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費論壇 繁體 | 簡體
Sclub交友聊天~加入聊天室當版主
分享
返回列表 發帖
卷四 忽聞海上有仙山 章二 終不怨 三

  茫茫昆侖,此際早已是千里冰封、萬里銀妝。

  巍巍雪峰、縱橫冰川間鳥獸匿蹤,萬物沉眠,極偶爾方得見一二蒼鷹自群峰間掠過的矯捷雄姿。

  綿延群山之中,有三座奇峰突兀雄起,勢壓萬山。中央一峰峰頂平滑如鏡,宛若一座蓮台寶座。左右雙峰即細且長,越過中峰,高高伸向蒼穹,再向中央合攏。遙遙望去,這三座奇峰共同構成一座巨門的框架。

  遠方天際浮雲忽然四散,一座小山般的巨石徐徐飛來,輕飄飄地落在中央孤峰峰頂,幾乎將這裏許方圓的孤峰平臺盡數占滿。巨石周圍浮著數十道光帶,飄舞靈動,托著巨石有若一葉飛絮,似乎隨時可能再度浮空而去。

  實際上,這塊巨石重逾山峰,實與一座小山無異。可是被它如此壓下,恍若只是一點塵埃飄落鏡臺,那座孤峰卻是晃都不晃一下,顯然也有特異之處。

  巨石頂端,籠罩著濃濃紫霧,雖然山風劇烈,霧氣也是凝聚不散。紫霧之中,隱約可聞雷鳴之音,又偶有一道細細紫火離霧而出,在空中飛出百丈,方才漸漸消散,沿途留下無數跳躍電火,可見紫火之威!

  巨石之下,吟風背靠巨石坐著,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如一條離水許久的魚,早無半點仙人風範。好不容易,他才算回了口氣,頗有自嘲意味地笑了笑,這才低下頭去看著胸前那仍無法合攏的空洞。隨著他每一次呼吸,傷處即會傳回無法抑止的痛,這種痛,令吟風不由得回想起仙界玄荒時,與無數天妖異獸殊死相搏時所嘗過的痛楚。

  他輕輕摸了摸胸口傷處,那裏邊緣處的血肉早是焦黑成炭,而且指尖一觸上去,就是陣陣灼痛,一小塊烏青擴散開來,直蔓延到大半根手指,才慢慢消退。顯然射來的那柄飛劍除了快得無以倫比,上面還塗了劇毒。只是就連吟風也不知道什麼毒會這麼霸道,居然連他沾染三分仙力的真元也抑制不住。

  然吟風已是真仙,雖仍是血肉之軀,但不朽不壞,用毒再怎樣都是旁門左道,毒勢雖烈,不過延緩了傷口自行癒合的速度,又如何奈何得了他,只消安靜休養三日,便可盡清餘毒。

  吟風喘息稍定,忽然想起了提矛欲刺、然最後卻黯然離去的紀若塵,先是一歎,又浮起淡淡的笑來。

  吟風已不再用玉胎仙雲測算天機,現下天地氣機顯然已受到不知來源的干擾,測算出的結果也不知哪個是真、哪個是假,還憑空消耗了修為。不知為何,想到紀若塵後,吟風忽然覺得胸口抽搐的痛,竟也是有些暢快淋漓的,有點昔日對上生死大敵前的凜戒與興奮。

  雖然此刻無酒,也無人可與他共酌,然而豪情當酒、昆侖為伴,意境一點也不差了。吟風越笑越是大聲,再罵上句此世學來、特別中意的“他奶奶的”,胸中塊壘頓消,頹廢立時洗盡!此戰之敗,非戰之罪,只是敗在對方的陰險手段上而已。只消三日後,他即會道行盡複,又是叱吒間風雷齊動的真仙!

  道行盡複後又當如何?

  吟風掙扎著,扶石站起,向石頂那氤氳紫氣望去,笑了笑。這世間的勾心鬥角、紛亂情仇,就隨他去吧。此地亙古以來從無人跡,安安靜靜地守得顧清圓滿飛升,了卻心願。

  人間種種事,此生萬般情,不妨都留在這裏,化風隨雲。

  故老相傳,昆侖有仙山。然而此昆侖非彼昆侖,昆侖為仙界聖境,內有玄奧秘境無數,相傳為上古天仙居所。然而昆侖之地究竟有多大,有多少秘奧,吟風當年也不過曾去昆侖赴過一次北帝宴席,又哪里能夠盡數知曉。

  而人間昆侖,大多不過凡山,但內中也有一二玄秘所在,比如吟風此刻所坐的石台。這三座山峰,合稱登天門,又名問仙台,乃是人間距離仙界最近的所在。歷來謫仙被貶時,或修行圓滿重返仙界之時,大多是通過此登天門的。

  顧清乃是靈石化胎而成,雖自上界打落凡塵,已曆百世修行,但未曾入得仙班冊藉,與尋常仙人便有了不同。雖然功行圓滿後,她也可通過登天門回歸仙界,可是經歷天劫威力大弱,入仙藉時的品秩也就要相應的降上一二等。是以此役之前,吟風從未想過要用昆侖登天門。

  登天門與天相接,自有蒼茫大氣,非凡間之力可抗。是以方圓數百里內,凶獸匿蹤,妖物不現。它們並不知曉登天門所在,然則一靠近此範圍內,便會焦燥不安、修為大減。凡人亦同,身在此地,縱使道德宗和蘇姀、紀若塵等人追了上來,修為也必然大受影響,而且附近都是險峰絕地,尋常修士想上來也要大費周折。而吟風身在登天臺上,只消借得少許蒼茫之氣,一身仙術威力就會大增。

  可說直至此時此刻,吟風才將人間諸修視作了生死大敵,要借助一切天時地勢殊死一戰。

  他端坐登天臺邊緣,前臨萬丈絕崖,緩緩閉目,慢慢晉入無所覺而無所不覺的至境。

  七日之後,吟風雙目重開時,仙法盡複。然而有些出乎他意料,蘇姀及道德宗群修並未借此良機追殺至昆侖。吟風倒是有些不解,以道德宗、蘇姀等人此前表現出的環環相扣、記記絕殺的淩厲手段,不應該放過這麼好的機會才是。

  吟風未及想得明白,忽然鬢髮無風自動,眉心間更是亮起一點七彩虹光!

  吟風面色大變,抱住飛來巨石,仙力發動,瞬息間橫移數十裏,將飛來石放置在另一座山峰峰頂,然後飛上半空,遙望登天臺。

  登天臺上,已非原先亙古寂寞的景象。台周罡風如刀,圍繞著三座孤峰瘋狂旋動,將峰周堅逾精鐵的山石切削得碎石紛飛。百里之內原本晴朗的天穹驟生層層厚雲,自四面八方飛快地彙聚過來,在登天臺上空不住盤旋湧動,雲旋中心處深幽不見底,恍若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隱見無數道蛇形紫電重重疊疊、交叉穿梭其間。

  吟風雙眉越皺越緊,面色凝重。

  左右山峰的峰尖處,各亮起一點電光,隨後化成十丈許粗細、千丈長的紫電巨龍,咆哮著在中央登天臺上交織彙聚,炸出一團耀目之極、直徑百丈的雷球!

  吟風長髮應雷而起,眉心虹光已不可抑止,一點點散發出來。

  長空之下,忽然響起鏗鏘金甲之音,浩大若洪流,似有百萬甲士正在一起振甲擊盾般。

  天上雲旋中心處的紫電已積到極至,不住有直徑丈許的雷球飄落下來,在空中遊蕩不定。每顆雷球都拖著數道細長紫電,與雲旋心處聯成一體。頃刻之間,能夠瞬間將尋常上清修士殛成焦炭的紫電已密密麻麻地遍佈百里天地!

  此情此景,豈是天地之威可以形容!

  吟風反而完全寧靜下來,雙手籠於袖中,面上似憂似喜。

  層雲至深處,紫電天火交織擊下,鋪出一條百丈寬的大路來。隨後天火彙聚,形成足有數十丈高的火幕,從中走出一位二丈高下的仙將來,頭戴齊眉紅纓琉璃金盔、身著厚重紫金碧海騰龍甲、肩披猩紅織綿短氅、手持四丈鎦金鉞,粗眉環目,面若玄壇,仙威凜凜。

  仙將行得甚快,一步百丈,數步之間已在登天臺上方立定。在他身後,環甲聲中,著覆面麒麟盔、赤精銅鎖環甲,或舉盾、或擎旗、或挺槍、或橫刀的兵卒不住順路而下,在那仙將身後列成整齊軍陣。

  此將此兵,皆非凡俗,只看這千人方陣乃是踏雲而立,便可知曉。

  吟風劍眉微不可察地躍動數下。此軍此將,千萬年前,他自然是非常熟悉的。將是仙將,兵是天兵。

  只是仙將天兵,何以會致人間?

  吟風躊躇著,那仙將雙目中光芒閃耀,天火噴出數尺之遠,已望向了吟風。他掌中金鉞一分,喝道:“吾乃桁先,為大羅天君座前撫境將軍,鎮守撫掃太明玉完天四境。那邊可是四方巡界使吟風?”

  以仙界品秩而論,吟風貶下界前所居四方巡界使乃是五品,而面前仙將桁先獨鎮一天,是為三品,品階要遠遠高過吟風。況且吟風此刻仍屬被貶下界,不論品階,身份上便遜於在位的仙將。

  吟風躬身施禮,道:“罪臣吟風,見過桁先將軍。”

TOP

卷四 忽聞海上有仙山 章二 終不怨 四

  桁先大手一擺,道:“何必多禮?巡界使此番在人間經歷百世輪回,想必仙品功德大有進益,重登仙界後,該當另有重用,仙藉升遷,不在話下。來人,給巡界使看座!”

  桁先一聲令下,便有十六名親兵自兩旁上前數步,取背後大旗揮舞,片片祥雲霧藹自旗面上不住揮出,頃刻間幻化成一座青玉作底,琉璃為瓦,四柱盤龍,彩鳳雕欄的高臺,又有白玉長階生成,一路延伸至吟風面前。高臺正中,早有親兵以祥雲化成諸天升平寶椅,椅背以三柱青金為梁,正是三品仙座的標誌。

  桁先首先在仙座上坐定,于他側下方又幻出一個仙座,以紫風精銅為背梁,卻是個四品仙座。

  吟風此時神識盡複,仙界的規矩自然曉得,於是拾級而上,立在桁先面前,卻不肯就座,道:“罪臣謝過桁先將軍。可是即使罪臣重返仙界,再錄仙藉,這座位卻也不是罪臣能夠坐得的,還請桁先將軍換過吧!”

  桁先笑了笑,道:“這張椅子,巡界使卻是大可坐得。等巡界使重返仙界,定然會委以重用,我帶來的這張椅子,到時候只怕還不夠巡界使坐的。本將軍素來謹慎小心,既然敢帶下來這四品仙椅,當然是有十分把握,且是有天君提點過的。不然的話,以吾區區一個三品將軍,如何敢私授四品仙位?”

  吟風未再推辭,在四品仙椅上端然坐了,然而他面上並無多少喜色,又問道:“吟風不過一介下仙,何敢勞動桁先將軍仙駕?不知將軍此次下界,還有何貴幹?是否有用得上吟風之處?吟風不才,輪回百世後,於這人間界也多少略知一二,可以略盡綿力。”

  桁先望著吟風,笑得有些奇異,道:“不瞞你說,本將軍此番帶兵下界,主要就是為了幫助巡界使了卻百世塵緣。”

  吟風大吃一驚,他可是知道要令仙將天兵在人間現身,需要付出何等代價,別說區區一個五品仙,就是二品巡天真君下界輪回,也用不著這許多仙將天兵護衛,何況是獨自鎮守一天的三品將軍領軍?怕是只有一品天君,抑或只有四大超品天君方能有此等待遇。然而無論天君還是大天君,又怎可能被貶下界?

  吟風當即起身道:“桁先將軍說笑了!吟風何德何能,敢勞將軍仙駕?”

  桁先搖了搖頭,道:“本將軍率本部三千天兵下界,所費多少,想必巡界使也是清楚的。老實說,本將軍也想不明白助巡界使飛長中,何以需要天兵下界。不過大羅天君既然頒下令來,想必自有深意。我等仙品不夠,不能上體天機,也是正常的,巡界使倒不必驚慌。言歸正傳,巡界使百世輪回已滿,卻遲遲未能飛升,塵世間必是有些阻礙,可否詳細道來,看本將軍是否有幫得上忙的地方?”

  話已至此,吟風心下多少有些明白了。桁先品秩遠過吟風,卻是如此客氣,想必就是因為大羅天君這道仙令。要調仙將天兵下界,必是要知會仙帝的。而桁先乃是三品仙將,下界的又是三千天兵,更需仙帝首肯,方可成行。所以推測起來,更應是仙帝授意,大羅天君代傳帝命,方會有桁先與三千天兵的下界。若是如此,受到仙帝如此垂青,那麼吟風回歸仙界後仙品當不止於四品。想來是因為這個緣故,桁先才會對吟風如此客氣。

  既然桁先已經如是說了,吟風便也不再客氣,略一沉吟,便道:“千年前罪臣受貶下界的緣由,桁先將軍想必是清楚的。現在卻是有個麻煩,還望將軍相助。顧清即是青石所化,今世修行也是一路平坦,目前已修得七瓣蓮開的地步。然而在此之後,她修煉多日,卻怎都過不了最後一關。我尚未經歷天雷劫火,還是肉體凡胎,看不透仙蓮不攏的緣由。桁先將軍乃是真身下界,不受此間凡塵蒙蔽,應可看得明白究竟是何原因使得她最後一關不得圓滿。”

  桁先奇道:“巡界使玉胎仙雲測算天機,精准奇妙,本將軍在仙界亦是久有所聞,怎會測不准區區一塊青石的格局?”

  吟風苦笑道:“不瞞將軍,于這人世間事,我是屢測不准,不知是否是身在局中的緣故。現在我早就不再運使玉胎仙雲妄測天機了,即使測了,也多半無用。”

  桁先吃了一驚,道:“你居然也測不准天機,這卻是為何?玉胎仙雲豈同尋常仙法,又怎會有身在局中這類限制?”

  吟風搖頭歎道:“具體情由,我神通有限,實是不知。”

  桁先目運神芒,向吟風看去,片刻後始有凝重之色,點頭道:“巡界使仙法高強,本將軍早有聞名,今日見了,卻是更有精進。如此仙術仍測不准這世間之事,內中必有原因,看來輕忽不得。也罷,即是如此,我等便當以穩重為先。本將軍先行看看那塊青石吧。”

  吟風點了點頭,也不起身,袍袖一拂,飛來石即從遠飛近,穩穩停落在雲藹高臺之上。高臺自行擴張數倍,將若大個飛來石輕輕托住。桁先與吟風的仙座則自行升起,略高於飛來石頂便即停穩,不高不低,剛好能讓桁先與吟風可以俯視依舊在死關中的顧清,而桁先又比吟風高了一線。高臺擴張、仙椅升空,實際上桁先或吟風即未下令,也沒動念,純是自行為之,又恰到好處,實是深具靈性。

  仙將天兵下凡,於細微處見手筆,隨便一台兩椅,便將人間不知多少法寶比了下去。

  桁先端然坐定,體內仙力暗轉,雙目中噴出數尺長的明黃天火,目力逐層穿破包裹著顧清的氤氳紫氣,直指本源道心。在桁先眼中,此時的顧清就是一方浮空旋轉的青石,石心中有一朵七瓣紫蓮,蓮周天火熊熊,不住炙煉著紫蓮。然而蓮心中似有道無形力量,周而復始,徘徊不去,不斷撐開蓮瓣,不使合攏,更不令紫蓮複合成金丹。

  桁先乃是仙軀神眼,不受這世間拘束,一望之下心中已有些明白,當下笑道:“這方頑石,看來於此間倒還有些牽絆未了。不過這是小事,就讓本將軍為她除了這點俗緣吧,免得誤了巡界使飛升。”

  吟風聽得顧清飛升在望,心下大喜,當下施禮道:“如此有勞將軍了!”

  桁先笑道:“舉手之勞,好說,好說!”

  客套完畢,桁先左手掐個仙訣,凝神運力,忽然大喝一聲“咄”!這一聲喝,直將百里天穹震得裂痕處處,天裂處不斷漏下玉明天火,而蒼穹下昆侖震動,宛若地已裂,天將開!

  桁先雙目天火噴出丈許遠近,仙力勃發,顧清上空立時多出朵七色彩雲來,雲中降下金雨無數,悉數融入氤氳紫氣之中。於是青石石心處天火驟得仙力之助,登時燒得熊熊烈烈!

  七瓣紫蓮震顫不已,苦撐多日之後,終耐不住兇猛天火,緩緩收攏蓮瓣。

  在桁先、吟風及三千天兵之前,氤氳紫氣洶湧顫動,直擴至十丈方圓,忽然自紫氣中升起座七層玲瓏寶塔,又自塔中噴出千朵蓮花,洋洋灑灑,紛落如雨,瞬息間便令桁先與一眾天兵看得目瞪口呆!

  氤氳紫氣忽然收盡,現出了端然盤坐、五心向天的顧清來。她雙目徐開,淩煙塵、蹈虛空,長身而起,抖一抖身上青衫,彈落俗緣無數,然後頂心中一道青氣油然而生,直沖淩宵,於九天處化成千朵丈許大小青蓮,方緩緩化雲散去。

  至此,顧清終修至紫蓮化盡、金丹渾圓的至境,百世塵緣,行將了結!

  桁先好不容易將鬱結在胸中的一口仙氣噴將出來,歎道:“好一塊仙石!看來她仙藉品秩,當不在你我之下。再過得一會,天劫來時,便該有天女鋪路、瑞鶴來迎了。”

  顧清雙眼淡然如水,環顧一周,已將大千世界收於眼底,前塵往事,盡上心頭。待看到桁先、吟風與三千天兵時,顧清若有所思,然而轉眼之間她便似明白了什麼,又變成昔日那恍若與天地一體的淡漠。

  一如她初上西玄之時。

  在這百世輪回行將功德圓滿之際,吟風本該是滿心歡喜,然而不知為何,他面上並無分毫喜色,反而略皺劍眉,眉宇間隱現憂色。

  桁先也有些愕然,仰首望天,再看看顧清,如此周而復始地看了三四遍,面色越來越是古怪。本來昆侖之上層雲密佈,登天臺正上方雲層已初顯赤紅,這是天劫將至,劫火初生之相。然而隨著顧清氣質轉化,空中的劫雲竟爾漸漸散了!

  桁先仙軀神眼,早看出顧清本相青石之中,一顆金丹正不住幻化成一尊玲瓏寶塔,再化成千朵蓮花灑落,複又歸為一顆金丹。這正是極高仙品的徵兆,按理說早該羽化飛升,怎地反而劫雲都不見了?桁先心中暗暗有些尷尬,未曾想初次下界,未及立威,就遇上了這等棘手之事,讓他這個三品仙將如何下得了台?

  桁先凝定心神,仙力運轉,神目再次向顧清掃了過去,要找出她不得飛升的關鍵。這麼一望之下,桁先果然有所發現,於是喝道:“原來如此!你那點俗緣仍是未了,自然不得飛升。”

  桁先這麼一喝,顧清雙眸中的淡漠化開少許,望向桁先,問道:“這位是……”

  吟風道:“這位乃是仙界太明玉完天撫境將軍桁先。”

  顧清略施一禮,依是淡淡地道:“原來是桁先將軍,顧清方才失禮了。”

  依仙界規矩,顧清不管顯化何等異象、將來能獲幾等仙位,此刻都仍屬未入仙藉的凡身。她這樣只是略施薄禮,桁先面色登時就有些不太好看,不過他念及顧清本是靈石脫胎而成,不懂仙界規矩也屬正常,也就強忍著沒有發作,只是道:“本將軍率本部三千天兵下界,多留一刻,便是多耗費許多。因此事不宜遲,本將軍就先助你了結未盡俗緣,速速飛升,回歸仙界、重列仙班,方是正事。”

  顧清問道:“未知桁先將軍準備如何助我了結俗緣呢?”

  “此事實也簡單!”桁先一抖掌中鎦金鉞,道:“本將軍此次下界,特意推來了太明玉完天鎮天至寶玉羅丹丘鉞。本將軍已經察知,牽扯你不得飛升之人身具九幽之力,很是有些麻煩,只可惜修煉時日尚短,眼下倒還不成氣候,難與我等上仙相提並論。你只消將他的名字說與我聽,本將軍即可令他灰飛煙滅!”

  顧清淡然一笑,道:“即是我的俗緣,那還是我自行解決吧,不敢有勞將軍。”

  桁先先是一怔,隨後面色一沉,道:“這是什麼話!本將軍與三千天兵在下界多呆一刻,仙界也會消耗不菲,豈能因你一個就在此多有逗留,真是不知輕重!速將他名字報來,本將軍辦完這趟差事,也好早回太明玉完天去。”

  顧清仍是搖了搖頭,淡道:“塵世有句俗話,叫解鈴還需系鈴人,所以還是不要勞動將軍大駕為是。”

  桁先默然不語,雙目天火又熊熊而起,眉心處更是亮起一道火線,向外噴吐出明黃色的天火。他上上下下打量著顧清,仙力如潮,不住掃過她的身體、神識,探尋著過往未來。

  顧清方自功行圓滿,未經天劫,仍是肉體凡胎,天火沐身,實是痛苦難當。但她坦然受之,即不隱瞞,也不抵抗。

  吟風雙眉緊鎖,忽然道:“罪臣知曉那人是誰,此人姓紀名若塵,身懷九幽之火,刻下應仍在這世間。”

  這一刹那,顧清與桁先的目光皆落在吟風身上。顧清目光雖如初見時的淡漠,然而吟風卻覺似是兩道火流落在自己身上,灼得心頭嗤嗤作響。吟風心中一顫,然而心中隱隱然已有預見,是以仍沉定自如,並不理會顧清。

  桁先赤紅的雙眉漸漸鎖起,眉心火線中天火更是噴得火生一尺,語聲中已顯威嚴:“巡界使大人,本將軍當然知曉那人姓甚名誰,還需你提醒嗎?巡界使鎮守四境已久,豈會連這點關節都不知道?只有她自己報出紀若塵名號來,方可憑藉這點俗緣發動仙法。那紀若塵是否在人間,也不重要,無論他在哪一界,本將軍玉羅丹丘鉞所發欲界不滅雷,都可將他即刻化為灰燼。這其中關節,巡界使都該知曉的,卻仍如此說,可是明著在欺本將軍無知嗎?!還是巡界使以為,你等二人羽化飛升、重列仙班後品階大進,可不將本將軍以及大羅天君放在眼裏了?!”

  吟風歎了口氣,桁先所說關節,他如何不知,只是藉了萬一的希望而已。

  他望向顧清,歎道:“桁先將軍所言,你也都聽到了。塵緣百世,不過春夢一場,如今你靈識盡複,前世今生,也該當如水流花謝,盡複東流。百世輪回,便只在今朝圓滿了,將他的名字告訴桁先將軍吧,這已不再是你我之事,而是牽涉甚廣的大事。認真說起來,我這已是一百零一世的輪回,卻已過了當日下界時的罪罰,重返仙界後尚不知有何結果,會牽累到幾位神仙。所以眼下實不宜再多生波折。”

  顧清望向吟風,眼中淡漠消去,終於道:“我已負過他一回,不願再負他一次,所以這個名字我是不會說的。你且先回仙界吧。”

  “那你怎麼辦!”吟風霍然站起,雙眉倒豎!

  顧清從容道:“我本就是一方頑石,從未入過仙藉。待了卻這段塵緣,或許百十年後,再重行飛升吧。”

  “一派胡言!”不待吟風開口,桁先便怒斥道:“你當仙界是什麼地方,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現在本將軍就與你明言,你今日牽掛塵緣,不肯羽化飛升,即是頭等大罪,還敢妄想百十年後重新飛升?這等大罪認真論罰,即使你在人間躲著,每隔十年,也會有天雷轟頂,總要將你化為飛灰,連冥府陰土也不得去,才算完結!只是本將軍素來留有一線生機,念你成型不易,又受了百世輪回劫難,只消你現在將他的名字說出來,本將軍便可當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你可聽明白了?”

  顧清微笑道:“將軍有心,顧清自然明白,只不過……”

  她話未說完,吟風當即斷喝道:“百世輪回與一世塵緣孰輕孰重,你難道連這分不清楚嗎?!”

  顧清不答,而是望向雲天相接處,在那裏,群山莽莽,穹廬蒼蒼,渾成一體,再也難分彼此。

  吟風一顆心,漸漸沉了下去。

  她如果分得清楚,恐怕早就完成輪回,羽化飛升了,還需要等到今天?

  吟風未及再勸,忽然九天之上落下數道金燦燦的電火,與吟風慣常召喚的紫火天雷大為不同。天雷一落,即刻化成碗口粗細、金光湛然的鎖鏈,層層套在顧清身上,將她淩空提起。空中電火不斷,又化成數丈粗細、百丈高,九條金龍盤繞的圓柱,鎖鏈響處,顧清已被縛在了巨柱上。

  顧清剛自死關中出來,元氣未複,法力較桁先實是差了十萬八千里,而且她似乎根本就不想抵抗,任桁先將自己鎖在圓柱上。鎖鏈以及圓柱皆是太明玉完天天火劫雷所化,看似冰冷凝聚,實則灼熱無比,直可化鐵熔銅。

  儘管身軀被鎖鏈圓柱灼得嗤嗤生煙,顧清的淡定漠然卻未有分毫變化,她緩緩閉上雙眼,根本不再向桁先與吟風望上一望。

  “頑石,你可知罪?”桁先厲聲喝道,其音如雷,轟轟隆隆的響遍數百里群山。

  顧清淡然道:“我做我當做之事,何罪之有?”

