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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道卷 第十一章 風雲際會


  只聽群豪齊聲再呼一聲:「雲大俠。」呼聲中,那舟船來若飛箭,距木台不及六丈。雲殊足下一頓,船尾翹起三尺,眾人只覺狂風撲面,抬眼之時,雲殊已至木台上方。龍牙上人見雲殊人未抵岸,聲威已自奪人,有心挫他威風,不待雲殊落地,悶聲搶出,一掌拍出。眾人未料他一代高僧竟施偷襲,都覺驚怒,呼之未及,忽聽雲殊大喝一聲:「來得好。」 雙掌疾吐。剎那間,狂風如嘯,灼浪逼人,龍牙上人一聲大叫,足不沾地般跌出丈餘。雲殊身子微晃,喝道:「賊和尚,再接我一掌。」身若旋風飆出,一掌拍向龍牙胸前。龍牙無可閃避,揮掌相迎,但覺對方掌如山來,週身百骸欲散,霎時間跌出三丈,兀自站立不住,連轉兩轉,臉色陣紅陣白,猶未站穩,又聽雲殊一聲驟喝:「第三掌。」聲未歇,掌已至,較之先前兩掌,勁風猶烈。龍牙無奈聚起殘力,拚死擋出,四掌相交,發出悶雷也似一聲響,龍牙驀地手舞足蹈,越過眾人頭頂,嘩啦一聲栽進湖裡。他早先已把「大圓滿心髓」運到十足,此時身子灼如火炭,不但攪得水花四濺,抑且蒸起大團大團的白色水氣。

  龍牙上人適才耀武揚威,不可一世,誰料三掌便被震落湖中,群豪不禁歡聲雷動。獅心尊者更是驚駭欲絕,一咬牙,趁著龍牙上人落水、雲殊氣勢稍挫的當兒,合身撲上,兩道掌風利若刀戟,劈向雲殊背脊。

  雲殊知覺奇靈,獅心尊者掌風未到,他已轉身,左拳如勾,壓住獅心右腕,右掌對上獅心左掌,忽地拳掌相錯,右推左拉,正反兩股勁力均大得驚人。但聽喀嚓一聲,獅心尊者倒退三步,面色青灰如泥,一條右臂死蛇般軟搭搭地垂了下來。

  雲殊卻不趁勝追擊,凝立如山,目視獅心,喝道:「誰道大宋更無男兒?」他三掌震飛龍牙上人,半招卸下獅心右臂,此時雷霆一喝,獅心尊者身子忽震,雙目陡張,哇得吐出一口血來。

  釋天風雙眼發亮,高叫道:「你是老窮酸的弟子麼?功夫不壞,來來來,讓老夫指點你兩招!」摩拳擦掌,興奮不已,凌水月一把將他拽住,嗔道:「老頭子,莫要攪了人家的正事。」她瞧雲殊威勢,心底略有些怯了,生怕釋天風當眾輸了丟人。釋天風被她拽住,不情不願退了一邊。

  卻聽嘩啦一聲水響,龍牙從水下鑽將出來,將身一搖,大喝道:「小子莫狂,老衲還沒輸呢!」原來他那三次退得迅疾,消去雲殊大半掌勢,是以並未重傷,自忖還能再戰。眾人瞧他如此狼狽,兀自嘴硬,盡都笑了起來,只聽賈秀才笑道:「不知各位可否聽過一個笑話?」旁人道:「什麼笑話?」賈秀才將折扇刷地展開,那扇子被火燒過,焦黑破爛,賈秀才也不顧好不好看,搖扇笑道:「話說從前,有個人在岸邊看佛經,有頭豬卻在水中游泳。」風憐奇道:「豬也能游泳?」賈秀才道:「天下怪事多了,人嘴裡能放屁,豬幹麼就不能游泳?」旁邊人嗤嗤偷笑,風憐恍然悟到賈秀才又在變著法兒罵人,撇起小嘴,怒哼一聲。

  卻聽賈秀才又道:「卻說那頭豬游了一會兒,瞧那人唸唸有詞,邊爬上岸來,指著佛經問道:」這是什麼東西?『那人如實答道:「這個叫書!』那豬又指著書上的兩個字問:」那這兩個彎曲曲的又是什麼東西?『那人道:「這個麼,念做老衲,就是自稱我的意思。』呵,大夥兒且猜猜豬怎麼說?」眾人十九猜到,卻有人故意問道:「怎麼說?」

  賈秀才哈哈笑道:「那頭豬楞了半晌,突道:」奇怪,為何偏你有書,老衲卻沒輸呢? 「,眾人哄然大笑,有人大聲叫道:」豬頭豬腦的,有書沒書還不是一樣?「龍牙臉色青紅不定,狠瞪著賈秀才,忖道:」你這賊廝鳥若是落到老衲手上,保管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風憐冷笑一聲,道:「賈秀才你只會罵人豬狗,瞧瞧你自個兒模樣,倒像是一頭燙了毛的死豬。」眾人一瞧,賈秀才鬚髮焦枯,渾身精濕,除了略顯瘦削,倒真有些燙毛豬的風采,好事者頓時偷笑了起來。龍牙上人瞧了風憐一眼,暗懷感激。

  賈秀才卻神色鎮定,搖扇笑道:「姑娘你有所不知,豬在易經中為豚,豚卦有云:好避,君子吉,小人否。也就是說,豬也有好壞之分,我這等好豬,能叫好人吉利,惡人遭殃,懲惡揚善,功莫大焉,至於那些不認輸的,統統都是壞豬,……」他歪解卦辭,正當興頭,忽地斂眉一驚,向花清淵等人團團做了個揖,哈哈笑道:「魯班門前弄大斧,天機宮前談易書,小生無意冒讀大賢,慚愧慚愧。」

  風憐見他滑稽模樣,也不禁咯咯笑了起來:「看起來,你這頭好豬端地皮粗肉厚,燙也燙不死的。」賈秀才拱手笑道:「姑娘過譽,賈某生受了。」風憐道:「豬皮之中,唯臉皮最厚。」賈秀才面色不改,打個哈哈,晃頭道:「知我者,姑娘哉。」風憐拿他沒法,只得恨恨罷口。

  此時其他船隻盡都到了,船上所載,均是昂然大漢,共二十八人,何嵩陽、靳文俱在其中,清一色身著白衣,但與雲殊不同,這些漢子,額上都纏了一抹朱紅絲帶。獅心尊者自行接上斷臂,運氣數匝,疼痛稍減,忽見眾人額上紅帶,心頭一動,嘿笑道:「尊駕姓雲,可是江西紅帶軍首領,雲殊雲大俠。」雲殊道:「不錯!」獅心,龍牙均是一凜,紅帶軍縱橫江西兩廣,屢與元廷為敵,元廷萬分頭痛,幾度圍剿,都是損兵折將,無有寸功。

  獅心、龍牙對視一眼,皆想:「此人乃是天下第一大寇,今日咱們陷身此地,左右難活,若能將此人格殺,也算夠本。」陡然起了搏命之心。獅心尊者高叫道:「雲大俠,適才我師兄弟二人多有輕敵之念,以致敗績,如今更請一戰,雲大俠可能應允否?」

  雲殊冷笑道:「請。」獅心尊者臉色陰沉,一掌緩出,拍向雲殊左脅,雲殊還未抵擋,龍牙上人一個箭步搶到,掌風如炙,襲他右脅。眾人又驚又怒,齊叫道:「臭禿驢,二打一,不害臊麼?」花清淵高聲道:「雲兄弟,我來助你。」舉步欲上。卻聽雲殊笑道: 「還請宮主穩坐,看雲某怎生破敵?」說話聲中,雙掌分出,激起兩道勁風,將獅心、龍牙一併接下。獅心、龍牙起先確有輕敵之心,此時全神貫注,聯手對敵,果然威力大增。

  獅心、龍牙攻的甚急,雲殊拳掌也快的出奇,他自創「驚影迭形拳」幾抵神微之境,拳意追影,影到拳至,由旁觀者看來,他一拳方出,後二拳早已追上第一拳的影子,鬥到急時,形影相迭,來去如潮,也不知有多少個雲殊在場內奔走。

  三人以快打快,轉眼拆了五六十招,獅心、龍牙掌法使開,一個熱浪彌天,一個冷氣森森,雲殊猶如置身冰火煉爐,當下運功抵禦,漸漸地右半身殷紅如血,左半身卻透出青碧之色。群豪瞧他久戰不下,忽生異相,俱都擔起心事。忽聽雲殊發聲長嘯,反手摘下寶劍,劍不出鞘,刺中龍牙小腹。龍牙痛哼一聲,跌坐在地。獅心悚然一驚,方欲縱身後退,忽見雲殊揮劍劈來,慌忙揮掌格擋。肉掌與劍鞘相交,喀嚓一聲,獅心掌骨碎裂,通徹心肺,未及慘呼,雲殊劍花挽出,刺在他「膻中」穴上,獅心青鬱鬱的臉上泛起一抹殷紅,人如醉酒,踉蹌後退,喉間咯咯數響,忽地兩眼一翻,仰天栽倒,背脊撞上木台,發出怦然大響。

  靳文見狀,飛搶上來,舉劍削往二僧頸項,卻聽雲殊道:「他二人武功已廢,不足為害。他們既說大宋更無男兒,那便送他二人出去,讓世人瞧瞧,我大宋有無男兒?」眾人哄然大笑,雲殊一拂袖,凝視地上二僧,凜然道:「都給我滾吧!」龍牙傷勢稍輕,掙扎起來,扶著獅心,踉蹌上了小船,順水去了。

  梁蕭瞧得皺眉,心道:「此舉太過意氣用事,這兩個番僧為何來此,本就成謎。怎能圖一時痛快,輕易放其離開?」但雲殊這一陣勝得酣暢淋漓,威震異邦,大長中原武人的志氣,群豪心中唯有痛快二字,哪還顧得上其他。梁蕭正自疑慮,忽見雲殊轉身盯來,眼中寒意攝人。二人目光相交,似有火光進出。

  雲殊慢慢開口道:「一過十年,足下安然無恙,雲某真有不勝之喜!」他口中道喜,臉上卻冷冷冰冰殊無喜色。

  梁蕭淡然道:「尊駕尚在人間,梁某豈敢先亡?不過尊駕來得甚巧,再晚一分半分,怕就見不著我了。」雲殊曬道:「突發戰事,雲某一時脫不得身,故而才請大夥兒前來陪你一陣。天幸今日趕的及時,倘若你死在他人劍下,雲某豈非終身抱憾?」梁蕭微微一笑,一拍劍道:「閒話少說,你們一齊上來,還是車輪戰法?」雲殊搖頭道:「雲某既然來了,群毆爛打、車輪戰法當然統統不用。」梁蕭道:「那便是單打獨鬥了?」雲殊揚聲道: 「不錯,十餘年心願,只願今朝得償。」直到此時,兩人各自氣定神閒,全不似仇敵相見,卻如故友重逢,唯有深知二人仇怨者,才能聽出話中殺氣。

  梁蕭點頭道:「這般說來,既分勝負,又決生死了?」雲殊凝色道:「不錯,既分勝負,又決生死!」花慕容聽得這話,心弦一顫,失聲叫道:「雲郎!」雲殊雄軀一震,回頭望去,正瞧見嬌妻弱子,花慕容嬌靨上佈滿驚悸,懷中小孩瞪著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瞧著雲殊,突地脆生生叫了聲:「爹爹!」

  雲殊聽得這聲,眉尖一顫。這些年來,他出生人死,奔波於復國大業,與妻子聚少離多,而今久別相逢,又要與宿仇一決生死,若是自己敗亡,妻子女兒又會怎樣?一念及此,不覺心亂如麻,但這些猶豫不過剎那間事,雲殊長吸了一口氣,忖道:「猶未交手,豈能自亂心旌?」一咬牙,將目光從妻兒身上硬生生挪開。花慕容瞧他容色,已自瞭然,不覺淒然一笑,將孩子交到僕婦手裡,纖指按上腰間劍柄。

