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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9

  葉嬰自昏迷中醒來的時候,病房裡除了護士,就再無一人。接下來的幾天,她的身體慢慢恢復,可以坐起來,可以試著下地行走,病房裡始終冷冷清清的,除了那個護士,沒有其他任何一個人來看過她。

  沒有水果。

  沒有花籃。

  彷彿她已經被所有的人忘記了。

  頸部戴著固定的頸托,葉嬰坐在病床上,望著雪白床單上靜靜躺著的手機。幾天了,她的手機沒有響過一次。輕輕吸了口氣,她拿起它,按下號碼,聽到裡面傳來一聲聲的振鈴音。

  直到——

  那端被人接起。

  「喂?」

  吃力地將手機放到耳邊,葉嬰提著氣,用輕快愉悅的聲音說。

  「葉小姐。」

  聲音裡有合宜的微笑,竟然又是謝浦。葉嬰心中一墜,這是幾天來,她給越瑄打過去的第五通電話,每次都是謝浦在接。一開始她以為是自己打的時機不對,然而次次皆是如此。

  「二少在嗎?」

  她溫聲問。

  「二少現在正在休息,」謝浦的聲音亦是溫和煦暖,「葉小姐,有事您可以告訴我,我會幫您轉告給二少。」

  葉嬰默默望向窗外的晚霞,頓了一秒,靜聲問:

  「二少最近身體還好嗎?」

  「二少一切都好。」謝浦回答說,「上次您打來電話之後,二少說,請您靜心休養,不必擔心他。」

  「那麼,」她微笑著說,「可以麻煩你,等二少睡醒之後,請他給我回一個電話好嗎?」

  「好的,我會同二少說。」

  她正聽著謝浦這樣回答,手機那端,忽然又傳來一個女聲甜美喜悅的聲音,彷彿剛剛推門進來——

  「瑄,你睡醒了!啊,怎麼坐在窗前呢,今天天氣有點……」

  下面的話語被人遮蓋住了,葉嬰沒能繼續聽到,但是她已經可以聽出那個女聲是屬於誰的。

  「葉小姐,還有什麼事嗎?」

  謝浦客氣地問。

  「沒有了,謝謝。」

  葉嬰笑了笑,掛掉了電話。

  是哪裡出錯了呢?病房窗外的霞光美麗溫柔,她皺起眉心,細細思忖。護士對她說,她昏迷的時候,二少曾經進來看過她一次,只是沒等她甦醒就離開了。

  不該如此啊。

  病房裡冷冷清清的,寂靜得似乎都有回音,她苦笑一下,信手打開電視,讓熱鬧的聲音充滿房間。

  「……身為國際著名時裝設計大師森洛朗的獨生愛女,森明美一手創立的高級定制女裝品牌『森』,前日於銀座購物廣場最繁華地段隆重開業。開業當天盛況空前,前往出席的嘉賓們星光熠熠,有上屆金馬影后……」

  屏幕中,無數的明星,無數上流社會的貴婦名媛,無數的記者,「森」的開業儼然是時尚界的一件盛事。大紅的綢緞剪開,森明美一身華美的曳地長裙,同明星們站在一起,笑容如花地被星海般的閃光燈罩住。

  「二少,白天的時候葉小姐打來過電話……」匯報完最近集團內的事務,謝浦小心斟酌了一下,又提起這件事。漠然地坐在輪椅中,越瑄彷彿沒有在聽他說話,只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示意他可以出去了。

  房門被輕輕關上。

  疲倦地控制著輪椅,越瑄緩緩行到落地窗前。月光下,粉紅色的薔薇花已經大片大片地枯萎了,只剩下幾朵開至荼蘼的薔薇花仍在枝葉間苦苦地支撐。

  目光漠然地望著這片薔薇。

  謝宅所有的薔薇花,都是越璨種下的。一年一年,從越璨來到這裡開始,先是在花園的道路兩旁種下緋紅色的野薔薇,再讓白色的薔薇花攀爬滿泳池邊的涼亭,漸漸地,到了初夏,無處不是盛開的薔薇花,各種顏色,各式品種的薔薇。後來,將園子裡各處都已經種滿薔薇花的越璨,終於在他的窗外也種下了這一片花海般的粉紅薔薇。

  「哥,你還愛她嗎?」

  望著越璨沉怒的背影,越瑄的聲音輕若窗外無聲的雨絲。聽到這一句,越璨的身體頓時緊繃起來,彷彿過了一個世紀那麼長,越瑄才聽到他毫無情緒地回答說——

  「不愛。」

  夜風吹動窗簾,越瑄一陣猛烈地咳嗽,眼底湧上濃濃的倦意。不再愛她了嗎?那麼,這一年年種下的薔薇,濃烈絢爛的薔薇花海,越璨又是為了誰呢?

  是的。

  從一開始他就知道。

  當暴風雨中,她鑽進他的車內,當他看到被雨水淋濕的畫夾上,那朵微微閃著銀光的薔薇花,他便知道她是誰了。她處心積慮地接近他,對他用盡各種誘惑和溫柔。

  巴黎的街頭,薄薄的霞光中她半蹲下來,擋在他的電動輪椅前,微笑著對他伸出右手,說:

  「嗨,你好,我是葉嬰。」

  「……我無數次在夢裡見過你。只是夢裡你的模樣都不大清楚,最清晰的只有你這雙眼睛……」

  她咯咯地笑著,仰著頭,如同盛開的薔薇花。

  「所以,我們是命定的緣分,對不對?或者,我們有前世的羈絆,今生必定相遇……」

  「既然她已經放棄你,那麼,」在薔薇盛開的那一夜,她彎下腰,輕輕吻在他蒼白清冷的唇上,「從現在開始,你就是我的了。」

  在他的面前,她溫柔似水、熱情如火。這是一場她演出的戲,他任著她盡情表演,甚至,任由她一點一點親近他的身體。他想知道,為了她的計劃,她究竟可以付出多少。

  而越璨。

  又可以忍耐多久。

  輪椅中,越瑄淡漠地抿緊嘴唇。

  夜風吹過,一片片枯萎的薔薇花瓣隨風跌落在泥土中,粉紅恍惚褪成了白色,像夏夜裡一片片的雪。久久地靜坐在落地窗前,直到腿部的酸痛不適讓他的眉心微微皺起。

  緩慢回到床邊。

  吃力地移坐到床上,越瑄沉默了一會兒,從床頭的抽屜裡拿出一個沉香木的木匣。又從另一隻抽屜的暗格裡,摸出一枚精巧的鑰匙,悄無聲息地,打開了木匣。

  裡面是一疊發舊的信件。

  信封的郵戳全部來自少年管教所。

  「先生您好,感謝您願意資助我學習服裝設計。02857」

  按照日期的順序,蒼白的手指慢慢地打開一封信,又打開一封信,信的內容全部都是只有這樣短短的一兩句話。

  「先生您好,3月份的五本雜誌已經收到,十分感謝。02857」

  ……

  「先生您好,收到您送來的畫夾,非常感謝。02857」

  「先生您好,收到了您寄來的本季秋冬時裝周錄像,非常感謝。02857」

  「先生您好,下個月我便可以出獄,感謝您一直以來的幫助。02857」

  幽靜的檯燈下,沉香木的木匣被鎖起來,重新放回抽屜的最深處。掩住唇,越瑄弓起身體一陣陣地咳嗽,心中翻攪著淡淡的涼意。六年的時間,一封封幾乎完全相同的信件,她的性格是如何的冰冷疏離,他早已知曉。

  所以,他又怎麼能夠——

  相信她所演出的熱情和溫柔呢?

  「如果沒有車禍,咱們的開業典禮應該比『森』還要早一兩天。現在『森』已經開業,聲勢如此浩大,我們再緊接著開業,會給人尾隨的印象。」

  幾天後,翠西和喬治來到了病房。

  詢問了葉嬰的身體情況之後,翠西憂心忡忡地說,她抱來了很多時尚雜誌,每本翻開都有幾頁整版關於「森」高級定制女裝的品牌介紹。

  「瓊安說,『森』開業前五天就已經接到了十幾個訂單,每天進店的貴婦名媛絡繹不絕,」翠西擔憂地說,「能接受高級定制女裝的顧客本來就不多,現在被『森』爭取了這麼多過去,我們該怎麼辦?」

  葉嬰沉默不語。

  她信手翻開一本雜誌,裡面有一張跨頁的廣告海報,海報上是森明美親自出任「森」的形象代表。

  一襲單肩的黑色晚裙,薄如蟬翼,剪裁完美,質料名貴,胸部透出黑色的蕾絲花紋,肩部映出白皙的肌膚,純真又性感,森明美站在萬眾矚目的紅地毯上,回眸迎接星海般的閃光燈。

  頗有禪味的黑色「森」字,暈染在海報右下側。

  韻味無窮。

  「……傳沿森氏設計世家,『森』打造國內最高端定制女裝品牌,致力於與國際頂尖奢侈品牌一較高下。『森』開業之際,遠在意大利的森洛朗大師也特別接受了本刊的電話採訪……」

  手指漫不經心地劃過雜誌上的這段文字,葉嬰淡淡笑了笑,說:

  「那我們就再搶過來。」

  翠西呆呆地看著她:

  「怎麼搶過來?」

  葉嬰合上雜誌:

  「至少先開業再說,目前籌備情況如何?」

  「都已經籌備好了,只是,」翠西不安地說,「開業嘉賓的名單跟『森』重疊了很多,她們大部分都已經去過『森』了……」

  「沒關係,」葉嬰淡然說,「原本大家要競爭的,也就是這些人。邀請她們來,敲好時間。」

  「好。」

  翠西應道。

  「難道你不覺得,這次車禍有蹊蹺嗎?」嘴裡叼著根棒棒糖,一直沒有說話的喬治仰躺在沙發裡,忽然詭異地打量著葉嬰,開口說,「時間這麼湊巧,就在開業的前兩天。」

  翠西臉色白了,轉頭看向喬治:

  「你……你是說……葉小姐是被人害的?」

  「我以前有些道上的朋友,」含了幾口棒棒糖,喬治翹著二郎腿,吊兒郎當地說,「你說一句話,我就幫你去查。」

  「謝謝。」

  葉嬰看他一眼,神色未動地笑了笑,說:

  「你們先回去吧,把事情全部籌備好,等我一出院,我們就開業。」

  「你這個女人!」喬治眼神古怪地瞪著她,「說句服軟的話,有那麼難嗎?!好,你就繼續逞能吧!哪一天被人宰了,扔到冷巷子裡,別怪我沒提醒過你!」說完,他氣哼哼地疾步走出去!

  「喬治!喬治……」

  翠西尷尬地跟葉嬰點了點頭,急忙追出去。

  夜深人靜。

  通訊信號是滿格的,又是好幾天過去了,手機依然沒有響起。自嘲地笑了笑,葉嬰關了燈,病房一片黑暗,躺在病床上,她默默望著窗外婆娑的樹影。

  「政府突查涉黑機構,共三十多處場所被查封!」

  書桌上雜亂地堆著十幾份報紙,幾乎每份報紙社會版的頭條新聞都是類似的標題,越璨面無表情地翻了翻,裡面指出,那被查封的場所中大部分屬於某位蔡姓大亨。

  「蔡鐵今天又派人過來了,想約你見面。」俊秀少年謝灃站在書桌旁,得意地笑著說,「我已經拒絕了他。」

  「嗯。」

  「另外,意大利那邊進展得很順利,現在已經透了一點風出去,再過幾天,就要有好戲看了。」

  「嗯。」

  眼底厲芒一閃,越璨靠進座椅深處,他揉揉眉心,又問:

  「醫院那邊如何?」

  「謝青說,沒有任何動靜,葉小姐很安全,」頓了頓,謝灃看看越璨的神色,說,「這幾天,二少也還是沒去看過葉小姐。」

  「嗯。」

  仍舊面無表情,越璨似乎對這件事並不感興趣。

  窗外月明星稀。

  謝灃繼續匯報其他事情的進展,越璨自書桌前站起身。從這裡的落地窗,他可以看到花園的小路,路邊緋紅色的野薔薇開始枯萎,被夜風吹過,花瓣碎碎地飄落在泥土上,像一片片乾涸的血漬。

  再遠處。

  是那座攀滿白色薔薇花的花亭。

  月光自花葉間灑落,輪椅中的越瑄面向著粼粼波光的泳池,似乎正低低地咳著,背影清冷寂寞。

  壽宴的那晚,亦是這個白薔薇花亭。

  月光將正碾轉親吻著的兩人灑照得彷彿有純潔的光芒。輪椅中,越瑄微俯下頭,而她長身跪在他的面前,仰著頭,以一種近乎虔誠的姿勢,被他溫柔地吻著……

  「那麼,就由我來照顧她吧,」醫院裡,越瑄望向窗外細密透明的雨絲,「我喜歡她。」

  眸底冰冷幽暗,越璨的嘴唇抿成僵硬的線條,他漠然地點燃一支煙,任濃烈刺激的煙草氣息瀰漫進五臟六腑。

  月光下。

  忽然一個女人的身影晃進花亭。

  手指驟然發緊,滾燙的煙頭燒灼到他的皮膚,緊窒地喘出一口氣,越璨這才看清楚,白薔薇的花亭裡,走進的卻是森明美。

  遠遠的。

  森明美手中似乎捧著一個燉盅,夜色中,她臉上有殷殷的關切,對輪椅中的越瑄說著什麼。

  漠然地自落地窗前轉過身,越璨打斷謝灃,冷聲問:

  「她的開業進展如何?」

  「怎麼辦,她們原本都答應了的,時間也都敲好了!」醫院裡,翠西慌得不知所措,眼淚快要急出來了,「可是這麼突然,後天就要開業了,她們卻又全都打過來電話,說來不了了!葉小姐,是全都來不了了!一個個有各種各樣的借口,不管我怎麼說,那些經紀人和貴婦名媛們一點商量的餘地都沒有!」

  葉嬰緊鎖眉頭,問:

  「知道是什麼原因嗎?」

  突然間全部如此,應該不是巧合。

  「不知道啊,」翠西急得團團轉,「有的說要出國,有的說檔期不合,有的說生病了……」

  「我知道原因。」

  把腿翹在沙發上,喬治斜睨著葉嬰,說:

  「我有幾個相熟的老顧客,她們說,現在女明星和貴婦名媛的圈子裡,有一件很驚爆的傳聞,跟你有關。想聽嗎?」

  「跟葉小姐有關?」

  站定住身子,翠西呆呆地問。

  「請講。」

  葉嬰看著他。

  「傳言是這樣的,」喬治挖一挖耳朵,吹一口氣,「說即將跟風開業的高級定制女裝品牌,主設計師根本沒有任何專業能力,文憑是從國外野雞大學買來的。不僅如此,這個主設計師還是——」

  喬治研判地看了眼葉嬰。

  「——被判過刑的監獄女,剛剛從監獄裡被放出來。」

  葉嬰面色一白。

  「……」驚駭地張大嘴巴,翠西呆呆地盯著葉嬰幾秒鐘,「怎、怎麼可能,」匆忙惶恐地看回喬治,她結結巴巴地說,「這是……這是誰在亂說……你有沒有告訴她們,別聽這些沒、沒根沒據的謠言……」

  「她們說得有根有據的,而且說,這些是可靠的人告訴她們的。所以,不會有任何嘉賓出席我們的開業了。」

  看著葉嬰那張又恢復沉默平靜的面容,喬治有些懷疑地說:

  「葉小姐,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病房裡寂靜無聲。

  翠西心裡害怕極了,她怕大家辛苦了那麼久,結果尚未開業,這個項目卻已經結束。可是,看著異常沉默的葉嬰,她又有種不祥的感覺,就好像,那些傳言並不完全是空穴來風。

  如果真是如此。

  那將是致命的打擊。

  在所謂的上流社會,只有風光無限的設計師才會受到追捧,沒有人會買聲名狼藉的設計師的作品。

  「你們相信嗎?」

  葉嬰淡淡一笑。

  喬治挑眉不答,翠西驚慌地搖頭說:

  「……不、不信……」

  「但是她們都信了,」葉嬰歎息一聲,笑了笑,「這些話是從森小姐那裡傳出來的嗎?」

  喬治神情古怪,說:

  「好像是。」

  「很好,」葉嬰似乎很欣慰,「能被森小姐如此看重,我們不應該辜負她。開業的時間不用改,還定在後天。」

  「可是……」翠西驚慌失措,「沒有嘉賓肯來啊!」

  葉嬰笑容淡淡:

  「難道沒有嘉賓,就無法開業了嗎?」

  兩天後,繼高級定制女裝「森」開業之後,另一家高級定制女裝品牌「MK」也同樣在銀座廣場開業了。

  不同於「森」的熱鬧隆重,「MK」的開業近乎悄然無聲。也不同於「森」將店址選在銀座最繁華的處所,「MK」位於銀座廣場的東側入口處,雖然也是在步入銀座廣場的必經之路上,卻要清淨很多。

  有種遺世獨立的味道。

  冰冷,且疏遠。

  然而從「MK」開業那天起,凡是路過的人們,都會忍不住駐足打量它,看了又看,無法轉睛。

  冷硬得一如藝術的殿堂。

  牆壁是純黑色的大理石,乳白色堅固的羅馬柱,硬朗至極的兩個字母「MK」,櫥窗也是純黑色的大理石,「MK」恍若是男權的世界,強悍又淡漠。

  但是它有三個櫥窗——

  每個櫥窗裡都掛有一條美麗的裙子。

  一條是白色的裙子。

  略帶歐美舊時蓬裙的造型,純白色的布料,略厚,有暗暗的白色花紋,上面釘著閃亮細碎的鑽石,如同充滿陽光的明亮田園。裸肩,緊緊的收腰,然後是蓬起來的裙擺,很短,能露出甜蜜的雙腿。它有輕盈的蓬裙弧度,奢華甜蜜,卻不像歐美舊電影中的那麼蓬,異常的質樸純真。

  就像一位心中充滿純真與愛情的少女。

  裙旁有一隻大大的白色籐編包,一雙柔軟的平底鞋,那少女將會笑容燦爛地與它們一起向前奔跑。

  一條是黑白印花的長裙。

  艷麗的黑白大花,一團團盛放,散發著一種濃烈得如同能窒息的愛情氣息,又是憂傷的,懷舊的。質料似綢非綢,似棉非棉,柔軟中帶著一點凌厲的廓型,彷彿那女子即使可以為了愛人去死,卻仍是孤傲的。

  裙下有一雙凌亂擺著的細長高跟鞋,略舊,彷彿已走了漫長的一段路。

  最後一條,是暗紅色的長裙。

  流淌著異常柔和的光澤,那是醇厚美麗的絲質長裙,在櫥窗的陽光下恍若最珍貴的紅酒一般,然而那明明都應該是最溫柔的,卻讓所有經過的女人們都驀然有一種心驚和心痛。

  那長裙是通體一片剪裁下來的。

  沒有任何接縫。

  完美得就像一幅盔甲。

  就像,用無比溫柔的光澤裝扮著自己,卻靠著那微微挺括的厚度來護住自己滄桑的心。只有轉過身,那朵堆疊綻放在後腰處的美麗的花,是唯一掩藏不住的柔軟。

  裙下沒有了鞋子,只有一盒盒漫不經心般散放著、打開的、流光溢彩的珠寶。

  就算在夜晚,「MK」櫥窗裡也亮著燈。射燈的光芒將櫥窗裡的裙子照耀得如同夢幻,如同心碎,如同微笑。有一晚的深夜,車內的森明美打量著這三條裙子,她看了很久很久,面色越來越沉。

  「我懂了……」

  這一天,翠西癡迷地站在店外,呆呆地對喬治說:

  「葉小姐果然是才華橫溢的啊。硬朗疏遠的裝修風格,就像是男人的世界,而這些美麗的裙子,徹底誘惑紊亂了男人的氣息。比起那些柔美的裝修風格,反而更加驚心動魄,讓人目眩神迷,而且有一種說不出的震撼,就好像……就好像……」

  「征服。」

  捻動著黑鑽唇釘,喬治慢吞吞地說:

  「再冰冷的世界,也可以被女人的美麗征服。其實女人的骨子裡,也是有征服的慾望吧。嗯哼,難怪她那麼跩,一副有恃無恐的樣子。單單店面裝修這部分,確實已經比『森』高出了幾個段位。」

  每天,越來越多的客人們想要進入「MK」的店內。

  甚至從「森」的店裡剛剛出來,由隨行的司機拎著印有「森」標誌的精美衣服紙盒的貴婦名媛們,也忍不住想到「MK」一探究竟。

  「請出示您的邀請函。」

  MK那兩位俊朗高大的保安,卻每次都彬彬有禮地將她們攔在門口。

  「很抱歉,MK只接待擁有邀請函的客人。」

  保安的微笑比男明星還要迷人得體,被拒絕的女士們雖然尷尬,卻也不好真的惱怒。

  MK只為最尊貴的客人,提供高級定制女裝的服務。

  口口相傳。

  一時間,「MK」成為比「森」要神秘矜貴許多的存在,上流社會的貴婦名媛們也都在有意無意地關注著,能夠擁有「MK」邀請函的「貴賓」究竟會是誰。

  「接下來呢?」

  中午,意大利餐廳內,翠西期盼地問:

  「昨天有一家時尚雜誌的編輯聯繫我,說願意進店來看看,或者可以為MK寫一期專訪。」

  「這幾天我也接到幾個顧客的電話,問該怎麼拿到MK的邀請函。」喬治無聊地用叉子撥弄著盤中的蔬菜,「要不然就給她們一兩張邀請函,她們幾個在貴婦圈子裡還算是比較有影響力,一旦她們成為MK的客人,其他人可能會跟著效仿。」

  「不急。」

  一邊切著小羊排,葉嬰一邊說。

  「怎麼會不急呢?」翠西焦急地說,完全顧不上吃東西,「開業都半個多月了,別說一個客人也沒有,一張訂單也沒有,就連能夠允許進店的顧客都一個也沒有!我知道,葉小姐,你是想吊足顧客們的好奇心,提升MK的形象。可是現在已經達到效果了啊,不能再繼續下去了,必須有接下來的進展了!」

  「嗯。」

  葉嬰微微點頭,將切好的小羊排放入口中。一直待在醫院,還是外面餐廳的食物要美味許多。

  「葉小姐……」

  等了半晌,見葉嬰只是專注地吃飯,沒有繼續談下去的意圖,翠西呆呆地看著她,有些黯然:

  「……是不是你有了計劃,只是不告訴我們?」就跟以前一樣,所有的事情在她和喬治知曉之前,葉小姐都已經決定好了。

  葉嬰看了眼翠西。

  用餐巾拭淨唇角,她笑一笑,說:

  「是,我是有一個想法,但是沒有完全的把握。還請你們再等幾天,如果不行,我們再來討論該怎麼辦。」

  「……好。」

  翠西怔怔地說。

  三人繼續安靜地進餐。

  中午時分,陸續有客人走進來,音樂悠揚地迴盪著,陽光靜謐安寧。

  「你身上的傷還沒有好?」

  放下刀叉,喬治忽然懷疑地問。

  「已經好了。」葉嬰回答。

  「那為什麼還留在醫院裡?」喬治盯著她。

  慢慢吃著餐後甜點,葉嬰的眉心皺起來。

  事實上,三天前醫生就告訴她,她可以出院了。但是越瑄依舊沒有給她回電話,她打過去,接電話的人也依舊不是越瑄。謝老太爺、謝夫人、大少,誰也沒有來過問她的情況。

  這是想讓她識趣地從此離開謝宅吧。

  垂下睫毛。

  她把最後一口甜點吃完。

  「都吃完了嗎?」

  將餐巾疊好放在桌上,葉嬰問。

  結了賬,三人一同向餐廳門口走去,前方旋轉的玻璃門中,進來的赫然是越璨與一位艷光四射的美女。

  「啊。」

  翠西低呼一聲。

  越璨的右臂攬住那位美女,他低頭在美女耳畔輕語說著什麼,逗得那美女咯咯地嬌笑,兩人在一起看起來異常親密。而此時翠西也認出了那美女的身份,那正是大明星潘亭亭。

  關於潘亭亭,翠西略知一二。

  在森小姐尚未同二少解除婚約之前,大少與潘亭亭傳出過緋聞。一度娛樂版面的圖片新聞經常是偷拍大少和潘亭亭約會的場面,甚至傳出過大少向潘亭亭求婚的消息。

  森小姐為此大怒過。

  當時設計部所有在場的設計師,都親眼看到森小姐盛怒地將那份寫著婚訊的報紙摔到大少的身上。後來,森小姐同大少正式走在一起,大少也就斷了同潘亭亭的關係。

  怎麼現在,大少又同潘亭亭在一起了呢?