  此言一出,桁先怒意大盛,吟風也是面色慘澹。

  仙界大律,逆天乃是頭等大罪。顧清百世輪回已滿,飛升在即,又有仙將桁先下界助她過了最後一關,然她卻不願捨棄最後一點塵緣,不肯飛升,實是違逆了仙帝當日所頒下的百世輪回仙旨,而且牽塵緣舍仙機,更是其心可誅。

  違逆仙旨,罪同逆天。

  特別是桁先在場,更坐實了顧清抗旨不遵的大罪,休說一個吟風,就是大羅天君在此,恐怕也救不得顧清。

  果然桁先喝道:“即然你執迷不悟,本將軍即代天行刑!從今以後,諸界諸天,再無你這塊頑石!”

  桁先即將玉羅丹丘鉞高高舉起,大喝一聲,鉞端射出道道金光,幻化成一柄巨大金鉞,向圓柱上的顧清激射而去!

  顧清不見不聞,從容待死。

  其實被太明玉完天火燃燒到現在,即使桁先不發此鉞,再過片刻,顧清也將煙消雲散。若到那時,該無人知曉自入死關之後,她心中所思所想,究竟是些什麼。

  忽聽嗆啷一聲響徹天地的金鐵交擊之音,數百名天兵竟被震得站立不穩,從雲端摔下,桁先也覺足下雲台一晃,不由自主地後退了一步。

  他忙放眼望去,卻見一柄晶光燦然的仙劍橫空而出,架住了他所發金鉞!根本不用看使劍之人,單看古拙的劍身、浮空而起的淡淡紫炎,桁先便知這是吟風昔日威震玄荒的定天劍!

  他又驚又怒,戕指喝道:“吟風!你好大膽!竟敢攔阻本將軍代天行刑,這可是逆天大罪,當清退仙藉,墜入俱滅虛空,永世不得超生,你……你可知曉!?”

  桁先身軀明黃天火熊熊而起,心下竟有些惴惴不安。吟風出任巡界使已久,又怎會不知這些?

  吟風手臂一震,定天劍發出一聲悠長龍吟,劍身紫焰大盛,已化作丈許長的巨劍,劍鋒輕輕一震一拖,已將金鉞擊成大蓬金焰。金鉞一毀,桁先掌中玉羅丹丘鉞登時震動不休,竟爾現出數道裂縫來。

  吟風轉過頭來,冷笑,雙目盡紫。

  “紫火天瞳!”桁先大叫一聲,已略有驚慌之意,指著吟風,叫道:“你,你竟已修成了天書第七卷?不過,本將軍可是有本部三千天兵在此,你即算天書大成,又能如何?本將軍回歸仙界後,自有天君來處置你等!”

  吟風笑了,笑得竟然有些猙獰,猛然喝道:“桁先!你還回得去嗎?”

  吟風頓足,踏足處雖是虛空,卻震得巍巍昆侖一陣顫慄!群山顫抖間,他已飛身而起,挾萬鈞之勢,向桁先當頭壓下!

  桁先早舍了雲台仙椅,足下金雲湧動,一邊向登天臺飛退,一邊舉玉羅丹丘鉞向吟風刺去。兩邊早搶上八名太明玉完天仙將,各持仙兵,齊齊向吟風刺來。只消將吟風擋上一擋,桁先便可退回登天臺上,重返仙界。

  出乎桁先意料,玉羅丹丘鉞竟毫無滯礙地穿過吟風胸膛,八名仙將的兵刃,也一齊刺入吟風體內!

  吟風毫不抵抗,竟以肉身在仙兵上滑行,而後丈二定天劍當空橫斬,已將驚駭絕倫的桁先梟首!

  吟風手腕一翻,定天劍環行一周,再將插入體內的仙兵盡數斬斷。

  此時桁先高高飛在半空的頭顱鬚眉皆張,吼聲如雷:“吟風!你擅殺天將,自絕仙路,必永墜無盡虛空!!”

  吟風淩空而立,周身浴血,遍插刀槍,看上去隨時都會魂飛魄散,然而威嚴所至,卻懾得三千天兵不敢稍動!

  定天劍緩緩升起,指向三千已是不知所措的天兵。

  “今日爾等,一個也休想回去!”

  於是巍巍昆侖上,血染碧空。

  又是嗆啷數聲,定天劍淩空斬落,太明玉完天火所化的鎖鏈斷成數截,通天九龍柱也中分而裂。

  顧清已被天火灼得昏迷不醒,她宛若秋葉,徐徐飄落。

  吟風左手接住顧清,右手提著定天劍,凝立空中,舉目四顧,卻見關山萬里、神州茫茫,天地雖大,諸界雖廣,他卻又該向何處去?

  正思量間,猛然間一股金火自胸內湧上,吟風再也壓制不住體內沸騰不休的太明玉完天火,雙目中紫炎散盡,晃了一晃,十指漸松,顧清與定天劍先後滑落,然後他雙眼漸漸垂下,也自空中栽落。

  千里昆侖,似是拂過一聲輕輕歎息。

  有如冰五指,輕輕握住了定天劍劍柄,那暗淡無光的劍鋒,此刻距離山石已不過數寸。又有一隻纖手,接住了吟風已被鮮血浸透的身軀,不使他墜落凡塵。

  顧清反手將定天劍插在背後,雙手橫抱吟風,踏風而起,升至雲天一線處,方始立定。

  她也舉目四顧,同樣望見了萬里關山、蒼茫神州,可天地間若大的一個世界,卻有何處可依?

TOP

卷四 忽聞海上有仙山 章三 憑生死 一

  年關一過,冬天也就快到了盡頭。只不過今年的年節,除了蜀中安逸之地以及嶺南蠻荒處外,神州大地戰火處處,百姓流離失所。此際安祿山據洛陽,安慶緒下淮南,史思明取荊楚,紀若塵出西京。本朝若大疆域,已有過半淪落人手。

  就連塞北苦寒之地,也是多事之秋。郭子儀初戰失利,痛定思痛,以厚幣謙詞,自回紇求來二萬精騎,雖然寒冬並非用兵之時,但郭子儀倚仗著軍中也有數十名修士助戰,仍是引浩浩大軍殺奔范陽,準備一舉端了安祿山老巢。這些回紇鐵騎驍勇善戰,歷經塞外風霜洗禮,平原衝鋒勇不可擋,與安祿山的北地精騎恰是棋逢對手。

  蜀中百姓雖然未被戰火波及,卻是另有一樣苦。朝庭既然正討伐叛賊,免不得抓丁派賦。蜀中雖然富庶,然尋常百姓也就是圖個勉強溫飽而已。這次抓丁加賦又是極重的,幾乎將稅賦加了一半,鄉里壯丁也是逢三抽一,百姓立時苦不堪言,一些年成不太好的地方連來年的種子糧都被征了去。至於他們如何生活,父母官們卻是不管的。如果真讓安祿山改朝換代,他們恐怕不止是官位不保,妻兒親友大宅華服都立成泡影,因此在征丁征糧上一個個格外賣力。

  嶺南百姓所幸沒有人禍,卻多了天災。當此時節,嶺南處處或山石崩裂,或泉水乾涸,或瘴氣大盛,或瘟疫橫行。更有許多本該在這季節蟄伏的蛇蠍蟲蝥,四處遊走,且性情暴戾,時時驟起傷人。嶺南本就人煙稀少,遭此天災,更是時常數十裏內不見人煙。

  正月十五,安祿山心懷大暢,便在東都宮內大宴群臣。

  這一場好宴自午時便開席,到得黃昏時分,殿內一眾開國元勳們人人喝得酒酣耳熱,興致濃濃,安祿山更是醉眼迷離,魂魄都似欲飄了出來。放眼望去,殿中都是跟了自己多年的心腹大將,雖然一個個酒蟲上頭惡形惡狀,醜態百出,可這更像是當年一夥兄弟初打江山。這個殿裏面自然有不少其實沒啥本事的人,不過占了個追隨日久的名份。這點安祿山其實心知肚明,他能夠坐在今天的寶座上,怎會連這點識人的本領都沒有?

  只不在這大腹胡兒的心中,當年一起喝酒、同鍋吃肉的情誼,卻怎都是忘不了的,並不因為他今日身登大寶而稍有改變。因此他也樂得看到一幫老兄弟隨著自己共富貴。

  然而令他稍有不快的,卻是手下大將紀若塵的缺席。這個紀若塵橫空出世,居然能讓濟天下傾心輔佐,數月之內便練成精兵,從此戰無不勝,潼關一戰更是擊破哥舒翰三十萬大軍,名揚天下。其後用兵如電,輕取西京,若單論戰功,早已是安祿山麾下第一。史思明雖然仍是號稱第一,所部兵馬二十萬,數量上遠遠超過紀若塵的六萬妖卒,然而戰力上卻是遠遠不如。前段時間史思明派了幾千精銳部下到紀若塵的地盤上抓丁征糧,結果卻被同等數量的妖軍斬盡殺絕,還把頭顱裝筐給送了回來。以史思明的強橫凶蠻,吃了這樣一個大虧會卻就此不了了之,實在是耐人尋味。

  這件事,安祿山知道了,也認真地思索過幾天。

  郭子儀孤軍深入,卻在紀若塵領地內吃了個大敗仗,幾乎全軍覆沒一事,安祿山也是知道的。他本來就此認為郭子儀用兵才能不過爾爾,根本不足為慮。誰知郭子儀借得回紇精騎後,以本部兵馬加回紇鐵騎共五千人為先鋒,殺奔范陽而來,一路上勢如破竹,連戰連捷,連斬安祿山鎮守各地的宿將七員,一時間洛陽滿朝震動。

  猶為可恨的是,郭子儀顯然學了個乖,兜了個大圈,遠遠繞開了紀若塵視作禁臠的河北道。有時郭子儀先鋒與安祿山本部人馬大戰的地方距離紀若塵妖軍駐紮地不過數十裏之遙,只因戰火未燒進河北道內,妖軍上下就全都視若無睹,看著同僚被殺得屍橫遍野卻按兵不動。也有安軍曾派人求救,妖軍倒也呼有所應,然而等他慢吞吞點將出兵,到得地頭,戰事早已結束多時,全然不見當年千里奔襲、殺敵盈裏的氣勢。而那郭子儀竟然也敢揮軍直進,這就十分耐人尋味了。他就不怕紀若塵忽然揮軍北上,將他大軍前後截為兩段?若說郭子儀和紀若塵之間沒什麼默契,一切純粹巧合,這解釋恐怕實在有些蒼白乏力。

  前幾日便有些素來嫉妒紀若塵的大臣提出了這個問題,獻策要給紀若塵派個監軍,免得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而且紀若塵動向的確令人生疑,以雷霆萬鈞之勢攻破西京後,卻就此按兵不動,聽任明皇西逃入川。

  安祿山雖然心中也是疑慮難解,對派監軍之議卻是想都不想,一口回絕。明皇之所以兵敗如山倒,監軍便是很大的一個原因。有前車之鑒在前,安祿山豈會笨到重蹈覆轍?而且紀若塵妖軍戰力強悍,軍紀森嚴,聽說他本人更是勇冠三軍,潼關一役親自出手,一路殺破中軍,把哥舒倚為長城的修士斬于陣前。軍中又有濟天下這等國士輔佐,如此人物,如此凶兵,派個監軍又能管什麼用?紀若塵就算沒有反意,說不定也就把他給逼反了。此刻軍中修士大多來自道德宗,紀若塵與道德宗關係密切,真要對付紀若塵,萬一道德宗翻臉,那就大事休矣。

  而且安祿山自詡精於相人,從紀若塵的眼中,他從未看到過半分帝王之心,這才是他放手讓紀若塵建軍掠地的根源。

  只不過,如今的紀若塵,實是令人捉摸不透。此次大宴,早在半個月前就通知到了各地大將,就連史思明和安慶緒都飛馬趕了回來,紀若塵卻不但安守西京,竟根本連個回信都沒。如此,實非人臣之道。

  安祿山酒意上湧,想得有些頭痛了。他剛想喝兩口酒潤潤喉嚨,忽然感覺眼前景致有異。他用力擦了擦眼睛,現張目望去,卻見手中酒爵仍是變成了奇異的暗紅色。安祿山遲疑地向殿中望去,但見廊柱、酒席,甚至是侍酒的宮女們身上都鍍著層詭異的暗紅,方知不是自己一時眼花。

  殿內漸漸地安靜了下來,除了幾個爛醉如泥的,其他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些不知所措,然而不知為何,人人都是滿身冷汗,無論袖拭絹擦止都止不住,酒意早去得乾乾淨淨。

  忽然有一員武將離席而起,跑到了殿外,向天上望去。只一眼,他就指著天,如同癲狂般地叫起來:“天!是天!天變了!”

  殿中諸臣聞聽此言,都再也顧不得君臣之禮,一窩蜂般擁出殿去,望向天空,然後人人呆若木雞。殿外無論花石樹木,還是侍女大臣,如墜血海,紅得令人心悸。

  在六個侍女的攙扶下,安祿山吃力地站起身來,搖晃著走出殿外。自入主洛陽之後,雖只是短短時間,每日飲宴群臣之余,安祿山肚腹也日見長大,少說也重了五十餘斤。但他情急之下,居然步伐輕快許多,三步並做兩步沖到殿外,也引頸向天望去。

  大殿坐北朝南,在殿中自然看不到天上的異相。然而出殿一望,安祿山登時也如群臣眾將一般呆若木雞,不片刻,甚至雙腿都微微顫抖起來。

  殘陽如血。

  無論文臣還是武將,甚至連大字都識不得幾個粗人心中都不由自主地閃過這四個字。

  此刻時近黃昏,一輪夕陽斜斜掛在天上,久久不願沉入天際。斜陽豔紅,紅得濃稠、鮮豔,就如一顆血球,甚至還在一滴滴的滴落,將半邊天都染成血色!血色在空中無聲無息地蔓延著,蜿蜒向洛陽方向爬來。此情此景,就似天被切開了無數傷口,正在不斷向外滲血。

  空氣中濃得似乎化不開的血腥氣似乎阻塞了每一個人的呼吸,口裏、鼻中全是苦澀的血氣。

  就在安祿山面色慘白,一口氣幾乎喘不上來時,忽有一臣福至心靈,出列拜道:“恭喜聖上,賀喜聖上!正月十五大吉之時,聖上廣布恩澤,大宴群臣,此時天現異象,是變天之兆。聖上理當順應天意,一統乾坤!”

  此人生得相貌堂堂,一番話說得有若洪鐘,中氣十足,實有振聾發饋之意,也的確將安祿山從恐慌中震出。

  安祿山聞言大喜,忙張開小眼望去,見面前跪著的小官一表人材,而且很是有些面善。他努力回想,終於想起此人好象姓盧,在自己踏雪進洛陽之日曾經進過一首什麼“雪中朝海神”的詩,很是中意,因此提拔他做了個連自己都叫不上名字的小官。

  這姓盧的小官既然開了個頭,眾臣登時恍然大悟,一邊在心中痛駡盧言的無恥,一邊加緊大拍馬屁,好補救一二。阿諛如潮,直拍得安祿山醺醺欲醉,心情大悅之下,便招呼群臣回殿飲宴,此番自然是君臣盡歡,飲到一醉方休。

  直至醉到不醒人事,安祿山都以為自己滿心歡喜。然而即使在睡夢之中,他眼前也始終飄浮著一輪滴血的殘陽。

  在寢殿龍床上轟然倒下後,安祿山立時酣聲大作,根本未曾聽見殿外傳來的喧嘩。

  “什麼人在此吵鬧?打攪聖上休息?”史思明沉穩的聲音自殿外傳來,充滿威嚴。他剛才親自扶了安祿山回宮,此刻還沒有離去。

  “西京紀將軍發來的緊急軍情,是以小的才斗膽驚擾聖駕。”說話的看來是個傳令軍官。此刻戰火未熄,安祿山又是行伍胡人出身,許多規矩還沒立起來,朝庭內外,大多還是依著軍中那一套來。

  “拿來我看!”史思明取過軍情文碟,打開讀了起來。文碟內文不過寥寥數行,史思明一掃而過,竟怔在當場。

  文碟中言道,紀若塵已無意兵事,更將麾下妖軍解散,刻下西京已成空城。

  這道文碟如一道驚雷,在史思明腦中炸響,他一直視紀若塵為生死大敵,只因用兵上無法與其匹敵,這才不得不想辦法在廟堂上除去紀若塵。結果還未等他有機會動手,紀若塵卻已掛印而去,更將麾下妖軍解散,只留下一座空蕩蕩的西京。

  一想到此刻無兵駐守的千古帝都,史思明心中似有一股邪火悄悄升起。他手持文碟,陷入沉思。

  且不說東都洛陽中君臣各懷心思,殘陽如血異相現世後,天地間幾乎所有略通一二卦象之人都有所感應,埋頭掐算,片刻後各有所得,結果不一,有人憂有人喜,有人驚懼有人癲狂。

  東海上罡風怒號,惡浪濤天,飛濺的水珠在殘陽映照下,如點點飛墜的滴血石,淒麗、妖豔。在遲遲不肯落入西邊的殘陽映照下,半邊東海猶如沸騰的血池。

  一排若小山般高的惡浪自海面上掠過,無數島嶼礁石淹沒在血浪下,又逐漸浮出海面。

  孤礁上,紀若塵懷抱修羅,坐得如一尊雕像,似與礁石融為一體。排空而來的海浪拍擊在他身上,濺起無數水花,再順著他頭髮、腮邊慢慢流下。在似血染成的天空下,紀若塵若自血海中浮出,從身上流下的海水如濃稠的血漿。

  他這般坐著,不知已坐了多久,還不知將坐多久。

  夕陽行將西下,他忽然動了一動,抬起頭來,向西望去。海面上,一個窈窕青影正踏波行來,雖是血海濤天,生機寂滅,可她所在之處,便是於窮兇極惡處,也生出一線活潑生機來。

  “青衣?”紀若塵宛如岩石般的面容慢慢溶化了。

  青衣逕自踏上孤礁,跪坐在紀若塵面前,將一雙纖細的手放在他的膝上,仰面端詳著他的面容,片刻後方道:“原來你到了這裏。嗯,讓我找了好久。”

  紀若塵笑了笑,道:“不管我到了哪里,你想找我總是找得到的。我並沒將氣息對你瞞著。”不管他心中充積著多少陰悒,只要看到青衣,就總會多出一線陽光來,無論過去,還是現在。

  與以往的溫柔如水相比,此時的青衣又多了一點從容大氣,她道:“現在我也找來了。那你想得清楚了沒有?”

  紀若塵怔了一怔,一時竟答不上來。這些時日以來,他心如孤礁枯木,幾乎與無知無覺的天地連為一體,哪曾有半絲念想翻起?

  青衣見了,也不奇怪,只是柔柔淡淡地道:“你從來都是這樣懶的,還得我來告訴你應該想些什麼:你該去找她。”

  紀若塵的心緩慢跳動起來:“找誰?”

  “顧清。”青衣的雙眸清澈如水,純淨得令他有些不敢直視。

  片刻,他輕輕歎一口氣,終於道:“那一天我已經放下了,所以才在這裏尋些清靜而已。”

  青衣凝望著他的面容,輕輕抬手,將他額上一縷亂髮理好,淺淺一笑,道:“如果你真的放下,就不會在這裏了。你不去找她,難道當真要看著她飛升仙界?”

  即使不是因為前世曾頸項交纏肌膚相親,在這樣的青衣面前,紀若塵也還是無從隱藏心事。他苦笑,歎道:“找到又怎樣呢?世人要經歷多少輪回艱難,才得羽化飛升。我何必誤她前程?”

  青衣道:“你該去找她。至於能做什麼,找到後再想不遲啊!或許只是看看,或許打個招呼,或許是別的什麼,或許什麼都不做。總而言之,等你見到了她,就知道該做什麼了。”

  紀若塵猶豫片刻,又搖了搖頭。

  青衣握著他的手,柔聲道:“你若不去,不僅是你放不下,她也無法放下,總這樣下去是不行的。即使是為了她,這一切也該有個了結了,你不能總是這樣躲著避著、只求自己心安。而且如果你再不去找她,怕就是真的來不及了。”

  看著柔淡如水的青衣,紀若塵心中微顫,思緒間,前塵往事紛踏而來,不知是何滋味。

  他慢慢站起,輕擁了一下青衣,即提修羅,沿著她來時的路,踩著天邊最後一線餘暉,踏波而去。

  夕陽西下,如血般的東海陷入寧靜的黑暗。

  只有那窈窕身影,佇立不動,仿若與礁岩溶為一體。

TOP

卷四 忽聞海上有仙山 章三 憑生死 二

  這個黃昏,如血的天空染遍神州,就連處於極北絕地、終日不見天光的冥山上,也隱約透著一抹詭異的暗紅。

  冥山極頂的蓮臺上,翼軒偉岸的身影緩緩現出,向蓮台中央跪坐著的白衣女子走去,溫柔道:“婉兒,身體如何了?”

  文婉盈盈立起,道:“北帝誅仙錄的

  第八章就快修成了,不過天地異變,恐怕是沒時間修到圓滿。這倒沒什麼關係,反正我這身子也撐不過三年了。”

  翼軒望向文婉的目光溫潤如水,縱是天空中隱約的暗紅也無法浸染他的目光:“婉兒,這次天地異變,我剛剛蔔過一卦,主冥山有血光之災,你我皆有難當之禍。你也早就想上道德宗走一走了,看來擇日不如撞日,再過上幾天,我就陪你走上一次,把這個心願了結了吧!”

  文婉搖了搖頭,輕撫著翼軒的臉,柔聲道:“我修習北帝誅仙錄太過心急,出了大錯,已沒有幾年壽元,將這身殘軀扔在莫幹峰上並不可惜,你又何苦如此……”

  翼軒微笑著打斷了文婉的話,道:“婉兒,這幾百年的時光,你怎麼還不明白?你若去了,我又有何眷戀,還不若早早了卻餘生,來世也好早些重見。”

  “可是還有妖族,他們怎麼辦……”文婉道。

  翼軒歎道:“自從當年老祖宗為保妖族一脈傳承,自投羅網之後,我勉為其難的接任妖皇。其實論德論能,我均擔不起這千鈞重擔。幾百年來,能夠開闢出冥山一地供部分族人棲身,已是我能力極限。休說無盡海,即使是天刑山那幾個老妖,也不肯聽從我的號令。如今冥山總算初成模樣,我也就可以安心的隨你去了。”

  文婉知他心意已決,便不再勸,將頭輕輕靠在了翼軒的懷裏。這一刻,她想起了逝去的孩子,想起了在莫幹峰上度過的百年黑暗時光,更想起與洞玄真人驚心動魄的大戰,一幕幕,恍如昨日。

  她忽然想,妖與人之間輾轉千餘年的傾軋斬殺,除了代代累積的仇恨外,卻又是為了什麼?

  莫幹峰上,紫陽真人飄飄白須已染上絲絲暗紅。他立在窗邊,靜望了許久日落西山,方才回身。

  這一次,他未如往常提筆研墨,而是將牆壁上掛著的一柄法劍取了下來。紫陽真人持劍在手,張口向劍鞘上一吹,登時吹起不少積塵。

  紫陽真人仔細看了許久,才歎息一聲,手腕一動,緩緩抽出了法劍。劍鋒倒映著夕陽最後的余暉,如同被抹上了擦拭不掉的鮮血。

  法劍也不知擱置了多久,劍鋒上甚至起了星星點點的銹蝕,看上去這柄被道德宗掌教珍藏多年的法劍非但不是什麼驚天動地的仙器,反而連最普通尋常的法寶都比不了,至少還從未聽說過什麼飛劍會生銹的。

  紫陽真人取出一塊鹿皮,借著窗外最後一線餘暉,認認真真地擦拭起法劍上的鏽跡來。

  隨著鏽跡一點點淡去,法劍方使逐漸放出光華。

  同一片夕陽下,雲中居最高處的絕崖邊,雲中金山正全神貫注地垂釣,全然不知自己倒三角型的光頭上閃耀著的已是鮮亮血光。

  忽聽響徹群山的啊呀呀一聲怪叫,雲中金山整個人從懸於絕崖外的木臺上跳了起來,他手中釣竿彎到了極致,不住抖著,魚線也震顫不休,似乎這次釣上來的不是什麼尋常大魚,而是深海巨鯨。

  雲中金山連續跳了幾次,都沒能將上鉤的魚給拉上來,反而差點被拖下木台。他勃然大怒,一雙黑胖大腳抵住木台邊緣,雙膀用力,又是啊呀呀一聲怪吼,終於將魚線一分一分地提了上來。

  魚線盡頭,鉤著的竟是一條不過雞蛋大小的怪魚!它不住掙扎跳動著,不時發出與體型完全不相稱的尖叫。

  雲中金山眉開眼笑,將這條小得古怪的奇魚提到眼前,仔細觀瞧戰果。

  這哪是什麼魚!

  它通體渾圓,如一個小小圓球,身體下方飄著數條觸鬚,那根無釣的魚線便與這些觸鬚緊緊糾纏在一起。它身體上大半部分都被一個完全不成比例的獨眼占去,其餘部分則是張佈滿數排利齒的嘴。它一邊拼命撕咬著魚線,一邊發出短促、尖銳的叫喊:“有敵人!有敵人!”這怪物牙齒雖利,可雲中金山的釣線也非凡物,哪是它能夠咬得斷的?

  雲中金山用兩根短粗手指捏住了它,將它獨眼對準夕陽,仔細向瞳孔深處看去。怪物獨眼與陽光一觸,立時冒出陣陣青煙,迅速潰爛,已被灼得瞎了。它痛得吱呀亂叫,然而陽光如火,將它眼睛燒成炭灰了,還將它的身體余部連同嘴巴都灼成了一塊焦炭。

  然而就在這短短刹那,雲中金山已看清了它瞳孔最深處那一座下連蠻荒大地,上接無盡蒼穹的巨塔!

