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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節

  早上,依雲起床的時候,碧菡和高皓天的房門仍然緊緊的闔著。她下意識的看了那房門一眼,再望望窗外的陽光。這是春天了,從上星期起,公寓的花園裡,就開滿了杜鵑花,那奼紫嫣紅,粉白翠綠,把花園渲染得好熱鬧。她走到客廳裡,百無聊賴的在窗台上坐下,用手抱著膝,她凝眸注視著陽台上的一排花盆。春天,春天是屬於誰的?她不知道。那陽光射在身上,怎麼帶不來絲毫暖氣?她把下巴放在膝上,開始呆呆的沉思。一對不知名的小鳥飛到陽台上來了,啁啾著,跳躍著,它們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的兜著圈子。套用皓天的話:這是一隻公鳥兒和一隻母鳥兒。她的背脊上一陣涼,不自禁的打了個寒戰。春天,春天怎麼這樣冷呢?
  以後的歲月將會怎樣呢?她再也想不透,人生的問題,她已經想得頭都痛了。她惟一知道的,是她必須每年迎接春天,因為每年都有春天,而春天,再也不是她的了。
  眼眶發熱,淚霧迷濛。從什麼時候起,她變得如此軟弱?從什麼時候起,她變得如此孤獨?她有個幸福的家庭,不是嗎?她有丈夫,有公婆,還有個親親愛愛的小妹妹!那小妹妹自願分她的憂,幫她的忙,為她做一切的事情——包括接受她的丈夫!不,你無法怨懟,不,你無法責怪,一切是你自己安排的!誰要你生不出一個孩子?可是,那小妹妹,又何嘗生了孩子?世界是混沌的,冥冥中絕對沒有神靈。碧菡常常在層雲深處去找天理,只因為混沌中根本沒有天理!她還記得初見碧菡時,她那對怯生生的、驚惶的、可憐兮兮的眸子曾怎樣強烈的吸引她,她竟疏忽這樣的一對眸子可能更吸引一個男性!她救了碧菡一條命,碧菡是好女孩,她有恩必報,為了報恩,她,搶走了她的丈夫!天哪,無論你是多好的數學家,你也無法算清楚這之中的道理!是的,人類是一筆糊塗帳,從開天闢地以來,人類就是一筆糊塗帳!誰也算不清的糊塗帳!
  一聲門響,她下意識的抬起頭來。皓天正大踏步的走進客廳,他沒有發現瑟縮在窗前的依雲,揚著聲音,他在一迭連聲的喊:「阿蓮!阿蓮!快點,快點,給我弄點吃的來!我又要遲到了!」當然會遲到啦!依雲模糊的想,每天早上都是「春眠不覺曉」,還有不遲到之理!
  「皓天!」碧菡從屋裡追了出來,一件大紅色的套頭毛衣裹著她那苗條嬌小的身子,白色的喇叭褲拖到地,更顯出她那種特有的飄逸。她的臉紅撲撲的,臉上睡靨猶存。這是張年輕的、姣好的、細嫩的、充滿青春氣息與女性溫柔的臉龐。她跑到客廳,手裡拿著一條羊毛圍巾。「圍上這個!」她說。走到皓天身邊,親手把圍巾繞到他脖子上去。「你別看太陽大,」她軟語聲低:「外面冷得很呢!來嘛,身子低一點,讓我幫你圍圍好!」皓天彎下了腰,順勢就在碧菡唇上吻了一下,碧菡扭扭身子,紅了臉,微笑著說:
  「別胡鬧!當心給別人看見!」
  「看見又怎麼樣?」皓天理直氣壯的說:「難道我不能吻我的太太嗎?」太太!依雲把身子更深的縮在窗台上,幾乎整個人都隱到窗簾後面去了。是的,太太!在客廳裡的,儼然是一對恩愛夫妻,那麼,躲在窗簾後的,又是誰呢?
  阿蓮端了牛奶、麵包、果醬、牛油什麼的出來了。碧菡慌忙拿起麵包來抹牛油。皓天端起一杯牛奶,三口兩口的嚥了下去,就急著想跑。碧菡一把拉住了他,說:
  「不行!不行!吃了麵包再走!」
  「我來不及了,好太太!」皓天說。
  「人家已經幫你抹好了牛油了嘛!」碧菡垂著眼睛,噘起嘴,嬌嗔滿面。「你愛吃不吃!」
  「好好好!」皓天慌忙站住,笑著說:「我拿你一點辦法都沒有!」接過麵包,他大口大口的吃著,碧菡又去抹第二片。「喂喂!」皓天嚷:「別再抹了,我沒時間吃了!」
  碧菡抬眼瞅著他,把第二片面包紮在手心裡,一直送到他的面前來,她的眼光是柔情脈脈的,唇邊有個楚楚動人的微笑。皓天瞪視著她的臉,他顯然無法抗拒這樣的「侍候」,他接過了第二片麵包,同時,他用另一隻手把她的身子一拉,碧菡站立不住,就整個人撲進了皓天的懷裡,皓天立即擁住了她,用嘴唇堵住了她的唇,碧菡先還要掙扎,怕人看見。但是,她馬上就投降了,她的胳膊軟軟的圍住了皓天的脖子,整個人貼在他的身上。她的眼睛闔著。隔了那麼遠,依雲幾乎都可以看到她臉上的表情,和她那睫毛的顫動。
  一吻之後,他並沒有馬上放開她。他的頭抬了起來,眼睛緊緊的盯著她的臉,他用瘖啞的、低沉的嗓音,溫柔的說:
  「碧菡,我真無法衡量出,我到底有多麼愛你!」
  碧菡深深的回視他,然後,她把面孔貼在他的胸口,低聲問:「告訴我,你有多麼愛姐姐?」
  依雲的心一跳,她完全藏到窗簾後面去了。咬緊嘴唇,她等著那句答案,似乎等了一個世紀那麼長久,她才聽到皓天的聲音在說:「依雲和你不同,碧菡。依雲是個堅強、獨立、而比較理智的女人。你卻纖細、柔弱、細緻、而溫存。我愛依雲的善良與倔強,我愛你的纖巧與溫柔。我欣賞依雲,而我卻——
  更憐惜你。」碧菡半晌沒有聲音。依雲不能不從窗簾的隙縫裡望出去。天!原來他們又在接吻!人類,怎能這樣不厭其煩的接吻呢?一世紀、兩世紀、三世紀、四世紀,幾千千萬萬個世紀以後,他們終於分開了。皓天用手指撫摸著碧菡的面頰,憐愛的問:
  「小鳥兒,你今天預備做些什麼?」
  「我有事做,」她笑吟吟的說:「我昨天已經買好了毛線,我要幫你打一件毛衣。」「不要把自己弄得太累了。」他體貼的說:「你乖乖的待在家裡,我帶牛肉乾回來給你吃!」
  「別忘了帶一點巧克力。」她叮囑著。
  「怎麼?又愛上巧克力了?」
  「不是我,」她笑著:「是姐姐愛吃!」
  誰要你來提醒他呢?依雲咬緊牙根,手心裡冒著汗。誰要你假惺惺擺姿態?你賢慧,你溫柔,你細緻,你纖巧,你佔盡了人間的美麗!佔盡了女性的嬌柔!你甚至不忘記提醒他,對另一個女性「施捨」一點溫情!只是,我是什麼呢?我無知,我麻木,我下賤,……我捧著你們的殘羹剩飯,還要吃得津津有味?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客廳裡靜悄悄的。皓天顯然去上班了,碧菡也回到了她自己的屋裡。依雲仍然呆坐在窗台上,一動也不動。她弓著的腿已經麻木了,褲管上被淚水濡濕了一大片。她隱約的聽到,碧菡正在她房裡哼著歌,她仔細傾聽,可以模糊的辨別出一兩句歌詞:
  
  「我曾經深深的愛過,所以知道愛是什麼,
  它來時你根本不知道,知道時已被牢牢捕捉!」   
  淚水滑下她的面頰,一滴一滴的滴落。她想,這歌詞很可以稍改幾個字:
  