  梁蕭沉吟道:「梁某倘若敗了,萬事俱休。倘若僥倖勝了,該當若何?」雲殊道: 「若你勝了,自然無人阻你離開!」此言一出,議論聲嗡然響起。靳文上前一步,高叫道:「師叔何必與他囉嗦,亂刃齊下,還怕此獠不死麼?」雲殊搖頭道:「武林之中,不比疆場殺敵,以眾凌寡,不算好漢!」靳文面有慚色,低頭道:「師叔教訓得是,文兒知錯了!」雲殊遊目顧視群豪,朗聲道:「但若雲某敗亡,還請諸位信守然諾,不得留難此人,即便報仇,也待將來。」眾人見他神色凝重,均是生出悲壯之情。梁蕭也不覺點頭:「此人這分豪氣,倒是遠勝當初了。」

  雲殊手按劍柄,拔出劍來,劍身光亮清澈,隱閃赤芒,雲殊手拈劍鋒,沉聲道:「此劍久經殺戮,刃間有血光湧動,宛若火光,故名炎龍。在雲某手裡,已斬三千三百九十四人,足下是三千三百九十五個。」梁蕭笑道:「九五乃是至尊之數,不才若能授首,卻也幸甚。但不知,那三千三百九十四人中,又有幾個惡人,幾個好人?」

  雲殊面色微變,沉吟道:「成大事者不拘小節,難免錯殺無辜。」梁蕭點頭道:「這話足見坦蕩。」說著拔出天罰劍來,眾人瞧得是把銹劍,均是大笑。風憐羞怒交進,頓足道:「有什麼好笑,寶劍又不是女孩子,要那麼好看幹嘛?」眾人笑聲更響。賈秀才嘿然道:「姑娘有所不知。女孩子丑些,猶能做老婆生孩子,劍若是銹了,可是要命的事情。」 雲殊也道:「劍不合用,大可換過。」梁蕭搖頭道:「不必。」他神色凝定,手撫長劍,慢聲道:「草木為劍,也可傷人。何況此劍乃是天下第一劍,鑄成以來,僅殺一人。」說到最後兩句,聲若殷雷滾滾,竟將場中哄笑一時蓋住。

  雲殊神色微微一變,冷然道:「天下第一劍?哼,不打誑語麼?」梁蕭道:「決非誑語!」雲殊點頭道:「好,閣下請了!」梁蕭身形微躬,長劍斜指道:「請!」請字出口,雙劍已交。這二人俱為當代劍道奇才,這一出手各搶先機,一輪快劍使得如光流影散,快准狠辣,瞧得人眼花繚亂,幾乎喘不過氣來。

  疾風般纏鬥數合,梁蕭只覺雲殊出劍飄忽百變,無跡可循,不但瞧不出「八大劍道」 的影子,至乎「歸藏」之意也被化去,劍來劍去,全然看不出先天易理的影子。梁蕭越鬥越驚:「此人劍術之強,已彷彿當年窮儒公羊,只是太過狠辣了些。」

  雲殊這些年來,縱橫沙場,殺人無數,抑且元廷為了除他,不斷派出奸細刺客,蒙漢高手。他這一路劍法實是於戰場之中,出生人死錘煉而來,一旦展開,劍下難有十合之將,但與梁蕭鬥到這裡,也覺迷惑:「這廝當年武功已自了得,急切間勝不得他,倒也罷了。但他此時所使劍招明明依循先天易理,偏又渾若天成,叫人看得明白,卻破解不了。」兩人各懷心思,劍招漸漸生出詭奇變化,忽快忽慢,快時迅若風雷,如顛如狂,慢時劍鋒飄若柳絮,如帶千鈞。

  這般時快時慢,乍看安穩,但在高手眼中,卻比決劍搶攻驚險十分。要知快劍搶攻不過一逞氣力之勇、應變之速。此刻不僅鬥力,抑且大鬥智謀。招式變緩,或是因為虛招誘敵,或是因為覷敵虛實,蓄力蓄勢。便如雷雨之前,先有狂風亂起,再有烏雲聚合,然後雷鳴電閃,最後才是大雨滂沱,天地施威尚且蓄勢而行,何況凡俗武功。是以二人出劍越慢,越是深思熟慮,氣勢蓄足,不出劍則已,出則必是殺招。

  二人都是當世罕有的大高手,深明此理,一人放慢,對手自也心生顧慮,不敢隨心所欲施展快劍,以免顯露破綻。

  釋天風被夫人逼著旁觀,頗感失落。但他天性嗜武,瞧到精妙處,不由得眉飛色舞,大呼小叫,不時揮拳出腳,推演雙方變化,評判二人得失。他旁觀者清,倒也時時切中弊端,但說來容易做來難,場上二人耳中聽得清楚,卻苦於對手變招太快太奇,取勝之機稍縱即逝,不容把握。

  風憐瞧得焦急,靠近釋天風問道:「釋島主,你說,誰的勝機更多一些?」釋天風道:「難說得緊,梁小子劍法極好,姓雲的卻也不差,公羊窮酸教出這樣的徒弟,真真叫人艷羨。」他說話之時,雙眼兀自不離鬥場,兩個食指當作寶劍纏來繞去,不斷推敲變化。

  風憐大感失望,噘嘴道:「這裡武功就數你最好,你說不上來,誰還說得上來?」釋天風聽了這話,大喜道:「小丫頭這話大有見地,老夫的武功當然最好。」風憐眼珠一轉,問道:「釋島主,倘若你和姓雲的打,誰更厲害呢?」釋天風想也不想,脫口便道:「那還用說,自然老夫厲害!」風憐笑道:「好啊,這般說,師父就篤定勝啦。」釋天風奇道:「這話怎麼說?」風憐道:「在開封鐵塔,師父勝了你半招,自然比你厲害,如今你又比姓雲的厲害,這般推斷起來,豈不是師父比姓雲的更加厲害?」

  釋天風撓頭道:「這個,這個麼……」言下頗為遲疑,他輸給梁蕭是鐵板釘釘、賴之不脫的,勝過雲殊卻是信口胡吹,從沒試過。風憐不待他多想,一口氣追問道:「難道釋島主胡吹大氣,原本就不及姓雲的?」釋天風不由怒道:「放屁!」他罵得不雅,風憐卻也不以為忤,嘻嘻笑道:「既然釋島主不是吹牛,那師父就篤定勝了。」釋天風忖道: 「小丫頭言之有理,梁蕭勝過老夫半招,他敗給雲殊,老夫豈非也跟著敗了,不妥,大大不妥。」一時興起,高聲叫道:「不錯,梁小子必勝無疑,姓雲的輸字當頭,絕無勝理。」

  此地除了梁、雲二人,就數釋天風武功最高,見識最了得,他一出口,叫旁觀群豪無不擔起心事。釋天風說罷,當即付諸行動,出言盡挑雲殊破綻。一時之間,就好比梁蕭的武功加上了釋天風的見識,兩大高手合鬥雲殊一個,雲殊漸感吃緊,逕處下風。

  花無媸瞥了風憐一眼,心道:「有其師必有其徒,這小丫頭也恁地狡獪!」當下微微一笑,道:「釋島主稍歇,老身想與你打個賭?」釋天風好奇道:「賭什麼?」花無媸笑道:「我們猜猜場上鬥劍二人,誰會勝出!」釋天風笑道:「好啊,不過賭贏了有甚好處?」

  花無媸笑道:「老身贏了,還請釋島主指點我這孫兒一套厲害武功。」釋天風笑道: 「這個容易。但我若贏了,又當如何?」花無媸笑道:「釋島主贏了麼?老身便讓你看一遍我天機宮的《太乙分光劍譜》如何。」

  釋天風大喜過望,脫口叫道:「此話當真?」要知「太乙分光劍」為天機宮鎮宮絕技,已臻武道絕詣,當年花無媸與公羊羽用這套劍法,雙劍合璧,殺得蕭千絕大敗而逃,威震武林。釋天風嗜武如命,幾次來到天機宮,都為借劍譜一觀,可任憑他如何軟磨硬泡,花無媸只是婉拒,沒料今日竟會口齒鬆動,叫他如何不喜。

  花無媸淡然道:「當著天下英雄,老身焉能說話不算?」釋天風喜不自勝,拍手道: 「好啊,老夫賭了。」花無媸笑道:「釋島主快人快語。場中二人,你我各猜一人如何!」 釋天風道:「好,你賭雲殊勝麼?」

  花無媸搖頭道:「不對,我猜梁蕭勝!」眾人聞言,都是一驚:「雲殊是她愛婿,她怎地卻賭敵人獲勝?」釋天風不假思索,張口便道:「好啊,老夫便賭雲殊勝。」話一出口,又覺彆扭,撓頭道:「哎喲,不對不對,我方纔還說梁蕭勝的。」

  花無媸臉一沉,正色道:「釋島主,當著天下英雄的面,咱們絕無二言。如此說定,倘若梁蕭勝了,島主便教圓兒武功;若小婿僥倖勝出,老身立馬交出《太乙分光劍譜》。」 釋天風擰起眉頭,尋思道:「梁蕭若是勝了,老夫賭輸不說,還得花費功夫教那小混蛋的武藝,麻煩麻煩。倘若雲殊勝了,我便能看到劍譜,十分划算。」當下目視鬥場,忽道: 「雲小子這一劍使得差了,若是刺『神闕』穴,梁小子必然不妙,嗯,好,上刺『下陵』,對,下刺『天泉』。」口吻一改先時,儼然指點起雲殊的劍法來。

  凌水月忍不住瞅了花無媸一眼,忖道:「花家妹子心思端地機巧,幾句話便迫得老頭子變了心意。只不過,拿劍譜作餌未免太過。」她當此窘境,深感無可奈何,長歎一聲,唯有壁上觀望。風憐越聽越覺不對,怒道:「釋島主,你好偏心。」釋天風詐作不聞,嘴裡自顧嘮叨。風憐一頓足,舉掌劈向釋天風,釋天風頭也不回,伸出一指,點中風憐五樞穴,風憐動彈不得,方欲罵人,又覺嗓子乾澀,一句話還未出口,眼淚早已撲簌簌地落了下來。

  花鏡圓見狀,忽地悶聲躥上,撲向釋天風捶打。釋天風讓開兩拳,瞪眼道:「小混蛋,你怎地也來打我?」眾人都覺奇怪,花鏡圓小臉緊繃,仍是揮拳亂打,釋天風只好彈出一道勁風,將他點倒。花無媸最疼這個孫兒,見狀大急,跳上來試圖解穴,但釋天風的「無相神針」何等厲害,花無媸連試幾種手法,都是無效,不禁怒道:「釋天風,你幹麼傷我圓兒?」

  釋天風瞅她一眼,心道:「是了,這小娃娃故意搗亂,好叫梁蕭取勝,逼我教他功夫。哼,花無媸幫腔,那也是怕老夫勝了,瞧了她的劍譜,嘿,你祖孫倆一條心,老夫怎能上當?」嘿地一笑,並不理會,不斷 出語相助雲殊。此時花無媸氣頭一過,也尋思: 「如今比劍正是緊要關頭,萬不能得罪此人。但他點了圓兒穴道,也不能這般算了,日後有暇,再與這老混蛋算帳。」眼看花鏡圓流出淚來,只當他中了指勁難受,不覺心痛欲碎,緊緊抱著孫子,眼鼻一陣酸楚。

  雲殊得了釋天風言語,漸漸扳回劣勢,炎龍劍潑風一般將梁蕭壓住。梁蕭所受壓力越大,心思益發專注,長劍守得滴水不漏,雲殊縱有釋天風相助,遽然間也難將他擊破。二人劍氣縱橫,又鬥了十餘合,梁蕭心念微動,忽地覺出雲殊劍法中有一絲不諧之處,雖然稍縱即逝,但卻分外明晰。梁蕭悟通「諧之道」,靈覺敏銳,不僅自身出招力求和諧圓通,而且對手出劍稍有不諧,便能知覺。

  再鬥數合,雲殊劍招中不諧之處又度閃現,抑且瞬息間閃現兩次。梁蕭恍然大悟:敢情不論多強的高手,劍使得久了,精力鬆懈,劍招中也必然出現不諧之處。就好比算數之時,算式不諧,便會結果錯誤,枉費功夫,倘若劍招中有不諧之處,也勢必影響氣勢,流露敗機。

