暗潮濕,所有殘留的哥特式風格只有高大斑駁的白牆,還有柱子、拱頂和設計炯異的巨大窗子,牆上沒有想象中的壁畫,其他地方也看不見象徵的雕塑,整個教堂宛如禮堂或是體育館一樣疏闊空曠,只有已經快要腐朽的木質長條椅子排列在教堂的中央;這教堂是如此的寂寥空蕩,以至馬健一點點的腳步聲都如同空穀中的悶雷一樣長久地盤旋回響。

馬健抑止不住心頭募然湧起的巨大激動,在教堂最後一排的椅子上坐下來,卻立刻嗅到了一股如同水草豐美的沼澤般新鮮濕潤的氣息;這種感覺真是妙不可言,馬健如同置身于史前巨大的洪荒中一樣的心蕩神馳,他不由得閉上了眼睛,感受著這種奇特的氛圍帶給他身體和靈魂長久的驚喜和迷醉,這裏聽不到外面世界的喧囂,沒有了現實感,也失去了時間的意義;這裏與世隔絕,是白天和黑夜之外的時空延續,馬健靜靜地一個人陶醉在這片空曠的靜寂帶來的無窮的夢幻之中......

當馬健從教堂裏出來的時候,天色已經暗淡下來了,馬健的心裏充滿了輕鬆的愉悅,甚至超過了他在陰冷潮濕的教堂裏一番小憩帶來的肢體僵硬麻木的感覺;當他離開院落的時候,他不由得再次回首這幢奇特宏偉的建築物,在黃昏的餘輝映照下,它宛如法力無邊的圖騰一樣充滿了神奇的魔力!

真是難以置信這教堂就在馬羚家不遠的地方,他們每天都可以通過窗子看見樓群間那座突兀的尖頂,可他和曉萌卻從來沒有光顧過,當然它是荒敗已久了的,另外也許是因爲它並不位於每天通往郵院的路徑上的緣故罷!

這一段時間以來,自己完全生活在現實的逼仄之中,頭腦裏實在容不下好奇和想象的餘地,可是今天實在是一個神奇的發現,他今天無意中遇到的東西並不是神權或上帝,而是一種美,一種沈鬱的孤獨的美!馬健忽然清醒過來,其實虔誠的信徒,反復的默禱和連篇累牘的讚美詩並不是宗教真正的意義,而宗教真正的美恰恰存在於教堂的靜寂和外部喧囂的比較之中,正是它的空曠寥遠和與世隔絕讓人目眩神往!這裏是一個特殊的世界,一個叛逆的世界,它同樣只屬於孤獨的發現者,此外並不需要任何人來一起贊同或分享;馬健一個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心裏充滿了一種久違了的平靜的鬆弛和快慰,一直到樓門前,差點和一個迎頭闖出來的人撞了個滿懷。

“嘿,你跑到哪里去了,害得我足足等了你一個下午──”

馬健擡頭見竟是太子丹,不覺頭腦一陣迷惑,呆呆地發愣說不出話;太子丹卻是渾然不覺,繼續大著嗓門開玩笑道:“我聽鮑志剛說你回了家,特意打聽了路來找你的;怎麽曉萌還沒有下課嗎──真奇怪你從前一直是和曉萌形影不離的,怎麽現在總是喜歡形單影只──哈哈,我知道了,你說老實話,是不是蜜糖也有吃膩的時候啊?!”

太子丹粗俗的朗笑不止,引得路人無不側目;馬健臉紅笑道:“你怎麽會尋來的?!”

“想你了嘛!──”太子丹誇張的叫道;“你現在是‘神龍見首不見尾’,天天在郵院裏反而碰不到你;再說畢竟是老朋友,卻一直沒有機會來恭賀你老兄藏嬌之喜,說起來也是我的錯;今天我是特意上門請罪來的──”

太子丹要請馬健和曉萌出去吃飯,可馬健卻全沒有食欲,再者曉萌還沒有下課回來,兩個人便來到街角生意冷清的咖啡館,要了熱咖啡坐下來聊天;雖然兩個人每天都身在郵院,可彼此碰不上面倒是常有的事,今日相會自然免不了有一番寒暄敍舊,太子丹撫今追昔,慨歎當初和尚青等人高朋滿座濟濟一堂的盛況不復存在,馬健也再一次追憶感謝去年寒假裏太子丹的鼎力相助,只可惜這些老生常談如同加注了太多開水的隔夜茶一樣,早已變得淡而無味了;太子丹還自苦撐,回憶這大學三年多來和馬健的相交相知,竟至頗爲動情;馬健卻早已是才盡詞窮了,只是他知道太子丹的個性,忖度他今天一定是有事專門來找自己的,索性也不追問,只是一邊微笑著洗耳恭聽,一邊悄然啜飲杯中甜得發膩的咖啡;果然太子丹漸漸平定了情緒,終於話鋒一轉,問馬健道:“眼看著寒假就要到了,不知你對畢業分配有什麽打算?!”

馬健沒料到太子丹的話來得這麽突兀,一時有些愣怔,不覺笑道:“你怎麽想得那麽遠,我可是覺得離畢業還早得很呢!”

太子丹沈吟不語,馬健疑心他又要兜圈子,不想太子丹忽然擡頭看著馬健,脆快的說道:“其實今天我是特意來找你的,有一件消息要告訴你──你還記得郵院在深圳辦的那家視窗公司嗎,年初經部裏批准徹底脫離了郵院的控制,和香港一家電信公司合資經營了!郵院並不買帳,可這是部裏的決定,郵院也是徒呼奈何,好在校方具理力爭,總算替郵院討回一點公道,準備在今年電信系的畢業生裏挑幾個人去那裏實習──這消息校方還在封鎖著,不過深圳方面似乎催得很急,而且還要親自派人來主持考核擇優錄取;這一來期末的大考怕是都免了,也許等不到寒假就能有結果──”

馬健看太子丹認真的樣子,不免覺得好笑:“不過是去那裏實習罷了,至於這麽大驚小怪的嗎?!”

太子丹瞪大了眼睛,突起的眼珠像是要掙破眼眶:“老天,你太單純了!哪里只是實習那麽簡單,這是直接關係到分配結果的啊!現在深圳方面正在擴大規模,正是急著用人的時候,再說通訊業競爭得這麽激烈,深圳方面肯定是想到了要培養扶植嫡系力量的!這可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我敢和你打賭,消息只要一公佈出來,系裏頭不爭破頭才怪!”