  此刻,雲中金山也有片刻失神。他看著指尖上不住被風吹落的灰燼,喃喃地道:“修羅塔,原來是修羅塔!好啊,好你個紫陽,看不出你這老東西原來還有這等手筆,洞玄那目光短淺、心胸狹隘,賭桌上從不准俺賒賬的老鬼怎會教出你這種弟子來的?”

  他忽如從夢中醒來,跳進房裏,一陣翻箱倒櫃,摸出兩隻大錘、一副盔甲來。

  錘是八稜紫金錘,錘頭前窄後寬,與雲中金山的腦袋有些類似。甲是獅口吞天黃金甲,也是通體黃金鑄就,前心後背的中央,都有赤金鑲著個碩大的“金”字。

  雲中金山很是費了一番周折,方才披掛整齊,拎起兩隻金錘,往銅鏡前這麼一站,仔細端詳。

  只見鏡中人果然通體金光燦燦、寶氣沖天,赫然便是一座燦爛金山。

  雲中金山看後大為滿意,雙錘一擺,盔甲鏗鏘聲中,早抬腳踹開房門,揚長而去。

  青冥極處,穹蒼盡頭,另有蒼茫玄妙世界,謂之昆侖。此昆侖與人間昆侖自然不同,茫茫然無有窮盡,實是仙界聖域,尋常下品仙人也不得擅入。

  此昆侖中不知有幾萬萬峰巒,每座峰巒上都是個玄妙世界。山峰間白霧隱隱,瑞鳥環飛,即顯無邊氣象,又有大道蒼蒼。

  雲層之上,一名峨冠雲服的仙人踏火而來,越過無數峰巒,方在群峰間停下,向虛空拜倒。

  “平身。”仙帝恬淡溫和的聲音同時在千萬裏內響起,似乎整個昆侖都在回蕩著仙帝的聲音。

  仙人奏道:“太明玉完天撫境將軍桁先奉命率本部天兵下界接引原四方巡界使吟風及青石回轉仙界,豈知青石牽掛俗緣,不肯回天。吟風為救青石,驟起發難,盡斬桁先將軍與三千天兵,犯下逆天大罪,已叛出仙界。如何處置,請陛下定奪。”

  昆侖之巔,一時只聞風聲、鳥鳴。

  過了良久,仙帝方道:“吟風也反了……那青石不過是個靈物,不懂規矩,貪戀塵緣,說來也不算什麼大事。唉,一部仙典,萬萬年來不斷增添,現下裏面倒有七千多頁的逆天大罪。逆天,逆天!朕經歷一億劫難,方坐上帝位,即是如此,也只敢說最多能測得一二天機,天意若何,又如何能夠確知?這部仙典,看來是要改改了。”

  那仙人久隨仙帝,自然明白上意,於是跟著歎道:“陛下一片苦心,奈何大羅天君自恃仙力高強,地位尊崇,卻屢次攜眾天君阻撓修訂仙典,實是可惡。以臣觀來,他說不定另有私心。”

  仙帝淡道:“四大天君,十二天君,哪一個沒有私心?即使是朕,也會有一已之私,且由他們去吧。太明玉完天仙兵不可或缺,朕這就補上,昊明,你一會且帶了天兵去。撫境將軍的位置倒是不急,讓四大天君商議著辦吧。”

  蒼穹中出現一隻百里巨掌,掌心翻側間,數以千計的光點徐徐飄下,與雲氣一觸即會化成一個個天兵。那名為昊明的仙人早有準備,仙袍一拂,袖口立時張大,將三千天兵一個不剩,盡數吸入袖底。

  收完天兵,昊明卻不忙走,而是繼續奏道:“大羅天君近日調動本部天兵,並召來禹狁巡天真君,似有下界之意。”

  仙帝道:“大羅天君已上奏此事,不論他欲有何作為,都由他去吧。”

  昊明似吃了一驚,忙道:“大羅天君本部可有十萬天兵!哪怕下界的只有一半,又得消耗多少混沌之氣?若是在人間有所折損,消耗更大。現在真仙如蟻,耗費日重,混沌元氣早已入不敷出,這如何使得?”

  “大羅天君當有分寸,不必多言。”仙帝聲音略高一線。昊明知道這是仙帝表示無須再議,當下行過大禮,便重借天風,向昆侖外疾飛而去。

TOP

卷四 忽聞海上有仙山 章三 憑生死 三

  此後數日,天下太平。

  轉眼間已出了正月。這十余天裏,紀若塵提矛而行,身形若風,不經意間已走遍了大江南北,關山內外。

  青墟舊地、碧海龍宮、茫茫大漠、萬里秦嶺,都留下了他的足跡。甚至險絕天下的天刑山,他也繞著走了一遭。

  時當亂世,如紀若塵這般硬闖直行,自然不知犯了多少門派的禁忌,踐踏了多少閒人免入的禁地。於是怒言相斥者有之、據理力爭者有之,更多的是一言不合、拔劍相向。然紀若塵此時鋒芒盡斂,一身氣息已與天地相融無間,修羅戰矛輕震微擺間,便已令無數人間修士法寶盡毀,萎頓不起。不論圍攻的是三五人還是數十人,結果都是一樣,根本無法令他徐徐前行的腳步慢上一分。

  繞行天刑山時,山上群妖並不曉得紀若塵身份來歷,只是不忿他堂皇前行的囂張,大舉下山圍攻。然當紀若塵徐徐北行之時,但見後方東倒西歪,早躺了一地的老妖巨怪。

  這一回,不論是人是妖,都未有隕命,哪怕是出言極度不遜者,也只落得個打斷四肢了事。這幾個人與妖回去之後,只消服些丹藥,用心調養一月,又會如以往般生龍活虎。而那些曾經被紀若塵視為大補丹藥的老妖,羞怒慚愧之餘,實不知那凶名滿天下的煉妖鼎曾經在自己面前走過了一遭。

  如是尋尋覓覓,他卻尋不到心中所想。

  這一日又是殘陽如血,神州盡赤。紀若塵本想往冥山去,忽然修羅顫動,於是心有所感,轉身西去。

  此時昆侖之巔,血雲環繞,半天盡赤。如向上望去,可見血天上有數道裂痕,如巨大傷口,且還在不斷擴大。裂痕處不住湧出濃濃血雲,如同滴血。

  假如細細看去,即會發現天痕上滴落的不是血,而是赤紅色、有如實質的天炎!

  天炎如漿,凝聚而下,緩緩向下方的登天臺垂去。

  昆侖西處邊緣,一座孤峰之巔,吟風與顧清相對而坐,同時仰望著頭頂破碎的天穹。

  吟風舉起一壇醉鄉,痛飲半壇,方以衣袖擦了擦了嘴,道:“看來上面又要來人了。”

  顧清閒適地靠著一塊山石坐著,面前同樣擺了幾個空壇。不過她衣衫一塵不染,不似吟風飲酒飲得那樣豪放不羈。她望著血色天穹,問道:“這回下來的會是誰?”

  吟風笑道:“上次折了個三品將軍桁先,這次就算不來個天君,怎麼也得來個巡天真君吧?我也是陣斬桁先時才發現此界天機已經混亂不堪,說不定伏藏著什麼厲害人物。上面那些天君個個智慧通天,怎會再派三品以下的人來?不然的話,恐怕還真不夠這界殺的。不過看這聲勢,這次的手筆肯定不小,我們躲得過一次,躲不過兩次,恐怕這裏就是你我葬身之地。那個紀若塵踏遍神州,顯然是在找你,你如不去見他一次,怕是就再無機會了。”

  顧清收回了目光,注視著面前空空如也的酒壇,淡淡地道:“你真想我去?”

  吟風隨手將一個酒壇拋下深淵,微笑道:“從我斬下桁先頭顱的那一刻起,我就已想得明白了。塵緣如夢,變幻在心,哪有什麼定數、什麼前緣可言?你去吧,有我在此,如果下來的只是個巡天真君,我或許可以拖他一天。”

  顧清目光仍定在酒壇上不動,只問道:“仙人之力,似乎不是以品階高低而論的?”

  吟風點頭道:“仙人各有所司,所長也各自不同。我終年巡守四境,須與巨妖大魔相搏,若只論鬥戰仙法,自然不是桁先之流可比。然而說到其他,我便不成了。”

  顧清默然不語,似在想著什麼。

  吟風轉眼間,已將餘下的幾壇酒喝了個乾乾淨淨,眉宇間浮起淺紅,催促道:“快些去吧!他現在尚在極北大漠,你趕過去還要些時間!唉,又沒酒了,這次去道德宗只偷出來這麼多,還險些驚動了玉虛。嘿!果然是亂世出英雄,這玉虛道境進展實是一日千里,可惜,他天賦再高,也已沒他提升的機會了。”

  顧清凝視著空酒壇,想了許久,才慢慢道:“還是不見吧。”

  “為什麼?”吟風吃了一驚。

  顧清終抬起頭,仰望血色天穹,長長吐出了一口氣,道:“我想……他此刻仍未想得明白呢!”

  吟風想了片刻,搖了搖頭,掌心中浮現出定天劍,然後撕下一片衣襟,仔細擦拭起來。

  進入了二月,春暖花開的時日也就不遠了。

  西玄山中,莫幹峰頂,自然不必依凡俗天時而動。雖然茫茫群山皆是漫天飛雪的時節,莫幹峰頂依舊繁花如錦,碧樹成蔭。

  清晨時分,天尚未盡亮,太上道德宮山門處就有兩名道士手持掃苕,認真灑掃起本就是一塵不染的階梯來。天下群修圍山一役後,道德宗大展神威,先破圍山,再平青墟,更迫使真仙負傷遁走,雖然先後折了景宵、玉玄兩位真人,上清修士也折損了近三十人,然而聲威之盛,實是三千年來的巔峰!放眼天下,又有誰可稍抗?

  他們掃著掃著,忽然看到階梯盡頭,緩步行來一男一女。男的高大挺拔,舉手投足,自然而然便有令人難以違抗的大威嚴。女的溫婉如水,風儀無雙,白衣浮風,宛如踏風而來。

  道德宗家大業大,就是兩名掃地道人也有太清高階的修為,氣度也自不小。見這一男一女風儀若仙,都是暗暗心折,又隱生警惕。莫幹峰高聳入雲,尋常修士,想從峰下沿級登山,怎都得花上半天功夫。現在尚是淩晨,這兩人怎就到了山門前了?

  兩名道人對望一眼,一名迎上了這對男女,另一名則飛奔回宮,要請輪值的道長來主持局面。

  那一男一女來得好快,百丈距離轉眼即至,道人剛將掃苕放在一旁,他們已在面前站定。

  女子根本不向面前灑掃道人看上一眼,仰頭上望,目光早落在遠方巍峨宮殿上高懸匾上所書的“太上道德宮”五字上,面色變幻不定,顯然是心潮湧動。

  那男子仍是溫和如玉,向那灑掃道人施了一禮,溫言道:“請道長上覆貴宗諸位真人,就說冥山翼軒、文婉來訪,與諸真人敘一敍舊。”

  這道人顯然未聽過翼軒、文婉是何人物,不過冥山卻是知道的,又見了二人如此修為,早嚇得臉色蒼白。不過道德宗門人定力膽識畢竟與尋常小門小派不同,那道人儘管受驚,卻仍能回禮道:“兩位請移步迎客亭稍待,敝宗長輩轉眼即到。貧道人微言輕,職司只是灑掃庭院,這件大事可做不得主。”

  翼軒點了點頭,攜了文婉,在迎客亭中坐下,淡定欣賞著雲山景色。

  過不多時,太上道德宮宮門大開,數十道人魚貫而出,為首的赫然是太隱真人與守真真人。相隔很遠,守真真人即朗笑道:“妖皇、婉後大駕光臨,我宗實是蓬蓽增輝!只不知妖皇、婉後此來西玄,想以何等方式敍舊呢?”

  翼軒攜著文婉出了迎賓亭,向道德宗群道望瞭望,面上微有訝色,道:“貴宗其餘真人呢?”

  守真微笑道:“其餘真人都各有要事,根本脫不開身,所以只有我們兩個率領些後輩弟子,來迎接妖皇婉後大駕。”

  翼軒沉吟一下,雙目中琥珀色精光逐漸亮起,道:“翼軒自知驚動不了紫微真人出關,不過我夫婦既然登門拜訪,貴宗其餘六位真人應該盡出才是,只出兩位真人,未免托大了些。恕我直言,二位真人只怕凶多吉少。”

  守真真人苦笑,道:“妖皇婉後法力通玄,我等豈會不知?只是二位來得時機實在是太好,實話說,宗內分出我與太隱真人前來迎接二位,已是極限。其他真人都是片刻也分不了身的。我們也未想過能勝過二位,只消能夠拖延些時辰,已心滿意足。”

  翼軒面上再次閃過訝色,知道守真真人言下之意,實際上就是指責翼軒文婉乘人之危。自己夫婦上山就是為了生死相搏,道德宗明知如此,卻仍只出了兩位真人來,那就是真有生死大事,再也分不出人手了。他身為妖皇,雖然處事堂堂正正,卻並不是迂腐之輩。而且雙方的血海深仇,也的確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使用一切手段都無可厚非,何況只是無意間占了一點先機?

  翼軒和文婉始終拉在一起的手分開了,文婉更向側後方退了數步,離開翼軒相當的距離。山風並不強烈,翼軒的長髮卻慢慢飄了起來。

  太隱真人和守真真人知道這是翼軒行將發動攻擊的跡象。當年洞玄真人與文婉堪稱慘烈的一場大戰仍不遙遠,兩位真人更知自己現在道行還遠及不上當年的洞玄真人。雖然文婉與三位冥山將軍聯手才與洞玄真人鬥了個旗鼓相當,但洞玄真人也因此戰負傷,致使道行減退,從而不得飛升。何況今日誰也不認為妖皇翼軒會比文婉差了。文婉退開數丈,是為了讓妖皇翼軒現出本體。

  數百年來從未現過真身的妖皇一旦發動,又該是何等排山倒海的氣勢?

  守真與太隱真人互相一望,他們過往或曾有過嫌隙,也曾差點動手相搏,然而在這全宗生死存亡之際,力戰至死的決心已使得他們心意相通。

  三十余名道士不聲不響起在兩位真人身後布下了陣勢。道士們訓練有素,頃刻間已布下四個法陣,或拒敵,或加速,或強已,或療治,功效各不相同。四陣一成,兩位真人的戰力立時提升了五成之多。守真真人更是不住在自己身上加持道法,並啟動了數項法寶,陣列法寶本就是他的強處。就連素來不大使用法寶的太隱真人也接連啟用了兩項護體法寶。

  這些手段已接近于一個修士的極限,然而在翼軒的眼中仍然不夠。山風愈發濃烈,他的身軀正在慢慢膨脹變大,雖然已高過兩丈,卻還未有分毫停下的跡象。

  “西玄無崖陣呢?怎不見貴宗啟用?莫非一個翼軒,驚動不得紫微真人,連令貴宗啟用西玄無崖陣的本領都沒有?!”翼軒一聲喝,登時群山回應!

  翼軒身形已長大至三丈高下,肌膚上泛出片片青鱗,雙眉更為幽淡霜火所代替。此刻他再非方才那彬彬有禮的中年男人,而是成為叱吒風雲、威壓群山的一代妖皇!

  文婉安靜地立著,安靜地看著數百年來第一次氣勢勃發的翼軒。這一刻,已是她漫長生命中最後的安寧。

  顧守真和太隱既沒有回答翼軒的問題,也沒有啟動西玄無崖陣的跡象。他們也安靜地佇立在太上道德宮的門前,依靠著單薄的法陣與人手,準備迎接蜇伏極寒之地數百年妖皇的盛怒。

  階梯盡頭,忽然起了一陣腥黑的風,那是妖族聚集時方會產生的妖風。就在太上道德宮咫尺之地,何以會生妖風?

  妖風中,湧出近百頭大大小小的妖怪,無一不具有強橫實力。為首者身材矮胖、貌不驚人,然而濤天氣勢卻分毫也不弱於哪一位真人。

  “陛下!婉後,魏無傷及麾下七十二妖前來助陣!請恕無傷抗命之罪!”

  文婉輕輕地歎了口氣。她與翼軒早就嚴令冥山任何人都不許踏上西玄山一步,更不許談復仇之事,這個魏無傷身為大將軍,卻公然抗命。可是,卻讓她如何去罰?

  西玄山蕩蕩千里,道德宗傳承綿綿。莫幹峰上,實是人間仙境。但在這瑰麗風光背後,又藏著多少兇險?

  青墟宮號稱與道德宗齊名,更得真仙相助,就在風光無限時,卻為雷霆一擊所覆滅,更連宗脈起源的青城山都被搶了去。是以此刻道德宗哪怕看起來再虛弱,甚至自己與翼軒誅殺得一二真人,文婉也絕無僥倖之思。

  三千年道德宗,畢竟還有紫微未出。

  此時太上道德宗北方百里之外,紫陽真人懷抱法劍,正立在絕峰之上,遙望泣血蒼穹,面色詳和寧靜。在他身後,玉虛、太微、紫雲真人並肩而立,雲風與沈伯陽竟也在場。

  道德宗前後三代六人,便在這清晨寒風中佇立孤峰,仰望蒼穹。

  此時天色初明,本該是朝霞萬道、碧空如洗。然而北方的半邊天空,卻赤如泣血。

TOP

卷四 忽聞海上有仙山 章三 憑生死 四

  昆侖之上,天空中血痕不住延伸,已繪成一朵鋪遍半片天空的血蓮。蓮心中赤火翻湧如漿,如一道垂瀑,漸漸連接到了登天臺上。

  赤炎天瀑一觸到登天臺,驟然間就是一聲霹靂!

  一時之間,千萬裏山巒,不知多少異獸雙耳噴血、周身抽搐,紛紛癱倒在地,再也站不起來。然而,由始至終,它們根本就未聽到一點聲音!所謂大音希聲,即是如此。

  天瀑滾滾而下。

  登臺天三峰轉眼間通體皆赤,然後頓失所有顏色,悄然間化作飛灰。但見好大一蓬慘白飛灰,頃刻間染白了百里昆侖!

  天瀑毫不停留,依舊滾滾而下。這一次,瀑布中不住發出鏗鏗鏘鏘的刀兵交擊之音,聲音是如此密集,如大海浪嘯。

  數百裏外,吟風眉心間光芒綻放,隱約間張開一隻天目,向遠方那接天觸地的天瀑望去。這一望,天瀑中隱藏著的億萬斧鉞刀兵頓時現形,再也隱瞞不得分毫。天瀑所至之處,地裂山崩,無論是什麼,皆被瀑火中萬萬兵鉞粉碎無形!

  吟風霍然立起,定天劍嗡的一聲長吟,登時群山回應!那道由億萬仙兵組成的火瀑登時如有所感,凝定一刻,然後繼續奔流。然而不論是吟風,或是顧清,皆感覺到那天瀑已轉了個身,冥冥中,有大能之士,正森寒注視著他們!

  “原來下界的是禹狁巡天真君,此君執掌玄明恭華天與耀明宗飄天**二天,最長就是刀兵。若論戰力,實是巡天真君第一……”吟風笑得略有些澀,續道:“既然是他下界,那麼我或可支撐得一個時辰。你還是速去北境吧,現在動身,還來得及半途見他一面。”

  也不待顧清回答,吟風即發出聲龍吟般的長嘯,飛身而起,若一顆璀璨星辰,飛投向垂懸天瀑!

  天瀑瞬間幻化,已成一座高足三千丈的寶座,巍巍然立於天地之間!萬里昆侖,一時間竟也顯得格局有些小了。

  寶座上,不知何時已坐定一個頭戴高冠,面相奇古的男子,生著雙奇異金眸,若細細望見去,當可見眸中金光,實是不知多少刀兵凝成!與這尊無比巨大的巡天真君相比,仗劍而來的吟風,實連一隻蚊蟲也不如!

  禹狁雙眼張開後越來越亮,到後來直如兩輪新的太陽升起,將萬里昆侖照耀得幾無一片陰影。而天上那輪本該大放光華的朝陽,在這兩輪新陽照耀下,卻是顯得昏昏暗暗,哪還有半分朝氣?

  巡天真君現身,吟風卻是絲毫不懼,他體內七朵紫蓮輪轉不休,將每一分仙力都壓搾而出,化作明焰,附著在定天劍上,越飛越快,直向禹狁眉心沖去!

  顧清向北方深深一望,雙眸中由混沌轉為清明。她隨手一抓,峰頂上飛起無數碎石,於空中組成一把石劍,落入她素手之中。顧清足下浮起團淡淡紫氣,她即踏紫氣、馭石劍,于百里長空中劃出一道優雅弧線,斜斜向禹狁飛去,飛行之速,較吟風猶有過之。

  禹狁冷笑,大手抬起,輕輕一揮,即有道強風平空生成,立時將吟風捲入其中!

  吟風一時間只覺得周圍天炎熊熊,山川河流不住變幻,更有日夜輪替、時時星斗滿天。他心知這種種異象皆是禹狁仙術所為,即是實景,又是虛幻。在這陣風中,吟風實已被吹出千萬裏外,早離了昆侖範圍。

  吟風戰意雖熾,在禹狁所發罡風中也只得先行聚力護身。好在風勢雖勁,卻還切不破他護身仙法,就算呆得再久些,也沒什麼事。

  好不容易風勢稍停,周圍萬千幻象皆消,然而吟風卻感覺到排山倒海的壓力正自四面八方而來!他舉目四顧,只見六名四品仙將率領萬名天兵,已將自己團團圍住。吟風剛自風中現身,眾仙將便一聲令下,率天兵自四方殺來!

  此次相搏,與桁先那次又有不同。當日吟風出其不意一舉格殺桁先,使得他大半仙法都未曾有機會用出。而此次六名四品仙將雖然品秩較桁先低了一階,仙力也相應遜了一籌,卻早有準備,更是各持禹狁所賜仙器,布好大陣,圍著吟風狠殺!

  萬名天兵十人為一小隊,百人為一中隊,千人為一大隊,氣息皆用仙法聯成一體。十隊天兵為首天兵向吟風刺出一矛,便等於千名天兵同時向他刺了一矛!

  吟風仙術再高,也不得不避。而他反擊時,定天劍不論斬中何人,必定是由千名天兵分擔。他哪有能力一劍斬絕千名天兵?只是偶爾,眾天兵被他帶得陣勢稍亂時,才會百名天兵同時重傷的情況出現。只有將天兵的百人隊帶亂,才可一劍斬盡數小隊天兵。然而禹狁此次所帶來的本部天兵豈是桁先可比?儘管殊死決戰,卻是陣勢絲毫不亂,吟風苦戰一刻,竟然只斬落百余名天兵!

  見勢不對,吟風即一聲長嘯,速度驟快數倍,在仙陣中左沖右突,定天劍來去無形,恍若夢幻。然而在六名仙將和十隊天兵圍攻之下,吟風終是陷入苦戰。此地距離昆侖仍是不遠,只消殺退這些天兵,吟風便可馳援顧清。可是如此下去,只怕苦戰三日三夜,他也斬不盡這萬名天兵。

  休說三日,顧清又可能支撐一刻?

  “本座倒要看看,你還能支撐多久!”

  禹狁左手支頜,右手平伸,掌心中不住噴出熊熊赤色天火,此火取自玄明恭華天極深處。而火中又有無數刀兵,隨之一起噴發出來。這些刀兵則是耀明宗飄天獨有。禹狁天君執掌二天數萬年,早取二天靈氣,修煉成了金兵赤炎火。火不能熔,即以金削之。若是至堅至硬,則先以火焚。如是金火相生,威力倍增,天地間幾無物可擋。

  金兵赤炎火柱中央,可見一座玲瓏寶塔正在火焰中載沉載伏。此塔共分七層,塔中不住飄出朵朵紫蓮,與天火一觸即消,卻也得將天炎推後數尺。

  天炎火勢濤天,然而寶塔中紫蓮也似無窮無盡。玲瓏塔心,顧清盤膝而坐,一縷青氣住她頂心徐徐而出,又滲入到塔身中去。

  禹狁仙力何等之高,一眼望去已將顧清前因後果看了個乾乾淨淨。對顧清的天資道心,禹狁也覺難能可貴,面色不由得和緩了幾分,徐徐道:“顧清,你可知罪?”

  寶塔之內,顧清雙目張開,淡道:“我即犯仙典,自知罪無可赦,早無僥倖之心。然而若能重來,我仍是不會舍卻這段俗緣。真君不必費心了。”

  顧清張目說話,一顆道心卻純淨如昔,玲瓏寶塔、千朵紫蓮,皆未有分毫變化,看得禹狁也暗暗點頭。

  聞聽顧清之言,禹狁笑了笑,道:“你這等罪過,說大也大,說小也小,也不是不能赦過。你既然放不下這段俗緣,本真君也可成全你,許你十年後再行飛升。你再放不下,有什麼心願,有十年辰光,也當能了卻了。只消你為本真君做一件事即可。本真君難得動了愛才之念,這可是千載難尋之機,你莫要錯過了。”

  顧清黛眉略皺,歎道:“真君一片苦心,顧清心領了。真君要顧清做的事,想必是滅了若塵的九幽之火吧。此事恕顧清萬難從命。”

  被顧清一口回絕,禹狁也不生氣,道:“九幽之火霸道絕倫,掠奪成性,天地萬物之氣皆可為之所用,因此絕不能在人間界出現。凡人一旦身懷九幽之火,則修行之速必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那紀若塵自冥府中來,此刻也築成了肉身,實與尋常人無異,若他能將九幽之火傳與別人,則立成大禍。哪怕他不傳別人,將來子息,也可能重燃九幽之火。凡人目光短淺,只貪一時暢快,有此快捷之法,自然會捨棄循序漸進的大道。若此火不滅,千年之後人間修士盡數淪為九幽之鬼,也說不定。我滅了那紀若塵的九幽之火後,他仍能有十年之命。你們兩個,盡可了盡俗緣了。”

  顧清輕輕一歎,道:“此事……恕難從命。”

  紀若塵雖為仙劍斬緣所傷,然在冥界蒼野中重燃九幽之火,雖不能再入輪回,然而此刻可在地府人間來去自如,實已等如是不滅之軀。雖無後世,但這一世或已綿綿不盡。若他將來有興趣,大可一路殺向九幽,看看在那裏能否據地一方,成第十四巨魔。

  禹狁依舊氣定神閑,道:“你該當知道,即使你不說他的名字,本真君用一日夜時間也可煉盡你護身寶塔紫蓮,然後再藉你魂識尋出紀若塵來。到時候你說與不說,都是一樣,何必如此堅持?人間善惡,因果對錯,哪里說得清楚?比如說你如此守護紀若塵,本是沒有錯。然而巡界使吟風於你也曾有大恩,受你牽累而至此萬劫不復的地步,你又當如何自處?”