  翠西有些發呆。

  這時,越璨從潘亭亭的臉畔抬起頭,目光一閃,他也看到了這邊的葉嬰三人。他又對潘亭亭低語了幾句,潘亭亭似嬌似嗔地白他一眼,目光輕飄飄掠過葉嬰,獨自跟著侍者向訂好的位子走去。

  「葉小姐,真巧。」

  走到葉嬰面前,越璨似笑非笑,眼眸幽深,一副勾魂攝魄的狂野風流之態。

  「真巧。」

  葉嬰目光流轉,也含笑望著他。

  見兩人旁若無人、彼此凝視的詭異場面,即使遲鈍如翠西也察覺出了氣氛的異樣,她尷尬地同葉嬰和大少告辭了聲,就同不停回頭去看的喬治一起先離開了。

  「傷勢恢復得如何了?」

  高大的身軀站在餐廳的過道上,越璨漫不經心般地問。

  「不太好。」

  聽到他這樣問,葉嬰歎息一聲。纖長的手指輕輕撥開長髮,露出額角潔白得如同冰玉般的肌膚,她目光幽幽地望著他,低聲說:

  「你看,這裡又多了一道疤。」

  在原本那道細細長長泛白的疤痕上,又多了一道新鮮的疤痕,微紅色,疊在舊疤上面,像一個觸目驚心的十字。

  「很醜,對不對?」

  手指輕輕觸摸著那裡,她瞅著他,眼底似乎有些掩藏不住的感傷,輕聲地說:「所以這麼久過去了,你都不願意來醫院看一看我。你寧願跟這個美女在一起吃飯,也不願意來醫院,哪怕只是看我一眼。」

  聲音如此的輕柔。

  她的眼眸靜靜地凝望著他,輕柔如夏夜的潭水,泛動著令人屏息的感情。而越璨,漠然地回視著她,原本唇角的笑意也漸漸冷漠。他明白她想做什麼,現在的他,或許是她的最後一根稻草了。

  「真抱歉,我最近太忙了。」

  又勾一勾唇角,越璨眼中沒有什麼誠意地回答她。

  「沒關係,」葉嬰眨一眨眼睛,笑著說,「美女確實比較吸引人,只是當心,千萬別被森小姐發現。」從他的眼底,她努力去尋找,依舊發現不到任何一丁點波瀾。

  「在說我什麼呢?」

  一個女聲響起,兩人皆錯愕了下,發覺不知何時森明美竟已來到了他和她的身邊。

  森明美微笑而立,對葉嬰說:

  「葉小姐,好久不見。」

  雖然是微笑著,但是森明美瞳孔微縮,渾身散發出一種凌厲的敵意。葉嬰看了看她,沒有多說什麼,回應著打了個招呼,就轉身走出了餐廳。

  「她剛才是在挑逗你對不對?!」

  顧不得是在餐廳裡,森明美忿怒地盯著越璨:

  「她跟你說了什麼?她居然敢用那種眼神看你!而你居然、居然……」

  「居然怎麼樣?」

  用剛剛摟過潘亭亭的右臂擁住森明美,越璨魅笑得令人心跳加促,低頭在她耳畔喃聲說:

  「你怕我被她勾引走?」

  「哼!」

  森明美怒嗔地想要甩開他,卻被他壞笑著輕啄了幾下耳垂,就漸漸軟了下來。

  回到醫院,護士小姐在病房裡安靜地看著報紙。

  「沒關係,你去休息吧,我這裡沒有什麼事情。」客氣地同護士小姐說,目送著她出門,葉嬰坐在病床上沉默了一會兒。從昨天開始,她已經徹底不需要輸液或是吃藥,病房只是變成了酒店般的存在。

  該怎麼做?

  就這樣直接從醫院回謝宅去嗎?她甚至不敢確定,謝宅的鐵門還會不會再為她打開。究竟怎麼了?為什麼經過這次車禍,二少會變得如此冷漠。她一度還以為,自己已經漸漸走入了他的心扉。

  葉嬰苦笑。

  可是,就這樣離開嗎?在她剛剛踏入時尚圈,剛剛將一切展開的時候。現在的她,需要二少的幫助,必須有他的一臂之力,她才能將局面扭轉過來。深深吸了口氣,她拿出手機,又一次按下那個背得滾瓜爛熟的號碼。

  「嘟——」

  「嘟——」

  在接通後的幾聲振鈴後,聲音突然又變成了「嘟、嘟、嘟、嘟」的忙音。

  葉嬰怔了怔。

  她久久地望著自己的手機,心臟沉了下去。窗外一片陰雲沉沉,遠處的天際劃過一道閃電,然後傳來轟轟的雷聲。

  雷電交加。

  夜幕中,這一場暴雨傾盆而下,地面匯聚出湍急的水流,已足足有兩公分深。謝宅主樓的一樓東側房間,燈光通明,有急促的腳步聲和緊張進出的身影。

  雨珠狂暴地敲打著落地窗。

  潔白的大床上,越瑄終於虛弱地昏睡了過去。他的雙腿依自還在微微地抽搐,嘴唇也還殘留著剛才哮喘激烈發作時窒息的紫色,剛才那幾輪如同狂風暴雨般的疼痛,熬盡了他最後一絲力氣。

  昏睡中。

  越瑄的眉頭緊緊鎖在一起,他的黑髮在枕上冰涼濡濕,頭部困難地輾轉著,彷彿即使在疲倦之極的昏睡中,疼痛也沒有哪怕一秒放過他。

  「要不要為瑄兒上些止痛藥?」

  看到孫子此刻的情況,謝鶴圃憂心地問。

  「以前已經試過,目前所有的止痛藥對二少都沒有什麼效果。」醫生搖頭說,「這種中樞性疼痛,只能靠患者自身來調節。」

  森明美眼神黯然。

  越璨面無表情地望著昏睡中的越瑄。

  每逢天氣陰雨,越瑄的疼痛就會發作,但是從沒像今天發作得這麼劇烈,痛得幾次昏厥了過去。

  「那就只能眼看著他這麼疼嗎?!你就不能想想辦法嗎!」謝華菱急怒攻心,「瑄兒都可以自己下地走一些路了,為什麼疼痛卻一點都沒緩解!究竟是沒有止痛藥能幫助瑄兒,還是你不知道哪些止痛藥能有幫助!」

  「華菱!」

  謝鶴圃喝止住情緒失控的她,又問醫生說:

  「還有沒有什麼其他的辦法?」

  「最近十幾天,二少的疼痛反覆發作,情況確實越來越嚴重,」沒有介意謝華菱的急躁,醫生神色凝重地問,「最近二少是不是工作太操勞,或者是有什麼不順心的事?」

  眾人默然,謝華菱眼神複雜地看了看父親。

  「那位葉小姐呢?今天也不在嗎?」醫生又問,見眾人沒有回答,便說,「如果葉小姐將會長期不在,應該安排別的護士或陪護,及時注意二少的情緒變化和身體異常。按摩師也要定時為二少按摩肌肉,防止痙攣。這些都是必須要做到的。」

  謝華菱欲言又止。

  這些話醫生說過不止一次了,可是自從葉嬰車禍住院,瑄兒根本不允許任何人接觸他的身體,連擦洗身體都是他自己吃力地完成的。

  森明美暗暗握緊手指。

  這時,房門被敲響,管家進來稟報說——

  「葉小姐來了。」

  東廳的休息室。

  夜幕中電閃雷鳴,暴雨狂肆的落地窗,窗外的黃色薔薇花在風雨中無力地掙扎。室內,黑色水晶的吊燈,猩紅色厚重的帷簾,猩紅色的宮廷沙發,厚軟的地毯上有微濕的腳印。

  雖然撐著傘,但是強勢的暴雨依舊彷彿從四面八方而來,打濕了她身上的衣服和頭髮。站在地毯上,用管家剛才遞來的毛巾,葉嬰拭去面上的雨水,接著去擦拭濕透的髮絲。

  有房門被推開的聲音。

  葉嬰立刻扭頭看去——

  一襲黑色長裙,頸間一串粉色珍珠,森明美就站在門口,神情矜持又冷淡地打量著她。

  雨水嘩嘩地沖洗著落地窗。

  打量著面前這個白衣半濕、貼在身上,勾勒出一身彷彿氤氳著水汽的美麗女郎,森明美的瞳孔微不可查地收縮了一下。

  「你是來收拾東西的吧。」並沒有走進來的意思,森明美站在門口,冷淡地說,「你打個電話過來,管家就會把你的東西全部收拾好,派人給你送過去,不必再跑這一趟。」

  「我是來看二少的。」

  沒有理會森明美的那些話,葉嬰說:

  「二少還好嗎?這種下雨的天氣,他的痙攣和哮喘都容易發作。我不放心,想看一看他。」

  「他很好,你走吧。」

  說著,森明美閃開一點道路,示意葉嬰現在就可以離開了。

  葉嬰笑了笑。

  回身坐在猩紅色的沙發裡,她繼續慢條斯理地用毛巾擦拭著髮絲,說:「哦,那我等等他。」

  「你……」

  森明美的胸口起伏了一下,稍頓幾秒,她憐憫地說:

  「果然,居心叵測的人都是厚顏無恥的。你明知道這裡早已不歡迎你,只是給你幾分臉面,才沒把你的東西直接扔出去。你居然還要找借口回來,真是自取其辱。」

  手指僵在毛巾上,葉嬰緩緩抬起頭:

  「是嗎?我只知道,當初是二少帶我來到這裡,我是二少的客人。而你又是什麼,你有什麼資格站在這裡對我說話?」

  森明美面色一變。

  「即使你是大少的情人,恐怕也沒資格對二少的客人如此無禮,」葉嬰淡淡笑了笑,「如果你想說,你也是二少的未婚妻,那麼我提醒你,訂婚儀式還沒有舉行。」

  「哈哈,」森明美不怒反笑,「你以為我跟你一樣嗎?只能靠男人撐腰,才有說話的資格?以前我只是可憐你,才施捨給你一點機會,也給你留了幾分餘地。誰知,你是個貪得無厭、得寸進尺的,那麼我也不用再可憐你了!」

  葉嬰默默地看著她。

  「『森』開業將近一個月,已經有三十多張訂單,」關上房門,森明美儀態曼妙地走進來,「你呢?你的那什麼,哦,『MK』,開業也有一段時間了,接到多少訂單了?」

  「故作姿態,說什麼只有拿到『邀請函』才能成為『MK』的客人。怎麼樣,現在騎虎難下了吧?你根本找不到地位足可以相配的貴賓,來使得被拒絕的顧客們心服口服!時間一長,局面打不開,你的『MK』就會徹底淪為一個笑柄,直接零訂單地死掉!」

  站在猩紅色沙發前,森明美居高臨下地盯著沉默的葉嬰:

  「真是可憐,故弄玄虛、吊胃口這一套,對於勾引男人,也許是奏效的。但是只有這點本事,就想來跟我競爭高級定制女裝項目,你也太自不量力了!」

  「我是不如你。」

  緩緩放下手中的毛巾,葉嬰靠進沙發深處,笑了笑:「我以為,這個項目大家比的是實力,是一場公平的競爭。不成想,『MK』馬上要開業了,我卻突然出車禍,被人搶了先。而且居然『又』是剎車失靈,不曉得動手腳的那人是太大意了,還是有恃無恐,故意這麼囂張地來威脅呢?」

  「森小姐,」葉嬰目光淡淡地看著她,「你我之間究竟有什麼深仇大恨,值得你居然想讓我死呢?那只不過是一個項目而已啊。」

  「你——」

  森明美神色大變。

  「——你是說車禍是我做的?!哈,就憑你,也值得我用這麼大的功夫?!只要幾句話,我就可以讓你永世不得翻身了!」

  「果然如此。」

  葉嬰又笑,懶洋洋地說:

  「到處散佈關於我的謠言,在背後中傷我,讓原本答應出席『MK』開業的嘉賓全部拒絕我,讓高級定制女裝的目標顧客群集體抵制我。森小姐,你果然比我有能力,有手段。」

  「謠言?!」森明美冷笑,「你敢說那些是謠言?難道你沒進過監獄?!難道我說的是假話嗎?!」

  她討厭這個葉嬰!

  森明美厭惡葉嬰的程度,超過了她曾經厭惡過的所有的事物加起來的總和!像一隻碩鼠,葉嬰鑽進謝宅,不僅處心積慮地引誘瑄,一腳插進設計部,攪亂她辛苦籌劃已久的高級定制女裝項目,而且——

  她居然又開始想要勾引璨……

  意大利餐廳內,葉嬰笑意盈盈地站在那裡,仰著頭望著越璨,對他輕聲低語。她的眸光流轉,像一隻鉤子,幽黑閃著光芒,挑逗著,風情萬種地望進越璨的眼底,細細地,慢慢地,如同在尋找著什麼。

  而越璨。

  越璨只是漠然地回視著葉嬰,彷彿沒有任何動容。但是她心裡卻有異樣強烈的不安,以至於在餐廳裡按捺不住對他發了脾氣。後來,她反覆地回憶那個場景,才漸漸心驚地明白過來那種不安從何而來——

  越璨的面容是漠然的。

  但他垂在身側的手,卻緊握成拳,在僵硬地克制著,如同在克制某種濃烈的感情。

  「而且,我早已經警告過你了!如果還不離開謝宅,我就會將你這些不可告人的過去說出去!我會讓你徹底混不下去!我會讓你毫無立足之地!」窗外是狂烈的暴風雨,森明美冷聲凝視著沙發中的葉嬰。

  她要將葉嬰趕出去!

  她要讓葉嬰一蹶不振,從此再沒有反撲的力量!

  自沙發中緩緩站起身,葉嬰比森明美高了將近五公分,唇角含笑,她淡淡地說:「如果你是在向我宣戰,那麼,我接受了。」

  「你錯了,我不是在向你宣戰。」森明美冷冷望著她,「像你這種從監獄裡被放出來的垃圾,根本不配成為我的對手,也不配跟我公平競爭!我只用一根手指,就可以碾死你。」

  「還有——」

  揚起手掌,森明美恨聲說!

  啪!

  她一掌扇向葉嬰的面頰!

  「——這是還給你的!」

  火辣辣的痛感在葉嬰的面頰燃燒起來,她眼神一厲,抓住森明美尚未落下的右手,猛地向後折去!

  「啊!」

  森明美痛得一聲慘呼!

  「砰——」的一聲,葉嬰重重將森明美撞壓到牆壁上!俯首,葉嬰眸底冰冷地盯著她,一掌控制住她奮力掙扎的雙臂,重重反扣在她背後,用力一扭——

  「啊——!」

  森明美痛得又是一聲慘呼,冷汗涔涔。

  「放開我!你……你要幹什麼!放開我!」劇痛使得森明美流出了眼淚,她驚恐地望著將她禁錮在牆壁上動彈不得的葉嬰,狂亂地踢著雙腿掙扎,「來人啊!你放開我!快放開我!」

  「這樣就怕了啊。」

  用身體壓住她的雙腿,葉嬰勾起唇角,眼神漆黑地低聲說:

  「你不是想知道,我在那裡面過的是什麼樣的生活嗎?怎麼,害怕了?噓,森小姐,不要掙扎,越是掙扎越是會讓人想要凌虐你。不會有人過來的,大家都在照顧發病的二少,不是嗎?噓,噓,你這個模樣,如果在那裡,會很吃虧的。」

  「放開我——放開我——!」

  森明美崩潰地大哭。

  「森小姐,你以為,只有你可以到處散播那些對我不利的傳言,而我就沒有辦法對付你了嗎?」葉嬰淡淡一笑,加重了扭住她手臂的力量,「你覺得,如果我扭斷你的手指,讓你再也沒有辦法畫設計圖,哪個的後果會比較嚴重?」

  「你敢——」

  又驚又怕,森明美瘋狂地掙扎,哭著喊:

  「放開我——我讓你放開我!」

  「可以,但是你要先還了這筆賬。」

  葉嬰揚起手,反手一掌,「啪——」重重打回在森明美那滿是淚痕的面頰上,那裡立時凸顯出來一隻鮮紅色的掌痕。欣賞似的看了那掌痕一眼,葉嬰鬆開森明美,笑了笑,說:

  「抱歉,我是一個睚眥必報的人。誰欠了我什麼,我都會讓她連本帶利地還回來。」

  「你——」

  森明美摀住臉龐,憤恨又有些恐懼地瞪著她。

  「無論是什麼的競爭,是否公平,森小姐,你都不是我的對手。」葉嬰笑容淡然,「不過,我會考慮盡量用公平的辦法,讓你……」

  「砰。」

  休息室的房門突然打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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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0

  滿臉淚痕的森明美慌忙轉頭去看,見大步走進來的赫然是越璨,她的情緒頓時再次崩潰,踉蹌著腳步顫抖地向他衝去——

  「璨——!」

  在越璨的懷裡,森明美哭得像只受驚的小鳥,仰起有著觸目驚心掌痕的面孔,她一陣陣顫抖著流淚說:「把她趕出去,把那個女人趕出去!她是罪犯!她是從監獄裡被放出來的!她剛才差點……差點……」

  越璨擁住森明美,用手掌輕輕拍撫著她的後背,讓她的情緒一點點平復下來。自森明美顫抖的肩頭處,他抬起眼睛,眸底陰沉暗厲地盯向葉嬰!

  背靠著有著繁複花紋的壁紙牆面,葉嬰眼眸烏黑,唇色血紅,像是做了一件極為自得的事情,她對他露齒一笑,神情中有一抹明亮又礙眼的炫耀之意。落地窗外依舊是狂風暴雨,薔薇只剩下被雨水沖刷著的綠色枝葉,黃色的花瓣一片片墜落在泥濘的花圃裡。

  「乖,你先出去,我有話跟她說。」

  安撫地對懷中的森明美說,越璨陰沉著雙眼,目光始終未離地盯著葉嬰。

  「璨……」

  猶豫著觀察了一下越璨的表情,森明美點頭,又刺骨冰冷地掃了葉嬰一眼,走了出去。

  暴雨一陣疾似一陣!

  落地玻璃窗上,雨水縱橫交錯地沖打著!