  梁蕭瞧出這點,掌中運劍,心中默察,漸漸覺出雲殊劍法中更多的不諧之處,有的清楚,有的模糊,但用心體察,均是不難把握。陡然間,梁蕭眼前呈現出一個前所未有的奇妙境界,雲殊的劍法再也不是無跡可循。梁蕭欣喜之餘,又是唏噓,深感人力有時而窮,終不及宇宙浩大,渾然和諧。想到此處,梁蕭依循雲殊劍招,突地依「諧之道」刺出一劍,挑中雲殊劍身,錚然聲響,雲殊劍勢一亂。雲殊大吃一驚,飄身後退,梁蕭縱身趕上,兩人長劍相交,雲殊劍勢又亂,不得已,施展身法,再度後退。片時間,梁蕭連出五劍,雲殊便退了五次,轉眼間便已退到木台邊上,身後便是湖水。眾人但見情勢急轉直下,無不驚詫,以釋天風之能,也是張大了嘴巴,不知從何說起。

  雲殊退無可退,驀地劍法轉疾,重又使出快劍,欲要搶佔先機。梁蕭凝立不動,長劍繞身,忽前忽後。雲殊則如一道電光,人劍合一,只在他身周盤旋纏繞,相攻甚急。只聽錚錚之聲不絕,長劍連番交擊,雲殊長劍屢被梁蕭挑開,處處受制,氣勢大減。但受制越多,劍法不諧之處也就暴露越多,此消彼長,梁蕭出劍越發隨心所欲,雲殊縱然劍如狂風,劍招卻已破綻百出。但除了幾個頂尖高手,群雄均沒瞧出其中奧妙,只見雲殊逼近梁蕭,便即鼓噪叫好。

  叫得半晌,但見雲殊圈子越繞越大,初時五尺方圓,漸漸擴到一丈,兀自狂奔不休,無法自主。群豪武功便是再差,至此也瞧出高下,鼓噪聲漸漸低了下去,只瞧得梁蕭出劍悠然自得,鬥到興發,索性閉眼出劍,此時他心思敏銳非常,不以目視,也能聽出雲殊劍風中任何不諧之處,聞聲發劍,無有不中。眾人見此奇景,俱都驚得呆了。

  賈秀才眼珠亂轉,忽地叫道:「梁蕭,你既敢閉眼出劍,有能耐的,敢塞上雙耳麼?」 梁蕭笑道:「有何不敢?」右手長劍拆解雲殊劍招,左手撕下衣角,塞住雙耳。但縱令眼不見,耳不聞,他以神遇敵,也能感知雲殊劍意中不諧之處,劍出如神,叫雲殊占不得半點便宜。賈秀才瞧得佩服,一時竟爾忘了仇恨,歎道:「姓梁的,真有你的。」池羨魚不禁怒道:「老三,你胡說什麼?」賈秀才忙道:「大哥教訓的是,小弟看入神了。」

  鬥到此時,雲殊早該棄劍認輸,但這一戰不只關乎他自身榮辱,更負有天下之望,不覺一時忖道:「若論鬥劍,我已一敗塗地,但今日乃是賭鬥生死,大不了一死罷了。」一咬牙,劍意愈發癲狂,儘是同歸於盡的打法。

  梁蕭心中也甚矛盾,如今佔盡上風,刺殺雲殊易如反掌,但想到雲殊一死,世間又多一對孤兒寡母,大非己願;但若雲殊不死,勢必又會糾纏不休。自己生死事小,風憐卻是無辜,雲殊疾惡如仇,未必放過這個後患。況且他內心中對雲殊也懷幾分敬意,不欲讓他敗得太過難堪,是以逕取守勢,只盼他知難而退。誰料雲殊不但不願認輸,招式愈發狠毒。梁蕭拆了數招,忽然明白:今日若不將此人逼人絕境,絕難脫身。想到這裡,暗歎一口氣,喝道:「看我大直劍!」天罰劍直直劈落,氣勢一往無前,正中炎龍劍身,錚然聲響, 「炎龍劍」應聲而斷。眾人吃了一驚,,自此方信「天下第一劍」並未虛言,這把銹劍果然別有神異。風憐見天罰劍顯威,欣喜萬分,雖然動彈不得,也是大聲叫好。

  雲殊虎口進血,手握斷劍踉蹌後退,梁蕭變一招「雙弧斬」,長劍居空劃了兩個半弧,分斬雲殊胸間面門。雲殊身子一躬,倒縱丈餘。花清淵急道:「雲殊接劍!」奮力擲過一把劍來,雲殊正欲伸手去接,不料梁蕭卻使一招「螺旋刺」,抖著劍花刺來,嗆啷一聲,已將來劍挑飛。這連環三劍,都是梁蕭從數術中淬煉而出,合以「諧之道」,威力絕大。

  「螺旋刺」原本取法螺旋線之理(按:幾何問題,希臘算家阿基米德和回回算家多有研究),天罰劍自小而大挽出數個劍花,一眨眼,已將雲殊套入其中,劍風森冷,在他臉上掠來掠去,逼得雲殊汗毛陡豎。梁蕭喝道:「還不認輸麼?」雲殊咬牙不語,並掌拍出,梁蕭使出「周圓劍」,劍脊圈轉,壓住雲殊雙腕,輕飄飄貼著他手臂,向他頸項削來。雲殊心中暗歎:「罷了。」不知為何,此念一興,他心頭便似放下了一塊沉重無比的巨石,竟有種說不出的輕快,當下不躲不閃,瞧著銹劍削來。

  梁蕭這招「周圓劍」並非殺著,否則劍鋒直落,雲殊早已雙腕齊斷,哪知劍意未絕,雲殊竟束手待死,一時頗感意外,是以長劍停在半空,不知該否削下。霎時間,身後銳風忽起,若有兵刃刺來。梁蕭趁機反手出劍,挑中那人劍身,那人倒退兩步,俏臉蒼白,但眸子秋水也似,清亮冰冷。不是別人,正是花慕容。

  雲殊見妻子出手,微一愣神,脫口道:「慕容,你做什麼?」花慕容淒然一笑,道: 「做什麼?難道什麼也不做,瞧你就死麼?」雲殊搖頭道:「我與他約定在先,單打獨鬥,生死由命,你這般做豈非叫我食言而肥?再說這男人的事情,你女人家不要多管。」花慕容咬了咬下唇,大聲道:「女人?女人就不是人嗎?女人就不知愛恨了嗎?不錯,什麼復國大計、江湖道義,我都不懂。我只知道,我可以沒有丈夫,但女兒不能沒有父親!」

  雲殊心頭一顫,忍不住側目望去,但見女兒被僕婦樓著,似乎剛剛哭過,小臉上還掛著淚珠,見他望來,便叫了一聲:「爹爹。」雲殊心往下沉。那小女孩叫過雲殊,又望著花慕容道:「媽媽,抱抱。」小嘴一撇,便似又要哭出來。花慕容一顆心如被鉛刀旋割,驀地想起許多往事來。

  她自幼便沒父親,對那從未謀面的父親又愛又恨,雖然母親不讓眾人提及父親的名字,她卻極想知道,那個名動天下的父親到底是什麼樣子。那天她在蘇州郊外救下了雲殊,得知他是公羊羽的弟子,十分好奇,不時向他詢問父親的情形,相處日久,不知不覺竟將對父親的孺慕之情盡皆轉到了他的身上。她也知雲殊另有心愛之人,他對自己看似很好,實則看重的是天機宮的奇技異能、敵國之富,他心中只有復國大計,並沒給兒女私情留下什麼餘地。即便如此,她仍舊花了好多功夫,讓母親答應婚事,可就在那時,他卻不告而別,去了南方。

  這一去之久,令她幾乎絕望。後來,雲殊失魂落魄地回來了,大病了一場。她看得出來,他身上某個地方已然死了,不但因為復國無望,更因為,他再也得不到那個真正喜歡的人。她什麼也沒說,一改嬌縱脾氣,溫柔地看顧著他。那天晚上,他終於忍不住,在她懷裡哭了起來,那一瞬間,她突然明白,懷裡的這個男子,外表猶如鋼鐵,內心卻脆弱得像個孩子,而就是這顆心,卻偏要擔負起那明知不可為之的重任。那個夜裡,她將自己交給了他。成親後,雲殊極少在家,總是在外奔波。她心裡明白,與國家大義相比,自己這小小女子根本不算什麼,是以也沒什麼怨言。後來,有了女兒,讓她多了很多安慰,但也更怕失去丈夫,從不信佛的她悄悄地拜起了菩薩,默禱他平安歸來。有一次,雲殊受了很重的傷,回宮療養,她忍不住勸他別再去了,他頓時發起了脾氣,不顧傷勢,當夜就走了。她哭了一晚,第二天又托秦伯符去照看他。多少年來,她總是默默忍受,直到今日。

  花慕容心念一轉,彷彿過了十年光陰,驀地銀牙緊咬,展劍刺向梁蕭。當此之時,梁蕭進退兩難,花慕容長劍既來,也唯有舉劍抵擋。卻聽花無媸驀地叫聲:「清淵。」花清淵應了一聲,「太阿劍」拔出鞘來,迎風一指,刺到梁蕭面門,梁蕭不大願意和他交手,長劍下指,飄然後退。

  花慕容回頭喚道:「哥哥。」花清淵對她微微一笑,眼神暖如陽春,驀地屈指彈劍,朗聲道:「一元復始太虛生」,花慕容心熱如火,和道:「混沌中開分兩儀」,兄妹二人雙劍交擊,發出一聲悠長清吟,劍光流散,向梁蕭分頭刺來。

  梁蕭胸中沒得一陣淒然,當年他為學「太乙分光劍」來到天機宮,千辛萬苦,推演 「天機十算」,而今劍法沒學成,反倒成了這路劍法的靶子,真是世間絕大諷刺。「太乙分光劍」已破武道絕境,當年蕭千絕極盛之時,也未能接下百招,此時一經使來,果然不枝不蔓,流暢無倫,若以人比之,譬如絕代佳人,纖徠合度,余贅全無。

  花氏兄妹這一合上手,劍上威力添了何止數倍,一輪急攻,迫得梁蕭連連倒退。群豪驚喜莫名,一迭價喝起采來。卻聽花清淵又長聲道:「乾坤沉浮五日月。」花慕容脆聲接道:「顛倒陰陽動崑崙。」兩人劍法剛柔互易,陰陽倒置,劍上勁力大得驚人,刷刷數劍,已將梁蕭逼到木台邊緣。釋天風瞧得人神,不禁脫口道:「久聞『太乙分光劍』為天下武學樊籠,盛名之下,果然不虛。」

  風憐瞧得焦急,問道:「這話怎麼說?」釋天風道:「也就是說,天底下不論多強的功夫,遇上這套劍法,也都是籠子裡的猛獸,爪牙無施。」想到方才梁、雲鬥劍,梁蕭勝出,自己再也無緣一窺劍譜,不由得傷感起來。

  風憐哼了一聲,道:「我才不信,我師父也很厲害。」釋天風歎道:「梁小子自然厲害,方才打敗雲殊時的劍法,神乎其技,老夫也未必對付得了。」風憐道:「好呀,老頭兒,你終於承認敵不過我師父了。」釋天風臉色發黑,怒道:「我什麼時候認了?」風憐冷笑道:「不承認就不承認,總而言之,管他什麼樊籠,鳥籠,我師父一個打兩個,也不會輸。」釋天風搖頭道:「難說得緊,這路劍法取法太極變化,不僅是兩個人那麼簡單,依我看,這路劍法有兩合:第一為劍合,便是說劍招配合,變化精妙。第二是氣合,這個可了不得。你看,花丫頭早先內力平平,如今卻堪比一流高手,緣由便在於氣機變化。因為男女二人所用內功不同,陰陽之氣彼此交流,太極生兩儀,初時也只算得二人;待得兩氣回流,兩儀生四象,就有了四人的內力,而後四象生八卦,無異於以一身化四,兩個人身具八個人的內力,倘若讓他們八卦推衍,復歸混沌太極,那時候劍上勁力之強,絕非人力堪與比擬了。」