  說話間,禹狁左手曲指一彈,千里之外,一道數十丈長的金兵赤炎火流驟然生成,向著吟風當頭落下。

  吟風登時一驚,閃避不及,定天劍如電迎上,一揮一攪,已將當頭落下的火流擊散,然後定天劍再環身一周,與十隊天兵及六名仙將的兵刃各擊一記,將攻擊盡數擋開。然而緊接著他就是一口鮮血噴出!

  這一幕,不光禹狁看見,顧清也看得清清楚楚。禹狁仙法通天,這不過是舉手之勞。他左手再一彈,千裏外又是一道火流向吟風落下!

  顧清臉色終是掠過一片蒼白,輕歎道:“堂堂巡天真君,怎也出如此手段?”

  禹狁哈哈一笑,道:“有句話說得好,從心所欲而不逾規。本真君即是如此。”

  顧清雙目緩緩閉上,再不言不動,玲瓏寶塔也漸趨穩定。禹狁也不著急,淡然而笑,左手時時彈動,千里之外,一道道天火不住落下。

  吟風仗劍披風,周身浴血,一身衣衫盡成赤色,卻越戰越是灑然自如。不知有多少次,圍攻的仙將天兵都覺得他早該隕落,可是不知為何,他就是不倒!

  西玄山北,紫陽真人忽然淡淡說了聲:“來了。”

  忽見遠方天際浮起一線火雲,轉瞬間越過千里,已停在孤峰前。這片火雲寬足有數百里,自孤峰上望去,直是遮天蔽日!火雲頓了一頓,忽有無數刀劍斧槍落下。這些兵刃落到半途,即化成一個個天兵。天兵一經成形,便即各自歸陣,頃刻間已列成三十六陣,每陣各有一名四品仙將領軍。

  數萬天兵中央,一名三品仙將排眾而出,持劍向紫陽真人遙遙一指,喝道:“吾奉天命,下界除逆!你等可知罪?”

  紫陽真人緩緩抽出法劍,安然道:“貧道自然知罪。”

  那仙將勃然大怒,喝道:“你既然知罪,卻不束手伏誅,妄想反抗天軍,好大的膽!今日吾奉天之命,當令爾等神魂俱滅。然上天有好生之德,道德宗亦為廣成上仙傳承,爾等伏誅後,不會禍及道德宗餘人,儘管放心去吧!”

  紫陽真人微笑道:“若能如此,還當多謝上仙了。”

  終是到了生死關頭。

  紫陽真人依舊是寵辱不驚。玉虛真人則雙眉微閉,如神遊太虛。見了萬千仙將天兵,紫雲、太微真人微微色變。雲風面容平靜,輕撫著手中長劍,不知在想著些什麼。沈伯陽則含著笑,一個一個仙將望將過去,如同看著一群**女人。

  莫幹峰前,忽見一道火柱沖天而起,然後又是一聲響徹群山的轟鳴,道德宗山門緩緩倒塌。

  顧守真真人搖搖晃晃,斜斜向絕崖下栽落,直落下百餘丈,他才猛然伸手,抓住了崖邊生出的一棵小樹,才止住向下墜落之勢。顧守真也是堂堂真人,居然已無力飛空,就連掛在樹上,也顯得十分勉強。一截明晃晃的斷劍,自顧守真肩頭對穿而過,然他不敢拔劍,只怕一拔之下,就此一口氣散去。

  顧守真何嘗如此狼狽過?他向崖頂望去,平素談笑間可以飛上的距離,此時此刻,實如天塹。恍然間,顧守真似覺回到了少時在道德宗求藝時,獨自一人面對連接諸峰索橋之時。那時候,橫跨千丈斷崖、足有千丈長的鐵索,在他眼中也如無法逾越的天塹。然而那一晚,他終是獨自過了索橋。也即是那一晚,奠定了他日後一脈真人的道基。

  顧守真深深吸了口氣,拖著似有千斤重的身軀,一寸寸向上爬去。

  呼的一聲,又一名道德宗弟子的身軀破雲而出,幾乎是擦著顧守真落下,旋即隱沒在峰腰處的茫茫白霧中。

  莫幹峰頂,白玉階上,冥山大將軍魏無傷拾級而上。他衣甲盡解,袒露著上身,迎著寒風,一步步向依舊輝煌的太上道德宮走去。有生以來,他還是第一次離太上道德宮如此之近。儘管滿面鮮血,儘管緊閉的左眼已是血肉模糊,身上數道傷口都傳來火辣辣的痛感,他仍想縱聲長笑!

  魏無傷從未戰得如此暢快,如此倡狂,如此不計後果!

  他不得不承認,道德宗的確是好對手,上至真人,下至普通道士,人人皆死戰不退,寸土不讓。縱是冥山千年以來的剛烈之士,相較之下也不過如此。

  魏無傷再上一階,腰間忽然傳來一陣劇痛,痛得他差點跌倒。這道傷痕,是顧守真留下來的。那時他已將顧守真一劍穿胸,本以為這位真人註定隕落,卻不知顧守真從哪里生的力氣,竟能還以一擊,在他後腰留下一道深深傷口。

  其實顧守真當時真元已盡,這種皮肉傷其實根本不算什麼。以妖族的生命力,魏無傷只需數個呼吸間便可痊癒,但他想留著這道傷痕,權作對這位真人的紀念。

  無論是人是妖,在這世間,朋友難尋,對手更是難求。

  千丈之外的雲霧內,太隱真人正與文婉生死相搏,然而沒了道德宗弟子法陣支持,魏無傷相信太隱真人斷然不會是北帝誅仙錄已近大成的婉後對手。而在魏無傷身後,數千級玉階、甚至是整個莫幹峰都在微微顫動著,一個高足十丈、龍首麒麟身、周身浴火的大妖正沿著玉階而上。它氣勢如山,每落一步,都令莫幹峰震顫不休。

  這是已完全顯了真身的妖皇翼軒!

  魏無傷胸中豪情如潮,忽然仰天長笑!大笑聲中,他一步十丈,登上最後玉階,立在太上道德宮前。

  那紅牆碧瓦、青玉為階金作匾的太上道德宮大門,已離他不過三丈!

  魏無傷長笑聲忽然嘎然而止,面色漸漸凝重。

  太上道德宮宮門前,忽然多出了一個布衣散發的年輕人,他舉頭仰望,高高懸著的匾上,太上道德宮五個金字顯得無比蒼勁有力,卻少了幾分本該有的清靜無為之意。當年他不懂字中筆意,如今卻有些明白了。

  他負手而立,看了良久,方才輕輕一歎,徐徐道:“你想進太上道德宮?”

  “當然!”魏無傷看著那年輕人和他旁邊地上插著的一根毫不起眼的鐵矛,瞳孔急縮。他已嗅到了那根鐵矛上傳來的幾乎無窮無盡的血腥氣。然而這哪里嚇得住他?

  紀若塵轉過身來,看了看魏無傷,淡道:“可惜,你再也沒有這個機會了。”

  于崖下攀緣的顧守真,百丈是為天塹。于此際的魏無傷而言,三丈亦成絕途!

TOP

卷四 忽聞海上有仙山 章三 憑生死 五

  “無知小子,竟敢這等倡狂?”魏無傷大吼一聲,雙足在地上用力一踏,胖大的身軀恍若失了重量,如飄萍浮於水面般倏忽而起,三丈一步即到,手中兩把薄刃匕首發出尖利嘯叫,一奔咽嚨、一刺小腹。

  魏無傷看似身形臃腫,實際上靈動無比,身法盡展百丈距離倏忽可至,幾百年來,不知有多少修士被他笨重外形所惑,猝不及防,一個道法都未發出,就倒在了魏大將軍的雙匕之下。

  一進到紀若塵三丈之內,魏無傷忽然感覺到一陣令他極不舒服的氣息撲面而來,動作立時為之一滯。被這道氣息罩著,似乎對面站著的不再是看上去全然無害的紀若塵,而是一頭自洪荒時代就存在的天敵,只消被它目光盯上,魏無傷就覺得骨頭酥軟、心神浮動。

  冥山大將軍豈是心志不堅之輩?儘管身上不適,並由心底生出要奪路而逃之意,他仍鼓勇而攻,只不過出手還是不由自主地慢了一分。兩人如今皆是道行深湛,對陣之際舉手投足間生死立分,容不得半點疏忽誤判,又豈能慢這一分?

  紀若塵輕輕鬆松地一退,就讓過了魏無傷匕首刺擊。隨後修羅輕飄飄的揚起,點向了魏無傷的眉心。

  紀若塵這一矛看似輕盈,實則重逾山巒,萬千矛氣盡數斂於方寸之間。若是一個大意,哪怕是真人級別,被帶到了一絲半分,只怕也得傷在這一矛下。某種程度上,此矛和魏無傷的雙匕實有異曲同工之意。

  這一矛雖然來得迅捷詭異,然在以身法見長的魏無傷眼中仍是有跡可尋,也可輕易避過,就在他行將行動之際,心頭卻忽然掠過一絲不安,於是數百年來無數戰鬥形成的本能使魏無傷不等矛至,已提前後退。

  果然,那陣令他行動甚至為之艱難的戰慄又悄然掠過,使他的身法再慢一分,長矛幾乎擦著他的鼻尖掠過,矛氣刮肌欲裂。

  魏無傷又驚又怒,幾百年來,他還從未見過如此陰損惡毒,以動搖心志為主的法術,禁不住叫道:“無恥小兒,你用的是什麼邪法!”

  紀若塵根本未向魏無傷看上一看,目光只落在百丈之外,正一步數階,緩緩登山的妖皇翼軒身上,冷笑道:“你貴為妖皇,可記得此物否?”

  說話間,紀若塵口中飛出一尊青銅小鼎,此鼎見風而長,轉瞬間化作三丈大小,高高懸在空中,緩緩旋動著。鼎身上浮出無數意義難明的古篆,淡淡青光四下擴散,瞬間千丈之地映印其中。

  此鼎一出,魏無傷登時胸中氣血翻湧,周身無窮大力立時去了四成,身體四肢都有些不聽自己使喚,一種來自血脈深處的惶恐翻騰著,若非他心志堅定無比,幾乎要轉身落荒而逃,遠遠地離開此地。

  而以妖皇翼軒之能,被此鼎青光一照,竟如同被火炙燒過,周身鱗甲都不住冒出縷縷白煙,後頸處長長的鬃毛有不少業已開始燃燒。他雙瞳中立刻降下一道透明薄膜,將青光隔開,若非如此,恐怕雙眼也要被鼎光給炙得盲了。

  魏無傷不識此鼎,妖皇翼軒和文婉卻是認得的。當下翼軒腳步一停,凝望著懸於空中的巨鼎,宛若龍吟般的聲音中充滿了凝重:“真是想不到,煉妖鼎在你手中,居然能夠盡復舊觀!”

  “煉妖鼎?!”魏無傷身軀微微一震。他雖未能參與千年前那場大戰,然而天下妖族,誰不知道煉妖鼎?煉妖鼎在紀若塵手中的風聲早已傳開,卻沒有誰真正相信。千餘年來,不知有多少大妖巨魔在此鼎中飲恨,這件至寶怎會落入一個乳臭未乾的年輕人手中?況且就算此鼎真的在紀若塵手裏,他也該是運使不了的。

  想當年,以姜尚之大能,也需焚香沐浴,齋戒七日,更集眾人法力,才得以驅使煉妖鼎,一戰煉化萬餘妖魂。眼前這紀若塵雖然看不透深淺,可即便算上他當年在道德宗的歲月,修煉也不過十年左右,如何用得了煉妖鼎?

  煉妖鼎仍在空中徐徐旋動,淡淡的青光的散發不曾有半分停歇,越延越遠,幾乎將整個莫幹峰都籠罩其中。魏無傷只覺身上壓力越來越重,妖力也如雪遇初陽,漸漸消融。而從妖皇翼軒身上時時爆出的星星點點火花可以看出,煉妖鼎於他的影響也不可小看。只被煉妖鼎毫光一照,魏無傷自覺戰力已下降近半,不覺心下駭然!

  “聽說千年前人妖大戰時,此鼎被喚作文王山河鼎。”紀若塵提矛而立,悠悠道來,絲毫不以獨自面對兩大巨妖為意:“其實若認真說起,我現下也非人族,至少有一半該算是妖了。此時此刻,要用文王山河鼎來對付兩位,實是情非得已。現下北地天現異象,天兵仙將已然下界,正向道德宗而來。自古人妖不兩立,仙妖也是如此。共同大敵當前,以妖皇識見之明,何以不顧大局,定要在此時來道德宗尋仇呢?”

  翼軒徐徐回首,向正將太隱真人殺得狼狽不堪的文婉望瞭望,笑了笑,龍首中發出的笑聲宛若雷鳴:“我們夫婦顧全大局,已足足有一千年了。如今婉兒只有三年性命,說不得,我翼軒只好作個自私自利、乘人之危的小人了,陪她了一了這些年來的私仇恩怨。”

  紀若塵心底忽然泛起一陣很不舒服的感覺。此時此刻,文王山河鼎內的不爭蓮千瓣消盡,九幽之火已然圓滿如意,靈覺更是堪稱冠絕當世,無需掐算,只是心念一動,便溯及源頭,紀若塵已隱隱感覺到,顧清正危在旦夕。

  紀若塵雙瞳中藍火大盛,火焰似要噴湧出來!他緩提修羅,矛尖直指翼軒,寒聲道:“即是如此,紀若塵曾在西玄山有數年授業之緣,便代道德宗各位真人,送妖皇上路吧!”

  魏無傷大怒,斷喝道:“好狂妄的小子,便讓我來替你家長輩教訓教訓你!”一挺雙匕,如電般繞到紀若塵身後,匕首向他後頸截去。在鼎光範圍內,所有妖族實力皆會大損,魏無傷自知想要勝過紀若塵是萬無可能,只求能阻得他一阻,給妖皇贏得一線機會。

  哪知眼前那個背影竟然紋絲不動,眼看匕首再進一寸便可破膚而入,魏無傷心頭卻全無得意,反而儘是遲疑:怎會如此輕易?這個念頭剛起,魏無傷眼前已儘是熊熊冰焰,再也不見其他。他甚至未來得及起閃避的念頭,心底最深處便又起一陣深深的戰慄,幾乎將他凍僵!

  滔滔九幽之炎,撲面而來,頃刻間將魏無傷淹沒。魏無傷如怒海中一座孤礁,浪過後又浮出水面。然而九幽之炎無形無質,已自他身體中穿過,幾乎將妖軀中每一個角落都浸潤了一遍。魏無傷雄渾妖氣,在九幽之火前,竟起不到分毫障礙。

  修羅若海龍出水,破焰而出,矛柄輕輕在魏無傷胸口一點,便收了回去。

  悄然之間,紀若塵足下藍焰驟生,轉眼間便成一道高達一丈的火浪,向四面八方擴散開去。便是這道火浪,淹沒了冥山大將軍魏無傷。

  紀若塵雙瞳中幽幽冥焰更熾,他一躍而起,踏足於九幽冥焰火浪峰尖上,疾向翼軒沖來!

  文王山河鼎通體皆明,鼎內藍光透壁而出,隱約可見內中一朵合苞蓮花正在如水波般的熐炎中載沉載浮。此時整個莫幹峰都被文王山河鼎所放青色光芒籠罩,有一股雄渾無匹的蒼茫大力從山峰中徐徐而出,注入到山河鼎內。於是文王山河鼎威力再增!

  未等紀若塵攻至,翼軒已被文王山河鼎鼎氣照耀得周身浴火,甚至妖軀真身上片片可抵禦仙劍砍削的鱗片也開始捲曲。

  紀若塵雖是踏火而來,看似人借火勢,實則他體內暗蘊千重冥火,本身所蓄威勢,不知比足下熐炎火浪強了多少倍。而且隨著沖勢,紀若塵體內熐炎更是越燃越旺。

  翼軒明白,紀若塵這是要一擊而定生死!

  妖皇豪氣頓生,仰天一聲龍吟,周身數以百計的鱗片離體而出,化作數百團森森黑火,竟生生將文王山河鼎的鼎氣逼退少許!文王山河鼎本來就是太上道德宗鎮守宮內氣穴的一件至寶,千年來與莫幹峰氣運相連,此時實已借得莫幹峰三千年來積聚的無邊靈氣,威力何等巨大!翼軒能夠將鼎氣稍稍逼退,實已有通天徹地之能。只是這樣做代價自然不菲,他護身鱗片盡去,周身自然是血肉模糊。如是換了尋常妖族,或者哪怕是條真龍,也要痛得暈死過去,翼軒卻是神色如常。

  他又是一聲龍吟,向紀若塵當頭噴出一道黑炎火柱,龐大妖軀再向前沖,瞬間而過百丈,與紀若塵擦身而過!

  “翼軒!”文婉一聲撕心裂肺的叫,捨下正苦苦支撐的太隱真人,轉身向這邊沖來,全然不顧太隱真人刺向後心的巨戟。

  太隱真人長眉一顫,然戟鋒追刺之勢分毫不慢。于道德宗三千年道統存亡之際,早容不得他有半點惻隱之心。

  修羅已脫手而出,自翼軒龍口中刺入,又自後頸中穿出。

  這本該是電光石火的一瞬,在文婉眼中卻有如千年般遙遠!

  她甚至完全沒有感覺到,太隱真人的戟鋒正刺入後心,透鋒而出的洶湧真元,正狂野地摧毀著她體內已所余無幾的生機。

  她也沒有看到,空中的文王山河鼎正自傾側,將如水波的青色鼎氣向她當頭倒下。

  “翼軒……”文婉已說不出話來。

  紀若塵抬手握住修羅,徐徐落地。然而落地後腳下一個踉蹌,一頭栽倒在地。適才中了翼軒一抓,他大半邊上身已全然消失,現下只餘小半血肉連接著下身。

  空中的文王山河鼎似乎感應到了紀若塵的心意,緩緩回正,如潮鼎氣本已到了文婉頭頂,又盡數倒卷而回。

  太隱真人搖了搖頭,也收回了巨戟。無須他再動手,文婉受此重創,也不過七日之命了。

  紀若塵伏地喘息,他身體上恐怖之極的創口處黑氣彌散,團團黑氣宛若有生命,仍在不住地侵蝕著他的身體。這道幾乎將他橫截兩段的一擊,只是翼軒一爪之功。若不是被文王山河鼎壓制,翼軒實力發揮不到一半,單這一擊,已可令紀若塵大半身軀灰飛煙滅。

  然而透過黑霧,可以看到紀若塵身體內根本沒有血肉內臟,有的只是濃得緩慢流動的九幽熐炎!

  九幽熐炎不斷傾洩而出,終將黑氣燒得乾乾淨淨,然後逐漸蔓延,每延伸出一寸,便會化出一寸的股膚來。然而九幽之火消耗甚巨,轉眼間便黯淡無光。此時莫幹峰突然輕輕一震,萬千靈氣如百川納海,匯入文王山河鼎中。鼎中青光轉盛,將一道道垂瀑般的鼎氣澆注在紀若塵身上,於是九幽之火,重新熾烈。

  修羅斜插地上,紀若塵抓著它的手慢慢發力,將自已的身軀一寸寸地撐起。只抬起了數寸,他力氣便已耗盡。此時旁邊伸過來一雙大手,將他扶了起來。

  紀若塵整個身體都靠在了修羅上,這才勉強站起。然後望著重新化回人形,相互攙扶著下山的翼軒文婉,紀若塵輕歎道:“今日我用煉妖鼎鎮妖,其實與他們比起來,我更該是一隻妖。”

  太隱真人道:“是人是妖,其實並不重要,區別只在一顆道心。雲中居也有妖在修行,還不是正派名門?只是我宗受祖訓所限,不能收妖而已。”

  空中的文王山河鼎依舊在緩緩旋動著,不住汲取莫幹峰的靈氣,再灌注到紀若塵體內。這只上古時期葬送了無數巨妖的仙器,威力盡複後,實有顛倒乾坤、移山排海的大威力。借得莫幹峰靈氣之助,山河鼎只憑鼎氣壓制,已令妖皇翼軒連六成實力都發揮不出。此刻更是直接將莫幹峰三千年積聚龐大無匹的靈氣轉化為鼎氣,直接注入紀若塵體內,片刻間已修補好了他殘破的身軀。

  到紀若塵終於憑自己力氣站起時,翼軒、文婉與魏無傷已消失在長階盡頭,白雲之間。

  翼軒文婉已不過數日之命,魏無傷表面看上去安然無恙,實際上內臟已盡數被九幽之火焚毀,又被修羅矛柄一擊,皆被震碎成灰,他妖力再強,也無力回天。此刻不過是倚仗著妖族超強的生命力在強自支撐而已。

  生死一戰,雖不過瞬息間事,雙方已有惺惺相惜之意。怎奈所行路途背道而馳,這一戰,卻是不得不行,也不得不分出個生死來。

  紀若塵待體內九幽之火稍有回復,即收了文王山河鼎,躍起半空,搖搖晃晃向北方飛去。

  太隱真人正從崖下將顧守真抱了上來,遙見紀若塵踏風而去,惟有長歎。他尋了一處古木蔽蔭、奇石為畔的好所在,將顧守真輕輕放於地上,再解下道袍,為他蓋好。

  做完這一切,太隱真人自懷中取出一面玉牌,摩挲片刻,然後將玉牌放于顧守真身畔,自己則馭氣飛空,向北方飛去。

  這面玉牌,本是道德宗掌教真人的信物,臨行之前,紫陽真人特意交給太隱真人。雖不見於言,然其意自明。若紫陽真人此去不復返,則由太隱真人接任掌教之位。

  現在,這面玉牌放在顧守真真人身旁。這是道德宗九脈真人之中,第三位隕落的真人。

  風烈雲薄。

  紀若塵踏風而行,文王山河鼎運轉不休,不住將周圍遊散的天地靈氣汲入體內,九幽之火漸燃漸旺,他的速度也就越來越快,到後來直是勢若彗星。

  只飛出千里,便見不遠處的空中風起雲湧,霞光金芒縱橫交織。定睛看去,竟是數以萬記的天兵結成環陣,正圍著中心處六人狠殺!萬千天兵如蝗如蟻,雖不斷化火隕落,卻是始終佔據絕對上風。陣中央,六人上下左右不住移形換位,結成玄奧陣法,數以千計的光劍環繞著六人輪舞不休,天兵被斬,定會隕落。縱是幾個統兵仙將,也只能接下一兩劍來,身上仙火即會黯淡無光,不得不退後將息。然而天兵數量實在太多,哪怕是以千換一,也夠將陣中六人殺上好幾個來回了。

  紀若塵此時九幽之火已是圓滿,靈覺幾已冠絕當世,一眼望去,已知以紫陽真人為首的六人所結陣式雖然淩厲無比,然而消耗也快。雖然六人修為皆已達真人之境,但最多還能支持一個時辰。

  他足下再生冥炎,速度驟然提了數倍,直奔戰場,身形劃出一道長長弧線,斜斜自天兵陣尾掠過。修羅則自左而右,揮出一波極薄的冥焰火浪,瞬間已自天兵陣中切過!

  冥焰火流雖薄,卻是無堅不摧,路途之上,無論天兵以身軀當之,還是以兵器格擋,皆毫無作用。冥火所過之處,一切成灰。

  紀若塵一揮之間,已斬落千名天兵!

  此時道德宗六真人也看到了紀若塵,戰陣之上,生死間隙,兩下裏誰都沒有說話,只是互相以目示意。

  紀若塵破陣而過後,更不停留,速度再增,直向昆侖而去。破風蕩雲之際,他體內幾乎為之一空的九幽之火又重行燃起。

  九幽之火圓滿,再得文王山河鼎之助,紀若塵實已是不朽不滅之軀。只消沒有立時灰飛煙滅,給他留下一絲火種,一日一夜後,便會復原如常。只消有靈氣甚至是死氣腐氣,皆會被九幽之火煉化,天下萬物,幾乎無一不可為九幽之火進補。

  此時紀若塵心內不安越來越強烈,是以一擊之後再也不肯停留,直向昆侖趕去。紫陽真人等人自有自己的造化,這不是他可以負擔得來的。紀若塵便再有通天徹地之能,也不可能背負起所有人的因果輪回。方才紫陽真人那慈祥、平和、決絕和告別的眼神已是一切盡在不言中。

  紀若塵絕塵而去後,天兵仙將又將道德宗六人重行圍了個水洩不通。然而道德宗六人皆各有通玄手段,得了這一絲空隙,立時服丹回氣,本已漸漸見底的真元又恢復了不少。千劍運轉得重新圓轉如意。

  紫陽真人手持法劍、踏鬥布罡,鬚髮飛揚,臉上卻已泛起一陣異樣的潮紅。于六人之中,紫陽真人修為本就最低,又要主持全陣,因此真元消耗得最是迅速。

  昆侖中央,安坐不動的禹狁忽然睜開眼來,雙眉微皺,潛心推算片刻,訝道:“本是四路大軍圍剿道德宗餘孽,怎麼只到了三路?餘下那一路到哪里去了?居然連本座也推算不出,實是奇怪。”

  困守塔中的顧清張開雙眼,淡道:“此間不知隱藏著多少大能之士,且看天機紛亂,已可窺得一斑,真君可休要折在了這裏。”

  禹狁心中又是一動,雙眉鎖得更緊,奇道:“看來人間果然有些異士,居然能引下大天劫來!不過這次下來的該是天劫威力中排前三位的九霄紫雷,不管是什麼東西,都該化灰了。”

  禹狁忽然哈哈一笑,展顏道:“管他什麼大能之士,反正都要在九霄紫雷下化灰,本座何必自擾!何況本座神通手段,豈是你等下界小仙可知的?區區天機,測得出測不出又有何關係,還有誰能翻得出本座手心不成?且讓你看看本座手段!”

