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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什麼都有,什麼都當,什麼都不奇怪的嚴家當鋪,庫房裡的珍奇異寶數之不盡,據說,只要你開得了口想要的東西,嚴家當鋪幾乎都能找出來。日前,他們收了一位藥人。那位藥人,輕易救下嚴家當鋪裡身居要職的匠師秦關,他的事跡,在當鋪中仍教眾人津津樂道。秦關遇難被抬回嚴家當時,聞人滄浪亦在當鋪中冷眼旁觀,他親眼見到一個踩進鬼門關的半死人,在隔日已能生龍活虎跑遍嚴家在追逐小情人,半點都不像個曾中過劇毒的傢伙。

  藥人一定能救夢,而他聞人滄浪現在所能做的,只能以內力護住她最後一口微息,日夜趕路,直奔嚴家當鋪。

  她的心跳微乎其微,異常緩慢,時常忘了該坪通一跳,他控制力勁,暗送掌力,震擊那顆小小心臟,要它繼續活著,不許靜止下來,要為他而跳。

  她週身幾處大穴被他封住,氣血暫凝,宛若死屍,永眠的白哲模樣,教他揪心,多害怕她真的就……一睡不醒了。

  他的手掌,不敢離開她的心窩口,就怕會遺漏掉那艱辛卻仍努力躍動的微弱心跳。

  終於,嚴家當鋪近在咫尺,聞人滄浪一身風霜,心急闖進。「藥人!藥人在哪裡?」聞人滄浪吼得太急,嚇退鋪裡大廳的幾名當客。他一掌淨空大桌,桌上壺杯及金銀珠寶掃至地板,把夢擺上去:「快一點!她心跳速度越來越緩、越來越小!」全靠他在心裡默數一百,便出掌驅使她的心跳動,否則在兩個時辰之前,它已經完全停止!

  「你將夢帶回來了?這……」公孫謙迎上前,看見夢軟軟躺在桌上的模樣,無論是誰來瞧,都會認為這是一具死亡多時的屍首!

  「快點把藥人帶出來!」聞人滄浪眸中滿佈血絲,無比駭人。

  「去帶古初歲來。」公孫謙交代歐陽妅意,後者咕噥一聲,去了。

  聞人滄浪大掌籠罩在她胸口,只見他氣息凌亂,貌似走火入魔,長髮披散飛揚,眸若帶血般鮮紅,掌心一送,氣勁打進她體內,夢的身軀動動一震,彷彿下一瞬就會醒來,然而她仍是沉沉睡著,沒有甦醒。

  古初歲還沒來,嚴盡歡倒是聞風先來,她一反常態,踏進廳裡,不發一語,逕自找了個好位置坐,身後的春兒最近總是風聲鶴唳,時時繃緊精神,跟隨在嚴盡歡身旁,臉蛋寫滿緊張慌亂,生怕又被誰給綁走。

  嚴盡歡腿兒交迭,好整以暇啜飲溫茶,輕呷幾口,古初歲被歐陽妅意牽領進來,歐陽妅意一臉不甘願,因為她知道,帶古初歲出來,絕對沒有好事。聞人滄浪二話不說,拋給古初歲一柄長劍:「我要你的藥血!你自己來。」古初歲若搖頭拒絕,便由他來,到時取血的手段便顧不得溫柔小心。

  喀。嚴盡歡手裡的茶杯放置在幾桌上。

  「慢著。」嚴盡歡開口,嗓音軟嫩如雲,媚眼朦朧,眸光卻清亮:「是誰允諾你可以使用我家的東西?」誰給他這種權利的?

  「小當家,人命關天,再怎麼說夢都伺候過你好一陣子!」公孫謙深知夢挺不了太久,此時不容嚴盡歡阻撓。

  嚴盡歡纖掌拍桌,砰的一響:「你不提這事兒我還不會發脾氣!若不是她冒充春兒,又豈會!」她噤聲,冷哼甩頭:「總之,我不許古初歲救她!」

  嚴盡歡平時惡質歸惡質,攸關性命大事,她不至於冷血無情,畢竟是個年輕女娃,心,不可能剛硬如鐵。

  然而她方才吐露的言語,教眾人吃驚不已。

  不許古初歲救她?

  這不擺明要夢死嗎?

  「女人,不要挑戰我的耐心。」聞人滄浪瞇著寒冰長眸,殺意凝結,右手已擺出刀勢,她再囉哩叭嗦,他一掌就送她歸西!聞人滄浪已近瘋狂,他是真的會喪失理性而痛下殺手!

  「無論如何,先救人再說!古兄,勞煩你!」公孫謙不讓嚴盡歡再說半字,想使性子、想惡整人,也得看場合看對象!

  「我說不許救!」嚴盡歡很堅持,沒人明白她為何如此不近人情,難道只因夢假冒成她的婢女一事,使她如此憤怒嗎?

  「你要錢是嗎?!我聞人滄浪所有的錢財宅邸古玩刀劍,全給你也無妨!足夠了沒?!滿意就閉嘴!」聞人滄浪青筋盡凸,朝她吼回去。

  「我不稀罕!」

  「那你想要什麼?!」想死嗎?他馬上就可以成全她!

  「你們兩人先別吵了,救人為要。」古初歲用著合啞的嗓,阻止兩人無助於救人的對吠。

  「好!」聞人滄浪說。

  「不好!」嚴盡歡說。

  聞人滄浪要殺人了!

  他腥紅雙眸,猶若修羅惡鬼。

  任何阻礙他救夢的傢伙,殺無敕!

  「有話好好說!武威,處理她!古兄,救人!」公孫謙攔截聞人滄浪,分派工作給在場幾人。救人那兩字,一語雙關,是救夢,也是救不知死活的嚴盡歡。

  夏侯武威以蠻力鉗制嚴盡歡,斥責她:「你腦子裡在想什麼?竟連絲毫的側隱之心都沒有?」

  嚴盡歡嗆回去:「對!我就是沒有惻隱之心,它死了!它已經死了!」吼著吼著,她竟流下眼淚,哭得夏侯武威措手不及,她在他懷中,像釋放,更像崩潰,哭得不顧當家身份。

  這方惡狠狠阻止救人的,眼淚豆大停止不住,哭得彷彿她才是受委屈之人。

  另一方如火如荼正忙著搶救夢的生命,由聞人滄浪先解開她週身穴道,幾乎是同一時間,夢嘴角溢出血泉,護在肺葉的那口氣,隨之吁出,淡淡拂過緊靠在她身旁的聞人滄浪頰面,也僅僅只有那麼一瞬間的暖意,之後她沒了吐納!

  「夢!」聞人滄浪慌亂焦急。

  「別慌,應該是你用內勁震擊她的心窩時,震傷她的肋骨和腑臟。」古初歲安撫他,一手執劍劃開掌心,藥血湧出,劍鋒一轉,也在夢的掌心割開一道血口,兩人掌心相貼,見聞人滄浪皺眉,他解釋:「她無法吞嚥,不能餵食藥血,我改以這種方法相融。」

  「能解嗎?她中的毒據說沒有解藥,稱之為『無解』,是天魔教第一奇毒。」聞人滄浪細細觀察她的臉色,邊詢問古初歲。

  「在我眼中,沒有不能解的毒。再緩些……緩些癒合,聽話……」古初歲低聲對著什麼東西在說話。兩人掌心相迭處,血液蜿蜓流下,古初歲扣緊她的指節,突地對聞人滄浪道:「再以掌風震擊她!她的心跳,停了。」

  聞人滄浪完全不敢拖延,在她心窩施勁。

  「慢點!力道輕點!對,再來,再來,再來……」古初歲每一次的「再來」都喊得規律,讓她的心臟隨著聞人滄浪的掌息而跳動,直到它重新憑己之力恢復動靜,他才要聞人滄浪停手,此時聞人滄浪額上凝結一片汗水,拿捏掌力比出盡全力更加困難,要推促她的心臟跳動,又要不傷她毫髮,待一切動作停下來,他發覺自己的手掌竟在發顫。

  是的,他一直很擔心她的心跳停止;他一直很擔心自己力道太重,會震碎她的心脈;他一直很擔心,來不及救她;他一直很擔心,她會死。

  他一直很擔心,她早已死去……

  古初歲放開夢的手,歐陽妅意立刻上前查看他掌心的傷,古初歲輕輕握著她,搖搖頭,要她別擔心。

  「這樣就解了嗎?!」聞人滄浪問古初歲,雙眸卻是緊鎖在夢臉上,他收掌,將夢鮮血淋漓的小掌包握在其中。

  「還沒,尚需幾回治療,我不敢一次解清,怕她身子承受不住。你現在應該快些帶她去找大夫,她的內傷很嚴重。」反而毒變成了小事。

  「哼哼哼哼……」這幾聲冷嗤,出自於哭完的嚴盡歡,眼晴鼻子紅咚咚的小臉高傲揚著。

  「使用完,請付費,我嚴家的東西,可不是被人白白耗用。想繼續下一次療程,麻煩低聲下氣些,至少對我這個當家主子客氣一點!」

  聞人滄浪理都不理她,輕手輕腳抱起夢要去求醫,他將她當成琉璃娃娃細心呵護,不敢操之過急。

  「喂!你這什麼態度?!喂!」

  人,老早就走遠了,哪裡還肯留下來聽她吠。

  如果能睡著,還比較輕鬆愉快。

  她想睡,身子飄浮在半空中的感覺好好,輕得沒有重量,也沒有痛苦,更沒有煩惱,週身包圍著涼呼呼的風,她閉著雙眼,放任自己睡去。

  偏偏,不知道是哪個傢伙,用著教她疼痛不已的方式,壓按她的心窩,每一下,都痛得讓她想尖叫飆粗話,想掄拳蹬腳地毆打來人。不要壓我的心!不要壓我的心!痛痛痛痛痛……讓我睡!讓我睡死比較好!這樣太痛太痛了!叫你住手沒聽到嗎!不要死……讓我痛到很想死的人就是你啦!報上名來!來者何人?!何方妖孽?

  夢……不要離開我……快醒來……夢……

  她滿喉的吠言全嚥了回去,因為她聽見好耳熟的聲音。

  聞人滄浪?

  不可能,這輩子應該和他毫無瓜葛,就算想見他,也見不到面,更別說是讓他用這麼溫柔有耐心的嗓音在同她說話。

  夢吧?

  死人也會作夢哦?

  她迷迷糊糊,終於心窩口沒有再被那難忍的震痛給折騰,她緩慢吐納著氣息,渾噩想著是不是自己還沒死透,才會本能做著人類才有的吸吐動作?

  死人幹嘛需要呼吸呢?

  而且吸吐之間,胸口好疼,活似挨過幾十記的化骨掌,痛到骨髓深處,痛到她不想呼吸,她渴望飄飄欲仙的解脫感,好想再飛到半空中,丟下這些苦楚……

  「好痛……」她止不住雙唇顫抖,眼淚從眼縫中掉落,她很努力在忍耐胸口疼痛,然而隨著她的意識越來越清晰,胸口的痛也越來越尖銳,昏迷時輕易被忽略的劇痛,現在全數爆發,痛得她打起哆嗦,哀聲連連。

  「夢。」

  一隻大掌,撫上她的臉,抹去她的冷汗,它好熱好暖,她本能偎去,想握緊它,好助她忍過一波波的疼痛。

  「好痛……」她又蠕唇喊了一遍,但她沒有聽見自己的聲音,或許是它太微弱了。

  「很快就不疼了,忍忍,夢,忍忍……忍過了,就有糖葫蘆能吃。」

  「糖……」葫蘆?