  風憐聽得臉色發白,呆了片刻,大聲道:「釋島主,怎麼才能讓他們變不出那個混蛋太極呢?」她有意放大聲音,好叫梁蕭聽到。釋天風怒啐一口,道:「是混沌太極,不是混蛋太極。哼,老夫倘若知道怎麼破解,這劍法便不叫天下武學的樊籠。說起來,老窮酸和花無媸那兩顆心子一個八竅,一個九竅,才能想出這種鬼門道。」說到最末一句,口氣中頗有些酸溜溜的意思。

  風憐越聽越怕,只見梁蕭僅餘一足踏在木台邊緣,長劍急舞,花氏兄妹攻得甚急,歌訣也不及吟誦,但無論如何施為,始終不能將梁蕭逼落水去。風憐忖道:「師父必定不會輸的,定能想出巧妙法子。」心念未絕,忽聽梁蕭一聲長嘯,抖手刺出數劍,將花氏兄妹逼退數步。

  釋天風失驚道:「是了,老夫算掉了一合。」風憐見梁蕭大舉反攻,不禁問道:「什麼合?」釋天風道:「便是『意合』,使劍二人須得心意相合,才能發揮絕大威力;他兄妹順暢時,猶能齊心合力,一遇阻礙,便各有所想,亂了方寸。」風憐見梁蕭佔了上風,心中喜樂,拍手笑道:「對呀,這就叫做,末流者比招式,二流者比內功,第一流的高手,比的乃是氣度胸襟。」她把梁蕭的話原樣搬出,釋天風大覺入耳,心生感歎:「小丫頭年紀不大,卻能說出這等道理,端地難得。不錯,第一流的武功,也須第一流的人物來使。」

  梁蕭雖被「太乙分光劍」壓制一時,但他深信無論什麼功夫,使得久了,都難免流露不諧之處,只須緊守慢擋,以待其弊便了。果不其然,鬥了半晌,對方漸生不諧,梁蕭伺機出劍,不時擾亂,迫得花氏兄妹唯有兩儀生出四象,始終達不到四象生八卦的地步,更不用說復歸混沌,結成太極劍圈了。此消彼長,花氏兄妹劍法不諧處越來越多,梁蕭的劍法則越來越強,鬥到間深處,忽喝一聲:「著。」天罰劍抖手一挑,花慕容長劍脫手,嗖地向遠處落去。

  只見人影一閃,花無媸凌空接下長劍,叱道:「慕容且退。」一閃身,搶到花慕容身前,將梁蕭接下。

  母子連心,「太乙分光劍」威力陡增,一時兩儀生四象,四象再生八卦,又將梁蕭劍光壓住。梁蕭此時漸人佳境,心性通明,拆了七八招,便已瞧出端倪:這對母子雖然知音解意,配合甚洽,但性情卻不甚相諧。

  花無媸秉性陰柔,心機深沉,是故劍意綿綿不盡,總是留有餘力。花清淵則沖淡優容,當攻不攻,當守不守,劍上少了一股所當披靡的霸氣;是以二人劍法均偏陰柔,無以互補,禦敵有餘,取勝不足。梁蕭瞧出這一不諧之處,退讓數招,立施反擊,刷刷數劍,便將花氏母子結成的太極劍圈一舉擊破,重新打回八卦之行。

  釋天風歎道:「空有不世劍法,卻發揮不出,真叫人瞧得氣悶。」風憐心中得意,笑靨如花,撅嘴道:「你氣悶不打緊,我看得舒服就好。」此時間,山光如酒,日已西斜,晚風悠悠,在湖上吹起如皺漣漪,忽聽得石陣中傳來一陣清朗吟聲:「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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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道卷 第十二章 一劍橫天


  眾人掉頭望去,只見石陣中悠然行出一人,斗笠蓑衣,大袖飄然。天機宮眾人忽見有陌生人從「兩儀幻塵陣」中走出來,都感驚疑。秦伯符喝道:「什麼人?擅自闖宮?」那人笑道:「我不過隨便瞧瞧罷了,天機宮的人就是小氣。」雲殊聽得耳熟,心念一閃,脫口叫道:「師父麼?」那人輕輕一笑,摘去斗笠,烏須長眉,意興遄飛,不是公羊羽是誰。

  秦伯符心中釋然:「原來是公羊先生,難怪能在石陣中來去自如。只是他怎地不從湖上來,卻從天機宮裡出來?」雲殊上前兩步,一膝跪倒,叫道:「師父!想死徒兒啦… …」師徒兩人一別十年,雲殊話未說完,已自哽咽。公羊羽眉頭一皺,搖頭道:「還是這般不爭氣。」雲殊聞言,只得忍住悲慼,說道:「師父,你怎地來了?」公羊羽冷笑道: 「我若是不來,你收拾得了麼?」雲殊不禁面紅如血,大感慚愧。花慕容見了公羊羽,心中波瀾頓生,移步上前,低聲道:「爹爹,你來了麼?」公羊羽點點頭,輕歎道:「慕容,你還好吧?」花慕容手捻衣角,默然不語。

  原來,梁蕭重現中原,消息傳遍江湖,公羊羽無心聽到,又聽說花鏡圓落人他手,饒是此老性情乖戾,也忍不住匆匆趕來。但他不願被天機宮察覺,是以趁夜潛人,藏身「兩儀幻塵陣」中。他久別此地,在石陣中待得久了,不禁起了懷舊之思,趁宮內眾人外出等候梁蕭,人宮閒逛。

  睹視舊居,公羊羽回想以前種種,不勝唏噓,走著走著,來到向日書房,但見房中陳設如故,筆硯宛然,往日所愛書籍一本也未動過,桌椅几凳格外精潔,顯然時常拂拭,再看年少時書下的詩詞楹聯,也是絲毫未變,歷歷如新。公羊羽一路瞧將下去,不覺癡了,最後,在樹林中尋了個幽僻處坐了下來。

  多年來,他走過千山萬水,遍尋不著子清蹤跡,而今歲月蹉跎,年事漸高,胸中那分如熾情感也漸漸淡去了,此時獨自靜坐,沉恨細思,只覺自己畢生一任性情,空負虛名,對妻兒卻虧欠太多,縱然傾盡餘生,也償還不盡,恐怕唯有帶此愧疚長眠地底,想來想去,生出不勝之悲來。如此恍惚已久,不覺時光已逝,抬頭看時,已是黃昏。公羊羽想天機宮高手盡出,人多勢眾,當下也不著急,不慌不忙出了石陣,正好瞧見花無媸母子聯劍對敵。

  見過徒弟,公羊羽細觀鬥場,見梁蕭劍法一強至斯,不禁擰起眉頭。釋天風見了是他,不禁喚道:「老窮酸,你來得好啊,老夫滿天下找你練手,都不見人,有心不如碰巧,揀日不如撞日,咱們這就切磋切磋。」公羊羽哼了一聲,仍是目視鬥場,全不理會。釋天風頓足便要上前,凌水月拉住他勸道:「公羊先生尚有要事,你莫要煩他。」釋天風道: 「我跟他切磋武藝,也是要事。」凌水月臉色一沉,瞪眼怒視,釋天風頓生畏怯之感,縮頭縮腦,乖乖退到她身邊。

  花無媸母子聽得公羊羽來到,心神都是一亂,劍法露出破綻。梁蕭眼見又來一個強敵,急躁起來,忽地使出一路「渾天三弦劍」,天罰劍大開大闔,抖起數個老大劍花,縱橫交錯,正斜互連,劍花裡夾雜直劈斜刺之術,頓將花無媸母子逼得接連後退。公羊羽瞧到這裡,忽地動步,拂袖將花清淵帶到一旁,歎道:「這一陣讓於我吧。」花清淵不敢違拗,只得退開。

  風憐怒道:「不要臉,說好單打獨鬥,現在又是二打一,又是車輪戰……」還要措辭再罵,忽見公羊羽袖中吐出一道青虹,清光流動,分明是柄寶劍。她心念忽動,急道: 「師父,這是青螭劍,新劍已鑄,舊劍當亡,快將它砍斷了。」她從小便聽祖父說過青螭劍的模樣,是以一眼認出。梁蕭聽得這話,猛可省起歐龍子說過的話來。鑄一劍,斷一劍是精絕族的族規,也是守劍者必遵的約定,當下再不遲疑,忽向花無媸急攻兩劍,公羊羽揮劍來救,梁蕭倒轉劍鋒,天罰劍閃過一道紫芒,忽地纏住青螭,兩劍相交,叮得一聲,青螭劍斷了三寸長一截。

  青螭劍鋒利冠絕天下,今日忽被截斷,公羊羽不由大吃一驚,猛然省悟道:「梁蕭,這劍是歐龍子新鑄的麼?」梁蕭道:「不錯。」說話間,兩人兀自快劍急攻,絲毫不停,但公羊羽此次小心翼翼,斷劍屈曲如蛇,再也不與天罰劍相交,口中道:「歐龍子可還好嗎?」風憐見了青螭劍,已知公羊羽是前代守劍之人,心中油然而生敬意,聽他一問,含淚答道:「爺爺以身殉劍,已然去世了。」

  公羊羽飄退數尺,錯愕道:「你是他孫女?」風憐點了點頭。花無媸見公羊羽停手,獨劍難支,也只得退在一旁。公羊羽默然片刻,對梁蕭道:「這劍叫什麼名字。」梁蕭道:「天罰。」公羊羽又沉思片刻,仰天歎道:「歐兄求仁得仁,可敬可歎!不過他鑄成此劍,卻選了你做守劍之人,真叫人想不明白。天罰天罰,代天罰罪,卻不知歐兄之意,是讓你罰人還是罰己。」說著眉間頗有嘲意。

  梁蕭沉吟道:「既罰自己,也罰他人。」公羊羽笑道:「這話答得好。」與花無媸對視一眼,心中俱都明白,這對頭劍法通神,掌上更有絕世無雙的神劍,當真如虎添翼。今日若是將他縱走,後患無窮。他二人都是果決善斷之輩,雖然彼此怨恨半生,但一遇如此強敵,頓然生出敵汽同仇之意,公羊羽朗聲吟道:「天清地濁!」花無媸應道:「乾坤定矣!」兩人忽地並肩出劍,刺向梁蕭。

  梁蕭無法可想,唯有揮劍抵擋。但剛接數劍,便覺不妙。這對怨侶攜手,威力之強超乎想像。霎時間,二人連攻十餘劍,梁蕭竟沒還得一招,心中好不駭然。卻不知公羊羽和花無媸同感奇怪。他二人已有數十年未曾一起演練劍法,不料此時聯劍合擊,竟然神明意會,得心應手,較之往昔猶有勝之。梁蕭一邊退讓,一邊默察不諧之處,卻是一無所獲,只覺這二人招式變化相宜,神氣相交,無有阻礙。公羊羽鬥得興發,彷彿又回到少年之時,與花無媸琴瑟相偕、同創劍法的光景,那時的眉梢眼角竟是記憶猶新,他忍不住瞧了花無媸一眼,心中感慨萬千:「端沒料到,我二人還有聯手對敵的一天,而且還能這般相諧?」 花無媸瞧他眼神,已知他心中所想,心頭不禁一酸,不知為何,此人對她那等絕決,她對此人卻總難忘懷,宮裡公羊羽所留楹聯詩詞一無所變,書房陳設也是仍如故往,每日她總會去那裡小坐半晌,追思往昔,不勝傷感,有時間午夜驚回,心中也儘是他的影子,揮之不去,一時也不知自己到底是愛他,還是恨他,愛恨交纏,令人苦惱。思付間,忽聽公羊羽朗聲道:「雷風相薄。」花無媸心旌動搖,不由得應聲道:「水火不射。」四象生變,八卦相蕩,劍法更趨凌厲。

  梁蕭越鬥越驚:「按理說,這對恩怨夫妻最該南轅北轍才是,怎會使出如此渾然無極、上達天道的劍法?」忽聽公羊羽一聲疾喝:「陰陽化生。」花無媸應道:「太極成矣。」 劍法圓轉,太極劍圈終於結成,梁蕭如陷汪洋大海,唯有苦苦支撐。