  一步一步,越璨面無表情地走近葉嬰,她似乎滿含期待地瞅著他,一副有恃無恐的摸樣。他緩緩走到她的面前,低下頭,距離她的面孔只有不到五公分的距離,逼視著她,聲音平板無波地說:

  「你打了她。」

  「唔。」葉嬰一笑,「怎麼,你要替她打回來嗎?」

  「想方設法地激怒她,對你究竟有什麼好處?」

  「看著你為她心疼,就是我的目的啊,」她笑得燦若花開,「難道你還沒明白嗎?我對你舊情難忘,所以才會一直故意惹她、欺負她。」

  越璨閉一閉眼睛,強忍怒氣。

  「我要聽真正的原因!」

  「哦,」葉嬰又笑了笑,「因為你的未婚妻其實是個頗具才華的設計師,如果她冷靜地跟我競爭,會耗費我蠻多的時間。而惹怒她,她就會做出一些蠢事。」

  「你說過,她不是你的敵人。」

  「你相信了?」葉嬰咯咯地笑,「那麼我說我對你舊情難忘,為什麼你卻不信呢?哈哈,我欺負她,你心疼了對不對?」

  越璨皺眉,說:

  「當年她還只是一個孩子,跟所有事情都是無關的。」

  「是嗎?」她依舊笑著,但眼底越來越冷,「或許吧。可我就是討厭她!就是想讓她不開心!就是想奪走她的東西!怎麼樣?」

  「莫伯伯,求求你,」那個穿著小花裙,打扮得像芭比娃娃一樣的小女孩強忍著眼淚,楚楚可憐地,用紅紅的眼圈望著她的父親,「別讓阿姨再來找我爸爸了!昨天下午,阿姨脫光了衣服,光溜溜地抱住我的爸爸,不讓我爸爸走,全都被我媽媽看到了!我媽媽一直哭,一直哭!我爸爸說,他根本不喜歡阿姨,是阿姨一直纏著爸爸,哀求爸爸……」

  父親的面容慘白。

  父親抱著她的手臂冰冷得像鋼鐵一般,當時的她只有八歲,她痛極了,大聲對著芭比娃娃喊:「你騙人!我媽媽怎麼會喜歡你爸爸!」

  「是真的!」淚水滑下芭比娃娃的臉龐,「我聽見你媽媽說,她不喜歡你爸爸,說你爸爸粗魯,又常常不在家。她說她喜歡我爸爸,想要跟我爸爸結婚。你媽媽還對我說……對我說……等她嫁給我爸爸,我就是你的姐姐,讓我和你相親相愛……」

  「你胡說!我媽媽喜歡的是我爸爸!」她怒得尖叫,她知道這個芭比娃娃常常騙人,「我媽媽才不會喜歡你爸爸——」

  「莫伯伯……」芭比娃娃悲傷地哭著,「求求你,別再讓阿姨來找我爸爸了,我爸爸不喜歡阿姨,我爸爸喜歡我媽媽……」

  從那一天起,她的世界全部改變了。

  當她終於從另一個女孩那裡查出來,芭比娃娃那天整日都在進行芭蕾舞集訓,根本沒有回家,全都是芭比娃娃在撒謊的時候。當她放學回家,來不及脫下書包,就直奔向書房想要告訴父親的時候——

  「砰!」

  一聲沉悶的爆炸聲從書房的門後傳來……

  「你不是不喜歡跟我一起玩嗎?」站在已不再屬於她和母親的宅邸,芭比娃娃輕蔑地望著昔日華麗、如今卻滿地狼藉的舞會大廳,「現在,即使你跪下來舔我的鞋子,我也不肯跟你一起玩了!」

  「究竟是仇恨將你扭曲了,還是當初我以為的那個你,只是我的錯覺。」凝視著她,越璨黯聲說,「你變得如此偏激和不擇手段,什麼都不在乎。」

  「什麼都不在乎……」

  葉嬰緩緩重複著他的話,睫毛一顫,淡笑著說:「無論是我被扭曲了,還是我原本就是如此偏激和不擇手段,有什麼區別呢?都與你無關了,不是嗎?」

  「放棄你的復仇吧!」越璨眼底蘊滿暴風雨般的陰霾,「我說過,我會替你去做!全部的、所有的、我全都會替你去做!」

  「不。」

  「你差一點就死掉!」

  越璨沉怒地低吼。

  「終究還是沒有死啊,」瞟著他,她撲嗤笑了一聲,「拜託,你甚至沒有去醫院看過我,別裝得好像你很在乎我的死活。」

  越璨繃緊下頜。

  他死死地瞪著她,咬牙切齒般地說:

  「是!我不在乎你是死是活,我只在意,你來到這裡,把這裡攪得不得安寧!我還是那句話,不管你有怎麼樣滔天的仇恨,也用不著把謝家當做跳板!越瑄不欠你!明美不欠你!謝家也不欠你!」

  望著她漸漸笑不出來的面容,越璨又咬了咬牙,說:

  「你想要報仇,可以!那你用你自己的本事去報仇!謝家犯不著為了你被犧牲掉!是,我曾經對不起你,但越瑄有哪裡對不起你?你想過沒有,如果他真的愛上你,卻發現你只是在利用他,他會是什麼樣的感覺?!」

  「你不在乎,對不對?」越璨冷笑,「他會不會受傷,會不會痛苦,你一點也不在乎,對不對?」

  葉嬰唇色發白。

  抿緊嘴唇,她倔強地回視他。

  「如果他幫助了我,又真的喜歡上我,我可以……以我的感情回報他。」

  「那你的感情是什麼?是一件東西?只要有人給了足夠的籌碼,就可以買走?將這麼廉價的東西作為回報,你覺得被賜予的人應該感激不已?」越璨冰冷地說,「而且,你似乎一直很有自信,你覺得你已經抓住了越瑄,對嗎?」

  窗外一道劇烈的閃電!

  轟雷炸響!

  湍急的雨水匯流在落地窗的玻璃上!

  「越瑄知道你是誰!」

  越璨冷笑一聲,眼底儘是陰霾:

  「當年,我曾經把你指給他看,所以從一開始,他就知道你是誰!他是像冰山一樣清冷寡慾的人,你以為,憑你那些刻意接近的招數,就能夠吸引得到他?是因為他早就知道我跟你之間的關係,才會將計就計,把你帶進謝家!你出車禍的那天,在醫院裡,他已經對我親口承認了,他早就知道你是誰!」

  葉嬰的面容變得木然。

  她呆呆地望著他,眼神空洞。

  「你這個笨蛋!」越璨沉痛地低喊,「你好好想想,這麼長的時間,他有沒有真正幫過你一次!沒有,一次也沒有!你只是他用來威脅我的手段而已!他準備隨時揭發我跟你以前的關係,好讓我對森明美放手!」

  「你走吧。」

  眼底生出一種悲涼,越璨啞聲說:

  「算我請求你,離開這裡吧。如果你自己有力量,就用你自己的力量去報仇,如果你自己沒有力量,就放棄!但是,不要傷害到那些無關的人。」

  雷聲滾滾。

  窗外的薔薇枝葉在暴雨中狂亂地搖擺!

  葉嬰木然地望著越璨,她的嘴唇動了動,卻什麼也說不出來。一時間,她完全無法思考,彷彿是忽然間被塞滿了,又彷彿是,忽然間被全部抽空了。

  「老太爺,夫人。」

  休息室的門外傳來謝灃的聲音,又過了幾秒鐘,門被打開,謝鶴圃、謝華菱、森明美一併走了進來,管家跟在後面,最後是一個男僕,手中拎著一隻巨大的行李箱。

  「阿嬰,你真的坐過牢?!」

  謝華菱滿臉不悅地走進來,厲聲問。

  「……」

  葉嬰眉心一皺,她看到森明美正挽著謝鶴圃的胳膊,眼神冷冷的,面頰上的掌痕依舊鮮明。

  「說——!」謝華菱怒不可遏,向她步步緊逼過來,「你到底是誰!你為什麼要混進謝宅!你到底有什麼目的!明美跟我說過很多次,你不可靠、不值得信任、居心叵測,我還不相信!居然——你居然是一個罪犯!你的那些學歷、身份,全都是假的,對不對!」

  森明美冷冷「哼」了一聲。

  猩紅色的沙發中,越璨面無表情地望著窗外的暴風雨。

  「……我以前,」垂下睫毛,葉嬰頓了頓,「進過少年看守所……」

  「啪——!」

  葉嬰的話音尚未落地,謝華菱怒目圓睜,重重一巴掌向她扇了過去!那耳光比雷聲還響,在休息室內震出回音,越璨的身體也是一僵。

  一抹血絲自葉嬰的唇角緩緩沁出。

  「你——」謝華菱手指顫抖地指住她,厲聲喝,「你這個小偷!騙子!垃圾!天哪!我居然容忍你在謝家呆了這麼久!天哪——!管家!報警!趕快報警!這段時間,她不知道偷了家裡多少東西!剛才居然還敢打明美!還愣著幹什麼,管家,我讓你報警,你聽到沒有!」

  葉嬰唇色蒼白。

  用手指拭去唇角的鮮血,她淡淡勾了勾唇,心中有著混合了冰冷和麻木的情緒。抬眼,她眼神漆黑地望向謝華菱。

  「伯母,你看,」森明美忽然出聲,「她剛才打我的時候就是這種眼神,多麼可怕,像要準備殺人一樣。」

  謝華菱一驚,「殺人?」

  「能在少管所被關六年,不可能只是那些小偷小摸的罪行,」森明美沉思,「應該是很重的罪,說不定就是——殺人罪。」

  謝華菱嚇得頓時後退了兩步。

  「我說得對嗎?」森明美緊緊盯著葉嬰,「你究竟是犯了什麼罪?是不是殺了人?」蔡娜告訴她,只知道葉嬰是犯了重罪,但是因為未成年,所以全部卷宗都是保密封存的。

  「你猜呢?」嘴唇內被打出厚厚的腫結,葉嬰淡淡一笑,「森小姐神通廣大,這點事情自然不必由我來說。」

  「滾——!!」

  見到她這副蠻不在乎的模樣,謝華菱的怒火又重新被點燃了,指著門口大聲喊:

  「你立刻滾出謝家!再也不許出現!」

  葉嬰心下一沉。

  「那麼高級定制女裝項目呢?」突然想起來似的,森明美猶豫地問,「還要繼續讓她負責另一個小組嗎?」

  「當然不要!」謝華菱怒喝,「從現在開始,無論是謝家,還是謝氏集團,都絕不允許這個女人出現!」

  「爺爺……」

  森明美尋求確定似的又看向謝鶴圃。

  「就按華菱說的辦吧,」謝鶴圃長歎一聲,捋鬚說,「范管家,葉小姐的東西幫她收拾好了嗎?」

  「已經都收拾好了,」從男僕手中接過行李箱,管家將它送到葉嬰身前,「請檢查一下,看是否有遺漏。」

  巨大的黑色行李箱。

  彷彿一隻可以將所有吞噬的怪獸。

  窗外雷聲轟傳,暴雨白茫茫一片,如同白色的水世界。葉嬰緩緩看了一圈面前所有的人,然後,她接過行李箱,拿起靠在沙發旁的黑色雨傘。厚軟的地毯,行李箱的輪子在上面悄無聲息。

  「我走了。」

  葉嬰淡淡地說,目光掠過唇角含笑的森明美。手指握緊行李箱的拉桿,葉嬰對森明美也微微一笑,又對其他人點頭致意,她拖著行李箱走出房門,神態自若,就像是告辭的客人。

  空曠的走廊。

  綿軟的地毯。

  迎面碰到的傭人們依舊對她恭敬地行禮,轟隆隆的雷聲傳來,一道道閃電劃開暴雨中的夜空,葉嬰沉默地望向走廊最盡頭的那個房間。那個房間的門外,幾位特護和傭人們滿臉緊張地聽著裡面的動靜,一個個都在隨時待命。

  腳步一轉。

  她向門廳走去。

  有男僕為她拉開厚重的大門,頓時一陣混合著雨水的冷風吹進來,身上的衣衫還沒有完全乾透,她咬緊嘴唇,打了個寒顫。

  「嘩——!」

  一陣強風猛地吹揚起窗簾,雨水將窗前的謝浦打濕了一些,他靜靜望著窗外。閃電照亮夜空,白茫茫的大雨中,那人影一手吃力地撐著傘,一手拖著巨大的行李箱,踩著泥濘一步一步越行越遠。

  漆黑的暴雨中。

  那個人影被雨水澆得濕透,被狂風吹得搖搖晃晃,越行越遠,漸漸再也看不見。

  謝浦第一次並沒有認出她。

  因為他不認得她的臉。

  他只認得她的背影。

  幾年來,每次他幫二少將東西送去少管所,總是看守人員替他轉交。他只遠遠看過她的背影,似乎是漠然地抱著那些雜誌或者繪圖工具,她的背影很漂亮,但是孤傲又冷漠。

  一個少年犯,背影居然會孤傲得近乎高傲。

  每次他都會像今晚這樣,望著那個女孩的背影,看她越行越遠,直至再也看不見。

  昏睡中,越瑄的呼吸愈來愈急促,胸口劇烈地起伏著,嘴唇也漸漸發紫,額頭沁出豆大的冷汗。謝浦急忙從窗前回到床邊,用溫熱的毛巾仔細擦去二少痛出的冷汗。一刻鐘前,醫生用了最新的鎮痛藥,這種藥可以使得病人的意志昏迷,從而減輕清醒時的痛感。

  冷汗浸濕雪白的枕頭。

  無意識地呻吟著,越瑄雙目緊閉,輾轉著頭部,身體的抖動越來越劇烈,彷彿正在做痛楚的噩夢,掙扎著試圖醒過來。

  休息室內。

  謝華菱怒意仍舊未消,她在地毯上反覆走了幾趟,拿起電話打給警局的朋友。森明美扶謝鶴圃坐進沙發裡,低聲說著關於葉嬰離開高級女裝項目後,該如何整合的問題。

  「嗯,知道了。」

  接完電話,越璨看一眼窗外的狂風暴雨,起身說:

  「爺爺,明美,我出去一趟。」

  謝鶴圃頜首,森明美卻有點擔憂地說:「外面這麼大的雨,有什麼事情不能明天再去嗎?」

  「看來不行。」

  拿起一件風衣,越璨大步正向外走,突然外面走廊上響起一片驚慌的聲音——

  「二少,你不能出去啊!」

  「二少!」

  「快去喊老太爺和夫人——!」

  越璨一怔,疾步走出去,看到走廊上亂作一團,兩個特護和幾個傭人驚慌失措地想要攔住輪椅中的越瑄。而深深的走廊中,越瑄面白如紙,唇色也是全無血色,身體虛弱得似乎只是在勉強坐著,手指卻吃力地控制著輪椅,向門廳的方向行去。

  「怎麼了?」越璨急忙問。

  見到他,越瑄眼底燃起一抹火苗,啞聲問:

  「她呢?」

  「誰?」越璨皺眉。

  這時謝華菱已經匆匆放下電話衝了出來,森明美扶著謝鶴圃也一起從休息室出來。謝華菱大驚失色,喊道:

  「瑄兒,你醒了?醫生不是說會昏睡至少一個多小時嗎?你現在感覺怎麼樣,還疼嗎?外面冷,你怎麼出來了?快點,推二少回房間!」

  「阿嬰呢?」勉力喘了口氣,越瑄望向眾人,問,「她在哪裡?」

  眾人愣住。

  謝華菱與森明美互視了一眼,森明美抿了抿嘴唇,說:

  「她不在。」

  「……她走了?」

  爆發出一陣劇烈的咳嗽,越瑄的面色更白了些,他一邊吃力地咳嗽著,一邊驅動輪椅繼續向門廳去。

  「她就沒有來!」

  心一橫,森明美提高聲音說。

  輪椅緩緩停下,越瑄背對著她,他弓著身體咳嗽,等那陣咳嗽略緩了些,他的嗓音瘖啞:「……我知道她來過,我聽到了你們的談話……鎮痛藥只是壓制住了一部分身體功能,但神智是清醒的……」

  森明美的臉頓時窘得通紅。

  「明美不是故意說謊,她是怕你傷心,」拍一拍森明美的手背,謝鶴圃喟然長歎說,「葉小姐剛才確實來過。」

  「既然你是清醒的,」眼底閃出淚光,森明美深吸一口氣,說,「那麼你應該聽到了,她打了我,還用那些下流可怕的話來恐嚇我!而且——而且她是監獄裡的重刑犯!她自己剛才也親口承認了!」

  輪椅中,越瑄閉了閉眼睛。

  「……那是少年管教所,不是監獄……」窗外狂風暴雨,越瑄面色蒼白地咳嗽著,「……即使她……曾經做錯過什麼事情……當時她只是一個未成年人……」

  「可是她隱瞞了這些!」森明美痛聲說,「拿著一份假的履歷混進謝家,她不是居心叵測,又是什麼?!瑄,你不要被她騙了!她是一個混混,是一個只會勾引男人的下賤女人,她不僅勾引你,還試圖勾引璨!瑄,你醒一醒好不好!」

  陣陣咳嗽著,越瑄淡淡望了她一眼。

  那目光清清淡淡的,如同冬日薄薄的一層雪,彷彿沒有什麼情緒,卻令森明美僵在那裡,一層層冷進骨髓。

  「不要把這些,再告訴其他任何人。」

  壽宴那晚的玻璃花房裡,越瑄凝視著她說。在她將葉嬰的監獄身份告訴他時,他竟沒有震驚或是錯愕,只是沉默了半晌,卻要求她不要將葉嬰的過往說出去。

  「答應我。」

  自輪椅中緩緩抬起手,越瑄拉住了她的右手。她猛地咬住嘴唇,有潮濕的淚意湧上眼底,沒有人會相信,即便是從小青梅竹馬地長大,即便是她身為他的未婚妻好幾年,但這是她第一次,碰到他的手。

  他的手清清冷冷的。

  拉著她。

  是為了另一個女人。

  心中翻湧著酸澀的痛意,然而,又有微涼的體溫自他的手指傳至她的手指,從脈動的血管,一路湧動著,令她的心臟彷彿漲滿了一般。四歲時見到的那個在花園的雪地中畫畫的男孩,彼時隔著千山萬水般的距離,而這一刻,他拉住她的手,讓她感受到了他的體溫。

  「我答應你。」

  在瀰漫著薔薇花香的玻璃花房中,她如同被蠱惑般,對著他的眼睛,點下了頭。

  「瑄!」

  惶恐緊張地喊了一聲,看著越瑄蒼白清冷的面容,森明美咬了咬嘴唇,又有些不安地看向另一旁的越璨。越璨似乎未曾留意到她的失態,只是若有所思地打量著越瑄,眸光暗沉。

  「……我去找她。」

  強自壓抑下胸腔內翻滾的咳意,越瑄聽著窗外肆虐的狂風暴雨,眉心深皺,吃力地操縱著輪椅向外行去。

  「不許去!」

  謝華菱厲喝,命令特護們說:

  「快把二少爺推回房間!」

  特護們趕忙上去,想要掌控住越瑄的輪椅,她們能看出來他現在的身體狀況應該仍處在劇烈的疼痛中,連勉強坐在輪椅中都十分吃力,完全不可能再在這種惡劣的暴雨天氣中出門。

  「……謝浦。」

  勉力閃開特護們,越瑄回首對三米之外的那個人影喊了一聲。角落裡,謝浦揉揉鼻子,只得不太情願地走出來,應道:

  「是,二少。」

  「……我要出去。」

  掩唇咳嗽著,越瑄的面色愈來愈蒼白,額頭的冷汗亦越來越密,他又望一眼窗外,電閃雷鳴暴雨如瀑,眉心緊皺,將前來攔阻的特護們交給謝浦,驅動著輪椅繼續向前。

  「攔住他!不許開門!」

  見特護和傭人們被謝浦擋下,謝華菱氣得大喊,喚來了更多的傭僕阻止越瑄。

  「很抱歉,夫人。」

  謝浦歉意地回答,一揚手,彷彿魔術般,走廊和門廳處立刻出現了七八個身著唐衫的男子。他們彬彬有禮、但是十分有力量地將試圖阻止二少的僕傭們全都擋住,就連試圖衝上前去的謝華菱本人,也被溫和地控制住了。

  「謝浦!你反了!」

  眼看著大門正在打開,謝華菱怒不可遏。

  「夫人,我是二少的人。」

  謝浦笑容秀雅,心中有點無奈。這種事情一向都是由謝平負責的,現在謝平不在,居然落到他的身上。

  「父親!」

  謝華菱又急又怒地向謝鶴圃求助。謝鶴圃看一眼正向暴雨中行去的越瑄,又看看笑得一臉無奈的謝浦,心知以這些孩子所受的訓練,就算他開口,謝浦也只會聽從瑄兒的命令。

  「唉。」

  謝鶴圃重重歎息一聲,拄著枴杖搖頭離開了。

  白茫茫的大雨。

  閃電劃開漆黑的夜空,轟雷一聲巨響,震得大地似乎都在顫抖,暴雨鋪天蓋地淋向輪椅中單薄虛弱的越瑄。

  「你要是真敢出去找那個女人!就再也不要回來!」身後,謝華菱聲嘶力竭地喊著!

  一輛加寬加長的黑色賓利被撐著傘的司機拉開車門,放下斜坡,越瑄的輪椅緩緩行駛進去,謝浦也跟著鑽了進去。

  「越璨!那是你的親弟弟!你就這麼眼看著他走?!他這樣的身體狀況!這麼大的雨!你連攔都不攔?!你的那些人呢!」眼見著黑色賓利消失在漫天雨霧中,謝華菱把怒氣全部發洩在越璨身上,對著他厲聲大吼,「你這個沒有人性的野種!你就想看著瑄兒去死,是不是!」

  「伯母!」

  實在聽不下去,森明美擋在越璨身前。

  像是根本沒有聽見謝華菱在喊什麼,越璨面無表情地走進停在外面的銀白色蓮花跑車裡,同樣消失在白茫茫傾盆的暴雨中。

  深夜。

  電閃雷鳴,漫天大雨無休無止地下著,地面已經滿是積水,空蕩蕩漆黑的道路上沒有車輛,也沒有行人。出租車的頂部亮著燈,停在大雨滂沱的路邊,司機收完錢,衝著那正拉開車門的白衣女郎擔心地喊了幾句。車門「砰」地被關上,白衣女郎撐著一把黑色雨傘,背對著出租車,在滂沱的大雨中,她拖著那只巨大的行李箱,漸行漸遠。

  狂風一陣陣吹過。

  雨水從四面八方漫過來。

  死死抓住濕滑的傘柄,葉嬰手中的黑傘被吹得東搖西晃,臉上滿是冰冷的雨水,迷濛得她的眼睛無法看清道路。又是一陣夾著雨水的劇烈的風,呼地一聲,撕扯著黑傘向後捲去!傘面猛地翻捲過去,變成一隻灌滿了風的風箏般,那力量如此之大,呼嘯著,頃刻間從她手中被扯走!

  瓢潑的大雨中。

  她急忙回頭伸手去抓,狂風捲著那把傘已跌跌撞撞消失在白茫茫的雨霧深處。她呆呆地站在那裡,冰冷的雨水瘋狂地打濕她,衣服濕冷地貼在她的身上,她冷得如同在冰窖中。

  在大雨中站了很久很久。

  白茫茫的雨水將世界變成一片混沌,睫毛上是冰冷的雨水,長髮上是冰冷的雨水,左手依舊握著行李箱的拉桿,她木然地站在大雨中,任由雨水沖刷著,不知道這裡是哪裡,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不知道還有哪裡可去。

  一切都進行得是那麼順利。

  似乎所有事情都在按照她的計劃進行,甚至更加順遂,於是她以為可以一直順利下去。越走越高,越走越高,直至走到高高的舞台上,才發現,自己不過是被人放上去的玩偶,而戲台一抽,她就跌了下來。

  手中空空。

  什麼都沒有。

  一道閃電照亮她空洞的眼睛。

  轟轟的雷聲在夜幕炸響。

  大雨無休無止地下著。

  拖著巨大的行李箱,她木然走在雨中,兩旁的道路在茫茫的雨霧裡影影綽綽,行李箱的輪子濺起一片片水花,裙擺早已濕透,小腿上也已滿是泥濘的污垢。

  「你錯了,我不是在向你宣戰。」森明美冷冷望著她,「像你這種從監獄裡被放出來的垃圾,根本不配成為我的對手,也不配跟我公平競爭!我只用一根手指,就可以碾死你。」

  越璨咬牙切齒地說:

  「是——!我不在乎你是死是活,我只在意,你來到這裡,把這裡攪得不得安寧!我還是那句話,不管你有怎麼樣滔天的仇恨,也用不著把謝家當做跳板!越瑄不欠你!明美不欠你!謝家也不欠你!」

  「滾——!!」

  謝華菱指著門口大聲喊:

  「你立刻滾出謝家!再也不許出現!」

  滂沱大雨中,她漫無目的地走在空蕩蕩的街道,濕漉漉的長髮一縷一縷黏在她滿是雨水的面頰上。衣衫濕透,冰冷刺骨地貼著她的肌膚,卻令她感到無比清醒。

  原來,她全部依仗著的,不過是越瑄而已。

  而徹底耍了她的人——

  也正是越瑄。

  「就在爺爺的壽宴那晚,瑄拉住了我的手,他說,他願意娶我。」夏夜的花園,森明美憐憫地望著她,「你不會真的以為,瑄是喜歡你的吧。」

  「……從一開始,他就知道你是誰!他是像冰山一樣清冷寡慾的人,你以為,憑你那些刻意接近的招數,就能夠吸引得到他?是因為他早就知道我跟你之間的關係,才會將計就計,把你帶進謝家!你出車禍的那天,在醫院裡,他已經對我親口承認了,他早就知道你是誰!」

  越璨沉痛地低喊:

  「你好好想想,這麼長的時間,他有沒有真正幫過你一次!沒有,一次也沒有!你只是他用來威脅我的手段而已!他準備隨時揭發我跟你以前的關係,好讓我對森明美放手!」

  冰冷的大雨中,想起那些再也沒有被他接通的電話,她閉了閉眼睛,雨水順著睫毛滑下臉龐。走在空蕩蕩漆黑的街道中,她漫無目的地走著,唇角淡淡浮出一個嘲弄的笑容。

  黑色賓利疾駛在暴雨中!

