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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君清晏上了七樓,才正準備踏入病房,卻在病房外不遠處的大理石柱旁看到應家第五位少爺環臂沉思的模樣。

  「巳龍。」

  應巳龍抬起頭,俊顏上寫滿了錯愕。「大嫂?!你怎麼會到醫院來?」

  「有人告訴我Archer住院了。」

  「是大哥說的?」

  「這不重要。Archer傷得怎麼樣?」她關心地問。

  「慘。」

  「這——」

  「他和齊小姐一塊到婚紗店去挑婚紗,但在回天母的途中被一部車攔腰撞上,Archer斷了兩根肋骨,而齊小姐……睡著了。」

  一個斷了兩根肋骨,一個睡著了,聽起來好像還不至於列入「慘」字呀。

  應巳龍明白君清晏的困疑,只能補充道:「齊小姐腦部受創嚴重,經過急救後搶回一條命,可是……」話聲一頓,他沒有再接續下去,只是心煩地繼續抽起煙。

  君清晏也扭需他多加解釋,便已清楚那句「可是」之後所接的結局是多麼傷人。

  「去看看他吧。」應巳龍淡淡說道,「晚點御飛和二哥都會到。」

  「嗯。」

  白慘慘的病房,刺鼻的藥味混雜著死寂,這是醫院給人的既定印象,也是君清晏打開病房門扉後所見到的真實情景。

  應驥超的情況不能只用一個「慘」字來形容。

  湛藍的眸染上濃重的陰霾,略顯蒼白的面容上,青髭如新芽逢雨似地亂竄萌發,僵直的身軀像尊石雕動也不動,只是靜靜地坐在病床邊,靜靜地陪著床上那陷入熟睡狀態的娟瘦佳人。

  「Archer。」君清晏一手扶在他肩上,發覺他自始至終都是緊緊繃住渾身每一根神經,即使臉上的神情如此木然,精神卻處於極致的壓迫中。

  應驥超沒有理會她,或者該說他根本沒有注意任何外界的人事物,在他的眼中只容得下床楊上的齊娸。

  君清晏沒再喚他,緩緩走到病床的另一邊,輕輕執起齊娸插著點滴的手。

  「你就是即將嫁到應家的齊小姐嗎?我是Archer的大嫂,叫我清晏就好了。我真不知道該恭喜你還是同情你——嫁給Archer是值得恭喜,但嫁進應家就讓人同情了,他們應家兄弟說感情沒感情,要親情沒親情,脾氣一個比一個還要拗。」

  君清晏像在分享過來人的經驗般,傳授未來弟媳嫁入應家所會面臨到的情況,神態看來就如同她正與齊娸坐在咖啡店喝咖啡兼聊八卦一般輕鬆。

  「應家男人都有大男人主義的傾向,這種生物在台灣都快要絕種了,至少和以前的年代比起來,要找老婆也沒那麼容易了,要不是我們的犧牲奉獻,哪來倒楣女人要嫁給他們,你說對不對?」

  她此時的舉動根本是自言自語,床上的齊娸失去知覺,像是沉睡百年的睡美人,只有好淺好淺的呼吸證明著生命存在。

  「你還比我好一點,至少你要嫁的是五兄弟裡少數幾個正常人,你看他,一直守在你身邊,動也不肯動,所以你不可以貪睡下去,作完一場美夢之後就要醒過來……」

  嗚咽聲由病房門口傳來,君清晏抬頭,望見應家第三位少爺應御飛正堵在門口,身旁一個圓潤可愛的女孩子哭得恁般淒慘。

  「齊姊……」

  君清晏僅是對應御飛微微頷首。

  「大嫂。」應御飛的聲音有些生硬,這兩字對他而言仍屬陌生,對君清晏亦然。

  君清晏又垂下視線,落在蒼白病床上同樣蒼白的睡顏,纖指觸碰著齊娸的臉頰。

  「不要怕,你一定會幸福的,只要你醒來,Archer一定會讓你很幸福的……」她半彎下腰,將額頭抵在齊娸眉心,輕輕柔柔地道:「所以,請你不要奪去他給予幸福的權利。」

  應驥超的視線裡始終只有齊娸存在,直到君清晏的額貼靠著她,那幅輕聲細語說著悄悄話的景象才漸漸在他眼中停駐。

  「她會醒的,一定。」

  歷經兩天,應驥超終於開了口,破碎的沙啞嗓音沉重莫名,介於嘶吼過度及哭音濃重之間。

  「她的夢裡一定全是滿滿的抱枕和席夢思,所以她才會捨不得離開夢境,她會醒的……」他鉗緊齊娸的手腕,抵在自己唇邊,每個字都是模糊且顫抖的,到後來,他只是不斷喃喃低語,說著只有自己和齊娸才聽得到的呢喃。

  君清晏看到了一個男人的脆弱及崩潰。

  默默退出病房,君清晏才開始紅了眼眶。她一個人坐在走廊的長椅上,覺得心裡有個角落在微微抽疼著。

  「大嫂。」一包面紙遞上。

  君清晏沒抬頭,只是抽了好幾張面紙開始哭泣。

  「給、給我一根煙……」她擤擤鼻,抽面紙的速度和面紙廣告中所呈現出來的效果一模一樣。

  「大哥要是知道煙是我們給的,肯定會為應家帶來另一場……兄弟鬩牆的腥風血雨。」應御飛長腿一彎,也坐在她右手邊。

  「你們心裡煩的時候不都藉著抽煙來解悶嗎?為什麼我就不能抽?」

  「抽湮沒辦法解悶。」說話的是應家老五,「就像喝酒沒辦法除憂一樣。」

  「大嫂,面紙借一張。」沒待君清晏回答,應御飛自個兒動手抽了一張,堵住臂彎裡的女人眼中不曾停歇的淚水。

  見狀,君清晏哭得更放肆,讓在場的應家兄弟又是疑惑又是不解。

  嵌在應御飛胸前的曾圓圓是齊娸的同事,見以前對她照顧有加的齊娸陷入昏迷,傷心難過在所難免,但君清晏只不過是頭一回見到齊娸,甚至連她的全名都稱呼不出來,她在跟圓圓拚什麼眼淚呀?