馬健悠然笑道:“誰愛爭誰爭,反正和我沒有關係;畢業後我打算和曉萌一起回新疆的。”

太子丹如同發現了外星人一般愕然地瞪著馬健,脫口道:“你真的想要去那種地方嗎?!──”馬健的眼神讓太子丹心頭一緊,連忙笨重地掩飾道:“你別誤會,我沒有別的意思;我一向佩服你是個講義氣重感情的人,可是要想成就一番事業總不能太兒女情長了!你的專業成績這麽好,又有外語功底,人往高處走嘛!在深圳你一定會是大有前途的;不說別人,尚青的理想和抱負你總是佩服的罷,可你知道當初他爲了能去深圳暗地裏費了多少心機呀?!再說又不是讓你和曉萌分手,頂多暫時分開個三年兩載,等你將來在深圳站穩了腳根,接她出來還不是易如反掌嗎?!當然我知道曉萌的父親在新疆也是很有地位和影響的人物,我也知道你早答應過曉萌,可是無論如何我覺得新疆並非是你理想的用武之地,況且也不符合你一貫的志向,爲什麽一定要去新疆呢──噢,我知道了!一定是她的家人逼你的;這實在有些太過份了!──”

“你別瞎猜!”馬健沈下臉來喝道。

太子丹嚇了一跳,望著馬健漲紅的臉不知所措;馬健強壓住心頭的厭煩,耐著性子緩緩道:“這件事你不用再說了,和曉萌回新疆是我自己的決定,沒有人逼我──”馬健端起杯子吞幹了冷咖啡,擡頭瞥見太子丹臉上窘迫的表情,緩和道:“我們之間的事情,你不懂──”

馬健放下杯子,眯起眼睛盯著窗外繁華喧鬧的街道,黃昏的餘暈已將萬物披上了一層壯麗恢弘的色彩,映襯得街上如織的行人,街道兩旁灰暗的樓群,忽然都變得如同夢幻中一樣的恍惚朦朧起來,馬健呆呆地發起愣來,全然忘記了對面太子丹的存在;一直安靜的咖啡館裏忽然闖進來一群剛剛放學的中學生,嘰嘰喳喳的喧嘩成了一片,馬健卻全沒有注意到,他透過臨街的窗子,看見了不遠處的教堂雖然已經完全被樓群遮擋在後面,可那醒目的尖頂卻直刺進了天幕上一團金黃色的霧靄之中,象一把鋒利尖銳的劍。

霜降一過,眼看著秋的氣數已盡;立冬未至,一場先發的薄雪便提前宣告了嚴冬的到來;乍寒還暖,冰融反復,夜裏當然只有聽窗外北風呼嘯的份兒,而白日裏滿街的落葉混合著淋漓的雪漿尤其使人心情鬱悶沈重,簡直比起腳下的泥濘和滿眼的凋敝更讓人不堪消受!入學已經兩個多月的新生們已經領略到了循規蹈矩帶來的無窮益處,而面臨著大學生涯裏最後一個冬天的畢業生們也已從開學初激動的憧憬中清醒過來,醒悟到距離掙脫苦海舉杯痛飲的日子還很遙遠,而期末大考的期限已是迫在眉睫了!

馬健和曉萌的生活也漸漸變得乏味的平靜,如今曉萌的課程忽然變得異乎尋常的繁重,這似乎預示著曉萌她們提前結束在郵院的學業的可能性正在變爲現實;而與此相反的則是馬健的生活越發變得無聊的悠閒,常常每周只有幾個上午有課,這使得馬健常常不知道該如何打發大段的空白時間;儘管曉萌早已不需要馬健象從前那樣一直在郵院等到自己下課後一起回家,可馬健卻不知怎地,常常對自己一個人獨自呆在那間幽敝陰冷的小屋裏感到一絲莫名的恐懼,他更願意就著午後和暖的陽光坐在郵院新翻修過的寬敞暖和的圖書館裏,那種躋身於生命之中的感覺常讓他品味到幾分愜意的滿足;此外馬健近來對家居附近的那所破落荒廢的教堂大感著迷,那種培植在空曠的空間裏的寂寥的美在他的心裏已經深深紮下了根;當然天氣越來越冷,再在那裏長眠或小憩一番是不現實的,可是即便只能呆上一小會兒的功夫,馬健都能體會到自己的心就像是長了翅膀一樣的神遊萬里!

那種短暫的,卻又是自由自在的冥想往往虛幻而又漫無邊際,卻又每每使他清醒之後深深地體會到一絲消除倦怠的愉悅和輕鬆,以至馬健竟自覺得自己似乎和宗教頗爲有緣,並且聰明的意識到宗教的本質絕不是希翼獲取神力的資助,而在於對孤獨的發現和自由幻想的權利!而把這種發現和權利歸結爲神祗的指引是極其荒誕可笑的,因爲每一個人都可以成爲自由幻想的信徒,心裏永恒的平靜才是每個人心中指點迷津的上帝。

於是馬健自認爲已經發現了明白無誤的表像下深深隱藏著的神秘莫辨的真理,這真理把自己爲之苦惱和焦灼的一切都從生活中掃去了,一種突然的慶倖,以及一陣無來由的欣喜,混合了發現的快樂和新生般的愉悅,這一切生活帶來的寶貴饋贈終於使得馬健能夠徹底地從索然困厄的現實中擺脫出來,把他從難以自拔的惶惑和自我憐憫的泥沼中拯救出來;現在無論是對馬健,還是曉萌來說,生活不再充斥著那麽多陌生的憂鬱和沈重,而是變得平靜,平靜得完全恢復了其本來的面目。
作者: 紫竹    時間: 2012-9-15 01:45

第二十二章

這一陣子曉萌的課業異乎尋常的繁重,而馬健也全心投入到準備明年的託福考試上,兩人各忙各的,日子過的平淡而安穩;這一天曉萌晚上下課後,兩個人在街角的咖啡館裏胡亂添飽了肚子回到家裏,通常曉萌晚上是要和馬健一起復習功課的,可今天曉萌卻明顯有些心神不寧,早早地便上床躺下了;馬健忖度她也許是由於近來用功過度的緣故,便囑咐她早點睡,自己則在燈下埋首翻閱一本今天下午在圖書館裏借出來的一本託福題集,馬健正自聚精會神,忽聽得身後床上沈靜已久的曉萌輕輕地說道:“今天聽海蕾說,恐怕我們不會提前回去了,要等到明年夏天和你們一起畢業呢──”

“我還以爲你睡著了呢──”馬健回頭笑道,“這倒也不錯,本來我還擔心時間太倉促,寒假又要聯繫實習的地方,又要忙著趕回來應付畢業論文,這一下我終於可以安心和你回新疆去了。”

曉萌的喉間發出一陣輕輕的安慰的歎息,這並不清楚的歎息聲讓馬健著迷,心底緩緩流淌過一絲溫暖的熱流,馬健定了定神,重新回身摸起了桌上的鉛筆。

“說起實習,今天海蕾還和我透露了一個消息,是關於你們系分配的事,不知道她的消息是從哪里聽來的──”

“是去深圳公司實習的事情嗎?!”

馬健再次轉過身來,得意地看著曉萌驚訝的眼神,笑道:“其實這件事我早知道了。大概是兩個星期前,太子丹特意跑到這裏來找我,自以爲告訴了我一個驚天動地的秘密,想要勸我和他一起去深圳發展;你知道我現在和他疏遠得很,可沒想到他還肯這麽照顧我──想來在郵院裏他靠慣了他父親,可是在深圳只怕就連一手遮天的沈院長也要鞭長莫及哩!他這才想起我這個昔日志同道和的好兄弟。”

“那麽這件事是確定了的,你怎麽答復他──”

“你說什麽傻話啊──”

馬健愣了一愣,詫異地看著曉萌平靜柔和的臉。

“我們不是早說好了嗎?!畢業後我們一起回新疆;我正想著過兩天就和系裏頭打招呼呢!再說你父親不是已經答應了我們的事嗎?!你暑假回來說他答應幫我在新疆找一份工作的──”馬健忽然覺得心頭募地泛起了一絲可怕的冷意,他竭力試圖壓制住心底這不確定而又無來由的驚懼,卻覺得一顆心已經砰砰地狂跳起來。

“可是——,你真的打算和我一起回新疆嗎──”

馬健呆住了;映襯著昏黃的燈光,馬健清楚地看見曉萌的眼裏已經溢滿了晶瑩的淚水!