  她想吃!

  她想吃糖葫蘆!她覺得……好餓好餓好餓……給她糖葫蘆吃,拜託,給她糖葫蘆吃-

  「慢慢來,放緩呼吸,小口一些,不要急,放慢,吸……吐……吸……吐……」

  她從沒聽過有哪道聲音可以這麼緊張又這麼拙於安撫人的,她很想告訴他,不要急的人是你吧?你的呼吸比我還要急促、還要不穩耶……

  她有點想笑,但胸口光吐納都痛,哪有辦法再承受她笑,於是,她乖乖忍下,聽著聲音的指示,小小吸氣,小小吐氣,再小小吸氣,再小小吐氣……好像……痛習慣了,比較沒有一開始的難以忍受。

  「乖女孩,做得很好。」她的額心,被啾了一記,那熱唇,貼著不肯走,熱呼呼的鼻息,就在她發上盤旋不去。

  他……是吸血蛭嗎?吸住便不放?

  「夢,再忍忍,忍過了,就有一串糖葫蘆……以及我。」聲音哄誘她,因為貼得懇近,那些字字句句不費勁便滑入她聽得有些含糊吃力的耳朵。

  好好好,她忍,她為糖葫蘆忍了!

  忍住胸口、肺葉、張不開的雙眼、混沌的耳朵、發脹的腦袋、手臂、腿,和五臟六腑種種的疼痛!

  迷迷糊糊,她又睡沉了,夢裡,有甜美迷人的鮮紅小玩意兒在和她玩起你追我跑的甜蜜小遊戲,還有,那人輕聲細語的撫慰、如綿綿細雨的輕巧啄吻,要她挺過所有不適,他會一直都在身旁……支撐著她,熬過清醒之後,第一個充滿劇痛欲死的深夜。

  然後,第二次恢復意識,是在另一波強烈擰痛襲擊中哭著甦醒。

  「好痛……」這一次,她聽見自己的哀嚎,乾澀似火焚的喉頭擠出了呻吟,破鑼沙啞,像啞兒學語。

  那人立即近身,按著她的手:「忍忍,夢,忍忍,糖葫蘆記得嗎?十串,十串哦。」

  十、十串?忍過了,就可以吃到吐耶……

  她嘴裡、喉間深處湧上的苦藥及一股血腥味,很需要糖葫蘆來舒緩一下。

  她慢慢呼吸,不再喊疼,仍無法施力的柔萸,被他包覆在掌裡,當她痛到無法忍耐,對糖葫蘆的愛和大掌的緊握力道,便是她僅存的支持。

  那人又輕摸她的額,稱讚她乖、她棒、她勇敢,她的眼皮沒法子睜開,睫上像被針線密密縫住,雙耳彷彿被人捂上,聽見的所有聲音都隔著一層阻礙,害她聽不清晰,總覺得在她耳畔嘮叨的聲音是聞人滄浪所有,但又不敢太肯定,說不定是地府惡鬼的鬼聲鬼調,幻化成她想念的嗓,藉以誘惑她……

  「好痛……」這次的疼痛沒有上一波強烈,她只是在試,想仔細聽聽自己身邊說話的傢伙,是人是鬼。

  「乖,我在這裡,我在這裡陪你……」那人緊緊拽著她的手掌不放,灌注了許多力道,握得她的手有些小疼。

  「痛……」她又輕嚷。

  那人親吻她的唇,半伏在她身上,以高燙的體溫在籠罩她:「再忍一下,再為我忍耐一下……夢,挺過去,挺過去就沒事了。」從嗓音起伏間,輕易能聽出他比她更覺得難受。好吧,她不嚇他了,身體的疼痛,不是忍受不下來,她每喊一次,那人就握她握得更牢,他的手心是一片濕汗,他好緊張、好不安……她不要再喊痛了,不要再讓那人感覺到這般的痛楚。

  但……糖葫蘆可不可以先來個一串過過癮?不,一顆也行吶……

  渾渾噩噩,她再度失去意識。

  就這樣,她總是睡睡醒醒,痛痛昏昏,交織在體內的感覺僅存這幾種,不知又過了多少時日,胸口吐納的痛楚是一天比一天更輕微,她終於可以用力大口呼吸,再狠狠吐出而不會痛到很想一掌擊碎自己天靈蓋;她終於可以在床上打滾而不會擔心自己渾身骨頭會啪地全散光光。

  這一天,她醒來,雙眼張開,已能視物,但眼前一片白紗是怎麼回事?

  她想伸手去撩,吃力抖抖抖地半舉手臂,在前方揮呀揮,卻什麼東西也沒有撩到,眼前的白紗還在,仍害她看見的事物前都蒙上朦朧。

  「撥不開……」

  「夢?」

  她聞言轉頭,看見聞人滄浪彷彿隔著床紗與她對望,她用力眨眼,依舊眨不掉白紗,她要動手去揉,他迅速阻止他。她掙不開他,只能咕噥抱怨:「我看不清楚……我臉上有蒙紗嗎?它好礙事……」

  聞人滄浪把她的雙手按在掌下,不許她去揉壞脆弱雙眼:「會好的,別擔心,只是暫時性,好好休養的話,你的視覺會恢復。你……能看見我嗎?」

  「嗯。」她點頭,又覺得不對勁:「我在作夢嗎?我明明就死掉了吧?這裡是地府嗎?你是鬼嗎?或是幻覺?一切都不是真的吧?」她好像作了好漫長的夢,夢裡反反覆覆就是痛,還有一道要她忍耐的聲音。

  「你的問題真多……」他低笑,笑得眼底竟有一絲迷濛的光亮,是她看錯了嗎?那光亮,閃閃的,不會是眼淚吧?他將她的柔萸按在他臉頰上:「你摸摸,我是活人,你也是;我有體溫,你也是;我在這裡,你也是,夢,這不是夢。」

  「你能不能說大聲點?我聽不太清楚,耳朵裡好像填了木塞一樣……」她好苦惱地認真聽他說話,大多數字句她是有聽見的,但太吃力,太模糊。

  「聽覺也會回復以往靈敏,安心。」這句話,他傾身貼在她耳畔,輕道。她嬌小身子被他展臂抱住,彷似有著千言萬語,他卻又沒再說話,就只是抱緊她,將她嵌進胸膛。

  她腦子仍有些沉重,無法思索太艱難的謎題,包括現在到底是不是一場夢境?她喝下毒藥怎麼沒死?她都沒辦法思考,她此時被抱得好舒服,好像倍受珍寵,成為他捧在掌心的寶物,雖然他鉗抱在她背後的力道稍稍壓迫到她的背脊,帶來了一些些疼痛,卻不像前幾日折騰她的那種痛苦,他給予的,是一種很甜蜜珍惜的感覺……

  甜蜜?

  想到這兩個字,連帶的,她想到很重要的東西。

  「一百五十六枝糖葫蘆……」

  「什麼?」他低首覦她。

  「你總共欠我一百五十六枝糖葫蘆。」

  對,這個數字絕對沒錯!她很認真都有在算,每一次他允諾的數量,她都會悄悄加總記下,可是從那時到現在,她連半串都沒吃到!

  「能算得這麼清楚,你真的沒事了。」他笑。

  我沒事你有事呀!想含糊帶過,不認帳呀?

  「好,你乖乖喝完藥,我拿糖葫蘆來餵你,但不可能一次給你一百五十六枝,一天一枝,慢慢來吧。」

  一天一枝?有點少耶,不過……先入口為贏。

  她雖不滿意但可接受地點點頭。

  「你等我。」他扶她躺下,為她拉好薄被,離開去端藥。她迷迷濛濛看著他的背影走遠,再迷迷濛濛轉回視線,望向身處環境,一切都會籠罩在白霧之間,雖然可以分辨那是桌子那是窗子那是櫃子,卻又看得不清楚,認真瞧久了,雙眼還會痛痛的,她暫且閉上眼稍事休息,不一會兒又睜大大的!

  她剛剛看見好眼熟的東西!

  蠔首緩慢右挪,一張方桌,出現在識物模糊的眼裡。

  那張方桌就算被砸成粉末,她也認得出來!

  她曾經在那上頭,嘗過難忘的苦頭。

  它應該在嚴家的僕役通鋪裡。

  這裡……是嚴家?

  她回到嚴家來了?

  她越來越懷疑自己在作夢,才會夢見自己生前喜愛的人、喜愛的地方,等一會兒會不會突然天降糖葫蘆雨?反正夢境可以天馬行空,想夢些什麼,沒有誰管得著。

  聞人滄浪端藥回來,見她一臉困惑在發凱,他在她身旁坐下,替她攏齊一頭青絲:「怎麼了嗎?」

  「這裡是嚴家?」

  「是呀。」

  「為什麼我會回到嚴家來?」她迷糊覦他。

  「我帶你回來的,這裡有藥人,可以救你。」他本來也不想再回到嚴家,寧可在外頭旅店要間雅房住下,然而,夢一天需要古初歲三次藥血診療,她傷得重,不方便搬動奔波,於是他離開嚴家的第二日中午,便不顧嚴盡歡囉嗦,重新入住這間大通鋪,好就近為夢療傷。

  「哦……」

  聞人滄浪攪拌湯藥,舀起一匙,餵進她嘴裡,藥是相當苦澀的木材味,其中突兀混雜了像是動物鮮血的味道,一匙才入口,她扭丑了小臉,猛吐著舌,舌尖立即沾上一抹甜蜜,是久違的好滋味!

  她手裡,被塞進一枝糖葫蘆,它紅得連眼前的無形白紗也掩蓋不掉它的美麗光澤。

  「配著糖葫蘆一塊兒吃吧。」他縱容地笑,又哄著餵了她一匙藥。

  舌尖一嘗到苦,她自己便急忙用糖葫蘆的甜,化去難以下嚥的苦味,一雙大眼很努力啾著他!這個怪異的聞人滄浪。

  濛濛白紗之下的他,多出一股氤氳的飄緲,中和掉那對劍眉帶來的戾氣,顯得慈眉善目許多,這樣的他,是非常俊俏惑人,尤其他掛起了微笑,幾乎是想迷死誰就能迷死誰,連她也不可能逃過他的美色誘惑,特別他的笑靨還是專門送給她!但,不對勁。非常不對勁。她和他,算是不歡而散的吧?

  雖然記憶感覺像是遙遠的上輩子之事,她卻沒忘掉那一夜,他有多生氣,隔天早上,她走得有多沮喪,以及在飲下毒酒之前,她藏在內心的痛哭失聲……

  然後中間一整段都直接跳過,來到兩人和好如初的現在嗎?

  還是她與他已經言歸於好?