  花清淵瞧到這裡,禁不住熱淚盈眶,回頭顧望,只見花慕容早已淚流滿面,他明白妹子心意,握住她的纖手,將她攬人懷裡,花慕容肩頭顫抖,低聲抽泣。他兄妹自幼便有一個心願,便是指望父母重歸於好,誰想竟在如此情形下得償所願。他二人深明劍理,情知若非父母心心相印,決難將「太乙分光劍」使到這個地步,花清淵不由想道:「若非梁蕭,恐怕也無今日,這功過是非,當真難說得緊了。」心中油然生起感激之情,揚聲叫道: 「爹爹、娘親,將此人降伏即可,不要傷他性命。」

  公羊羽笑道:「好說,梁蕭,你服不服輸?」此時梁蕭已陷絕境,僅是二人無儔劍風,已叫人喘不過氣來,更不要說那無上劍意了。但聽了這話,胸中卻憑生出一股傲氣:「我梁蕭死則死矣,又何須他人垂憐?即便與天下人為敵,又有何懼。」想到這裡,忽地縱身疾走,公羊羽夫婦全副精神俱都鎖在他身上,雙劍如磁石一般,緊緊吸在他身後。梁蕭奔到刻畫「豎盡來劫,河圖洛書無一可據而可據者皆空」的那行巨字下方,縱身躍起,落在 「空」字頂端那一點上,足下如釘崖上,劍尖斜指上蒼,喝道:「一劍橫天百世空。」

  群豪聞言均是一凜,梁蕭言下之意,分明自矜天下無敵,眾人心雖不甘,卻是無話反駁。公羊羽見梁蕭一反常態,出語挑釁,猜出他想憑借地勢取勝,當下笑道:「臭小子,你這叫癩蛤蟆打呵欠……」花無媸冷冷接道:「胡吹大氣。」說話聲中,二人如影隨形,兩把長劍好似合成一柄,凌空刺出。梁蕭勉力抵檔兩合,退到「皆」字上,公羊羽後發先至,搶到「皆」字右邊匕旁,口中長笑道:「王圖霸業皆有終。」喝聲中,梁蕭且戰且退,退到左方「匕」旁,花無媸則佔住下方『舊「字。三人各據一方,鬥得數合,梁蕭遮攔不住,縱上」者「字,揚聲道:」生者長哭死者笑。「

  公羊羽長劍探出,在花無媸劍上一挑,花無媸借力縱起,身如飛燕,在崖壁上劃了個弧,繞過梁蕭,落在「據」字之上,喝道:「退據無門難重重。」長劍擇高而擊,與公羊羽上下交攻。如此一來,梁蕭當真是「退據無門」,只好長劍在「者」字上一點,學花無媸模樣,貼著崖壁繞到「可」字上去,搶佔地利。

  釋天風功聚耳目,專注觀戰,連三人所吟詩句也不曾放過,忽地擰眉道:「梁小子放狗屁,怎麼說『生者長哭死者笑』?死者嗚乎哀哉,才該大哭特哭。」風憐欲要辯駁,卻又尋不出話。花鏡圓久不說話,這時忽道:「你自己不懂,卻來怪別人,這叫做:死,無臣於上,無臣於下;亦五四時之事,縱然以天地為春秋,雖南面王樂,不能過也。」釋天風皺眉道:「什麼亂七八糟,春秋難免的?」

  花鏡圓道:「這是莊子的話,意思是:人一死,再無尊卑之別,衰老之患,逍遙快活之處,做皇帝也比不上。活著的人卻要奔波勞碌,傷春悲秋,哀天頓地,怎比得上死者的快樂呢?」釋天風哼聲道:「放屁放屁,小混蛋哪學來得歪理,活著學武打架,喝酒唱歌,那才叫快活。不服的,你叫個死人來跟老夫比劃比劃?」

  花鏡圓冷笑道:「好呀,我問你,你學不到武功,打不過別人,難道就很高興嗎?」 釋天風一征,想自己畢生學武,武功不濟,輸給別人時內心深受煎熬;武功好了,又發覺人上有人,嫉妒不已;就算當真天下無敵,但若無架可打,也必定寂寞苦悶。思來想去,端地爽然若失,瞅了花鏡圓一眼,暗自訝異:「這小傢伙竟懂得如此深奧之理,奇怪奇怪。」

  他瞅花鏡圓,小傢伙卻瞧著風憐,風憐正自發征,心道:「師父這句話大有厭世之意,想是那曉霜姑娘去了,他心灰意冷,覺得生不如死。今日如能脫身,怎生才能想個法兒,替他開解?」她滿懷憂慮,全不覺身邊那個小小孩童已然流下淚來。

  說話間,崖上三人踏著巨字凹槽,不斷攀升,橫豎曲折,點撇勾捺均成戰場。崖高千尺,令人望之帽脫,只瞧那三人越攀越高,身形漸小,每落上一方巨字,便口占詩句,將巨字嵌人句中。誦到十來句時,已只見崖壁上三個小影輕搖輕晃,恰似身人云中,倚天而鬥。

  賈秀才心生感慨,歎道:「池老大,這場論劍,我賈秀才以前沒見過,將來怕也瞧不到了。」他羨魚也點頭道:「三弟說的是,倘若只論武功,敵友雙方,都是曠古凌今,足見風流。」其他??嘴上不說,聞言也暗暗點頭。

  梁蕭使盡解數,踏上「豎盡來劫」的豎字,也無可趁之機,再往上去,崖壁泛青,滑不留足,只得喝道:「白雲端頭豎大旗。」以明始終,然後逆著寒風,將身縱起,袖袍高漲,恰如一桿凜凜大旗,貼著峭壁飄落,下墮之時,不時揮劍搭上凸石,藉以消勢。公羊羽和花無媸見狀,也齊身縱落,半空中長劍互挑,嗆啷啷消去下墜之勢,落水之時,墜勢也隨之消盡,竟沒激起半點浪花。群雄見兩人在水面上下起伏,竟不沉沒,心中奇怪,定睛細看,原來兩人踩著湖中兩根銅鑄槓桿。這些槓桿連接「天機三輪」和「兩儀幻塵陣」,成百上千,猶如蛟龍糾纏。

  梁蕭不似兩人彼此借力,是以先發而後至,落水時雙劍明晃晃早已刺到。梁蕭抵擋不及,踩著槓桿退到「天璇輪」下,足踏輪葉,升到高處,長笑道:「二位前輩,敢來這裡賜教麼?」「天機三輪」乃是天機宮動力之源,為巨瀑衝擊,終年轉動,梁蕭如此做法,正是要將公羊夫婦引至輪上,借巨輪旋轉,擾亂二人劍法。

  公羊羽猜出梁蕭主意,心道:「此子心思機巧,尤勝武功。」當下拈鬚笑道:「這題目出得奇妙,老夫若不接下,遮莫壞了大伙的興致。」他與花無媸激鬥雖久,但陰陽交融,氣機回流,不但不覺倦怠,抑且精力漸長,當下並肩攜手,縱上「天璇」輪,與梁蕭鬥在一起。三大巨輪本為世間奇跡,三人踏輪激鬥,不只是變數倍增,抑且雄奇之處,也是古今所無。台上眾人既感眼界大開,又覺憂心重重,花氏兄妹猶為發愁:「這梁蕭憑借地勢,一味游鬥,爹娘劍法縱然神妙,但年歲已高,若有個三長兩短,豈不叫人終身抱憾。」

  花鏡圓瞧風憐始終平靜如常,憋了許久,到底忍不住問道:「風憐姊姊,你不替你師父擔憂麼?」風憐默然不答,心中忖道:「師父武功蓋世,無論怎生凶險,他總能尋到應付法子。即便當真勝不了,他死了,我也不活,總不致叫他孤零零、冷清清地走在黃泉道上。」心念已決,目視梁蕭的身形,臉上露出溫柔笑意。

  三道劍光翻翻滾滾,自「天璇輪」捲到居中的「天樞輪」,又從「天樞輪」捲到「天機輪」。梁蕭漸生技窮之感,不論巨輪旋轉,還是瀑布沖刷,公羊羽和花無媸兩把劍和諧天然,毫無可趁之機。尤為可懼的是,自己正當壯年,氣血充沛倒也罷了,這兩個古稀老人鬥了許久,竟也毫無倦怠之像,而且臉泛異光,神采飛揚。梁蕭苦鬥半日,所遇儘是當世高手,鬥到此時,內力運轉漸緩,生出衰竭之兆,一時越覺心灰:「我已窮盡智力,但世間既有如此武功,叫人無話可說。更何況這劍法縱然厲害,也是兩人施為,我全無臂助,只憑一把長劍,撐到如此地步,料也無人膽敢小瞧於我!」想到此處,腦海陡有電光劃過,喃喃自語道:「既有長劍在手,何為全無臂助?」

  公羊羽見他口唇翕動,但耳間水聲如雷,聽不明白。他與梁蕭鬥到此時,愛才之心早已壓過家國仇怨,但覺此人才智武功,足可照耀千古,自己二人倘若將這一代奇才殲於劍底,委實可惜,是以佔盡上風,卻不忍遽下殺手,當下笑道:「梁蕭,你要認輸不是?你只須棄劍,咱們就此作罷。」他這話以內力道出,壓住瀑布巨響,花無媸聽得這話,也暗自點頭,她對梁蕭本無切身仇恨,只不過耽於大義,被迫迎戰。

  哪知梁蕭卻如中魔一般,聞如未聞,兀自揮劍騰挪。公羊羽瞧他神氣古怪,頗感訝異,將前言又道一遍,梁蕭仍是不答。公羊羽不覺心中有氣,心道:「今日若不將這小子徹底折服,難有了局。」他心念一動,花無媸立時洞明,雙劍神妙莫測,倏然一上一下夾住天罰劍身,同時力絞,欲叫梁蕭長劍脫手。風憐遠遠瞧見,心頭一緊,未及驚呼,忽見梁蕭身輕如羽,隨那天罰劍滴溜溜轉了兩周,不但消去對方勁力,抑且穿過對方兩劍縫隙,縱劍直刺,迫得公羊羽夫婦撒開雙劍。

  梁蕭一招得手,心中亮堂:「天罰劍為精絕之神,兩代劍師性命所繫,此時此地,無異於歐龍子父子與我並肩作戰。我卻將它當作兵器駕御,不但暴殄天物,更對兩位前輩莫大的不敬!」他悟通關竅,對天默禱道,「歐大師,鐵哲大師,二位英靈在上,請助梁蕭退敵。」

  祈禱已罷,他高叫一聲:「『太乙分光劍』何足道哉?且看我人劍相御的手段。」聲傳湖上,群山皆響,梁蕭話一出口,長劍歪斜左刺,公羊羽揮劍擋住,花無媸斜刺裡趕上,刺向梁蕭膝間「伏兔」穴。誰料梁蕭長劍刺出的一霎,身子卻如被狂風吹起,向右飄出,呼地一掌,直掃花無媸面門,一時之間,也說不清是梁蕭使動了天罰劍,還是天罰劍帶動了梁蕭。

  花無媸鎮定如恆,長劍圓轉,自下撩起,掃向梁蕭手腕。但梁蕭出掌之際,天罰劍已受牽引,閃電折回,嗡得一聲,斬向花無媸的長劍。花無媸縱然再多十柄寶劍,也不敢硬擋天罰劍的神鋒,無奈縱身後退。梁蕭卻不追趕,掌劍順勢偏轉,齊向公羊羽攻到。公羊羽怕壞了雙劍和諧之妙,不敢糾纏,也隨著花無媸後退。梁蕭一招逼退兩大強敵,搶上一步,故技重施,忽而以人運劍,忽而天罰劍變成主人,梁蕭則成它手中兵刃,使到精妙處,至乎長劍脫手,劍如飛蛇行天,人如白雲翻舞,人與劍時分時合,變化奇絕。

  釋天風見梁蕭招法奇變,一時雙目大張,瞧了一陣,搖頭歎道:「好一個人劍相御。」 風冷瞧不出究竟,著急道:「什麼叫人劍相御。」釋天風道:「自古劍法練到絕處,無非以人御劍,梁小子卻不但以人御劍,而且以劍御人,人與劍互引互動,無窮如天地,不竭如江河。原本他一人一劍,勢單力薄,在老窮酸夫妻聯手之下,決計討不得好去。而如今人劍相御,便如憑空多出一位得力幫手。『太乙分光劍』所以厲害無比,只因其陰陽造化、生生不息;如今梁小子人劍同心,也是生生不息。生生不息遇上生生不息,勝負之數,可就難說得緊了。」眾人聽他一說,均感驚奇。