  雨水瘋狂地沖打在車窗上,即使車內開著暖氣,那令人不適的潮濕感依舊沁了進來。越瑄緊闔著眼睛,雙手死死握住輪椅的扶手,棉毯下的雙腿難以控制地抽搐著,一陣陣疼痛向他襲來。蜷起手掌,他瘖啞地咳嗽著,手指痛楚地掐進掌心。

  手機響起——

  越瑄霎時睜開眼睛!

  「唔,明白,」聽了幾句,謝浦保持著接通狀態,對越瑄說,「謝平已經找到了葉小姐,問需不需要把她帶來見你。」自從葉嬰車禍後,二少將謝平抽走,全天候保護她的安全。只是見今晚葉嬰來到謝宅,謝平也去順便處理積攢下的其他事務,才沒有及時跟上被趕出去的她。

  「她在哪裡?」越瑄凝神問。

  謝浦說出一個地名。

  越瑄沉默了下,望著車窗外茫茫的雨色,「拐過下一條街就到了。」

  夜幕中依舊雷聲滾滾。

  雨勢似乎小了些。

  黑色行李箱倒放在雨地的泥濘裡,背後是冰冷的照壁,雨水彷彿連綿的細密珠簾,從窄窄的瓦簷上滾落,葉嬰用雙臂環抱住濕透的自己,漠然望著前面那片凋落的緋紅野薔薇。

  這麼多年過去。

  這座街心花園竟彷彿沒有任何變化。

  而她……

  竟然還會走回這裡。

  茫茫的雨霧,她久久地呆坐著,腦中一片空白。她什麼都沒有去想,雨水沖洗著野薔薇,那些曾經緋紅色的花早已過了花期,只剩下幽綠的葉子在雨中瑟瑟發抖。

  花叢下空蕩蕩的。

  沒有滿臉傷痕的狂野少年躺在那裡,只有泥土被雨水沖刷出一個個漩渦。

  兩道刺目的車燈燈光打來!

  下意識地瞇了瞇眼睛,她木然地迎望向那光線。紛紛的雨霧中,黑色賓利的車門打開,緩緩放下一個斜坡,一輛輪椅從裡面駛出,那蒼白清峻的年輕男人膝上蓋著棉毯,一手撐著一把寬大的雨傘,一手吃力地控制著輪椅,自泥濘的雨地裡,緩緩向她行來。

  行到她的身前。

  咳嗽著,他蒼白著面容將雨傘撐過來——

  遮住她頭頂的雨絲。

  寬大的雨傘將世界隔成只有他和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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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1

  雨滴撲簌簌落在傘上,她漠然地看著他,眼神漆黑而冰冷。看到她身上濕透的白衣,越瑄皺眉,一手繼續為她撐著傘,一手將自己膝上的棉毯披在她的肩上。

  溫暖的熱氣包圍住她。

  唇角冷冷一笑,她反手一扯,將那塊棉毯扔進雨水的泥濘裡!睨著他,她嘲弄地說:

  「還要演戲嗎?」

  看著被雨水迅速濡濕的棉毯,越瑄沉默。

  「很抱歉,我演累了。」她眼睛黑漆漆地盯著他,「麻煩你離開,這裡是我先來的,我想要一個人清淨。」

  越瑄繼續沉默著。

  過了一會兒,他慢慢伸出手,她雪白的面頰上尚有著殘餘的掌印,嘴唇依舊微微地腫著。他的手指微微顫抖,指腹小心翼翼地輕觸那片面頰的肌膚。

  猛地避開他的手,她怒極反笑:

  「夠了!你不必假惺惺地做出這副模樣!你早就知道我是誰,不是嗎?!從一開始,你就知道我是誰!你知道我的身份,知道我的意圖!我的各種心思,我努力想要去做的那些事情,你全都心知肚明!對不對?!」

  身形晃動了一下,越瑄猛地一陣咳嗽,面色愈加蒼白,雨水順著傘邊滴濕他的後背。她咬了咬牙,沒有心軟於他的病容,逼視著他,低喝說:

  「回答我!」

  蒼白的手握緊傘柄。

  為她遮住紛紛揚揚的雨絲,越瑄強自壓抑住胸腔中的劇咳,眼底深黯地望著她,久久地,聲音瘖啞得彷彿從嗓中擠出來一般:

  「……對,我知道你是誰。」

  一道閃電劃開夜空。

  照亮葉嬰那肌膚透明得近乎青白色的面龐和那雙黑洞洞的眼眸,她的眼底驟然閃過一抹恨意,轉瞬間,又變得異常漠然。

  「很有趣吧,」她淡淡笑了笑,笑容是涼涼的,又彷彿是漫不經心的,「看著我整天費盡心思地在你面前表演,就像一個小丑。」

  唇角又浮出一個嘲弄的笑意。

  「哦,不,你不是那麼無聊的人。你只是在用我對付越璨。你對我表現得親密,表現得似乎有意,只是在試探他,看他是否會嫉妒,看他是否對我餘情未了。可惜,我讓你失望了。他早已不在意過去的一切,那只是年少時幼稚的感情,你居然想要用我來要挾他,哈哈。」她嘲諷的笑聲冰冷如連綿的雨絲。

  「阿嬰……」

  越瑄啞聲說。

  「你自然知道,我不叫葉嬰。」

  她笑容空洞,漠然望著面前輪椅中的越瑄。她能看出,身體的痛楚使他的手似乎已漸漸無法握住傘柄,失去了棉毯的溫暖,他的雙腿在一陣陣地抽搐。然而,看著他疼痛的模樣,她心底竟生出一種殘忍的快意。

  「……阿嬰。」

  眼底有著痛楚,越瑄又重複著低低喚了她一聲。

  「我說了!我不是什麼阿嬰!你沒有聽懂嗎?!」突如而來的怒火將她燃燒!明明一切都只是圈套,她的圈套,他的圈套,她再也無法容忍看著他這樣寧靜得風輕雲淡的樣子!

  「我是夜嬰!是在最漆黑的深夜出現的嬰兒,是將會把一切都毀滅掉的人!」母親的話一遍一遍在耳邊迴響,她死死地瞪著他,「記得嗎?你剛碰到我就出了車禍!如果不想死,你就滾得離我遠一點!而且——」

  眼神漆黑冰冷。

  「——我厭煩了演戲!我不想再對你演戲,也不想再看見你對我演戲!所以,你有多遠滾多遠!不要讓我再看到你!滾——!」奪過他的傘,狠狠擲在雨地裡,看著輪椅中的他瞬間被雨水打濕,她心中翻湧出殘忍的快感,所有剛才在謝宅被侮辱被傷害的話,她統統還給他!

  「……對不起。」

  在細細的雨絲中,越瑄唇色蒼白地說:

  「我只是以為,你取新的名字,是想忘記過去、重新開始,是你不想讓人認出你是誰,所以……」

  「你又在演戲了,」打斷他,她冷笑著說,「你是不是還想讓我以為,你不是在對我假裝,你是真的喜歡我!」

  黑夜,雨絲連綿。

  「……我沒有在演戲。」

  黑髮已經被雨水淋得濕透,越瑄低低地咳嗽著,蒼白的面容染上潮紅的病容。

  「……我喜歡你。」

  她的睫毛猛地顫了下,死死地盯著他。

  「……記得嗎……在你小的時候,我曾經見過你……」

  聲音裡有淡淡的苦澀,然後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越瑄咳得彎下腰去,掩住嘴唇,彷彿要將肺也咳出來一般。是的,在很早很早以前,他就見過她。

  七年前,在那個高高的斜坡上,哥哥的眼睛亮若星辰,唇角有比漫天星辰還要耀眼的笑容,望著正從對面女校走出的孤傲女生,對輪椅中少年的他說,那就是他的女朋友。

  但哥哥不知道的是——

  他第一次見到她,是在更早之前。

  八歲那年,父親帶他去一個生日派對,主角是父親好友的獨生愛女。那小女孩穿著美麗的白色紗裙,被所有的孩子們崇拜地簇擁著,彷彿萬千星辰中最閃亮的存在。

  宴會尚未開始,他就離開了那喧鬧的大廳,靜默地等在花園僻靜的角落,等父親帶他回家。白天時醫生跟父母的談話他聽到了,醫生說他有自閉症的傾向,讓父母多帶他出去走走。所以父親強迫他來到這種場合。

  熱鬧的聲浪從燈火通明的不遠處傳來。

  那晚的花園,栽種著一叢叢美麗的白色薔薇花,像花海一般,它們正在綻放著,寧靜的月光下,恍若能聽到花瓣綻放的聲音,一瓣一瓣,一朵一朵,優雅晶瑩,燦爛芳香。

  他靜靜地看著。

  整個世界靜悄悄的,只剩下他和這些純白色的薔薇花。

  「你是誰?」

  忽然,一個清脆的聲音在身旁響起。當八歲的他緩緩回首看過去時,初夏的月色中,潔白的蓬蓬紗裙,洋娃娃般的黑色長卷髮,那個美麗的小女孩看著他,她的面龐潔白如初初綻放的白薔薇,眼瞳卻是烏黑,烏黑得如同閃著波光的深潭,有著與她的年齡並不匹配的倨傲與審視。

  沒有回答她。

  他繼續望向那片盛開中的薔薇花。

  「給。」

  將一碟精緻的小點心放到他的身邊,小女孩彷彿也沒有什麼興趣再追問他。兩個孩子並肩坐在那塊大石上,望著白薔薇的花海漸漸盛開,淡淡的香氣瀰漫在夜色中,小女孩靜聲說:

  「這是第一夜的薔薇。」

  有沙沙的聲響,八歲的他扭頭看去時,小女孩正用一根樹枝在花叢旁的土地上畫著什麼。混著花香的土壤氣息,寥寥幾筆,小女孩手中的樹枝畫出一朵薔薇花,染滿了靈氣,在月光下似乎泛著銀色的光芒。

  他忍不住看了她一眼。

  她心無旁騖地畫著,畫完一朵,又畫了一朵,直至那裡也盛開了一片薔薇的花海。他久久地望著那片花海,看得入了神,等他抬頭想讓她繼續畫下去時,才發現她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離開了。

  初夏的夜風輕輕吹過。

  只餘清淡的薔薇花香,和那一碟留在石頭上的點心。

  後來,那小女孩的父親自殺了,公司破產,搬出了那座像法國宮殿一樣浪漫的宅邸。他再也沒有見過那個小女孩,只是每到看到薔薇花的時候,腦中會浮現出那片畫在地面上的泛著淡淡銀光的薔薇。

  他以為自己已經忘記了那個小女孩的面容。

  直到七年前的那一天。

  那個女生從哥哥的懷中,遠遠地向他望了一眼。

  那雙漆黑的黑眸。

  恍如不見底的深潭,幽黑幽黑,隱約有細碎閃動的波光,又彷彿是能夠將一切吞噬的黑色漩渦,映著她雪白美麗的面容,在黑夜裡,像一朵白瓣黑蕊的冰薔薇。

  原來——

  他一直都記得她。

  無論是童年時的他,少年時的他,還是現在的他。而每一次出現在他的視線裡,她都是不同的身份。唯一相同的,是她那雙濃黑得如同暗夜漩渦般的雙瞳。

  「你喜歡我?哈哈哈哈!」淅淅瀝瀝的雨絲中,葉嬰笑得彎下了腰,「小時候你曾經見過我?難道你要說的是,從小你就喜歡我,一直喜歡到現在,所以明知道我是在騙你,你還是喜歡我?」

  越瑄靜默地望著她。

  「你難道想讓我相信,你是一個情癡?」她笑得前仰後合,用手指揩去眼角笑出的淚光,她笑吟吟地斜睨著他說,「可惜,二少,我不喜歡你。從頭到尾,我都是在利用你。在巴黎的相遇,是我製造的,我查到了你的行程,我說過的每句話,都是故意在討你的歡心。對你的溫柔,對你的細緻,也全都是我偽裝出來的。包括剛才,我故意可憐兮兮地走在大雨中,也只是在刻意引你可憐我。」

  笑容嫵媚地湊近他,她挑逗般地在他的耳畔說:

  「我的情癡二少,那現在,你還喜歡我嗎?」

  被她口唇中的熱氣繚繞著。

  越瑄眼神漸黯,眉頭緊了緊,拉開同她的距離。

  「哈哈哈哈,這就受不了了嗎?就這樣,你還敢說你喜歡我?!」眼中閃過厲芒,她的笑容嫵媚而冰冷,「如果真的喜歡我,我住院的時候,你一次也沒有來看過我?!我打了無數電話給你,你一次也沒有接!一次也沒有打回來!你覺得我究竟是怎麼樣的傻瓜,才會相信你所謂的喜歡?!」

  他依舊靜默著,手指握緊輪椅的扶手。

  嘴唇抿出冷冷的線條,她僵硬著站起身,不再去看他那蒼白濕透的身影,冷硬地說:「從此,我走我的路,你走你的橋。過去我對不起你的地方,希望你大人大量,不跟我計較。再見。」

  雨已經停了。

  夜色深沉。

  她伸手去拉泥濘雨地裡的行李箱,一隻蒼白清冷的手卻握住了她,那手指冷得令她升起一陣寒意。

  「……告訴我……」

  聲音瘖啞清冷,那隻手無意識地握緊她。

  「……你還愛他嗎?……如果……如果他還愛你,你希望回到他的身邊嗎?……」

  「如果我的回答是,對、是的、我愛他、我願意回到他的身邊,」明白過來他的意思,她挑眉嘲弄地說,「你要怎麼樣?你會幫助我?會幫我拆散他和森明美?」

  漆黑的夜色中。

  蒼白的手指漸漸地——

  漸漸地——

  鬆開她。

  「如果我的回答是,沒有、不願意、我對他已經完全沒有感覺,你又會如何呢?」瞇起眼睛,她冷冷地打量他,「難道你就會心甘情願地讓我利用你了嗎?」

  輪椅中,越瑄呼吸一窒。

  眼底彷彿無法透過氣,他的手指在她的手背收緊,彷彿有某種顫抖,令她的心臟猛地收縮了一下。如同被什麼定住了,她腦中瞬時空白,不敢置信地盯著他,她盯著他,直直看入他的眼底!

  那不是真的。

  不。

  那怎麼可能是真的……

  緊緊地盯著他。

  她漸漸心驚,屏息,就像走到絕路的人,忽然看到了洞開的山谷,那是如此美好,就像完全不可能的幻想。她以為她已經全盤皆輸,必須重頭再來,而頃刻間,竟發現自己已入寶山!

  「難道……」

  她緊緊地,緊緊地凝視著他,遲疑地問:

  「你最近一直躲著我,是因為……你覺得我會對大少舊情難忘?你以為我還喜歡他?你以為我想要跟他在一起?」腦中飛快地閃現出壽宴的那一晚,他問她,是否希望他與森明美結婚,這樣她就可以……

  就可以和越璨在一起。

  是嗎?

  當時他沒說完的,就是這句話?

  「……你……還愛他嗎?」

  彷彿一定要得到答案般,越瑄眼底有固執的火苗,凝視著她,又重複了一遍。她沒有立刻出聲,思忖著,半晌才緩慢地回答:

  「不愛。」

  越瑄久久地望著她,漸漸地,眼底升起某種令她越來越心驚的東西。她整個人呆在了那裡。她是一個心狠的人。然而當真正看到他終於徹底地向她展露出他的感情,那樣徹底的、純淨的、深邃到甚至帶著鮮血的感情,可以任由她操縱、任由她擺佈,從此可以任由她傷害和踐踏。

  她卻害怕了。

  後退了一步,「啪」,在泥濘的雨地裡踩出一朵水花,她慌亂地抓起行李箱,慌不擇路地想要逃離這裡!夜風涼涼地吹過,輪椅中的他沒有再試圖阻止,只是黯然閉上了眼睛。

  拉著行李箱走出去幾米之外,茫茫黑夜,葉嬰猛然發現,發現自己並無任何地方可去。心一橫,她又轉過身,瞪著他說:

  「你知道我只是利用你,對不對?!」

  「……對。」

  「你知道我並沒有真的喜歡過你,對不對?!」

  「……對。」

  「……我殺過人,我進過少管所,我被其他的少年犯侵犯過,我腰上曾經有一枚紋身,是被那個少年犯刻上了她的名字。還有,從十三歲起,我的身體就不乾淨了。」胸口劇烈地起伏著,她眼神漆黑地說,「現在這些你全都知道了,還會喜歡我嗎?」

  越瑄的聲音低沉痛楚:

  「……會。」

  「而且,我討厭你!」回到他的身前,她俯下身,冰冷地盯著他,「我討厭你這麼乾淨!我想把你變髒!把你變得像我一樣髒!」說著,她狠狠地吻上了他,用力撕咬破他的嘴唇,血的腥氣瀰漫在兩人的口腔中!

  這個吻一點也不溫柔,一點也不纏綿,她狠狠地瞪著他,冰冷地吻著他,甚至強硬地將舌頭擠入他的口中,帶著屬於黑暗的惡女氣息,凶狠翻攪他的舌尖!她在等待他的厭惡!等待他的拒絕!她要讓他知道,她不是以前那個溫柔的葉嬰。現在的這個,才是真正的她!

  他的眼睛也始終望著她。

  蒼白著面容。

  卻溫柔忍耐地任她咬噬深吻,被她弄痛了,就伸出雙臂,輕擁住她的後背。他的唇片乾淨得不可思議,即使染上了帶著鐵銹味的血腥,也依然清冽得如同高山上的溪水。

  用力地深吻著他,她的心底翻湧出火般的熱流,越來越燙,無法熄滅,抱緊他,彷彿渴極了的人一般,她拚命地吻著他,吻著他,吻著他,然後用力一扯,抱著他滾進泥濘的雨地中!

  頃刻間,兩人的身體都裹上了泥巴。

  「哈,你髒了!」

  在泥濘裡翻滾著,看著他一塵不染的衣衫被弄得髒污不堪,看著他蒼白清峻的面容染上了一道道污泥,她肆意地大笑,翻身趴在他的身上,雙睛亮得驚人地直勾勾盯著他,挑眉道:

  「二少,你現在跟我一樣髒了。」

  被她壓著,仰躺在深夜泥濘不堪的雨地裡,如同是躺在春日的草地上,越瑄靜靜地說:

  「嗯。」

  「這樣你也不發怒?」她瞇了瞇眼睛。

  他靜靜答道:

  「嗯。」

  她良久地打量著他,一寸一寸地打量著他,最後,凝望著那雙始終溫和靜遠的眼睛,她臉上依舊帶著玩世不恭的笑容,緩緩低下頭。湊近他的雙目,在他那薄薄透出體溫的眼皮那裡,如某種儀式般,她一左一右落下兩個吻,低聲說:

  「好,那就讓我們在一起吧。」

  夜風吹散厚厚的陰雲。

  露出明亮的星星,一顆一顆,閃閃爍爍。

  不遠處始終停著那輛黑色賓利。更遠處,有一輛銀白色的蓮花跑車也一直停在那裡,卻似乎誰也沒有發現。

  一陣陣夜風吹拂過只剩下枝葉的野薔薇,葉嬰倚在越瑄的手臂上,望著夜空中閃爍的星星,她懶懶的,即使是涼意深深的黑夜裡,也一動也不想動,倦意湧上,漸漸快要睡著了。

  「阿嬰……」

  靜靜的聲音從耳畔傳來。

  「嗯?」

  打個哈欠,她閉著眼睛呢喃。

  「……對不起,」低低地咳嗽著,盡力讓她靠得更舒適些,越瑄也閉上眼睛,抱歉地啞聲說,「我可能要睡一下了……」

  說完,他蒼白著臉昏厥了過去。

  淅淅瀝瀝的雨夜,盛開著緋紅色野薔薇的街心花園,少年的他狂野地將她壓在花叢下,兩人翻滾在雨夜的泥濘中。狂野的喘息,滾燙的肌膚,青澀沒有章法,在那一重重接近綻放的極致中,當最後最美的煙花衝上雲霄,少年的他低吼著死死抱緊她,一口咬在她雪白的肩上,沁出點點血珠!

  四周瀰漫起濃濃的白霧……

  那兩人依舊在泥濘的雨地中翻滾激吻著,他卻抽離到了很遠很遠之外,只能遠遠地看著,卻無法碰觸到她!

  濃濃的白霧。

  少年的他狂野地掙扎著,死命地大聲呼喊,不,她吻錯了!那不是他,那個被她親吻著的不是他!他在這裡!那個被她濃烈地深吻著的,不是他!

  閃電炸開夜空!