  夢努力想、用力想、使力想,想那一夜被折騰得死去活來,被這樣翻過來又翻過去,方桌到通鋪,從下到上……她明明沒等他醒來就逃命似地離開嚴家,返回天魔教,再被魔姑姑罰去幽洞面壁思過,緊接著便是聖女考驗驗收日,她飲下毒藥……

  其中完全沒有和好的記憶呀……

  既然沒有和好,又哪來眼前這個溫柔和藹的妖魔鬼怪?

  他應該維持著那一夜齜牙咧嘴的憤怒模樣,和她大眼瞪小眼才對呀。

  ……果然她還是在作夢吧?

  作著無限美好的夢。作著他用柔柔眼神和暖暖聲調在對待她的夢。她突地伸手,捏捏聞人滄浪的臉頰,指腹又按往他的唇角,一會兒挪上,一會又拉開,再得寸進尺地搓高他的鼻心。沒生氣耶。呀,真的是她在作夢,不然,聞人滄浪哪會這麼安靜地任她戲弄?

  「別調皮了,來,張嘴。」

  她乖乖讓他喂,兩手食指在他頰上按出兩個小酒窩,忙碌得很,連糖葫蘆都被晾在一旁忘了吃,嘴裡的苦澀,輕易被拋諸腦後。

  「臭阿浪。」她對他做鬼臉,又慢慢偎進他懷裡,像頭膩人貓兒正在瞄瞄叫:「你這個壞蛋!你都不知道我有多害怕那一夜的你,你真過分,那樣嚇我、欺負我,要不是捨不得你死,我……我一大早醒來就先餵你一顆毒藥,讓你做只風流鬼!」

  反正是在作夢,夢裡罵罵他無妨吧?萬一他在夢裡翻臉,她再趕快從這個惡夢逃走。

  夢獗嘴嘀咕,又道:「因為我不是春兒,所以你才會那麼氣我嗎?你很失望我不是春兒,對不對?你喜歡的女孩長相,是春兒,不是我,對不對……」

  「不對。」聞人滄浪立刻沉聲否認。

  「對?」她現在有點耳背,耳朵受毒傷的後遺,得費上十天半個月來慢慢恢復。

  「不對!」這兩字,他是用吼的,吼得餘音仍繚繞在她耳內久久不散,差點真的聾掉,她伸手想去揉耳,卻被他握住雙手,他揚著聲,要她聽清楚:「我沒有氣你不是春兒!沒有失望你不是春兒!更沒有喜歡春兒!這與你是不是春兒沒有半點干係!我是氣你將我蒙在鼓裡,又假冒春兒來戲弄我,存心看我笑話,我……不該傷你,是我不好,夢,別生我的氣,好嗎?」

  「不好。」她搖頭,他臉色一沉,正欲開口再求和,她咯咯笑道:「我本來就沒生氣呀。」何來別生氣之說呢?「我也有錯,我一開始真的是抱著想戲弄你的壞念頭而來,我確確實實存心不良,只是陪你玩玩,哪知玩著玩著,連我自己都上癮了、無法自拔了,巴不得一輩子和你這般打打鬧鬧,永遠都不要分開……那時我好羨慕春兒可以當一個小小的嚴家婢女,而不像我,只能選擇成為聖女或死屍一具,這兩個結局都代表著……我一定會失去你。」

  「我們能有一輩子打打鬧鬧的時間,你不用羨慕任何人,你也不會只有聖女或死屍這兩種選擇,你已經與天魔教沒有半點關係,他們想找你麻煩,得先問問我聞人滄浪允不允,我絕不讓任何人再傷你絲毫,包括我。」

  天魔教的她已經死去,在眾目睽睽之下飲盡毒酒,若他再晚一些到,她連一絲生機也不存,既然天魔教如此待她,她又何須效忠於它?天魔教不要她,他要!天魔教將她視為失敗者,棄之狠絕,他卻視她為珍寶,甘願傾盡所有,也要保住她。他不認為天魔教還有膽來尋找夢,在他把天魔教聖堂給拆成粉末、打殘了天魔教教主之後。

  夢在他懷裡滿足吁歎:「這個夢真美、真好……我們兩人和好了,不吵架了,你沒生我的氣,也不失望我不是春兒,還有糖葫蘆……」

  她以為她在作夢?聞人滄浪失笑地俯視貼在他胸膛開心咧嘴的傻丫頭,她果然仍病得有些糊塗了,沒弄懂自己是醒是睡,她惑嬌的模樣實屬難得,那是有別於俏皮慧黠的另一面,仍顯蒼白的唇,彎彎笑著,暖呼呼的鼻息,代表著她活下來的鐵證,它正煨熱了他的心窩處。

  他是個自私的男人。

  他知道她痛,那種劇痛,一死了之,對她,才是仁慈解脫,他若真的為她著想,或許該做的,是一掌擊斃她,助她從苦痛中脫離。

  但他不能失去她,他連想都不敢去想,失去她,自己會變成怎樣。

  他生平第一次,低著聲求人,用著最卑微的聲音,一遍一遍求著。

  求她忍耐。求她別被痛楚打敗而放棄。求她別離開他。求她別死。多自私呀!他讓她這麼痛著,就為了成全他希望有她相伴的人生。

  她的性命,是他硬生生求來的……

  連日來的提心吊膽,總是不敢離她太遠的恐懼,她每一次令他揪絞胸口的哭泣,以及她好幾回教他險些瘋掉的氣息歇止,終於,在此刻,盡數放下,那份不那份惶然,煙消雲散,半點不剩。

  「沒錯,這個夢,真美。」

  他的夢,真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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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是夢的話,總會有清醒的一天。她等待夢醒後的面對現實,看自己是窩在哪層地獄裡等待被推進血池裡受苦受難,或是看自己飄飄飛揚的無主孤魂,隨風吹拂,漫無目的地遊蕩縹緲!一切,仍維持原樣。

  聞人滄浪依舊面容慈善地在她面前招搖晃蕩,糖葫蘆依舊是一天一枝陪伴她灌苦藥,眼前阻礙視覺的白紗越來越淡薄,耳朵裡教她聽不清楚的混沌感也終於消失,她已能分辨出現實與夢境的差別。

  至少,她狠咬自己手背時的疼痛,強烈得騙不了人。

  她不是在作夢,一切的一切,都是真實發生。

  包括聞人滄浪趕至天魔教,救下她,那情景八成和黑熊大鬧聖殿的慘況如出一轍吧?她猜。不,應該更慘,找機會應該問問聞人滄浪,他有沒有很失禮地嚇壞教中長輩?

  包括聞人滄浪一路上不眠不休地穩住她的心跳,在不確定她是否有機會被救活之下,仍堅持不放棄救她-難怪她的肋骨會嚴重斷裂,幾乎沒剩幾根完好,內傷比外傷更嚇人,還痛到連呼吸都很想死。包括聞人滄浪在她身旁守著,伴她熬過每一次的痛苦折磨,她耳畔所有聽見的安慰,全是他哄著騙著。

  包括那一場莫名其妙的前嫌盡釋,糊里糊塗的和好如初。

  包括,聞人滄浪後頭做了一件教她傻眼的大事,一件她不敢相信聞人滄浪……

  那個眼睛長在頭頂上的聞人滄浪耶,竟然會去做的事!

  這一天,風高氣爽,天,湛藍如碧海,雲,白哲若初雪,暖風中送來淡淡花香味,勾引在通鋪大床裡躺到快生銹的夢,像只剛學會飛的雛鳥,在窗邊探頭探腦,急於想奔進那片美景之中。

  最近她恢復情況良好,進步神速,視物愈發明白,手腳已能活動自如,就連食慾也變得不錯,小口小口吃掉半碗粥沒問題,老媽子聞人滄浪卻仍是顧她像在母鳥顧一窩鳥蛋似的寸步不離,盯她吃、盯她喝、盯她睡,幾天前她趁他去端藥,偷偷溜出房,到花園去曬曬暖陽,想將自己一臉嚇死人的慘白臉色給曬個紅嫩一些,她不想讓自己這張臉深深烙印在聞人滄浪心裡,因為病了很久,她削瘦得驚人,臉頰都凹陷下去,眼下好大一輪黑影,佔去全臉一半,她攬鏡自照後,險些要放聲大哭,四處尋找假人皮想要易容,好醜好醜好醜,她變得好醜,以前的雙頰潤粉、神采奕奕、婀娜多姿,全跑哪裡去了?她很愛漂亮的……她不想被聞人滄浪看見這樣的她--就算、就算他老早就看光光了,她還是想挽救一瞇瞇的尊嚴。可惜她才踏出房不到二十步,便被聞人滄浪發現,扛回肩上,打包帶回通鋪,逼她躺著休息,繼續在通鋪大床上生銹發霉。

  好不容易直到今天,她再度逮到機會出門,老媽子有事外出,沒空和她綁在一塊兒,外頭太陽暖烘烘,她決定挑戰老媽子的忍耐度第二次,反正,老媽子近來任她予取予求,不會翻臉、不會吼人,甚至連瞪她也不會,她就像倍受溺愛的孩子,爬到老媽子頭頂上撒野。

  她披好外褂,套好鞋襪,將自己包得密不透風,外頭氣候雖暖,但她仍是覺得冷冷的,手腳凍得像冰,每晚都要靠聞人滄浪以內力煨暖她,她才能好好睡一覺。

  這段時日,她發現聞人滄浪真的很會照顧人,而且,充滿耐心,包容她的小小任性,原來他並不是一個獨善其身的男人,對於他所珍惜的人,亦能那般小心翼翼。

  夢踩進嚴家精緻園景裡,小步悠哉踩著石階,柔莢攀扶欄杆,龜行走著。

  呀,久違的清新空氣!久違的風光明媚!久違的鳥語花香。還有,久違的!