  風憐歪頭想了想,拍手笑道:「我明白啦,師父並不把天罰劍當作劍。」說罷忽地發覺,手足能動,敢情時刻一到,釋天風封住的穴道自然解了。釋天風皺眉道:「女娃兒說話古怪,不當作劍,難道當作人?」

  風憐道:「那是當然。」心中忖道:「師父必是將天罰劍當作爹爹爺爺,與他們在天之靈,並肩作戰。」想到此處,眼圈兒倏紅,淚水迷濛雙眼。此時梁蕭將「人劍相御」使到得意處,「天罰劍」漸漸泛起離合紫光,劍上的銹斑盡都變成星文霞彩,奇麗絕倫,遙遙看去,便如一道長長的紫電,漫天縱橫。眾人不由嘖嘖稱奇。風憐雖生於鑄劍世家,對這等奇像也是道不明白。

  疑惑間,忽聽一個洪鐘般的聲音道:「善哉善哉,梁蕭此子創出如此神技,真為武學放一異彩!」風憐回頭望去,卻見不知何時,人群中多了一個鬚眉皆白的高大和尚,手持一支木棒,面帶笑意。釋天風哈哈笑道:「九如你這老禿驢鬼鬼祟祟,什麼時候來的?也不給我打個招呼?」凌水月白他一眼,合十笑道:「未迎大師佛駕,真乃罪過,拙夫有口無心,胡言亂語,還望大師見諒。」

  九如笑道:「無事獻慇勤,必有圖謀,釋夫人你恁地客氣,和尚好生不安。」他說得直白,凌水月不禁臉上一紅,道:「大師法眼無差,老身確有所圖。」九如笑道:「請講。」 凌水月道:「這三人鬥劍,目前雖然旗鼓相當,但人力有限,遲早會有勝負。依老身之見,冤家宜解不宜結,任誰傷損,皆是不好。還請大師與拙夫聯手將三人分開,大師與梁蕭有舊,必能說服他解開心結,遠揚他處。若是公羊羽和花家妹子不允麼……」她忽然住口,笑而不語。

  九如笑道:「和尚明白了,倘若此間有人不允,合和尚與梁蕭二人之力,壓服群雄未必能夠,但要走脫,卻是綽綽有餘。」眾人聞言,均是一凜。凌水月歎道:「不錯,而今此法最善。」

  九如瞧了一眼鬥劍處,笑道:「釋夫人言之成理,和尚正為挫銳解紛而來,無所旁貸。」 他白眉一聳,笑道:「釋島主,上吧。」釋天風嘻嘻一笑,道:「好!」忽地一拳,直奔九如而來。

  九如瞧他神氣憊懶,已有防備,擋下這拳,啐道:「老烏龜,你又發癲了?」釋天風拳腳密如雨點,口中卻笑道:「擾人打架,就好比奪人口食,沒得折了壽數。這場比鬥古今少有,焉能被你老禿驢攪了?常言說得好:」兵對兵,將對將,玉皇大帝對閻王。『那邊廂主將逞威,這邊廂咱們做偏將的也該另辟戰場,了了舊怨。「說話中,也不知出了幾拳幾腳。九如不敢大意,將木棒插在一旁,揮拳抵擋。

  凌水月氣急罵道:「死老頭子,你哪壺不開提哪壺,張著兩眼,怎就不看風色?」釋天風幾度被妻子阻攔,無法出手毆鬥,早憋得心癢難煞,好容易找到借口大打出手,怎生收斂得住,任憑凌水月斥罵,他只是裝聾作啞,不加理會。

  正鬥得不可開交,忽見兩艘小船一前一後,從彩貝峽裡出來,前方一艘忽地轉疾,近了木台,只聽船上傳來一聲大喝,便似半空裡響起一個炸雷。眾人不及回頭,便見一道人影如鬼如魅,搶到相鬥二人之間,揮手便是一拳,勢大力沉,迫得釋天風倒退兩步,定睛看去,來者卻是一個年輕和尚,身材敦實,圓臉上一雙環眼,微有稚氣,叫人瞧不出年歲。

  那和尚一拳既出,後著綿綿而至,與釋天風鬥在一起,九如反被撇開。釋天風與他拆解數招,喜道:「小禿驢好本領。」他只要有架可打,有對可放,不論對手是誰,都是不亦樂乎。當即打疊精神,與那年輕和尚拳來腳往,鬥了個難解難分。

  眾人見又冒出個年紀輕輕的大高手,都覺驚訝,只見來船抵岸,船上跳下一個精壯漢子、一個懷抱琵琶的黃衫女子。池羨魚識得黃衫女子正是金翠羽,不由奇道:「四妹,你來了麼……唔……這位是……」那精壯漢子接口笑道:「池老大,你認不出小弟了?」池羨魚聽他話一出口,恍然道:「啊喲,白老二,你怎地就瘦下來了?」白不吃嘿嘿直笑,面有得色。

  賈秀才瞪眼道:「白不吃,你小子是麵團捏得麼?說胖就胖,說瘦就瘦。」金翠羽笑道:「白二哥倒不是麵團,只不過有人神通廣大,把他這大活人當作麵團捏了一回。」池羨魚和賈秀才同聲道:「是誰?」金翠羽美目流轉,顧望湖上,眾人隨她目光看去,但見後面一艘船也已近了,由池鶴葉釗掌舵,須臾靠近木台。當先走下一雙女道士,年長的鬢髮蒼然,面容清秀,一個約莫三旬,眉眼秀麗。

  賈秀才問道:「白老二,莫不是這兩位道長?」白不吃搖頭道:「不是不是。」此時船上又走下一個俊秀少年,身著儒衫,儀態都雅。賈秀才皺眉道:「這個年紀太小,卻也不像。」金翠羽冷笑道:「有志不在年高,如你這般懶散無聊,活上百歲也是枉然。」賈秀才笑道:「我知道了,你是看人家年少英俊,是不是?但就你這把年紀,你瞧得上人家,人家可未必瞧得上你。」金翠羽氣得俏臉發白,出手如電,只聽啪的一聲,賈秀才臉上多了五個指印,賈秀才卻嘻嘻直笑,手中折扇輕搖,便似這個巴掌從沒打過。

  正自鬥口,卻見葉釗扶著一位女子,恭謹下船,那女子雖稱不上絕色,但眉眼溫柔,不失清雅,淡藍布衣洗得發白,樸素整潔。賈秀才瞧見她,不知為何,胸口倏地一熱: 「就是她,就是她了。」天機宮眾人見了這個女子,個個面露驚疑之色。

  那女子抬眼掃過場上,輕輕一笑,揚聲道:「大家都住手吧!」聲如乳鶯初啼,十分嬌柔。那年輕和尚聞聲,收拳飄退三尺,合十道:「老先生,不打了罷。」釋天風怪眼一翻,怒道:「小禿驢這是什麼話?我問你,飯吃到一半能否不吃?屁放到一半能否不放?」 和尚撓撓頭,道:「飯吃到一半,不吃尚可,屁放到一半不放,豈不憋死人了?」

  眾人見他武功高得出奇,說話卻傻里傻氣,又覺吃驚,又是好笑。釋天風笑道:「小禿驢知道就好,打架如同放屁,打到一半不打,豈不憋死人了?」說罷一拳送出,那和尚只得出手抵擋。九如始終笑瞇瞇立在一旁,既不相幫,也不勸阻。

  忽聽得「天機輪」處傳來一聲長嘯,梁蕭脫出太極劍圈,身化流光,向這方馳來。公羊羽夫婦兩把長劍,如影隨形,緊迫不捨。梁蕭搶上木台,忽地一掌拍向釋天風,釋天風左右受敵,只得跳開,卻見梁蕭不顧身後利劍,將天罰劍就地一插,張開雙臂,將那年輕和尚摟住,大笑道:「花生,哈哈,好花生。」一邊大笑,一邊將和尚繡球也似拋上半空,接住又拋,拋了再接,一次高過一次,花生手腳亂揮,驚得畦哇叫道:「梁蕭,梁蕭,你要摔死俺啦?」

  梁蕭這才讓他落地,哈哈大笑,花生也是心中激動,抓抓光頭,不知說什麼才好,唯有呵呵憨笑。梁蕭轉眼望去,拱手道:「了情道長!」欲要下拜。那年長女道士慌忙將他扶住道:「勿要多禮。」梁蕭起身,又對那年少女冠微微一笑道:「啞兒道長當真美了許多。」啞兒白他一眼,眼角卻含著笑意。了情歎了口氣,心道:「這孩子真真胡鬧,贊出家人哪能用這個美字?」

  梁蕭笑了笑,又向那儒衫少年道:「你是咼兒?,『那少年眉眼微紅,拱手道:」梁叔叔安好?「梁蕭見十年光景,小小孩童已長成謙謙君子,端地欣慰難言,目光一轉,終於落到藍衫女子身上,不由得身子震了一下。藍衫女眉眼裡笑意流動,梁蕭嘴唇一顫,話沒出口,兩行眼淚已奪眶而出,但覺雙膝酥軟,撲通跪倒在女子腳前,嚎陶大哭起來。他適才一人一劍,力壓群雄,從頭至尾都沒露出半點怯態,此時卻哀不自禁,大放悲聲,讓眾人無不驚愕。那藍衫女子眼圈兒微紅,將他扶起道:」蕭哥哥……我……「梁蕭緊緊握住她的手,道:」曉霜……我當你死啦……我當你死啦……「

  花曉霜這些年歷經艱辛,性子變得十分堅韌,但此時也禁不住流下淚來,說道:「蕭哥哥,都怪我不好,我怕家裡阻我行醫,是以隱姓埋名,不令他們知曉。」梁蕭哭了此時,心情慢慢舒展開來,收住眼淚,忽聽花清淵悠悠歎道:「霜兒,你……你這般做,忒也 ……忒也叫人傷心了。」話未說完,聲音已自哽咽了。

  梁蕭遽然而驚,放開曉霜雙手,回過身來,面向公羊羽和花無媸,高聲道:「二位還要再鬥麼?」公羊羽夫婦面面相覷,花曉霜踏上一步,躬身道:「爺爺、奶奶,還請瞧霜兒的面子,別再鬥了。」公羊羽捋鬚不語,花無媸卻輕哼一聲,轉過臉去。

  了情稽首笑道:「恭喜公羊先生,恭喜花姊姊,賢伉儷這路劍法心心相印,想來宿怨已消了。」公羊羽一怔,道:「慧心,你……」了情截口道:「貧道了情,先生莫要叫錯啦。而今貧道心結已解,既然來了,便不怕面對往事。唉,世事難料,說起來,咱們誰又沒有錯過,梁蕭縱然錯了,但知過能改,善莫大焉,冤冤相報,何時能了?」她嘴裡說著,目光卻向公羊羽投去。

  二人對視半晌,公羊羽心中升起一陣淒涼,這一刻,在了情眼中,他再也看不見林慧心的影子,這位昔日戀人當真已勘破情關,恩怨情仇,盡皆了了。剎那間,公羊羽只覺半生苦戀,俱都付諸流水,不由得心灰意冷,歎道:「雲殊,你過來。」雲殊上前,公羊羽抬起手中軟劍道:「這柄青螭劍乃是精絕族的神劍,歐龍子托我守護,是以沒有傳你,如今天罰既出,青螭便已廢了,不過,此劍雖短了三寸,鋒利仍是世間罕有,你好好護持,莫要辜負了它。」

  雲殊驚退道:「如何使得,師父留著防身才好。」公羊羽擺手道:「今日一戰,足慰平生。從今往後,老夫再無動劍的興致!」他道出「封劍」之意,眾人均是一驚。雲殊不敢再推,只得接過寶劍。花無媸冷冷旁觀,驀地轉身向石陣走去,了情揚聲道:「姊姊暫且留步,了情有話要說。」足不點地般趕上去,與花無媸並肩走入石陣。啞兒見師父追上昔日情敵,怕她吃虧,急要跟上,花慕容忙道:「小道長,這石陣頗有古怪,我帶你進去吧。」啞兒也聽過天機石陣的奧妙,不敢違抗,隨在花慕容身後。