  「我曾經深深的失戀過,
  所以知道失戀是什麼,
  它來時你根本不知道,
  知道時已經無可奈何。」
  
  淚水滴在窗台上,她用手指拭去了它,新的淚水又湧了出來。然後,她聽到高太太的聲音,在客廳中叫阿蓮給她煎蛋。高太太都起床了,她不能永遠躲在這窗簾後面。掏出手帕,她小心的拭淨了淚痕,掀開窗簾,她從藏身的地方走了出來。高太太被嚇了一跳,回過頭,她說:
  「依雲!你在那兒幹什麼?」
  「我——哦,我——」她勉強的笑著,望向窗外。「我在看那對小鳥兒,它們跳來跳去的好親熱。」
  回到臥室裡,她把背靠在門上。碧菡的歌聲,仍然隱隱約約的在屋子裡飄送,她用手蒙住耳朵,擺脫不掉那餘音裊裊。睜大眼睛,觸目所及,是那張雙人床。「憶共錦衾無半縫,郎似桐花妾似桐花鳳」,這是多久以前的情景了?如今,應該是「此際閒愁郎不共」了?她閉目搖頭,不行,她不能待在這幢房子裡,她無法聽那歌聲,她無法忍受這番孤寂。抓起一件大衣,她不聲不響的出去了。
  在街上漫無目的的走著,陽光很好,街上全是人潮。她隨著人潮波動、洶湧。她只是波浪裡的一個小小的分子,一任波潮起伏。她走著,一條街又一條街,一條小巷又一條小巷,她的眼光從商店櫥窗上掠過,從那些人影繽紛上掠過。她像個沒有思想,沒有意識,沒有感情的機器,她只能行走,行走,行走。終於,她累了,而且飢腸轆轆。她頭暈目眩,四肢無力,這才想起,她早上起來到現在,還一點東西都沒有吃。長歎一聲,她叫了一輛計程車,回到了娘家。
  一走進蕭家的大門,一眼看到母親那張溫和的臉,她就整個的崩潰了。扶著門框,她的臉色發青,身子搖搖欲墜,蕭太太趕過來,一把扶著她,驚愕的喊:
  「依雲!你怎麼了?」依雲撲進了母親的懷裡,開始嚎啕痛哭。蕭太太是更慌了,抱緊了依雲,她急急的問:
  「怎麼了?怎麼了?別哭呀,依雲!有什麼委屈,你慢慢告訴媽!我們慢慢解決,好嗎?」
  依雲一陣大哭之後,心裡反而舒服了不少,頭腦裡也比較清楚了。她坐在沙發裡,拭去了淚,輕聲說:
  「媽!我餓了。」蕭太太心痛的看著女兒,還像小時候,在外面受了氣,哭著回來找媽媽,每次哭完了,蕭太太還沒把事情鬧清楚,她就會說「媽,我餓了!」等到把她飽飽,她已經又破涕為笑了。但是,她現在不再是一個小女孩,長大了,結婚了,她有了成人的煩惱,成人的憂鬱。她這個做母親的,無法幫她解除煩惱,能做的,仍然像小時候一樣,只是飽飽她。
  吃了一大碗肉絲面,依雲的精神恢復了不少,沉坐在沙發中,她默然不語。正像蕭太太所預料的,她對於自己眼淚的來由,不願再提了。當蕭太太問她的時候,她只是搖搖頭,消沉的說:「沒什麼,只是情緒不好。」
  蕭太太知道,追根究底,仍然是兒女私情,還是不問的好。張小琪抱著孩子出來,那剛滿週歲的小東西已經牙牙學語,滿地爬著鬧著,沒有片刻安靜。依雲望著那肥肥胖胖的小傢伙,她是更加沉默,更加蕭索了。
  一整天,依雲都在娘家度過,晚上,皓天打電話來,催她早些回家,放下聽筒,她默默的出神,如果是以前,皓天會開車來接她,現在呢?他只是一個電話:早些回家!回去做什麼呢?看你和碧菡親熱嗎?聽你們屋裡傳出來的呢呢噥噥嗎?她呆著,眼光定定的,一臉的麻木,一臉的迷茫。
  「依雲!我告訴你!」蕭振風突然在她面前一站,大聲說:「你不要再做呆瓜了好不好?你與其整天失魂落魄,還不如把問題根本解決!你別以為我是個混球不懂事,我最起碼懂得一件事,愛情是不能有第三者來分享的!你所要做的,只是把那個俞碧菡送回她的老家去!天下只有你這樣傻的女人,才會要俞碧菡來分享丈夫,那個俞碧菡,她生來就是美人胎子,幾個男人禁得起她的吸引!你不除去她,你就永遠不會快樂!何況,碧菡又沒有生兒育女!你留著她幹什麼?」
  依雲驚愕的抬起頭來,瞪視著那個混球哥哥。真的,蕭振風這幾句話才真是一語中的,講到了問題的核心。誰說他混?原來越混的人越不怕講真心話!依雲一直瞪著哥哥,像醒醐灌頂一般,似有所悟。
  這晚,依雲回到家裡時,已經相當晚了。她打開門進去,滿屋子靜悄悄,暗沉沉。顯然「各歸各位」的,都已入了睡鄉。碧菡和皓天呢?大概還在床上喁喁私語吧。她歎了口氣,摸索著回到自己的房裡,打開電燈開關,滿屋大放光明。她這才驚愕的發現,她床上躺著一個人!皓天正用手枕著頭,笑嘻嘻的望著她。「嗨!依雲!」他的眼睛亮晶晶的。「等了你好久了!談什麼談得這麼晚?」她走到床邊,脫下大衣,丟在椅子上,她注視著他,冷冷的說:「你怎麼睡在這裡?」他蹙了蹙眉頭。「什麼意思?」他問。「這不是我的床嗎?」
  「你的床在隔壁屋裡。」她一笑也不笑的說。
  「依雲?」他拉住了她的手。「你怎麼了?生氣了嗎?為什麼?」他用力一拉,她身不由己就倒在他懷裡了,他用胳膊緊緊的圈住了她,審視著她的眼睛。
  「依雲,」他輕喚著:「如果我不是對你瞭解太深,我會以為你在吃碧菡的醋了!」我是吃她的醋!我是吃她的醋!我是吃她的醋!依雲心中在狂喊著,嘴裡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皓天那對深沉而明亮的眼睛在她眼前放大,天哪!這是她的丈夫,她愛得那樣深、那樣切的丈夫!她從十五歲時就愛上了的那個丈夫!眼淚衝進了她的眼眶,柔情崩潰了她的武裝,她俯下頭來,把嘴唇貼在他的唇上。皓天的手臂緊箍著她,熱烈的吻著她。氣憤、不滿、怨恨……都從窗口飛走,飛走,飛走……留下的是眼淚、柔情、激動,和說不出來的甜蜜與辛酸。抱著我吧!皓天!永遠抱著我吧,再也不要離開我!哦!皓天!皓天!皓天!她心中輾轉呼號,渾身癱軟如綿。皓天的手摸索著她的衣扣,輕輕的解開,輕輕的褪下……他伸手關掉了燈,用棉被一下子裹緊了她,把她裹進了他溫暖的懷抱裡。她的身子緊貼著他的,感到他那熱熱的呼吸吹在自己的面頰上,感到他的手在她身上溫柔的蠕動。哦!怎樣醉人的溫馨!怎樣甜蜜的瘋狂!
  片刻以後,一切平靜了。她躺在他的臂彎中,用手指溫柔的撫弄著他零亂的頭髮。他的手仍然抱著她,卻有些兒睡意朦朧了。「皓天!」她低低的叫。
  「嗯?」他答著,把頭深深的埋在她的胸前。
  「你愛我嗎?」她問,怯怯的。
  「當然,碧菡。」他迷糊的回答。
  她驚跳。碧菡?他叫的名字竟是碧菡!
  「你說什麼?」她啞著嗓子問。
  「我愛你,碧菡。」他再答了一句,睡意更深了。
  依云「忽」的一聲把棉被掀開,整個人從床上跳了起來。這已經叫人不能忍耐了,完全不能忍耐了!她開亮了燈,迅速的穿上睡衣和睡袍。皓天被驚醒了,睡意全被趕到九霄雲外去了。他翻身坐起,急急的喊:
  「怎麼了?依雲?」「我要徹底解決這問題!」依雲叫著說:「我再也不能容許她的存在!」她用力的繫好腰帶,打開房門,往外面衝了出去。皓天跳下床來,穿好衣服,追在後面喊:
  「依雲!依雲!你要幹什麼?」
  依雲一下子衝進了碧菡的房裡,開亮了燈,大叫著說:
  「碧菡!你給我起來!」
  碧菡被驚醒了,睜開睡意惺忪的眼睛,她從床上坐起來,茫然的,困惑的,她看著依雲,輕柔的說:
  「什麼事?姐姐?」依雲一直走到床邊,大聲的、堅決的、清晰的說:
  「我再也不是你的姐姐!你以後永遠不要叫我姐姐!我來告訴你一件事,你明天一清早就給我搬出去!永遠不要再回高家,永遠不要讓我再看到你!」
  「姐姐?」碧菡愕然的喊了一聲,嚇呆了。「我——我——
  我做錯了什麼?」「不是你做錯了,是我做錯了!」依雲大聲叫著:「當初不該救你!不該把你帶回高家!更不該把你送進皓天的懷裡!我錯了,我後悔,我該死!算我前輩子欠了你,我現在已經還清了!你明天就走!我再也不要和你分享一個丈夫,我也不指望你來生兒育女,如果你還有一點良心,你就做做好事,再也不要來困擾我們!」「依雲!」皓天趕了過來,蒼白著臉喊:「你不能這樣做!」
  「我不能?」依雲掉過頭來,面對著高皓天:「我為什麼不能?我是你的妻子,不是嗎?除非你不再要我,那麼,我們離婚,你娶碧菡!」「依雲!」皓天啞聲說:「你明知道我不會和你離婚!」
  「那麼,你就必須放棄碧菡!你只能在我和碧菡中間選一個!」轉回頭來,她盯著碧菡:「你怎麼說?碧菡?你走不走?你說!」
  碧菡坐在床上,她的眼睛睜得又圓又大,裡面蓄滿了淚水,她的臉色慘白如紙,嘴唇毫無血色。
  「姐姐!」她哀求的叫了一聲。
  「不要叫我姐姐!」依雲大喊。
  「依雲!」皓天也大喊:「你不能這樣!是你把她推到我懷裡來的,是你安排這一切的!碧菡是個人,不是傀儡,她不能由你支配,招之即來,揮之即去,你這樣太殘忍,太沒良心……」「我殘忍?我沒良心?」依雲吼著。「我如果再不殘忍一些,被趕出去的就輪到我了……」
  碧菡溜下床來,她像患了夢遊病一般,搖搖晃晃的走到他們面前,她輕聲的,像說夢話一般的,低低的、柔柔的說:
  「請你們不要吵了,姐姐,姐夫。我沒有關係,我從哪兒來,我回到哪兒去。我會走的!沒有關係,一點關係也沒有。」
  說完,她身子一軟,眼前一黑,她溜倒在地毯上,什麼事情都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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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節  