  小當家,嚴盡歡。

  嚴盡歡坐在大池南側的長廊石椅,春兒自是跟在身旁,主僕兩人剝著菱角吃,有一句沒一句閒聊。夢在嚴家最熟悉的人,勉強算得上是嚴盡歡,冒充她婢女好一陣子,外人總覺得嚴盡歡嬌蠻,可嚴盡歡待她不錯!一方面她以為她是春兒--與她說起話來輕鬆自在,毫無主子傲氣,就像姊妹一般,她還挺喜歡嚴盡歡,於是,夢朝主僕兩人走過去。

  「小當家,春兒姊。」親切打招呼,嘴甜笑容甜。

  春兒彈跳起來,直覺大退三步,如白日見鬼的大大驚嚇。

  「原來這是你的真面目,算起來,我們是頭一次面對面。」嚴盡歡反應倒是平平,沒有特別熱絡,也沒有特別憤怒,美眸掃過夢的渾身上下。上一次看見夢,她正處於昏迷狀態,情況又混亂,嚴盡歡沒有心情細細打量她,現在她慢慢看仔細夢。

  「對呀,雖然跟在你身邊不長不短的日子,我是頭一次沒有易容與你見面呢。」夢不請自來地坐到嚴盡歡身邊石椅上,按按自己的臉:「這也不算我的真面目啦,我最近整個人都扁掉了,我平時好看一點。」死都要維持女性愛美的天性。

  「身體好點了嗎?」嚴盡歡問。

  夢用力點頭:「嗯,早就好了,是聞人滄浪不讓我離開房間,緊張兮兮的。」

  「他當然得小心一點,你這條小命可是他費盡心力才救回來,他哪可能再容許絲毫差錯?」嚴盡歡吩咐春兒替夢倒杯溫茶,春兒有些戰戰兢兢,生怕夢會出小人招式再偷襲她。斟好茶,春兒手伸長長的,確定夢接過茶杯之後,又趕忙縮回來。

  「謝謝春兒姊。」諂媚點總沒錯。夢很努力表達善意,想洗刷當初帶給春兒的小小傷害。

  「……」春兒不理她,頭撇得很快。

  「不好意思,又回來給你惹麻煩,謝謝小當家收留我和聞人。」夢除了天魔教之外,無處可去,醒來之後發現自己身處在嚴家,心裡是挺高興的,就像回家一般的歸屬戚。

  「收留?」嚴盡歡挑起細眉,喃喃重複。

  「對呀,收留。」

  嚴盡歡薄唇一扯,認為被感謝得非常可笑:「誰收留你了?我哪來這麼好心,尤其是……因為你冒充春兒,害得我……」吸口氣,停頓,半晌再道:「我巴不得別看到你,你留在這兒,多礙我的眼,我甚至不打算讓古初歲救你,教你一命賠一命,但是……我如果真的這樣做,又有何意義呢?爭贏了一口氣,也爭不贏現實。你知道嗎?聞人滄浪為了你,答應賣身為奴,心甘情願入我嚴家,成為長工一隻,只求我允許古初歲按三餐貢獻藥血給你解毒,我那時在想,說不定我要求他跪著求我,他都會照做。」前提是,聞人滄浪在宰掉她與跪下來求她之間決定後者比較省時省事的話……

  夢有泰半句子是有聽沒有懂的,什麼冒充春兒害得她?什麼一命賠一命?什麼爭不贏現實,可最重點的那幾句她聽見了,而且一清二楚!聞人滄浪答應賣身為奴,心甘情願成為嚴家長工,只求能救她!

  「真、真的假的?聞人滄浪他……他怎麼可能能容忍自己淪為奴僕?」夢完全無法想像聞人滄浪低頭的模樣,無法想像他開口請求嚴盡歡……

  嚴盡歡「嗯哼」一聲,蠔首輕頷:「真教人嫉妒,你遇見一個為了你,什麼都可以付出的男人,他可以為你殺人,也可以為你求人,他都做到這種程度了,我再不答應他,倒真變成我禽獸不如。況且,謙哥說,多一個朋友就是少一個敵人,不必要為了你這一隻傢伙,賠上全嚴家性命,你家那隻,瘋起來誰都打不過他,想想也有道理。喂,你未免也太一臉震驚了吧?不信我呀?那你自己去後園瞧瞧,我剛才命令他去掃地呢。」

  夢的嘴兒還當真閉不上來,張得大大的。

  明明是那麼高傲的男人吶……

  竟會心甘情願將自己賣給嚴家……

  為了她。

  就是為了她……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他的狂傲,絕不容許自己屈居人下,別說是為奴為僕,就算是對人低聲下氣些,都像是要了他的命一般,以前她拐他去掃地,都得連哄帶騙才能達成目的,現在卻!夢離開了池畔長廊,離開了嚴盡歡,小碎步往後園挪動腳步,一窺真假。

  在後園裡,她看見高順的優雅身影,持著竹帚,喇喇剛地將步道石階上所有落葉掃在一塊兒。

  那是一幅很詭異的景象。

  他身上沒有半絲僕役味道,挺拔的姿態、尊貴的身形,長髮微微飛撩,精雕細琢的五官斯文俊朗,當然,她知道那副皮相絕對不像肉眼所見的溫和,他是個在兵器拳腳間長大的傢伙,他拿劍的模樣她見過,非常好看、非常魅人、非常非常的……教人挪不開眼,跟拿竹帚的違和感太強烈。

  他是為了她,才會變成這樣。

  她沒有感動,反倒是一種心痛,化為淚水,從眼眶深處難受浮現,她無法在這種時候感到驕傲,讓一個心愛的男人,棄下尊嚴、棄下所有,就為了求嚴盡歡允諾古初歲救她,她看了好心疼,鼻頭酸澀不已,認為是她害了他、他大可以不必如此,不必千里迢迢去天魔教救她、不必向嚴盡歡低頭、不必淪為僕役、不必做這些不該他做的事……她一近他身,他立即便察覺到,抬頭看見是她,一張俊顏板起,拋下竹帚,快步奔來:「你怎麼下床了?還跑到這麼遠的地方來?」話尚未說完,他已經要將她打橫抱起,送回房裡關起來。夢比他更快一步,撲跳到他身上,努力伸展纖臂,把他抱緊,臉蛋深埋在他肩頸,聲音像笑像哭,輕輕說著:「我跟你一塊兒留在這兒當婢女,咱們一塊兒掃地一塊兒擦桌子一塊兒被小當家使喚……」

  「你在說些什麼?沒頭沒尾的。」他變換姿勢,改以娃娃抱的方式,單臂托著她的臀,將她抱在膀間。

  她順勢把全身力量傾靠予他:「你當僕役,我當小婢,我們一起在嚴家住下來,你和小當家簽了多久,我也要跟著簽多久,等到我們的約期屆滿,不想留在嚴家了,我們兩個再一塊兒離開這兒,那時如果咱們還有體力玩,咱們就去玩遍五湖四海,走到哪兒玩到哪兒,我想去哪個城鎮吃碗麵,你陪我去;你想去哪個派裡找人尋仇,我陪你去,不想被人打擾時,咱們就躲起來,讓誰都找不著……」她在勾勒著未來美景,它有許許多多的可能,也許,吃喝玩樂地腐爛過一生;也許,樹立的敵人會以倍數增加,下半輩子就在砍砍殺殺中忙碌度過;也許,平平淡淡,淨是些柴米油鹽的芝麻小事;也許……

  種種可能之間的唯一相同之處,在於「咱們」不再是你,也不再是我,而是兩人並稱的,咱們。他與她。

  「不然你以為,我在這裡賣命,你能置身事外嗎?」他哼笑,好似在嘲弄她說了多笨的蠢話,撫摸她長髮的大掌卻無比溫柔,猶如掌心之下的她,是一朵最嬌嫩細緻的小花,必須要細心呵護:「少天真了,僕役之妻,自然得一塊兒在這裡出賣勞力尊嚴、讓嚴盡歡踐踏洩憤,接下來的二十年,你跟著的男人,不是武皇,而是一個小僕役,想抱怨也來不及,從我踩破你第一顆糖葫蘆,你跳下來與我對峙之時,命運早已注定好。」

  「還說呢,那時你多高傲呀,連瞧我一眼都嫌懶,要不是我一直追上去,你才不會留意我吧?竟然還有臉說得像是對我一見鍾情的樣子。」她獗嘴取笑他。

  「一見鍾情確實是沒有。」聞人滄浪倒很坦白。

  「哼哼哼,我對你也沒有一見鍾情呀!我從沒有遇見像你這麼壞又這麼驕傲的男人!」

  他無視她的插嘴和爭勝負的好強心,逕自說完:「但,讓我瞧進眼裡的女人,你是第一個。」雖然當時是拜她「魯功」之賜而印象深刻。「讓我開始記得要低下視線才能看見的矮冬瓜,你也是頭一個。」否則,他平視的視線裡,很難出現像她這類視線範圍之外的生物。他托住她的姿勢正好使兩人可以四目相交,他不用低頭,她不用仰頭,眼對眼,鼻對鼻,他肅然的臉上因為笑意而添上一抹溫柔:「你更是第一個,讓我低頭之時,看不到你身影,會開始心慌意亂的傢伙。」

  「……」她臉紅了,蒼白好長時日的花顏上,像塗抹胭脂的漂亮,她不習慣他如此坦白,害她覺得自己真是太小心眼了,唇兒蠕蠕,不甘不願卻又發自內心地挖出女兒家的芳心秘事,悄悄告訴他:「我第一眼沒有喜歡你,我是在第一眼半之後才喜歡你的。」

  補上那半眼,有什麼意義呢?第一眼跟第一眼半,就能代表她對他不是一見鍾情嗎?天真的女孩。

  是不是第一眼,壓根不重要,就算她一開始是討厭他,那也無妨,他知道她是愛著他,至於愛多深,他無法也不想測量,他可以肯定,她心裡是有他的,她在嚴家半昏半醒的數日裡,喃喃囈語中,充滿了他的名字。

  有時是哭喊著疼痛,要聞人滄浪幫她趕走討厭的痛楚。

  有時是含糊咕噥,罵臭聞人對她的壞。

  有時是彎唇輕笑,呵呵笑著要阿浪等等她,別走這麼快。

  她有時叫他聞人,有時叫他阿浪,有時叫他臭聞人,有時叫他聞人阿浪,有時又連名帶姓喊他聞人滄浪,隨著她在半昏厥時的心情而訂,更隨他在夢中出現的形象而定。沒有第二個人名,出現在她的夢境裡;沒有第二個人名,從她口中呼喊出來。只有他。

  她第一眼不喜歡他又如何,現在愛著他就好。

  他第一眼沒將她放在眼裡又何妨,現在她佔滿了他的心,那便足夠。

  好吧,聽見她在第一眼半就喜歡他,他的男性尊嚴膨脹得很嚴重,志得意滿。

  真不敢相信,有朝一日他竟會因為一個女孩兒的一句話,心花怒放,見她笑,他覺得至今所做的一切都值得了,以二十年的僕役期約,換得她平安健康,他一點都不惋惜,甚至認為自己佔了便宜。

  「好嘛好嘛,有啦,我第一眼就有一點點點點點的喜歡你……」夢看見他深啾著她,眨也不眨,以為他不滿她的答案,於是她又坦白了一些。

  還不滿意呀?

  「比一點點再多一點點……」她被迫誠實,換來他笑而不答,一徑抱她往僕役通鋪回去,十人睡的通鋪,已經淪為聞人滄浪私人廂房,目前室友僅存一隻,就是她。

  「你到底要怎麼樣呀?!這樣也不行那樣也不行,真難討好!」她都坦誠心意至此,雖不要求他臉紅紅響應,但好歹露出開心一點的表情,她才不會如此羞窘嘛!她忍不住惱羞成怒,連聲吠他。

  「我非常容易討好,你只要告訴我,你現在是愛著我,那就夠了,以前你是不是第一眼就喜歡我,我不是很在意。」聞人滄浪自認為自己一點也不貪心,哪有她指控的無理取鬧?

  她挑眉覦他。這麼簡單哦?