馬健忽然覺得自己的心裏變得空空蕩蕩的,他囁嚅著試圖辯解什麽,卻一個字都沒有說出口;曉萌卻忽然從床上坐了起來,蜷曲了身子,如瀑的黑髮遮住了臉,柔和的聲音卻是異乎尋常的平靜,仿如幽谷中寂靜的回響般清晰真切:“長久以來,自從我們住在一起之後,你總是說將來要和我一起回新疆去;起初我是很感激的,我以爲這正是我一直所期待的那種保護的愛!可是後來,慢慢地這就變成了我心裏一個沈重的包袱,甚至每次只要你一說起去新疆的事,我都會有一種負罪感,我是太自私了啊──”曉萌的聲音忽然變得哽噎起來,好一陣才勉強平靜了些;“──其實我早就覺得你應該能有更好的前途,暑假我和爸爸說起你,他也是堅持要你和我一起回新疆,可最後我還是說服了他;本來我早該告訴你的,爸爸已經答應了,他准許我和你一起去我們想要去的任何地方!──你聽到了嗎?!不是去新疆,你應該到你真正理想的地方去開創你的事業和未來!你不要總是考慮我,你應該去實現你自己的目標啊──”

曉萌發出低低的啜泣聲,馬健默默地轉過身去,茫然地望著對面昏暗的牆壁,許久才嘎聲說道:“可是去新疆正是我的目標──”

“那只是結果,並不是你的目標啊──”

曉萌忽然發出了讓人心碎的悲鳴!

“馬健,你像是變了一個人;自從我暑假回來以後,一切似乎都改變了!我不知道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可你現在卻變得越來越陌生,也越來越消沈,你怎麽會變成這個樣子啊──我想這一定是由於我的罪過吧,一定是的!我是太自私了啊──可是我實在不知道自己該怎麽辦才好;我是愛你的啊──,馬健,我不想失去你,可是現在這樣沒有希望的生活,已經讓我厭倦透了啊──”

此刻窗外正是初冬清冷幽靜的夜,屋內桌案上的臺燈映照得房間裏一派昏黃的暗淡,四下裏靜寂無聲,只有曉萌嗚嗚的哭聲殘酷的清晰,如同一把鋒利的劍,致命地來回穿透著馬健無抵抗的心!他的靈魂像是驟然間飛出了體外,對於他此刻伏在桌前瑣鄙肮髒的軀殼充滿了鄙視的憎厭!那墮落的時光,低俗的欲望,一直的萎靡不振和心灰意懶──這一切長久地侵蝕著他的靈魂和軀體,這是一種怎樣沒有希望沒有目標的生活啊!往昔的歡樂、陽光、友愛和信心早已不復存在了,他的生命只剩下一具空蕩的軀殼,而他的墮落的靈魂卻一直在虛幻的麻醉中放縱執迷!

馬健漸漸覺得眼前已是一片朦朧,他默默地閉上了眼睛,立刻感到一股熱熱的東西從眼中噴勃而出,一股從未有過的自責的情緒迅即佔據了他空洞的心靈!他像是猛然間從昏昏噩噩的夢境中清醒過來一樣,他想起了往昔曾經發生過的一切,想起了朋友的鼓勵,親人的勸誡,和曉萌一直以來的沈默而又憂鬱的眼神───這一切曾經隨時隨地的出現在自己的面前,可自己卻根本視而不見,在一種極端利己的自我執迷中越滑越遠──是的,是一種極端利己的自我執迷!長久以來,他一直認定自己的偏執是建立在保護曉萌的基礎之上的,他甚至以爲自己的許諾是高尚的犧牲!直到今天,僅僅是在這一瞬間,他那原本牢不可破的堅定信念已經轟然坍塌,而他那虛妄僞飾的人格精神更是隨風化做了無數的碎片!

其實他才是自私的,他一直在以這種卑劣的自我放縱在推卸著自己本該承擔的責任,他甚至躲到那所破敗的教堂去尋求精神上的逃避!他曾經不厭其煩地向曉萌許諾他將要和她一起回新疆去,事實上他也幾乎認定自己的歸宿是會在那片遙遠的西域的,可這有是一種怎樣意義上的自我放逐啊!他的心理從來沒有爲此産生過真正的激動和向往,他清楚背叛諾言是可恥的,可是這種迷茫的延宕卻尤其卑鄙!

馬健任由自己臉上恥辱的淚水恣意奔泄,竟而不自覺地發起抖來,震得桌子上的物什也隨之不停的跳起來,直到曉萌爲他的舉動嚇壞了,跳下床來拼命的想要扳過他的頭並且大聲呵慰時,馬健依舊固執地死死埋著頭,甚至手裏拗斷的筆尖已經刺進了肉裏也渾然不知,在這一瞬間,他只感覺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孤獨,就如同他在那座破敗荒廢的教堂裏曾經感受的一樣,一種寒冷而又可恥的孤獨。

系裏關於要選送五名畢業生去深圳實習的消息終於公佈了,這消息不啻在平靜的水面上丟下的一枚重磅炸彈,光明的前途,發達的希望,刺激得原本已經有些消沈的畢業生們仿如狂熱的賭徒一樣個個熱血沸騰;校方覺察到了這種不易控制的狂熱氣氛,在宣佈了考核的標準後,盡力壓縮了時間,連帶初選十人後去郊區電信局類比實習總共還不到二十天的時間,一切都要趕在寒假到來之前結束。

由於並不耽誤寒假裏另找實習的地方,這一來倒連那些成績平庸的學生都忍不住要躍躍欲試了,而馬健置身於這種奇特的鼓噪的旋渦之中,即感到一種久違了的陌生的激動和興奮,心底卻又另有著一絲畏怯的忐忑,他的自信和驕傲早已不知不覺間被生活磨蝕掉了,馬健現在對自己極沒有把握,他知道若以現在的成績來算,在系裏頭和自己不相上下的絕不會少於二十個人!這樣要想通過預選進入前十名已是實屬不易,而要想通過接下來的一周類比實習的考核簡直比登天還難,這一段時間以來,由於實驗課是不計入學業總分的,更由於縈繞于他心理的長久的懈怠和消沈,因此馬健幾乎已經完全放棄了郵院裏所有正常的實驗課;事實上自從馬健聽從了曉萌的勸告報上名之後,他就不得不全部依賴曉萌熱切的鼓勵才能強打精神,這使得馬健在夜闌更深苦讀不輟之餘,心理卻常自充滿了一股落伍的酸澀,而在看著曉萌因爲陪伴督促自己而熬紅的眼睛時,馬健的心理更是沈重的不堪承受!