  當碧菡醒來的時候,她發現自己躺在床上,額上壓著一條冷毛巾。她聽到房裡有人在嚶嚶啜泣,同時,聽到高太太的聲音,在不滿的訓斥:「……半夜三更的,吵得闔家不安,是何體統呢?依雲,你一向懂規矩,識大體,今天是怎麼了?皓天,你也是個大男人了,應該懂得調停閨房裡的事,鬧成這樣子,你第一個該負責任……」碧菡努力從床上坐起來,暈眩仍然襲擊著她,但在暈眩以外的,真正撕裂著她的,是她內心深處的痛楚,那痛楚拉動了她全身的每一根神經,每一縷纖維。她坐了起來,把頭上的毛巾拿掉。立即,皓天俯身過來看她,他的臉色好白,眼睛好黑,焦灼與關懷是明寫在他臉上的。
  「碧菡!」他瘖啞的、急急的說:「你好些了嗎?」
  「我——我——我很好。」她掙扎著說:「我很抱歉,我只是——只是一時間有些頭暈。」
  看到碧菡醒來,高太太放了心,歎口氣,她說:
  「好了!好了!從此不許再吵鬧了。皓天,你勸勸她們,安慰安慰她們,我要去睡覺了。」
  高太太退了出去,關上了房門。碧菡這才發現,依雲正坐在她的床沿上,用手帕捂著臉,哭得個肝腸寸斷。一聽到這哭泣聲,碧菡的眼睛就也濕了,她怯怯的、害怕的、惶然的伸手去碰了碰依雲。低聲的、猶豫的、顫抖的說:
  「姐——姐,我——我——我可以再叫你姐姐嗎?」
  依雲拿掉了捂著臉的手帕,一下子就撲到碧菡身邊來,她的眼睛哭腫了,鼻子也紅了,但她的眼光依然明亮。她一把握緊了碧菡的手,她哭泣著、激動的喊:
  「碧菡,碧菡,我發瘋了,我一時發瘋了,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我不該說那些話,那不是我的本意。碧菡,我當然是你的姐姐,我一直是你的姐姐,不是嗎?」
  碧菡發出一聲輕喊,就整個人投進了依雲的懷裡,她用手緊抱著依雲,哭泣著說:
  「姐姐!姐姐!我不好,我做錯了事,你可以罵我,只是不要不認我!」「不不,碧菡!」依雲更加激動:「是我錯了,我亂發脾氣,你原諒我!碧菡,今夜我說的話,你千萬不要放在心上,我們還是好姐妹!我發了瘋,你忘記我說的話吧!碧菡!」
  皓天走了過來,他把她們兩人都擁進了懷裡。
  「聽我說!」他啞著嗓子,眼裡盛滿了淚。「今夜的事情只是一場噩夢,現在都過去了。你們兩個,誰也不許再把這件事放在心裡!我們還和以前一樣,是最親密的三個伴侶,在人生的旅途上,我們要並肩走完這條路。天知道!我愛你們兩個!失去你們之中的任何一個,我都不能活下去!你們好心,你們善良,你們比親姐妹更親,我求你們,讓我們彼此相愛,好不好?」依雲和碧菡握緊了手,都無言的把頭靠在皓天的胸前。
  於是,風暴過去了。依雲退回自己的房間,臨行時,她把碧菡的手放在皓天手中。
  「皓天,你陪陪她,」她溫和的說:「她看起來好軟弱。」她對碧菡凝視:「碧菡,你不怪我吧!」
  「姐姐!」碧菡輕歎:「我怎麼可能怪你?」
  依雲走了。皓天躺下來,他把碧菡的身子攬在懷中,感到她在顫抖。他注視她,她蒼白如紙,他驚跳起來:
  「我要去給你找醫生,你病了。」
  碧菡緊緊的拉住他。「我沒有病!」她說:「僅僅有一點發冷。你不要走開,也不要小題大作,我睡一下,就會恢復的。」
  他用手撫摸她的額頭,拂開她臉上的散發,她小小的臉緊張慘白,那對眼睛深黝黝的望著他,一瞬也不瞬。他忽然覺得心裡一陣劇烈的抽痛,他握緊了她的手,她的手指冰冰冷。「碧菡,」他緊盯著她:「你心裡在想些什麼?」
  她搖搖頭,仍然望著他。
  「我愛你。」她輕聲說。
  他擁緊了她,心臟像絞扭一般的痛楚,他吻她的唇,她立即熱烈的反應了他,那樣熱烈,使他心跳。他再審視她,小心翼翼的問:「碧菡,你真的很好嗎?」
  「真的。」她說。「我明天不去上班,讓我在家陪陪你們。」
  「千萬不要!」她低聲說:「你會弄得乾媽他們不安,還真以為我們之間有了什麼大問題呢!」
  「那麼,」他撫摸她的面頰。「你保證你沒有什麼嗎?你保證你會好好的,是嗎?」「是的。」她說,把頭縮到他的臂彎裡。「我好累,我想睡一下。」「睡吧!碧菡。」他拍撫她,像拍撫一個嬰兒。
  她闔上眼睛,似乎逐漸的入睡了。
  早上,當皓天起床去上班的時候,碧菡還沉睡著,她彷彿睡得並不安穩,因為她的眉頭微蹙,臉色依舊蒼白。他小心的把棉被給她蓋好,注視著那張小小的,可憐兮兮的臉龐,他就情不自禁的低歎了一聲。俯下頭去,他輕輕的在她額上吻了一下,她的睫毛微微的顫動著,他怕把她驚醒了,悄悄的,他走出了房門。客廳裡,依雲已經起了床,正幫著阿蓮弄早餐,看到皓天,她顯得有些不好意思,而且神情暗淡。皓天走過去,他緊緊的攬住她,吻吻她的面頰,他說:
  「還生我的氣嗎?依雲?」
  她搖搖頭。輕聲說:「你不要生我的氣就好了。」
  「依雲,」他凝視她,真摯的,誠懇的說:「你說過,我不是世界上第一個同時愛上兩個女人的男人,我不知道這該怪誰?怪命運還是怪我自己?或者,該怪你們兩個都太可愛!無論如何,我愛你們兩個!依雲,請你諒解,請你——不要生氣。」她猛烈的搖頭。「我狹窄,我自私。」她含淚說:「我是個不可原諒的女人,我說了那麼多無情的話……碧菡,她一定傷透了心,恨透了我!」「你瞭解碧菡的,不是嗎?」皓天說:「只要你不再提這件事,她永不會放在心上的。她一生,不記任何人的仇,不記任何人的恨。尤其對你。」
  依雲點了點頭。「是的,我瞭解,所以,我難過。」
  皓天深深的注視她。「依雲,你是個好女孩,你和碧菡,都是好女孩,我高皓天,何德何能!依雲,我要怎麼樣做,才能報答你們兩個?怎麼樣做,才能永遠保有你們兩個?」
  「你放心,皓天,我保證,昨夜的事,再也不會發生第二次了。你去上班吧!不能天天遲到,是不是?」
  皓天笑笑,心裡掠過了一陣溫柔的情緒,吻了依雲,他出門去了。一個上午,皓天在辦公廳中一直有點心神不寧,做什麼都做不下去,總覺得心中有股慘然的感覺,鼻子裡就酸酸楚楚的。他打翻了茶杯,畫錯了圖,弄傷了手指,最後,他忍不住撥了一個電話回家,接電話的是依雲。
  「你們好嗎?」他問。「很好呀!」依雲的聲音已恢復了往日的輕快。
  「碧菡起床了嗎?」他再問。「早就起來了,就在我旁邊,你要和她說話嗎?」
  他猶豫了一下,想想算了,馬上就回家了,何必又惹依雲不快?於是,他說:「不用了,我只問問你們好不好?」
  「很好,」依雲說:「碧菡在給你打毛衣。」
  聽起來一切都恢復常態了,沒有什麼可擔憂的,碧菡既然在打毛衣,當然也沒生病,他只是自己神經過敏,可能是睡得太少了。「你呢?在做什麼?」他再問。
  「我和媽在幫碧菡繞毛線呢!」
  他微笑了起來,幾乎可以看到家裡的三個女性,正在為他這一個男性而忙碌,打毛衣的打毛衣,繞毛線的繞毛線,這件毛衣,雖然才只有一點影子,他卻已經感到身上的溫暖了。
  「好極了,」他笑著說:「我會提前一點回來,你們想吃什麼?要不要我帶回來?」「幹嘛呢?」依雲也笑著說:「你昨晚帶回來的牛肉乾和巧克力還沒動呢!我們姐妹倆各有所吃,都不要了。哦……媽說要你經過逸華齋,買點熏蹄回來!」
  「好的,待會兒見!」掛斷了電話,他心裡踏實了不少。看樣子,昨晚那場風波雖然來得快,去得也快。難得依雲想得開,也難腎碧菡的委曲求全。拿著鉛筆,想著依雲和碧菡,他就呆呆的出起神來了。他不知道古時候的男人,有上三妻四妾的,是怎麼活過來的?為什麼他竟連兩個女人都協調不好?何況,這兩個女人都如此善良與多情?看樣子,真該找幾本古書來研究研究,可是,哪一本古書中,曾介紹過如何安撫妻妾?
  中午,他去買了熏蹄。為了特別討好碧菡和依雲,他又買了碧菡愛吃的棗泥核桃糕,和依雲愛吃的糖蓮子。另外,再買了一大堆瓜子花生葵花子什麼的。回到家裡,大包小包的抱了滿懷,一進門,他就提著喉嚨嚷:
  「快來拿東西!依雲!碧菡!趕快幫我接一接!」
  依雲趕到門口來,笑得打跌。
  「哎喲,又不是辦年貨!買這麼多幹什麼?」
  皓天抱著東西走進客廳,依雲和高太太左一樣右一樣的幫他接過去。他四面看看,沒有看到碧菡。沙發上放著起了頭的毛線,和一大堆毛線團。依雲和高太太都笑吟吟的,打開那些包包東嘗嘗西嘗嘗,家裡並無異樣,他不敢顯出過份的關懷,只淡淡的說了句:
  「碧菡呢?怎麼不來吃東西?」
  「碧菡出去了。」依雲說,含了一口的糖蓮子。
  「出去了?」他的心猛然間往下一沉,他相信自己臉上一定變了顏色。「到哪裡去了?」
  「她說去買毛線針,現在這副針太粗了,打出來不好看。」依雲說,望著皓天,漸漸的,她臉上也變了色,笑容從唇邊隱去。「可是,她已經出去很久了,我記得,對面超級市場裡,就有毛線針賣。」皓天摔下了手裡的東西,就直衝進走廊,推開碧菡的房門,他衝了進去,四面望望,他鬆了口氣。化妝台上,整齊的放著化妝品,椅背上,搭著她常穿的大衣,書桌上,她看了一半的一本鏡花緣還攤開著,床上也丟著四、五個毛線團。不,沒有事,一切如常。他走到壁櫥前,拉開櫥門,裡面的衣服一件件整齊的掛著。走到床邊,他下意識的翻開枕頭,下面空空的,沒有留書。不,她當然不可能出走,她什麼東西都沒有帶。可是……可是……他站在書桌前面,一把拉開了書桌中間的抽屜。倏然間,他的心沉進了地底。抽屜裡,觸目所及,是碧菡手腕上那只刻不離身的手鐲,在手鐲的下面,壓著一張信紙。他的腿軟了,頭昏了,跌坐在書桌前的椅子裡,他閉上眼睛,不敢去看那張信紙。終於,他深吸了口氣,睜開眼睛來,或者沒什麼,或者她是取下鐲子忘記戴了,她不可能這樣離去!絕不可能!他顫抖著伸手去取出那張信紙,睜大了眼睛,他強迫自己去讀那上面的句子:
  
  「生命是你們救的,歡樂是你們給的,幸福由你們賜與,愛情因你們認識,如今我悄然離去,我已認清了自己,存在還有何價值?徒然破壞了歡愉!別說我不知感激,此刻尚有何言語!恨人間太多不平,問世間可有天理?」
  
  信紙從他的手上飄下去,他把頭僕在書桌上,好一刻,他一動也不動。然後,他聽到身後有啜泣的聲音,他茫然的抬起頭來,茫然的站起身子,像一個蹣跚的醉漢,他搖搖晃晃的往屋外走,依雲哭泣著拉住了他,問:
  「你要到哪裡去?」「我要去找她!」他喃喃的回答,機械化的移著步子。「我要去找她回來,她只是一隻羽毛都沒長全的小鳥,離開了這兒,她根本抵受不了外面的風雨,她會馬上因憔悴而死去!我要在她死去以前,把她找回來!」
  依雲含淚望著他,他的眼睛發直,臉色慘白,嘴唇毫無血色。他的身子搖擺不定,神情迷惘而麻木。依雲恐慌了,她抓緊了他,哭著大叫了一聲:
  「皓天!」皓天悚然而驚,像從一個迷夢中醒了過來,他望著依雲,然後,他撲到桌子前面,一面抓起了那只翠玉鐲子,他握緊了鐲子,渾身顫抖,他嚷著說:
  「她走了!依雲!她走了!她什麼都沒帶,甚至不帶這只鐲子!她這樣負氣一走,能走到哪裡去?依雲,她走了!」
  「是的,我知道!我知道!」依雲哭著喊:「是我闖的禍,我去把她找回來!」她往屋外就跑。
  這回,是他拉住了她,他瞪著她,啞聲說:
  「你往哪裡去?」「去找碧菡!」她滿臉的淚:「找不到她,我也不回來!」
  他死扯住她,他的臉色更白了,眼睛裡佈滿了紅絲。「你敢走?」他說:「我已經失去了一個!我不能再失去第二個!你敢走!」依雲站住了,瞪視著他,他們相對瞪視,彼此眼睛裡都有著恐懼、疑慮、愛戀,和痛惜。然後,依雲哭倒在皓天的懷裡,她伸手抱緊了他的腰,一面哭,一面喊:
  「我發誓永遠不離開你!皓天,我永不離開你!我們要一起去找碧菡,直到把她找回來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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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節

  三個月過去了。晚上,台北是一個夜的城市,華燈初上,西門町車水馬龍,人潮洶湧。霓虹燈到處閃爍,明明滅滅,紅紅綠綠,燃亮了夜。小吃館,大餐廳,人頭鑽動,鬧活了夜。歌台舞榭,管弦笙歌,舞影繽紛,唱醒了夜。這樣的夜,是人類尋歡作樂的時候。這樣的夜,是人類找尋溫馨與麻醉的時候。這樣的夜,是屬於所有大都市的,是屬於所有人類的。
  在靠近西門町的外圍,這家名叫「藍風」的舞廳,只是一家中型的舞廳,不能算最大的,卻也不是最小的。一組十人的小樂隊,正在奏著一支探戈舞曲,音樂聲活躍的跳動在夜色裡,屋頂懸著的一盞多面的圓球,正緩緩的旋轉著,折射了滿廳五顏六色的光點。大廳中,燈光是幽暗的、輕柔的,時而藍,時而紅,時而綠,時而雜色並陳。舞池邊上,一個個的小桌子,桌上都有個小小的燭杯,裡面燃著一朵小小的燭焰。舞客舞女,川流不息的在桌邊走動,酒香人影,歌聲語聲。這兒的夜,是「半醉」的。
  碧菡穿著一件翠綠色的旗袍,項間有一串發亮的項鏈,耳朵上也垂著同樣式的亮耳環。正和一個胖胖的中年舞客在酣舞著。那舞客的探戈跳得相當純熟,碧菡卻跟得更加熟練。記得三個月前,初來的時候,她甚至不會跳華爾滋。可是,現在,倫巴、恰恰、吉特巴、靈魂舞、馬舞、曼波、森巴……都已經難不倒她了,人類有適應的本能,有學習的本能。三個月以來,她已從一個嫩秧秧的小舞女,變成這兒有名的「冰山美人」。「冰山美人」這外號是陳元給她加的,陳元是這裡的一個駐唱男歌星,事實上,他只是一個孩子,剛剛從大學畢業,受完軍訓。什麼事不好做,卻在舞廳裡唱起歌來了。當碧菡問他的時候,他聳聳肩,一股吊兒郎當的樣子,說:
  「我愛唱歌,怎麼辦?」
  「去學音樂。」「我不愛學音樂,我只愛唱歌,唱流行歌,唱熱門歌,唱民謠,唱——我的故事。」
  他的故事?碧菡歎息,每個人有每個人的故事。在舞廳裡你不要去探求。舞客們來尋求安慰,因為家裡沒有溫暖,舞女們貨腰為生,因為種種辛酸。不,在這兒你不要去探求別人的秘密,你只能滿足別人的歡樂。冰山美人!這外號是因為她永遠拒絕和客人「吃消夜」而起的。陳元曾經對她瞪著眼睛說:「你以為你做了多高尚的職業?你以為來這兒的客人僅僅要跳舞?你知不知道你那見了鬼的『潔身自好』只讓你損失一大筆財路,除此而外,沒有絲毫好處!別人並不會因此而把你看得高貴了!」「我並不要別人把我看得高貴,」她輕聲說,無奈的微笑著。「已經走入這一行,還談什麼高貴!」她轉動著手裡的小酒杯。「我這樣做,只為了我自己的良心,和……」她默然不語,酒香霧汽裡,浮起的是高皓天的臉龐。
  「為了你那個該死的男朋友!」陳元叫著說,對她搖搖頭:「曼妮,你是個傻瓜!」曼妮是她在這兒的名字,舞廳老闆幫她取的,多俗氣的名字,但是,叫什麼名字都一樣,那只是一個代號而已。她不在乎,一個出賣歡笑的女人,還在乎名字嗎?她已經沒有名字了。多年多年以前,她叫作俞碧菡。在她走進「藍風」來以前,她已經把那個名字埋在地底層去了。
  探戈舞曲完了,她跟著胖子回到桌上,胖子也並不叫胖子,他姓吳,大家叫他吳老闆,是個菲律賓華僑,也是這兒的常客。當他第一次發現碧菡的時候,他就著了迷,他稱她為「小仙女」,說她週身沒有一點兒人間俗氣。他為她大把大把的花錢,一夜買她一百個鐘點,希望有一天,金錢的力量,能夠終於買到她的一點兒「俗氣」,人類,就是這麼矛盾的。
  陳元上台去唱起歌來了,仍然是那支「他的歌」——一個小女孩。他穿著一身咖啡色的衣服,脖子上繫著一條咖啡色的領巾,雖然是晚上,他仍然習慣性的戴著一副淡淡的墨鏡,他說那是他的「保護色」。他拿著麥克風,渾身都是一股滿不在乎和吊兒郎當的氣質。他用他那低沉的嗓音,憂鬱的唱著那支——《一個小女孩》。
  