  「我、我、我當然是愛你的呀。」

  「那三個停頓是什麼意思?遲疑?不確定?抑或心虛?」方才才說自己容易討好的聞人滄浪,明顯做著相反的舉動,追根究底。

  「才不是!害羞!是害羞!」她臉紅回嘴,惱他竟然不知道女孩子的赧意和薄臉皮。

  他當然知道,只純粹想逗弄她。

  「真稀罕,我還以為你不懂害羞兩字怎麼寫,畢竟曾經有個傢伙,見人躺在草皮上,嘟著唇就啾過來,更將『反正你又沒什麼損失』大剌刺掛嘴邊,讓人誤以為她有多率性、多隨心所欲、多玩得起遊戲。」結果只是小嫩娃一隻,青青澀澀的,入了口,酸多過甜,卻教人忘不掉那樣的滋味。

  「我有說錯嗎?我親你你又沒有損失,幹嘛記仇呀。」

  「我倒認為我的損失慘重,被那只傢伙給吃干抹淨,掏了心挖了肺,做了一些我這輩子都不以為自己會去做的事,還自得其樂,被她笑一笑、抱一抱、吻一吻,便覺得心甘情願。你說,我真的沒什麼損失嗎?」他深望著她,嘴裡抱怨是假,眸裡笑意是真。

  「嘿,可是你得到了那只傢伙的愛耶,當然沒有損失呀!」

  「言之有理。那麼,『那只傢伙』,你的愛能不能再具體一些,口說無憑,嘴裡胡說八道也可以不打草稿。」

  「具體一些?怎麼具體?」愛還能具體?不是多說幾句我愛你就算誠意了嗎?

  他目光深濃,長指撫過她的臉頰。她仍是太瘦了,幾乎是嬌弱得一折就斷,拈在他懷裡的重量,恐怕連一袋米都不到,絕對承受不住太多孟浪……

  「不,還是緩些吧。」他喃喃說道,指腹盤旋在她白哲若玉的腮際,磨踏著她漸漸泛開的彤云:「養豐腴點、健康點……那時,我就不會放過你了。」

  她突然之間,有點明了了。

  明瞭市集上,一簍一簍的雞鴨魚蟹,讓人指指點點、讓人詳細打量,討論「這只比較肥」、「那只油花較均勻」、「那只有滿滿蟹膏」、「那條新鮮一點,清蒸正好」……被吃的精神壓力,好大。

  它們一定和她一樣,有句話,很想大聲喊出來!

  老爺夫人!我不好吃的!請不要吃掉我……

  想起了方桌之戰,她機伶伶打了哆嗦。想起了那一次的整夜折騰,她攀在他肩上的柔黃僵了僵,不自覺咬住下唇,臉色雖紅了,唇卻被咬得發白,慌張從他的注視下閃躲目光。他捕捉到她一閃而過的恐懼及排斥。

  他知道急不得。她的病弱身子與深深烙下的記憶,都還無法接納他,眼下要務便是養好她的傷勢,徹徹底底解淨她的餘毒,再為她補回這段日子消瘦,最後,才是彌補他犯過的愚蠢錯誤,改變她對男女之事的壞印象,讓她明白,建構在兩情相悅之上的頸項纏綿,會是天底下最甜最美的果實、最強最烈的毒癮,教人迷醉沉淪,欲罷不能。

  他會讓她明白,他愛著她,深刻的、鏤骨的、銘心的,愛著她。

  有了被吃覺悟的小母雞面臨一個難題。她應該要積極抵抗,以少吃少喝來延緩自己養回肥美可口的速度,或者,消極地接受命運,每天照五頓讓他喂,等到她變得合乎他下嚥的喜好之後,再乖乖在方桌上躺平,請老爺開動?

  真是難以取捨呀……老爺看起來也沒有很猴急,沒有硬壓著她灌食,充其量只會在她故意少吃半碗飯時,努力哄誘她再吃一口,她真吃不下時,他也不會逼她。夜裡一左一右共躺於大通鋪時,她還會很小人地在心中幻想,老爺會趁夜深人靜就撲過來,用蠻橫力量制伏她,通鋪寬敞便利,無論她怎麼滾,也滾不出他的手掌心,到時她叫破喉嘴都不會有人來救她……

  幾個夜裡,她睡得不甚安穩,一遍一遍想像老爺突然使壞時,她應該要如何反抗扭動。

  幾個夜裡,老爺除了環著她睡,沒有其它動靜。

  幾個夜裡,她睜眼,等著……不,她沒有在等他朝她伸出魔爪,絕對沒有在等,她只是很困惑嘛,前些日子是她身體依舊不太舒坦,他放過她情有可原,但一天一天過去,她被照顧得無微不至,早就恢復成建康寶寶,他卻依然沒有出手,太奇怪了。

  等過了第一個月,老爺變身為惡狼,撲上小羊的胡思亂想,已經遠得像上輩子的事。

  又等過了第二個月,外頭氣溫降低許多,綠葉漸漸轉紅,她夜裡沒偎近他,靠他的體溫取暖,根本無法睡覺,他任由她緊緊攀抱,雙手雙腳密密相貼,而什麼都沒做……是怎樣啦?她都像只烤好的香油雞就抵在他唇邊了,他竟連張口咬下都嫌懶?那種感覺,就像雞籠裡的小母雞,眼睜睜看同伴一隻一隻被拎出去宰掉吃掉,自己心裡會非常困惑為什麼,難道是她看起來不夠美味嗎?為何老爺不吃她?人,總帶些賤格。

  被吃掉時,惱著為何是我?

  一旦淪為沒人想吃的廚餘,惱著的,又是另外一件事,為什麼不是我?

  到了第四個月,她腦子裡想的,不再是老爺撲羊的幻想,而是羊插著腰,怒瞪沾床就睡的老爺狼在生悶氣。

  尤其是她在某一天下午,突然察覺到一件殘酷的事實,在她撞見聞人滄浪與春兒短暫一句話的交談!

  她當然不是懷疑那短短一句「小當家有事找你過去」、「嗯」的應對,是能包含多少曖昧或情絛,更何況,春兒很怕他,這是任何一個明眼人都能看穿的事實,教她為之一怔在於!

  那一夜,她與聞人滄浪呃……那樣那樣之時,在聞人滄浪眼中看見的臉,是春兒的!

  也就是說,即使身體是屬於她所有,那張容顏,卻不是她,好比與他歡好的女人,是春兒,不是夢……想到他與春兒,在通鋪大床上翻滾糾纏!她忘了那個春兒是她。想到他吻著春兒的眉眼唇!她忘了那個春兒是她。想到他深深挺進春兒柔軟溫暖的花心,眷戀不去!她忘了那個春兒是她。想到他的汗水與春兒的融合為一-她忘了那個春兒是她。

  想到他一次又一次的擁抱、一次又一次的火熱!她忘了那個春兒是她。

  她莫名地……嫉妒無比,嫉妒到,有點想哭了。

  雖然扮成春兒是她自個兒選擇做的事,她仍是好氣惱,然後開始鑽起牛角尖、開始走進死胡同、開始越想越偏激,認為他四個多月以來沒有朝她撲上來的主因就在於他面對「夢」時,是毫無食慾!

  他看著春兒時,會不會把那一夜的記憶套用在春兒身上?

  一定會!

  怎可能不會呢?……他就好像真的與春兒發生過關係了呀!雖然那個「春兒」是她……嘖!好混亂哦,她竟然吃起自己的醋來……

  她真後悔易容成春兒接近他……

  他會不會回味起那一夜時,腦海裡浮現的臉孔,是春兒?

  不行不行?光是想到這個可能,她掄緊拳,像要握碎這個念頭一般使勁。

  嫉妒中的女人,臉孔和心皆是扭曲的。某些不敢嘗試的事情,被心底深處一道惡魔般的聲音引誘著要去做。山不來就我,我便去就山。老爺不來吃我,我就去吃老爺!

  聞人滄浪的失策,在於他太鬆懈精神,導致當他一心買回她曾經吃得眉開眼笑的芝麻大餅,想盡快送到她嘴邊讓她品嚐,而忽略了推開房門之後,鼻間嗅到的一抹暗香代表何意。

  等他反應過來時,香氣早已充塞肺葉。

  身後門板被人關上,落閂,籠罩不住他高大身形的小小陰影,插著小蠻腰,詰詰哼笑。

  「不要掙扎了,那香味,會讓你全身發軟,你最好自己乖乖躺在方桌上,若是不從,自己倒在地板上,又得由我拖你上桌,到時撞得手肘膝蓋淤青,就可惜了你的細皮嫩肉囉。」

  哪兒學來的粗俗淫語?透過她吳儂軟語的嬌嗓說出來,真是不倫不類得……好可愛。

  「你想做什麼?」聞人滄浪右手按在桌緣,穩住搖搖欲墜的身勢。

  「問這麼多干哈?嘴有空閒說話,不如……」她踏起腳尖,伸舌舔了他的下唇,像在嘗試滋味,覺得菜色味道合乎她的脾胃,便張大嘴,一口吞下。她叼著他,用力吸吮,相濡以沬,糾纏他的舌。「你給我瞧清楚了,我是誰?」她撥冗問他,雙唇沒離開太遠,幾乎是說出一字,便又啾纏一次。

  他也很想問她,你是誰?

  幾個月前,躲他躲得很明顯的丫頭,連夜裡他抱著她睡,她都會僵硬了身軀不敢亂動的小懦夫,他一點一滴、不敢躁進,讓她習慣他的碰觸,兩人之間,越睡越近,直到最近,她才完全敢賴在他懷裡,汲取他溫暖體溫,今天是哪來的勇氣,主動親吻他?

  哪個傢伙易容成她嗎?

  不,那雙燦晶的水眸是屬於她所有,任誰都倣傚不來,還有她身軀的觸感、柔軟、香氣,以及嘴裡甜絲絲的糖葫蘆餘味,這是夢,不是其它人。

  「說呀!」幹嘛默不作聲?

  「你是夢。」他的回答,含糊在她嫣紅小嘴裡。

  「對,我是夢,不是其它人,我是夢……看清楚,不許認錯,不許將我當成別人。」她要他明白,現在吻著他的人,是她。

  「夢。」他再喊了她一次。她滿意他的答覆,以甜吻當獎勵,吻進他的唇心,她很認真,一點都沒有察覺扣在她腰際的大掌絲毫未曾受迷香影響而酥軟無力,小手扯開他的襟口,朝裡頭探索嬉游。

  聞人滄浪摸著了頭緒,似乎明白她今時今日的衝動舉止起因為何。

  他嗅到一絲酸醋味。

  原來……有人在吃醋,吃著莫名其妙的醋。

  「你躺好……」她前傾身子,要將他壓在方桌上,盡情蹂躪,像他對她做過的一樣。

  方桌對他而言太小,只容他靠坐,無法完全躺平,她也不在意,兩人身子貼合,他微彎、她微逼近,不知是藥效發作,抑或什麼的,聞人滄浪任由她宰割、任由她伏在他身上,像隻貓兒,噙著媚笑,爬了過來,貓爪撩開他的衣裳,暴露他結實胸口,貓舌舔上去,偷腥的促狹,明亮似火,燒燦了她的眸光,被她所注視著的他,亦隨之燃燒,更遑論她刻意的挑逗撩撥--很生嫩的那種,一看就知道是臨陣磨槍,拿她上回那次唯一的經歷來賣弄,毫無花俏技巧可言,不外乎是輕攏慢拈、輕齜慢嘔,以及不斷的啾這兒啾那兒……

  但,該死的有用!