  說罷,禹狁雙眉倒豎,千丈身軀忽然燃起沖天天火,足可握住整座峰巒的巨掌伸出,大喝一聲:“龍來!”

  巨掌掌心中,刹那間風雲變幻,碧海蒼波倏忽閃過,一條足有百丈長的青龍已被巨掌從海中生生提出!

  這赫然是條完全成年的真龍!

  禹狁掌心中不斷發出赤炎天火,萬千刀兵構成一座樊籠,將青龍困在當中。

  青龍勃然大怒,掀起風浪雷電無數,猛烈衝擊著赤炎金兵,卻始終無果而終。它乃是真龍,覺察不對,定睛望去,已看出包圍自己的是九霄天外來的天火,然而來歷卻是一片模糊不清。它心下有幾分明瞭,一聲長吟,怒道:“是上界哪位仙人,因何困吾於此?”

  禹狁赤炎金兵火隔絕內外,青龍顯然根本看不見天炎外的世界。不過話說回來,能夠將它從南海深處捉出,這份神通根本不是它能夠稍抗的。可它已成真龍,自身業是天地氣數的一部分,仙界中也有上位者庇佑,是以根本不懼。

  禹狁喝道:“孽畜,死到臨頭猶不自知!你已成真龍,上應天數,自有真仙相估。只可惜,佑你之仙在本座眼中,卻也不算什麼。”

  青龍大驚,知赤炎天火外必是一位大能真仙。它上應真仙位列三品,居然也不被外面這位仙人放在眼中,那麼他至少也當是位巡天真君了。只是巡天真君與仙界至尊已相去不遠,怎會下界來了?

  青龍停了召喚風雨雷電,以本體真龍之軀苦苦抵擋著赤炎金兵的侵削,口氣已軟了三分:“不知是哪位上仙降臨?吾所犯又是何罪?”

  禹狁凜然道:“你雖然無罪,然而你龍子卻擅借龍氣與安祿山,使其成了氣候,大亂天下,擾亂了天地定數!龍子犯下如此大罪,自然當誅。而你失於教誨,同樣也是死罪!”

  青龍震驚,叫道:“上仙明鑒!那孩子是被人綁走,強被取走了龍氣的,完全是身不由已,並非它有意要擾亂天地定數啊!我走遍神州,好不容易才找了它回來。這孩子受了大驚嚇,直到現在還不敢出海呢。”

  禹狁冷笑,道:“本座問你,綁走你孩子的人又是誰?”

  青龍愕然,片刻後方道:“這個……直到現在,我也是不知。”

  禹狁怒喝一聲,道:“在本座面前,也敢不盡不實!你等身為真龍,凡間誰能綁走真龍而不為人知?你當本座是如此好欺的嗎!也罷,本座念你修成真龍不易,就借你身軀龍血一用,也算折你三分罪過!”

  “上仙……”青龍還待分說,周圍萬千金兵已一擁而上,早將它化成一團血雨!

  禹狁手掌一合,將青龍龍血與天火盡數握於掌心,再張開時,掌心中已多了一面十丈大小的暗赤色金牌,牌面上鐫刻一條騰飛真龍,彬彬如生處,幾乎與真龍無異。

  禹狁淡然一笑,道:“青龍雖然收了,但還有餘孽,也不可放過了。”他這話似有意說給顧清聽的。

  禹狁將青龍金牌交於左手,右手又是虛空一抓,這一次入手處是東海,然而巨掌收回時,掌心中卻是空空如也!

  禹狁登時一怔。

  顧清朗聲一笑,道:“堂堂巡天真君,怎也有失手時候?”

  禹狁默然片刻,潛運神識,瞬間搜遍八荒六合,卻完全沒有那條小青龍的蹤跡。剛剛他明明感應到這條小龍在東海海底躲著,怎麼突然就消失了?

  不過一條小龍實是無關緊要,禹狁此次下界職責重大,還有許多大事好辦。他旋即將這件事放在一邊,曲指一彈,將一縷神火彈入青龍金牌內。神火入體,青龍金牌即刻熾熱起來,漸漸由紅轉白,幾乎可以看到牌內神火如流,正灼燒著青龍魂魄!青龍龍魂受了火煉,左沖右突,卻始終不得脫困。雖然它無形無質,根本發出不任何聲音,然而只看那癲狂形態,就可以想像受了何等苦痛!

  青龍龍魂雖受火煉,但也將神火絲絲縷縷吸入,掙扎之力也就越來越大。漸漸的,一條由熔化了的金銅凝成的龍軀開始成形,並逐漸自金牌內脫出。

  經受片刻火熔,青龍魂魄中的意識早已化為虛無,此刻魂魄中所餘僅是本能。然這條金銅熔龍不光有青龍真龍龍軀和龍氣,還吸納了禹狁的一縷神火,威力何等之大!它翻滾之間,甚至整個昆侖都為之震顫!

  看了這條熔龍,顧清已然明白禹狁早有準備,不論這頭青龍有無罪過,都是要被煉成熔龍的。有無罪過,哪有什麼要緊。欲加之罪,又何患無辭?

  只不過禹狁特意煉製了這條威力絕大的熔龍,卻又是為了對付什麼人?又何以要特意在她面前展示?

  顧清心中微微一動,已想到一個可能,以她的定力,面色也不禁微微一變。

  禹狁神念無處不在,立刻就知曉了顧清面色變化,於是一聲長笑,好整以暇地道:“本座怎可與桁先那等下仙相提並論。要滅那紀若塵的九幽之火,又何須使計詐你?之所以留你到如今,全是本座一片愛才之心,希冀你位列仙班之後,能夠再有精進。本座這條熔龍,足以穿破六道諸界,任那紀若塵躲到哪里,都可瞬息而至,將其擊殺。九幽之炎雖可煉化天地萬物為已用,然而天地之道,物極必反,這一條熔龍送給了他,那團九幽之炎哪里吞得下?必滅無疑!”

  禹狁雙目神火一閃,那條猶自在痛苦掙扎的熔龍前立時出現了正踏風疾行的紀若塵身影。禹狁仙法,果然玄奧無邊,這個身影完全與紀若塵真身一樣,真身在做什麼,虛影就做什麼。

  熔龍正在痛苦深淵中掙扎,猛然見了眼前的紀若塵,立時將他當作了生死仇敵,狂性大發,狠狠一口咬了過去。龍口合攏處,金汁四濺,卻距離虛影仍有數分距離,未曾咬中。

  禹狁意態從容,不住以神念將熔龍拉回,使得它根本咬不中紀若塵的虛影。熔龍痛苦之極,一次又一次地嘗試著,每撲咬一次,就會多一些金銅熔汁被吸入體內,狂性也會增加一些。如是,熔龍威力漸增。禹狁並不著急,再過一段時候,熔龍就會將整個青龍金牌化盡。那時方有十足把握,一舉滅了紀若塵的九幽之火。

  顧清雙目低垂,早將一切意識封閉至最深處,猶如再入死關。玲瓏塔、千朵蓮,皆自行運轉,抗拒著塔周的赤炎金兵。她道心純定,更早有所悟,支撐得一刻是一刻,盡人事,聽天命。

  蜀中千里錦繡,雖是冬季,陰雨綿綿,氣候苦寒。然那濡濕翠意中,實有無限生機,令人遙遙望見,心機便活潑了許多。

  官道盡頭,有三人沿路行來。儘管雨落如霧,他們卻即未撐傘,也未披蓑,任由雨霧打濕衣衫,將那寒意透至心底。前面行著的是一對年輕男女,男子高大英俊,面有古拙之氣,女的清麗溫婉,婉約中隱有剛烈決然。二人身後,則跟著一個中等身材,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身著下人服色,看來是個家僕。

  三人沿路行來,有說有笑。

  “蜀中之地,果然人傑地靈,處處洞天福地。婉兒,我們年輕時候,也曾這般出遊過。現今想想,卻是快有一千年了。”高大男子慨然道。

  女人溫婉答道:“千年一日,其實也無分別。能如今日這樣,四處走走看看,其實已經夠了。我們想了幾百年,不就是想要這樣輕輕鬆松、全無心事的日子嗎?”

  男子長笑一聲,道:“說得也是!想不到到了今日,反而是我有些貪戀了。我們夫婦多年心願已了,只是可惜了無傷你啊!”

  身後那家僕咧嘴一笑,道:“現在和陛下婉後一同出遊,倒是讓俺想起了當初攻打冥山的日子。作妖千年,俺圖的就是個慷慨激昂、壯懷激烈,還有什麼好可惜的?只是俺那頭豬從此沒人照顧,倒是有些放心不下。希望它境遇好些,莫作了他人的盤中之餐。說起來,這頭畜牲運氣可不怎麼樣,一直被殷殷那頭小狐狸給惦記著。如果真的被烤了,看在老祖宗的面子上,俺也沒法說啥。”

  高大男子失笑道:“各有各的緣份因果,無傷,你那座騎就算被人給烤了,那也是沒辦法的事。誰讓你當初龍馬猊狻一概不選,偏要挑只沒什麼靈性的豬?”

  這三人,正是方自西玄山下來、還回人形的翼軒、文婉和魏無傷。

  魏無傷撓了撓頭,笑道:“俺當時就是看著它挺可憐的,對上了俺的眼緣而已。”

  高大男子環顧四周,讚歎道:“如此青山如此風雨,若能再有一家酒家,紅泥爐上暖壺濁酒,再來上一盤牛肉,一碟花生,如此方有味道!”

  女子忽然向前一指,道:“咦,那邊不就有一家客棧嗎?”

  翼軒聞言向前望去,果然雨霧中出現了一家客棧。客棧不大,前後三進模樣,砌著堪堪有一人高的石牆,石牆上爬滿藤蔓青苔。客棧雖小,卻是靈氣十足,與這青山薄雨相得益彰。客棧大門虛掩,從門縫中透出紅紅的火光來,讓人看了便心生暖意。

  翼軒展顏笑道:“我們運氣倒是不錯,想什麼就來什麼,方才我倒是沒注意到有這麼一家客棧。這客棧雖然小了點,可是十分乾淨,佈局清幽,掌櫃的想必也是個雅人。走,進去坐坐,讓掌櫃的煮幾壺酒,好生炒幾個下酒菜。無傷,說起來,我們也有幾百年沒有好好地喝一頓了。”

  魏無傷哈哈大笑,道:“陛下,俺妖力是不及你,可是說到拼酒,你可斷斷不是俺老魏的對手!”

  文婉卻在旁邊淺淺一笑,道:“手下敗將,也敢言勇?”

  魏無傷老臉一紅,不敢多言,低頭急急地向客棧行去。說到拼酒,妖皇對上大將軍不是對手,大將軍之于妖後卻是甘拜下風。

  三人入店後,吱呀一聲,客棧的大門緩緩關上,將淒雨寒風都擋在了外面。綿綿霧雨之中,這間客棧越發透著鐘靈,似與天地溶為一體。實際上,這間客棧論位置、論佈局,甚至一花一木,一磚一石,都深有蒼茫之意,整間客棧,根本就是與天地同在!

  空中忽然一暗,陰雲盤旋,喀啦一聲雷鳴,現出九道細長的紫色閃電來。九道紫電在半空中匯合,合成一顆拳頭大下的雷珠,筆直向客棧落下。然而忽然旁邊一陣風吹過,帶過一團濃濃的霧雨來,將雷珠淹沒。當霧雨為冬風吹散時,雷珠早已消失不見。方圓十數裏內,倒有數戶人家隱約聽到了雷聲。不過於這戰亂時節,貧苦百姓正深為苛捐重稅所苦,冬日雷音雖是罕見,然而天災再甚,又哪里及得上人禍?

  綿綿霧雨,再次細潤萬物,天地間重歸清靜。

  有風吹過,拂起了客棧的招客旗,上面那“高升客棧”四個大字,書得別有一番意境。

TOP

卷四 忽聞海上有仙山 章四 換相見 上

  天上,昆侖。

  先前帶著仙兵前去太明玉完天的昊明出現在空中,足踏仙雲,仙袍顫動,在昆侖雲端上疾疾而行,看他面色凝重,神情憂惶,顯然是發生了大事。

  昆侖之巔,仙帝溫和渾厚的聲音徐徐響起:“昊明,何事如此慌張?”

  昊明刹住腳步,在雲端上就地拜倒,急急道:“陛下!昊明剛剛察知,九幽之炎已於人間重燃!”

  昆侖上一片空寂,片刻後,仙帝方道:“且由它去吧,也不是什麼大事。”

  昊明大急,道:“陛下,九幽之炎怎會是小事?一旦此火蔓延開來,後果不堪設想!只怕整個人間到最後只剩一頭九幽巨魔。陛下,須得早做打算啊!”

  仙帝仍是語聲從容,“下界此時不是有禹狁在嗎,就交與他處理好了。”

  “這怎麼行!”昊明情急之下也顧不得禮數,仙帝話音未落,他已大聲插話。

  隨即,他略鎮定心神,放緩語氣道:“陛下明鑒,禹狁素來自傲,仙法雖強,辦事卻並不如何穩妥。九幽之炎重現是何等重要,哪容得出半點差錯?只消差了一點,失卻了九幽之炎的蹤跡,今後又到哪里找去?人間界廣大,九幽之炎又最擅采掠隱藏,若讓它成了氣候,就算耗盡混沌之氣,盡下百萬天兵,怕也徒勞無功啊!”

  仙帝呵呵一笑,道:“那你說當如何?”

  昊明沉吟一下,大聲道:“臣願親下凡間,將九幽之炎滅於燎原之前!”

  仙帝悠然道:“九幽之炎霸道無倫,六道諸界,也無物可以制限。想那黃泉之下,九幽之地何等廣袤浩瀚,與我仙界玄荒不相上下,卻也只能容得下十三巨魔。昊明,你且想想,如此霸道之物,怎可在人間長存?”

  昊明道:“臣也明白這個道理。可是九幽之炎確已在人間點燃,難道就這樣放任不成?”

  仙帝默然片刻,方道:“大道之下,萬物皆各行其路。九幽之炎既不屬人間之物,用不了多久,便會自行熄滅。你無須過多煩惱。”

  昊明還想說些什麼,昆侖上方天風又起,他知道仙帝神識已歸,只得長歎一聲,無奈起身,恨恨道:“下界主事的是誰不好,偏偏是禹狁!這次若壞了大事,我倒要看看大羅天君你如何交待!”

  陰間,永暗的天空忽然亮起一道極刺眼的火光,一道火浪滾滾而下,轟然落于酆都南門外,火焰熊熊,只是數息已將酆都厚達數丈的黑鐵城門給熔得凹了進去,城門外的黑岩地面更是熔化出一個方圓百丈,深十餘丈的巨坑。

  火光如銳芒,更刺瞎了城頭上不知多少陰兵鬼將的雙眼。

  在少數幾個修為遠勝的鬼將愕然注視下,天火中竟飄出一個清麗無倫的絕色女子來!她只隨意向城頭掃了一眼,諸陰兵鬼將無不覺得她看得就是自己,胸中陰氣登時狂亂起來,臉色更是憋得黑青,方才沒有失態到躍下城牆,只為了就近看上她一眼的地步。

  最初的失神過後,城牆上資歷最深的一名鬼將終於想起了這名甚為眼熟的女子是誰,登時高聲嚎叫起來:“是蘇姀!蘇姀來了!快去通知王爺!”

  蘇姀盈盈立於火中,向城頭送去一道似嗔似笑的秋波,嫣然笑道:“總算還有記得你家蘇姐姐我的,算你們有些良心。可是既然知道姐姐來了,十殿閻王怎麼一個都不見出來迎接,難道都死絕了不成?”

  那鬼將在城頭上汗出如漿,忙堆起自認為最阿諛的笑容,深深地彎下腰去,討好道:“蘇老神仙仙駕光臨,酆都上下蓬蓽生輝啊!老神仙稍稍等待,王爺們這就到了……”

  未等這鬼將說完,蘇姀一張俏臉已變得雪白,偏那鬼將還將“老神仙”三個最犯她忌諱的字咬得極重,實是死到臨頭,猶未自知。

  蘇姀驟然提氣清喝:“既然知道姐姐來了,怎還不大開城門迎接?也罷,你們不開,姐姐我也就不客氣了!誰來替我將這鬼城給拆了?”

  蘇姀這一喝,清清朗朗,聲音瞬息間傳至千萬裏外。酆都內外,鬼將閻王盡皆震驚當地,再也說不出話來,自然也就無人前來開門。蘇姀這一喝,傳遍四野八荒,道行之深,較之前次來時又不知高了多少倍,說要拆了酆都,倒也不是一句空話。

  蘇姀雖放言要拆了酆都,卻立在火中,動也不動。眾鬼不由暗松一口氣,以為她不過說句氣話,城頭陰兵鬼將端立原地大氣不敢喘一口,城內閻王則忙忙整袍佩帶欲匆匆出迎。

  忽然一聲震徹天地的長鳴起于弱水之外、無盡蒼野深處!鳴音激昂高亮,越過莽莽荒野滾滾而來,直震得酆都城牆上落下許多碎石來。

  鳴音悠遠不落,東北西三處又各起了三聲嘯音,遙相應和。這三聲嘯音或低沉、或尖銳、或蒼涼,各不相同,然而所蘊含的足以毀天滅地的力量卻是完全相同。

  城上群鬼心驚膽戰、惶然四顧,不知是誰眼尖,忽然指著弱水彼岸,大叫起來。眾鬼順著它手指方向望去,只見弱水對岸處浮來一片黑壓壓的、足有成百上千里方圓的黑雲。這黑雲來得好快,幾乎是才自蒼野盡頭現身,轉眼間已抵弱水河畔。群鬼這才看清,這哪里是什麼黑雲,分明是一隻大到了不可思議地步的巨鳥!單是那一雙鳳目,便有百丈之長!

  群鬼中不乏有見識寬廣之輩,登時一聲呻吟:“這是冥鳳……”

  不等群鬼有餘睱驚叫奔走,冥鳳即噴出一道寬達十裏的陰火,陰火一觸弱水,即刻泛起濃濃水霧,直沖天際!

  於是眾鬼駭然發現,冥鳳自濃霧中昂然而出,鳳口一張,又是一道彙聚成百丈粗細的陰火噴出,轟然擊在酆都城門上!

  在陰火侵蝕下,不僅是城門,連同城門上方的百丈牆壁都在悄然融化坍塌。數以萬計的鬼役陰卒慘嚎著從城頭落下,掉進熊熊陰火之中,轉眼間就被煉得連灰都不留一絲。

  酆都城牆上的缺口由小而大,轉眼間已擴至十裏大小,冥鳳卻是意猶未盡,陰火前沖,直到在酆都城內開出一道寬十裏、長百里的平地後,這才甘休。秦廣王的半邊閻王殿也就此付之一炬。

  冥鳳心滿意足地長鳴一聲,方收翅伏地,鳳頭低垂懶洋洋地打起盹來。酆都城頭,僥倖逃生的十殿閻王與一眾小鬼,看著冥鳳身後的弱水,早已心膽俱喪。弱水,萬物沉底,片羽不渡,冥鳳竟以陰火把那從無停歇的弱水硬生生地焚幹了數百里長的一段,方得從容過河!

  蘇姀飄然落地,沿著冥鳳開闢出來的蕩蕩坦途,施施然向酆都城內行去。十殿閻王這才醒悟過來,心裏清楚絕對惹不得這位漂亮祖宗,立刻各施神通,從十裏高城牆上一一躍下,落在蘇姀面前。有那宋帝王審時度勢,立時跪倒在地,竟行起大禮來,口中則是高呼姐姐。

  蘇姀登時眉開眼笑,在一眾閻王簇擁下,來到轉輪王大殿坐定。秦廣王的宮殿大半已毀,卻是去不得了。

  蘇姀在中央寶座上坐定,眾閻王則分立兩旁,謙行慎言如殿上鬼役。蘇姀也不多廢話,直接命眾閻王取來紀若塵的生死薄記,細細翻看起來。然而厚厚一本薄記、九十九世生死翻過,除了有十餘世早夭之外,卻未看到什麼值得書寫之事。

  合上薄記後,蘇姀閉目凝思,殿上一時寂靜,沒有哪只鬼敢多出一口大氣。

  終於,蘇姀將薄記放在一旁,皺眉問道:“九十九世之前的薄記在哪里?”

  轉輪王小心翼翼地回道:“啟秉蘇姐姐,陰司便只有紀若塵九十九世的薄記,沒有再前面的了。”

  蘇姀面色一寒,冷笑道:“胡說!難道他便只有這九十九世不成?你叫什麼名字,居然敢當著我的面扯謊,膽子的確不小!”

  轉輪王登時一身冷汗,他可是知道有幾種厲害妖法,只要知道了名字,就能將人化骨揚灰,永世不得超生。因此雖然畏懼蘇姀,可這名字他如何敢說?

  眼見蘇姀目光中寒意越來越盛,一名轉輪王親信的鬼役忍不住道:“那本薄記,不是……”

  “嗯?”秦廣王橫了那鬼役一眼,登時嚇得他不敢多言。

  只是秦廣王這一記眼色還沒收回來,忽覺面上微風拂過,隨後眼前一黑,右眼劇痛傳來,竟是被蘇姀淩空取去了眼珠!蘇姀張口一吹,秦廣王的眼珠即刻化成一縷清煙。在場諸王都心知肚明,秦廣王這只眼睛,是再也回復不了了。他們也由此而知,這一次蘇姀不達目的絕不會甘休了。

  蘇姀收起笑容,冷道:“南門外的冥鳳你們都看到了。這一次如果拿不到我要的東西,就把你這酆都給拆成平地!”

  秦廣王拂袖出列,怒道:“蘇姀!你休要自恃妖法通天,九天之上,自有千千萬萬制你之仙!我也不妨告訴你,你要的那卷薄記就藏在酆都內城,然而那裏可不屬陰司地府,而是仙界之地。你若敢冒犯,惹了天怒,日後必定永受天劫,萬載不得超生!”

  蘇姀張口一吹,秦廣王雙膝以下忽然消得無影無蹤。她淡淡地道:“倒沒看出來你還有三分骨氣。可惜內城我還是要進一次的,至於天劫,那也是以後的事了。且不管天劫能不能奈何得了我,你們誰敢攔阻,姐姐我現在就讓爾等灰飛煙滅!你們九個帶路,我要進內城!”

  她纖手指處,除秦廣王外,九位閻王皆面色如土,卻又不敢不從,一個個戰戰兢兢地當先領路。領路途中,一王對另一王悄聲抱怨道:“蘇姀令我等打頭陣,以後不論是生是死,這個大罪都是洗不脫的,這可如何是好?”

  另一王偷偷望見蘇姀離得尚遠,方敢回道:“無妨!我曾經聽說,內城守門人其實是天上七品真仙所化,神通廣大,哪里是區區一介妖狐能夠抵擋的?蘇姀實是自尋死路,我等只消旁觀便好。”隨即,他把聲音壓得更低,道:“如若真仙也阻不得她……”

  前一王深以為然,不住點頭,心頭憂慮稍減。如若七品真仙也阻擋不了這個妖狐,天界就更沒有道理降罪他們了。

  片刻之後。

  酆都內城兩扇巨門飛出十裏開外,數十丈寬的城牆塌了足足一半,兩名外門守門人,四名門內守門人躺倒一地,生死未知。蘇姀高坐在內城中央,捧了生死薄記細讀。在她旁邊,已堆起高高一疊各式薄記。九位閻王或煮茶、或尋書、或送水、或掃塵,營營役役不亦樂乎。

  蘇姀掃了一眼眾閻王,哼了一聲,似是自言自語道:“這幾個守門人果然是神通廣大。”

  其中兩名閻王腿忽然一軟,險些坐倒在地。

  整治夠了閻王,蘇姀才起始仔細觀瞧薄記,越看越是面有怒意。

  茫茫昆侖,雲生霧起,不知是多少洪荒巨獸的樂土。

  然而近些時日來,這些巨獸無不戰戰兢兢,躲藏在巢穴之中,根本不敢出來活動覓食。千萬年來修煉得的靈覺提醒它們,雲端之上,有太多絕非它們可以招惹的仙妖正縱橫來去,時時都在激鬥,鬥法時偶爾爆發出的氣息,足以令最強大的異獸悄然回避。

  然而它們的苦日子還遠未到頭。躲藏了許久,有些性情暴燥的異獸已有些按捺不住,在巢穴門口不住徘徊,想要出去尋覓些血食。哪知它們剛動了念頭,忽然心頭如被澆上一盆冰水,刹那間寒意內起,幾乎將它們凍僵!那種感覺,就似是青蛙看到了蛇。這一瞬間,就連那些最強大的異獸都失去了逃回巢穴深處的勇氣,癱軟在地,任由宰割。它們惟一希望,還未輪到拿它們下嘴,來者便已吃飽。

  碧空之上,一道淡淡的藍色焰跡劃破了長空。

  定天劍飛舞如蝶,吟風仍在與萬名天兵苦戰。若能給他七日七夜,這由仙將率領的萬名天兵都能被他屠殺一空。然而顧清如何能支撐得了這麼久?吟風其實心知,就算他殺到了禹狁面前,也是於事無補。可是,哪怕連萬一之望都沒有,他也要殺到禹狁面前!