往昔意氣飛揚的歲月早已風光不再,剩下的只有落魄的努力和掙扎,自己是怎樣的辜負了大好的光陰啊!可是生活總是公平的,它並不會給失敗者以自嘲的藉口,而只給予勝利者成功的榮耀;馬健知道自己別無選擇,長久的意志消沈使得自己已經跌落到一無所有的邊緣,他必須要振奮起來,爲了曉萌,爲了自己和曉萌的未來,他已沒有退縮的餘地。

初選的結果公佈了,對於馬健來說,結果不好也不壞,他以幾個通宵不眠的代價換來的只是成績榜上勉勉強強的第十名;看到這個結果,馬健的心理倒是很平靜,他知道自己已經盡了力,事實上以他目前的狀態而言,這實在已經是他所能取得的最好的成績了,可同時他心裏也很清楚,在即將開始的爲期一周的下鄉類比實習中,他的努力已經毫無意義,他絕不會再創造躋身前五名的奇迹了,這是他必須爲曾經的放縱和惰怠付出的代價;因此儘管曉萌仍自爲馬健的成績興高采烈時,馬健的心底已經重新充滿了苦澀的沮喪。

在動身下鄉的前一天夜裏,兩個人和衣而臥地躺在床上時,馬健的情緒已然滑落至無可挽救的穀底,他緊緊地瑟縮在曉萌的懷裏,爲以往的荒疏頹廢而自責,更爲自己的墮落無能而羞愧,事實上他並不想去影響曉萌的還自有些興奮的情緒,可是那種失落的苦澀已經宛如毒藥一樣深深的侵入了他的靈魂,他知道曉萌已經看出了這一點,可是他的失敗已經注定無法挽回,他甚至希望曉萌什麽也不要說,就這樣靜靜地陪著自己,陪著自己度過這一個寒冷孤寂的冬夜。

可是曉萌並不瞭解自己此時的心意,只是柔聲細語地講述著一些輕鬆的不著邊際的事情;馬健知道她是在逗自己開心,感激之餘,也只好靜靜地盡力設法平伏自己心理難言的煩燥,漸漸地,曉萌的話題轉到了和馬健這兩年多來交往的情景,她回憶起當初和馬健的邂逅,以及幾次宿命般的巧合相會,當談到那一次馬健被尚青等人裹脅著在初春的夜晚爲曉萌唱情歌的一幕時,馬健也不覺微笑了,他沒想到現在回想起從前的時光來會是那樣的新鮮有趣,不知不覺地,馬健也變成了回憶者,他記起去年暑假和曉萌一起去膠東孫波家裏時種種奇特的經歷,以及在孫家果園裏度過的那一段浪漫旖旎的美好時光;他們共同回憶起天歌的死,留戀著同居之始時那種提心吊膽的歡樂,還有隨後遇到的一連串的波折和磨難,馬健沒想到這幾年的大學生活中會有著這麽多值得留戀的回憶,他的惡劣的情緒已經徹底扭轉了過來,他的心底重新爲一種興奮的憧憬和鼓舞所激勵著,真是難以想象,一晃兒自己四年的大學生活已是臨近了尾聲,而在他們經歷了那麽多的快樂和苦痛之後,生活在他們的面前似乎正要揭開嶄新的一頁。

幾乎是在一夜之間,馬健才真正地感受到自己實際還是個不成熟的孩子而已,而在經歷了生活寶貴的磨礪之後,在自己的面前已經呈現出了一片充滿希望的光明的未來!馬健徹底地振作了起來,起身把曉萌緊緊地攬在懷裏,他們熱烈地傾訴著,憧憬著,輕輕的微笑著,並不時地發出幸福的啜泣,就這樣緊緊地依偎著,一直到黎明的晨曦透過結了冰的窗子微微灑進房間的那一刻,馬健才猛然間從曉萌突然迸發的不可抑制的劇烈哭泣中清醒過來,醒悟到了曉萌的這一番苦心,其實不管自己去新疆也好,去深圳也好,重要的是馬健已經重新恢復了主宰命運的勇氣和迎接未來的信心!

馬健熱淚盈眶,緊緊地把曉萌淚糊的臉摟在懷裏,一邊熱切地吻著,一邊聲音暗啞著昵喃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一切我都會做好的,一切我都會做好的呀──”馬健無力再說下去,只是拼命地把柔弱哭泣的曉萌摟在懷裏,在一片漸漸澄明甜美的晨光映照下,馬健的心理充滿了如釋重負的輕鬆和博大壯觀的宛如史詩般的新生。

在接下來的一周下鄉類比實習的時間裏,馬健自始至終爲心底一種強烈激蕩的昂揚情緒鼓舞著,他甚至拒絕了太子丹明顯拉攏式的關照,也根本不去看帶隊的範裕良笑眯眯暗示的眼神,甚至在馬健獨立完成了類比專案的驗證之前,他已經有了一種強烈的預感,即自己的綜合成績一定會是名列前矛的!就連其他人也不得不沮喪的承認,原本是希望最渺茫的馬健在類比實習臨近尾聲時,已經完全有資格和這一個星期裏一直無所事事的太子丹一樣高枕無憂了。

欽羨自然是免不了的,怨謗也隨之應運而生,有人背地裏猜測馬健一定是暗中通了范裕良的路子,也有人斷定馬健一定是依靠了太子丹得了實惠好處;可是一來怨謗者的腹誹只能助長成功者的氣焰;二來這窮鄉僻壤不比郵院,培育謠言的土壤遠遠不夠發達肥沃,再說這一個星期裏馬健的才華和勤奮的確是無可挑剔有目共睹,因此當結束實習後坐在返回郵院的校車裏時,這整整一個星期的赤裸裸的競爭終於融合爲一片惺惺相惜的溫淡友情,車子風塵僕僕地駛回了校園,時間已經過了中午,空曠的校園裏幾乎見不到人影,興致頗高的衆人提議找飯店聚餐。

這一個星期不但是腦力上的巨大消耗,郊縣電信局的招待所裏低劣粗糙的飲食更讓人覺得受了虧空;馬健知道這個星期裏曉萌一直搬回寢室和楊海蕾同住,看看時辰,馬健料定此時曉萌一定在上課,況且自己和曉萌約定好了晚上碰頭的,因此也是附和衆議;不料太子丹卻是節外生枝,極力邀請馬健去近在咫尺的家裏作客,馬健推辭不掉,又不好太駁太子丹的面子,只好硬著頭皮和眼神複雜的衆人告別,隨太子丹一起回家。

馬健以前曾經和尚青蘇克等人一起來過太子丹家裏兩次,但都是在沈院長家裏沒人的情況下來的,可今天儘管沈院長由於公務繁忙不在家,而沈母卻已早早準備好了豐盛的家宴爲遠行歸來的兒子接風洗塵。

沈母是一個殷勤好客而又親切健談的中年女人,馬健自覺得冒昧,不想沈母卻像是早知道他要來的,拉著他的手談笑風聲,說早聽幼丹多次提及馬健的名字,知道他人品好,成績出衆,這一次能和幼丹一起南下闖蕩,還要多多拜託馬健照顧自己不懂事的兒子才好。

直說得馬健渾身冒汗,忙不叠地解釋最終的結果還要等幾天才能公佈,自己並沒有去深圳的絕對把握,直弄得沈母越發對馬健的謙遜穩重讚不絕口,席間殷切動問馬健的家世,問他有女朋友沒有,如果沒有的話,她此刻可正有一門好親事呢!直說得馬健滿臉通紅,還是太子丹替馬健解了圍,不耐煩地告訴母親馬健早已名花有主,正準備畢業後就結婚呢,沈母這才悻悻作罷;這一頓飯馬健吃的如坐針氈,好容易看看窗外已是日影西斜,正準備起身告辭,不想沈院長抽身趕回來了,見了馬健,拉進客廳親切的談話。

馬健大學四年,平常只在教室的無線廣播裏聽到過沈院長的訓導講話,真稱得上是不見其面,但聞其聲了,今日有緣劈面相逢,馬健沒想到高高在上的沈院長會是這樣一個和藹可親的忠厚長者,更沒料到搞行政出身的沈院長竟然也有暇出了一本有關電信理論的科技專著,這一來馬健自然有義務討要一本研習,沈院長愛才心切,在贈給馬健的那本著作的扉頁上寫滿了勉勵的話,然後又體貼下情的和馬健合影留念,待到馬健好容易從沈家破格的隆遇中逃脫出來的時候,竟發現自己已是惶恐得渾身是汗了。

馬健匆匆地趕到和曉萌早約定好會面的校園飯店裏,在給女生宿舍挂過電話,確定海蕾寢室裏沒人之後,心才放下來;回想起下午在沈家的經歷,自己也覺得好笑,卻又不免有一絲奇特的得意,能夠得到郵院院長的當面勉勵畢竟是一件有面子的事,這是不是預示著一種好的兆頭呢?!