  「當我很小的時候,我認識一個小小的女孩,
  我們喜悅歡笑,我們兩小無猜,
  我們不知道什麼叫憂愁,
  更不知道什麼叫悲哀,
  我們常常兩相依偎,互訴情懷,
  她說但願長相聚首,不再分開!
  我說永遠生死相許,千年萬載!
  孩子們的夢想太多,成人的世界來得太快!
  有一天來了一個陌生人,
  他告訴她海的那邊有個黃金世界!
  於是他們跨上了一隻銀翅的大鳥,
  直飛向遙遠的,遙遠的海外!
  從此我失去了我的夢想,
  日復一日,品嚐著成人的無奈!
  我對她沒有怨恨,更沒有責怪,我只是懷念著,懷念著:
  我生命裡那個小小的女孩!」
  
  碧菡端著小酒杯,傾聽著陳元那憂鬱的嗓音,唱著那支《一個小女孩》。這支歌她已經聽了不知道多少次了,因為陳元每晚都要唱它。她還記得她剛來藍風的時候,那個年輕的、不會笑的孩子,陳元,就吸引了她的注意,因為他總在唱這支歌。然後,有一夜,外面下著傾盆大雨,舞廳裡的生意清淡,陳元坐到她身邊來,他們一起喝了一點酒,兩人都有點兒薄醉。她問他:「為什麼永遠唱這支歌?」
  「因為這就是我的故事。」他坦白的說。「一個很平凡的故事,是不是?這時代的年輕人,每個人都可能碰到的故事,是不是?」「是的,」她說,迷迷茫茫的啜著酒。「你有你的故事,我有我的故事,你的故事並不希奇,我的故事卻非常希奇。兩種不同的故事,居然會發生在一個相同的時代裡。這是一個很希奇的時代!」「告訴我你的故事。」陳元說。
  於是她說了,她托出了她的故事,原原本本的。她說,只因為酒,因為天雨,因為寂寞,因為陳元有一副憂鬱的嗓音。說完了,陳元望著她:「你還在愛你那個姐夫,是嗎?」
  她點點頭,看著他。「你呢?」她反問:「還在愛你那個小小的女孩?」
  他也點點頭。從此,她和陳元成了好朋友。每晚「下班」後,陳元常常送她回她的住所——一間租來的套房。她也會留他小坐,卻決不及於亂。他們是好朋友,是兄妹,是天涯知己。兩人都有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的感覺。一天,陳元拿了一張報紙,指著一個《尋人啟事》,問她:
  「這是在找你嗎?」她看著報紙,那是一則醒目的啟事,登在報紙的第一版,用紅框框框著,裡面寫的是:
  
  「碧:
  懺悔莫及,相思幾許?
  請即歸來,永聚不離!
                         雲天」
  
  她抬起頭來,淡淡的笑了笑。
  「是的,是在找我,已經登了一個多月了,我早就看到了。」
  「為什麼不回去?」陳元問:「既然你愛他。」
  「回去,是老故事的重演,」她說:「有過第一次的爆發,必然會有第二次,有了第二次,就有第三次,這爆發會一次比一次強烈,最後,我仍然只有一走了之。」她低低歎息。「我不會回去了,永遠不會回去了。沒有我,他們或者還會快樂,有了我,他們永不會快樂。」
  陳元瞪著她。「那麼,你以後怎麼辦?你預備當一輩子舞女嗎?」
  「我沒有想過,」她茫然的說:「走一步,算一步吧!我需要錢,供給我妹妹念高中。」
  「我給你一個忠告好不好?」陳元說:「乘你年輕漂亮,找一個有錢的老頭子嫁了吧!要不然,你就隨便一點,跟他們去吃吃宵夜,賺賺外快,反正你已墮落風塵,難道還希望有人跟你立貞節牌坊?」她搖搖頭,固執的說:
  「我不!我做不出來!」「你從頭到尾就是個傻瓜!」陳元說。
  「我是的。」碧菡笑笑。「你呢?有什麼打算?」
  「和你一樣,走一步算一步。」
  「為什麼不找一個女朋友結婚?難道還在等那個女孩嗎?」
  「你知道,人事無常,」陳元說:「說不定有一天,她回到台灣來,已經七老八十歲,那時,我還是可以娶她。」
  她睜大眼睛,望著陳元。
  「你知道嗎?陳元?」她慢吞吞的說:「你從頭到尾就是個傻瓜!」於是,他們都笑了。這樣,有一天晚上,陳元送她回家,他們漫步在黑夜的街頭,兩人都很落寞。街燈把他們的影子,長長的投在地上,忽焉在前,忽焉在後。那晚,陳元頗有點醉意,他忽然對碧菡說:「曼妮,我們結婚吧!」
  「為什麼?」她問。「因為我們是一對傻瓜!」他說:「傻瓜只能和傻瓜結婚。」
  她微笑了一下。「不。」她說:「我們不能結婚,我們雖然都是傷心人,卻都別有懷抱。你有你所愛的,我有我所愛的,我們結婚,不會幸福。」「你說得對!」陳元低歎了一聲。「幸福與我們何等無緣!」
  是的,幸福對於傷心人,都是無緣的。碧菡坐在那兒,啜著酒,看著陳元唱完歌退下來,他要等他的女友歸來,他等到何年何月為止?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問世間情是何物?她的眼睛迷濛了。
  「喂!曼妮!」她身邊的胖子說:「你在想什麼?」
  「哦,沒什麼。」她笑笑。「我們跳舞好嗎?」
  滑進了舞池,那是一支慢狐步。碧菡把頭依偎在胖子的肩上,緩緩的滑動著步子,心裡空空茫茫,若有所思。胖子擁著她,感到她今夜特別溫柔,就難免有點非非之想。他親熱的摟著她,盡興酣舞,她柔順的配合著他,翩翻轉動,他們跳完了一支,又跳一支,跳完了一支,又跳一支……夜,在舞步下緩慢的流逝。終於,跳累了,他們回到桌子邊來,剛坐下,舞女大班走過來,在她耳邊說:「你必須轉台子,有一個客人,付了一百個鐘點的錢,買你今晚剩下的時間!」她看看表,只有半小時就打烊了。
  「熟客嗎?」她問。「生客!」她蹙蹙眉,有點不解,但是,這並不是第一次碰到這種事,站起身來,她對胖子致歉。胖子老大的不開心,為了表示風度,也只好讓她離去。她跟著大班,走向牆角一個陰暗的角落。「曼妮小姐來了。」大班陪笑說。
  她站在桌邊。驀然間,心臟一直沉進了地底。瞪大眼睛,她不敢相信的望著桌子後面坐著的人,憔悴,消瘦,陰沉,酒氣熏人,手裡拿著一支煙,他面前瀰漫著煙霧,靠在椅子裡,他的眼睛一瞬也不瞬的,死死的盯著她。
  她的腿軟軟的,身子虛飄飄的,跌坐在椅子中,她眼前浮上了一層霧汽。「怎麼知道我在這兒?」她問,聲音好無力,好軟弱,好低沉。「碧荷終於告訴了我。」皓天說,熄滅了煙蒂,又重新燃上了一支。哦!碧荷!她畢竟是個孩子,她是無法保密的。
  「你——什麼時候學會了抽煙?」她注視他。
  「從你走了以後!」他噴出一口濃濃的煙霧。眼睛在煙霧後面閃著光,那眼神是相當凌厲的。「你好,碧菡,你狠,碧菡,我服你了!報上的啟事足足登了三個多月,找遍了全台北市,我只差給碧荷下跪磕頭……你……」他咬牙,臉色發青。「你真狠!」碧菡垂下了睫毛,淚珠緩緩的沿著面頰滾落。她沉默著,不願作任何的解釋,也不願說任何的言語。淚珠只是不斷的淌下來,她找不到手絹,也找不到化妝紙,然後,她發現他遞過來一條大手帕,她無言的接了過來,拭淨了面頰,她仍然沉默不語。於是,他崩潰了,伸過手來,他一把握住了她的手。「好了,碧菡,」他柔聲說,帶著濃重的、祈求的意味。「一切都過去了,是不是?你的氣也該消了,是不是?我來——
  接你回家。」她抬起眼睛來,迷迷濛濛的看著他,搖了搖頭。
  「我——沒有家。」她輕聲說。
  他瞪著她。「什麼意思?」他陰沉的問。
  「我沒有家。」她再說了一遍。
  他捏緊了她的手,拚命用力,她的骨頭都快碎了,她固執的不吭聲,他放鬆了手,壓抑著自己,他說:
  「請你不要惹我發脾氣,說實話,我最近脾氣很壞很壞,我不想吵鬧,不想和你辯論,我已經很久沒有睡過一次好覺。今晚,我八點鐘就來了,坐在這兒,我已經看了你一個晚上,你總不至於留戀這種生活吧!我來接你回家,你願意,也要跟我回去,你不願意,也要跟我回去!」
  她看著他,他變了,他不再是以前那個溫和易處,談笑風生的男人。現在,坐在她面前的,是個半醉的、暴戾的、壞脾氣的、陰沉的人物!她吸了吸鼻子,吐出一口長氣來,她再搖搖頭。「我不會跟你回去,皓天,」她清晰的說:「請你原諒我,我說什麼也不會跟你回去!」
  「你……」他提高了聲音,但是,立刻,他克制了自己,他猛力的抽煙,他的手指顫抖。「好了,碧菡,你要我怎麼做?」他憋著氣說:「你開出條件來吧,怎麼樣你就肯跟我回去?要我和依雲離婚嗎?」她猛烈的搖頭。「你明知道我希望你和姐姐過得好!」她說:「你明知道我要你們快樂!」他重重的拍了一下桌子。
  「沒有你,談什麼快樂?」他吼著說。
  她嚇了一跳,附近的人都被驚動了,陳元大踏步的衝了過來,以為她碰到了醉酒鬧事的客人,他一把拉住碧菡,大聲說:「下班時間到了,曼妮,我送你回去!」
  碧菡抽回手來,急急的說:
  「陳元,這是高先生!」
  「哦,」陳元站住了,瞪著皓天,皓天也回瞪著他,臉色更青了。於是,碧菡推了推陳元:
  「陳元,你先走吧,今晚我自己回去!」
  陳元兀自瞪著皓天,半晌,才悻悻然的走開了。
  皓天嚴厲的看著碧菡。
  「這就是你不回去的原因,是嗎?」他冷冷的問。
  碧菡愕然的望著他。「你以為……」「那個歌手!」他說:「你已經有了新的愛人了,是嗎?這就是你為什麼忍心不理我的啟事,不管我的尋找,也不肯跟我回去的原因,是嗎?」她默然片刻。「你醉了,」她說,站起身來。「我們出去吧,有話,到外面去談。」「很好,」他熄滅了煙蒂!也站起身來。「我還需不需要付錢?聽說帶你們舞女出場是要付錢的!你的身價是多少?」
  她張大了眼睛,於是,他猝然的捉住了她的手。
  「碧菡!碧菡!」他急急的說:「我快要死掉了!我語無倫次,你不要理我的胡說八道吧!在這種地方找到你,我心都裂開了。碧菡,我不管你做過什麼,我不問你做過什麼,所有所有的錯,都是我的錯!求你原諒,請你原諒!只要你跟我回去,好嗎?你如果欠了人錢,我幫你還,你如果有沒有解決的問題,我幫你解決!」
  淚又湧進了她的眼眶,她拉住了他的手。
  「我們先出去,到我住的地方去談。」
  他悄悄的望著她,帶著一股陰鷙的、懷疑的神色,看到她眼裡的淚光,他長歎了一聲:
  「好吧!到你住的地方去,到任何地方去談都可以!我不發脾氣,我會好好和你談,因為你還是愛我的,是不是?你並沒有愛上那個歌手,沒有愛上任何其他的人,是不是?」
  她拭去頰上的淚痕。「走吧!」她說。他跟著她,蹌踉的走出了藍風。他找尋自己的車子,她挽住了他。「你醉成這樣子,怎麼開車?」她說:「只有幾步路,我們走走吧!」晚風迎面吹來,帶著初夏的涼意。他跟著她,盲目的往前面走,根本不知東西南北,他的眼睛,始終直直的瞪著她,帶著一種固執的、強烈的柔情。他嘴中,一直在不停口的說著:「……你不會愛上別人的,你說過,你全世界只愛我一個!你說過,你只愛我!你不會愛上任何人!你是我的!你永遠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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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節