  那雨地裡,被她深深擁吻著的,卻是他的弟弟,是輪椅中那個永遠清峻蒼白的越瑄……

  胸腔急劇地顫動著,猩紅色的沙發中,冷汗密佈額角,越璨的身體死死僵住,「霍」地睜開眼睛!樹影婆娑,落地窗外是漆黑的夜色。

  是一場噩夢。

  可是這噩夢如此逼真,胸腔急促地喘息著,有種恐懼將他緊緊攫住,越璨呆呆地望著漆黑的窗外,良久無法晃過神來。

  「你在這裡。」

  休息室的房門被推開,看到越璨的身影,森明美鬆了口氣。她在臥室和書房都沒能找到他,手機也關機了,沒想到他會一個人待在這裡。

  這幾天,因為越瑄和葉嬰的事情,謝宅裡氣氛壓抑。當晚越瑄冒著大雨追出去尋找葉嬰,結果病重暈倒被送入醫院搶救。期間越瑄的病情幾度危重,謝老太爺、謝華菱和她都趕去醫院。謝華菱怒火沖沖地想要去斥責葉嬰,卻被謝平的手下攔在病房之外,無法接近葉嬰。

  越瑄竟對那個女人擺出如此保護之態。

  「爺爺和謝夫人在找你。」

  在猩紅色的沙發中,森明美看到越璨面無表情地坐在那裡,他彷彿沒有察覺到她的靠近,雙眼黑沉沉的,面容有抹近乎病態的蒼白。

  「璨,你生病了嗎?」

  森明美懷疑地問,探出手去試他額頭的溫度。

  「沒有。」

  閃開她的手,越璨漠然地將視線從窗外轉回,看向她問:

  「找我什麼事?」

  「自然是因為葉嬰的事情,」森明美勉強笑了笑,慢慢將手指收回來,盡力掩去心中的不安,「瑄的態度似乎很堅決,已經在整理在他名下的另一所住宅,謝平正在陸續地將這裡的物品搬過去那邊。」

  「嗯。」

  越璨應了聲,腦中又浮現出剛才噩夢中的畫面。他閉上眼睛,想起那個暴雨的夜晚,他坐在車中,隔著白茫茫的雨霧所看到的一切。

  那是屬於他和她的街心花園,屬於他和她的緋紅野薔薇,她卻在那裡去吻越瑄。四肢和身體如同被烈火焚燒過一般,虛弱無力,自那夜起,他也一直在連綿地發燒,她卻始終在醫院陪著越瑄。

  越瑄……

  在越瑄親口說喜歡她的那一刻,他是不相信的,他以為那只是越瑄在耍的另一個花招。直到,在那場瓢潑般的大雨中,看到越瑄用蒼白的手為她撐著傘,用那樣的眼神凝望著她……

  他終於明白——

  越瑄沒有騙他,越瑄是認真的。

  「璨,我越來越覺得,葉嬰那個女人的心機太重了!」森明美皺眉,在地毯上踱了幾步,「你看,她出車禍的時機這麼巧!我剛剛警告她,如果三天內她還不離開謝宅,我就把她入獄的過去公佈於眾,然後偏偏就在第三天,她竟然出了車禍!

  「那算什麼車禍,看似狀況很嚴重,卻幾乎沒有受什麼傷!只是讓自己變得楚楚可憐,讓瑄對她更加心軟!我講出她過往骯髒的事情,反倒好像我是對她落井下石!

  「然後,她又偏偏選擇在大暴雨的夜晚過來這裡,被趕走後,在狂風暴雨中顯得無依無靠倍加可憐,瑄怎麼可能忍心不去追她!」

  咬緊牙關,森明美站定在地毯上,痛心說:

  「為什麼瑄竟然會被這樣一個蛇蠍般的女人迷住?他明知道,她只是在百般做作,她只是在利用他!我相信,她這次來找瑄,肯定是懷著什麼目的,肯定是要求瑄去幫她做什麼事情!」

  窗外夜色漆黑,越璨沉默地聽著森明美的這些話。森明美已經那樣地威脅過她,她卻仍是不肯放棄。疲倦自骨髓裡越聚越濃,在他閉上眼睛的那一刻,彷彿又回到了噩夢裡,只是這一次,心中升出一股恨意。

  這麼多年……

  只有在夜晚的夢境中,他才能夠回到當年那叢與她初遇時的緋紅野薔薇,回到她蹲下來用那把黑色的大傘為他遮住雨霧的那一刻。他幾乎夜夜渴盼著,渴盼著能夢到那些。而她,卻將他僅留在夢境中的那一點點幸福,也毀掉了。

  同樣的夜晚。

  醫院大樓亮著一盞盞燈光。

  貴賓病房中,葉嬰輕輕扶著越瑄躺平,將薄被掖好在他身下,她抬手準備去關掉檯燈,越瑄卻握住了她的那隻手,問:

  「當時你打那些電話找我,是因為什麼?」

  葉嬰一怔,搖了搖頭,說:

  「沒什麼,只是想知道為什麼你一直沒來看我。」

  越瑄凝視著她,溫聲問:

  「是因為『MK』嗎?」

  「……不是。」

  葉嬰垂下目光,撒了個謊。

  那晚的一場大雨,使得越瑄昏迷被送進了醫院,高燒合併肺炎,期間病情危重反覆了兩次。那幾個漫漫長夜,望著病床上昏睡的越瑄,她的腦海中不時想起越璨曾經說過的那些話——

  「你這個笨蛋!你好好想想,這麼長的時間,他有沒有真正幫過你一次!沒有,一次也沒有!你只是他用來威脅我的手段而已!他準備隨時揭發我跟你以前的關係,好讓我對森明美放手!」

  不。

  不是沒有幫過她。

  巴黎的時候,是越瑄收留了她,讓她住進酒店,不再流落街頭。是越瑄在車禍的時候緊緊護住了她,而他自己重傷,險些全身癱瘓。回到國內,是越瑄又一次收留了她,明知她別有目的,卻容忍她,讓她留下來。

  這一次,在她幾乎全軍覆沒的時候。

  還是越瑄。

  給了她喘息的空間。

  看著她,越瑄的眼神愈發溫暖,對她說:

  「我可以的。」

  「……?」葉嬰一怔。

  「只是感冒而已,我的身體並沒有什麼大礙,」彷彿看出她的擔憂,他的目光輕柔,眼底有融融的暖意,「我知道,MK現在面臨一些困境,需要由身份、地位尊貴的客人打破這個局面。你認為誰比較合適,我可以陪你一起前去拜訪,出國也沒有問題,謝平已經準備好了飛機。」

  睫毛一顫,葉嬰搖頭說:

  「不,不需要。」

  原來,她心中的念頭,他全然洞若觀火。是的,那時候她一個接一個地打他電話,正是為了這件事。在巴黎的時候,她接觸到了他在時尚界的朋友圈,無論是哪一位國際時裝大師願意出面,都會給MK帶來榮光。如果是以前的她,聽到他主動提出幫忙,會立時順水推舟接受他的好意。

  而現在……

  從雨夜那晚的崩潰和混亂中平靜下來後,她忽然不知該用怎樣的方式去面對越瑄。

  當她戴著面具的時候,她可以無所顧忌,那反正不是她,她只需要扮演這個叫做葉嬰的不存在的女人。她可以在他面前溫柔,在他面前嫵媚,在他面前撒嬌、甚至挑逗,因為那不是她,她用葉嬰這個名字,可以泯滅掉所有的罪惡感。

  她的心已是一顆化石。

  然而。

  突然發現,她於越瑄而言,卻一直都是赤裸裸的。他什麼都知道,又選擇什麼都包容。當他將他的感情放進她的手心,當她驚慄地察覺到,他居然、居然是真的喜歡她,喜歡那個躲藏在面具之後、她以為早已死掉的那個自己時,她忽然不知該用怎樣的方式去對待他。

  她不值得任何人喜歡。

  她是骯髒的。

  她生活在黑暗中,被人唾棄,她已髒得渾身爬滿了蟲子,她髒得連自己都覺得噁心。

  「嫁給我吧。」

  久久地凝望著異常沉默的她,能夠感覺到她正將自己封進一隻厚厚的繭裡,越瑄輕輕握起她的手,對她說:

  「阿嬰,嫁給我好嗎?」

  睫毛劇烈地顫抖,她眼神怪異地盯著他:

  「你說什麼?」

  「我沒有忘,雨夜那天你答應說,以後我們在一起。」望著她,越瑄的聲音清雅溫柔,「嫁給我,我們就可以永遠地、真正地在一起了。」

  她抿了抿唇角,說:

  「你瘋了嗎?」

  「如果瘋了才能向你求婚,那麼就當做我瘋了吧。」笑了笑,越瑄並不介意,倚靠在床頭雪白的枕頭上,他靜聲說,「下個月,我們就先訂婚,好嗎?」

  她沉默著,半晌回答說:

  「不好。」

  「阿嬰……」

  手一緊,越瑄吃力地向她俯身,準備說些什麼,她卻已經猛地將手自他掌中抽出來,眼神寒厲,冷聲打斷他:

  「夠了!你我都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你想要我放棄,對不對?你以為,我有了優渥的生活,嫁入所謂的豪門,就可以什麼都忘記了嗎?!我感激你對我所做的一切,也感激你願意對我說這些話,但是,我要做的事,我一定會做到底!」

  神色黯然,她吸了口氣,說:

  「你的身體既然已經沒有大礙,明天我就會離開這裡。你放心,今後我不會再借助謝家,我會去靠我自己的力量去做我要做的事。但是想讓我收手,是沒有可能的。這些話,也請你替我轉述給阿璨!」

  說完,她站起身。

  窗外是漆黑的夜色,她的心中卻彷彿有什麼掙脫了,雖然是撕裂疼痛的,卻前所未有的輕鬆。垂下睫毛,她默默苦笑,原本就該是這樣的吧,是她貪婪自私,想走捷徑,反而將自己陷入欲窒息般的泥沼。阿璨說得沒錯,那只是她自己的事情,與謝家的任何人都沒有關係。

  「不要走!」

  蒼白的手從身後緊緊握住她的手臂,一陣劇烈的咳嗽,她試圖掙脫他的手,他卻固執地握得越發地緊,咳嗽一陣比一陣急促,咳得翻江倒海了起來,胸腔也傳出一陣陣的哮鳴音,她終於忍不住回頭看他。

  「我去喊醫生!」

  越瑄咳得身體已彎起,她急忙去扶他,他蒼白著面孔,吃力地拽過她,將她拉進自己的懷中!

  「……等一下。」

  越瑄嘶啞地說。

  腦袋被壓在他的胸口,胸腔內那咳嗽和哮喘混合在一起的聲音如轟雷般就在她的耳邊,那聲音無比駭人,她嚇得一動不再敢動。直到恍若一個世紀過去,胸腔內尖銳的聲音漸漸平復一些,他依舊緊緊地抱著她,就像是怕她會逃走。

  「阿嬰,你聽我說……」

  胸腔裡瘖啞的聲音,彷彿隔了天長水遠的距離,一聲聲傳至她的耳邊。被他緊緊地抱著,那清遠冷冽的氣息,又有淡淡的溫暖,她只試著掙扎了幾下,就慢慢閉上了眼睛,聽著他的話語。

  「……是的,我希望你能夠放棄,能夠放下心中的仇恨,平靜幸福地生活。」

  她的後背一僵。

  唇色蒼白,越瑄繼續說:

  「可是,我知道你放不下。這不是你的錯。如果我是你,如果是我遭遇到那些事情,仇恨同樣會充滿在我的心間。阿嬰,如果你堅持要復仇,我願意幫助你。」

  她僵硬地從他懷中抬起頭。

  「如果復仇是你一定要經歷的過程,只有復仇才能使你內心平靜,那麼,至少讓我陪著你,讓我幫助你。」越瑄久久地凝視著她,「只是,我希望你有一天能夠發現,報仇並不是唯一重要的事情。」

  夜色靜謐。

  醫院大樓亮著盞盞溫暖的燈光。

  同樣的夜空。

  站在落地窗前,森明美翻查手機的通訊錄,直至屏幕上出現「蔡娜」的電話號碼。眉宇間閃過一絲冷凜,森明美按下撥打鍵——

  對於葉嬰這種女人,不能給予任何翻身的機會。必須將葉嬰的過往公諸於世,讓她無論在時尚界還是謝家,都徹底無法立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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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2

  從那天起,森明美關注著每天的報紙和新聞。然而一天天過去,每日的新聞頭條都不同,卻始終沒有她預想中會出現的那個轟動新聞。到了第四天上午,森明美終於忍耐不住,正要打電話給蔡娜時,設計部的助理神色不安地將幾份最新的報紙和雜誌送到她的桌上——

  「國際時尚女王維卡神秘現身『MK』!」

  「闊別五年維卡女王再次到訪,盛讚新秀設計師葉嬰!」

  「國際時尚女王維卡首度在我國開秀,力邀新秀設計師葉嬰聯袂展出!」

  「專訪首位被國際時尚界維卡女王盛讚的亞裔設計師——葉嬰!」

  看到不同的報紙上,最醒目的位置全都是在MK店內,維卡女王與葉嬰親密並肩站在一起,不同角度的合影。

  森明美臉色大變!

  再看具體的文字內容,竟然寫的是,執掌國際時尚界牛耳的維卡女王因為欣賞亞裔新秀設計師葉嬰的才華,鼓勵她開創屬於自己的高級定制女裝品牌MK,不僅親身成為這個品牌的第一個顧客,更加在其開業之初,昨日專程飛來慶祝!

  而才華橫溢的新銳設計師葉嬰,為感念維卡女王的恩師之情,在開業之初,將蜂擁而來的客人們全部婉拒,只待維卡女王第一個入店之後,才正式接受其他訂單!

  「這是怎麼回事?!」

  會議室內,森明美面容沉若冰霜,這新聞來得莫名其妙、毫無預兆!葉嬰的一舉一動,她全都瞭若指掌,近期葉嬰與各界名人都沒有任何接觸,怎麼居然跟維卡女王搭上了關係!

  眾所周知,維卡女王素來不太欣賞亞裔設計師,除了曾經的設計鬼才莫昆,維卡女王認為現有的亞裔設計師的作品基本全都缺乏創意。就連她的父親,在國際時裝設計界名聲赫赫的森洛朗大師,也在去年被維卡女王批評說是翻抄前年的設計,陳舊無趣,令父親很是尷尬。

  為什麼莫名其妙地,維卡女王會開始欣賞葉嬰?!而且居然邀請葉嬰一同在時裝秀上展出設計作品?!

  「時裝秀就在三天後,」看到新聞裡提到的內容,瓊安與其他設計師交換下眼神,「或者,我們可以邀請維卡女王,也到『森』來參觀一下?如果維卡女王可以肯定『森』的設計,相信對我們也是很大的宣傳。」

  深吸一口氣,森明美強自克制住怒火。不,她不是「也」要宣傳「森」,她是要徹底打垮MK!眼看著MK只剩下半口氣,怎麼可以在這當口突然鹹魚翻身?!

  「想要徹底擊潰MK?」

  光線昏暗的咖啡廳,蔡娜陰陰一笑,對神情焦慮的森明美說:

  「那還不簡單,我讓兄弟們放把火,趁夜把MK這家店燒光,那什麼維卡女王就算徹底白來了。明美,你只要想,今晚我就幫你做了。」

  森明美一驚。

  「燒店?」

  「哈哈哈哈,這就把你嚇壞了,果然是沒經過事的大小姐,」抽出一根煙點上,蔡娜斜睨著神情陰晴不定的森明美,「我等你電話,放心,保證替你做得乾乾淨淨。」

  三天裡,森明美找遍了所有的關係,但沒有人跟維卡女王的關係能夠親密到可以勸說維卡女王改變想法。她用盡辦法想見維卡女王一面,也沒有能夠做到。

  第三天的深夜。

  銀座廣場不遠處的街角,森明美坐在車內,默然望著不遠處的MK高級女裝店,內心激烈地掙扎著。她想起了蔡娜說的那個簡單至極的方法,可是,真的要那樣做嗎?

  太陽漸漸升起,又漸漸落山。

  夜幕來臨。

  時尚界轟動的盛事在本城最奢華的五星級酒店如期舉行,國際時尚界的時尚教母,在巔峰屹立足足三十多年,引領了一次又一次的國際時尚潮流,頂級奢侈品品牌維卡王國的女王維卡女士,闊別五年之後,首次親自攜旗下的國際名模們前來舉辦時裝秀!

  這是近年來國內最轟動的時尚事件!

  能拿到今晚時裝秀邀請函的貴賓們,全都是著名跨國時尚雜誌的主編、巨星名模、舉足輕重的時尚界人士、活躍在時尚圈的頂級貴婦名媛,還有一些為了維卡女王專程從各國飛來的老友們。

  這是一場輝煌的時尚大典。

  通往主秀場的紅地毯上星光熠熠,無數記者們擁擠在拍照區,呼喊著各位明星和名模們的名字,讓她們擺出各種迷人的pose,閃光燈此起彼伏閃個不停。

  各界時尚名流們亦盛裝出場,引起現場一陣陣嘩動。

  當國內新銳設計師中名氣最響的森明美小姐,挽著謝氏大少謝越璨的手臂含笑緩緩走來時,記者們紛紛將鏡頭對準這璧人般的一對。

  在全民娛樂的這個時代,商界豪門內的逸聞八卦,傳播速度絲毫不亞於娛樂圈的新聞。上個月在謝氏老太爺的壽宴上,老太爺當眾宣佈謝家二少同森明美的婚事即將進行。而整整一個多月的時間過去了,不僅婚期遙遙無影,深陷緋聞中的大少與森明美也依然出雙入對、毫不避嫌。

  刺眼的閃光燈中。

  謝越璨一身黑色禮服,低調華麗。他身材高大,五官深刻,皮膚微黑,眉宇間有股凌厲的氣勢,偏偏又目中含情,唇角含笑,混合著一種奇異的狂野和溫柔,引得拍攝區的女記者們心臟狂跳、目眩神迷。

  同他並肩而行,森明美穿一襲桃紅色雪紡長裙,懷舊的印花,浪漫的氣息,襯得她膚如凝脂,高雅甜美,她笑容溫柔,輕輕挽住謝越璨的左臂。

  進入主秀場,越璨被商界名流們簇擁著攀談,森明美也被名媛貴婦們包圍住。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堆砌在唇角的笑容漸漸無法維持,森明美一邊心不在焉地附和著貴婦名媛們的話題,一邊用眼睛在場內一遍遍地搜尋葉嬰的身影。

  或許那只是葉嬰的宣傳稿。

  一向眼高於頂的維卡女王怎麼可能會在自己的時裝秀上,邀請一位初出茅廬、名不見經傳的時裝設計師共同展出設計作品?!

  那一定只是葉嬰自己發的媒體通稿。

  是葉嬰的癡心妄想!

  握緊手中的粉紅色蛇皮手包,森明美冷冷地想,目光最後一遍搜尋,場內還是絲毫沒有葉嬰的身影。浪漫的音樂響起,所有的來賓們落座在T台兩側,白色的煙霧騰騰升起,如夢如幻,美麗變幻的燈光閃耀,時裝秀即將開始,森明美突然身體一緊,在T台的另一側,她看到了兩個人——

  喬治和翠西。

  喬治和翠西皆是盛裝打扮,坐在第一排的貴賓位置,兩人竊竊私語,正滿臉興奮期待地望向T台的盡頭。

  喉嚨彷彿被扼緊,森明美心底陡然升出一陣不祥的預感,這時音樂驟停!

  奢麗的T台盡頭,一道炫目的白光灑下!

  重新響起熱烈的樂曲!

  閃光燈頃刻間閃如星海!

  「嘩——!」

  掌聲四起!

  自那閃耀的光芒中,開場模特走了出來,她金髮碧眼,美麗無比,穿著一襲純白色的裙子。略帶歐美電影舊時蓬裙的造型,裸肩,短短的裙擺,有暗暗的白色花紋,閃亮細碎的鑽石,如同充滿陽光的明亮田園,質樸純真,又奢華甜蜜。

  美得如同一道白光!

  全場響起轟雷般的掌聲,閃光燈瘋狂地閃動,現場氣氛立刻進入高潮!

  手心又濕又冷。

  唇片發乾,坐在台下激動興奮的賓客席中,森明美僵硬地握緊手中的蛇皮手包。這條白色的蓬裙她認得,正是擺設在MK櫥窗裡其中的一件。腦中如同有什麼在暈暈地炸開,森明美的喉嚨裡愈發乾澀,以至於無法再看清接下來走出的模特們,那一陣陣激動熱烈的掌聲也只是讓她更加煩躁。

  「怎麼了?」

  察覺到她的異常,越璨挑眉問。

  隨便敷衍了一句,森明美的表情僵硬,迷離夢幻的光線中,她死死握緊蛇皮手包。蛇皮的質感冰涼而滑膩,森明美的手指顫抖著在包裡摸到了手機,在高潮迭起、精彩萬分的走秀中,手機屏幕上翻查出蔡娜的號碼,她僵硬地低下頭,手指按在接通鍵上。

  「嘩————!!」

  又是一陣熱烈轟動的掌聲,滿場的氣氛到達了頂點,從純白的短蓬裙子開場,隨後秀出的時裝作品漸漸帶上維卡女王標誌性的印花風格,浪漫的,熱烈的,各種材質的印花時裝,有各式長裙、外套、甚至泳裝、騎馬裝,如同一場印花的饕餮盛宴,恍若經歷了從經典到新銳的時光隧道。

  最後一套,竟是由維卡女王本人親自來完成走秀!

  掌聲如雷!

  璀璨的T台上,所有媒體的閃光燈瘋狂閃動,耀如光海!

  維卡女王滿頭銀髮,風姿綽約,她的氣勢尊貴如女王,身穿一襲黑白印花的長裙,自T台盡頭神采熠熠地走來。

  艷麗的黑白大花,花朵一團團地盡情盛放,散發著濃烈的浪漫懷舊,就像永恆的愛情,窒息、憂傷。

  那是美麗得令人窒息的一條裙子。

  卻又迥然不同於維卡女王以往的風格,在美麗的柔軟中多了一種硬朗的廓型,如同即使陷入再濃烈的愛情,女子依然有孤傲的風骨。

  這條終場結束的黑白印花長裙奪得了經久不息的熱烈掌聲!那長裙跟維卡女王的氣勢如此相稱,如此契合,璀璨夢幻的T台上,維卡女王朗笑著,飛吻著,向兩側的賓客們熱情地張開雙臂!

  「太精彩了!」

  翠西激動得難以自持,她當然認得出,維卡女王此刻穿著的,正是一直在MK櫥窗中展出的那條黑白印花長裙!當那天維卡女王突然現身在MK的店裡,同葉小姐親密交談並且合影,她就已經覺得太瘋狂太不可能了!而現在,在維卡女王的時裝秀上,竟然開場和壓軸的衣服,全都來自MK!