  而且按照兩人狂哭的情況來看,君清晏略勝曾圓圓一籌。

  長廊上迴盪著淒淒切切的合奏哭調,幾乎要哭疼了在場男士的腦袋。曾圓圓還好解決,讓應御飛輕聲安慰幾句便漸漸緩了淚水,而君清晏卻有越哭越烈之勢。

  「好啦,既然大嫂這麼堅持要抽煙,就給她啦。」應御飛再也受不了女人眼淚的攻擊,寧願到時被應滕德的怒火給掃到也勝過現在的魔音荼毒。

  應巳龍無奈,遞上香煙。「你要吸氣。」

  鐺!打火機點燃。

  君清晏好不容易才咬穩了香煙,啜泣吸鼻的舉動與應巳龍的吸氣交代同時進行——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嗆到。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嗆到連眼淚都飆出來。

  「大嫂,你還好吧?!」應巳龍和應御飛同時關心道。

  不好,她一點都下好!

  鼻腔裡煙霧瀰漫,整個腦袋都灌滿了煙臭味,她張大嘴呼吸新鮮空氣,喘氣喘得越急,眼淚也掉得越多。

  她索性放聲大哭了起來。

  為應驥超哭、為齊娸哭、為此時無人能分攤她心底的刺痛而哭……

  怎麼辦?應家兩兄弟以眼神詢問彼此,五分鐘後,兩人很有默契地掏出手機,撥號——
  應滕德一手操執著方向盤,一手半彎曲地掛在搖下的車窗邊緣。台北的夜熱鬧而炫目,川流的車燈遠勝過照明的路燈,將黑夜該有的幽闐全數驅離,連同夜幕間繁星的光芒也為之失色。天的星光慘淡無明,而地的「星光」卻隨著生活品質的提升以驚人的速度增加。

  上下高架橋,踩在油門上的皮鞋明顯加重了力道,呼呼狂嘯的風將他的發吹得凌亂,連同前座同車的人也無法倖免。

  「老頭子知道了嗎?」

  車內的寂靜在應滕德簡單問句中打破。

  應承關似乎沒想到應滕德有此一問——或者該說他壓根沒想到應滕德會主動與他交談——很明顯地怔了一下,才緩緩回道:「瞞住了。照他對Archer那媳婦喜愛的程度,他準會像只暴龍鬧翻醫院。」

  應家老頭應漢升對齊娸的疼愛遠勝過五兄弟,從齊娸進到應氏工作的頭一天,應漢升就想拐她來當兒媳婦,若他知道齊娸和應驥超因車禍而入院,只會讓事情更麻煩。

  車內只剩窗外囂狂的風聲,兩兄弟似乎又陷入相對無語的狀況中,像極了計程車司機與乘客間的安靜——不,有些司機還會很熱絡地與乘客聊天哩。

  「我知道巳龍剛才打來的那通電話讓你急著想到醫院去,但一個Archer出車禍已經夠了,別把我也拖下水。」應承關覺得自己有權利爭取乘客基本的生命安全權。

  他不想落得斷肋骨或是植物人的下場,就算真的逃不過劫難,他也沒興趣和應家老大患難與共。

  應滕德嗤笑,「我比Archer幸運的是——半路不會衝出一輛別有心機的肇事車輛,即使真有這樣一輛車虎視眈眈跟在我車後,在瞧見你之後也不會輕舉妄動的,不是嗎?」

  應承關微微驚訝,臉上卻沒有流露太多情緒。

  「從頭到尾,你都清清楚楚?連同那個秘密?」

  「秘密?何不說那只是應家人都心知肚明卻又沒人點破的事實。」

  「不,巳龍和阿飛並不知道……也許,巳龍在上回阿飛被闖入國外部的竊賊給痛扁一頓後也開始察覺到不對勁,但巳龍是個死心眼的人,一旦信任了一個人便不容許自己對他產生懷疑。」

  「即使『他』差點害死Archer?」

  應承關那張沒有表情的臉龐終於有了淡淡的蹙眉,「那是失誤。」

  「Archer沒死是失誤?這可真是個好失誤。」冷哼聲陪襯著譏嘲話語。

  「他沒有想要實質傷害Archer。」

  「沒有想就做到這種地步,若有想,那現在我們要去的地方叫『殯儀館』。」應滕德嘲弄的笑輕揚在唇間。

  「他原本只是想用點小手段讓Archer離開應氏,車禍那件事並不在他的計畫內,是跟蹤Archer的徵信社員工超速……算了,現在說什麼都沒有用,Archer並無大礙,但齊小姐的情況不樂觀,一切都等她好轉再說吧。」

  應承關低歎間,車子已經抵達醫院。

  兩人搭乘的電梯才抵達七樓,便聽到女子的哭泣聲,抽抽噎噎的,好不可憐,讓人以為是哪個病人撒手人寰,親朋好友正以悲傷的曲調送終。

  「你們終於來了。」應御飛看到他們,明顯地鬆了一口氣。

  應滕德沒和任何一個兄弟打招呼,只是蹲下身子,將君清晏摟到懷中。她沒有掙扎,收緊了環在他頸上的雙臂。

  「是誰讓她抽煙的?」應滕德注意到她兩指之間夾著燃燒殆盡的煙頭,以及不該屬於她身上所有的煙草味,他口氣淡然,但又充滿了不贊同。

  「是我。」應巳龍自首。

  「很好。」

  這是應滕德的回答。

  應御飛頂頂應巳龍的手肘,和他咬起耳朵,「我打包票,他那句『很好』的後頭一定有漏字,例如『很好,你給我記住』,『很好,你別想看到明天的日出』之類的威脅,」

  應巳龍只能苦笑以對。

  「是我自己……是我自己要抽的……跟、跟巳龍沒有關係……」她像個伏在母親肩上撒嬌的孩子,臉頰貼著他的肩窩,溫熱的眼淚沒有片刻停歇。

  「是誰告訴你Archer住院的事?」

  「童……是他要我替他來看Archer。」抽抽鼻翼,帶著哭音的嗓仍是喑痖。

  應滕德與應承關的目光交會,前者帶著薄怒及不以為然,後者卻只有滿滿無奈。

  「現在看完了,可以走了。」

  君清晏先是點頭同意,隨即又在他頸窩間猛搖頭,「你還沒進去看Archer——」

  「Archer不會因為我去看他與否就病情惡化或早日康復。這裡這麼多人,少我一個又何妨?」

  君清晏清楚應滕德此話一出,等於在四兄弟的週遭投下一記名為「死寂」的尷尬沉默,不用回頭,她都能想像應家兄弟現下的臉色有多肅然。像是要教訓應滕德的失言,君清晏仗恃著自己背對其他應家兄弟的姿勢,兩排貝齒咬上應滕德的肩胛,以懲罰的力道烙下深深齒印。