  聞人滄浪必須握緊雙拳,才能忍住粗喘溢出喉間。方才像貓的小妖女,這回又變成了蛇,軟綿綿的雙臂纏抱上來,順著他精瘦腰身上滑,在他背脊間收緊,宛若蛇身絞緊獵物,教獵物為之窒息,他也為了她而深深屏息,在她露出調皮可愛又勾人的挑釁笑容時。

  她以下顎輕輕蹭磨他的鎖骨,細緻無瑕的肌膚滑過他的,他呼吸凌亂,目光濃烈。

  「你要記得,是誰這樣吻你,是誰這樣撫摸你,又是誰把你全身舔透透……你要弄清楚,自己身旁的女人是誰。」她緩緩吐息,每一口都撩過他的寒毛,暖呼呼的芬芳熱氣,像春風撩人,她的一字一字,變成了折磨他的利器,教他跟隨她的吐納而呼吸。「雖然我之前易容成春兒,但是,那是我!你不許以為你曾經與春兒有過魚水之歡!你如果敢在腦子裡浮現出你擁抱春兒的情景,我一定……一定不會跟你善罷罷休!」

  她搖下話,還嫌不夠嚇唬人,於是,鼓起最大勇氣,一手握住據說是全天下男人共同弱點的部位,微微施壓,若是他膽敢將春兒偷偷擺心底,她就先閹掉禍根,絕不讓他好過!

  三心兩意的男人,閹掉一個少一個!

  「我沒有以為與我燕好的人是她,我很清楚,無論那一夜,抑或現在。」聞人滄浪嗓音緊繃沙啞,她施加在他身上的恫嚇,不單純只是威脅,對男人而言,更是一種甜蜜的非人折磨。柔嫩的小手,按在欲望根源,遲遲不放,摧毀男人意志。

  她俏鼻一皺,哼他:「可是你看見的五官,明明就是春兒,我不信你完全沒有動搖,你對她又親又抱又死纏不放,像要把她給拆吃下肚一樣的蠻橫,如果不是我臂上守宮微毒影響,你根本擺明了早上還要再來幾次!」

  「錯了。讓我又親又抱又死纏不放的人,是你;讓我恨不得拆吃下肚,將她融為我骨血養分的人,是你;讓我擺明早上還要再來幾次的人,是你。」從頭到尾都沒有「春兒」的事,她不過是只路人,即便夢易容成春兒,那時他已知她真實身份,又豈會錯認?

  何況,兩人滾上通鋪之際,她半邊假皮已被他強烈索吻給吮出破損,露出「夢」的容貌,她太驚慌失措而未曾察覺,還認為他眼中所見,全是「春兒」

  她以為他為何總眷戀地吻著她左半邊的臉頰、唇畔及眼角?

  那是她呀!那張早已深烙在心裡的俏麗芙顏,他曾以為只是因為積怨才會不斷浮現腦海,時時躍入眼簾地朝他笑著晃著,原來它無關憤恨,而是一種思念,一種他自己尚無所覺之前,心,已經為她而躁動的警訊。

  因為她扮成春兒,他才會喜歡「春兒」,否則正主兒「春兒」根本不可能與他有所交集、春兒的個性,無法撼動他的高傲,若非夢,他這輩子興許都不會注意到「春兒」。而她竟然吃起自己的乾醋?未免……太可愛了點吧?

  「真的?」她挑起細眉,抱持一絲絲懷疑。

  「與我一夜糾纏的人,竟然問我真的假的?」這種兩人間的私密事,她知他知,難不成還有第三個人知嗎?蠢丫頭。他低笑,唇瓣貼近她的髮鬢:「你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一晚,我擁抱的人是誰,嗯?」

  她臉兒不爭氣縷紅起來,鼓漲雙頰,佯端氣勢,上回一敗塗地的恥辱,今天要全數扳回顏面,輸人不輸陣。

  「慎重起見,我認為有必要再幫你重新複習一次,洗刷你腦子裡混亂的記憶,要你牢牢記得我,只准記得我。」

  「喔?」真令人期待。「你想怎麼做?」他一臉無辜,模仿砧板上待宰的鴨,唯妙唯肖。

  夢解開腰帶,散開衣裳,遮掩美麗春光的布料一件一件拋在身後,讓他瞧清她最迷人的艷麗姿態,雙頰兩片紅雲,粉嫩如櫻,既羞又媚,逐漸染紅她渾身上下,教她更顯可口。

  「我已經準備好了,疼就疼吧,反正我還不是挺過去了!」她視死如歸道。就像女人生孩子,痛歸痛,大家仍是一個接一個生,那種劇痛,女人們都能熬過去,沒道理一點點的床第小痛會難得倒她,牙一咬,不就結束了嗎?漫漫長夜,我來了!

  「我可沒打算再讓你這麼疼。」聞人滄浪笑著,健臂一攬,她落入他懷裡,他低首吻她,吻去她那聲「咦!」的抽息驚呼,棄方桌而滾進通鋪,她被按倒在竹蓆上,最後一件遮身小肚兜,淪落他掌心,然後,再被丟得遠遠的,取而代之進逼上來的,是他的唇……

  她想「咦」的是!

  為什麼他能動?!為什麼中了迷藥的他還能動叩這種迷藥不能對武林盟主用第二次嗎?

  為什麼……她被他吻得不由自主地蜷曲起十根白玉腳趾,身子輕弓,無法反抗,半絲力量也提不起來。

  為什麼……他舌頭這麼靈活?

  為什麼……這麼……舒服?

  為什麼……明明該是她主動進擊,讓他求著她才是呀……

  為什麼……最後變成她只能抱緊他,嚶嚀哭泣,央求他給予更多更多更多……終於,通鋪咿咿呀呀的搖晃聲,從劇烈到靜止,只剩下喘吁吁的吐納仍交纏在一塊兒,唇吮著唇,前者眷戀不捨地探索更多芬芳香甜,後者氣息凌亂,說起話來微微顫抖,狂喜的餘韻,依舊掌控著她,她說:「老爺,等一下可不可以再吃一次?」

  老爺的回應,則是重新翻身覆上她,咧開白牙,微微一笑。

  老爺食慾正好,食物都開了口,老爺也就不客氣了。

  吃人的,心滿意足。

  被吃的,心甘情願。

  這場饗宴,將會持續一整夜。

  吃不完的,明早再繼續熱來當早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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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我的爹爹是僕役

 勢利,是與生俱來的本能。只是人們習慣用光明正大的理由來包裝它,虛偽說著:「娘不是不允許你與大寶交朋友,也時常教你不可以歧視地位低下的人,但大寶他爹是僕役,他娘是婢女,他們教養出來的孩子,哪裡值得深交?你不如多多去找陳員外的寶貝兒子玩,最好有空能去陳員外家吃吃飯什麼的……」嘴上說不可以歧視,實際上就屬她最歧視人,還有臉教小孩去攀權附貴呢。

  「咱們的家世,深交的皆是有名之人,官場上,七品官階之下不屑認識,商場上,沒有三間店舖的小老闆不屑認識,武林裡,不是副掌門以上,不屑認識!以後不許跟大寶瞎混!雖說職業無貴賤,可好歹不能是個僕役之子!」

  大人們說不歧視,說不分貴賤,說一視同仁,實際上分得最清楚仔細的,就是他們!

  大寶以前聽見這類酸貶,都會哭著回家找娘,抱怨為什麼他爹是個僕役,娘卻說:「僕役有哈不好?你爹很棒很棒的,他不是個普通僕役哦。」哪裡不普通了?他看不出來呀!掃地、搬貨、被使喚來使喚去、派去看守秦叔的珠寶鋪,這些都是很尋常的下人工作,只有被爹吃死死的娘,才會將爹當成神人在崇拜。日子一久,他懶得哭,懶得抱怨了,然而耳邊的指指點點從沒少過,上了私塾,被同學雙親冷嘲暗諷的次數也多到讓他麻木。

  他們在他背後說,他是僕役的孩子。

  僕役的孩子也是人,當然更有求學權利,唯一不對的地方,就是他讀的私塾,學生全是些富賈兒女,他安插其中,活脫脫就是一隻誤闖豺狼虎豹群的小白兔,身份不同、階級不同,時常受人欺負,更曾經有個千金小小姐,指向他鼻頭,狠狠告訴他:「我爹說,我要是喜歡你,以後砸一大筆錢就可以買你回家當我的玩物!」

  這是告白嗎?

  這是千金小小姐撒盡銀兩也非要得到他的告白嗎?

  他年紀雖小,但也知道自己皮相生得極好,他像他爹,眉濃目凜、鼻挺唇薄,輪廓倒七分像娘,深邃精緻,帶些薄薄的外域血統,等他長大,大抵又是一個傾國傾城的男禍水,於是私塾女同學都愛他,可清楚不能嫁他,雙方地位落差太大,千金嬌女與長工僕役,好下場的沒幾個;私塾男同學偶爾會戲弄他,頤指氣使地丟給他竹帚,叫他去掃地。他的學生生涯很辛苦,因為他有一個僕役爹爹。提到他爹,他又有滿肚子苦水。他曾經懷疑,他是外頭撿回來的孩子,又或許,他是娘跟其它男人生的野種,所以,他爹不喜歡他。

  舉個實例吧,五歲那年,他想學泅水,娘不會,於是娘要爹教他。

  他印象中的爹,不親切不和藹不慈眉善目,但娘提出央求,他沒有不允的,當天吃完午膳又睡午覺睡到一半,他被爹挖起來,帶到嚴家大池,那池大得像海,據說很深、據說池裡有妖、據說可能還有水鬼……

  然後,他被爹以迅雷不及掩耳的無情速度一把操起,直接丟進大池裡,噗咚落水聲之後便只剩下咕嚕咕嚕咕嚕的溺死泡泡冒出水面。

  他,一個不會泅水的五歲孩子,頭一次學習就是這種鐵血訓練,他那位爹,雙臂交迭地站在橋上,冷冷說了兩個字!

  「踢水。」

  踢個大頭鬼啦!他都已經沉下去了還踢屁呀!

  那一瞬間,他好像看見觀世音菩薩現世救苦救難,渾身光芒萬丈,笑容清聖高雅,仙樂飄飄,要引他去西方極樂世界……

  雖然事後得救了,他也因而得了恐水症,當夜在娘懷裡哭了整整一夜,泣訴他爹惡形惡狀。

  「你爹不會這樣啦,一定是誤會,乖、乖、乖……」他娘還這樣說!娘!你被騙了!你被那個男人給騙了!無論他怎麼唱作俱佳詳述他爹的惡劣行為,他娘仍不信,隔日也吵著要他爹教她泅水!

  慘了慘了慘了……他爹也要把他娘狠狠丟進大池裡,任她載浮載沉、任她求救無門、任她沒頂池心好再重新娶個年輕老婆進門……

  他要救娘!一定要救娘!對了,報官!叫官爺來救娘!官爺!官爺!這裡有一個虐待妻兒的畜生爹親!