  這一刻,他終於明白,何謂盡人事,聽天命。

  正當他完完整整地削去了一個千人陣,壓力為之一輕時,前方雲層忽開,又是一名三品仙將,率領著萬名天兵破雲而來!吟風心裏登時一沉,若與兩萬天兵對敵,別說殺到禹狁面前救人,就是他自己能不能支撐到一個時辰,都很是問題。

  然而這隊天兵卻未直接參戰,而是在戰場南面列成了陣勢,好象在等什麼人到來。

  不到一刻功夫,南方天際忽然亮起一點藍芒,轉眼之間,周身籠罩在湛藍溟炎中的紀若塵已立在天兵陣前。

  那仙將提刀喝道:“紀若塵,你犯下數條逆天大罪,今日吾等下界,就是為你而來!你可知罪……”

  那仙將洋洋灑灑的有一大篇話要說,卻見紀若塵根本沒向自己看上一眼,目光只是落在正自左沖右突的吟風身上。而吟風儘管定天劍劍勢依舊淩厲,卻也在一直盯著紀若塵。

  那仙將大怒,暴喝道:“紀若塵!你好大的膽……”

  他喝聲未落,修羅矛尖已在眼前!吞吐不定的藍焰,更是刹那間燃去了他半邊眉毛!仙將大駭,立時發動保命仙法,倏忽間已閃到千丈之外。他立足稍定,再向陣中望去,立時倒吸一口冷氣!

  只見一道寬達數丈的溟炎尾跡自天兵陣中橫穿而過,數以百計的天兵身染溟炎,嚎叫著向下墜去。天兵雖無懼無痛,可是被這九幽之炎沾身,那燒灼之痛卻似生生地印入魂魄!

  與紀若塵相距十丈時,吟風早有所覺,再無保留,定天劍上紫火翻卷吞吐之間,已將身周十丈的天兵一掃而空。他持劍凝立,靜候紀若塵。

  果然,修羅呼嘯而至!

  吟風一聲大喝,定天劍高高舉起,勢若萬鈞而下,狠狠將修羅蕩開!

  氤氳紫火與九幽溟炎交織纏綿刹那,忽然轟的一聲炸開!

  吟風身不由起地向後飛出,直撞入身後的天兵陣中,接連將數十名天兵撞得爆成天火,這才勉強停住身形。而他唇邊嘴角,早已滲出血絲。儘管有氤氳紫火護身,吟風仍是受創不輕。紀若塵也向後飛退,然他修羅向後橫揮,撲撲撲,無數天兵被修羅撞成天火,足足數百道天火方止住了紀若塵的後退之勢。

  紀若塵面若霜寒,仍只盯著吟風,修羅卻全無徵兆地向後一插,已刺入那剛沖上來的三品仙將胸膛!那仙將面色登時凝住,看著深深沒入胸膛的修羅,似乎還未想明白發生了什麼事,身軀便已被霸道無倫的九幽溟炎吞沒。

  陣斬一名三品仙將,于紀若塵而言,仿佛不過是揮手驅走一隻礙事的小蟲。此時此刻,他眼中惟有吟風!

  空中藍焰再起,紀若塵繞著吟風飛了一個大圈,修羅再向他身側刺去。路上但有攔路天兵,皆被修羅隨手刺落。

  吟風鬢髮飛揚,定天劍與修羅不住交擊。抵擋住紀若塵一輪兇猛攻勢後,更雙手持劍,劍上紫炎過丈,反斬紀若塵後腰!

  激鬥之際,只消有天兵進了定天劍範圍,也都成了劍下亡魂。

  激戰片刻後,吟風氤氳紫火消耗極大,迅速黯淡下去。紀若塵的九幽溟炎卻是越戰越盛,每斬數名天兵仙將,便會熾亮一分。此消彼長之下,吟風越戰越是吃力。眼見紀若塵又是一矛刺來,他揮劍格擋之際,忽然修羅上藍焰大熾,矛上所透力道更是瞬間增大十倍!

  但聽喀啦一聲脆響,千丈空間內登時佈滿了暗色條紋,就似是人間界的空間被撕開了無數裂口!劍矛交擊下,定天劍上竟然現出了數道裂縫!吟風更是握持不定,定天劍脫手飛出,直上雲宵!

  修羅由剛轉柔,冥炎悄然收盡,矛尖輕輕點在了吟風咽喉上。

  周圍尚有近萬天兵,卻散亂站著,再也不成陣形。眾天兵你看我,我看你,個個臉上一片迷茫,不知當做些什麼。原來兩人方才一番生死大戰,已順手將所有仙將砍光。沒有仙將指揮,天兵雖多,卻已如一群無頭蒼蠅,完全無所適從。

  吟風坦然迎著紀若塵的目光,面色平靜如水。紀若塵臉上則如封了一層冰,根本看不出心中的喜怒哀樂,就連雙瞳中的藍焰也在這一刻凝固。

  碎裂的定天劍舞動著從雲中穿出,緩緩自空落下,落入紀若塵手中。紀若塵緩緩俯身,將定天劍插於吟風身旁,淡淡地道:“這一劍,算還了你的斬緣。”

  紀若塵長身而起,望向昆侖深處,深吸了一口氣,道:“我會去救她。今後她的事,就不勞你牽掛了。”

  說罷,他緩步向昆侖深處行去。

  吟風掙扎著站起,向紀若塵背影吼道:“你怎會是禹狁的對手!你會害死她的!”

  紀若塵一聲長笑,道:“你又是禹狁的對手嗎?既然不是,為何還在這裏拼命?”

  笑聲久久在昆侖上回蕩,他的人已消失在群峰深處。

  吟風立在雲端,勁風吹過,拂起他紛亂長髮。定天劍插在雲中,卻是紋絲不動,有如插在磐石之中。

  他靜立良久,直至氤氳紫火回復了三四成,方才拔起定天劍,毅然向昆侖深處行去。

  昆侖中央,禹狁哈哈一笑,笑聲震動了千里山巒:“螳臂也想當車!”

  此時熔龍幾已將全部金牌吸入體內,只餘最後幾滴金汁。禹狁也不著急,依舊以紀若塵影像逗弄著熔龍。看來只要再過一盞熱茶的功夫,熔龍便會完全化形。

  顧清似有所感,若有若無的歎息一聲,玲瓏塔和千朵蓮花暫態消盡!赤炎金兵驟失抵抗,從海潮般向顧清湧來,卻是距離她肌膚發絲不到一分處悉數停下,無法傷到她一分一毫。

  禹狁一怔,倒是有些對顧清另眼相看了。他忽然揮手,源自本體的一道赤色神火將顧清整個包了起來。禹狁天火,實是奧妙無窮,居然直接裹住了顧清金丹,反而將她的氤氳紫火隔在了外面。如此一來,顧清即使想要自碎金丹隕落,也得先攻破禹狁的神火才行。

  “你倒真是聰明,知道現在自己是紀若塵道心惟一破綻。哈哈!若非如此,你豈能在本座手下支撐得這許多辰光?不過既然本座在此,你就是想死,那也不可得!”

  禹狁一通笑罷,正色道:“不過本座愛才之心,卻是發自赤誠。你即使身隕,那紀若塵也仍有一道破綻在,根本逃不出本座的手心。劍來!”

  天外一道晶虹飛來,落入禹狁掌心,赫然便是當日絕峰之上,將紀若塵一劍穿心的仙劍斬緣!只是不知為何會落在禹狁手中。

  禹狁望著仙劍斬緣,笑得胸有成竹。

  只是笑到一半,禹狁的笑容忽然在臉上凝固,皺眉潛思,神念掃遍神州大地,卻怎麼也找不到剛剛派向道德宗的一萬天兵蹤跡。先前要四面合圍的四路天兵中,就莫名其妙地少了東邊一路,現在去補東邊空缺的一萬天兵又突然消失,實是古怪之極。禹狁潛思良久,現下他身邊便只有十八仙將和三萬天兵了,就算都派去了道德宗,恐怕也於事無補。何況下界第一大事,就是為了九幽之炎而來。道德宗多死還是少死幾個真人,實是無關緊要。即使道德宗犯下再大的罪過,看在廣成子的面子上,禹狁也不能真的滅了它的香火,吹熄一半也是不行的。

  禹狁計較已定,安定坐著,看著熔龍將最後幾滴金汁慢慢吸入。

  道德宗北,紫陽等諸真人已近強弩之末,真元行將見底。然而諸人越戰精神卻是越見抖擻,雖然隕落時刻就在眼前,卻是人人談笑風生,全不將灰飛湮滅、永失輪回放在心上。六人苦戰許久,劍下也有近萬天兵魂魄,皆感此生不虛。

  眼見陣形將破之際,忽然天兵整齊劃一的陣列週邊起了陣小小騷亂。太隱真人鬚髮皆張、巨戟上下飛舞,猶如古時沖陣大將,破陣而入!太隱真人在道德宗諸真人中修為平平,戰力殺法卻是非常適合眼下局面,轉眼間就破陣數十丈,戟下挑落百名天兵。

  道德宗這套陣法,陣中人越多,陣法威力越強,若得太隱真人加入,則七人又可多支撐一段時候。只是支撐得久了又能如何?一個時辰和一天、一月、一年,其實都沒什麼區別。區別只在尊嚴而已。

  酣戰之余,沈伯陽長笑一聲,手中一雙奪自天兵的長槍如電而出,一口氣穿了五六名天兵。他殺得性起,更毫無忌諱之人,一邊死戰,一邊高聲道:“紫陽老東西,我今日陪你戰死於此,算是還上欠你的債了吧?為何天兵會來攻打我宗,別人不知,你肯定是知道的。能不能讓我死得明白此,要知道,此戰身死,可就沒了輪回了!”

  沈伯陽這一問,卻是問出了其餘諸人的心事。直至今時,他們也不明白道德宗也算是天下正宗,若論飛升真仙,更是世上第一。何以天兵下界,反而會來攻打?

  紫陽真人歎一口氣,道:“事到如今,我也沒什麼可隱瞞的了。天兵下界,想必是為了修羅塔一事而來。”

  “修羅塔?”諸真人皆是一頭霧水,根本沒有聽說過修羅塔是什麼。

  紫陽真人邊戰邊道:“修羅塔是本宗最大秘密,歷來只有掌教口耳相傳。傳說此塔起自九幽之淵,集億萬妖魔之力,硬破六界壁障,直通仙界,是以又名登天梯。塔成之日,億萬妖魔,特別是九幽極底的巨魔將可沿塔而上,直攻仙界!人間是修羅塔必經之途,休說九幽之魔,就是黃泉之魔若在人間現了真身,那又該是何等浩劫?”

  當日篁蛇化身在洛陽現世,所引起的那場浩劫,眾人記憶猶新。人人屏息靜氣,聽紫陽真人將這段驚心動魄的秘辛緩緩道來。

  “修羅塔乃是以人間積累的怨氣為基,是以如果人間起了刀兵,積怨溢洩,修羅塔也就修不成了。恰好那時我宗又得了神州氣運圖,是以我令紀若塵去取靈氣之源,只消破了四處靈穴,天地間必生禍亂。雖然百姓受苦,但與修羅塔現身人間界的大禍比起來,卻又不算什麼了。其後安祿山不知怎的,忽然得了些龍氣,也算是天意吧。我宗參與其中,你們卻不知詳情,將來道史所載,千古留罵的只是我紫陽一人而已。只不過……”說到這裏時,紫陽真人仍是猶豫了一下,方道:“只不過祖師留言,這修羅塔的修建,其實與仙界有關,行事之際,萬不可洩露於人,否則……必遭天罰!”

  眾人看著圍著密密麻麻的天兵,都是面帶苦笑。天罰?難道就是眼前這些?自道德宗尋訪謫仙始,得神州氣運圖,攫取天地靈氣,插足廟堂之爭,誰會想得到,內中居然還有這許多曲折?

  九天之外,忽然傳來一聲響徹天地的金鐵交擊之聲,空中傳下個朗朗笑聲:“我說老紫陽啊,你這人就是不夠爽快,天兵都快把你們給剁了,怎麼還吞吞吐吐的?不就是個修羅塔嗎,不就是如果你想拆塔,仙界便會用雷劈你嗎?”

  道德宗諸人一驚,抬頭向天上看去。但見雲宵之上,有一個小小身影,卻是放射著燦燦的奪目金光。那人金灰金甲金靴,手中還有一對金錘。簡直從頭到腳都是用金子堆成的一般。不是旁人,正是雲中居掌教,自號雲中金山的清閒真人。

  “紫陽老兒休慌,俺金山來也!”雲中金山一聲大喝,當空擲出右手金錘。這金錘也是件異寶,見風而長,轉眼間就化成一座數十丈高下的金山,帶著猛惡烈風,向眾天兵當頭砸下!

  領隊幾名仙將見勢不妙,立時變陣,多個方陣數千名天兵一齊出手,無數兵刃毫光擊在金錘上!雲中金山道法再深,也不敵數千名天兵合力,當場噴出一口血來,金錘更是倒飛而回。然他一擊之下,也有數十名天兵化光而去。能夠在數千名天兵合力情況下仍斃敵數十,可見雲中金山一錘之威!

  為首仙將大吃一驚,將小覷之心盡數收起。但當他重整陣形時,卻發現已失去了雲中金山的行蹤。他左右環顧,卻根本找不到那個金光燦燦的那個傢伙。直到下方長笑聲傳來,仙將這才發現那傢伙已躲進了道德宗眾人的陣法中。

  雲中金山出掌雲中居多年,一身修為實是深不可測,立時就融入到道德宗的陣法中去。眾人已近油盡燈枯,得了雲中金山和太隱真人相助,便有了喘息餘暇,又能多支撐一段時間。雲中金山斜著一雙三角小眼,向面色蒼白的紫陽真人看了一眼,哼道:“紫陽老兒,我早就說過你不適合道德宗的法門,來修習妖術,最是對路不過。你偏不聽,哼哼,現在證明還是我目光如炬吧?只可惜了你這絕代天資了。我就說你入什麼道德宗。道德宗裏就幾本三清真訣,哪象雲中居海納百川,人妖並蓄?如果你早到俺們雲中居來,現在那還不是個威震天地的半妖?”

  紫陽真人笑而不答。

  只是雖得雲中金山之助,八人也不過支持得再久些,根本連破陣而出的能力都沒有。為首仙將已換了戰法,由二萬天兵困死諸人,而他親率一萬天兵,集中全力,一記記百丈光刀狠狠斬在護身陣法上,幾乎每一刀斬落,都令陣法光芒波動不定。陣中八人的臉色也一次比一次蒼白。紫陽真人一聲悶哼,唇邊已開始滲出鮮血來。

  即在此時,忽聽一聲霹靂,天地也為之變色!

  紫陽真人面色驟變,雲中金山則搖了搖頭,惟有一聲歎息。其餘諸人都面面相覷,不知發生了什麼事。週邊的天兵仙將也是迷茫,惟四品以上的仙將隱約覺察到一縷不易發覺的寒意,悄然襲來!

  天地間響起了一個悠然的聲音,綿綿泊泊,柔和悅耳,自四面八方湧來:“貧道閉關數載,不意世間事風起雲動,早已物是而人非。大道茫茫,我輩愚鈍,豈能測得天機一二?妄揣天機,終不過是春夢一場。然人生不過區區百年,當俯仰無愧天心。凡俗之人,尚能含笑赴死,貧道這身道果,又有何捨不得?”

  天地之間,除了這柔和浩大的聲音,便只聞風聲呼嘯。仙將天兵都停了手,惶然於心底油然而生的畏懼。他們張惶地望向蒼穹大地,然除飛逝浮雲、巍巍峰巒外,他們又能看得到什麼?

  紫陽真人忽然提氣大叫:“師弟!萬萬不可!”

  可是他話音未落,便見南方天際一道紫氣如電飛來,不住發出鳳鳴之音,其聲直上九天!這道紫氣來得好快,即使是雲中金山,也只勉強看清點來勢,便見它倏忽間已繞著眾人環飛三周!

  天空中忽然光芒大盛,數以千記的火花同時盛開,代表著千名天兵已了結了下界的使命。紫氣忽然一聲清嘯,驟然長大,氤氳霧氣收處斂作千柄仙劍,如夏日煙花綻放,飛濺向四面八方,斬向空中數萬列陣天兵!

  千柄仙劍本是紫氣凝化,本無實體,然而無論是仙將還是天兵,都無法稍擋仙劍去勢!

  漫天中忽然染遍紫色,隨後是萬朵赤色天火焰雲綻開,一蓬蓬火雨星星點點徐落,一時間將這窮山荒嶺,綴染得如仙如夢。

  一名清雋道人足踏紫蓮,飄然而至。他看上三十許的年紀,穿一身尋常道袍,頭上挽了個髮髻,隨意用木枝束起。這道人,正是已入死關數載的道德宗前任掌教,紫微真人。

  於這生死關頭,紫微終於破關而出,一劍斬盡三萬天兵!

  紫微抬手向天一指,漫天紫氣刹那間收束在他指尖處,凝成一把普普通通的長劍。紫微反手將長劍插在背後,向紫陽真人微笑道:“師兄,你好心機,竟然在我閉關處下了禁制,不令我知曉世間之事。若不是此番修成的道果比預計的要高些,險險就此飛升去了。”

  紫陽真人歎道:“唉!道德宗有沒有我們幾個,實是無關緊要。可你這樣一來,今後卻如何飛升,我宗的道統傳承又怎麼辦?”

  紫微真人自紫陽、玉虛、紫雲、太微、太隱、雲風和沈伯陽身上一一望過去,目光所過去,眾人皆覺如浸在溫水之中,說不出的舒適輕鬆,周身暗傷一一複元,枯竭真元也悄然復蘇。

  紫微真人微笑道:“有你們在,我道德宗就有了傳承。哪怕是你我皆不在了,我宗傳承依在!道德宗三千年傳承不滅,又豈會因某人而絕?”

  紫陽真人望向遙遠的天外昆侖,歎道:“師弟你……還是衝動了。”

  紫微真人負手而立,緩緩旋轉,東南西北環望一周,悠然道:“若坐視外人屠戮我宗門人,這身道果又要來何用?貧道今日才發覺,這茫茫大千世界,果有大能之士,只可惜,已無法與他談玄論道了。”

  此時西北方向,傳來一個浩大之極的聲音,威嚴肅穆,正是禹狁:“紫微,你倒也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過一刻之命。只可惜你大好前程,卻於此際毀盡!”

  紫微根本不向昆侖方向望上一望,只是注視著遙遙東方,淡道:“貧道諒你也不敢放下手中仙藉,來與我鬥一場劍。這便動手吧,何必多話?”

  昆侖深處,傳出陣陣如雷咆哮!

  禹狁身周天炎熾盛,直沖天際!然他思量數遍,終未放下手中厚達十丈的仙藉。他一咬牙,打開仙藉,翻到紫微真人那頁,提朱筆,便在紫微真人名字上重重地劃了一筆!

  勾消仙藉!

  雲中金山忽然將手中兩柄大錘一扔,向紫微真人深深拜下,道:“你修成了九瓣紫蓮,居然也捨得下!他奶奶的,俺金山今日才算真正的服了你!來來來,受俺一拜!”

  紫微真人撫須微笑,坦然受了。

  雲中金山直起身來,忽然躍高數寸,一把摟住雲風的肩膀,向他道:“小雲風,俺金山可不是拜的他那朵九瓣仙蓮!這其中的區別,你要是想明白了,日後有得你受用的。知道了不?”

  雲風面色尷尬,不知該如何是好。雲中金山德高望重,輩分極高,今次又是捨身助戰,于禮於情,都不能怠慢了。可是這位清閒真人卻是如此特立獨行法,令素來嚴謹守禮的雲風渾身不自在,只有惟惟稱是。

  一陣天風拂來,紫微真人肌膚下泛起七色寶光。他含笑而立,整個身體都逐漸浮出奪目光芒。

  這一下,本有些不明所以的人都看出不對來。

  天地之間,忽有一道奪目光華綻放,耀得眾人目不見物!光華過後,雲天之間空空蕩蕩,再無紫微真人身影。

  啪的一聲,禹狁重重合上仙藉,更將朱筆擲在一邊。他身周神火吞吐不定,高時直焚雲端,低時盡沒體內,顯然在勾銷紫微仙藉之後,禹狁心境猶是不能平復。他猛然吐出一團神火,這才算稍稍好了些。然而這團火吐得不太是地方,幾乎擦著熔龍而過。熔龍已化形成功,正在極端的痛苦下拼命追逐著紀若塵的影像,根本不會防衛其他。若被這團神火噴中,熔龍恐怕立時重化金汁,禹狁花了大力氣制煉的青龍魂魄,可就要化風而去了。世間雖大,要再找出頭真龍來,又談何容易?而且真龍事關天地氣運,各應天上真仙,縱是禹狁這類職高位尊的仙人下界,也不是可以隨意捕捉的。

  禹狁暗暗竟有些慶倖自己早有準備,對了對付道德宗,特意帶了仙藉下來。紫微真人道心已至極高境界,在入死關前已登名仙藉。這本是極榮耀之事,然而在此時卻也成了紫微真人的取死之道。仙藉一消,紫微真人即會灰飛湮滅,永不復生。

  禹狁雖知紫微真人道果境界必高,然也沒將他如何放在眼裏。五瓣蓮已可直錄仙藉,在禹狁心中,紫微真人再強,也不過七瓣蓮而已。然他萬萬沒有想到,紫微真人破關而出後,竟是九瓣蓮的至高仙品!如此境界,令得在巡天真君中號稱法力第一的禹狁也不敢輕啟戰端,而是直接銷了紫微的仙藉了事。

  禹狁竟不敢戰!

  仙藉上一筆看似輕鬆,實際上後世千萬年中,朱筆橫批實有如批在禹狁名上,永世為恥!

  禹狁只覺心頭神火洶湧不定,說不出的煩惡難受。登仙數萬年來,又何嘗有過這等感覺?禹狁不知怎地,忽對繼續在人間界呆下去興趣全無,好在也只有最後一件需辦的事了。

  禹狁巨掌輕揮,經過神火重行淬煉過的古劍斬緣一聲長吟,驟然升起,轉瞬間破空而去。他眉心中再射出一點神火,注入熔龍體內。熔龍刹那間恢復了三分清明,然而隨後龍睛中便儘是充斥著無數刀兵的赤炎,將它最後一線清明絞得乾乾淨淨。在禹狁的神炎指引下,熔龍已找到了仇恨根源。它一聲龍嘯,身軀一曲一彈,劃破長空,瞬息遠去!

  紀若塵正踏雲而行,忽然心有所感。於是心底一聲冷笑,當空立定,修羅直指下方萬千峰巒。轟的一聲輕響,他身周百丈空間中盡燃起淡淡藍焰,修羅矛尖處更凝聚起一點米珠大的藍色光華。光華雖小,在亮起的刹那,卻幾乎奪盡了天地顏色!

  九幽之炎所在之處,便是世間絕地。無論什麼仙家法寶,一入此地,若不能盡滅九幽之炎,便會被九幽之炎焚化,反而成了它的養料。正是由於九幽之炎霸道無倫的天性,廣大無邊的九幽絕淵之下,方才只有十三巨魔。千萬年來,十三巨魔相互忌憚,彼此才始終相安無事。除這十三巨魔外,九幽之淵,再無一物能夠存身。

  只消不是禹狁親身而來,不論他是出仙器,還是派天兵,紀若塵都視之為大補之物。然他心底悄然浮起一絲疑惑,堂堂巡天真君,又豈會如此愚蠢?當冥蓮千瓣化盡後,紀若塵自認一顆道心已與天地無異,只是九幽之炎生成時日尚短,積累不足,才無法與禹狁積聚萬載的龐然仙力相抗。

  天際光芒一閃,果然一物自天外飛來,直向紀若塵胸口心窩刺來。此物剛一現形,紀若塵已感知那是一柄古劍,看此劍來勢,正是要將自己一劍穿心。

  然就在這真仙也難以分辨的霎時,紀若塵心底似響起一記隱約的破裂聲,如有什麼東西,悄然化作了無數碎片。恍然間,他恍如再一次身處絕峰之上,而他身前,那個灑然大氣的人,正持劍向他心口刺來!