  維卡女王的身影消失在T台的盡頭。

  音樂仍在繼續。

  一分鐘後,維卡女王重新出現在T台上!這次維卡女王親自推著一輛輪椅,右臂被一位美麗的年輕女郎挽住,在瘋狂閃動的閃光燈中,維卡女王走至光線最盛之處,隆重地向滿場賓客介紹說——

  這是她的兩位貴賓。

  輪椅中的年輕男子眉目清越,神情淡然。穿著白色暗紋的厚質禮服,珍珠白的襯衣,頸口處圍著一條黑白印花的絲巾,整個人如同有著溫潤的光芒,卻又是疏離有禮的,好像世代隱居在城堡中的貴族王子。

  而挽住維卡女王的年輕女郎。

  乾淨雅致的白色絲質上衣,胸口細細的波紋花邊,細細的紐扣,再加上垂質的黑色長褲,那女郎清新脫俗,又略帶孤傲。她的身材纖細修長,長髮烏黑得猶如一道光芒,面容潔白,睫毛像黑絲絨般幽黑濃密,一雙眼眸黑白分明,眼波烏漣漣的,像深夜微寒的潭水。

  「是二少和葉小姐!」

  翠西激動地驚呼,死死抓緊喬治的胳膊。在公司裡,她早就聽聞了許多關於葉小姐同二少的傳言,這卻是第一次親眼看到兩人同時出現。

  「這位是我的老朋友越瑄,我這次前來便是應他的盛情邀請,」面對著滿場賓客和無數媒體,維卡女王興致高昂地介紹說,「還有這位葉嬰小姐,她是我近幾年最大的收穫,她的設計作品充滿靈感與創意,所以這次時裝秀的開場……」

  閃光燈連綿炫目。

  望著面前這璀璨閃耀如星辰的場面,望著面對眾媒體侃侃而談的維卡女王,望著輪椅中依舊寧靜清冷如月夜的梔子花般的越瑄,葉嬰的心底彷彿有什麼正在破開,緩緩流淌出一種陌生而柔軟的感情。

  察覺到她的目光。

  越瑄亦回望她。

  那一秒,兩人彼此望著。

  雖然只是目光輕輕地碰觸在一起。

  那樣靜謐。

  似乎在這繁華熱烈的時刻,只餘他和她兩人。

  強迫自己的視線從那彼此互望的兩人身上移開,T台左側的不遠處,越璨腦海中竟又飛閃出雨夜裡她同越瑄翻滾接吻的畫面,他下頜緊繃,胸口一陣陣難以名狀的煩躁和痛意。

  所有媒體的記者們簇擁到了最前面,T台已經儼然變成了維卡女王和新銳品牌MK的發佈會。無法再忍受維卡女王對葉嬰和MK的褒獎之詞,森明美霍然起身,按下手機的通話鍵!

  「喂,我是明美……」

  走到主秀場的僻靜處,森明美咬了咬牙,下定了決心說:

  「上次你說的那件事……」

  深夜,江畔的頂層公寓。

  出院之後,越瑄沒有回到謝宅,而是帶她來到了這座公寓。將近五百平米的面積,裝修風格簡潔舒適,有兩個傭人和一個特護,謝平也住在這裡,主臥室裡各項護理設施一應俱全,甚至還配有一間復健室。

  越瑄沒說將會在這裡住多久。

  葉嬰也就沒問。

  窗外萬家燈火,江水在夜幕中靜靜流淌,房間裡只亮著一盞檯燈,燈光寧靜而溫暖。

  葉嬰整理著床鋪。

  輕輕為越瑄把枕頭拍松。

  時裝秀結束後,維卡女王又盛情邀請越瑄和她參加接下來的慶祝酒會,介紹了很多時尚圈的好友給她。等她和越瑄終於回到公寓,已經將近夜裡十一點。雖然越瑄看起來精神尚好,但是從他發涼的手指,她還是能夠察覺出他的疲憊。

  「什麼?」

  身上散發著沐浴後的清香,越瑄身穿雪白的浴袍坐在輪椅中,聽著手機那端的聲音,他的眉心猛然皺起,背過身去,面色冷凝地低聲對著手機說了幾句。

  通話結束。

  越瑄望著夜景沉默片刻。

  甫一轉身——

  葉嬰正蹲在他的輪椅邊,輕笑盈盈地瞅著他,問:「什麼事?是跟我有關嗎?」否則不會特意將輪椅轉過去。

  「一點小事,已經解決了。」看到她眼底含笑的模樣,越瑄心中微沉的怒意漸漸散去,不想讓她為那些擔心,他垂目笑了笑,溫聲說,「你也累了,早點歇息吧。」

  「好。」

  把他的輪椅推到床邊,她拉起他的手臂環住她的肩頸,用力一撐,半扶半抱地將他移到床上,細細為他掖好薄被。拉上窗簾,關了檯燈,房間內只有暗暗的夜色,她也鑽進了被中,閉上眼睛,輕聲說:

  「睡吧。」

  幽冷的體香混合著沐浴過後的清香,自身畔靜靜飄來,黑暗中,越瑄聲音有些窘迫地說:

  「你……不回你的房間嗎?」

  翻了個身,葉嬰彷彿已經快要睡著了,哈欠著說:

  「不了,往後我都睡這裡。」

  「我一個人可以的,」望著散在枕上那如同光芒般的黑髮,越瑄澀啞地說,「你不必……」

  「前幾天,我沒有一夜是睡好的,」她又翻身回來,湊在他的身邊,「與其整夜擔心你,不如就在這裡,還可以睡得安心些。」昨天半夜,他抽搐發作卻又不肯按鈴喚人,待到她因為心神不寧而起身來看時,他已痛得昏迷了過去。這樣的身體狀況,他仍然硬撐著陪她出席今晚的時裝秀。

  「阿嬰……」

  「你在躲著我,」她睜開眼睛,定定地望著他,「以前不都是如此嗎?為什麼現在不可以了呢?」

  越瑄的身體微僵。

  黑暗中,他的面頰有不易察覺的紅暈。

  聽他不再堅持,葉嬰鬆了口氣,又將眼睛閉上。房間內靜悄悄的,她的思緒再一次回到今晚的時裝秀。

  這一切全都是越瑄的相助。

  後來她才知道——

  早在她剛剛進入高級定制女裝項目時,越瑄就已經影印了她一部分的設計圖原稿,派人送到巴黎維卡女王的府邸。早在她一通通電話試圖聯繫到他之前,越瑄就已經請人拍攝了一些關於店面外景與櫥窗佈置的照片,再次派人送給維卡女王。

  而後,他幫維卡女王安排了這場時裝秀,甚至說動維卡女王,穿上了MK櫥窗中那條黑白印花的長裙。

  她不知該怎樣感謝他。

  在時尚界這個充滿浮華與名利的圈子,即使再有才華,如果缺乏契機和提攜,想要完全靠自己來展露頭角,需要熬過漫長辛苦的時間。

  「不是因為我。」

  恍若知道她正在想什麼,越瑄的聲音從枕邊寧靜傳來:

  「就像維卡女王今晚對你講的,如果不是她真心喜歡你的設計,認為你是極具才華的設計師,即使我跟她私交再篤,她也不會專程跑這一趟。」

  事實上,當時身在法國的維卡女王看到他送去的葉嬰的設計圖,立刻就撥了國際長途過來。維卡女王興奮地說,終於能夠看到一個亞裔時裝設計師,才華絲毫不遜於當年的莫昆。

  薄被下。

  葉嬰的手指摸索著,輕輕,碰到了他的手指。沒有說話,也沒有試圖再進行維卡女王那個話題,她蜷著身子蹭到他的身邊,右手緊緊扣住他微涼的手指。

  「越瑄……」

  「嗯。」

  「……我睡不著,」她將額頭蹭在他溫熱的手臂上,「我想跟你說說話。」

  黑暗中,越瑄吃力地扭頭看向她。

  「你從來沒有問過我,關於我的事情。」她的睫毛緊緊閉著,微微顫動,「我叫什麼名字,多大,父母是誰,為什麼會入獄,因為這些你全都知道,對嗎?」

  「阿嬰。」

  越瑄一怔。

  「你知道我為什麼要用『葉嬰』這個名字嗎?」像個孩子似的依偎在他身邊,她啞然一笑,「其實,這不算是假名。我是在午夜兩點出生的,媽媽說,那是一天裡最黑暗的時刻。爸爸去世後,媽媽的精神變得異常,她常常打我,打的時候會罵我說,爸爸是因為我才去世的。因為我是夜嬰,是在最漆黑的深夜出現的嬰兒,是將會把一切都毀滅掉的人。」

  越瑄的眉心蹙起。

  「我並不相信。什麼詛咒、不吉利,不過都是騙人的東西。」她漠然地笑了笑,「直到我殺了那個人,被關進監獄,媽媽也因此去世了。剛進監獄的時候,我很恨,恨自己為什麼當時沒能再多捅幾刀,為什麼那人竟又活了過來。等我出獄之後,我一定要一刀一刀刺進他的胸口,一定親眼看到他死掉,一口氣也沒有了,才把刀從他的胸口拔出來。」

  察覺到越瑄身體的僵硬。

  雪白的枕上,她靜靜一笑,看著他說:

  「後來,我想通了。我不要他那樣死,我要親手毀掉他,我要讓他身敗名裂,我要讓他活著,親眼看著他用盡手段得到的一切,一點一點地失去。」

  「阿嬰,你不必對我說這些……」

  越瑄握緊她漸漸冰冷的手指。

  「有人幫了我。」

  睫毛微微顫抖,她固執地依舊說著:

  「在少管所裡,有一個好心人來幫助獲刑的少年犯,資助少年犯們學習自己想學的東西。我選擇了時裝設計。那資助人每月都會送相關的書籍和資料過來,還幫助我進了少管所的製衣車間。」

  那幾年,她日以繼夜地苦學,有幼年時學畫的功底,自學時裝設計並不難。為了換得更多的學習和製衣的時間,她為少管所的看守人員們製作衣服。

  剛進設計部,設計師們吃驚她可以在那麼短的時間內將那件酒紅色的禮服裙裁剪出來。只有她知道,那時候她必須常常為很多的看守人員裁剪縫紉出各種各樣的衣服。為了能擠出更多的自由時間,她的速度就是那樣一年一年被硬練出來的。

  「最初,我以為我只不過是被資助的少年犯之一。慢慢地,我發現,我是不同的。別的少年犯得到的只是尋常的學習資料,而我——」

  她微微皺眉,回憶著說:

  「資助人提供給我的畫筆、畫紙、畫夾、顏料、練習用的各種布料,都是最昂貴的、最好的。資助人拿給我的時尚雜誌,是在巴黎和紐約剛剛出刊的。因為資助人的幫助,少管所單獨為我配了一台影碟機,讓我可以隨時看國際時裝周各大品牌的時裝秀錄像,一天前剛剛結束的時裝秀,我在少管所就可以看到。因為法國是時尚界的中心,資助人又送來法語的學習資料,讓我可以自學。你相信嗎?資助人甚至每週一次,送法語老師進來,讓我練習口語。」

  睫毛顫了顫,她淡淡笑了笑:

  「每個月,我必須寫信給資助人,報告我的近況。所長說,這是為了讓我知道感恩。而所有的少年犯裡,只有我,是被要求必須寫信的。」

  窗簾隱隱透進夜色,雖然依舊黑暗,卻也可以辨物。

  越瑄靜默地聽著。

  她的手指被握在他的掌心。

  「我認為資助人是存著什麼目的,或者,是想要等我出獄後,讓我為他做些什麼。可是,沒有。從我出獄之後,我的資助人忽然間消失了,再也沒有聯繫過我,也沒有片言隻語給我,就好像,從未有過這樣一個人。」

  睫毛緩緩揚起,她的眼瞳黑漆漆地望著他。

  「我不懂,這是為什麼?」

  夜風吹動窗簾。

  越瑄努力展開一個微笑,說:

  「也許是……」

  「是你,對嗎?」

  深深地望著他,她的眼睛漸漸濕潤,亮得驚人。

  「……我曾經以為是阿璨。在這世上,我曾經以為只剩下阿璨一個人,會不求回報地、費盡周折為我做這些。」

  「可是,竟然是你。」

  緩緩又重複了一遍,她澀然一笑。

  「所以,你不好奇。為什麼我在少管所六年,能夠學會設計與剪裁縫紉,你不好奇。為什麼我會說法語,你也不好奇。因為你全都知道,因為你在巴黎的時候,就已經知道我是誰。」

  「你……」

  越瑄僵硬地躺著,一動不動。

  「你說,我不用感謝你。MK的事情我不用感謝你,維卡女王的事情我不用感謝你。」抱著他溫熱的手臂,她仰起臉,睫毛濡濕,眼底明亮濕潤地望著他,「那麼,少管所裡那六年的時光,也不用感謝你嗎?」

  「……你怎麼知道的?」

  久久,他啞聲問。

  「是那朵薔薇花。」

  她輕聲回答。

  「少管所裡,我收到資助人送來的一個墨綠色畫夾,畫夾上烙印著一朵銀色的薔薇花,同小時候父親教我畫的一模一樣。因為那朵薔薇花,我還一度幻想過,幫助我的其實是天國的父親吧。」

  搖搖頭,她凝視著他,淡淡一笑。

  「而今晚,在T台上望著輪椅中的你,我終於記起來了。小時候,我確實見過你。在生日的花園,坐在輪椅中蒼白孤獨的少年,就是你,對嗎?那一晚,花園裡的薔薇剛剛綻放,我坐在你的身邊,用樹枝在地上畫了一朵又一朵薔薇花。」

  那一幕,她明明早已忘了。

  卻在亮如星海的閃光燈下,望著輪椅中清冷寧靜如梔子花的他,在他靜然回望向她的那一刻,漸漸回到了她的腦中。

  心臟彷彿被什麼緊緊地攥著。

  望著近在呼吸間的她,望著眼底閃著淡淡淚光的她,望著她唇角那個脆弱得如同初初綻放的白色薔薇般的微笑,越瑄伸出雙臂,微微發抖地,將她緊緊擁入自己的懷抱。

  在那年的花園。

  寧靜的月光下,恍若能聽到花瓣綻放的聲音,花海般的白色薔薇花正在綻放,一瓣一瓣,一朵一朵,優雅晶瑩,燦爛芳香。

  不再只有他一個人。

  那個安靜地畫著薔薇花的小女孩,回到了他的身邊。

  「謝謝你,越瑄。」

  被緊緊擁在他的懷中,她默默閉上眼睛,伸出雙臂,也緊緊抱住他的身體。他不會知道,如果沒有他,如果在少管所中沒有他伸出的那雙手,如果沒有那還可以緊緊去抓住的希望,她將如何度過那噩夢般的六年,該如何按壓下胸口那欲將她焚燒的仇恨。

  有了他的資助。

  她可以漠視少管所裡敵意的目光,可以漠視蔡娜,可以漠視任何人給予她身體上的任何傷害。她將自己封閉起來,用每一寸時間來積攢自己的力量,因為在那段最黑暗的日子裡,他給了她希望。

  「不……」

  心口劇烈地疼痛著,越瑄顫抖著撫摸她腦後的黑髮。他感覺到了她的淚水,那冰涼的,讓他每寸肌膚都疼痛的淚水。

  不,她錯了。

  她錯了。

  如果沒有她,他無法撐過那些年。他傷害了很多人,身上沾滿了罪惡,如果不是記掛著少管所裡的她還需要幫助,也許那一年冬天的風寒就已經使他不在人間。

  「……對不起。」

  可是,他不想告訴她這些。

  他想要這樣抱著她,緊緊地抱著她,暖乾她的淚水,幫她做她想要做的。他甚至不在乎她究竟愛的是誰,他只想這樣抱著她,什麼都不告訴她,就這樣,讓她留在他的懷中,留在他的身邊。

  「……對不起,阿嬰。」

  他痛楚地閉上眼睛,吻住她的髮頂。

  夜風將窗簾吹得輕輕揚起。

  江水在夜色中靜靜流淌,點點燈火溫暖靜謐。

  冰冷的濡濕被他胸口的肌膚漸漸熨乾,葉嬰深吸一口氣,從他懷中坐起來,走到窗邊,一把拉開窗簾。

  夜空中。

  繁星點點。

  「越瑄,如果你的求婚還有效的話,」躺回在他的手臂上,她笑著,伸手指向漫天星空中那最明亮的一顆,「我想要一枚戒指,戒指要比那顆星星還閃亮。」

  同是繁星漫天的夜空下。

  銀白色的蓮花跑車停在街心花園的不遠處,越璨沉默地久久站立在那叢野薔薇前面。緋紅的花朵已經落盡,夜風中只餘深綠色的枝葉在微微晃動,空氣中沒有了花香,只有微腥的泥土的氣息。

  枝莖上有尖尖的刺。

  他低著頭,用指尖撫弄那些尖銳的刺。

  始終無法靜下來。

  他的心中也有著如這些一般,尖銳的、刺痛的、荒蕪的刺,讓他不得安寧,煩躁,抑鬱。他無法忘記在閃如星海的T台上,那兩人彼此凝望的眼神,彷彿其他都消失了,彷彿只剩下那兩個人。

  他是否做錯了——

  他想讓她離開,他想讓她離得越遠越好,所有的事情他都可以一個人去完成。在她被關押的那六年,雖然冰冷,但是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而自從她出現,似乎什麼都不同了。

  越瑄不再是以前的越瑄。

  森明美不再是以前的森明美。

  而他,也不再是以前的他,即使保持著冰硬的外殼,但心底卻開始愈來愈烈地翻攪著某種難以克制的情緒。

  他只是想讓她離開。

  而不是想要將她推到越瑄的身邊!

  尖刺扎破指尖。

  腥紅的血珠一滴滴迸沁出來!

  些微的刺痛使他心中纏繞的恨意越發濃烈。是的,他恨她,恨她破壞了他已經習慣的平靜,恨她一手抹掉了那些在他心底唯一美好的記憶,恨她用那樣柔和的眼神去凝望越瑄,恨她背叛了過去……

  薔薇的刺深深扎入他的手指!

  漫天星光下,越璨久久沉默地站立著,眼底漸漸凝固出一片冰的寒冷。

  高級定制女裝品牌MK一夜爆紅!

  國際時尚界永遠屹立不倒的維卡女王,不僅成為MK的首位客人,並且身穿MK的高級定制時裝出席自己的時裝秀!在各種場合,維卡女王對葉嬰和MK都不吝讚美,盛讚葉嬰的設計才華,指出假以時日葉嬰必定會是亞洲最耀眼的設計大師!

  在維卡女王的肯定之下,MK成為時尚圈追捧的對象!

  所有時尚雜誌、節目、媒體紛紛專訪葉嬰,甚至國外的時尚媒體也有了關於葉嬰和MK的相關資訊。上流社會的貴婦名媛們更是完全忘記了以前關於葉嬰身世的神秘傳聞,紛紛通過各種渠道希望能夠取得MK的邀請函,MK店內的預約電話幾乎要被打爆。

  謝氏集團大廈。

  上午十點,特別董事會議。

  「目前的情況,在不到兩個月的時間內,明美創立的『森』品牌,已經接下46份訂單,」謝華菱一目十行地翻看手中的報表資料,宣讀說,「『森』採用會員制,擁有了將近100位會員,發展勢頭很好。」

  森明美微笑而坐。

  會議室內,其他的董事們紛紛對森明美報以欣賞和肯定的目光。

  服裝是謝氏的傳統產業,然而一直以來大規模生產的都是國內品牌,除了收購一些國際大牌,謝氏始終跟歐美流行時尚有一段距離,自身在國際上沒有能夠站得住腳、特別引人注目的品牌。

  幾年前,由謝老太爺出面,以換股的方式收購了著名亞裔設計大師森洛朗的設計公司,並且由其獨生女森明美入主謝氏集團的時裝設計部,謝氏的原創設計品牌在森明美的領導下,開始在國際時尚界有所作為。

  「而『MK』,」神色複雜地掃一眼坐在森明美左側的葉嬰,謝華菱聲音平板地說,「雖然有維卡女王的加持,引起時尚界很大的關注,但是截至目前為止,只有12份訂單。葉小姐,還請多加努力。」

  董事們明顯一愣,紛紛低頭查看自己手中的資料。最近「MK」名聲鵲起,成為當紅炸子雞,沒料到竟然只有12份訂單。

  橢圓形長桌的主席位上。

  越璨挑了挑眉。

  他面前翻開的那一頁報表正是「森」和「MK」的各項數據對比,在訂單的數量上「森」確實遠遠超過「MK」,然而……

  手指無意識地在桌面上敲了敲,越璨抬眼瞥向那個沉靜端坐的身影,她不嗔不喜地坐著,幽黑的睫毛掩住眼底的神色,既沒有辯解,也沒有焦慮,淡定得彷彿成竹在胸。

  反倒是森明美,見到她無甚反應,皺眉微咳一聲。

  「但是從銷售總金額上看,卻是『MK』勝過了『森』,」橢圓桌旁,代表越瑄來列席會議的謝浦笑容溫雅,「我發現,幾乎每套高級定制女裝,『MK』都要比『森』貴出將近四倍。這樣高的價格,與國際頂尖高級女裝相當,『MK』竟然可以短短時間就售出12套,可見確實已打開了局面。」

  眾董事心中亦然。

  從報表上可以清晰地看到,「森」訂單多,但是每套女裝的單價低,利潤遠不如「MK」。

  「那只是暫時的維卡女王光環,」謝華菱不悅地說,「等這股熱潮退掉,顧客們的腦筋冷靜下來,『MK』這麼高的單價,會把她們嚇走的!『森』在開業期間酬賓優惠,先將顧客吸引過來,稍後自然會慢慢把價格提上去,讓顧客們有個接受過程,明美這樣做要穩妥很多。」

  因為葉嬰,瑄兒生病住院,又因為葉嬰,瑄兒搬離謝宅,謝華菱心中恨極了。她懊悔自己當初居然會為葉嬰所騙,沒有調查出來葉嬰曾經入獄的經歷,就讓葉嬰那麼輕易地接近了瑄兒。

  再看到以往列席會議只聽不說的謝浦,在瑄兒的授意下開口為葉嬰說話,謝華菱心中又添幾分惱怒,沉著臉繼續說:

  「並且,在提升品牌形象上,明美有了很好的企劃。明美,你講給大家聽!」

  「是,副總。」

  森明美溫婉一笑,視線環顧會議室,然後目光落在葉嬰的身上,含笑說:「葉小姐關於維卡女王的公關策略非常成功,所以我們也打算在公關方面多下一些功夫。接下來在時尚界最令人矚目的事件,是即將在好萊塢舉行的一年一度的勞倫斯金像獎的頒獎禮。」

  葉嬰神色一凝。

  她抬起睫毛,看向正侃侃而談的森明美。

  「勞倫斯金像獎是全球最重要的電影頒獎禮,幾乎所有國家都會進行直播或者轉播,當晚明星們走上的紅地毯,一向是國際各大品牌時裝競爭的戰場。這次,『森』也打算參與。」

  說著,森明美向秘書示意了一下,投影儀裡射出光線,投在會議室的白幕上,映出一幅照片。

  照片中的美麗女郎穿一襲今年大熱的豹紋晚禮裙,裹著她嬌媚性感的身體,豐盈的胸部酥白誘人,她的長髮蓬鬆捲曲,嫵媚地垂到盈盈一握的腰部,整個人狂野性感又美麗。

  「這是潘亭亭。」

  站起身,森明美含笑向眾董事介紹說:

  「她因為出演好萊塢導演戴維•郝伯的電影《黑道家族》,被獲提名本屆奧斯卡的最佳女配角,將會出席這次勞倫斯頒獎禮。如果潘亭亭身穿『森』提供的高級定制女裝,出現在好萊塢的紅地毯上,不僅對『森』的品牌形象將會有極大的提升,而且可以幫助『森』正式進軍國際時尚界!」

  「對不起。」

  這時,葉嬰突然出言打斷了情緒高昂的森明美。森明美有些錯愕,回身看向葉嬰,會議室裡所有的董事們也十分訝異。

  「我們好像同森小姐想到了一起。」

  葉嬰略有歉意地說:「關於勞倫斯金像獎,『MK』也準備邀請潘小姐前來試裝,請她屆時身穿『MK』為她量身定制的禮服,走上紅地毯。」

  會議室頓時鴉雀無聲。

  眾董事面面相覷,森明美神色僵住,葉嬰雖然面有歉意,卻絲毫沒有退讓的意思。倚進黑色皮椅中,越璨勾起唇角,難怪剛才的她一副淡定寧靜、胸有成竹的模樣,原來是在這裡等著森明美。

  「葉小姐,你想要好的創意,我可以再幫你想。」僵滯了兩秒,森明美笑容矜持,只在聲音裡帶出一點譏諷,「否則,『森』一有提案,『MK』聽了就搶,今後『森』還敢再同『MK』交流嗎?」

  「森小姐,你誤會了。」

  葉嬰一邊溫和地回答,一邊向秘書示意。秘書抱出一疊文件,向在座的董事們逐一分發。打開後,董事們驚訝地發現,那竟是一份與森明美適才的想法驚人相似的策劃書,裡面同樣附有潘亭亭的照片。

  「這份策劃書,正是準備在今天的會議提交,前期相關的內容『MK』已經開始進行了。只是很抱歉,看來我們的想法同『森』有所撞車。」葉嬰微笑著解釋。

  「撞車?這麼巧?」謝華菱沉面微怒地說,「應該只是聽說了別人的想法,就搶過來用吧,這是剽竊!」

  「我相信森小姐不會如此。」好似沒有聽懂謝華菱話中的含義,葉嬰仍舊微笑著回答。

  胸口氣得滯痛無比,然而在神色自若的葉嬰面前,森明美也不想落了下風。強忍一口氣,森明美勉強維持著唇角的笑容,說:「你不肯放棄,對嗎?」

  葉嬰笑了笑,平靜地說:「想必森小姐也是不肯放棄的。既如此,不如就讓『MK』和『森』友好地進行競爭吧,好在不管是誰成功了,都是一樁好事。森小姐,你覺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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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3

  「肯定是有人把消息漏了出去!」

  總裁室的門甫一關上,森明美氣得面色發白,顧不得儀態優雅,怒聲說:「我不信有這麼巧!我決定了去找潘亭亭,她就也剛好有了同樣的打算?!她到底是什麼人?!什麼都要搶!不僅搶了……」

  看到越璨似笑非笑的眼神,森明美聲音一噎,頓了頓說:

  「……不僅百寶盡出迷惑了瑄,還要橫插進來搞亂我的高級定制女裝!搶開業!搶客人!搶風頭!現在,就連我的策劃也要搶!我一定要找出來,是誰把我的計劃案洩露出去的!璨,你知道得很清楚,我早就開始聯繫潘亭亭了,她這樣算什麼?!」

  「唔。」

  隨意翻開辦公桌上幾份需要處理的文件,越璨一邊看著,一邊似乎漫不經心地說:「勞倫斯金像獎這麼備受關注的事情,會想到一起也很正常。」

  「你說什麼?!」

  森明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的唇色發白,呆呆地看著他,身體漸漸有些發抖,說:

  「你是在替她說話嗎,璨?……剛才的會議,謝浦都站出來幫她,你卻一句話都沒有幫我說。你眼看著我被人欺負,不但不安慰我,反倒覺得是我心胸狹隘,是我冤枉了她?」

  越璨瞟她一眼,皺眉說:

  「明美……」

  「你一直都這樣!」胸口有悲涼的怒意,森明美尖聲打斷他,「最開始她插足我的高級定制女裝,你完全可以幫我,那時候就直接把她趕出去!可是,你沒有!你說什麼,她完全不是我的對手,我輕而易舉就可以把她打敗,害我放鬆了警惕,使她一步一步做大,弄成現在這個局面!」

  越璨眼神轉深。

  「現在,你是不是又要說:『沒關係,她肯定搶不走潘亭亭,她肯定會輸給你!』然後,我將會又一次敗給她,勞倫斯金像獎的風頭再一次被她搶走,對不對?!」

  聲音越來越高,森明美的胸口翻滾著憤怒和一種莫名的恐懼!她忽然意識到,是她錯了,當葉嬰還是一隻螞蟻的時候,她就該一腳碾死她,就不至於現在「MK」的風頭儼然已經超過了「森」!而一次次,都是她聽信了璨的話,變得疏忽大意,放鬆了警惕!

  突然——

  腦中閃過蔡娜說過的話,彷彿醍醐灌頂,森明美瞪大眼睛,瞪著越璨,背脊一陣陣冷汗,顫抖著說:

  「你也被她迷住了,對不對?!」

  那次在餐廳。

  他望著葉嬰的眼神……

  始終像根刺一樣,讓她無法釋懷。

  「蔡娜跟我說,是你將所有的新聞都攔了下去,是你在保護葉嬰,是你讓所有的媒體不報道葉嬰曾經入獄的事情!我還不相信,我覺得肯定是她弄錯了,你怎麼可能去幫葉嬰……」

  如同在冰冷的深井中,森明美顫抖著將很多線索串在了一起,看著越璨此刻的神色,她明白了,蔡娜說的是真的,正是越璨破壞了她的計劃,錯失了又一個讓葉嬰不得翻身的機會!

  「你喜歡她,你愛上她了,對不對……所有,其實你都是在幫她,根本不是幫我——」冷汗一層層,森明美顫抖著失去了控制,尖聲地對越璨喊!

  「冷靜一下。」

  從辦公桌後走到森明美的身邊,越璨並沒有去馬上去碰她,而是過了幾分鐘,等她自己一點點從失控的情緒中找到理智,身體的顫抖不再那麼劇烈,他才眼神微含嘲弄地說:

  「明美,你方寸大亂。」

  越璨單臂攬住森明美的肩膀,她用力掙了一下,他的手臂堅如磐石,送她坐入旁邊的意大利小牛皮沙發,又倒了一杯水給她,似笑非笑地說:

  「聽說,你讓蔡娜去放火燒了『MK』?」

  森明美大驚,手一顫,杯中的水頓時灑了出來!

  「你……」

  她的面孔雪白,心跳響如擂鼓。

  「你太不謹慎了,」越璨似乎歎息一聲,「你跟蔡娜走得那麼近,越瑄那邊怎麼可能毫無察覺。蔡家有過很多放火燒店的前科,越瑄自然有警惕,他讓謝平對『MK』嚴加保護,所以蔡娜沒能得手。」

  杯中的水劇烈晃動。

  「越瑄既然知道你的意圖,他就可以讓謝華菱和老太爺也知道,」把水杯從她的手中拿走,抽出幾張面巾紙,越璨為她擦拭身上的水漬,「雖然老太爺很喜歡你,但是如果知道了燒店和企圖爆出葉嬰入獄的事情,會對你有什麼看法呢?葉嬰再不堪,畢竟越瑄跟她走得很近,醜聞多多少少都會牽連到他和謝家。」

  森明美的嘴唇血色全無。

  「明美,你一直都是優雅自持的女子,你有才華,有自信,」看著森明美石化般僵住的面容,越瑄眼神深深地說,「有必要為了葉嬰,就亂了方寸,疑神疑鬼嗎?」

  森明美閉上眼睛,半晌,她澀聲說:

  「高級定制女裝是我的心血,也是父親最在意的,我不能容許它出一點點錯,更不能容許任何人毀掉它。璨,以前是我低估了葉嬰,她野心勃勃,她在設計上的……」艱難地頓了頓,「……設計上的才華,並不比我差。從店面的裝修、到櫥窗的陳設、到維卡女王的相助,即使她暫時落後,好像也能從容不迫地迎頭趕上,她真的讓我感到有些害怕。」

  「璨……」

  緊緊抓住越璨的手,森明美懇求地望著他:

  「幫幫我,請你幫幫我,這一次我不能再輸給她,我一定要贏,我一定要潘亭亭選擇我,而不是她!」

  越璨挑眉,說:

  「你想要我幫你什麼?」

  「潘亭亭?」

  聽到喬治說起昨天在董事會發生的事情,翠西呆呆地睜大眼睛,愣了一會兒,說:「森小姐冤枉葉小姐了,上個星期葉小姐就讓我想辦法聯繫潘亭亭,並不是昨天聽了森小姐的想法才臨時起意的。」

  「你沒說起過。」

  喬治低頭修剪著指甲。

  「那是因為我始終沒能約成功,」翠西羞愧地說,「潘亭亭很大牌,經紀人的電話難得才能打通,葉小姐又讓我說話不能失了『MK』的身份……」

  潘亭亭的經紀人曾經暗示地問,若是潘亭亭穿『MK』的服裝,『MK』可以提供什麼贊助。她請示了葉小姐,葉小姐的答覆是,沒有贊助,但是定制的禮服可以打九折。

  潘亭亭的經紀人很不爽地掛了電話。

  想到這裡,翠西擔心起來。

  她在森小姐手下工作過一段時間,知道森小姐很善於人情世故上的往來,只怕森小姐不僅會免費提供給潘亭亭禮服,還會許些別的好處。這樣,潘亭亭在好萊塢的紅地毯上會選擇穿哪家的禮服,就很難講了。

  「我聽說,」喬治用指甲銼慢慢修磨,「森小姐已經約好了潘亭亭,明天下午就會到『森』的店裡,量體和討論禮服的款式。」

  「啊……」

  翠西呆住,她慌亂地張了張嘴巴,可是又想不出別的主意,趕忙拿出手機來,說:

  「要馬上告訴葉小姐知道!」

  第二天下午,葉嬰來到了位於銀座廣場的「MK」高級女裝店。店裡,有兩位客人正在試穿製作完成的高級女裝。

  一位是高官夫人。

  一襲深紫色的禮服長裙,端莊簡約,無比合身,肩胛處一朵緞質的花朵,低調華麗,襯得她膚如凝脂,氣質出眾。協助她換衣的幾位店員小姐,和隨她一同過來的兩位朋友,看得簡直無法移開眼睛。

  一位是活躍於社交界的名媛。

  一襲油畫般的長裙,裸肩,走波西米亞風,彷彿金黃落葉般深深淺淺斑斕炫目的色彩,又像金子一樣,美麗無比,耀眼無比,腰部是用亮片和水鑽訂成的蝴蝶造型,既浪漫,又顯出身材的美好。

  喬治坐在高凳上,一面將名媛的頭髮梳理成俏麗的長辮,一面告訴她與這條裙子相宜的髮型、首飾、鞋子、包包的搭配。名媛同他相談甚歡,店內笑語融融。

  「宋夫人,邵小姐。」

  葉嬰同兩位客人含笑致意,看到她們換上訂製的禮服後的效果,她的心情也很好。

  「好像是真的!」

  翠西迎了過來,在葉嬰的身旁低聲說:

  「剛才我去『森』看了一下,森小姐、廖修、瓊安全都在店裡,沒有接待其他的客人,應該是在專門等候潘亭亭。」

  「嗯。」

  葉嬰的反應卻很平靜,只是笑了笑,抬眼望向店裡牆壁上的時鐘。

  四點十分。

  目光從那個粉色水晶的古典座鐘上收回,森明美又一次同廖修和瓊安討論潘亭亭的穿衣風格和喜好,但她有些無法專心,不時望向店外的步行街。

  過了晌午,盛夏的陽光不再那樣熾熱得囂張,前來銀座購物的人們也越來越多。三兩成群打扮入時的女性們陸續走過,也有人想要進入「森」的店內看一下,都被攔在了外面。

  已經過了十分鐘。

  森明美拿起水杯喝了口水,明星們遲到是正常的,就算遲到一個小時也沒關係。瞟了眼專門為潘亭亭準備的伯爵紅茶,精緻的西點,公主般的粉紅色絲絨古典高背椅,以及已經提前彩繪出的幾幅設計樣稿,森明美漸漸心定。

  忽然,步行街上一陣騷動。

  街上的人們紛紛扭頭向後張望。

  「是潘亭亭!」

  正為名媛整理著髮型,喬治一晃眼看到了,立刻略提高些聲音,對身後的葉嬰和翠西說。

  步行街的盡頭,身旁圍繞著幾個慇勤的助理,一位身穿桃紅色雪紡細百褶長裙、腰束金色腰封、脖頸和手腕戴著閃亮亮金色飾品的美女微仰著下頜,倨傲地向銀座廣場走來。那美女艷光四射,風情萬種,雖然戴著遮掉半張臉的超大墨鏡,但是那豐盈性感的雙唇、瓜子般尖翹的完美下巴、瓊脂般白嫩的肌膚、嫵媚及腰的如雲長髮像貼在身上的標籤一樣,幾乎所有人都能夠立刻認出來那是明星潘亭亭。

  盛夏的下午。

  在行人們紛紛投注的視線下。

  十寸的桃紅色細帶高跟鞋「蹬蹬」有力地踩在街面的石磚上,如眾星捧月般,潘亭亭走得旁若無人,嫵媚生姿。

  「啊……」

  翠西心中失落,她一直希望這個消息是假的。不敢去看身旁的葉小姐,她可以想像葉小姐此刻的心情。

  「快開門!」

  森明美霍然起身,她也透過玻璃櫥窗望到了從遠處越走越近的潘亭亭一行人,眼看著潘亭亭會經過「MK」的店門前走過來,她不禁有些得意。

  兩位店員小姐拉開門。

  森明美矜持地輕咳一聲,整理一下身上的長裙,帶著廖修和瓊安大步迎出去。

  眼看著潘亭亭越走越近。

  越走越近。

  前面就是「MK」的高級女裝店。

  潘亭亭的腳步卻忽然慢了下來。

  森明美的心猛地一緊!

  摘下墨鏡,潘亭亭打量著「MK」的玻璃櫥窗,眉宇間似乎有些猶豫。在無數行人們駐足觀望的好奇目光中,有個助理在潘亭亭耳邊說了幾句什麼,潘亭亭點點頭,一抬下巴,神態高傲地腳步一轉,向「MK」的店門走去。

  「怎麼會這樣?」

  站在「森」的店門口,縱使瓊安一向沉穩,此刻也有些驚訝了。下午四點,已經約好了潘亭亭到「森」討論設計稿,怎麼竟然進了「MK」的店裡。

  「去看一下!」

  指尖發冷,森明美僵著臉對瓊安說。

  潘亭亭的助理出示了邀請函,保安彬彬有禮地為她們拉開店門。因為這兩個保安實在太帥,潘亭亭忍不住多看了他們兩眼,才將目光轉向店內。看到「MK」店內如同藝術殿堂般的氛圍,潘亭亭眼底閃過一抹異色。

  「怎麼她也進來了?」

  剛才還在滿意地對著鏡子欣賞的邵名媛,瞟到潘亭亭進來,冷了冷臉,有點不悅地說。喬治笑著打趣了幾句,他聽說過最近的傳聞,潘亭亭身價大漲後頻繁出入上流社會的晚宴party,有一次竟微醺坐到了邵名媛兄長的大腿上。

  「宋夫人。」

  一轉眼,看到素來在各種晚宴中被奉為貴賓,卻總是匆匆一露臉就離席的高官宋夫人也在店內,潘亭亭頓時眼睛一亮,丟下身邊的助理們,滿臉是笑地湊過去說話。

  宋夫人也很客氣。

  很有禮貌地同潘亭亭寒暄了幾句,等身上試好的紫色禮服包裝起來之後,宋夫人同隨行而來的兩位貴婦離開了。

  潘亭亭又同邵名媛攀談起來。

  雖然邵名媛一直神色淡淡的,但潘亭亭並不以為意,笑容如花,說了許多娛樂圈的八卦同她聽,終於哄得邵名媛笑了起來。潘亭亭又盛讚邵名媛身上的那件油畫般的金色禮服,詢問是要在什麼場合穿,屆時肯定會艷壓群芳。邵名媛聽得心滿意足,離開時送了一張自己生日晚宴的邀請卡給潘亭亭。

  叮囑助理將那張邀請卡仔細收好。

  潘亭亭這才喘了口氣,在店內的黑色沙發中坐下,臉上的笑容收起,重新變得冷若冰霜,倨傲無比。她的助理們站在她的身後,有人在為她整理頭髮,有人在查看行程表,有人在不停地接電話,簇擁著她如同女王一般。

  「潘小姐,請喝水。」

  溫和的店員小姐將一杯蜂蜜檸檬水放到潘亭亭手邊。

  「潘小姐,我是助理設計師翠西,」翠西笑容靦腆地走過來,「很高興能為你提供服務。」看到潘亭亭忽然拐進「MK」,她興奮極了,立刻就要迎上去,但葉小姐卻阻止了她,直到現在才讓她過來。

  「助理設計師?」

  潘亭亭用眼角斜了翠西一眼,不耐煩地說:

  「你們店主打的設計師是誰?叫葉嬰對嗎?喊她出來。擺什麼架子,又不是真的什麼了不起的大牌,你們那一套吊胃口的手段別用到我身上。快點!喊她出來!不出來我就走了!」

  喬治慢悠悠地走過來。

  「葉小姐正在忙,」翠西不安地看向關上的設計室,「可能您需要再等二十分鐘。」

  「讓我等?!」

  潘亭亭勃然而怒,從沙發中起身,向門口大步走去,邊走邊怒道:「跩什麼!如果不是贊助商千拜託萬懇求,你以為我會進來你們這家店?想讓我穿你們的禮服走紅地毯,是你們要拜託我、請求我,居然還跟我擺譜!」

  「潘小姐,潘小姐,請您再等一等!」

  翠西焦急萬分,眼看著潘亭亭就要走出去了,哀求著看向喬治。

  「宋夫人和邵名媛也是如此,並不是特別對您怠慢,」喬治出聲說,「宋夫人第一次來的時候,葉小姐剛剛開始畫設計稿,宋夫人等葉小姐等了將近有一個小時。」

  潘亭亭的神色變了變。

  「葉小姐常說,設計靈感是最重要的,只有尊重設計靈感,杜絕其他一切干擾,才能為客人打造出最適合的時裝。凡是來『MK』定制禮服的客人,都是要用在最重要的場合,客人不在意是否等待,只在意是否最好。」喬治笑著解釋。

  潘亭亭瞪了他一眼。

  心中幾個起伏,潘亭亭板著臉又坐回了黑色沙發裡。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潘亭亭腦中閃過方才看到的宋夫人和邵名媛的那兩套禮服。

  她在上流社會的宴會中看到過宋夫人幾次,宋夫人性格嚴謹,無論穿怎樣漂亮高雅的禮服,總是有點呆板和不易親近的感覺。而今天這條紫色禮服裙,令宋夫人彷彿換了一個人,不僅端莊美麗,而且溫和可親。邵名媛那條油畫般燦爛的金色禮服裙,也讓她驚詫地看到了邵名媛以前從未顯露過的浪漫氣質。

  指針過了二十五分鐘。

  店內設計室的門打開,潘亭亭應聲抬頭,看到從裡面走出一位白色寬衣長裙的年輕女郎,她黑髮如緞,垂在面頰兩側,唇色很淡,肌膚很白,映著一雙漆黑的眼睛,如深夜閃著波漪的潭水,美得竟令潘亭亭心中一驚!

  「潘小姐。」

  那年輕女郎淡淡對她點頭示意,就再沒說話,只用一雙黑瞳淡漠地打量著她。從上到下,從桃紅色胸前百褶領口細蝴蝶結的雪紡長裙、到閃亮的碎鑽髮箍、到漸變色的墨鏡、到金色珍珠的項鏈、到金色的粗箍手鐲、到桃紅色的手包、到金色的寬腰封、到桃紅色的細帶高跟鞋,被那年輕女郎的目光嚴苛地審視著,潘亭亭如坐針氈,不由得挺直了背脊。

  「請站起來。」

  年輕女郎淡聲說。

  潘亭亭掙扎了一下,從沙發中不情不願地站起身。那年輕女郎走到她的面前,面無表情地伸手摘下她頭頂的碎鑽髮箍,扔到一旁,看了她一眼,仍舊皺眉說:

  「把項鏈、手鐲和腰帶都拿下來。」

  那種微帶不屑的口氣,使得潘亭亭陡然有了火氣。可是,年輕女郎身上有股冷漠到強大懾人的氣勢,猶如一位強權在握的女王,竟令她莫名又有些猶豫。

  等潘亭亭取下項鏈和腰帶。

  年輕女郎自一個飾品櫃中拿出一條細長純白色小牛皮腰帶,幫潘亭亭繫在腰間,又找出一雙裸色的羅馬細帶高跟鞋讓她穿上。

  「身上的重點太多,會讓人不知道該看哪裡。」審視著重新穿戴完畢的潘亭亭,年輕女郎淡淡地說。

  雖然心有不甘,但是看著落地穿衣鏡中的自己,從出門時的美艷嫵媚,頓時變得有了清新高雅的氣質,潘亭亭微窘地咳嗽一聲,仰起下巴對那年輕女郎說:

  「你就是葉嬰?」

  年輕女郎「嗯」了一聲,說:

  「是,我是葉嬰。」

  「就是你,想為我設計參加勞倫斯金像獎頒獎禮的禮服?」潘亭亭用眼角睨著她,高傲地說。

  「原本是的,」葉嬰平淡地說,「但現在,我覺得也許您更適合別的品牌。」

  「你——」

  潘亭亭的耳根一下子漲紅了,她當然能聽出葉嬰話裡話外的意思。

  出道以來,她一直被視為花瓶。

  雖然接演的電影作品很多,但向來都是男明星的點綴。而且因為容貌太過美麗嫵媚,各種緋聞不斷,在世人心裡她的名字簡直就是妖媚、狐狸精的代稱。好在因為出色的外貌,她接下無數支廣告代言,算是躋身一線女星行列。

  世人都看死她永遠是花瓶,她自己也有些氣餒。直到年初她接拍好萊塢導演戴維•郝伯的電影《黑道家族》,在裡面出演一個吸毒的亞裔女子,蓬頭垢面、絕望放縱,戲份並不多。誰知此部電影卻大熱,她本人也大爆冷門,入圍勞倫斯金像獎最佳女配角的提名。

  這是有史以來華人第一次入圍勞倫斯演員類的提名。

  她聽到的全都是讚揚之聲,新接下的廣告代言更是無數,所有的廠商都捧著她、讚美她,哪裡還見過這種冷遇。

  「你是說我配不上你們『MK』?!」

  潘亭亭氣得杏眼圓睜,狠狠瞪著葉嬰!