  公羊羽歎了口氣,正欲轉身,花清淵忽地橫身擋住,拱手道:「爹爹慢走。」公羊羽皺眉道:「怎麼?」。花清淵道:「數十年來,清淵都沒能一盡孝道,這次爹爹來了,無論如何還請盤桓一些時日,讓清淵了卻畢生心願。」說罷眼眶泛紅,跪在地上,連連磕頭,公羊羽歎了口氣,將他扶起,黯然道:「應該是我對你不住,多年來都沒能照看過你。」

  他此話一出,無異直面認錯,知他性情者,都覺訝異。雲殊喜道:「師父若肯留下,徒兒也當多留幾日,請教武功。」公羊羽冷然道:「請教什麼?你練到這個分上,還用我教麼?」他明罵實褒,脾性依然乖僻,雲殊唯有諾諾連聲。

  釋天風哈哈笑道:「是啊,老窮酸你不走,老禿驢也來了,咱們這些老傢伙當好好聚聚,比武拼酒,醉他個三天三夜。」九如笑道:「你要討好老窮酸,何必把和尚拖進去,和尚敬謝不敏。」釋天風笑道:「老禿驢小氣,你想想,如今年輕人一個比一個厲害,咱們這些老傢伙再不加把勁,合創幾樣厲害功夫,豈非盡被比了下去。」

  九如笑道:「老烏龜,敢情你打得這個主意,天人有道,不服老可不行。」凌水月笑歎道:「大師別聽拙夫胡言亂語,不過,你們三位難得一聚,聊聊天、喝喝酒也是好的。」 九如額首道:「釋夫人此言大善,和尚恭謹不如從命了。」釋天風笑道:「還是老婆厲害,無怪我總是怕你。」他口無遮攔,當眾說出懼內之事,凌水月不由得面皮一熱,低啐道: 「你這個老不修的。」

  花清淵留住父親,心頭快慰,向群豪道:「諸位英雄,小女既然無礙,過節也就了了。不才祖訓在身,難以盡延各位人宮聚飲。我已命人在東北七星谷備下牛酒,還請諸位賞臉一顧。」這場打鬥草草收場,群豪失望者多,歡喜者少,紛紛客套幾句,悻悻去了。

  花清淵注視花曉霜道:「霜兒,你也當去見見你娘,自你失蹤之後,她身子始終不好。」 花曉霜細眉一挑,露出驚色,側目望去,只見梁蕭正與趙咼低聲說話,便道:「蕭哥哥,我要人宮看看母親,你要跟來麼?」

  梁蕭正詢問趙咼情形,得知他果如少時所言,未學武功,專攻醫術,心中不勝感慨,聽了花曉霜之言,沉吟道:「我還是不去了。」花曉霜一點頭,握住他手,手指輕顫,在他掌心寫道:「明早在落雁峰下等我。」二人四目相對,梁蕭點點頭,心中悵然若失。舉目望去,只見風憐與花鏡圓說了幾句,抬頭道:「師父,鏡圓邀我入宮玩兩天,順道將阿忽倫爾帶出來。」她說話之時,目光卻投在花曉霜身上,神色甚是淒婉。

  花曉霜奇道:「梁蕭,她是你徒弟?」梁蕭臉一熱,正欲分辯,曉霜已上前拉住風憐的手笑道:「你長得可真美,嗯,我送你一樣物事。」從腰間錦囊中取出一顆龍眼大小的紅珠道:「這是我煉的一顆『牟尼珠』,能辟毒蟲,也能解毒,不大好看,卻還中用,你若不嫌棄,權且收下。當作是見面禮。」她愛屋及烏,對風憐自也十分溫和。

  風憐聽得眉眼一紅,低聲道:「多謝師母……」聲音雖小,花曉霜卻聽得雙頰泛紅,不敢再瞧梁蕭,拉著風憐,匆匆人谷去了。九如與釋天風夫婦並肩跟上,公羊羽走了兩步,忽地掉頭道:「梁蕭,你說這一場鬥下去,誰能勝出?」梁蕭道:「早十年,先生必勝無疑,晚十年,小子或能勝出。今日勝負麼,當看運氣。」公羊羽哼了一聲,道:「什麼早十年,晚十年,你是說我老了?」梁蕭道:「前輩直問,晚輩也唯有直答。」公羊羽手捋長鬚,抬眼凝視一輪夕陽,驀地吟道:「誰道人間無再少,門前流水尚能西。」吟罷縱聲長笑,振林蕩谷,宿鳥驚飛,笑聲未盡,已消失在石陣之內。

  花生見九如也去了,便道:「梁蕭,俺好久沒見師父,要陪他說說話。」梁蕭笑道: 「你自去便是,何必跟我說。」臉上強笑,心情卻更見沉重,不祥之感愈發強烈。花生歡歡喜喜,跟在九如身旁,消失在石陣深處。雲殊始終望著趙咼,待得眾人走盡,始上前道:「若雲某雙眼未拙,這位當是聖上吧。」趙咼征了怔,他久隨曉霜、花生,性情樸直,不善作偽,只得道:「雲大將軍,做皇帝的趙咼早已死在崖山,如今的趙咼,只是一個區區郎中罷了。」

  雲殊撲通便跪,流淚道:「聖上,果真是你麼?」趙咼手足無措,趕忙扶住他道: 「雲將軍萬勿如此,你屢興義師,我都知道。只是……我才能疏淺,不能相助,委實抱歉得緊。」雲殊固執不起,道:「下臣有許多事欲稟聖上,還請聖上隨我入宮,容下臣一一稟明。」趙咼皺眉道:「雲將軍快快起來……」雲殊接口道:「聖上不答應,下臣便不起來。」趙咼知他為興復故國,費盡心機,想要拒絕,又覺於心不忍,不由眼巴巴望著梁蕭求助。梁蕭搖頭道:「你已長大成人,凡事自己作主便是。」趙咼點了點頭,對雲殊道: 「雲將軍,皇帝我是不做,但我隨你入宮,你有話直說,我聽著便是。」雲殊心道:「入宮了便好,待我慢慢開導於你。」歡喜起來,挽著趙咼入谷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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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道卷 第十三章 隰桑有阿


  不多時,人已散盡,偌大木台剩下梁蕭一人,太陽早已落山,暮靄沉沉,湖水淒清,空中瀰漫著滲人心腹的冷意。梁蕭呆立片刻,取了一塊木板,施輕功掠過湖面,到了落雁峰下。落雁峰頂雲生霧繞,山腳對著湖水,長滿野生桑梓,桑葉闊大,望之如雲。

  梁蕭在樹下坐了一陣,又煩躁起來,起身踱步,忖道:「曉霜這一去,不知還能夠來麼?她雖不致不來,但花無媸詭計多端,心腸又狠,未必不會攔她。雖說風憐也入谷去,曉霜若不來,我借口見風憐,或能闖入宮去,但我說過不進谷,出爾反爾,徒惹人笑… …」胡思亂想一陣,他坐下來靠著大樹,欲要人睡,但心緒起伏,哪有絲毫睡意,遙聽得七星谷中傳來鼓樂之聲,喧囂震天,心知群豪正在歡飲,越發孤寂起來,坐在大石上,抬眼望天。

  天上星子明亮,歷歷猶如白石。梁蕭無數次看這星空,每次都感覺不同,此刻的星光迷濛模糊,竟有一種說不出的憂傷之意。過了一陣,喧嘩聲平息下來,晚風微涼,一陣陣拂起他的衣發。梁蕭不由起身踱步,而後又坐下來觀望群星,可過不多久,便又厭了,站起來回走動。

  起初夜過得極慢,一刻半時,都似經年累月般久長,但一過午夜,星漢流西,時光又變得十分迅快。過了一陣,啟明星顯露出來,梁蕭想到黎明將至,忽又生出說不出的懼怕,恨不能挽住耿耿星河,讓這長夜永也不要過去。可他越想挽留,天卻亮得越發快了,星光漸黯,東天破曉,彤雲中,一弧白光若隱若現,太陽就要升起來了。忽地,他隱約聽到湖上傳來輕微的響聲,心頭一喜,奔到湖邊,卻見黑漆漆猶若死寂,哪有人影,不由心頭一灰:「她難道不會來了。」這念頭剛剛生出,又被他極快地壓了下去:「天這樣黑,她哪會來呢?梁蕭啊,你也太性急了些。」

  他對著黑沉沉的湖水,呆立一陣,復又繞至樹下,背著旭日盤坐。四周靜悄悄的,梁蕭似能聽到自己心跳聲,一下一下,越跳越快,越跳越沉。樹枝樹葉的影子分明起來,萬物復甦,山谷中傳來雀兒的啼聲。梁蕭不敢去瞧湖上,唯有耳朵始終張著,但卻只聽到偶爾傳來魚兒戲水的聲音。

  天漸已大亮了,光明遍地,白亮亮十分耀眼。梁蕭忍不住跳將起來,眺望湖水,湖上空蕩蕩的,只有兩對燕子飛過,雙尾其明如剪,飛羽似薄薄的金片,雙雙鑽人湖上的白霧中去。梁蕭抱著頭,頹然坐在一塊大石上,心中分外茫然:「巳時快到了,她還不來,大約再不會來了。曉霜不會爽約,她既然不來,那便是被阻著攔著,再也來不了。」雙眼沒得一酸,淚水不爭氣地落了下來,隱隱感到,自己再也進不得天機宮了,這一湖一陣便如宇宙洪荒,將自己和花曉霜永遠分離開來。就在他行將絕望之際,忽聽湖上水響,伴著一陣歌聲:「隰桑有阿,其葉有難。既見君子,其樂如何?」歌聲嬌柔動聽。梁蕭一怔,慢慢抬起頭來,但見日光和煦,霧靄淡淡,湖水其碧如藍,一葉小舟從霧氣中飄了過來。花曉霜含笑俏立船尾,手搖蘭槳,又唱道:「隰桑有阿,其葉有沃。既見君子,雲何不樂?隰桑有阿,其葉有幽。既見君子,德音孔膠。心乎愛矣,遐不謂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梁蕭當年行醫時,也曾讀過《詩經》,記得這是一首《隰桑》,說的是一個女子看到愛人站在桑樹地裡,喜樂無比的感受。梁蕭聽得癡了,不禁和道:「既見君子,德音孔膠。心乎愛矣,遐不謂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念著念著,神魂搖蕩,竟連小舟靠岸,也忘了相迎。

  花曉霜拴好小船,提著一個大大的紅漆食盒,裊裊行來,她已換過衣衫,藍衫垂膝,白孺繫腰,頭上一塊白亮細綢,圍住髮髻。乍眼一瞧,便如一個嬌俏村姑。見了梁蕭,不禁笑道:「蕭哥哥,我來晚了些,你餓壞了吧。」將食盒放下,打開盒蓋,菜香撲鼻。梁蕭沒由來心頭發緊,囁嚅道:「曉霜,你這是做啥,我……我不餓,你幹麼麻煩自己?」

  花曉霜笑道:「才不麻煩,嗯,你昨晚沒睡好吧!」梁蕭奇道:「你……你怎麼知道?」 花曉霜笑道:「我是大夫,一看你氣色,便已知了。」梁蕭大窘,抱過食盒,吃了一陣,忽見花曉霜目不轉睛瞧著自己,不由面皮一紅,說道:「你瞧著我幹麼?」花曉霜笑道: 「蕭哥哥,我若這樣瞧你一輩子,你怕是不怕?」梁蕭一愣,忽地擱下木筷,失笑道: 「曉霜,十年不見,你也變機靈啦?也會牙尖嘴利地戲弄人了。」花曉霜莞爾道:「不是我變機靈了,而是蕭哥哥你變傻了,呆頭呆腦,活似一個大笨牛。」梁蕭跳起來,笑道: 「好呀,你罵我?」丟開食盒,摟著曉霜瘋轉起來。花曉霜不防他狂性大發,忙叫道: 「蕭哥哥,別轉啦,我病發了,頭都暈了。」梁蕭醒悟道:「該死,我忘了那病。」急急停下,毛手毛腳便要給她度過真氣,花曉霜卻抓住他的手,輕輕一笑,咬住嘴唇,低聲道:「蕭哥哥你真笨,我騙你的呢,我的病,早已好了。」