  進了碧菡的房間,皓天就乏力的倒在一張沙發裡,他四面看看,一張床,兩個床頭櫃,一個化妝台,和兩張沙發,這就是這房間裡全部的傢具。另外還有個小小的洗手間。這像一間旅館的套房,想必是那種專門蓋給舞小姐們住的公寓。他深吸了口氣,覺得頭痛欲裂,心裡最迫切而焦灼的一個問題,就是如何能把碧菡弄回家去,讓她遠離舞廳、舞客、大班、歌手……以及這房間,和這一切的一切!
  碧菡倒了一杯茶走過來,遞到他面前,她低聲說:
  「喝點茶,解一解酒,你一向沒什麼好酒量,為什麼要喝這麼多?」他接過茶杯,放在小几上,她轉身要走開,他一翻手就抓住了她。握牢了她的手腕,他說:
  「這房子是租來的?」她點點頭。「房租繳清了嗎?」她不解的看著他,眼底有一絲畏懼。
  「剛剛繳了一年的房租。」
  「那麼你不欠房東的錢了?」
  她再點點頭。他一下子站起身來。
  「很好!」他說:「我來幫你整理東西,你的箱子呢?手提袋呢?算了,這些東西不要也罷,家裡有的是你的衣服,帶這些做什麼?……」碧菡拉住了他的手,坐在床沿上,她輕聲的,卻堅決的,鄭重的說:「皓天,你能不能理智一些?」
  「我很理智!」皓天睜大了眼睛。
  「我必須說清楚,」她一字一字的說:「我不會跟你回去了,永遠不會跟你回去!所以,你不要動這些東西,也不要枉費心機了。你就當作——從沒有認識過我,從沒有見過我好了。」
  他站在床前面,俯頭凝視她,他的呼吸急促,神情嚴厲,臉色緊張而蒼白。「你的意思是——」他壓抑著自己,用力說:「你要抹煞掉跟我的那一段日子?你要根本否認我在你生命裡的價值?你自甘墮落,你喜歡當舞女,對不對?」
  她顫慄了一下,閉上了眼睛。
  「隨你怎麼說,」她無力的低語。「隨你怎麼想,一個女人,已經走到這一步,難道還能自命清高?我沒有想抹煞掉我們那一段日子,因為那是無法抹煞的,我更無法否認你的價值,如果不是為了你,我或者不至於……不至於……」她聲音哽住了,再也說不下去,半晌,才掙扎著說了一句:「我知道我是很低賤的,很卑微的,如果你肯離開我,我就感恩不盡!」
  她的話像一條鞭子,抽在他的心靈上,在一陣劇痛之下,他忽然腦子清醒了!酒意消失了一大半,他立刻冷汗涔涔。他在做些什麼?他說了些什麼?他是來求她回去,並不是來侮辱她或責備她!這樣越扯下去,她會距離他越來越遠了。他注視她,她卑微的低俯著頭,他只能看到她那一頭柔軟的黑髮,長長的披在背上。那薄薄的旗袍下,是她那瘦小的背脊,和窄窄的肩。他長歎一聲,忍不住就在床前的地板上坐了下來,握緊她的手,他說:「我又說錯了話,我心裡急,說什麼錯什麼,碧菡碧菡,你善良一點,你好心一點,你體會我心碎神傷,什麼話都說不對!千言萬語,化作一句,我愛你,碧菡!」
  她很快的抬眼看他,眼裡全是淚水。
  「謝謝你這樣說,皓天。」她低語。
  「你不相信我?」他問,眼光又陰沉了下來。
  「我信。」她說:「我一直信的。皓天,你始終沒弄清楚我為什麼離開你家,我不是負氣,不是一時任性,而是——為了愛你。」「為了愛我?」他瞪大眼睛。「你如果真愛我,你就做做好事,跟我回家去!」「不,」她搖頭,臉上一片堅決。「當姐姐那晚對我下了逐客令以後,我就知道高家是再也無法待下去了。姐姐——是我的救命恩人,她熱情到可以把身上的大衣,脫下來披在一個並不相關的女孩身上,她可以徹夜不眠不休,照顧一個女孩從死亡關頭走回來。姐姐,她的心有多善良,多真純,多熱情!在這世界上,你不可能找到第二個這樣的女人!可是,那晚,她罵了我,她命令我走,要我永遠不要回高家……」
  「我懂了!」皓天急急的說:「你在和依雲生氣,我打電話叫依雲馬上來,自從你走後,她和我一樣痛苦,她後悔萬分,我叫她來跟你道歉,這樣總行了吧!」
  她默默的瞅著他。「別傻,皓天,你要折死我!你根本沒弄清楚,我怎麼會生姐姐的氣!她就是打我,我也不會生她的氣。我只是從她那一次爆發裡,才瞭解一樣事實,愛情,是不能由兩個女人來分享的。皓天,她太愛你!在沒有我的介入以前,你們的生活多甜蜜,多幸福!自從我介入,你周旋在兩個女人之間,眼見一天天的憔悴,姐姐呢?她失去了歡笑,失去了快樂。這一切,都因為我!我一直想報恩,卻錯誤在真正愛上了你,結果,反而恩將仇報!我把你們陷進了不幸,把姐姐陷進了痛苦。唯一解決的辦法,是我走!走得遠遠的!所以,我走了。不是負氣,不是懷恨,我走,是因為太愛你們,太希望你們好!」「很好,」皓天緊緊的握住她的雙手:「你說了這麼一大篇,解釋你沒有懷恨,沒有負氣,你走,是為了要我們幸福。現在,我簡單的告訴你,你走了之後,依雲日日以淚洗面,想你,我天天奔波在台北街頭,找你。我們誰也沒有得到快樂和幸福,除非你回來,我們誰也不會快樂和幸福,你懂了嗎?」
  「那是暫時的,我走了,你們會暫時一痛,像開刀割除一個腫瘤一般,時間慢慢會治癒這傷口。我留下,卻會演變成為癌症,症狀越來越重,終至不治。所以,與其害癌症,不如割除腫瘤!」「什麼癌症?什麼腫瘤?」皓天急了,他大聲說:「我已經找到了你,不管你怎麼說,我一定要你回去!我寧可害癌症死去!我也要你回家!」她搖頭,緩慢的、卻堅決的搖著頭。
  「不,皓天,你說不動我,我不會再回去了。」
  他死盯著她,呼吸沉重。
  「你說真的?」「真的。」她直視著他,低語著:「決不回去!」
  他一把握緊了她的兩隻手腕,開始強烈的搖撼她,一面搖,一面發狂般的大聲叫:
  「你一定要跟我走!你非跟我回去不可!我捉了你,也要把你捉回去!」他跳起來,眼睛裡佈滿了紅絲,神情猙獰而可怖,他死命的扯她:「你馬上跟我走!你馬上跟我回去!我不和你講理,我也不聽你那一套謬論!走!你走不走?」
  她掙扎著,往床裡面躲,他死命拉扯她,他們開始像一對角力的野獸,拚命的掙扎抗拒。最後,兩人都有點糊塗了,不知到底為了什麼而爭鬥。眼淚從她面頰上滴滴落落,她喘息著,啜泣著,顫抖著。他抓住她胸前的衣服,用力一扯,衣服破了,那撕裂聲清脆的響起,她慌忙用手遮住胸前,睜著一對大大的、帶淚的眸子,畏懼的,卻堅決的,凝視著皓天。於是,皓天呆了,他停了手,也喘息著,瞪視著碧菡
  好久好久,皓天只是瞪視著她,像中了魔,像入了定。然後,他忽然撲了過來,碧菡驚顫,卻已無處可躲,無處可退。但是,皓天並沒有來抓她扯她,卻把她緊壓在床上,用他灼熱的唇,一下子堵住了她的。
  她四肢無力,她癱軟如棉,被動的躺在那兒,她的心飄飄蕩蕩,她的意識混混沌沌,她的思想迷迷茫茫,她一任他解開衣扣,一任他褪下衣衫,他的唇緊緊的吮著她,她逐漸感到那股強大的熱力,從她身體的深處游升上來,不再給她掙扎的餘地,不再給她思想的能力,她的手圈住了他——那個她生命裡惟一僅有的男人!
  風平浪靜,良夜已深。她的頭枕著他的手臂,他平躺著,看著天花板,他的酒意已消,火氣已除,他顯得平靜而溫柔。
  「在這一刻,你敢說你不愛我嗎?」他問。
  「我從沒說過我不愛你。」她說。
  「那麼,我們不再爭吵了是不是?」他更加更加溫柔的。
  「我從沒有要和你爭吵。」
  「那麼,」他更加溫柔,溫柔得讓人心酸,讓人心痛。「你要跟我回去,對不對?」她不說話了。他回過頭來,靜靜的凝視她,用手指輕輕的撫摸她的面頰、下巴,和她那小小的鼻頭。
  「是不是?」他再問,聲音柔得像水。「你愛我,你不願離開我,所以,你要跟我回去,是不是?」
  他的聲音裡有一股強大的、催眠的力量。她的思想在掙扎,感情在掙扎,終於,她閉了閉眼睛,低低的說:
  「我愛你,我不願傷害你,所以,我不會跟你回去,我不能跟你回去。」他忍耐的望著她。「你不再是我的妻子嗎?」
  她垂下睫毛。「我一直不是的。」她清晰的說。
  他的手指捏緊了她的下巴。「你在指責我嗎?」「我沒有,是我自願獻身給你的,我並不想要那名義,我只告訴你事實。」他的眼睛重新冒起火來。
  「請你不要惹我生氣。」他說。
  「我希望你不生氣。」「那麼,」他陰鷙中帶著溫存,擔憂中帶著祈求。「你要跟我回去!」「我不!」他凝視著她。「好吧。」他說:「告訴我你到底有什麼問題?」他振作了一下,努力使自己的聲音溫和而冷靜。「你看,我真糊塗,我一直強迫你回去,而沒有代你設身處地想一想。你那天離家出走的時候,什麼都沒帶,連件大衣都沒穿,你無家可歸,無錢可用,走投無路。當然,你只能想出這個辦法,走進歌台舞榭,謀求一個起碼的溫飽。何況,你還有一個需要你接濟的家庭。所以,我瞭解,碧菡,你欠了舞廳多少錢,你簽了多久的合同,你告訴我,我來幫你料理清楚。」
  她把頭轉開去,淚珠在睫毛上顫動。
  「我沒有需要你解決的問題,」她低語。「我只是不要跟你回去。」他屏息片刻。「我明白了,」他再說:「你怕我父母知道你當過舞女而輕視你,你怕依雲看不起你。好了,我發誓,這件事只有我們兩個人知道,我們不說出去,誰也不會知道你這三個月在什麼地方。這樣,你放心了嗎?」
  她咬緊了嘴唇,咬得嘴唇發痛。
  「你看!」他的聲音裡充滿了希望,充滿了柔情。「我已經說中了你的心事,是不是?我終於猜到了你的心事,對不對?我們編一個很好的故事,回去之後,大家都不會疑心的故事。你回去了,一定會快樂的,我會加倍的疼你,憐惜你,我發誓不再讓你受到任何傷害!我發誓要竭盡以後的歲月,來彌補你這幾個月為我受的苦!」他把她的臉扳轉過來,用手指撫摸她的淚痕。他的聲音輕柔如夢。「瞧,我總是把你弄哭,我總是傷你的心。碧菡,我懂的,我瞭解的,我並不笨,我並不癡呆。我知道,你在這三個月裡,受了許許多多的苦,受了許許多多的折磨,讓我在以後的歲月裡來補報你。嗯?碧菡,你放心,我一定會補報你!」
  她眨動眼瞼,淚珠撲簌簌的滾了下來。
  「我很抱歉。」她低語。「我感激你待我的這份情意,但是,我不能跟你回去!」他死盯住她。「為什麼?」他陰沉的問。
  「我已經說過理由了,為了你們好,為了你們婚姻幸福,我只有離開。如果我今天肯回去,當初我也不會出走!我說過了,我是你們的一個贅瘤,只有徹底除去我,你們才會幸福!」「我不要聽你這套似是而非的大道理!」他爆發的大叫,從床上猛的坐了起來,呼吸沉重的鼓動著胸腔,他的忍耐力消失了,他暴怒而激動:「你不要再向我重複這一套!我要你回去!你聽到了嗎?你不要逼我對你用武力!」
  「你不會對我用武力!」她說,聲音好低好低。「因為你知道,用武力也沒有用處!」
  「你……」他氣結的瞪著她,終於痛苦的把頭僕進了手心裡。「我從沒有這樣低聲下氣的哀求過一個人,」他自語的說:「我從沒有被任何人折磨得如此痛苦,碧菡,」他搖頭,拚命搖頭,從齒縫裡迸出一句:「你太狠心!太狠心!」
  碧菡側過頭去,忍聲的啜泣。於是,他陡然狂叫一聲,把她從床上一把抓了起來,他大聲問:
  「告訴我!那個男人是誰?」
  她驚嚇的用被單遮住了自己。
  「什麼男人?」她問。「你知道的!」他大吼:「你那個男人!那個使你不願意回到我身邊的男人是誰?你說!你說!你說!」他直逼到她眼前來。「你快說,是誰?」她睜大了眼睛,凝視著他。
  「你——你一定要製造出這樣一個人來,是嗎?」她愕然的問:「有了這樣一個人,你就滿意了,是嗎?有了這個人,你就死了心了,是嗎?」「別告訴我沒有這個人!」他喊得聲嘶力竭:「你變了!你說過,你願意做我的奴隸!你曾經柔順得像一隻小貓,而現在,我已經哀求你到這種地步了,你都不肯跟我回去!除非有一個男人!你說,是誰?是誰?是誰?」他抓緊她的胳膊,猛力的搖撼她,搖得她的牙齒格格發響。
  她哭了起來,嚷著說:「不要這樣,你弄痛了我!不要這樣!」
  他廢然的放開了她。轉過身子去,他氣沖沖的拿起西裝上衣,從口袋裡掏出香煙,只有一個空煙盒,他憤怒的把煙盒丟到牆角去,咬牙切齒。碧菡悄悄的看看他,拉開床頭櫃的抽屜,她取出一包三五,丟到他的面前。
  他接過香煙,盯著她。
  「你也學會了抽煙?」「不是我,」碧菡搖搖頭。「是陳——」她驚覺的住了口,愕然的望著皓天。「哼!」他重重的哼了一聲:「狐狸尾巴終於露出來了!是誰抽煙?」他大吼:「是誰?」
  「是——」她哭著叫:「是陳元!」
  「陳元?」他逼到她眼前去,面目猙獰而扭曲:「那是誰?陳元是個什麼鬼東西?你說!你說!」
  「就是那個歌手!你見過的那個歌手!」碧菡哭著,在這種逼問下完全崩潰了。她神經質的大哭大嚷起來:「如果你一定要這樣才滿意,如果你一定要這樣才能對我放手,那麼,我告訴你吧!是陳元!那個歌手!他是我的男朋友,愛人,丈夫,隨你怎麼說都可以!我已經和他同居三個月了!你滿意了吧?滿意了吧?滿……」
  「啪」的一聲,他重重的抽了她一下耳光,她驚愕的停了口。他站起身來,匆忙的穿好衣服,他的臉青得怕人,眼睛血紅。回過頭來,他把那包煙扔在她臉上,啞著喉嚨說:
  「你這個——標準的賤貨!」
  她呆著,傻愣愣的坐在床上,頭髮零亂,被單半掩著裸露的身子,眼睛睜得又圓又大,她不說話,也不動,像個半裸的雕像。他望著她,目眥盡裂。
  「天下居然有像我這樣的傻瓜,來哀求你回去!」他咬牙切齒的說:「好吧,你既然已經是職業化的風塵女子,告訴我,剛剛的『交易』,我該付多少錢?我不白佔你的便宜!」從口袋裡掏出一迭鈔票,他也不管數字多少,就往她劈頭扔去,鈔票散了開來,撒了一床一地。他恨聲說:「你放心!我再也不會來找你麻煩了!再也不會了!如果我再來找你,我就是混帳王八蛋!」說完,他打開房門,直衝了出去。碧菡跪在床上,伸出手去,想叫,想喊,想解釋,但是,她什麼聲音都沒有發出來,房門已經「砰」然一聲闔攏了。
  她仍然跪在那兒,對房門哀求似的伸著手,終於,她的手慢慢的垂了下來。低下頭,她看著床上的鈔票,身子軟軟的倒下去,她的面頰貼著棉被,眼睛大睜著,淚水在被面上迅速的氾濫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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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節