當然這和自己通過考試並沒有什麽關聯,沈院長絕不會因爲自己和沈幼丹的關系而替自己說話的,更何況自己也不需要,儘管錄取的人選要等到寒假前才公佈,可馬健此時早已不把這件事放在心上了,他已不再是從前那個膚淺幼稚的馬健了,這真是一種複雜奇特的感覺,僅僅經過了短短的一個星期的時間,當他重新置身郵院的環境裏時,心理即有著一種熟悉的親切,又有著一種莫名的激動和興奮。

尚青的話是沒有錯的,自己以往曾經的苦悶和彷徨完全是由於自己封閉在學校裏太久的緣故,他應該並且完全有能力融入到校園以外更廣闊的天地裏,去追尋自己的理想,和曉萌一同開拓完全嶄新的人生!

馬健忽然覺得自己渾身的血液仿佛都要澎湃起來,他盡力壓制著身體裏這種喧囂的沸騰的衝動,熱切地盼望著下課歸來的曉萌來和自己一起分享;一想到曉萌,馬健的心立刻溫暖起來,那是一個多麽可親可愛的女孩子啊!他真切地體會到了心底一直對曉萌的那種仰慕之情,他珍視她的性格和智慧,希望能和他白頭到老;可他曾經又是怎樣固執自大地把曉萌看成是一個軟弱的需要保護的孩子,而他的狂熱和偏執又給他們的生活帶來了怎樣的煩惱和波折啊!如果沒有曉萌的冷靜和理智,他不知道自己現在會是個什麽樣子,曉萌的身上真是有著一種不可思議的魔力啊!是她改變了他的生活,是她把他從墮落的泥沼中拯救出來,並且重新喚起了他對生活的信心和勇氣,馬健知道,此刻自己對曉萌的感情已經不僅僅是單純的情愛,他想要和她結婚,甚至想到要和曉萌生一個健康漂亮的孩子,這是一種成熟的健康的情感,他需要曉萌能夠在將來的歲月裏和他一起分擔憂愁和喜悅,他需要她作爲自己的守護神。

想到這裏,馬健忽然覺得自己的身體深處募地泛起一股熱烘烘的欲望,這使他稍稍感到臉上發熱──馬健偷眼望出去,空蕩冷清的飯店裏並沒有人注意自己,年輕蠢胖的夥計焦躁地不時掀起厚厚的門簾眺望著教學樓的方向,僅有的兩對食客也自顧埋頭私語;馬健定下心來,擡手給自己倒了杯熱茶,馬健端起茶杯正要喝,忽見門簾一挑,兩個熟悉的身影裹脅著一股冷氣進到屋子裏,馬健眼前一亮,站起來興奮地大聲招呼道:

“老鮑,怎麽會是你們兩個?!來得正好,呆會兒等曉萌下課回來,咱們大家好好的聚一聚──”

鮑志剛面色陰鬱;馬健忽然覺得有些不對頭,臉上快活的笑容也慢慢凝固住了,只是詫異地望著站在自己面前紅著眼圈,眼睛裏像是要噴出火來的楊海蕾。

“曉萌她不會來了──”

鮑志剛低著頭,費勁地擠出了一句話;馬健愕然地盯著鮑志剛,不明白他在說什麽,曉萌不會來了?!她能去哪里呢,她是早和自己約好今天在這裏見面的啊!馬健忽然覺得自己的呼吸有些不通暢,心底一片濃重的陰影也自泛濫而起;鮑志剛擡頭緊張地瞥了馬健一眼,伸手從懷裏掏出一個信封來,囁嚅道:“曉萌她已經走了,她讓我們把這封信轉交給你,你看了會明白──”

馬健忽然覺得眼前一陣眩暈,儘管他仍不能確定究竟發生了什麽事,可心來卻立刻湧起一絲不祥之兆;他想要伸手接過鮑志剛手裏的信,可是手臂卻像是負載了千鈞之力,沈重得根本擡不起來,他的心理充滿了困惑的迷霧,他也知道此時鮑志剛手裏的信封就是解答,可他卻不願,甚至是不敢去接那封信,他在冗長的沈默中希翼著眼前驟然發生的一切只是不真實的夢幻,可是在這讓人窒息的等待中,他的心底湧起的卻是越來越冰冷的絕望,一直到楊海蕾嘶啞的聲音募然刺破了這沈寂的空氣:“僞君子!──”

馬健渾身一震,驚恐地望著淚流滿面的楊海蕾。

“僞君子!你終於可以得意了,你的目的已經達到了啊!我祝你平步青雲,前途無量!──”

楊海蕾哽噎失聲,卻順手抄起桌上的茶杯,猛地一下把溫熱的茶水潑到了馬健的臉上!飯店裏驚愕的人群立刻發出一聲驚呼,鮑志剛連忙摟住楊海蕾的肩膀,把信胡亂放到桌子上,呵慰著無力啜泣的海蕾向門外走去,臨出門前並沒有忘記回頭看了頹然倒在座位上的馬健一眼。

溫熱的茶水順著馬健的臉頰緩緩的滑落,可馬健的心理卻抽搐得像是在滴血;飯店的大廳裏已經安靜了下來,馬健依舊茫然地盯著桌子上的信封,呆呆地發著愣,不知過了多久,馬健覺得自己的心理平靜下來,才伸手慢慢地取過信封,信封並沒有封口,馬健淚眼模糊地從信封裏取出幾張薄薄的信紙,顫抖著慢慢打開來,一行行娟秀清晰的字迹呈現在了他的眼前:

馬健:

當你打開這封信的時候,相信我已經踏上了回家的路途了;我知道這個事實對你而言會有著怎樣不期然的傷害,可是我希望你能夠把這封信看完,以便能夠理解我的不告而別是經過反復考慮之後才做出的選擇......[color]

馬健覺得自己的眼淚如同熾烈的岩漿一般的呼嘯噴湧勢不能遏,可是他卻不得不設法阻遏一下淚水的奔泄,以便能夠繼續把信看下去 。

首先我必須承認,做出這樣的決定是同樣讓我痛苦心碎的!此刻正是夜深人靜,當我草草準備好了行裝,點燃了蠟燭提筆給你寫這封信的時候,我的心裏忽然湧起了仿佛撕裂一般的巨大創痛;我們曾經擁有過多麽美好的時光啊!我當初甚至把它看做是我生命的依託和歸宿;可是當我拂掉眼中噴湧的淚水,努力回想起這三年來和你交往的每一刻,尤其是這一年多來的生活帶給我心裏上越來越難以承受的負荷時,我深深地知道,我們的分手其實是早已注定了的,並且不論對你,還是對我自己而言,都是理智和正確的選擇。

我想你是瞭解我的,在來到郵院之前,我只是一個思想幼稚,並且是膚淺無知的女孩子而已;在此前並不漫長的懵懂歲月裏,我的任性和叛逆曾經讓我身邊最親近的人嘗盡了苦頭;我那時當然沒有意識到這些,反而常常爲自己能夠擺脫掉那些討厭的束縛而感到快樂,一直到後來我遇見了你;對我而言,和你的初次相識,在我的心裏留下了難以忘懷的深刻烙印,當然我也沒有意識到,這會從此改變了我的生活;我只是想要告訴你,事實並不完全象你後來常常和我說起的那樣──我就像是個裝在樹脂塗覆的草筐裏順流而下的嬰兒,而又恰巧被你順手撈起!