  應滕德連半分吃疼的震顫也不曾,活似她啃咬的是他的衣領,而非皮肉,不痛不癢。

  接著,他右臂一勾,將貼攬在胸前的君清晏抱離了座椅,側身與幾個弟弟擦肩而過,卻在應承關身畔頓下腳步。

  「告訴『他』,遊戲別玩得太過火,否則原先讓人同情的身份落得眾叛親離的下場,就枉費他這些年的辛苦耕耘。他那麼聰明,知道怎麼做才是對自己最有利。」

  應滕德說得很輕,沒有情緒起伏,也沒有厲聲斥喝。

  應承關默默注視著應滕德,許久才微微頷首。直到應滕德抱著君清晏步入電梯下樓,他才收回目光。

  應御飛自頭到尾都是滿臉問號,看著老哥們的暗潮洶湧。

  「巳龍,你聽得懂二哥和老大在打什麼啞謎?」

  「懂。」

  「那為什麼我一個字也聽不懂?」應御飛搔著小平頭,十分不解。

  應巳龍只能給他一個「別多問」的眼神。

  只不過,他真的希望,自己永遠不懂……
 離開醫院的車程中,君清晏還在為方才應滕德那番缺心少肺的言語賭氣,一個勁兒地抽面紙拭淚,除了啜泣聲外,沒有任何對話交談。

  應滕德也沒出聲打擾她的消沉,放任她哀痛泣吟,只有在她偶爾哭到打嗝時,他會以眼角餘光打量她的情況。

  回到家宅,應滕德的車才駛入車庫,尚來不及停妥,君清晏已搶先一步解下安全帶並開門下車,砰的一聲摔上車門,飛也似地朝家門口奔去。

  應滕德看著散落在座位旁一團團扭皺的面紙,只能無奈搖頭,尾隨她飛奔的路徑而去。

  上了樓,瞧見君清晏將自己蜷成蝦米狀,掩埋在棉被底下。

  「我不知道你和Archer的叔嫂情誼這麼濃厚,你為他哭了……」他舉起手腕,覷了手錶一眼,「四個小時。」

  久到他已經無法容忍。

  「他是你弟弟!」悶泣聲在棉被團中指控。

  「那又怎麼樣?」

  「那又怎麼樣?!」棉被掀開一角,露出一雙下可置信又萬分驚愕的眼眸,「你怎麼可以這麼說?!」

  「我說錯什麼了?」他的聲音不見反省。

  「你還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棉被那角又伸出一隻手,指著他的鼻頭。

  應滕德鉗握住抵在鼻前的纖腕,一寸寸將她拖出棉被窩。

  「你到底在哭什麼?又到底在氣什麼?」

  「Archer傷得那麼重,你身為大哥的人連瞧都不瞧他一眼,你為什麼不進去看看他?!你知不知道他哭了,一個人伏縮在病床邊掉眼淚?!你知不知道他將自己逼得多緊,又有多無助?!你知不知道他的模樣像是只要一陣風就可以刮倒他?!你知不知道他現在是最脆弱最需要親情撫慰的時候?!結果你們一個個兄弟都沒人上前,只是遠遠看著他,讓他獨自承受一切!更過分的是Archer出事那麼多天,你們應家兄弟沒有一個人告訴我,最後還是由童那邊得知!天呀……你們就這樣放任Archer獨自在醫院,飽嘗著心愛的人極可能一輩子沉睡不醒的恐懼,你們卻連一個小小的擁抱也吝嗇給他……你們、你們真是一群混蛋!」床上沒有面紙供她擦拭淚水,她只好揪起棉被摀住臉,哭得淒楚,「而且這一大群混蛋中竟然有一個是我丈夫!」

  說完,她又想縮回被窩裡去哀悼自己所嫁非人,應滕德卻不輕易放她繼續踩入低潮泥淖,右手五指仍扣在她腕間,輕輕施力便又將她提出被窩。

  「你覺得失望了?」

  「失望?不!我對你們這群混蛋兄弟感到絕望!」她想掙開他的手,卻教他抱得更緊,她只能大嚷:「放開我!你們這群冷血動物!我最不需要的就是你的擁抱!」

  「今天就算情況對調,身在醫院的人換成了我,Archer也只會用我對待他的方式對待我,不,應該說……那四個傢伙連來瞄我一眼都不會。」應滕德動手將她壓向懷中,霸道的力勁不容許她與他分離片刻,「你希望我怎麼對待他們?對待那些由我爸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第五個娶進來的妻子所生的弟弟?我不知道該怎麼做,從他們出世開始,我就一直只是遠遠地看著他們。」

  君清晏嫁進應家三年,當然也知道應家五名兄弟全是來自於不同的母親,雖然五名美麗的「應太太」都是正妻,但畢竟對於五名兄弟而言,一堆的後母極可能讓他們幼小的心靈感到迷惑。

  「你恨他們,是不是?」這是君清晏唯一能想到的理由,「你恨他們的母親取代了你母親的地位?」她在他懷中抬起頭。

  應滕德先是懵懵地望著她,陡然,唇畔揚起笑。

  「我想,我沒有恨他們,從來沒有。」

  他將那張仰望著他的精緻臉蛋輕壓回心窩處。

  「我只是習慣了用這樣的距離,這樣的方式面對他們。」

  「用這麼疏遠的距離、這麼冷漠的方式?」

  「至少我們兄弟對這種相處模式感到理所當然。」

  理所當然的生疏、理所當然的淡漠、理所當然的血緣關係!

  三者相加就等於應氏兄弟間的親屬認知。

  那對她呢?

  理所當然的外遇、理所當然的權利義務、理所當然的夫妻關係……

  三者相加,也就是她與他的婚姻?