  他當頭揮出的一棒,氣勢威猛無倫,輕飄飄的去勢中實在斷山震嶽的大威力在。然而物極必反,極強處必有極柔。他本身並沒有分毫防禦,是以她來勢並不淩厲的一劍,也輕易地透胸而過,將他那不知是完整還是碎裂的心,剖為兩半。

  出劍之時,他已可看出她雙瞳深處,淡漠下掩藏著的茫然與錯亂,古劍穿心後,她瞳中更有不加掩飾的錯愕和淒然。或許是他的演技高超,或許是她道心早亂,陰差陽錯之下,才有了如此輕易的一劍穿心。

  古劍上其實幾乎沒有附帶真元,然而劍鋒本利,他又沖得極快,因此也就透胸而出。但自劍上,他感覺到一種異樣的抽痛,這痛楚如絲,抽取著他後世一切運命與輪回,一一絞碎。

  “原來是這個結局,倒也不錯……”刹那間,前世諸多輪回因果,在他心中一一閃現。他更浮起一線明悟,知道從今以後,將是無夢的長眠。

  多少塵緣,已如風逝。

  他躺下時,有如疲累的旅人終於找到一間客棧,所以笑得安靜祥和。

  於茫茫黑暗中,忽有電光劃過,將紀若塵驚醒過來。他張目時,古劍斬緣已在眼前,距離心口不到三寸。

  一切恍如昨日,然物是而人非。

  紀若塵輕揮修羅,將斬緣擋下。劍矛相觸,修羅上藍焰一閃,九幽溟炎已將古劍斬緣化得乾乾淨淨。這刹那間的恍惚,已令他錯過了一些東西。當他抬首望天時,熔龍已沖至百里之內,他完全看得清熔龍那咆哮著的猙獰模樣。

  熔龍無聲無息地飛來,其實它的沖勢震天動地,所過處山峰盡數傾倒!只是它的來勢太快,在它前方的紀若塵才聽不到任何聲音。真龍萬年龍軀,已與禹狁神火融為一體,只化作霹靂一擊,又是何等威力?一見熔龍,紀若塵便知這方是禹狁的真正殺著,只是已閃不開,擋不住。

  紀若塵橫矛當胸,百丈九幽之焰收束在身週一丈之內,準備傾力抵擋禹狁一擊。

  熔龍舞爪擺尾,無聲無息地在空中穿行著,它的全部意識已鎖住了前方的紀若塵。除了仇恨外,它更感覺到紀若塵身上有一種令它本能地厭惡乃至懼怕的力量,使得它願意不惜一切代價去毀滅這力量。

  九幽之炎,本就是世間萬物之敵。

  熔龍身後百裏外,山巒崩塌、百川倒流,在神州大地上,清晰地刻印出它飛行的軌跡。

  九十裏,七十裏,五十裏…….

  紀若塵巋然不動,九幽之炎更是縮成不可言說的微小一點。他只望擋過這一擊後,九幽之炎會有一星火種留下。只消有星火在,假以時日,他又會複生如初。

  生死之際,紀若塵想起的卻不是令得他一往無前、灑然淡然的顧清,而是一點浮飛遠去的青瑩。

  就在熔龍疾沖之際,百裏外一座孤峰忽然無聲無息地傾塌,峰上升起一道青影,挾浩浩天地之威,以不可思議之速,猛然撞在熔龍身上!

  只在刹那,可以看見一具百丈長的蛇軀緊緊盤住了熔龍,熔龍由神炎金汁聚成的身軀灼得蛇身青煙四起,而蛇軀上噴湧而出的鮮血也澆得熔龍軀幹暗淡。被蛇血一淋,熔龍立時顯得極度痛苦。

  煙氣升騰,瞬間又掩住了纏鬥的龍蛇。

  茫茫昆侖之上,先是極亮,後是極暗。明暗過後,千里之內峰巒盡毀、百川絕流,萬千異獸,更無生機。

  千里絕地之上,惟有一點青瑩,飄飄蕩蕩,向著遙遙東海飛去。

  紀若塵宛若石化,呆呆看著那點青瑩遠去,動不得,也叫不出!

  他仍不明白,以他天下無雙的靈覺,為何竟辨別不出柔順小妖與蒼野青瑩間的關聯。

  然他心底深處,狂雷如雨落下,將無數隱藏在極深處的記憶轟成萬千碎片,每一片碎片,都在心壁上切出一道深深傷口,然而卻沒有血流出來!

  “我怎麼了?”他怔怔地想,然而這是一個沒有答案的問題。

  “為什麼會這樣?”更不可能有答案。

TOP

卷四 忽聞海上有仙山 章四 換相見 下

  昆侖深處,禹狁霍然站起,雙目盡赤!他未曾料及苦心定下的大計居然就這樣功虧一簣,而且那只蛇妖藏身於昆侖之中,竟能隱匿氣息連他也瞞過了。眼下失卻了熔龍,紀若塵又已警覺,再想徹底絕滅九幽之火,就是難上加難。而且在滅火之後,他本還另有深沉大計,這下更近於化為泡影!

  禹狁神目如電,早看到那點清瑩正向東海而去。雖然這點清瑩不過是那蛇妖最後一點魂識而已,任誰有通天手段,都難令她起死複生,甚至連讓她在世上多存在一時半刻都不容易,然而禹狁對這膽敢壞他大事的青蛇實已恨極!他咬牙切齒,只想著回返天界後,該當如何去向女媧興師問罪。這只蛇妖身上有女媧之血,這可是抵賴不了的。雖然禹狁也知道自己奈何不了女媧,然而出了這般天大的事,怎可沒個說得過去的交待?

  正怒發如狂之際,禹狁忽然聽到身旁有人問:“你怎不去追?”

  禹狁登時一怔!

  以他脾性,那蛇妖壞了他如此大事,雖然下場已定必是神魂俱滅,可那最後一點魂神也容不得它多存一時半刻,定要取來,以神炎慢慢焚燒,再增添她幾分苦楚,方才能消點心頭之恨。而且只如此,還是不夠。要將她在人間親族本宗,統統發掘出來,一併用神炎煉了,才算出得心頭這口惡氣!

  可是禹狁眼睜睜地看著那點清瑩遠去,為甚想不到去追?他雖然仙軀巨大,清瑩又去勢如電,但一路遠至東海,也足以追上了。

  禹狁正思量著,忽然明白了些什麼,霍然轉頭,想看看是誰竟然如此大膽,敢戳他的心事。禹狁一轉頭,映入眼簾的是一雙清亮的眸子,顧清正望著他,面上帶絲若有若無的笑,顯得別有意味。

  禹狁胸中神火登時直沖而上,險些破頂而出!他立時想撤回神炎,索性毀了這塊不開竅的頑石,忽然又感到異樣。在他籠罩整個昆侖山脈的神識中,分明一無所得,然而這絲異樣充滿危險和不祥,仿佛源自本能。

  禹狁略一側頭,但見一點藍芒,正對準自己的身軀直沖而來!只有經由一雙神目,禹狁才看見了這點藍芒,而在他神念之中,卻還是什麼都沒有。禹狁目中神火猛然一跳,他已辨別出這點藍芒即是九幽之炎。

  紀若塵單臂持矛,周身浴火,筆直向禹狁沖來!可燃遍千丈方圓的九幽之炎,此刻已幾乎斂盡。

  下界不過數日,尊嚴即被接連挑戰,禹狁已怒無可怒,反而漸感平靜了。

  雖然紀若塵如冰的雙眼令他極為不舒服,禹狁仍揮手布下一層赤炎金兵,先護自身,再圖攻敵。萬載以來,禹狁不知對敵過多少厲害大敵,巡天真君中戰力第一,實是打出來的名聲。他既然認真對敵,便先要立於不敗之地,然後再圖可勝。

  布下神炎護身,禹狁即靜待著紀若塵下一個動作。

  然而他沒有料到的是,紀若塵完全沒有轉向的意思,竟然合身撞上了赤炎金兵火牆!與禹狁千丈仙軀比起來,紀若塵實比一介蚊蟻也不如。然這一介螻蟻以九幽之炎護身,生生穿過禹狁護身火牆,轟然撞在禹狁身上,直撞入數丈深,方被彈出!

  在禹狁千丈仙軀上,數丈深淺的坑不過是輕得不能再輕的小傷,然則這是禹狁自下界以來首次受傷。

  紀若塵受了禹狁神火反擊,直彈出千丈遠,方在空中翻了個身。他更無半刻停留,重燃九幽之火,帶起一道湛藍尾跡,如電般穿過赤炎金兵,轟然在禹狁身上炸出一朵藍色火焰之花。

  禹狁身上燃起處處藍焰,猶如一片開遍藍花的赤色荒漠,說不出的詭異、淒厲。禹狁怒吼連連,試圖攔截紀若塵,然他身軀實在太過龐大,速度根本無法與紀若塵相比,又無法以神念鎖住他行蹤,一時間惟有挨打。

  然而紀若塵實未占到什麼便宜。赤炎金兵是禹狁護身神火,哪里是輕易碰得?每次穿越,實際上都是以九幽之炎與赤炎金兵對耗。而撞擊在禹狁仙軀上時,深入數丈即是純淨的赤炎金兵,想要傷害禹狁的惟一方式,仍是以九幽之炎硬耗赤炎金兵。

  紀若塵一次次捨生忘死的衝擊,實則是以與禹狁生生對拼生死存亡、命運輪回。只是他才回到人間多久,若論積蓄之厚,如何能與禹狁相比?

  赤色荒漠上,朵朵藍花開得越來越盛,真如赤炎金兵火如開閘之水,一洩如注,流瀉之速令禹狁也感到膽戰心驚!他幾乎有種錯覺,似乎神火再流洩片刻,自已即會油盡燈枯,將萬載仙身,葬送在這人間。

  然令禹狁心寒的是,雖然九幽之火已是搖搖欲墜,紀若塵雙瞳仍是平靜如水,全無分毫波動,依舊在一次次以身軀轟擊禹狁,永不停息!

  禹狁心意一陣動搖,收回了鎖在顧清身上的神炎,現下可不是愛才的時候了。神炎一收,顧清身外即刻現出玲瓏寶塔,寶塔旋即化成氤氳紫火,火中隱現千朵仙蓮。顧清一聲清嘯,以氤氳紫炎護身,也合身向禹狁撞去!

  漫山遍野的藍花中,綻放出數朵紫蓮。氤氳紫火遠不及九幽之炎的霸道,只衝擊數回,顧清身周紫火已是黯淡無光。

  遠方忽起一聲清嘯,定天劍通體纏繞金光,如電飛來,一舉攻破禹狁護體赤炎,再在漫野花海中,綻放出一朵金菊。吟風遙立千丈之外,全副心神都已附在了定天劍上,若是劍毀,則人必亡,與合身撲擊相去無幾。

  禹狁咆哮如雷,奈何仙軀龐大,一時卻有些奈何不了這三隻足以致命的小蟲子。他雖有無數仙器,卻是一件也不敢用出來。除了那凝聚了真龍龍魂龍軀的熔龍外,禹狁其餘的仙器在九幽之炎面前均是不值一提,用出來徒然為九幽之炎進補而已。只有他的本命神火赤炎金兵方可與九幽之炎一抗,那也僅是因為赤炎金兵總量龐然而已。如果數量減至尋常仙凡人的比例,一樣會成為九幽之炎的進補之物。

  於今之計,禹狁惟有依靠本命神炎、倚仗萬載仙身,與紀若塵三人硬耗。而赤炎金兵的消耗速度令他心下大為惶然,若如是下去,到盡滅三人之時,他哪怕舍了仙身,所余赤炎金兵也不足以熄滅九幽溟炎。九幽溟炎只要留下一星火種,日後就必成大禍,紀若塵也可死而復生,不朽不滅。如此一來,禹狁下界使命便悉數化為泡影,回返仙界後必受重責,誰也護他不住。那巡天真君的頭銜,必定是要去了。

  驚怒交織,禹狁怒吼直震顫九州,赤炎金兵熊熊而出,再也沒有絲毫保留,不惜任何代價,也要將紀若塵撲滅於此地。哪怕這一戰要捐了仙軀,散盡道行,神識回歸混沌蟄伏萬載後再複生,也先過了眼前再說。

  昆侖中央,驟然浮起一團百里大的赤色火團,直上天際!

  東海之濱,一點青瑩自陸上逶迤飄來,在海邊略一盤旋,便直向東海深處飛去。

  無日也無夜的無盡海上,一個又一個洪荒衛自微瀾的海濤中浮出,默默目送著向無盡海深處飛去的這點青瑩。

  無盡海中心處,一個身著粗布道袍的道人正踏波而行。他走得極慢,若向前行個三步,往往還要後退兩步,然後再停下來苦苦思索計算,片刻後再行上幾步。如是,看來就是走上個幾天幾夜,這道人也無法向無盡海中心處走上多遠。

  他正苦思間,忽然一片淡淡青光灑下,映亮了海中粼粼水波。道人抬首,正好看到一點青瑩飄飄蕩蕩,直向無盡海深處飛去。青瑩速度也不甚快,但總比道人的龜速快了太多,轉眼就已消失在視野裏。

  道人仰首向天,若有所思,片刻後忽然一聲長笑,撫掌道:“原來如此!只需存一顆純淨道心,什麼天機,什麼運數,原來皆是虛妄!”

  長笑聲中,道人再不計算,甩開大步,向無盡海深處行去。這一次,他破風踏浪,走得如風如火,片刻功夫已追上了青瑩,來到了無盡海的中央。

  這是道人歷經數百年艱辛,第一次真正踏足無盡海中央。他方想長笑三聲,卻忽然怔住。

  無盡海中央,那座似乎是亙古不變的孤島已沒了蹤影,而那似乎會在島上坐到地老天荒的無盡海主人,此刻已然起身,負手立在波濤上,正望向無盡的東方。

  青瑩直飛到無盡海主人身前,重新幻化成其柔若水青衣,向著無盡海主人盈盈一禮,道了聲“叔叔”。

  無盡海主人望著青衣,輕輕一歎,卻沒有說什麼。

  青衣淡淡定定地道:“青衣已為他傾盡所有,所以再無牽掛。這次來,只是向叔叔道個別而已。只是臨去之前,青衣尚有些事想不清楚,想向叔叔問個明白。”

  無盡海主人似是了然她心中所思,微微一笑,道:“儘管問吧。”

  青衣眼中掠過一絲茫然,無數前塵往事,自心底盡數流過,片刻後,她終於道:“自出無盡海後,青衣見過幾次顧清,發現自己與她實有七分相似。青衣想問的是,叔叔造就青衣,是否與她有關呢?”

  無盡海主人點了點頭,溫和道:“顧清本是無定天河邊的一方青石,因故被打落凡間,受百世輪回之罰。當然,此事內中的真正情由,其實連她自己都不清楚。我與她尚有一段因果未了,因此才在無盡海一坐千年。千年來左右無事,我便取了女媧遺在世間的一點血脈,依她的樣子造出了你。不過,天地造物,自然孕化,初出無盡海的你本是顧清的一個影子,而如今的青衣,已完完全全是你自己,再與她無干。”

  青衣愕然,一直以來,她均以為自己本是出自天刑山的一介小妖,幼時為無盡海主人賞識,才帶到了無盡海,並在這裏長大。卻未曾想到自己實是無盡海主人親手造出,在這世間,她其實無父無母,若說父母,無盡海主人其實也等同于她的父親了。

  青衣幽幽一歎,又道:“還有一件事……這件事,蘇姀姐姐也曾在千年前問過的。現在禹狁正在昆侖肆虐,叔叔你何以放任他如此倡狂?如果說千年前那場大戰,妖族全族生死存亡並不放在您心上的話,那麼如今呢?如今顧清已在禹狁手中,危在旦夕,您又何以不管不顧?”

  無盡海主人笑了笑,道:“此時牽涉之深廣遠超你們想像,並非一時一地一人一族之得失。不然的話,區區一個巡天真君,又豈在話下?總得將禹狁身後之人一網打盡,方是道理。現在禹狁辦砸了事,他身後之人不得不現身出來,正該是了斷這一切的時候了。”

  無盡海主人再望向粗衣道人,微笑道:“你既然走到了這裏,今後這無盡海和洪荒衛,就都交與你吧。我這個名號,你要是不要?”

  粗衣道人朗笑道:“若非你點醒,我尚如井底之蛙,坐觀一隅卻還以為得窺浩瀚大道。你這名號,我卻是當受不起的。幾百年前,我曾是妙隱,今時今日,接了你的無盡海後,我還是做回妙隱吧!”

  無盡海主人點了點頭,向青衣道:“離開此間之前,我尚要去見兩個老朋友,你隨我來吧。今後會否有一線轉機,就看那人對你的心意了。”

  青衣身影逐漸虛去,又化成一點青瑩,落入無盡海主人手中。

  青青蜀地,處處陰雨綿綿,惟有高升客棧中爐火熊熊,一室暖意融融。客棧大門已關起,不大的廳堂中放著三張桌子。

  翼軒、文婉和魏無傷聚坐在其中一張桌子上,已是酒意半酣。翼軒身上酒香四溢,雖然仍是溫和謙潤、一雙含笑眼眸只落在文婉身上,然而偶爾言辭話語間,已有些文不對題。魏無傷時而朗笑,時而高呼,豪氣自現,只是此刻已到了不用勸而自飲的地步。只有文婉目光清明,與翼軒對望時,偶會淺淺一笑。

  桌上擺放著四色下酒小菜,花生米、糟順風、鹵香乾、凍晶蹄,雖然是隨處可見的家常菜色,卻是色澤香潤,令人聞望之便食指大動,桌邊還排列著好幾壇未開封的酒,不予匱乏。

  一個跑堂的清秀少年在來回忙著,一會兒燙酒,一會兒擦灰,一會兒加菜,客人雖只一桌,看他也並不清閒。掌櫃的正在櫃後將算盤打得劈啪作響,掌櫃夫人則在後廚忙著。

  好一幅溫暖畫卷!

  此時大門吱呀一聲,一個中年文士昂首闊步,進了客棧。這文士氣定軒昂,自有掩飾不住的巍巍氣勢。

  中年文士一進門,掌櫃的即停了手中算盤,張大了口,活象要吞下整顆鵝蛋,片刻後方苦笑道:“你來幹什麼?”

  後廚門簾一開,掌櫃夫人探出堪比獅首的大頭來,看到中年文士,立時吃了一驚。

  中年文士哈哈一笑,也不理會掌櫃夫婦的目光,先自尋了張桌子,大馬金刀地坐下,用力一拍桌子,方道:“萬財兄,多年不見,連杯水酒也沒有!你我之間,怎地如此生分了?”

  掌櫃的苦笑不已,自櫃後走出,在中年文士對面落座,歎道:“我們已經躲到了這裏,你都能找來了,這還讓人怎麼活?我該怎麼稱呼你呢,是無盡海主人,濟天下,還是大天妖?”

  “你們夫婦可一直在逍遙快活,哪有半分躲藏的樣子?唔,我最近幾年四下走動,覺得濟天下這名字不錯,萬財兄就這樣稱呼我吧。想想也有幾百年不見了,倒不曾想萬財兄終於培養出一個足定天下大勢的人來,實在令人佩服。這幾日我心有感觸,念及當年的情誼,就趕來看一看萬財兄,順便叨擾一杯水酒。”中年文士微笑著道,單看他面上的誠意,有如和張萬財是多年不見的生死好友一般。

  只是掌櫃夫婦看上去卻並不領情。掌櫃夫人又自後廚中探出頭來,哼了一聲,冷笑道:“當年情誼?好你個濟天下,倒真是說得出口!我們的修羅塔本來都修到了人間,結果被你生生堵了兩千年!億萬妖魔,傾界心血,都付諸東流。這也叫情誼?”

  濟天下哈哈一笑,道:“這可怪不得我!當初我下界之時,就看上了無盡海那塊地方。誰讓你們的修羅塔非要從我無盡海裏出頭?金花夫人,是你們先要拆我的窩,我可不得已,才奮起反抗的啊!”

  這一番話,說得掌櫃的直翻白眼,掌櫃夫人則是劍眉倒豎,喝道:“好啊!想不到你還真會信口雌黃!你下界之前,修羅塔可已經修了一萬多年了,怎可能再換個出口?何況就算出口在南海,到時候你難道不會又說看上了南海那塊地方嗎?”

  濟天下含笑頷首道:“正是如此。”

  掌櫃夫人暴怒,正要發作,龐大身軀靈動無比地閃現到桌旁,卻被掌櫃的一把拉住,她這才醒悟過來,濟天下只是有意激怒她而已。這等粗陋計倆,掌櫃夫人當然不能讓他得逞,於是她悶哼一聲,大袖一擺,一邊向後廚行去,一邊恨恨地道:“都是這幫傢伙沒用!一個個只會在九幽裏耀武揚威,真上了臺面,卻是一個比一個廢物。前面一千年你立足未穩時,都沒能把你給幹掉,才有了今日的局面。”

  張萬財苦笑著搖了搖頭,與濟天下相對而坐,向後廚望了一眼,道:“金花她也算打遍半個九幽了,只在你手上輸了一次,所以這些年來總是有些怨氣。她性情直,你也別放在心上。”

  濟天下笑道:“無妨。如非你們當日手下容情,我也未必就能撐得下去。”

  張萬財歎道:“我們夫婦本來就不贊同造這修羅塔。與大道背向而馳,怎會有好結果?只會遂了天上那些仙人的心願而已,所以我們也不想打生打死的。輸給你後,我倆就有了藉口,可以不再插手修羅塔之事。只不過你當初竟有如此決心,以一已之力獨對我九幽群魔,實是不得不令人佩服啊!”

  濟天下從容笑道:“當日哪里想過那麼多?不過是盡力而為,撐過一天算一天。修羅塔又足夠大,從上打到下,再自下打到上,不知不覺的,一千多年也就這麼過去了。”

  張萬財默然片刻,長歎一聲,又是搖了搖頭。

  翼軒、文婉和魏無傷三人在旁邊一桌聽了個分明,不禁駭然相視。掌櫃夫婦與濟天下所言太過驚世駭俗,如所言是真,則他們身份已呼之欲出。若果是如此,這……

  三人身體僵硬,已無法再想下去。

  張萬財又歎一口氣,向後廚叫了一聲:“那婆娘,端幾碗酒來!俺要和他喝上兩碗!”

  後廚中傳出一聲獅吼:“叫什麼叫!不叫會死人啊!”

  掌櫃夫人一臉的不情不願,一手提一隻酒壇,一手捧三個大大碗公。咣當一聲將三個大碗擲在桌上,拍開酒壇,嘩啦啦向三隻碗中注滿了酒。這一壇酒,一滴不多一點不少,恰恰夠三個滿碗。客棧中登時酒氣四溢,聞香氣也算不得是什麼好酒,濃烈有餘,醇厚不足。奇的是酒氣中竟有沖天的殺伐之氣,且三隻大碗公中都傳出隱約的喊殺聲,好似那不是三碗酒,而是三個巨大的戰場。

  文婉禁不住好奇,伸長了修直的頸項,悄悄向那桌望去。她心知縱算是自己道行完好無損,甚至有整個冥山之助,恐怕也萬萬不是那三人中隨便一個的敵手,然而此時僅有三日之命,她反而可以無所顧忌。

  一瞥之下,文婉登時嚇了一跳。只見三隻大碗公中酒漿起伏不定,不住泛起大片大片的白沫,又漸次沉下去。那些殺伐之氣、喊殺之音,便是自這些白沫中散發出來的。文婉目力自非尋常人可比,一望之下,便發覺那些白沫,竟似是無數極細微的小人構成,一片白沫,便是一個軍陣!

  文婉俏面蒼白,掌櫃夫人早已察覺,咧開大嘴向她笑了一笑,向三隻大碗公一指,道:“這壇酒裏泡了二萬天兵和一堆仙將,還鮮活得很,很是大補。你要不要也來一碗?”

  文婉只覺口中乾澀,勉強笑了一笑,好不容易才道出一聲不用了。

  掌櫃夫人也不再理她,只向濟天下道:“俺們店小本錢薄,知道你要走了,也沒啥好招待的。就這點酒,湊和著喝吧!”

  濟天下哈哈笑道:“能白喝出了名一毛不拔的金花夫人一碗酒,也是值了。”

  言罷,他端起一隻大碗公,一飲而盡。掌櫃夫婦也各取一碗,陪他幹了。

  一碗酒喝罷,濟天下道:“不知二位今後有何打算?”

  張萬財向掌櫃夫人望了一眼,含笑道:“我胸無大志,就想陪俺家金花在人間走走看看,把這個小店經營好,混個溫飽也就是了。過得幾百年,等金花想家了,再回九幽不遲。”

  濟天下點了點頭,欣然道:“既然如此,那我還有最後一件事,就託付兩位吧。”說罷,一點青瑩自他指尖飄出,飛到了桌上,靜靜地浮在空中。

  掌櫃夫人猛惡神色登時換成一片溫柔,小心翼翼地將青瑩取過,語氣也出人意料地和緩了許多,道:“要我們幫幫這孩子嗎?”

  濟天下搖頭道:“不必,且看她自己的緣份吧。”

  至此,話盡酒幹,濟天下也不告辭,長身而起,推門而出,逕自消失在客棧外的茫茫風雨之中。

  昆侖之巔,禹狁昂然挺立,正仰天長笑,轟轟隆隆的笑聲傳遍千里。在他立足之處,方圓數百里內已成絕地,山川峰巒,悉數被神炎熔成了地漿。顧清、吟風分別被一團神炎鎖著,生死未知,而紀若塵更是全無蹤跡。

  大戰至此,禹狁方算出了口心頭惡氣。不過他身周燃著的赤炎金兵忽明忽暗,似乎隨時都會在風中熄滅,顯然受創不輕。

  禹狁神念如電,倏忽間已在整個昆侖中往復掃視了十餘遍,卻怎都找不到九幽溟炎的痕跡。這也難怪,九幽之炎最擅隱藏采掠,縱是紀若塵全盛之時,禹狁神念也捕捉不到他,現在九幽之炎可能只余一點火星,單靠目力哪里還找得到?禹狁也不打算再做搜尋,活捉顧清和吟風,也算立一小功,堪堪可以抵去一點罪過。巡天真君他是不敢妄想了,能夠保住仙藉,已算萬幸。

  禹狁神念一動,三萬天兵仙將即行列陣,欲回返仙界。正在此時,他耳邊忽然傳來一聲斥駡:“沒用的東西!你這樣回去,實等同於放任九幽之火在人間肆虐,到時候你讓我如何向仙帝交待?”

  一聽聲音,禹狁登時不驚反喜,慌忙納頭便拜,叫道:“天君救我!”

  空中浮現出一個清雋老人,身量也不過丈許高下,高冠博袖素服,更無多餘裝飾。與千丈高下的禹狁相比,這老人就如一只螞蟻。但這只螞蟻的氣勢,卻徹底壓倒了禹狁。

  老人彈出一朵淡金色的火焰,吩咐道:“你以此火為基,將那方青石煉成爐鼎,則無論九幽之炎潛藏何處,必自行來投,當可以之收取九幽之炎。吾此刻即當回返仙界,你且好自為之,若再出差錯,那時連我都救不了你。”

  禹狁絕處逢生,連忙頓首稱是,恭送老人回返仙界。

  然而天地間忽聽一聲長笑:“大羅天君,好不容易下界一次,怎好就這麼回去了?”