你真是一個天真而又自負的傻瓜,你怎麽會想得到你的出現,在我的心底掀起了怎樣一股奇異而巨大的波瀾啊!當然你神氣活現的派頭和自以爲是的誇誇其談,真讓人忍不住又恨又厭,可是你那渾身上下洋溢的強烈獨特的活力和熱情就像是蓬勃的火焰一樣讓我感覺到目眩神迷!

我並不相信一見鍾情,可是無法隱瞞的事實,卻是你已經從此闖入了我空茫的心底,並且深深紮下了根,以至我在當初的日子裏就隱隱地在心底産生了一絲離奇的帶有原罪色彩的預感!儘管在隨後的日子裏,我竭力讓自己從那種經常的不切實際的幻想中超脫出來,甚至一直到你魯莽熾烈地向我表述了你的感情之後,我依舊暗暗試圖對你在我心目中不可動搖的位置上發起反抗,這不僅僅是由於當時你和夏麗衆所周知的關系,也不是由於我們之間那一點點的差異,只是我不習慣你的淩越的驕傲,而更重要的,是我不願意相信在你的身上具有的那一種能夠控制我意志的魔力!

我常常地問自己,你是我自兒時的夢幻中一直憧憬的勇武騎士嗎?!你將來會親自把我引入那種奇妙的童話式的聖潔殿堂嗎?!究竟你和其他的男孩子有什麽不同呢?!畢竟這一切來得太突然了,而且我對你根本就是一無所知,因此在我找到明確的答案之前,我只是想要和你維繫著我們一直以來的那種溫善的友情上,以避免因爲對你無法言表的迷戀而喪失我的僅存的理智和判斷力。及至在後來進一步的交往中,尤其是那一年的暑假我們結伴去膠東孫波的家裏旅行之後,我才確信自己終於找到了答案;我終於明白了,長久以來,正是你對於世俗規範的天然抵觸,以及對於實現理想強烈的渴望深深地吸引了我!

你想象不到在孫波家的果園裏那短短的幾天對我會有怎樣的影響,它不但最終使我對你的愛俯首稱臣,而且奇特地把我從克制的現實世界里拉入到了一種如詩如畫的夢幻中來,我已完全受了你的熱情和信念的鼓動,強烈地希翼著和你共用生命的苦樂,共同去開創人生嶄新的未來!可是,當我們重新回到郵院之後,我真的沒有料到我們的生活會發生了那樣重大的轉變,我承認我當時已經是無力控制自己的感情了,並且事實遠不如你後來心裏一直承受的負擔一樣,我堅持認定,在我們的生活出現轉變的過程中,我一直是一個主動的參與者,是我們一起攜手共同步入了這一片神奇迷幻的世界;可是現在我們卻不得不承認,當初的那種草率和衝動讓我們付出了怎樣無法預料的苦痛的代價。

可是在最初的那些日子裏,除卻心頭上那一種無法排遣的恐懼和不安外,我對你的迷戀簡直達到了可能的頂點啊!你知道嗎,馬健,我那時已經把你當成了是我生命的主宰啊!你可以控制我的身體、情緒、甚至是全部的靈魂和意志,那是一種怎樣依賴的感情啊!只要是一想到你給予我的愛,我就會幸福地發起抖來;而只要你在我的眼前消失一秒鐘,我甚至會驚恐萬狀,以爲世界是毀滅了的啊!在許多個夜裏,當我從睡夢中驚醒過來時,我都會長時間地跪在你的身旁,默默的傾訴著我心底對你無盡的愛和依戀,祈禱我們能夠長相廝守,直到永遠!現在回想起來,我那時整日一付神經兮兮的樣子一定很傻,很可笑,可那又是怎樣一種刻骨銘心而又終生難忘的幸福感受啊!不知是從什麽時候起,也許是寒假過後罷,我們的生活漸漸地由熱烈轉爲平淡,隨著你和家裏關係的修復,以及外部壓力的減弱,起初我以爲這會進一步促進我們的感情,可是事實卻並非我想象得那麽簡單,我們的生活於平淡之中似乎注入了比以前更爲沈重的負荷,你開始變得沈默起來,即使是在睡夢中你的眉頭也是緊鎖著的,起初我以爲這也許是由於哥哥的意外造訪帶給你的壓力,後來我開始以爲你是對我們的生活厭倦了,甚至是對我也有些厭倦了罷,我不知道該怎樣才能舒緩你心裏緊張焦灼的情緒,我拼命地想要取悅於你,給你自由的空間,讓你能夠平靜下來,可是一直到今年暑假裏我孑然一身踏上了回家的路途時,我的心裏依舊充滿了失落的苦痛,你無法想象我坐在列車上時那種強烈的孤獨和自怨自艾的情緒,及至下車後,看到家人在站臺上微笑著沖我招手時,我幾乎是撲進了爸爸的懷裏大哭不止,在那一刻,我沒有想到你,而是心底奇怪地湧起了對我以往的任性和叛逆油然而生的強烈的負疚之情;及至在接下來和爸爸講述了我這一年來的經歷之後,我才猛然間覺醒到,我們之間的問題,正是由於我們當初的草率和幼稚造成的!

這是一個理性要超越感情的時代,對於每一個人而言,他的生命不僅僅屬於他身邊最親近的人,甚至不屬於他自己,而只不過是無數生命彙聚成的一股洶湧奔騰的洪流中小小的一分子而已!

我們有著相似的從前,我們都希望勝利抵達理想的彼岸,可是我們又憑著青春的衝動和激情試圖反抗現實中宿命般裹脅的力量,正是由於這種自負的反抗和叛逆才使得我們躲避開了封閉的校園,卻又進入了那一片比校園更爲封閉幽暗,慢慢失去了理想和目標的拘泥世界啊!

從那一刻開始,我便一直在想,究竟是什麽力量把我們兩個人撮合到一起的呢,是愛情,還是情欲的衝動,抑或只是共同的對於狹仄的現實世界孩子氣的抵觸,而去尋找那虛幻的並不真實存在的伊甸園式的世外桃源的幻想呢?!我想正是在那一刻,我已經認識到了我們注定要分手的結果,家人甚至勸我留下來,爸爸靠他的影響準備把我轉到西安的郵院去完成最後一年的學業,我也幾乎是默許了的,可是隨之而來的每一個日日夜夜裏,對你的思念就像是沈重的巨石一樣壓得我透不過氣來,我知道自己不能就這麽自私的逃避開,我還是要回去,回到你的身邊去,我要把我的想法講給你聽,我希望我們能夠理智地決定我們自己的事,更重要的是我還想要幫助你也從那種慣性的消沈中徹底擺脫出來;即便是分手這個讓人痛苦的抉擇由你說出來,我也會再所不惜。可是我錯了,當我重新回到那一間浸潤了我們太多淚水和感情的封閉的房間裏時,我知道我根本沒有力量把我的真實想法說出口;而你呢?!你似乎從來就不想瞭解我的思想和感受,不相信我這樣一個受你保護的女孩子會有怎樣的理智的反省和失落,同時,心理上仿如殉道般沈重的道德壓力始終讓你頑固的認定,你對我有著一種超越生死的承諾!
可是我不怨你,馬健,真的,我從來沒有怨恨過你,這恰恰證明了你的不成熟但卻崇高的一面,也同時證明了我的一直的自私和軟弱!因爲只要在你的身旁,我就完全迷失了自己,我甚至成爲了你生命中一件沈重的附屬品;我找不到自己的影子,或者是不願去找到罷!儘管我深知這種建立在一種虛幻基礎上的畸型的結合帶給你的只能是無休止的沈淪,而它帶給我的同樣是一種窒息般的迷惑,可我卻不願相信這個事實,依舊幻想著和你永遠廝守在一起。