  想著想著,君清晏又繼續掉下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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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今夜的她幾乎像個水做的女人,細泉般的淚水總是不止不休,這樣的她,是從來不存在於他的記憶之中。

  他眼中的她,總是用一種挑釁的笑容面對他,倔強地想在兩人之間佔據主控權。

  只要他一笑,她便非要笑得比他燦爛,不願在互較虛假中輸了他半分。

  「你別哭了,我明天再去看Archer一次總行了吧?」應滕德以為她還在氣他對兄弟的不聞不問,淺淺輕歎地退讓了一步。

  「我又不是因為這件事哭!而且你這樣『總行了吧』的敷衍態度,Archer才下屑你去看他咧!」

  「就算我三步一跪、五步一叩的去看他,他也不見得多感動。」

  「你還說!」她憤憤地擰上他的臂膀,像極了電視劇裡凌虐小媳婦的惡婆婆舉止,「不可否認,今天你們兄弟相處得這麼差,你自己要負絕大部分的責任!」哼!一點都不值得同情!

  當然,他們兩個婚姻不幸福的這筆帳也要算在他頭上!

  誰教他是這種對什麼事都無所謂的悶葫蘆態度,以及將蚌殼視為偶像崇拜兼模仿對象,所有的話都鎖在兩片薄唇間?!當別人都是他肚裡蛔蟲,能看穿他的心事嗎?

  「我要負什麼責任?」

  「負一個沒善盡大哥本分的責任!」棉被已經被應滕德掃到地板,她只好拿他的襯衫來抹淚。

  「還有呢?」他知道這項指控不是她扣上的唯一罪名,所以試探再問。

  「負一個花心丈夫外遇的責任!」她不自主地將內心的不滿和著淚水一古腦咆吼出來。

  「我花心?」

  「對,你花心、你外遇、你沒有兄弟愛,你是全天下最爛的臭男人!」四大罪名一條條吼在他臉上。

  「最後兩項控訴我都能欣然接受,但前面兩項罪名有誣陷之嫌。」應滕德扳正她的身軀,讓兩人坐在床鋪上平視。

  她的眸中雖帶薄淚,但其中焚炙的怒火可不曾被澆熄半分。

  「誰誣陷你了?!你沒有花心、沒有外遇?哈!哈!哈!」假到不行的含淚笑靨搭配上虛偽笑聲,「結婚才二十天就被我抓到你偷腥的證據,一個忠誠度這麼低的男人,你認為他有可能三年來守身如玉,不再拈花惹草?那除非閹了他才有百分之九十改過向善的機會吧!」

  君清晏字字咬牙,句句切齒,嬌顏上又是假笑、又是淚水、又是嗔怨。

  「而你還敢說我誣陷?」她擱在身側的手緩緩揪緊了枕頭,應滕德要是敢點頭,她一定會把枕頭塞到他嘴裡以示懲戒!

  送花一事,應滕德可以解釋,但他沒有,只是放任她的疑竇與日俱增,而這個疙瘩最後究竟會擴展到如何不可收拾的地步,他也不知道。他只知道君清晏非常非常介意這件事,所以才會在三不五時的離婚宣言中挖出來嘮叨一番。

  對「他」,你放縱得夠多了,不要連自己渴求得來的婚姻都賠了進去,不值得。

  簡品惇的話不輕不重地迴盪在耳畔,漸漸形成漣漪。

  不要連自己渴求得來的婚姻都賠了進去,不值得、不值得、不值得……

  渴求得來的婚姻……

  為了初見那一眼的純真笑靨,他生平頭一次如此絕對地想佔有一個人。

  是呀,為了迫使君清晏成為他的妻,他一步步引誘她的父親踩入破產泥淖,讓君家興衰成敗成為他掌中所能操縱的籌碼,進而使走投無路的君父心甘情願地雙手奉上寶貝女兒,以鞏固君家數十年打拚下來的事業。

  是他讓兩條平行線產生了交集,是他選擇讓君清晏由「丈夫」身份開始認識他,因為他太清楚兩個人的差別,他不擅長追求一個活潑動人的女孩子,他沒有毛頭小伙子勇往直前的泡馬子幹勁,渾身上下更連一絲浪漫溫柔的因子都沒有,若他不採取行動,君清晏便會從他眼前溜走。

  或許他用了最差勁的方法,但不可否認,這個方法的成效最快!

  而今,他更不想讓應家兄弟間的糾葛阻斷了他與她的姻緣。

  「我欠你一個解釋。」

  「廢話!」她怨懟嘀咕。這個解釋,他欠了兩年又三百四十五天!

  「我這輩子沒送過女人花,即使是我親愛的老婆。」應滕德看著她眼底不肯輕易相信他的疑慮,將近三年根深柢固的誤會,恐怕讓他的誠信度降到負一百……不,是負一千分以下。

  君清晏撇撇嘴,「不是你送的,難道有人想陷害你,以你的名義送花送珠寶?!天底下有這種無聊至極的豬頭兼闊少嗎?哼哼,你這個狡辯的理由不好,我再給你一次機會,換個合情合理的借口吧!」

  「我從來就不是個浪漫的人,送花這種事我做不出來。」他挑眉淡覷她。

  君清晏本想反駁,但……

  認識應滕德三年,沒有人比她更瞭解應滕德的不浪漫。

  送花?別想了,這男人連根草都吝嗇拔來,那些男追女、女追男的戲碼套用在他身上根本起不了作用!

  「而你認為我還會去抄詩?」他笑問,語氣中有些難以置信。

  不會!這個男人可能會去抄一整張的股票收盤價及分析報表,也絕不會去抄任何一個攸關風花雪月的中國字!君清晏在心底瞬間給了答案。

  應滕德由她臉上看到令他滿意的表情,他投下的兩句話成功地讓君清晏開始正視她受了近三年的怨婦窩囊氣到底是對是錯。

  「再者,『允娟』是一個我招惹不來的女人。」

  一聽到情敵的名字,君清晏渾身刺蝟般的警戒又一根根豎起,應滕德笑著揉揉她的發,好似在撫平她的利刺。

  「童允娟,是我母親的名宇。」

  君清晏怔了好久。

  「耶?!」讓她嫉妒了三年,夜夜擺在心裡詛咒、痛罵兼釘草人的女人是她那無緣相見的婆婆?!

  「要不要看我的身份證?」後頭的親屬欄總賴不掉了。

  「呃……媽不是姓趙嗎?」她不確定地問,還是姓張、姓馬、姓黃……

  「那是老五的母親。其餘的姓氏是其他任的後媽。」光瞧她的表情就能讀出她現在的想法。

  「對耶……我忘了你們不是打同一個娘胎生的……」她那急驚風般的脾氣一來,就非得掃刮一陣混亂,連同基本分辨是非的能力也被怒焰焚燒得只剩一團死灰,哪顧得著去研究應滕德浪不浪漫、抄不抄詩,還有那「允娟」的真實身份?