  「來,緩些,池裡滑。」

  那位將他拎起來就丟向大池裡的惡鬼,聲調輕軟溫柔,托穩他娘的白玉小黃,慢慢沿著池畔踩進池內,他爹絲毫不敢鬆開娘的手,不讓她嗆到池水,牽引她滑入水中。

  「慢一點慢一點慢一點,我快踩不到底……」他娘急嚷,她個頭嬌小,到他爹不過腰際的池水,幾乎已到她胸口。

  「別慌,有我在。」

  他的下巴險些掉下來!那是他爹嗎?!那是那個昨天站在橋上,森冷「教」著他要踢水的禽獸嗎?差、差別也太大了吧!他爹與他娘,在大池裡,悠遊嬉戲,好不快樂,哈哈聲不絕於耳。他的小小心靈,在那一天,嚴重受創,更肯定了自己不是爹的兒子。

  所幸,他娘非常疼愛他,總是抱著他,說他是她的心肝寶貝,讓他感受到自己仍是有人疼、有人愛。

  他那個笑口常開的娘,可愛率直,他無法想像為何娘會嫁給爹,八成是被騙的吧,女人抗拒不了男人的甜言蜜語,加上爹長得俊俏,真想騙個姑娘到手,並非難事。

  他確信他爹是個欺騙娘的壞男人!

  他們都不知道,他曾經不只一回撞見爹和陌生女人摟摟抱抱、又親又吻,最後脫光光滾上通鋪大床……

  爹真是太過分了!明明就有一個如此可愛美麗的娘,竟然與鶯鶯燕燕糾纏不清!而且鶯鶯燕燕還不是單數!光是他撞見的面孔就有七、八個之多!

  他不敢告訴娘,他爹做的那些壞事,一方面怕娘不相信他,反而認為他說謊,另一方面,他怕娘會崩潰,娘太愛太愛爹了,她承受不住爹的花心……

  他只能藏住秘密,默守著爹不忠於娘的殘酷事實,還好他爹表面上相當疼娘,用他攬過許多野女人的手,擁抱無知幸福的娘。舊恨!-從小不曾把他抱高高、冷血將他拋進大池險些溺斃、待他冷淡如冰、欺騙他最愛的娘親。新仇!僕役身份,連累他被人排擠、被人羞辱、被人看輕。

  兩者相加,注定了他與爹這輩子親情淡薄,他也不會很努力想去討好爹,以後等他長大,有了足夠能力,他就要帶娘離開這只人面獸心的男人!

  如果可以,他一點都不想和他爹培養感情,一點都不想!

  偏偏越是不想,老天越像捉弄人一樣,硬生生製造機會,逼得父子倆不得不聚在一塊兒!

  私塾親子踏青春遊!

  顧名思義,便是私塾老師帶領全數學生,到郊外去放鬆身心,並藉由行萬里路學習書上沒有的知識,實際上一群毛頭小子帶著滿滿食物玩具,坐馬車出去玩罷了!

  而「親子」兩字,是多餘的!

  他只想和娘一塊兒踏青,至於那位爹,很忙可以不用來沒關係!

  僕役嘛,大事小事雜事一大堆,一定沒空,嚴家大宅很巨大,落葉飛滿天,要掃掃不完,爹,辛苦您了!您慢掃,我和娘會快快樂樂出門,平平安安回家的!那現在和他一塊兒坐在馬車裡,懷裡抱著他娘的男人是哪隻鬼呀呀呀呀!

  「真好,咱們一家三口很少有機會一塊兒出來玩呢。」他娘眉開眼笑,一路上呵呵呵。對,因為每回爹都只帶你出去,叫我在家寫功課!

  「今天天氣真好,涼涼的風好舒服。」他娘小臉探出馬車車窗外,享受涼意,他爹撥攏她的鬢髮,姿態親暱無比。

  「娘!娘!」他看不過去,硬要打破眼前儷影雙雙:「我要喝水!」

  「自己倒。」他爹目光冷冷,不容他將娘當成婢女伺候他,他爹好似忘了,他不過是個七歲孩子,討著要娘照顧有哈錯叩他就不信他爹七歲時沒有挨著他奶奶撒嬌!

  「我來啦,我也正好想喝水呢。」他娘緩和父子倆之間的僵持,為三人各倒一杯清水,她深諳分寸,先給丈夫,兒子會生氣,先給兒子,丈夫不開心,所以,不能有先後,幸好她有兩隻手,同一時間遞出兩隻水杯,給大小老爺解渴。

  他們的馬車遠遠落後其它輛華麗大馬車,那是理所當然,論財力,他是同學之中最貧窮的一隻;論本領、他爹沒有別人爹親會做生意,沒能力在馬車外叮叮咚咚掛滿金銀珠飾;論身份,走在最前頭的那輛馬車,自然是南城首富御用,再依序第二名、第三名、第四名……沒財力沒本領沒地位的人,墊後。雖然這對孩子的他而言,是件抬不起頭的丟臉事,也很清楚以後回到私塾,又會被同學拿來當笑柄嘲弄他,說他爹是個下人,只能跟在別人屁股後頭。

  「娘,爹怎麼不去找份好一點的工作呢?為哈非要在嚴家當僕役?咱們去種菜也好,去賣魚也好呀……」他曾經,這樣問過他娘。

  「你爹他呀,是為了娘才留在這兒當僕役,他本來可以不用的,是娘連累他。大寶,你要記得,一個男人,為了女人而發奮圖強變得富有強悍固然可貴,但當一個男人為了女人,屈居人下,無畏流言目光,做著他這輩子想都沒想過的工作,那對娘而言,才是最敬佩、最不捨的事,你爹真是個好體貼好溫柔的人,對不?」

  每回提到爹,他娘的眼神總是閃閃發亮,像個浸淫在愛情的黃毛小丫頭一般。

  聽見娘的回答,他險些要脫口說出:可是爹背著你與其它女人……

  他硬生生忍下,又問:「娘,你喜歡爹哪裡?」臉嗎?就是那張騙死人不償命的臉嗎?

  「全部呀,你爹的所有所有所有,娘都喜歡。」

  傻娘,你要是發覺爹的壞及不忠,你還會喜愛他嗎?

  「……娘,我是爹的孩子嗎?」他蠕唇好半晌,才怯生生問。

  「當然呀!你這張臉,活脫脫就是你爹的童年版,傻孩子,問哈怪問題嘛。」他的雙頰被左右擰開,他娘玩得很樂。因為我一點都不覺得爹有把我當成他的孩子在疼……

  就在他分神遙想著這些,馬車突地停下,外頭嘈嘈雜雜,才發覺有三、四十個凶神惡煞將眾人的馬車團團圍上-只除了他們這輛寒酸馬車是在包圍圈子之外,大概是凶神惡煞認定這輛車上載不了值錢東西。

  「山、山賊!」

  前方,有人抖著嗓,失聲尖叫。

  「遇上山賊搶劫了!」他娘一臉很興奮。

  興奮?娘!是山賊耶!不是一群野兔耶!你興奮什麼呀!

  「全部人都給我出來!出來!」山賊手持大刀,狠拍馬車車門,要每個人都雙手抱頭地走出車廂。

  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人生第一次遇見凶狠山賊呀呀呀!會死嗎?!他們全部人都會被殺掉棄屍嗎?!他們全部人就要在荒山野嶺裡化為一具具白骨嗎?

  「不要傷我們!你們要錢,全給你們,馬車上所有東西都給你們!」首富為求保命,錢財仍身外之物,雙手奉獻給山賊大爺們也心甘情願。

  「很識相嘛。」山賊毫不客氣地大肆搜括,連富賈身上的高價絲綢衣裳都不放過,一隻一隻剝光他們。前頭馬車搶光光,終於輪到後頭一家三口。大刀撩開馬車簾帳,發覺這車裡坐了個美麗俏女人,他娘年方二十六,年輕可口,雖然已是一個七歲孩子的娘,依舊娉婷得宛如少女,又有女人的輕熟嫵媚,不像前頭幾輛車上的夫人,全靠胭脂掩蓋歲月痕跡,方纔還覺得有個婦人風韻猶存,準備搶回去寨裡樂樂,沒料到真正的值錢貨藏在破馬車裡,看怔了一班山賊。

  「這裡有好貨!好美的女人!」山賊如獲至寶地吆喝同伴來看。

  不行不行!不能讓他們動娘!他要保護娘!一定要保護娘!

  他悄悄摸到屁股後頭的長竹帚,握在汗濕的小小掌心,只要山賊膽敢對娘出手,他就用竹帚跟他們拚命!

  「出來給大爺看個清楚!」山賊啪啪作響地拍擊車板,更是直接伸手要捉人。

  「不許你們碰我娘!」呀嘰!竹帚奮力刺出去,目標是色淫山賊的鼻樑。山賊果真被擊中,整個人彈飛出去,他本來緊緊閉住的雙眼,慢慢瞇開,竹帚手柄上,沾滿鮮紅鼻血。

  他、他的力道何時變得這麼強?

  再仔細一看,他爹的右手,也握在竹帚上。

  眼見同伴遭襲,引來所有賊人義憤填膺圍過來。他爹,他那個拿著竹帚掃遍嚴家地板的僕役爹爹,緩緩步下馬車,帶走那柄長竹帚。沒人多說話,直接開打,大刀一把一把揮舞過來--版他不敢看他不敢看他不敢看他爹被亂刀砍死呀呀呀呀……

  嗚哇、呀、噗、饒命呀……種種慘叫驚呼噴血還有求饒聲不絕於耳,有哪幾聲是他爹發出來的,他不敢肯定,摀住臉,腦子裡想像爹慘遭痛毆的模樣。

  「大寶,要不要來塊餅?」

  吃大餅?她最愛的丈夫要被活活打死了她還有心情吃大餅?

  娘,你快要變寡婦了啦!

  終於,外頭的騷動平息下來。

  他掙扎著該不該放下手,看清爹的死況,他怕血,他會暈倒的,可是捂著臉不是辦法,爹死了,娘換他來保護,他必須要堅強,誓死守護娘!

  爹,您安息吧!呀?

  他以為,張開眼睛一看到的,是山賊圍著他爹奄奄一息的軟軀,一人補上一腳,邊踹邊悴他的不自量力,但,情況大不同,草地上是倒滿了人沒錯,可沒有半個是他爹。

  他那位爹,手裡拿著打斷的破竹帚,乾草色的帚身,染得通紅,血珠子滴滴答答在掉,爹臉上只有一絡髮絲凌亂爬過面無表情的冰冷臉龐,長髮在背脊輕輕飛揚,他從不穿鋪裡僕役的灰色棉裳,而是墨黑色的絲裳,質料比謙叔秦叔穿得更高檔,他倨傲仰首,氣勢逼退山賊們,瞧人的眼神彷彿在瞧群螻蟻。山賊救兵的馬蹄聲由遠而近,倒了一批,來了另外一批,這回來的,是山賊頭子。

  私塾老師、同學、閒雜人等,早就全躲到他們家馬車後頭,留他爹面對那群怒氣騰騰的山賊大軍,他爹手中唯一一把武器-竹帚,早已裂得不成帚形,哪有辦法再戰?!這太欺負人了吧!