  台灣的初夏,只有短短的一瞬,天氣就迅速的熱了起來。六月,太陽終日照射,連晚上都難得有一點涼風,整個台北,熱得像一個大火爐。舞廳裡有冷氣,可是,在人潮洶湧,樂聲喧囂,煙霧氤氳裡,那空氣仍然惡劣而混濁。碧菡已一連轉了好幾個台子,和不同的人周旋於舞池之中。今晚的樂隊有點兒奇怪,動不動就是快華爾滋,她已經轉得喘不過氣來,而且頭暈目眩。在去洗手間的時候,陳元攔住了她,對她低聲說:
  「你最好請假回去,你的臉色壞極了。」
  到了洗手間,她面對著鏡子,看到的是一張脂粉都遮掩不住的,憔悴的臉龐!天!這種夜生活是要活人短命的!打開皮包,她取出粉撲和胭脂,在臉頰上添了一點顏色,對鏡自視,依舊蓋不住那份寥落與消瘦。無可奈何,這種紙醉金迷,歌衫舞影的歲月,只是一項慢性的謀殺。或者,自己應該像陳元所說的,找一個有錢的老頭一嫁了之。但是,為什麼腦中心裡,就摔不開那個陰魂不散的高皓天!長歎一聲,她回到大廳裡。那陳元正站在台前,用他那憂鬱的嗓音,又在唱他那支《一個小女孩》:
  