  三年的存疑只花了應滕德三句解釋,費時不過五分鐘,為了這短短五分鐘卻讓她等了整整十五萬四千八百分鐘!

  「那你為什麼不早說?!為什麼不在我一開始質問你的時候解釋?多簡單一句話——『那女人是我媽!』就算兒子送花給媽也是天經地義的,又不是羞人的事!可以馬上釐清的誤會非得拖個三年,你覺得很好玩嗎?就算你真的對我們的婚姻不想盡半分力量來維持,好歹你能讓我好過些,犯不著讓我去猜想自己的丈夫徹夜不歸是和哪個女人廝混打滾去,犯不著讓我在其他女人的指指點點下嘲笑我是個棄婦!」

  他的解釋太簡單,而她也太簡單就相信他,只是這三年來的鳥氣讓她拉不下臉來原諒他,他讓她覺得自己好幼稚,像個弄不清楚狀況就張牙舞爪的番婆子。

  「我沒有意思要讓你難堪。」

  「你已經讓我很難堪了!」不爭氣的淚水又掉了下來,「我剛剛有沒有說過你是全天下最爛的臭男人?」

  「有,你說過了。」這個評語在他有生之年都會牢牢跟隨著他了。

  「那你是全宇宙最腐爛的臭男人!你應該滾回你的火星去,幹什麼在地球胡作非為、欺負良家婦女?」她撥開那只想擷住滾出她眼眶淚水的長指,「不要你假好心、假溫柔啦!」

  應滕德只好先扣握住她的雙腕,才能如願拭去掛在她頰上的水珠,只可惜擦得掉一滴卻阻止不了更氾濫的淚水成災。

  「話都說清楚了,你還在氣什麼?」

  「說清楚?!誰跟你說清楚了?是你說清楚了,我還沒說!我氣了三年!憑什麼要我在你講了三句話之後消氣?!」不公平,這一點都不公平!

  「好,那換你說。」

  「我……」

  應滕德給了她一個鼓勵的眼神。

  君清晏深吸了口氣。

  「我討厭你!你從頭到腳都讓我討厭!我討厭這場利益婚姻!我討厭婚禮那件婚紗!我討厭那個神父!我討厭那個伴娘!討厭小花童的那句祝福!我討厭我的新婚之夜!我討厭那天你拋下我去上班!我討厭你嘴裡的煙味!我討厭替你們公司拍婚紗廣告!我討厭玫瑰花!我討厭那張寫了詩的小卡!我討厭每一個結婚紀念日!我討厭你夜歸!我討厭你碰我的PS2!我討厭你對小叔們不好!我討厭你沒陪我回過娘家!我討厭你像只自閉的蚌殼!我討厭你的男性自尊!我討厭你的假笑!」

  二十一個「討厭」一氣呵成。

  「就這樣?」應滕德似乎覺得二十一個「討厭」略嫌少了些。

  哪可能這麼容易放過他,她開始替「討厭」加註解。

  「那件婚紗好重又好長,我每走一步就好像要絆倒一樣,害我只能整個晚上直挺挺地站在角落……」嬌嗓走調,變得楚楚可憐。

  「奸,你說過你討厭了。」

  「那個伴娘我根本不認識,她整個晚上一直對你拋媚眼……」

  「是嗎?我沒注意她。」那時他的眼中根本沒有其他女人的存在。

  「那個小花童那句話聽起來好諷刺,而且那個時候你笑了……笑得好假,好像在嘲笑小花童的祝福一定不會成真……」

  「喔?我還以為嘲弄那句話的人是你。」因為那時的君清晏笑得沒比他真誠。

  「新婚之夜那天我好害怕……」

  「我知道。」即使她佯裝著享受魚水之歡,仍不由自主地在他懷中輕顫。

  「隔天一早起來,看到自己被拋下來的感覺好差勁……」

  「這種差勁的感覺我也嘗過。」

  「你每次都抽好多煙,親得我滿嘴煙味……」

  「下次我會刷完牙再親。」他承諾。

  「一個人拍婚紗而旁邊沒有新郎,根本感受不到披白紗的喜悅,那讓我覺得自己只是一個孤零零的商品……」

  「我以為你不喜歡我在你身邊。」

  「我生平第一次收到玫瑰花,結果是我老公送給別的女人的,我簡直要氣瘋了……」

  「我說過,那束玫瑰不是我送的。」

  「還有那張寫著詩的小卡片,什麼獨臥什麼黑髮,我只想一根根揪掉你的頭髮,看你還怎麼梳!」

  應滕德額際爬過三條黑色線條。

  「你每次打三國無雙都不讓我!每次都用亂世大奸雄把敵人殺光,害我都沒辦法吃到加攻擊力的寶劍!」

  連這種帳也要跟他算?「以後全部敵人由我來砍,寶劍和盾牌都給你吃。」

  君清晏陷入安靜,只有偶爾幾聲抽鼻聲響起。

  「我討厭你娶我的理由……」

  「你討厭……我娶你的理由?」她猜到了?

  「非常討厭!」誰會喜歡自己被視為可有可無又碰巧出現的妻子人選?雖然童玄瑋跟她說過……

  應滕德緊覷著她,眉峰越攏越近,形成波波蹙折,那表情是迷惑不解。

  「你討厭你丈夫娶你的理由是因為愛你?」
 真是奇怪。

  所有哽在喉頭的話一古腦說盡之後,渾身好似輕飄飄了起來,再沒有什麼沉重的壓力卡在心口——除了那只橫在她胸前的手臂外。

  她問他:為什麼電視劇或是小說裡只要誤會冰釋之後就會來上一段火辣辣的床戲?這是公式嗎?