現在想來,我實在是太自私了啊!因爲我們的生活不是選擇沈重還是輕鬆的問題,而是我們的生活從一開始就注定了沒有希望,注定是在理想和現實中間搖擺反復的悲哀命運,即便我們將來能夠實現名義上的結合,而我們所要面對的也必定是那種我們曾經極力排斥的瑣碎平庸的人生,因爲我們是在真正地涉足生活的海洋之前,便已狂妄自負地認定我們已經尋找到了生活的真諦,這是怎樣的一種膚淺的信念啊;一如你送給我的那一串美麗的風鈴,在封閉窒悶不透風的房間裏,它只能無聲無息地褪掉鮮豔的顔色!

我決定離開你,決定結束這種迷惘憂鬱的生活;我們的生活需要改變,不僅僅是結束這種沒有希望和生氣的同居生活,更重要的是,我們應該結束這種膚淺草率的幼稚歲月了啊!也許你會覺得這一切發生得太突然了,可是想一想我們長久以來積鬱在心頭的那種無法排遣的憂鬱和苦悶,你就應該明白,也許這樣才是最好的結局,你一定會明白我的心意的;不要爲我的前途擔心,我會暫時依靠父親的幫助在西安繼續完成我餘下的學業,將來如果有可能的話,我甚至想要繼續深造下去。

這幾乎是突然迸發出的一個強烈的念頭,一種進取的信念幾乎是和此時與你話別時突然對你爆發的真正的愛一樣的強烈,我知道自己已經不是從前那個懵懂膚淺的小女孩了,生活已經給予了我太多寶貴的饋贈;我希望你也不要再沈淪彷徨下去了,你的自信和勇氣會帶給你應該得到的一切,包括新的愛情!振奮起來啊,馬健,否則我會超過你的啊!你這個倔強而又自負的傢夥,去奮鬥,去實現你的理想啊!我會永遠爲你祈禱,祝福!

此時窗外的天色已經發白了,今天就將是我離開你的日子,我也必須放下筆了,我怕自己越來越無法抑制的抽泣聲會驚醒海蕾和別的人;我走了,行李我已打點妥當,並且我已經去向你的父母辭了行,由於時間的倉促,我也許並沒有向他們解釋清楚我要離開你的理由,可是我還是安心的,因爲在我離開之際,他們的兒子並沒有墮落沈淪下去,你是不會讓我失望的,是嗎馬健,一定不會的!

我走了,我知道你會很悲傷的,就讓我們把這一段特殊的記憶埋在心底吧,好嗎?!時間並不是增加感情的靈丹,卻絕對是醫治悲傷的妙藥,更何況──我們將來也許會有重逢的一天呢?!

其實,能夠有著這樣終生銘記的回憶,我們已經是不負此生了。你說呢?!

你的
永遠的曉萌

馬健默默的把信看完,眼前已是一片淚水朦朧,可是不知怎地,一直以來似乎爲一種沈重博大的力量壓制禁錮的心靈感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虛空;馬健慢慢地把信折好揣在懷裏,搖搖晃晃地站起身,飯店的門簾呼地一聲被掀起來,一群剛剛下課,饑腸轆轆的學生披著滿身的雪花,轟鬧著直闖進來;馬健卻像是根本沒看見一樣,徑直地穿過人群走出門去,身後傳來一陣女孩子氣惱地埋怨和男孩子怯怯地詛咒;馬健根本就沒有聽見,他站在門口處,夕陽早已隱慝不見,天空被厚密的彤雲籠蓋著,更不知從什麽時候起漫天飄起了鵝毛般的雪花;天地間混沌一片,馬健的心底更是如同死亡一般的幽不見底......

當馬健終於掙扎著,從一種遙遠的蒙昧之中清醒過來的時候,四周竟已完全是一片黑茫茫的夜了;這使得馬健於刹那之間竟真的以爲自己已經踏入了死亡的禁地,幾乎是完全憑著一種本能的反應,馬健伸手扭亮了床邊的臺燈,刺眼的光亮刺痛了馬健的眼睛,也照亮了清冷幽暗的空間,馬健發出一聲輕微的呻吟,驚動了和衣蜷縮在一旁沙發上朦朧欲睡的鮑志剛。

“你醒了呵──”

鮑志剛翻身坐起來,沖著懵懂愣怔的馬健微微笑道:“昨天晚上你喝了太多的酒,學校回不去,我就把你送回到這裏來了──”

馬健立刻嗅到自己渾身的酒氣,頭也象鋸開了似地痛,可是心裏卻依舊感到茫然和困惑,馬健擡起身來,打量著這浸潤了自己和曉萌太多情感的房間裏熟悉而又陌生的一切,頭腦裏漸漸浮現出一些模糊不清的影像,他想起了自己昨天下午一個人坐在飯店裏等著曉萌下課回來,想起碰到了鮑志剛和楊海蕾,還有那一封曉萌留下的讓人刻骨銘心的離別信......馬健漸漸覺得頭腦清晰起來,臉上不覺升騰起一片羞慚的紅暈,勉強笑道:“昨晚我有沒有出醜──”

“你真想知道嗎?!”鮑志剛狡黠地笑道。

馬健立刻覺得臉上發燒;鮑志剛起身下地給馬健倒了一杯水,馬健接過來一飲而盡,頭靠在冰冷的牆壁上,覺得好受了些,卻兀自有些懵懵懂懂,半晌,方才回過神來,對鮑志剛苦笑道:“這裏太蕭瑟了!真虧得還有你和我作伴,海蕾是不是還在記恨我──”

鮑志剛沒有說話,在沙發上坐下來呆呆地發愣;房間裏一派難言的靜謐,甚至連彼此的呼吸聲都聽不見;過了半晌,鮑志剛率先打破沈悶,閃爍著道:“馬健,不知你現在有什麽打算──”

馬健像是在沈思著,又像是根本沒有聽見,半晌沒有回應;鮑志剛詫異地看著馬健,正待開口再問,卻聽得馬健幽幽地說道:“你是問我會怎樣對待曉萌的信嗎──我想我是不會去找她的了;其實直到現在我才明白,我根本就配不上她──”

“可是她還是很喜歡你的啊!──”鮑志剛愣怔了半晌,介面道,“我看了她給你的信──”

馬健搖頭苦笑道:“不,你不明白;一切都已經結束了,可一切又好象是剛剛開始;即像是已經死去了,又好象是一種新生;又得到了,又失去了──”