  「娘!怎麼辦!爹他!」

  「坐著喝茶,別慌嘛。」他娘氣定神閒。

  「爹他……他會死呀……會死……」雖然,父子感情沒多好,可是眼睜睜見他爹面臨危險,他還是急得跳腳。

  「死」字才說完,他那位手無寸鐵的爹,徒手擊斃了為首的那個彪形大漢……

  會死。

  會死!

  他爹會打死人呀呀呀呀呀!

  「聞、聞人滄浪!」山賊之中,有人指向他爹,驚呼出聲:「是那個突然在武林中消聲匿跡的聞人滄浪!」

  「玉、玉面武皇鬼羅剎?!傳言他不是練功練過頭,走火入魔,筋脈暴裂而死了嗎?這些年來多少人在找他,可沒有下文呀!」

  「別說別說了!快逃!快逃呀!」失去首領的烏合之眾沒人膽敢再留下來面對他爹,竄逃得飛快,連兵器和搶來的財物都沒空撿,此時顧命才更重要。

  聞人滄浪……很有名嗎?

  這是他爹的名字沒錯,但,有必要怕成這樣嗎?

  他爹……就是個僕役而已呀。

  好吧,僕役出手快狠準,能打敗山賊的沒幾個,僕役這類角色,在故事戲曲之中,都是跑跑龍套,在壞人一出場時,一刀就被砍死的路人,英雄救美的重要橋段,得留給後頭的英雄少年……

  他爹……好像不是一個普通的僕役……

  「大寶大寶!你爹好棒哦!」上回說要買他的千金小小姐偎了過來,滿臉眼淚鼻涕,驚嚇過度又重獲新生。

  「呃……」他除了搔搔頭,什麼也說不出來,只能看著他娘離開馬車,衝到他爹身旁,拿絹子替他拭汗,誇讚他爹威武不輸當年。

  他在心裡默默想問,當年他爹到底有多嚇人……他爹被他娘挽著回來,接受眾人你一言我一語的感激謝恩,他爹仍舊沒有多餘表情,方才賞給他娘的一抹輕笑,早就吝嗇地藏了起來,但是,詭異的事情發生了……他爹睨向他時,唇角微勾。那是笑嗎?那是傳說中的和藹笑容嗎?!好……好猙獰……

  他抖了抖,聽見爹對娘說:「看來,可以教他一些武藝防身了。」

  他爹對他捍衛娘親的舉止非常滿意,尤其是那句「不許你們碰我娘!」為他贏著爹親的一抹笑容。

  他與他爹的親子關係,終於獲得改善,露出曙光了!

  屁啦!

  他一定不是他爹親生兒子!

  就算長得像又怎樣?!長得像又沒血緣的人比比皆是!

  哪有人會這樣對待兒子!

  那位說要教他武藝防身的爹,沒幾日之後,給了他一把木劍,他正感動不已,以為他爹要教導他握劍或扎馬步什麼的,身後突然傳來一聲沉沉獸猶,他怔仲回頭,看見一隻腦門上腫著大肉瘤的狼!那肉瘤,一看就知道是被人打昏帶回來的傷勢,而且打它的那個人,是爹!一定是他爹!

  -它惡狠狠瞪著他,沒膽子瞪他爹,擺明就是要父債子還,他爹怎麼對待它,它現在就要怎麼咬死他!狼牙亮晃晃,喉間滾出的聲音無比嚇人。

  「打敗它。」他爹說。他那位冷血無情的爹爹很風涼地說!

  「嗚哇哇哇哇娘救命呀!娘!娘!」

  他七歲!他才七歲!叫一個七歲娃兒去和狼拚命,而且這頭狼還吃了他爹的悶虧,正欲找個替死鬼來報仇!

  他一定不是他的兒子!

  一定不是!

  嗚!

  「別這樣欺負大寶,你怎麼這樣小心眼呀?他不是外人耶,他是你和我的寶貝兒子。」

  「誰叫他出世那日,險些成為你的忌日。」男聲冷哼,聽得出他是咬牙吐出這番話,一方面是為言詞間的不滿,另一方面,則是身下女體緊窒迷人,逼他森冷挺進,品嚐極致歡愉。

  「那是難產,又不是大寶願意的,何況,我也沒事嘛……我知道你不懂怎麼當爹,你從小就是孤兒,只有師父磨練你,你現在教導大寶的方式,完全倣傚你師父那幾招,可是,你是他爹耶,多給他一點爹的柔情很困難嗎?看你們父子這樣,我很苦惱耶……」女人與男人在床上不同的一點在於,男人奮力沖刺,無暇閒話家常,女人躺著享受,不用付出勞力,還能討論家務事。

  當年生大寶,確確實實去掉她半條命,她痛了整整一日,孩子卻太大,無法順產,她昏厥過去,以往嘗過的瀕死感重新籠罩,她險些挺不過去,若不是他暴怒地在她耳邊對產婆咆哮,強硬說著他要她,不要孩子!若她沒能活著,孩子也不要救了-她賭著想反駁他的一股傲氣,清醒,激發蠻力,硬擠出孩子,終於在最後一刻,孩子呱呱落地,母子均安,她晃過鬼門關一圈,又給折了回來,但從那日起,她夫君堅持不再讓她受孕,絕不讓她再嘗第二回生死交關的折磨,一次就夠了,一次就足夠嚇破他的膽。

  他低頭,咬住她的下巴,牙關合緊,宛若老虎撕扯一塊嫩肉,叼住覆在她容顏上那張假人皮,仰首,扯開她的易容。

  這女人,百玩不厭,老愛扮些各種類型的姑娘家來挑逗他,以為他會認不出她,真是天真,他對她已經熟透透,每寸髮膚、每分幽香、每個眼神、每抹笑靨,化成灰,他都認得。他最愛的精緻容顏呈現在他面前,笑得艷美無比,引他深深鑿吻。

  「不要再易容了,被人撞見,還以為我偷腥,四處招惹女人……」他要她專心些,別再分神和他討論有的沒的,好似面對他的努力挑逗無動於一表,真傷男人自尊。

  「這樣比較有新鮮感嘛……」她可是努力想保持夫妻間的床第樂趣,不至於變得枯燥,瞧她是個多體貼的娘子,處處為夫君著想,要讓夫君嘗鮮呢。

  他笑歎。

  「我是一個天天吃同一道菜也不會膩的男人,夢。」

  她跟著笑瞇眼,伸手將他抱緊,為他獻上紅唇。

  她的僕役夫君,多可愛吶。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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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此次的主角,大家都很陌生吧。因為他們是首次露臉,雖然聞人滄浪在《俏夥計》裡匿名出現,只用武林盟主四個字和大家見面,那時,的的確確還沒想到他的名字,搔頭汗ing。原本「嚴家當鋪」就準備以《玉鑒師》、《俏夥計》、《珠寶匠》、《蠻護師》,還有最後一本歡歡的故事來出清,所以嚴格來看,《皇僕役》是硬生生插隊進來的,它可寫可不寫,純粹看我的心情(好任性吶),不寫的話,也沒有人會發覺它曾經變成靈感,浮現在我腦袋瓜裡,更不會變成索命書債,但是……我喜歡它的書名(贈,所以,我寫了。

  皇僕役,正確名稱是武皇僕役,順應三字書名,就給它東砍西砍,留下「皇」這個字,一開始在取這個字時,頗為苦惱哩,因為那個字,要代表男主角的身份、個性或長相,既然是武林盟主,總得有個響亮一點的字眼,第一個想到的是「王」

  王者耶,聽起來多帥。所以……王僕役!這個僕役是老王嗎他姓王嗎?這是一本王姓男主角的人生遊記嗎?馬上踢掉,永不錄用,我家僕役不姓王呀呀呀呀!

  陸續又找了幾個君呀帝呀神呀來冠看看,湊出了《皇僕役》這三個字,不知是不是我念久習慣了,反正愛就是這麼來的囉(心),這本的書名倒是沒有為難到我,幾乎是馬上就篤定是這一個,雖然別人家的書名都是很帥氣的盟主啦帝王啦武神啦,咱家的還得掛上僕役兩字(真可憐……),不過最後聞人也真是淪為僕役了嘛(茶),所以書名非常的貼切哦(只有你覺得吧!)

  未來的二十年,我以番外的方式描寫了它,透過大寶(假名)的雙眼,來看看聞人一家的平凡生活。

  本來想用第一人稱來寫,應該會挺有趣的(笑),後來還是用大家閱讀習慣的第三人稱,大寶呀大寶,你的戲分,是從一頁被硬生生加成了一章哦!因為寫你太快樂了!欲罷不能,請你一定要堅強對抗你那位老爹呀!才不枉費我給你當了一章的男主角呀!(被打)

  今年的工作速度挺順遂的,真是謝天謝地謝謝大家的照顧了,希望維持著這種幹勁,再打拚下去(也要打拚下去玩樂才行呀!,雖然有人反應我寫書速度變快了,但實際上它是真的變慢了,不過還是很開心產生這種錯覺,我也很希望一年寫一本呀,可是那樣一來,我會活活餓死先吧(苦笑),總之,要加油-無論是工作或是玩樂!

  收到了來信詢問我風災過後是否平安的關心信件,謝謝大家的貼心問候,我一切安好,把大家的祝福送給風災災民們,那些我曾經去過的美麗地方、遇見的可愛人兒,有著最好吃鐵路便當的奮起湖、熱情的民宿老闆娘、在深山郊外,停下大貨車,載我們幾隻自助旅行而爬山爬到軟腳的傢伙回民宿的酷酷茶農伯伯(而且我們沒有攔車哦,他是自己停在我們身旁,一句話都沒有說,等我們跳上貨車,也沒問我們要去哪裡,就直接載我們回奮起湖老街,現在想想,我們敢跳上去,也太勇敢了,事後民宿老闆娘告訴我們,那兒民風淳樸,都是好人,可以直接在大馬路上攔車,大多數人都很樂意載旅客一程的)、在山裡被莫名其妙搭便車還願意停車,努力清空後座載我們四隻傢伙的校長先生、下了班還順道開車帶我們下山的山區警察局伯伯、人生第一次在阿里山沒能看到的日出,但有無比美麗的雲海、將一生心血都放在培育膊龍魚場的老闆(那天在新聞看到您及家人平安,說著「魚流掉沒關係,人沒事就好」,真的很高興,祝福您!)那一桌很美味的鮮魚料理、那位本來只準備陪我們爬一段山路到父子斷崖,最後卻被我們害得來回多爬了一個小時到雲龍瀑布的原住民小帥哥(飯店工作人員)……還有還有更多更多更多我的足跡還沒能踏過的地方、還沒認識的朋友,願大家都無恙。願,風調雨順。(以前覺得「風調雨順」這四個字,好似輕鬆簡單,實際上,沒有雨水,帶來旱災;雨水過量,帶來土石流……)

  願,大家同心協力。

  接下來,要對抗的下一本書,它真的能出來嗎?我自己很擔心啦……因為袁姊已經擺明了要等著看我如何扭轉某只小當家在她心目中寫下的惡劣印象……(不要這樣,我壓力好大,扭轉不過來怎麼辦?寫不出來怎麼辦?)

  我也很擔心這本會腰斬(被丟石頭ing)

  呼(吁氣),總之,跟它拚了!(捲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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