  他答:應該說,男人都懂得把握這種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而她給了他這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君清晏靈巧地翻了個身,對上應滕德的睡顏。經歷一場疲累且饜足的翻雲覆雨,她的花顏染上慵懶睡意,他亦然。

  這一次,君清晏毫不客氣伸手拂亂應滕德熨貼在頰邊的發,無聲地笑了。

  明明看來這麼嚴肅的男人竟也像個青澀少年玩起「愛在心底口難開」的單戀遊戲。

  這個傻男人說愛她呢。

  四年前的夏天就愛上她了,那個遙遠到連她都沒有記憶的夏天,有個男人在她身後悄悄將心交給了她……

  她沒有逼他說出更多,也不在意他是哪一月、哪一天愛上她,更不想知道他愛上她哪一項特質,能讓他在第一眼便成為愛情禁臠。因為她怕知道太多會使她產生難以平衡的歉疚,以及不知該如何償還他這四年的付出。

  她不喜歡自己佔了他便宜的感覺,雖然依現在的情況看來,她的確是。

  「這樣比起來不公平,我怎麼算都輸給你好幾年,全都要歸零計算才行。」君清晏霸道地朝著他酣熟的容顏宣告這項決定。

  不成文的愛情規定中,哪一方愛得越深也就代表著屬於弱勢的一方,女人總希望男人傻一些,總盼望能找到一個他愛她比她愛他多一點的男人。

  可女人也傻呵,無論起跑點差別多少,到最後,女人給予愛情的速度都會追上那個男人,甚至遠遠超前。

  女人和男人計算愛情加乘的公式不同,若男人是一分一分往上加,女人便是一分一分往上乘;計算愛情扣分也大大迥異,女人是一分一分向下減,男人則是直接在心裡頭的計算機上按下「乘以零」,無論螢幕上的分數多高,只要幾個按鍵便將一切甜蜜消除得乾乾淨淨。

  雖然這種算法不能適用於全天下男女,但在比例上這樣的情況還是佔絕大多數,也難怪女人總是在感情上略輸一籌。

  「不過說也真巧,你暗戀我的同時,我爸就興匆匆向你提出聯煙,正中你的下懷,時間上未免湊巧得太過不可思議了。」她頓了頓,「我實在不想這麼小人地看待你,但依我對你的認識,我不得不懷疑君氏企業的財務危機和你有絕對的關係……」她一步步推演著應滕德可能採取的步驟,「說不定是你設計我老爸,讓君氏欠你大筆債務,然後你再以債權人的身份出場,明擺著一副『想跟我談債務,最好用盡方法跟我攀關係』的態度,而攀關係最快的方法就是嫁女兒,所以你只要撒下了魚餌,我老爸那條大笨魚就快快送上門,這根本就是『甕中捉鱉』的橋段嘛!」

  應滕德的眼睫緩緩睜開,連同薄唇咧成微笑的弧形。

  「不,這叫『請君入甕』。」

  他承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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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老舊的公寓在繁華的商業特區圍繞中,成為既不醒目,卻又同時突兀的存在,斑駁掉漆的紅色木門上有著撕了又貼、貼了又撕的廣告紙痕跡。

  這棟公寓即將在兩個月後拆除,而在同樣的地點將再興建一棟商業大樓,所以大多數的住戶都已搬遷離開,只剩五樓頂那處違章建築的頂樓加蓋仍偶見人影出沒。

  應滕德走上大理石階,牆上甚至可見不少孩子塗鴉的怪異圖形。

  靜寂之中,迴盪在四周的只有沉亮的皮鞋跫音……以及數十年前,仍存放在記憶深處裡的嘻鬧童語。

  走到了頂樓、半敞的鐵門上佈滿鐵銹。

  長臂一推,鐵繡門在金屬摩擦聲中開啟。

  時近黃昏,公寓卻被籠罩在周圍大樓的陰影下,更顯幽暗。

  圍牆邊靠著一條身影,上半身無視短牆的危險,半傾半探地仰望著天際。

  應滕德跟著走近,環臂撐靠在圍牆上。

  「以前從這裡看過去,可以看到整座山以及夕陽的景色,現在只剩下礙眼大樓。」他開口。

  「你還記得?」

  「說真的,記得的事太少。」應滕德不顧頂樓的水泥地是否乾淨,靠著短牆半蹲了下來,叼著煙的模樣還真有數分像街頭混混,「印象中,總有好幾個男孩子在這裡又跑又跳,常常讓五樓的凶婆娘上來叫罵,等她一下樓,小男孩們又是故態復萌,害她來來回回罵了好幾趟。」

  「她姓胡,我們都管她叫『虎姑婆』。她半年前搬走了。」

  應滕德無聲一笑,「她搬走了,那些小男孩也長大了。」

  風起,拂亂了兩個男人的發,劉海刺痛了兩人的眼,但誰也沒伸手去撥。

  「長大了,也就捨棄掉童心。」

  「你在說你自己嗎?童。」

  一蹲一站的身影在淡橘的夕照下變得迷濛而不真實,直到最後一抹色澤隨著卵黃夕陽隱沒在聳立大樓之後,童玄瑋才收回仰望許久的目光。

  他沒有回答應滕德的問句,逕自問道:「Archer的情況還好嗎?」

  「很差。」

  童玄瑋嚥下低歎,「Archer一定很恨我,他一直都知道我的打算,卻只是很消極地視而不見,我本來不該將他扯進來,也沒有這個打算,最多不過是準備用手段逼他離開應氏,讓處於中立的他無法加入戰局,然後我會搞垮應氏,搞垮老頭子和你的心血——」

  「你在應氏待得不快樂?」應滕德明知故問。

  「不快樂。」童玄瑋想也不想地回答,嫌惡之情溢於言表,「一想到和你們踩著同一塊地,呼吸著同一處的空氣,我一點也不快樂。」

  「你為什麼不說,想到你身體裡和我們流著一半相同的血,就讓你覺得不快樂?」

  「你知道了?」童玄瑋沒任何驚訝,只是淡淡反問。

  「從你出生那一天我就知道了。」

  他此童玄瑋年長七歲,童玄瑋呱呱落地時他已經是個懂事的孩子,他雖然總是遠遠看著週遭發生的事,但也往往比其他人看得更透徹。童出生那天,他看見父親應漢升偷偷躲在遠處,卻不改喜悅及內疚地眺望病房,也見到童玄瑋的母親所流露出來的滿足笑容。

  他姓童不姓應,但你也要把他當成弟弟一樣。

  那個女人臉上溫柔的笑,與他書桌上擺放的照片「媽媽」一模一樣,小小年齡的他知道,那個女人和媽媽有著百分之百相似的長相,因為她是媽媽的雙胞胎姊姊童允嬋。

  明知道她是父親外頭的紅粉知已,但他無法討厭一張和母親相同的臉。

  「原來你比承關還要早知道十六年,既然如此,你是用什麼眼光來看待我?」

  「與看待其他兄弟一樣,沒有差別。」即使童玄瑋與他的關係比其他兄弟有著更深一層的羈絆——這層羈絆來自於兩個人的母系血源——這似乎也是童玄瑋始終對他存有敵意的主因。

  「老頭子呢?」

  「別當他是老糊塗,他的精明恐怕是你我望塵莫及。」不然他以為老頭子為什麼每次一見到他就流露出一臉的欣喜和慇勤?