  「當我很小的時候,我認識一個小小的女孩……」
  
  一個小女孩!世界上有千千萬萬的小女孩,每個小女孩有屬於自己的小故事,這些「小故事」堆積成人類的一部歷史。她回到台子邊,胖子禮貌的站起身來,幫她拉椅子,她坐下去,頭仍然暈暈沉沉的。胖子喜歡抽雪茄,那雪茄味衝鼻而來,奇怪,她以前很喜歡聞雪茄的香味,現在卻覺得刺鼻欲嘔。她病了,她模糊的想,這燠熱的鬼天氣,她一定是中了暑。「跳舞嗎?」胖子問。陳元已經下了台,現在是支快步的吉特巴。不能不跳,是嗎?你的職業是舞女!她下了舞池,旋轉,旋轉,再旋轉……舞廳也旋轉了起來,吊燈也旋轉了起來,桌子椅子都旋轉了起來……她喘口氣,伏在胖子的肩上。
  「對不起,」她喃喃的說:「我病了。」
  胖子把她帶回座位,慇勤詢問要不要送她回家,她搖搖頭,努力和胃部一陣翻湧的逆潮作戰!天,希望不是胃病的重發,這種關頭,她禁不起生病。可是,那不舒服的感覺越來越嚴重了,她起身告罪,回到洗手間,衝到馬桶旁邊,她立刻翻江倒海般嘔吐起來。
  一個名叫安娜的舞女也在洗手間裡,她立刻走過她身邊,遞來一疊化妝紙。她吐完了,走到化妝台前坐下,渾身軟綿綿的,一點力氣都沒有。安娜毫不在意的搽口紅,一面問:「多久了?」「什麼?」她不解的蹙蹙眉。
  安娜在鏡子裡對著她笑。
  「你該避免這種麻煩呵,」她說:「不過,也沒關係,這種事總是防不勝防的,我有一個熟醫生,只要千把塊錢,就可以把它解決掉。」她轉過身子來,對她關心的看著。「這總不是第一次吧?」碧菡瞪視著安娜,她在說些什麼?她在暗示什麼?難道……難道……天哪,可能嗎?她深吸了口氣,心裡在迅速的盤算著日子。哦!同居一年多,毫無消息。偶然的一度春風,竟會藍田種玉嗎?她的眼睛發亮了,興奮使她蒼白的面頰發紅,使她的呼吸急促,她熱烈的看著安娜:
  「你是說,我可能有了……」
  「當然啦!」安娜莫名其妙的說:「你有麻煩了!」「麻煩?」她低喊,眼睛更黑更亮,笑容在她的唇邊漾開。「這個『麻煩』,可真來之不易呵!」喊完,她衝出了洗手間,留下安娜,兀自站在那兒發愣。向大班請了假,迫不及待的走出舞廳,看看表,才八點多鐘。附近就有一個婦產科醫院,似乎一天二十四小時都在營業。她走上了樓,醫生在嗎?是的,馬上可以檢查,她心跳而緊張,讓它成為事實吧!讓它成為事實吧!她願意向全世界的神靈謝恩,如果她有了孩子!
  醫生來了,笑吟吟的問了幾個例行問題,說:
  「我們馬上可以檢驗出來!」
  「不要等好幾天嗎?」她緊張的問。「不用,我們用賀爾蒙抗體檢驗,只要兩分鐘,就可以得到最精確的答案。」啊!這兩分鐘比兩個世紀還長!終於,醫生站在她面前,笑容滿面,顯然,憑醫生職業性的直覺,他也知道這年輕的女子是在期待中,而不是在擔憂中。
  「恭喜你,你懷孕了。」
  謝謝天!碧菡狂喜的看著醫生,眼珠閃亮得像黑夜的星辰。「醫生,你不會弄錯嗎?」
  「弄錯?」醫生笑了。「科學是不會錯的!」他算了算。「預產期在明年二月初旬。」從醫院出來,碧菡實在抑制不住內心的狂喜,她幾乎要在街頭跳起舞來。哦!如果高家知道!哦!如果皓天知道!如果依雲知道!真是的,人生的事多麼奇妙!她和皓天同居一年多,朝也盼,晚也盼,卻一點影子都沒有!誰知道這次的一項偶然,竟然成功。怪不得古人有「有意栽花花不發,無心插柳柳成蔭」的句子呢!
  迎著晚風,她不再覺得天氣的燠熱,望著那川流不息的街車,望著那霓虹燈的閃爍,她只覺得,眼前的景物,是一片燦爛,一片光輝,在街邊呆站了五分鐘,她不知道這一刻該做些什麼好。回去?不不,她需要有人分享這分喜悅。到高家去!到高家去!到高家去!她身體裡每個細胞都在吶喊著:到高家去!告訴他們這個喜訊,讓他們每一個人來分沾這份狂喜!哦!到高家去!到高家去!
  再也不猶豫了,再也不考慮了!在這麼大的喜悅下,還有什麼事情是值得猶豫和考慮的呢?叫了一輛計程車,她跳了上去,迫不及待的告訴了司機高家的地址。
  車子在街燈照耀的街道上疾馳,在街車中穿梭,她的心猛跳著,沉浸在那分極度的喜悅和意外中,她的頭昏沉沉的,心輕飄飄的,整個人像駕在雲裡,飄在霧裡。她深深的靠在椅墊裡,不能思議自己身體竟有另外一個小生命在成長,一個被熱愛的、被期盼的、被等待的小生命!
  到了高家門口,她伸手按鈴的時候,手都抖了。怎麼說呢?怎麼說呢?他們會怎麼樣?皓天會怎麼樣?高太太一定會樂得哭起來,依雲一定會抱著她跳。皓天,哦,皓天,他的血液,竟在她身體裡滋生!多奇妙!生命多奇妙!她靠在門框上,像等待了幾百年那麼長久。
  門開了,阿蓮驚愕的張大了眼睛:
  「哎呀!是俞小姐!」阿蓮叫著。
  「他們都在家嗎?」她喘著氣問,人已經衝進了客廳裡。她收住腳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高皓天,他正坐在沙發中和依雲談話,看到碧菡,他們都呆住了。
  「碧菡?」皓天不太信任的喊,站起身來。「是你?碧菡?」
  「是的,是我!」她喘著氣,臉上綻放著光彩,眼睛亮晶晶的瞪著他,一個抑制不住的笑容,浮漾在她的唇邊。「皓天,我來告訴你,你信嗎?我終於……終於……」她礙口的說了出來:「有了!」皓天死死的盯著她。「有什麼了?」他不解的問。
  「有……」她大大的吸氣:「孩子呀!」她終於叫了出來,臉漲得通紅。看到皓天一臉愕然的樣子,她又急急的說:「你記得——記得到藍風來找我的那個晚上嗎?世界上居然有這麼巧的事情。」皓天的眉頭鎖了起來,緊盯著她,他的臉繃得緊緊的,絲毫笑容都沒有。碧菡瑟縮了,她張著嘴,怯怯的望著皓天,難道……難道……難道他已經不想孩子了?
  「真的,」皓天終於開了口,聲音冷得像北極的寒冰。「世界上竟有這麼巧的事情!一年多以來,你不生孩子,那一次你就有了!」他一瞬也不瞬的望著她,帶著一分嚴厲的批判的神情。「怎麼?你那個歌手不認這個孩子嗎?」
  碧菡驚訝得不會說話了,張大了眼睛,她不信任似的看著皓天。天哪!人類多麼殘忍!天哪!世事多麼難料!天哪!天哪!天哪!轉過身子,她一語不發的就衝出了高家的大門。模糊中,她聽到依雲在叫她,高太太也在叫她,但是,她只想趕快逃走,逃到遠遠的地方去,逃到遠遠的地方去!逃到世界的盡頭去!逃到非洲的沙漠或阿拉斯加的寒冰裡去!電梯迅速的向下沉,她的心臟也跟著往下沉。來時的一腔狂熱,換成了滿腹慘痛,她奔出了公寓,跳上了一輛計程車。司機回過頭來,問:「去哪裡?」去哪裡?茫茫世界,還有何處可去?漠漠天涯,還能奔向何方?父兮生我,母兮鞠我,父在何方?母在何方?她下意識的用手按著肚子。孩子啊,你尚未成形,已無家可歸了。
  「……你有了麻煩了……我認識一個醫生,只要千把塊錢,就可以把它解決掉……」安娜的話在她耳邊激盪迴響。拿掉它!拿掉它!拿掉它!為什麼要讓一個無家可歸的小生命降生到世界上來?為什麼要讓一個父親都不承認的孩子降生到世界上來?拿掉它!拿掉它!拿掉它!可是啊……可是,這孩子曾經怎樣被期盼過,為了它,曾經有三個人,付出了多少感情的代價!而今,它好不容易的來了,卻要被活生生的斬喪!天哪!人生的事情,還能多麼滑稽!還能多麼可笑?還能多麼悲慘與淒涼!回到自己住的地方,她很快的收拾了一個旅行袋,拿了自己手邊所有的錢,她走了。
  這邊,高家整個陷入了混亂裡。
  眼見碧菡跑走,依雲追到門口,但是,碧菡的電梯已經下了樓,她從樓梯奔下去,一路叫著碧菡的名字,連續奔下八層樓,碧菡已經連人影都沒有了。依雲喘吁吁的回到樓上,只看到皓天用手支著頭,沉坐在沙發裡,高繼善和高太太卻在一邊嚴厲的審問著他:「你什麼時候見過碧菡?」
  「你怎麼知道這孩子不是你的?」
  「你什麼時候和她同床過?」
  「那歌手叫什麼名字?」
  「碧菡怎麼有把握說孩子是你的?」
  「假若孩子真的是你的怎麼辦?」
  依雲走過來,站在皓天的面前,她把手按在皓天的肩上,堅決的、肯定的說:「皓天!去把碧菡追回來,那孩子是你的!」
  皓天抬起頭來,苦惱的、困惑的、不解的看著依雲。「我太瞭解碧菡,」依雲說:「她不會撒謊,不會玩手段,她連墮落都不會,因為她太純潔!」她盯著他:「你居然不告訴我們,你已經找到了她!為什麼?」
  他搖頭。「我不想再提那件事!」他苦惱的說。「是的,我找到過她,她和一個唱歌的年輕男人同居了!」
  「你親眼看到他們同居嗎?」依雲問。
  皓天愕然的望著依雲,腦子裡迅速的回憶著那天晚上的經過情形。「你一定要製造出這樣一個人來,是嗎?有了這樣一個人,你就滿意了,是嗎?有了這樣一個人,你就對我放手了,是嗎?……」碧菡說過的話,在他腦子裡一次又一次的迴響。猛然間,他驚跳起來,向屋外衝去。
  「你到哪裡去?」依雲喊。
  「去找碧菡!」他的聲音消失在電梯裡了。
  奔出了大廈,鑽進了汽車,憑印象去找碧菡住的地方,車子轉來轉去,他卻怎麼樣都找不到那屋子。那晚,自己去時帶著酒意,走時滿懷怒氣,始終就沒有記過那門牌號碼。車子兜了半天,仍然不得要領,他只得開往「藍風」。
  走進藍風,大班迎了過來。不,曼妮今晚請假,不會再來了,他望著台上,那歌手正在憂鬱的唱著:
  
  「……我對她沒有怨恨,更沒有責怪,我只是懷念著,懷念著:
  我生命裡那個小小的女孩!」
  
  他塞了一疊鈔票給領班,對他低低的說了兩句。然後,他站在門口等著,沒多久,陳元過來了,他推推太陽眼鏡,對他上上下下的打量著。「你是誰?」他問:「找我幹嗎?」
  「我姓高,」他說:「我們見過。」
  「哦!」陳元恍然大悟:「你就是曼妮的姐夫!怎樣呢?你要幹什麼?」「我要找她!」他簡短的說:「請你告訴我,她在哪裡?」
  「奇怪,」陳元聳聳肩。「我怎麼會知道?」
  「你知道的!」皓天有些激怒,陳元那股吊兒郎當的樣子讓他生氣,他看陳元是從頭到腳的不順眼。「你跟她那麼熟,怎麼會不知道她在哪裡?」
  「我知道也沒有義務要告訴你,是不是?」陳元問,充滿了挑釁的意味。「你必須告訴我!」皓天又急又火又氣又疑心。「這是有關生死的事情。」「誰的生死?」陳元莫名其妙的問。
  「碧菡。如果——你沒有和她同居的話!」皓天終於衝口而出。「你和她同居過嗎?」
  「我?」陳元的眼睛都快從鏡片後面躍了出來。「我和曼妮同居?你在說些什麼鬼話?那個冰山美人從踏進藍風以來,連和客人吃宵夜都不去,這樣傻瓜的舞女是天下第一號,簡直可以拿貞節牌坊!我還能碰她?」他盯牢了高皓天,像在看一個怪物。「你有沒有神經病?那個曼妮,她有她的愛情,我有我的愛情,我們都是傷心人,卻都別有懷抱!讓我告訴你,姓高的!很久以來,我就想揍你一頓,你窩囊,你沒有男子氣概,你不懂得女人!你害慘了曼妮!我真不懂,像你這樣的男人,怎麼值得曼妮為你神魂顛倒,為你守身如玉!你居然來問我有沒有和曼妮同居!哈!還有比這個更可笑的問題嗎?」
  皓天望著陳元,在這一剎那間,他真想擁抱他,真想讓他痛揍一頓,揍得骨頭斷掉都沒關係!他吸了口氣,急急的說:「你要揍我,以後再揍,請你趕快告訴我碧菡的住址,我就感激不盡了。」陳元的臉色變了。「發生了什麼事情?」他問。「她今晚來上過班,臉色壞透了,我叫她回家休息……」他注視著高皓天,迅速的說:「走!我帶你找她去!」五分鐘之後,他們來到了碧菡的房門口,陳元急促的按著門鈴,始終沒有人開門。皓天開始猛烈的拍打著門,叫著碧菡的名字。半晌,隔壁的房客被驚動了,伸出頭來,那是個老太太:「她已經搬走了。」她說。
  「什麼?」陳元問:「她昨天還住在這裡。」
  「是的,」老太太說:「一小時以前搬走了!」
  「搬到什麼地方去了?」皓天問。
  「不知道。反正,她已經搬走了!」
  房門闔上了,老太太退回了屋裡。高皓天呆呆的站著,和陳元面面相覷。好一會兒,皓天才瘖啞的開了口:
  「好了,你現在可以揍我了,揍得越重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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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節  