  不光是禹狁,就連大羅天君也是面色大變!

  天際處,濟天下踏雲而來,一步千里,轉眼行至大羅天君面前,兩人相距不到一丈!

  禹狁只覺眼前一花,神念波動之間,來人竟已越過了自己,站在了大羅天君面前。他先是駭然,後又大怒,暴喝道:“何人如此大膽,膽敢冒犯大羅天君?”

  禹狁還自恃身份,先揮手命天兵仙將圍將上來。哪知濟天下身周千丈之內,似成絕地,天兵仙將無論品秩多高,只消進到千丈以內,登時雪化而冰散,消散無蹤!

  禹狁這才感到駭懼,他竟是不知道這人用的什麼手段,將三萬天兵輕描淡寫的消了個乾淨!

  大羅天君眼中神光一現,冷笑道:“大天妖,你難道以為可以將我留下不成?”

  濟天下淡然道:“我不光是想將天君留下,而且還想將天君自仙藉除名。天上玄荒,早不需要你這等自以為可以淩駕大道之上的狂徒。”

  大羅天君撫須連連冷笑,道:“你雖然神通廣大,但要說讓我灰飛湮滅,似乎口氣還是大了些。”

  濟天下笑了笑,道:“天君在仙界謀劃計算之時,我卻是在修羅塔上與九幽群魔生死相搏。千年前或許留不下天君,今日卻是不同。不知天君是否知曉,九幽之下,現在還有多少妖魔?”

  大羅天君目光轉寒,問道:“多少?”

  濟天下淡道:“九幽之下,尚存八魔。”

  大羅天君驟然色變,失聲道:“什麼?”

  長笑聲中,濟天下一隻右手,已向大羅天君咽喉握來!

  自坐上巡天真君之位起,禹狁便不只一次地想過,如四大天君、九幽群魔那般級數的戰鬥,會是何等光景?他曾盡一切努力去想像過,也在無盡的戰鬥中求取著答案。在無數浴血苦戰中,禹狁的神炎日益精淬,也逐漸在巡天真君中脫穎而出。然而由始至終,禹狁都未能知道這類戰鬥是什麼樣子。

  他曾將大戰想像得無比激烈,甚至足以毀天滅地,然則爭戰真正呈現眼前時,禹狁方才知道,這種戰鬥原來可以如此的迅速,如此的平淡如水。

  這個念頭方自他心中閃過,一道如潮白光已將他徹底淹沒。

  昆侖之上,已是雲淡風輕。

  濟天下鬢髮微亂,面有倦容,然舉手投足之間,依舊是氣宇軒昂。在他腳下,萬里昆侖,雲開霧散,霞帔萬里,清朗乾坤,再無仙兵天將存在過的痕跡。他輕揮手,兩團清氣即行罩住顧清與吟風,龐然靈氣不住湧入,將二人已近損毀殆盡的身體漸漸修補完整。

  顧清輕出一口氣,悠悠醒來。她一睜眼,即看到了面前負手而立的中年文士。恍惚間,無數畫面自識海中閃過,無數與他擦肩而過、卻始終不得碰面的情景一一閃過,就在這一刹那,她驟然明白了無數前因後緣!

  “你是無定天河邊的……”

  他含笑而立,注視著顧清,只是未能等到她一句話說完,他身上即湧出不可直視的強光,而後一道光柱沖天而起,直破蒼穹!

  這一道光華是如此強烈,顧清也不得不側身掩面,等她回過身時,面前已是空空蕩蕩,不存一物。

  昆侖之上,終又雲淡風輕。

  掌櫃夫人關好了店門,忽然歎了口氣,道:“萬財,你說這傢伙打生打死的,怎麼只呆在無盡海裏,都不肯和那塊石頭見上一見?最近幾百年來,好象九幽已經沒人敢再去招惹他了吧?”

  張萬財正收拾桌上空碗酒壇,聞言歎道:“那傢伙啊……他和青石,在這百世輪回中,便只有一面之緣而已。若與她見了,他便再也無法在人間容身,只能回返天上玄荒。”

  掌櫃夫人聽得一怔,心中滋味難明,過得片刻,她忽然道:“萬財!如果我是那塊石頭,你敢不敢去無盡海堵修羅塔?”

  張萬財笑了笑,向掌櫃夫人望了一望,卻未回答。只見那張佈滿皺紋的瘦臉上,意綿悠遠,一切不言而自明。

  寒夜漫漫,一輪孤月獨懸夜空,清冷照耀著北半神州。如此寒夜如此月,幾家歡樂幾人愁。

  東海之濱,一名道人立在海邊,遙望深沉大海,良久,方才一聲歎息。他身後一個稚嫩的聲音道:“師父,為什麼要歎氣呢?”

  月色下,可見這道人三十許年紀,面容俊朗,且透著些許妖異,正是虛無。他身後立著兩個小女孩,均生得清秀甜美,只是兩人隔得遠遠的,誰也不理會誰。這一雙小女孩兒,居然是前相國楊國忠的一雙女兒,宛儀與元儀。她們不知怎的,入了虛無的法眼,也算有緣。

  聽得宛儀問起,虛無卻不作答,只長歎一聲,攜了二女,飄然遠去。

  長安城,大明宮,長生殿,飛獸簷。

  殿頂那作勢欲起的赤銅飛雲獸上,倚著一個單薄而柔媚的身影。寒風徐來,拂開了她一縷青絲,現出那堪比月色的清冷容顏。

  張殷殷獨自坐著,此時此景,此風此月,她已無事可做,惟有等待。父親已逝,師父遠赴地府,那一顆玲瓏般的心,牽著掛著的人兒,正在昆侖決戰,生死難知。

  她也惟有等待,等待著那沒有希望的未來。

  她取出一管洞簫,徐徐吹起。

TOP

終章 一曲千年

  不知過了多久,渾渾噩噩的識海中終現一點毫芒,那線靈智之光初起,黯淡明滅,一息之間便延展方寸,宛如初次在蒼野中蘇醒之時。

  “我這是……在哪里?”

  他的意識掙扎著,試圖從茫茫黑暗之洋中浮出來。掙扎之際,他似乎在無垠暗色中看到了一點青瑩,飄飄蕩蕩,正悠然遠去。青瑩之中,有一個柔淡如水的身影,正安靜寧定地望著他。她是如此的安靜、溫婉,以至於大多數時候,他甚至完全忽略了她。

  無論是攜手共遊,抑或是獨修《輪回》,她都不過喜,不傷憂,是同樣的柔順似水。她又為了什麼,只為了當初他那偶伸的援手嗎?

  然而一切都要過去了,正如這點雖逶迤低徊但仍漸行漸遠的青瑩。

  “青衣!”

  他一聲狂吼,霍然坐起!

  只聽砰的一聲響,眼前湯汁飛濺,碎瓷橫飛,頭頂更是一陣劇痛。原來床邊一人正端了一大碗湯藥,卻不意他突然坐起,剛好一頭撞在藥碗上,將只青花大瓷碗撞了個粉碎。

  “臭小子!好久沒回來了,結果一醒過來就闖禍!唉,可惜了俺這件新衫!”床邊那人四十餘歲年紀,中下身材,獐頭鼠目。他一眼望去,登時脫口而出:“掌櫃的!”

  這人正是掌櫃張萬財。聽了這聲叫,掌櫃的臉色才算好了些,笑駡道:“臭小子,難得你還記得我,算你有點良心。”

  他怔怔看著掌櫃的足有一刻,這才如大夢初醒:“是了,我是紀若塵!”

  一想起自己是誰,立時無數畫卷如潮水般湧入,多少前因後緣,已盡數明瞭於心。

  世說百世輪回,為一大周回。

  其中多少愛恨交織處,多少豪情、皆化作了繞指柔,卻又如何分說?

  百世之前,他也曾為君王,英武雄壯,世所罕見。其後為博伊人一笑,廣聚天下之眾,築高臺於太行,名為鹿台。高臺成而天下反,他此時已知伊人為妖,卻無分毫悔意,守高臺而拒天下英豪。姜尚雖請下十萬天兵,令得他節節敗退,最終困守孤台,他卻仍笑談風雲。只是他萬萬沒有料到,伊人最終卻棄他而去。那張狐皮之下,竟是凜凜仙氣!

  望那灑然背影,他憤而舉火,焚了鹿台,也焚了自己。

  百世輪回,轉瞬而過。

  今生今世,他成了九幽傳人,而當年棄他而去的伊人,則成了豔名遍天下的楊妃玉環。她前世棄他而去,今世卻因他而亡,也算是因果迴圈,造化弄人。只是此刻他已知道,實情並非如此。如不是諸多意外,這一世他命中註定的本該是再次死在楊玉環手中。與他愛恨糾纏不清的,本該是這個女子。

  誰又在暗中牽弄輪回、擺佈生死?

  不過百世塵緣,糾纏牽掛的本該是誰,于紀若塵而言都已不重要。他略舒展了一下身體,心念動處,體內九幽之炎即行複燃。他再虛空一抓,修羅即在掌心中重現。紀若塵倒提修羅,即向房外行去。

  “臭小子!你要去哪里?”掌櫃的追在他後面叫道。

  “昆侖裏有個仙人禹狁,我去看看他怎麼樣了。如果還在,我去送他歸西!”紀若塵邊走邊答,語聲森寒如冰!

  既然未死,那他就要找禹狁再戰。既然此身已是不死不朽,那就是戰至地老天荒,也要將禹狁挫骨化灰!

  轉眼間他已出了房間,來到了庭院中。正要一躍飛天之際,紀若塵忽然全身僵硬,呆在當場!

  掌櫃夫人正從廂房中出來,手中捧著一點青瑩,向紀若塵道:“這麼急著去拼命幹什麼?那個什麼禹狁早讓人給歸位啦!哪,這裏有樣東西是別人留給你的,你自己看著辦吧!”

  “這……這是……”紀若塵盯著那點青瑩,已說不出話來。但聽撲的一聲悶響,修羅落地,登時沒入到堅硬的青石地內。

  他無言,小心翼翼地接過掌櫃夫人手中的那點青瑩,如掬水月。青瑩入手的瞬間,他已感應到裏面那一絲微弱之極的生機,若非他靈覺幾已冠絕當世,根本無從察覺這隨時可能逝去的生機。

  此時的紀若塵道行大成,早非昔日可比。他凝思片刻,已有決斷,於是向張萬財道:“掌櫃的,借間客房一用。”

  紀若塵進了客棧中惟一的一間上房後,張萬財仍在門口探頭探腦地張望著,掌櫃夫人也徘徊不去,不時向房中瞄上一眼。紀若塵即未關門,也未布下任何禁制,根本沒有隱瞞之意。

  紀若塵先布下文王山河鼎,再將青瑩小心翼翼地置入鼎中,而後向青瑩深深地望了一眼,方徐徐閉上雙眼。他雙唇微開,吹出一縷至純至烈的九幽溟炎,注入山河鼎中!九幽溟炎如一道筆直藍線,一入鼎口,即行引燃了鼎中潛藏溟炎,一時之間,文王山河鼎口噴出幽幽藍火,不住灼煉著鼎心中那點青瑩!

  有所謂物極必反,九幽之炎可滅萬物,也可生萬物;山河鼎能煉妖,亦能聚妖。青瑩一線生機,盡在於此。若能盡棄二物,或會有一線轉機。

  見了屋內情景,掌櫃的猛然一驚,臉上浮肉抽動,忍不住叫道:“那可是天地間絕無僅的仙鼎啊!你這般用法,會毀了它的!”

  掌櫃夫人驀然大怒,一把抓住張萬財耳朵,用力向外拖去,一邊喝道:“張萬財!你在這裏胡說八道什麼!快給我死一邊去!”

  張萬財忍著痛,仍堅持叫著:“喂喂!臭小子,你那九幽之炎可是這人間獨一份啊,別都噴完了,千萬記得留一點!只要有了溟火,以後你就是這界老大,別說區區一個禹狁,就是仙帝下來也不敢招惹你!喂喂,不能再噴了,快停下……唉喲喲!!”

  “張萬財!!”掌櫃夫人一聲暴喝,聲若雷鳴,整個客棧都被震得瑟瑟落土。她手上加勁,幾乎將張萬財提離了地面,生生將他拖了出去。隨後,夫人怒吼聲、掌櫃哀鳴聲、以及拳拳落肉聲,交錯而至,聲聲入耳。

  上房中,紀若塵早將一切收在耳內,面上浮起若有若無的笑意,口中冥火卻是源源不絕。

  九幽溟炎與他早成一體,這般生將溟火吹出,苦痛處實與剝骨抽髓無異。然他心如平湖不波,只將體內溟火徐徐吹出,直至最後一絲星火也離體而去,方才張開雙眼。

  文王山河鼎早已灼煉成青白之色,微微顫動,忽然炸成萬千碎片!每片碎片上都粘著一絲溟炎,在千萬道湛藍炎絲的牽引下,山河鼎破片迅速回攏,聚至一點處,化成一顆亮至極處的溟炎星火!

  這點星炎閃耀七次後,終化煙而去。火盡煙消處,正浮著一枚通體青色、晶瑩潤澤的蛋。

  紀若塵微笑,笑得歡暢,眼角卻有一滴淚下。

  什麼王圖霸業,什麼諸界稱雄,什麼夙世情仇,在這一刻,皆化浮雲。

  無定天河河畔,正有百萬天兵肅穆列陣,諸天君,眾仙將各守其位,鴉雀無聲。前鋒距無定天河十裏處佈陣,仙帝居中而坐的本陣已在百里開外。

  無定天河彼岸,茫茫玄荒中,響起一聲若隱若現的異嘯。前軍傳令軍官即刻高聲叫道:“天妖來襲!”

  “天妖來襲!”“天妖來襲!”傳令聲聲,方將消息報至中軍,無定天河上忽然掀起千丈巨浪,河水生生向兩邊分開,露出下方深不見底的河床!

  玄荒深處現出一點白影,踏風而來,瞬息間越過天河,在百萬天兵陣前立定!

  天妖已現出本體,這是一隻周身雪白、似虎非虎的異獸,身長不過丈許,看上去似乎也沒什麼威風,實在讓人無法相信,無定天河斷流現路,竟會是它所為!

  望著面前百萬天兵,天妖喉間發出陣陣低聲咆哮。哮音一起,登時一道無形震波擴散開來,頃刻送至千丈之外!但凡在震波範圍內,無論天兵還是仙將,仙力高的倒飛而出,法力低的直接跌倒。本是整齊如刀削的陣列中,登時多出了一片圓弧形的空地來。

  天妖雙瞳微縮,早已盯上了百里之外的仙帝!它忽然仰天一聲長嘯,然後全身發力,驟然一躍千丈,直接沖向仙帝。

  天妖長嘯方起,昊明立時面色大變,大呼一聲:“陛下小心!”即以身擋在仙帝之前!他幾乎是剛動,就見萬丈白光如潮撲來,白光所過去,仙將天兵,甚至是諸天君都一一倒飛而出!昊明駭然之際,那白光已撲至身前。刹那間,他驟然感到數以千計的力道傳至身上,要將他生生拖開扯碎。昊明雖只是十二天君之一,然而追隨仙帝日久,論仙力深厚實不在四大天君之下。白光一上身,他仙心立時本能而動,自行驅動體內仙力,以應對身外千道撕扯之力。

  然而仙心初動,昊明立時暗叫一聲不好!他體內仙力瞬間分成數千道,分頭應對外部侵加之力。可是這麼一分,仙力互相激蕩,突然大亂,轟然炸開,昊明即刻身不由已,冉冉向後飛出!

  他已然明白,為何這許多的仙將天君合力,也不能阻擋天妖分毫。其實他們根本不是被天妖以無上道力擊飛,而是被自己體內混亂仙力給拋飛。然那天妖瞬間就能引得諸仙仙力大亂,自己將自己拋飛,對於大道的領悟,已到了何等境界!

  倒飛中,昊明但見天妖化作一縷白氣,已沖到仙帝面前。

  仙帝已化作人身,看上去四十許年紀,慈眉善目,一雙細長鳳眼總是帶著溫潤笑意。見天妖撲來,他飄然起身,間不容髮地閃過天妖撲擊一爪,然後大袖飄飄,落荒而逃!

  仙帝去勢好快,幾步已邁至無定天河邊,沿著河邊向西方遠飆遁走,瞬間消逝無蹤。天妖追得也疾,仙帝雖已快得令眾天君目瞪口呆,他卻始終不離十丈之地。

  數息過後,諸位天君仙將剛從驚愕中恢復,忽然只覺有微風拂面而過,無定天河東方光芒一閃,但見仙帝如電逝長空,轉瞬自百萬天兵陣前掠過,又消逝在茫茫西方。他身後跟著一道白光,不用說自是天妖無疑。

  諸天君剛吐到一半的氣,立時又梗在了胸口。

  眾仙皆知無定天河其實是個環形,其長不知幾萬萬里,將仙界與無盡玄荒隔開。只是,就這一息的功夫,仙帝與天妖就已繞著天河走了一圈?!

  又有微風拂過,仙帝與天妖在諸仙面前一閃而逝。

  當第三度風起時,諸仙已覺木然。然而這次仙帝在無定天河河畔停下,天妖仍是相距十丈,也不再寸進。

  一仙一妖互瞪片刻,大天妖忽然仰天一聲長嘯,玄荒深處,異嘯聲陸陸續續響起,這是玄荒各類巨妖異獸臣伏的表示。

  天妖掉轉頭來,轉向無盡玄荒深處行去。茫茫天河再次斷流,為它讓出一條路來。這一次,天妖走得不疾不徐,身後百萬天兵,如蟻真仙,矗立如嶽,卻無一人敢稍有動作!

  直至大天妖在玄荒深處消失,諸仙方一擁而上,將仙帝簇擁起來。昊明飛得最遠、跌得最重,好不容易才鎮伏下體內淩亂仙力,這時仙帝旁邊早圍滿仙人,卻是擠不進去了。

  於是好一陣亂,諸仙才重行排好陣列,整軍回師。直至此時,昊明才得以重新侍立在仙帝身邊。

  “陛下,那大天妖怎麼突然就離去了?”昊明以仙法悄悄問道。大天妖下界千年,重返天界後來勢洶洶,將百萬天兵沖得人仰馬翻,且追著仙帝繞著無定天河跑了三周,怎就突然退走了?

  仙帝微笑回道:“他是不忿朕設下此局,賺他去無盡海堵了修羅塔千年。所以此次回返仙界後,繞河追我三周,只是為了出口氣而已,並非真要殺朕。不過朕甩不開他,他也追不上朕。縱使他真有殺心,其實也奈何不了朕。”

  仙帝又道:“待回去後,將仙藉中吟風與青石那兩頁撕去。今後何去何從,且由他們去吧。”

  昊明應了。

  此時此刻,萬里之外,顧清與吟風正並肩而行,有驚而無險地過了無定天河。雖在天河之畔過了數千年,這尚是兩人首次踏足天河彼岸,離了仙界,步入玄荒。

  吟風望定顧清,道:“你可想定了?”

  顧清望向蒼茫無跡的玄荒,任罡風吹動青絲,悠然道:“無盡玄荒,盡有蒼茫大道在。今後千年萬載,自可慢慢追尋。”

  吟風微笑道:“如是甚好!”

  於是兩人起行,向玄荒深處行去,只不過一人往左,一人向右。

  此時百萬天兵各回所部,諸仙也自散去,只有昊明隨仙帝入了昆侖。待左右清靜,昊明問道:“大羅天君行事雖有不妥,可是攫取混沌之氣,逼迫九幽修建修羅塔,皆於我仙界有益,不是一舉兩得之策嗎?陛下又何以想毀了此塔?”

  仙帝並不化氣而去,仍保持著人身,微笑道:“盤古開天地,清輕者為天,濁重者成地。于天地源處生髮的混沌之氣,也半上青冥,半下九幽,此方是平衡之道。大羅天君封堵混沌元氣,使之多向青冥流溢,逼迫得九幽群魔修築修羅塔,上天與我仙界決一死戰。修羅塔即使築成,九幽群魔也必大傷元氣,決戰輸多贏少。這即是大羅之計。只是,昊明,你且仔細想想,如此與大道背向而馳,真是好辦法嗎?如果這般簡單采掠可證大道,朕何不將混沌元氣一口吞盡,說不定就堪破此界,破空而去了。又何必在昆侖中枯坐十萬年,參悟天地大道?況且沒有了九幽之炎,九地之下,也自會生出新火來,此為大道生生不息之意。那大天妖之所以只追朕三周便罷,只是因為他也知道,若他坐在朕這位置了,也會如此做而已。”

  昊明正仔細體味之際,仙帝忽然又是一笑,道:“你看,人間那九幽之炎,自行熄滅了吧。”

  昊明即運起神通,向下界望去,面色便有些古怪了。

  仙帝悠然道:“若有餘睱,朕倒是想到人間一行,好好的走一走,看一看。”

  昊明也有些心嚮往之,道:“臣自當相隨。”

  轉眼間,已是匆匆十年過去。

  自紀若塵解散妖軍,不知所蹤後,安祿山每況愈下,戰局漸漸不利,終為其子安慶緒所殺。史思明與安慶緒又輾轉殺戮,內亂紛呈,因此敗亡更速。到了此時,戰火已熄了數年,神州各地,漸漸恢復元氣。

  西涼古道上,又逐漸有了遠行的旅人。不知何時,道旁多了間客棧,供過往旅人稍作休憩。

  這一日秋高氣爽,天晴雲淡,古道上風塵不起,正是適宜出行的好天氣。

  客棧中堂不大,堪堪能放得下四張桌子,打掃得倒是十分乾淨。

  紀若塵坐在靠近櫃檯的一張桌旁,在一隻西北獨有的大大碗公中倒滿了烈酒。酒氣一出,他身上青影一現,一條小小青蛇自他領口彈出,落在碗邊,探頭入碗,噝噝地汲起酒來。青蛇身體雖小,酒量卻是極好,轉眼間已將滿滿一碗烈酒飲盡,仍是意猶未盡,只是不知道它小小身子,是怎麼把一碗酒盡數裝入的。

  掌櫃夫人又拎了一壇酒出來,望著這條小小青蛇,笑道:“小傢伙長得很不錯,看樣子再過個一兩年,就可靈智初開了,不過要想早點化形成人,還需尋些靈藥服食。”

  紀若塵輕輕撫了撫青蛇的小腦袋,微笑道:“無妨,反正時間多得是,慢慢找就是了。”

  青蛇又飲了一碗酒,輕輕一躍,自紀若塵袖口鑽入,沿著肌膚爬行,遊至脖頸處,尋個舒服地方盤了。

  紀若塵身旁則坐著張殷殷,十年光陰,她已脫去青澀,初現成熟,然那嫵媚清麗,依如往昔。她懷中抱了個嬰兒,雖然剛剛足月,看起來卻是極漂亮的,已有了她七分影子。

  紀若塵頸中青蛇似乎有些不喜歡張殷殷,時時會向她亮一下小牙。張殷殷一邊輕輕搖晃著嬰兒,一邊也會向青蛇回一個鬼臉。

  掌櫃的提了個青銅小酒壺,懶洋洋地走了過來,在桌邊坐了,先自斟三杯,方歎了口氣,有些意興闌珊地道:“世道太過太平了呢,也有些不好。這日子過的,就叫一個平淡如水。一天到晚也見不到幾個客人上門,而且都是些沒啥油水的。唉,已經快十年沒見著肥羊了!天上那班傢伙,真不知道都在幹些什麼,也不怕閑出病來!看來俺起的這‘有間客棧’的名號,財運有些不旺啊!”

  聽得掌櫃的如此長籲短歎,紀若塵不禁莞爾。

  此時日頭西斜,就要到了關門閉客的時辰。忽聽外面蹄聲得得,然後但見兩個少年騎兩匹青毛健驢,停在了客棧外面。

  兩人年紀不大,方當弱冠,看上去是雲遊天下的書生和隨侍書僮。二人均生得面紅齒白,相貌俊朗,主僕都端的是一表人材。

  他們將毛驢栓了,書僮即提起行李書囊,跟隨著少年書生走進了客棧,尋了靠門口的桌子坐下。書僮便叫道:“店家,打酒上菜,再準備一間上房。菜要兩葷兩素,不要太鹹太油膩,再來一壇好酒,烈些也無妨。我們家公子吃過飯要早些歇息,明天一早,還要趕路。”

  跑堂的少年應了,即刻到後廚忙碌,不片刻的功夫,已將酒菜準備齊整,流水價端將上來。

  那少年書生飲了一杯酒,只覺一股火辣辣的氣息自腹中直沖而上,不覺贊了聲好酒。三杯下肚,他不禁豪氣漸起,指點著店外,向書僮道:“你看這莽莽風沙,斜陽如血,這才是塞外風光,才是育得出西北鐵血漢子的戈壁荒原!只有如此地方,才會有如此烈的酒!”

  紀若塵和掌櫃的不禁面面相覷,掌櫃夫人也自後廚探出一張大臉,不住打量著這少年。紀若塵頸中青蛇微微張開眼睛,向那少年看了看,便又昏昏睡去。

  此時客棧中跑堂的少年湊上前去,陪笑問道:“我們這塊地方風硬水鹹,前面百十裏地更是沒幾戶人家。小的看兩位可是神仙般的人物,怎麼也跑到這裏來了?未知二位客官要去哪里,小的說不定可以為兩位指一指路。”

  那書生端然坐了,面帶微笑,朗聲道:“巍巍者,昆侖。”

[全文完]

TOP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