  「你的意思是,自頭到尾,除了巳龍和御飛,你們應家上下所有的人都知道這件事,還是好整以暇等著看我耍猴戲?!」童玄瑋的臉染上陰霾,想起這些年在應氏所做的一切,看在他們眼中又算什麼?

  「難道你以為我們會抱著你喊親愛的弟弟嗎?」應滕德撇嘴哂笑。

  「我也不希罕!」

  「很好,大家有共識。」

  童玄瑋不屑地嘖了聲,將臉別開,右頰上有塊醒目的淤紫。

  「你臉上的拳印……」從力道和角度看來,是出自應家老二之手。

  「這是我該受的。他是替Archer打的。」

  「Archer不會滿意這樣小小一拳,他想殺了你。我保證,病床上那個女人要是一輩子睡不醒,他會殺了你。不過……」應滕德停頓片刻,叼了根沒點燃的煙才再道:「到時會有人擋在你面前,承關也好,老三也會,老五更沒話說,也許連老頭子都會出面替你求情。」應家半數以上的人全站到童玄瑋那邊去了。

  「別以為這樣做我就會感激!」就算傷害Archer並非他的本意,但他也不會逃避自己該負的責任。

  「若要你的感激,早在你一開始犯下頭件錯事時我們就會出面阻止你。一直放任你,只是因為想讓你好好發洩,直到你認為應家再也不欠你什麼為止。」

  「你平常不是話很少的人嗎?」今天為什麼這麼多事地掏出一堆來?

  「我老婆前幾天要我簽下一份合約,上頭明文規定第五條——不准當蚌殼,有話直說,否則我有被休夫的危機。」

  上回被君清晏得知他使手段造成聯姻事實,害他在她心中那台計算機上被扣了十分之多,現在只好努力聽從她的命令,要將這十分補回來。不過……照君清晏的計算公式,那被扣除的十分應該已經在兩天前補回,而且他的分數還因加乘效果而提高了五分。

  「你現在變成妻奴了?」童玄瑋嗤笑,換來應滕德聳肩回應。他的笑意轉淺,「也難怪,我還記得當初你在君氏企業看到她的時候,差點將手上的重要合約當成畫紙,描繪起她的笑顏。」

  談及君清晏,應滕德的笑顯得真誠許多。

  第一次他與她的見面場地是在君氏企業的會議廳內,那是場乏然無味的廠商企畫合作會議,因為有童玄瑋的連袂出席,所以他並沒有花太多心思聆聽台上死板的報告,甚至利用為了放映投影片而燈火全熄的時機閉目養神。

  候——開會打盹,不怕被老闆抓包嗎?

  冷不妨,一句女孩的輕語滑過耳畔,即使那聲音僅止於耳語,卻讓應滕德清楚聽到其中的笑意。

  喝杯咖啡提神吧,台上的林主任很凶的咧,當心他叫你上台去斥責一頓,當眾讓你出糗。

  斟了約八分滿的咖啡杯,遞到他手中。

  連帶附贈給他一個獨一無二的光彩笑顏,讓他迷醉至今,也讓他在查清她身份的同一時刻,設下了請君入甕的戲碼……

  「我的確畫了。只不過是畫在心裡。」應滕德實話實說。

  「那束玫瑰的誤會解開了?」

  「嗯。」

  「不過我頗覺得意外,沒想到你拖了三年才向君清晏言明。」

  「就是因為知道你故意送錯那柬玫瑰的用意,所以我才忍了三年沒說。」

  童玄瑋不明白他的話,只是瞠著疑惑的眼看他。

  「你沒有發現應家每個人都在放縱你的行為嗎?應承關為了你,寧可背著內部鬥爭戰敗者的身份離開應氏,就是不願讓你有顧忌;應巳龍雖然嘴裡叨念著你丟給他的麻煩事,但哪一回不是又輕易點頭答應?更別提應御飛動不動就替你付便當錢、塞生活費及兩肋插刀。你就像個想要博取父母關注的頑童,用盡心機、努力搞怪,只希望父母能發現你的存在,你所要的,不過就是應家老頭對你的無法漠視,你想讓他知道,他還有一個兒子——」

  「不是!」童玄瑋吼斷應滕德的話,「我從頭到尾根本就不想要他的注意,更不要他承認!」

  「那你整倒應氏之後第一句話想對他說什麼?」應滕德一把揪住童玄瑋的衣領,將他拖到面前,冷颼颼地低咆:「不就是表明你的身份,讓他知道應氏是毀在他自己的兒子手中,這樣才有報復的快感,不是嗎?!讓他知道自己漠視了數十年的兒子已經有能力將他打下的江山摧毀、讓他後悔不認你這個兒子,不是嗎?!」

  「不是!」童玄瑋倔強地咬牙否認。

  「如果不是,那麼你處心積慮對應家做的一切都是沒有意義的!」

  「我只是要證明給老頭子看,他的一切並不是高高在上,他的一切是如此脆弱不堪!」童玄瑋急吼道。

  「如果你是一個與應家無關的人,你的『證明』對他而言只不過是商場上弱肉強食的汰換結果,打擊得了他縱橫商場十數年的威名卻不能真正打倒他。童玄瑋,你要的,就是這樣嗎?」

  「我……」他語塞。

  「如果你是一個與應家無關的人,你想做的一切破壞手段,都可以藉由另一家企業與應氏正面抗衡,又何必委屈自己到應氏當一名區區特助,豈不是太浪費時間又成效不彰?你那麼聰明,會找一個對自己最笨的方法來執行你所謂的報復?!」應滕德冷笑,「你只不過是個任性撒野的孩子,在等著老頭子一個眼神甚至是一句怒罵,都好過你在他心目中只是一個遠親的孩子。」他的話不願曲折、無意婉轉,句句都挑著童玄瑋的語病戳。

  童玄瑋欲言又止,他知道再多說什麼也辯不贏應滕德,因為應滕德說的都是事實!