  碧菡是徹徹底底的失蹤了。
  這次,連碧荷都失去了碧菡的音訊。無論怎樣尋找,無論怎樣登報,無論跑遍了多少歌台舞榭……她失蹤了,再也沒有音訊了!像一縷輕煙,像一片浮雲,隨風逝去之後,竟連絲毫痕跡都沒有留下。皓天整日惶惶然如喪家之犬,他奔走,他登報,他找尋,他甚至去警察局報失蹤,可是,碧菡是徹徹底底的消失了。不止一次,他哀求碧荷,因為這是他惟一的線索,他知道碧菡心愛這個小妹妹,只要她活在這個世界上,她一定會和碧荷聯繫。但,連碧荷都恐慌而惶懼,有一天,她居然對皓天說:「我昨天夢到姐姐已經死了!說不定她真的不在這世界上了,要不然,為什麼她不理我?」
  哦!不行!碧菡,你不能死!你的一生,是一連串苦難的堆積,連救你的人,最後都來扼殺你,愛你的人,都來打擊你。而你,碧菡,你對這世界從來沒有怨尤,對任何人,從來沒有仇恨。碧菡!你必須活著,必須再給別人一個贖罪的機會!碧菡!碧菡!碧菡!
  心裡吶喊過千千萬萬次,夢裡呼喚過千千萬萬次,喊不回碧菡,夢不回碧菡,一個小小的人,像滄海之一粟,被這茫茫人海,已吞噬得無影無蹤。他變得常常去藍風了,什麼事都不做,只是叫一瓶酒,燃一支煙,聽陳元用他憂鬱的嗓音,一遍又一遍的唱他那支《一個小女孩》。陳元也常坐到他的桌上來,跟他一起喝酒,一起抽煙,一起談碧菡。他們竟成了一對奇異的朋友。他們談碧菡的思想,碧菡的純真,碧菡的癡情,碧菡的點點滴滴。最後,陳元也感歎的對他說:
  「放棄吧!別再盲目的找尋了!一個人安心要從這世界上消失,你是怎麼也不可能找到的!」
  放棄?他無法放棄,他曾經找到過她一次,他一定再能找到第二次!找尋,找尋,找尋……瘋狂的找尋,只差沒有把地球翻一個面,但是,茫茫人海,伊人何處?
  深夜,他經常徹夜不眠,抽著香煙,一支接一支,一直到天亮。每當這種時候,依雲也無法入睡,她會用手環抱著他,在他身邊低低的啜泣,一次又一次的說:
  「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如果我不吃醋,如果那天夜裡我不發瘋,我不對碧菡說那些莫名其妙的話,不是大家都好好的嗎?」皓天輕輕的搖頭,這些日子來,他已經和以前判若兩人,不再開玩笑,不再說笑話,不再風趣,不再幽默,他深沉、嚴肅而憂鬱。「不用自責,依雲。」他低沉的說:「如果一切重頭再來一遍,可能仍然是相同的結果。你並沒有錯,錯在命運的安排,錯在我不該愛上你們兩個。你的吃醋,只證明你愛我,難道愛也有錯嗎?」他深深的抽煙,深深的沉思,深深的歎息。「是的,愛也有錯,」他淒然的說:「人生的悲劇,並不一定發生在仇恨上,往往是發生在相愛上,愛,是一件非常可怕的東西!因為你不知道,什麼該愛,什麼不該愛,即使你知道,你也無法控制!像碧菡以前常愛唱的那一支歌:我曾經深深愛過,所以知道愛是什麼,它來時你並不知道,知道時已被牢牢捕捉!是的,它來時你並不知道,知道時已被牢牢捕捉。」他噴出一口濃濃的煙霧。「你知道嗎?依雲,我們三個人的故事,是錯在一個『愛』字上。」
  依雲凝視著他,凝視著那縷裊裊上升的煙霧。
  「皓天,」她誠摯的說:「你要盡力去找她,我保證,如果她回來了,我決不再和她吃醋,我決不再亂發脾氣,我一定——像愛自己的親妹妹一樣愛她!」
  皓天用手撫摸她的頭髮。
  「我會去找她,」他幽幽的說:「但是,我想我們再也找不到她了。因為,如果我把她找了回來,我們又會恢復以前那種劍拔弩張的形勢,即使她是你的親妹妹,到時候你也會克制不了自己,你還是會和她發脾氣……」
  「我不會!我不會!我不會!」依雲猛烈的搖頭。
  皓天憐惜的撫摸她的面頰。靜靜的說:
  「你還會的,依雲,你還會的,因為你愛我!所以,我不再責怪你那夜的爆發,如果你不愛我,你就不會爆發,是嗎?」
  依雲把面頰貼在他寬闊的胸膛上,默然不語,眼淚充盈在她的眼眶裡。「碧菡比我更清楚這一點,」皓天繼續說:「那晚,我找到她的時候,她曾費盡心機,想讓我瞭解這項事實:我們三個人不可能生活在一起。可是,當時我想不通,我強迫她回來,逼得她編出一個同居者來。我……」他又深吸了一口煙,濃濃的噴到空中去。「我居然會相信!碧菡,那麼純情的、天真的小女孩!我……是個傻瓜!是個混球!」他的聲音瘖啞了。「現在,她走了!她不會讓我再找到她了!她決不會了。我知道得非常清楚,她即使還活著,我也永遠找不到她了。」
  他看著那滿屋瀰漫的煙霧,依稀彷彿,記起他們三個在榮星花園中,第一次提起「碧雲天」三個字的時候。當時自己就曾有過不祥的感覺。果真,現在,正符合了:「夜夜除非,好夢留人睡,明月樓高休獨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的句子。他側過頭去,心中的那股怛惻之情,緊緊的壓迫著他。在這一刻,那份黯然神傷和心魂俱碎的感覺,震痛了他每一根神經。依雲的眼淚浸濕了他胸前的衣服,她低低的說:
  「皓天,我們怎麼辦?我們怎麼辦?失去了碧菡,我們還能相愛嗎?」他心中抽搐,他知道她所恐懼的,他緊攬著她的頭。
  「依雲,」他懇切的說:「碧菡在我們這幕戲裡,從頭到尾就是一個犧牲者,如果我們再不相愛,如何對得起離我們而去的碧菡?」依雲痛楚的閉上眼睛,緊緊的依偎著皓天。
  日子一天天的流過去,正像皓天所預料,碧菡音訊全無。所有的找尋和期待都成了泡影。歲月卻自顧自的滑過去,地球自顧自的運轉,季節自顧自的變換,就這樣,由秋而冬,由冬而春,由春而夏,一年的時間,就這樣慢慢的,慢慢的消逝了。高家在表面上又恢復了平靜,皓天照樣早出晚歸的上班下班,依雲在家幫忙高太太料理家務,高繼善忙著他自己龐大的事業,悄悄的歎息「繼承無人」。高太太再也不敢談「孫子」的事,傳宗接代那一套,在高家更是絕口不提的事情。大家都不願再觸到那舊有的傷痕,生活也就在這種小心翼翼的情況下過去了。可是,這天晚上,門鈴突然響了起來。依雲、皓天和高繼善夫婦剛好都在家,全坐在客廳裡看電視。阿蓮去開了門,只聽到她「咦」的叫了一聲,接著,就是個年輕少女的聲音在問:「是不是都在家?」「在,在,在。」阿蓮一疊連聲的回答。
  皓天站起身來,不知所以的變了色。大門口,走進一個身材修長,面貌秀麗的少女來,她滿面含笑,滿眼含淚,她懷裡緊抱著一樣東西。「碧荷!」皓天啞聲喊。
  「我給你們送一件禮物來!」碧荷說,一步步的走向皓天,把懷裡抱著的一個小嬰兒,鄭重的交到皓天的手中。「是一個男孩子,今天剛滿一百天!」
  「碧荷!」皓天喊著,望著手裡的孩子,那嬰兒正張著一對烏黑的大眼睛,注視著他的父親,他那小小的嘴,在一個勁兒的猛吮著自己的大拇指。高太太撲了過來,一看到那嬰兒,她立刻失聲痛哭了起來,叫著說:
  「皓天,他長得跟你小時候一模一樣!」伸過手去,她迫不及待的接過了孩子,高繼善和阿蓮都圍了過去。依雲卻一把拉住了碧荷。「碧荷!你姐姐呢?」皓天臉色蒼白,神情激動,他緊盯著碧荷。
  「告訴我!」他啞聲喊著:「碧荷!告訴我,碧菡在那兒?」
  「姐姐要我把孩子交給你們!」碧荷說,眼睛裡閃著淚光,唇邊帶著笑意。「她要我轉告你們,她會過得很好,要你們不要再牽掛她,也不要再找尋她!」她從口袋裡掏出一封信來。「姐姐有封信給你們!」皓天一把接過信來,迫不及待的打開,依雲和他並肩站著,一起看了下去:
  
  「姐姐姐夫:
  從我有生命以來,我就一直在懷疑著生命的意義,直到這個孩子的誕生,我才真正瞭解了生命的意義!我愛這個孩子,超過了我愛這世上所有的東西,但是,我想,這條小生命對你們的意義,可能更超過了我!因為,他是高家的骨肉,他是應該屬於你們的,所以,我忍痛把他交給你們!我知道,他跟著你們,一定會在一片愛心及呵護下長大,那麼,我也就心安理得了。對一個母親而言,有什麼事比知道她的孩子幸福、快樂更好的呢?我相信,這孩子在你們的懷抱裡,有父、有母,有祖父、有祖母,他會長成一個健全優秀的男子漢!
  不要再找尋我經過這麼多風浪,我早就變得很堅強,我不再是一支荏弱的小草,我已禁得起狂風巨浪,我會活得好好的,你們放心!當初在病榻纏綿中,蒙你們搭救,一番知遇及救命之恩情,始終不忘,如今幸不辱命,我心堪慰。再有,我從沒有怨恨過你們!否則,我不會把孩子交給你們。我愛你們!親愛的姐姐姐夫,祝你們永遠相愛,永遠幸福!
  你們的小妹妹            碧菡」
  
  依雲抬起頭來,滿臉的淚水。
  「碧荷,你一定要告訴我,你姐姐在哪裡?」
  「她已經走了。」碧荷說:「她們孩子交給我,叮囑了幾句話,她就走了。她還說……」她看著皓天。
  「還說什麼?」皓天急急的問,他眼眶發紅。
  「她說,如果你還懷疑孩子的血統,可以帶他到醫院裡去,做最精密的血液檢查,可以查得清清楚楚。」
  皓天閉上眼睛,用手扶住頭,他臉白如紙。
  「她連一個道歉的機會都不給我!」他喃喃的說。
  「你錯了,高哥哥。」碧荷穩重而安靜的說:「你不需要對姐姐道歉,因為她早就不怪你了!」她直視著他。「姐姐說,嫉妒是愛情的本能,她不能怪你的嫉妒!不能怪你愛她!」碧荷的眼睛清亮得一如她姐姐。「高哥哥,你該安慰了,你一生,得到了兩個女人最深切的愛!」
  皓天深深的望著碧荷,他眼裡蓄滿了淚水。那孩子「咿咿唔唔」的,在高太太、高繼善、依雲、阿蓮的懷裡傳來傳去。皓天看看孩子,問:「小孩——有名字嗎?」
  「姐姐叫他——天理。」碧荷說:「她說,天理可能會來得很遲,但是,畢竟是來了!」
  天理!碧菡一天到晚在雲中霧中找天理!天理!他走了過去,抱過自己的兒子來,望著那張清秀的、小小的臉龐,一半兒像碧菡,一半兒像自己。那份父愛的本能已牢牢的抓住了他。他抱緊了孩子,淚水滴落了下來,他輕聲的呼喚著:
  「天理!高天理!你會長成一個又壯又大的孩子!不管『天好高』,你都存在著!天理,高天理!」
  依雲撥弄著孩子的衣襟。
  「咦,」她說:「孩子脖子上有條鏈子。」
  他們解開孩子的外衣,發現他脖子上繫了一條項鏈,項鏈的下面,是一朵「勿忘我」!正像當年碧菡設計了,代表全班送給依雲的一模一樣!依雲含淚撫摸那朵勿忘我,翻轉過來,他們發現那朵花的背面,刻著幾行字:
  「生命是愛,生命是喜悅,生命是希望!」
  他們全都圍著那孩子,靜悄悄的,陷在一種近乎虔誠的情緒裡。孩子用手在空中抓著,眼珠烏溜溜的望著這新奇的世界,唇邊漾開了一個天真無邪的笑容。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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