鮑志剛聽得發呆,低頭默默無語;半晌忽然臉紅著幽幽說道:“你說的總是有道理的,其實我一直以爲你看了曉萌的信後,會不顧一切地去追回曉萌──我是太幼稚了啊!現在我好象突然明白了,其實你和曉萌,還有尚青,你們都是一樣的人,表面上看似乎你們的生活中都經歷了太多的波折,可實際上卻是因爲你們都能夠自主選擇生活道路的緣故啊!不象我,只是一個甘於平庸瑣碎的人──”

馬健看了鮑志剛的表情,不覺莞爾道:“怎麽會這麽說呢?!我倒是覺得自己這四年的大學生活好象是走了大大的一段彎路,現在比起你來可是落後多多了!不過你也不要太得意,將來我還是有機會超過你───”

鮑志剛也不覺和著馬健一起笑起來;馬健感覺到心裏一陣溫暖,淡淡地笑道:“不要說我了,你和海蕾的事情怎麽樣了──”

鮑志剛立刻面現羞澀,臉紅道:“上個月我父母去新疆見了海蕾的家人,兩方談得很投機;她的父母也很喜歡我,我已經決定畢業後和海蕾一起回新疆去;不過將來看情況,十有八九我們還會回北京發展的;總之無論在哪里,我們是不會分開的。”

馬健忽然覺得心裏湧起一陣瑟瑟的酸楚,只慶倖自己的臉上並沒有顯現出來,掩飾地感慨道:

“記得當初曉萌和海蕾她們剛來的時候,咱們還和尚青他們一起打趣,沒想到最後‘西出陽關’的會是你老鮑──”

鮑志剛羞怯地笑起來:“說到這我倒想起一件事來,說出來你准會笑──前幾天我打了申請畢業後去新疆工作的報告給系裏送去,沒想到只有那個新調來的副主任在場;他聽了我的來意,對我大加讚賞,狠拍我的肩膀說了好多熱情鼓勵的話!我當時也只好順水推舟,可沒想到他就此把我當成是不諳世事的書呆子,和我擺了一大通利害關係,大意是勸我畢業後去新疆不如選擇去青海西藏,雖然條件也許會更艱苦一些,不過將來的經濟補償和政治待遇也更優厚;我想他真是熱心過了頭了,本來系裏援藏的指標已經落實了的,可他還是這麽不分青紅皂白的好大喜功,真讓人又好氣又好笑──”

鮑志剛話音未落,一旁的馬健早已是笑不可支;鮑志剛也受了馬健的感染,兩個人在空曠寂靜的房間裏笑得直打跌,一直到笑出了眼淚才罷休。

單純友愛的鮑志剛爲了照顧宿醉的馬健,幾乎整整一夜沒有合眼,眼看著長夜將盡,終於熬不住躺到床上,不一會兒便已是酣聲大作了;馬健卻已經是了無睡意,可是一個人枯坐在冷清的房間裏又實在難熬,馬健已經從一夜的宿醉中清醒過來,房間裏的一切只能喚起他如潮的回憶,尤其是曉萌的音容笑貌仿佛就縈繞在他的眼前;馬健披上大衣,決定出去透透氣,迎接黎明的到來;馬健走出門外,在樓道裏便感到一股清冷的北風夾雜著雪粒撲面襲來;馬健裹緊了身上的衣服,卻依舊感覺到寒風刺骨,此時天色已經微微泛青,外面觸目所及儘是一片白茫茫的世界,覆蓋了地面上一切標誌;馬健茫然地站在厚如棉毯的雪地裏,不知道自己該向何處去。

街道上看不到行人,只是不時的有頂著積雪的汽車發著笨重的喘息,艱難地跋涉而過。馬健漫無目標地隨意走著,回想起适才和鮑志剛提起曉萌時,心裏只覺得刺痛的空洞,可此刻心裏忽而變得坦蕩的平靜,一如眼前的黎明一般深邃安寧。不論如何,自己四年的大學生活是已經臨近尾聲了啊,可是在這四年的光陰裏,自己究竟得到了什麽,又失去了什麽;在自己即將離開學校步入現實社會的時候,自己究竟獲得了怎樣的一種成熟的積澱,而這種成熟又使得自己和曉萌付出了怎樣的代價啊!

沒想到曉萌會是這樣一個獨立自主而又成熟理智的女孩子,她其實是遠勝過自己的啊!只可笑自己一直把她當成是不諳世事的小孩子,她的離自己而去,實在是自己的蒙昧和膚淺逼成的啊!對比了自己,曉萌是應該有更好的前途的,她有能力主宰自己的生命,她也同樣有權力追尋自己的夢想;可是爲了讓愈發偏執不能自拔的自己從可憐的自我封閉的泥沼中解脫出來,她又付出了怎樣的苦心,承擔了怎樣的情感折磨!這對自己而言,又是怎樣一份值得永生銘記的真摯的感情啊!

不管怎樣,在這幾年的大學生活裏,得到的自然彌足珍貴,而失去的又是如此不可挽回的啊!例如那自己一直抵觸的封閉的校園,還有那浸潤了自己和曉萌太多矯飾的馬羚的房間,順應自然法則漸漸衰老下去的父輩,不合時宜的老蔡和天歌,還有胸懷大志的尚青和友愛的蘇克鮑志剛,而最後一個則是曉萌──不!最後一個是自己,是以前那個單純幼稚而又自以爲是的馬健啊!

失去的已然無法追回,可未來卻依舊不改希望的誘惑,人生的意義決不蟄存在豔麗的幻象和苦痛的感傷之內,成功的醒悟者只有一條前行在荊棘之中的路,並且抱定始終昂揚的鬥志和不屈自強的信念。

天邊已經微微露出了曙光,馬健從沈思中清醒過來,卻愕然發現自己竟然不知不覺間走到了郵院的大門前;馬健又吃驚,又覺得好笑,畢竟這一條路自己不知道已經走了多少遍,今天自然無法免除下意識的驅使。此時郵院大門口,早起的更夫正在忙著除雪,而迷茫的校園裏依舊幽靜安謐;馬健默默地走進熟悉的校園裏,心底忽而由衷地生出幾分真切的依戀之情,這裏的房舍、路徑、花園,到處都殘存著自己和曉萌駐足的回憶──馬健渾身的血液突然劇烈的衝動起來,不是爲了眼前熟膩的景象,也不是爲了曾經的美好的記憶,而是仿佛從心底發出的那一陣陣響亮輕脆的鈴聲。

馬健循著這鈴聲踏進了白雪覆蓋凋敝一片的小花園,襯了雪的瑩白,紅簷碧瓦的小亭子顯得分外的醒目,還離著老遠,馬健就已經看見了亭子下低低懸挂著的那一串色彩異常鮮豔的風鈴──這風鈴正是自己當初送給曉萌的那一串,此刻正迎著晨曦的微風歡唱個不停!這不是一首哀婉淒涼的小夜曲,而是一部雄渾宏偉的樂章!馬健默默地望著風鈴,眼角不由得濕潤起來,心裏卻驟然間充滿了無邊的,洶湧得如同浪卷雲翻一般激動的熱浪。

仿佛是突然間,從學校寢室方向傳出一片激蕩喧囂的聲響,睡眼惺松的學生拿著除雪的工具,嗡嗡笑鬧著從宿舍裏蜂擁而出,顯示生命活力的霧氣平地騰起;而此時天邊淡淡的雲曦中,一輪嶄新蓬勃的紅日已經微微露出了火紅的一角,歡欣地照耀著雖然覆蓋著白雪,但卻是生機盎然的蒼茫大地......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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