  他滑坐到應滕德右側,長腿無力地半曲半縮,像個玩累的孩子。

  「承認自己渴求親情並不可恥,而且這本來就是你應得的。」應滕德猿臂勾上他的肩頭,「你和應家兄弟有什麼不一樣?自小到大,幾個兄弟不全是由你母親帶大?這片頂樓就是大家的遊樂園,唯一不同的地方只是你姓童不姓應。你該以『童』為傲,如果你擁有了『應』這個姓氏,很可能——你會失去你的母親。你也該知道,老頭子克妻的本領,五個妻子無一倖免,如果他娶了你母親,難保她不會是第六個,用這角度來想,你會不會很慶幸自己是童玄瑋而非應玄瑋?」

  童玄瑋低垂著頭,聲音悶悶的,「我這輩子都不要姓『應』。」

  「聰明。」應滕德仰望黑幕漸濃的夜,「真羨慕你可以選擇。」

  「你應該是羨慕我媽沒被老頭子給剋死才對。」

  「沒錯。以前小時候總認為是這個『應』姓害死了我媽,接著老二、老三、老四、老五……那時我曾暗暗立誓,我的小孩絕對不能姓應。」

  「不是每個姓應的人都和老頭子一樣克妻。」

  「小時候哪想得了這些?」

  兩個男人同時做了仰天長歎的動作,相視而笑。

  「要不要去喝杯酒?」童玄瑋突然提議。

  「慶祝兄弟重逢?」應滕德笑得很假,臉上可沒有半分喜悅。這杯重逢之酒未免也晚喝了十幾年吧?

  「不,我要去灌醉自己,希望明早清醒後,齊娸已經脫離險境,Archer那幾根斷掉的肋骨黏回原位,還有,我和應家的關係全是一場惡夢……」

  「那你可能要灌幾百瓶的XO才有辦法麻醉這些事實。」應滕德揚起的嘴角帶著淡淡的喜悅,「走吧,應家老六。」

  船到橋頭自然直,一切總會有個平順的結局。

  即使是必須花上數年的時間,但總會有完美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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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

    童玄瑋偕同應滕德到了醫院,後者是奉親愛的老婆之命,發揮他少得可憐的兄弟愛;前者則是基於認錯反省的心態,懷抱著歉意而來。

  原先靜坐在病床邊的應驥超發狂似地衝到童玄瑋身邊,二話不說就先賞他好幾下硬拳,撞倒不少醫療器材,不顧其他兄弟的阻止,兩人扭打在一塊,童玄瑋沒有還手,只是任由應驥超洩怒。

  「Archer,你冷靜下來!」應巳龍在勸架過程中挨了結結實實好幾拳。

  應御飛粗臂架在應驥超腋下,也嘗到不少拐子手帶來的皮肉痛。

  應承關高大的身軀硬卡在兩人之間,以肉牆抵擋兄弟間的戰火。「有什麼話好好講!」

  「讓開!」應驥超佈滿血絲的藍眸更形駭人。

  「沒關係,你們都讓開。」童玄瑋抹去嘴角鮮血,雖然應驥超數日未眠、體力透支,但揮在他身上、臉上的拳頭仍是力勁十足。

  「玄瑋——」

  「童——」

  幾個兄弟低呼。

  童玄瑋撥開擋在身前的應家兄弟,「我來,可不是要尋求你們的保護及……縱容。」

  語畢,又是紮實一拳迎面而來。

  童玄瑋跟膾數步向後傾倒,大掌反射性一抓,唰的一聲,扯掉了由天花板垂懸而下,用來隔開病床的布簾。

  乒乒乓乓一連串的巨響——點滴架撞上牆柱再倒向窗戶,玻璃盡碎、插滿百合的花瓶也無法倖免,匡鐺響就像是連續而起的混亂前奏,在病房裡譜出一曲嘈雜。

  「你就算打死他有什麼用?!打死他齊娸還是不會醒呀!玄瑋,你也別傻傻在那邊挨揍!你不會閃嗎?!別——Archer,夠了!」這是又湊進混亂中的應巳龍嚷叫。

  「阿飛!架緊Archer!我把玄瑋拖出病房!」這是應承關的低咆。

  「好——噢!」這是應御飛領命上前卻又無辜被亂拳掃到的哀號。

  「這裡是病房,先生,請你們小聲一點——」這是嚇得花容失色的純情小護亡尖叫。

  而應滕德只是端了杯開水,挑了一張離戰場最遠的椅子坐定,十成十看戲的打算。

  看來要不了十分鐘,這間病房會被拆得片甲不留。

  陡然——

  「你們好吵,我都不能好好睡了……」

  怨慰的嬌嗓在一室雞飛狗跳中軟軟傳開,其中還挾帶幾個柔嫩的哈欠。

  接著,翻面再睡。

  整個屋子的男人像武俠片中被點了穴的嘍囉,全定格在最後一個動作,破了一角的窗戶呼呼地灌入冷風。

  然後,眾人的目光全落向發出埋怨的嬌嗓方向。

  終於——

  如夢初醒。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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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決小明

 好消息,這次又要辦活動了噢,嘻嘻!

  這次的活動不用來信索取,不用寄回郵信封,不用等出版社轉信,不用望穿秋水地等著拖信大米蟲包書寄書,不用眾寶貝花額外的錢錢噢!

  感謝禾馬大龍頭掏出資本,決定替小氣球將書末漫畫全部集結成冊——從《詠春曲》開始到目前大家手上的這一篇,另外,小氣球還多加一篇從未和大家見過面的神秘小短篇來回饋大家的支持噢,而且,全部的手工稿都換成了電腦繪圖,每一張舊稿的網點都撕下來重新掃圖,再一筆筆重上灰階顏色,轉成點陣圖,以往小說書末漫畫掃瞄的糊狀都不見了噢,花了小氣球整整一個月的時間大修大改——期待嗎?哈哈。

  期待的話,請等待下一個月的新系列噢,因為這次的漫畫小冊是隨著下一本「梅開眼笑•春卷」——《情豆》附送的噢!只要買書就送漫畫小冊(頁數至少有八十到九十頁),想收藏的寶貝,下個月別忘了搶書去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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