  「當然不是,」葉嬰搖頭,靜聲說,「只是能看出來,潘小姐是個有主見的人。而我設計服裝,也一向完全只按照我自己的想法,並不與客人討論,恐怕潘小姐無法接受。」

  潘亭亭的嘴唇剛要動。

  「而且,凡是『MK』的顧客,都要預付30%的定金。」葉嬰淡淡一笑,「您可以考慮一下。如果無法接受,我們也很理解。」

  盛夏的下午。

  當潘亭亭離開「MK」,終於走進「森」的店裡時,已經接近五點鐘。潘亭亭板著一張臉,對「森」的店員小姐們的慇勤笑容視而不見,她鬱鬱地喝了半杯伯爵紅茶,才心情略微平復了些。

  「被氣到了?」

  森明美莞爾一笑。

  自從那次由越璨出面,正式介紹她同潘亭亭認識,後來她又單獨約了潘亭亭幾次。每次她都帶一些別緻美麗的裙子、和時興的飾物給潘亭亭,再加上刻意迎著潘亭亭的興致說話,兩人已儼然如閨中好友一般。

  「讓我猜一下,是不是葉嬰讓你等她了,」森明美低低地笑起來,「等的時間還不短,對不對?」瓊安在「MK」的店外,看到了潘亭亭一直坐在沙發裡枯等。

  「你怎麼知道?」

  潘亭亭驚訝地看著她。

  「這是她的老把戲了啊,」森明美笑著抿一口茶,講笑話一樣地對潘亭亭說,「我不是告訴過你嘛。葉嬰啊,好像曾經攻讀過消費心理學,最擅長吊人胃口。她常常在公司說,顧客也是女人,骨子裡都愛犯賤。越是怠慢她們,冷著她們,她們越是會覺得這個牌子高貴得不得了。只要把顧客的氣焰打壓下去了,顧客就會像小狗一樣,乖乖地聽話,然後隨便畫一個設計圖,做一件衣服給她們,她們都會覺得是一件了不起的藝術品。」

  潘亭亭的臉一陣紅一陣白。

  剛才她在「MK」交了定金,負責幫她量體的卻是那個助理設計師翠西,葉嬰只是仍舊那樣淡淡看了她一眼,就進到設計室去了,再沒有出現過。

  「不過,你怎麼會進去『MK』的店裡呢?」森明美狀似好奇地問。

  「……是有人拜託,我就隨便進去露個面。反正到時候穿什麼禮服,終究還是我自己說了算,誰還能強逼著我不成?」

  說著,潘亭亭眼睛一瞥,看到了放在森明美手邊的一疊設計稿,那都是彩繪的設計稿,裡面的模特長髮如雲、身材曼妙,可不正是她自己嗎?

  「禮服的設計圖你都已經畫出來了啊。」

  饒有興味地翻看著,潘亭亭發現這幾張全都是明艷嫵媚、奪人眼球的顏色,明黃、淺粉、正紅、淡紫,都是她平素出席各種頒獎禮和宴會時最愛穿的禮服顏色。款式也極盡華麗,碎鑽、水晶、珍珠、珠片、羽毛,點綴得這幾款禮服像童話中嬌媚的公主一樣,如夢如幻。

  「太美了!」

  潘亭亭越看越喜歡,欣喜地放下手中的水杯,指著那件淺粉色禮服長裙說:「胸口這裡再低一點,要低一點才更性感更吸引人。」

  森明美眼底閃過一抹不屑,唇角的笑容依然保持溫婉,說:「這幾張設計稿只是用來給你做個參考,看看是否是你喜歡的風格。」

  「嗯,喜歡。」潘亭亭笑得眼角生春,睨著她說,「明美,還是你瞭解我,知道我穿什麼好看。」

  「勞倫斯頒獎禮這樣的場合,僅僅只是好看是不夠的,好萊塢的那些明星們,個個都是頂尖的美人。」斂起唇角的笑意,森明美正色說,「這是你第一次正式亮相好萊塢,又是如此引人注目的身份,必須要讓別人能夠記住你,牢牢地記住你!記住你的美貌,也記住你的名字!」

  潘亭亭聽得有些呆住。

  「今天我先親手幫你量尺寸,」森明美莞爾一笑,將凝重的氣氛淡化掉,「然後我和我的助理設計師們會先出幾個正式的設計方案,同你進行討論,畢竟你最瞭解自己穿什麼最美麗。」

  眼珠一轉,潘亭亭嬌笑著問:

  「那需要我先付些定金嗎?」

  「說這種話,」森明美微嗔地橫她一眼,「你能在紅地毯上艷壓群芳,讓我們『森』也跟著出風頭,該是我感謝你才對。」

  「那就都交給你了。」

  潘亭亭心滿意足地笑著,等森明美親自為她仔細量過身體各部位的尺寸,又聊了一會兒閒話,這才走出店去。望著潘亭亭一行人漸行漸遠,森明美回身對廖修和瓊安說:

  「開會!」

  雖然她腦中已有了大致的方案,但是集思廣益總是沒錯的,她必須要讓潘亭亭對她設計出的禮服無比滿意。

  把其他所有事情全都推掉,連續幾天開會,森明美幾乎日夜留在設計室中,同廖修與瓊安反覆談論,設計方案修改了一稿又一稿。夜空漸漸發白,天際閃出第一道晨曦,設計室中的森明美和廖修、瓊安還在緊張地研究著各種布料。

  陽光燦爛的上午。

  設計室內,葉嬰望著空白的畫紙思忖著,提筆,勾勒出幾筆線條。翠西小心翼翼地湊過頭去,看到她的設計初稿,驚得連連搖頭,說潘亭亭應該不會喜歡這個顏色。葉嬰笑一笑,凝神靜心,用整天的時間來完善設計稿,直到越瑄打來電話,問她是否在家裡用晚餐。

  幾天後的下午。

  森明美邀請潘亭亭來「森」,看到繪製好的正式設計圖稿,半成品的禮服,潘亭亭驚喜不已,連聲讚歎。森明美幫她穿上半成品的禮服,將禮服的尺寸調整到每一寸都完美貼合潘亭亭的曲線,為她講解全部完成後將會呈現出的效果。

  潘亭亭手扶著禮服的胸部,興高采烈地在試衣鏡前左右欣賞,提出了自己的一些修改建議。森明美一一含笑記下,同她商量著如何將這些細節加上去。

  離開時經過「MK」。

  戴著墨鏡,潘亭亭朝裡面望了一眼,店內除了店員小姐們之外,只有那個耳朵、鼻翼、嘴唇全都穿了洞的年輕男人和幾位貴婦、名媛,彷彿沒有人意識到她正從店外路過。仰起頭,潘亭亭冷哼一聲,在助理們的簇擁下大步走遠。

  傍晚。

  晚霞的霞光自玻璃窗灑照進來,禮服裙的大致廓型已經出來,葉嬰將手繪的圖案覆在需要的部位。一枚枚的水鑽密密麻麻、細心精緻地被釘上去,葉嬰負責胸部,翠西負責裙擺。抬起頭,看到翠西深埋著頭,專心致志、一絲不苟地釘著每一顆水鑽,葉嬰的唇角彎了彎,繼續自己手中的工作。

  幾天後的夜晚。

  在高級刺繡工的幾個通宵趕製下,禮服裙的刺繡工作已經完成,手指輕輕拂過那片精緻美麗的刺繡,森明美滿意極了,她可以想像潘亭亭見到時的欣喜若狂。水鑽和珍珠也已釘了上去,整件禮服美麗輝煌、令人過目難忘,廖修和瓊安亦相視而笑。

  清晨。

  翠西兩眼已熬得通紅,將最後一枚水鑽釘好在禮服的裙角,再同葉嬰一起,小心翼翼地把禮服裙套好在立模的身上。看著全部完成的那件禮服,翠西呆呆地張大嘴巴,半晌,才如夢初醒般呆呆地看向身旁的葉嬰,彷彿是第一次見到她。

  望著晨光中的那條禮服裙。

  葉嬰靜然一笑。

  讓翠西先回家休息,她自己略收拾整理了一下設計室。整整熬了一個通宵,此時卻格外有精神,她關上燈,反手鎖好門,轉身正準備離開,忽然心生異覺,猛地抬頭——

  晨曦中,一個高大英挺的身影逆光而立!

  「嗨。」

  那身影彷彿壓下來一般,如一座山,將葉嬰的光影全部籠罩住。她的心臟瞬時攫緊,迅速後退了一步,後背頂到設計室緊閉的房門上!

  「呵,你在害怕?」

  低啞得近乎性感的聲音逼近她,逆光的晨曦中,越璨的面頰隱約有微青色的鬍鬚痕跡,身上混合著濃烈的煙草、酒精的氣味,彷彿一夜未眠,他這樣似笑非笑地逼近著她,散發出無比危險的氣息,眼底似是嘲弄又似是冰冷。

  「……是你。」

  後背緊抵著房門,葉嬰吃力地側過頭去,試圖拉開同他的距離,然而他的呼吸依舊在她的耳畔,滾燙的,一下一下的呼吸,灼熱危險得彷彿一點就著!

  「你來幹什麼?」

  心頭的波動勉強抑制下去,葉嬰惱怒於自己剛才的失措,她又將頭轉過來,唇角勾出一抹渾不在意的笑容,眼睛亮幽幽地直視著他,說:

  「莫非大少是來做間諜的,要看看我設計出的禮服能不能比得上森小姐的作品?」

  越璨眼神古怪地回視著她。

  「你一整晚熬夜,就是在做潘亭亭的禮服?」

  「否則呢?」她笑笑地說,「難道我在這裡一整晚,就是在等你來找我嗎?」自從大雨滂沱那晚,這是她第一次單獨見到他。那晚他說過的每句話,她都還記得非常清晰。

  「潘亭亭的事情,你是故意的。」居高臨下將她牢牢困在房門和雙臂之間,越璨緩聲說,「根本不是什麼想到了一起,而是你知道明美想用潘亭亭打開知名度,就故意去跟她搶。」

  「哈哈。」

  葉嬰笑了,她笑著斜睨他。

  「還真讓我說著了,大少果然是為了潘亭亭的事情來的。怎麼,森小姐擔心潘亭亭會選擇我的設計,專程請你來當說客的嗎?沒錯,那次在餐廳裡看到潘亭亭同你們一起吃飯,我就猜到了森小姐的意圖。所以,我也偏偏要用同樣的企劃案,偏偏就是要同森小姐搶,怎麼樣呢?」

  越璨面色沉鬱。

  「心疼了?」葉嬰笑容嫵媚,「可惜,就算是你來當說客也不行,我不會把潘亭亭讓給森明美的。我就是要把森明美看中的東西全都一件一件地搶走!我就是心狠手辣!我就是喜歡傷害『無辜』!我就是已經整個人都扭曲了!怎麼樣呢?!」

  清晨的店內。

  越璨的面容陷在陰影中,她的笑意盈盈卻彷彿金黃色的晨曦點亮。她的笑容是挑釁的,他沉怒地咬了咬牙,極想伸出手來一掌捏死她,卻又想就這樣緊緊挨近著她,看她睫毛的顫動,呼吸她身體的溫熱芬芳。

  「你答應了越瑄什麼?」

  閉眼忍耐了一下,越璨聲音粗噶地問。昨晚聽到謝灃的匯報,他一夜無法平靜,最終還是按捺不住,來到這裡直接找她問個究竟。

  「嗯?」

  話題轉得太快,葉嬰愣了愣。

  「昨天,越瑄讓幾家珠寶店的經理過去,」越璨深吸口氣,直直逼視著她,「說是要挑選鑽戒……」

  「哦。」葉嬰眨眨眼睛,笑了,「原來你是來問這件事情的。」

  「你……」

  他怒瞪著她。

  瞅著他,她連眼角都是笑著的,輕飄飄地回答他說:「是的,我答應了越瑄的求婚。」

  手指一緊,越璨的面色瞬時蒼白。

  「都怨你,越瑄應該是想要給我一個驚喜的,現在被你破壞掉了。」她埋怨似的說,回眸又笑道,「不過,我會假裝不知道,省得辜負了他的苦心。」

  「你說的是真的?」

  眼神有些恍惚,越璨想裝作毫不在意,然而血色一絲一絲從他的面容褪去。

  「難道你以為是假的?」葉嬰好笑地看著他,彷彿並不在意他無意識的雙手已經將她的肩膀握得咯咯作痛,「你不是早就說過,我為了復仇什麼都可以不在乎嗎?既然如此,越瑄喜歡我,我答應他的求婚,有什麼稀奇?」

  「葉、嬰!」

  越璨目噴怒火。

  「謝謝,你終於喊對了我的名字。」她笑得眉眼彎彎,「但是我不知道,你為什麼看起來這麼生氣呢?」

  「你——」

  咬牙克制住扼斷她的喉嚨的衝動,胸腔急劇地起伏著,他深呼吸,沙啞地問:

  「你喜歡他?」

  「誰?」

  「越瑄!」

  「唔,」她笑一笑,「喜歡。」

  眼神陰厲,越璨不敢置信地瞪著她,隨即「霍」地一聲,怒火如同火山噴發般狂燃全身,他面色鐵青,對著她的面孔高高揚起右手!被禁錮在房門處無處可躲,她驚得剛剛閉上眼睛,耳邊就掠過一陣凌厲的風聲,腦中一片空白,臉頰卻沒有火辣的痛感。她正想略鬆口氣,自頭皮處卻傳來一陣劇烈的疼痛,他的十指插入她的髮間,狂怒地糾纏拉扯著她的長髮,痛得她整個人要裂開了一樣!

  「絲……」痛得頭皮要炸開,葉嬰在他的雙掌間掙扎著喊:「痛!放開我!」

  「你也知道痛?!」

  看著她慘白著臉疼痛的模樣,越璨眼底狂怒,雙手更加死死地揪緊她!他想讓她痛,他要讓她痛!即使她再痛上千萬分,也比不上他此刻的萬分之一!烏黑冰冷的髮絲在他的指間,他死死地揪緊著她,怒瞪著她,突然粗暴地湊上去,吻住了她!

  那是野獸般的吻法!

  他啃咬著她的嘴唇!啃咬著她的脖頸!啃咬著她的肩頭!他用牙齒死死地咬住她!將她咬出血來!他要讓她痛,要讓她哭,要讓她再也不敢!鮮血的腥氣在他的口齒間瀰漫,如同滿腔的怒意和沉痛有了發洩的出口,他從她的肩頭又一路吻上來,死死吸吮翻攪住她滾燙的唇舌,要將她體內所有的水分都吸乾一般,危險憤怒如嗜血的野獸!

  被他這樣地吻著。

  她痛極了。

  那如火山噴發般的灼熱,他黑髮的頭顱在她的胸前、肩頸狂烈地吻著,他彷彿在痛意地燃燒,也燃燒著她,連周圍的空氣都燃燒了起來!被他死死按壓在房門上,他的身體緊繃火熱,呼吸中是萬物焚燒的氣息,她的呼吸也開始紊亂,就像少年時,就像那薔薇盛開的深夜,她的雙臂漸漸擁上他的頸背,他吻著她,體溫滾燙到了極點,他緊緊地貼在她的身上,她甚至可以感覺到他身體某個器官的變化!

  「你是故意的……」

  極力壓抑地喘息著,越璨掙扎地拉開一點同她的距離,理智漸漸回來,他眼神古怪地瞪著她那被咬腫的雙唇,低低自嘲地說:

  「你是故意說這些話來刺激我,對嗎?你以為我會上當?你以為——」

  手指用力地揉搓著她滾燙的雙唇,他的眼底翻湧出殘忍的戾氣。

  「——你以為你這麼說,我就會害怕?!就會妥協?!就會屈服?!你以為我還喜歡你?!你以為你撒這種謊,我就會心神大亂,從而任由你擺佈?!葉嬰,你也未免自視太高了!」

  晨曦映亮店內的空間。

  玻璃櫥窗外,清潔工人已經開始打掃步行街,街面上的地磚還染有夜間的露水,深深淺淺的濕痕。

  面對著越璨。

  胸口還有隱隱的起伏,雙唇殘留著曖昧的紅腫,葉嬰卻眼瞳幽黑,彷彿剛才那個被激烈吻住的人並不是她。她細細地打量著他,如同在欣賞他此刻的表情。

  「我哪裡敢這樣想,我還沒有那樣自作多情。」

  葉嬰隨意地笑了笑。

  「我當然知道,大少早已經將過去忘得乾乾淨淨,只是嫌我礙了你的眼,才一心只想將我趕走。不過你也不用這麼生氣,即使越瑄跟我訂了婚,也未必會回到謝宅。我不會出現在你的眼前,讓你想起……」

  「夠了!」

  越璨怒聲喝斷她。

  「你究竟要怎麼樣?」聲音彷彿從乾啞的嗓中擠出來一般,緩緩地,帶著令人窒息的威脅感,「你為什麼這麼固執,你為什麼要一直逼我,你究竟想要什麼?」

  「我想要什麼,你不清楚?」葉嬰嘲弄地說,「大少,你不幫我,還不允許別人幫我,天底下有這樣的道理嗎?」

  越璨盯緊她,面無表情地問:

  「你只是想讓他幫你?不是因為喜歡他?」

  葉嬰沒有回答他。

  「好。」思忖良久,越璨下了一個決定,眼神沉暗地說,「既如此,不如我們來賭一把。」

  「賭?」

  她抬眼看他。

  「就以潘亭亭這件事。」低頭看著她,越璨緩緩地說,「勞倫斯頒獎禮上,如果潘亭亭走紅地毯的時候沒有穿你設計的禮服,那麼,你就離開這裡,走得遠遠的,放下這一切。」

  「這麼想讓我走啊……」葉嬰嘲弄地說。

  「如果潘亭亭穿了你的禮服,」沉沉吸了口氣,他的雙唇貼在她的髮頂,「那麼,我會認輸。」

  不再阻止她。

  不再試圖讓她遠離這一切。

  「你以為我有多蠢?」

  勾了勾唇角,葉嬰回答他說:

  「無論潘亭亭是否會選擇我的禮服,越瑄都會支持我。我為什麼要冒著風險,來跟你打這個賭?」

  「那你賭嗎?」

  繼續將她壓緊在房門上,越璨逼視著她的眼睛問,他的聲音極輕,充滿了危險的脅迫感。

  「嗯。」

  回視著他,葉嬰點一點頭:

  「好,雖然沒有這個必要,但是,我跟你賭了。」

  看著葉嬰挑釁般地朝他勾出小指,越璨審視著她,緩緩用自己的手指勾住她那根潔白的手指,於是賭約正式生效。

  越璨聲音瘖啞地說:

  「你輸定了。」

  「未必。」推開他的胸膛,在萬千道金黃色的晨曦中,葉嬰對他燦然一笑,「但請你記得,願賭服輸。」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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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這個故事構思於03年左右。

  當時我寫了一個小說的開篇,名字叫做《我是暗夜中的罌粟》,用的是第一人稱。因為故事架構和情節安排還不夠完善,寫了沒多久,就坑在那裡,只寫了七千多字。

  但是,那個故事從此一直留在我的腦海中。

  一年一年過去,始終沒有忘記過她。在腦海中,她的情節和結構也有了一次一次的改變,但是都不夠讓我滿意。直到在某一個失眠的夜晚,我躺在床上反覆地輾轉著,慢慢地,居然將這個故事每一步所有的細節幾乎全部構思了出來,就像栽種了很久的花苗,突然開出了花朵。

  於是我開始寫她。

  為了寫她,甚至暫時停下尚未完成的《旋風百草》第四部。不知道有沒有讀者能夠瞭解身為作者的心情,當對一個新故事有了強烈的衝動和愛,是可以忘記和放棄很多事情的。在這裡,我必須對一直追隨《旋風百草》的讀者們說聲抱歉,也感謝《旋風》的編輯對我的體諒。

  經過這些年反覆的架構重排,雖然《第一夜的薔薇》是脫胎於《我是暗夜中的罌粟》,但是從人物姓名、到性格、到故事大綱、到感情結構、到幾乎所有情節,都是完全迥然的了。

  雖然同樣是復仇的主題。

  但《第一夜的薔薇》是一個截然不同的故事。

  《薔薇》的女主角叫葉嬰,暗指夜嬰,在最深沉的黑夜出生的嬰兒。我喜歡這個人物,陰暗,才華橫溢,不擇手段,卻又留有最脆弱的一點東西。寫她之前,我是很猶豫的。以前我的人物都是明亮的,不曾寫過如此黑暗的人物,有點擔心讀者們無法接受。

  其實,尹夏沫就是脫胎於葉嬰。

  細心的讀者們可以發現,尹夏沫跟葉嬰一樣,有著年少時曾經入獄的經歷。只是在《泡沫之夏》中,那段經歷只有淡淡的一筆,具體的情節和內容都被我抹去了。那時我的猶豫,讓尹夏沫變成了一個更加光明的人,而葉嬰依舊留在我的腦海中沒有真正走出去。

  我喜歡葉嬰。

  或許我的骨子裡,也有類似如此執拗和偏執的一面,所以才這麼多年都無法忘記她,終於狠下了心,將她原汁原味地寫出來。

  這是一個復仇的題材。

  對於復仇,我其實是有困惑的。如果被狠狠傷害,如果遭遇到無法承受的傷痛,究竟應不應該復仇呢?有時覺得,必須要復仇,否則看著仇人在世上逍遙快活,是無論如何也無法忍下去的。有時又覺得,復仇是要以巨大的犧牲為代價的,即使報了仇,但是自己也沉淪下去,是否值得呢?

  寫到現在,我依然沒有答案。

  寫文是一個整理思維的好過程,也許《薔薇》寫到最後,心裡會漸漸有了解答。但無論如何,我認為玉石俱焚的復仇是不可取的,為了達成某個目的,而扭曲了人性,是悲哀的。

  然後,這是一個發生在時尚圈的故事。

  我自己是個蠻不時尚的人,雖然為了這個故事,收集了一些資料,詢問了一些專家,現場去看了一些時裝秀,但是,應該還是會不可避免出現一些不靠譜的語句。汗,請大家多多原諒。

  而且,因為小說的緣故,有些地方和細節進行了誇大,也請大家多多包涵,掩面。

  最後,感謝在《薔薇》第一部寫文的過程中,一直支持和幫助著我的顧漫、玖玖、顧文瑾、葉梵,多謝她們對我的各種幫助。也感謝我的編輯、官網的各位版主、百度吧的各位吧主,親~~~~~

  曉溪

  2011年4月17日深夜於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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