  梁蕭愕然,倒退兩步,繼而心湧狂喜,竟忘了怪她騙人,猛地挽住她手,縱聲大笑起來,笑了好一陣,方道:「不騙人麼?」花曉霜含笑道:「這次便不騙人。」梁蕭不覺莞爾。二人心中喜樂,挽著手在山谷中徜徉,互訴別情。走了一陣,覷得一眼寒潭,清瑩秀澈,善可鑒人。

  花曉霜臨水自顧,忽見鬢間已有幾縷白髮,心頭不覺一痛。梁蕭猜到她的心思,瞧得繁花正茂,便摘下一朵紫色大花,別在她鬢間。花曉霜偎人梁蕭懷裡,忽地輕聲抽泣起來,梁蕭將她摟著,黯然無語。花曉霜哭了半晌,抬起頭來,抹淚道:「蕭哥哥,我再也不想離開你了。」梁蕭道:「那是自然,我死也不和你分開了。」這幾句話在二人心中設想過千百遍,事到臨頭,卻是毫無阻滯,平平淡淡說了出來,一時間,二人兩手緊握,四目相對,彼此間心意交融,不言自明瞭。

  花曉霜沉默半晌,又歎道:「蕭哥哥,這些年來,我空白多了許多白髮,卻是一無所成,真叫人洩氣。」梁蕭奇道:「這些年你走遍天下,活人無數,怎會一無所成。」花曉霜道:「你算算,即便我一天救十個人,一年也才救三千多人,十年也救不到三萬個,何況一天多半救不了十人的。有些病更是我治不了的,當年向觀音大士許下的願心,一半都沒做到。」說罷不勝氣餒。

  梁蕭沉吟道:「常言道:」一人計短,二人計長『。一人本領再大,終也有限。曉霜,你既然教了咼兒醫術,何不大開庠序,再教導一千得力徒弟,徒弟再教徒孫,徒孫再傳徒弟,長此以往,代代不窮,所救病人何止億萬?「花曉霜怔了征,喜道:」蕭哥哥說得是,過些日子,咱們就蓋所房子,找些聰明的孩子,好好教導。「梁蕭笑道:」蓋好學堂,門前還須寫副對聯。「曉霜笑道:」什麼對聯?「

  梁蕭一本正經,道:「右聯麼,就叫做『蓮足踩扁鵲』;左聯麼,則是:」粉拳揍華佗『。「花曉霜白他一眼,佯怒道:」好呀,你不敬先賢不說,還把我比成當街撒野的潑婦了。「梁蕭笑道:」別忙嗔怪,還有橫批呢。「花曉霜奇道:」哦,好歹說來聽聽。 「梁蕭深深看她一眼,歎道:」那便是』閻王服輸『了。「二人不覺相視而笑。

  笑了一陣,梁蕭又道:「有了門聯,門神也不可少。正好,我和花生一邊一個,哪個學生不聽教的,就踢他屁股。」花曉霜嗔道:「胡鬧,小孩子哪挨得住你的拳腳?再說,蕭哥哥你本事天大,怎好來給我看門,廟小不敢容神,敬謝不敏了。」梁蕭搖了搖頭,道:「我的本事不過屠龍之術,無所用之。」花曉霜見他說話之時,眼中掠過一抹痛色,心中也不由難過,忽道:「蕭哥哥,我學醫是為治病救人,你學算學武,又為做什麼呢?」 梁蕭想了想,道:「倘若容我胡說,我倒有四個心願。」曉霜奇道:「什麼心願。」

  梁蕭仰首望天,緩緩說道:「叫世上怨恨煙消,要天下再無惡人,令黃河不再氾濫,讓人間永無戰爭。」花曉霜默思道:「叫黃河不再氾濫尚可一試,但其他三個心願,卻是沒法完成的。」想著眉間一黯,卻聽梁蕭道:「曉霜,我說了是胡說,你莫要當真?」花曉霜強笑一笑,岔開話道:「蕭哥哥,落雁峰頂有座聚仙台,眼界開闊,大可一覽括蒼山勝景,咱們去瞧瞧好麼。」梁蕭含笑應允。

  二人並肩上山,一路上,蒼松倒掛,流瀑湍飛,道旁奇花異草,覽之不盡。將到山頂,遠遠瞧見一角紅亭,花曉霜笑道:「那便是聚仙台了。」話音未落,忽聽亭中傳來琴簫合鳴之聲,琴聲華彩,如牡丹盛放,珠玉滿堂;簫聲卻是沖淡平和,好比林泉漱石,不著人間煙火之氣。

  梁蕭悵然道:「端地不巧,先有人來了。」花曉霜在他耳邊低聲道:「彈琴的是奶奶,奏簫的是我師父,他們是從另一條路上來的。」她吐氣如蘭,梁蕭只覺面頰酥麻,不禁莞爾,付道:「花無媸與了情竟會琴簫合奏,也不知公羊先生聽到,該當作何感想?」卻聽花曉霜道:「蕭哥哥,咱們還上去嗎?」梁蕭搖頭道:「聚仙台上高人聚會,我這後生小子湊什麼熱鬧?」花曉霜知他心結難解,不願與眾人相見,當即依從。

  但聽琴簫相應,甚為和諧,過了一陣,曲終韻絕,只聽花無媸笑道:「諸位聽我與了情道長奏得如何?」了情歎道:「慚愧,慚愧,花姊姊琴技無雙,了情獻拙了。」

  卻聽九如笑道:「倘若兩人都奏得一般精湛,倒未必中聽。方纔這一曲,能短能長,能剛能柔,變化齊一,不主故常。」公羊羽歎道:「老和尚評得精當,如此琴簫和響,方得天趣。」說著歎了口氣,若有所憾。話音未落,便聽釋天風打了個呵欠,嚷道:「去他媽的天趣地趣,聽得老夫兩眼瞇瞇。這吹得吹,彈得彈,咿咿呀呀,難聽之極,還不如下山找個娘姨,唱支小曲來得正經。」山頂上靜了一靜,凌水月氣急道:「老頭子你真是村,沒得丟盡我的臉。」釋天風哼哼道:「老夫會打架,不會聽曲,你們幾個不必拿牛眼瞪我,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我尋梁蕭切磋武功去。」

  梁蕭聽到這話,慌忙抱著花曉霜縱起數丈,抓住一塊凸石,掛在崖壁上。只見釋天風急如狂風,從下方山道經過,拐了個彎兒,一道煙下山去了。梁蕭瞧他去遠,大大透了口氣,花曉霜低笑道:「昨夜虧得師父說項,奶奶、爺爺言歸於好,倒是一件天大的美事。」 梁蕭想公羊羽生平任天而動,到得晚年,卻屈於倫常。看起來,無論公羊羽如何不肯伏老,也終究經不住歲月催迫。

  想著不勝慨歎,說道:「曉霜,我猜想,你爺爺奶奶之所以不睦,並非為了別的,只因相知太探。」花曉霜奇道:「怎麼說?」梁蕭道:「他們兩人心思敏銳,善能洞悉他人心意,是以才能使出那般劍法,叫我無法取勝。不過,人心總是有善有惡,他倆既深知對方的好處,也深知對方的壞處,好的不說,壞處多了,不免引起爭端。偏偏他兩人都很自負,明知對方心思,偏是不肯屈就,唉,這較之彼此誤會還要令人惱怒,久而久之,勢必鬧出岔子。」

  花曉霜想了想,笑道:「還好,蕭哥哥聰明,我卻笨得緊。」梁蕭搖頭道:「你才不笨,但你總能委屈自己,容讓我的性子。」花曉霜嘴角含笑,心道:「你又何嘗不是,堂堂大算家、大將軍,卻紆尊降貴,陪我到處行醫。」想著偎人梁蕭懷裡,心中愜意已極。

  這時間,忽見一道人影從山下飛馳而來,梁蕭瞧那身法,只當是釋天風轉回來,待得近了,卻見是雲殊。雲殊神色惶急,全沒留心四周,急奔上山,高叫道:「師父、師娘,各位前輩,事情有些不妙。」公羊羽不悅道:「慌什麼,天塌下來尚有長漢頂著。」雲殊慚道:「是!徒兒方才得到消息,鎮南王脫歡率領數萬兵馬,開入括蒼山,直望天機宮來了。」眾人均是一驚,凌水月道:「雲賢侄,莫不是訛傳?」雲殊歎道:「絕非訛傳,韃子來勢之快,真真迅雷不及掩耳。」山頂上一陣默然,花無媸道:「無妨,『兩儀幻塵陣 』精微奧妙,便有十萬雄兵,也休想攻破。」雲殊應了一聲,內心卻隱覺不安,但何處不妥,卻又說不明白。

  大軍壓境,眾人再也無心賞玩景致,匆匆下山。梁蕭待眾人背影消失,始才跳落山道,見花曉霜蛾眉深鎖,便道:「我們也去罷。」花曉霜遲疑道:「蕭哥哥,你見了他們,不免又受屈辱!」梁蕭道:「事到如今,哪管什麼屈辱不屈辱?」兩人下到山腳,但見彩貝峽兩側旌旗招展,均是大元旗號,元軍來來往往,正向湖中吊落戰船。梁蕭暗覺吃驚: 「這些兵馬來得好快?」轉眼望去,只見群豪面帶憂色,立在棲月谷口觀望。天機宮建成以來,防禦消極,並無弩炮防守,元人若從彩貝峽頂吊下戰船,便可直抵棲月谷了。

  梁蕭與花曉霜乘小舟抵至谷口,眾人大敵當前,見了二人也無心計較。花無媸瞧著元軍忙碌,喃喃道:「元人輕車熟路,章法嚴密,處處針對我宮地勢,莫非,谷裡出了奸細?」 眾人面面相覷,皆感迷惑。梁蕭忽道:「若我料得不錯,並非內奸,而是多年前的叛徒。」 花無媸雙肩微震,側目道:「你是說明歸?」梁蕭點頭道:「明歸已然投人脫歡手底,但不知為何,今日始才動手?」雲殊道:「緣由再明白不過。蒙古諸王始終與元廷交戰,韃子無法南顧。而今諸王被土土哈擊敗。韃子騰出手來,第一件事便是對付南方義軍。只是奇怪,韃子皇帝何以知道,天機宮便是義軍首府所在?」說罷蹙眉沉吟。

  梁蕭冷然道:「那又什麼稀奇?你圖一時之快,放走那兩個喇嘛,他們出去,元人還有什麼不知道的?再說,他們混得進來,他人自也混得進來。只怕此間虛實,對方早就探得清楚。」雲殊面色漲紫,正想辯駁,卻聽釋天風高聲道:「你們兩個說來說去,頂個屁用?且看老子奪一艘戰船回來,挫一挫他們的威風。」他說動就動,凌水月未及阻攔,他已施出「乘風蹈海」,起落如風,逼近元軍戰船,元軍大驚失色,一迭聲發起喊來。

  釋天風正要縱上船頭,忽地一陣箭雨從峽口上方射來,釋天風大喝一聲,揮掌掃落箭矢,但真氣卻是一洩,落回水中。霎時間,又是一波箭雨射來,釋天風雙掌齊飛,勉強擋開,腳下卻已踩虛,沒入水中。箭雨再至,釋天風雙足落水,平衡已失,手忙腳亂之間,大腿中了一箭,栽進水裡。眼看元軍箭矢不絕,呼嘯而至,正覺難當,後襟忽然一緊,被人向後拖出數尺,抬眼看去,卻是梁蕭。

  梁蕭左手抓著釋天風,右手舞劍撥打箭枝,一時也騰不出手來拋擲木板,返歸己陣。眼看難以支撐,花生將擂台木板扳斷一塊,運足「大金剛神力」,喝一聲:「去!」那木板貼著湖面飛轉,瞬間落到梁蕭身後,梁蕭轉身縱上,花生第二塊木板又已擲來,這般乍起乍落,花生擲到第十六塊木板時,梁蕭已攜釋天風返回台上。凌水月眼中喜現淚光,連聲道:「梁公子,謝謝你了。」扶起釋天風,替他拔出羽箭,心中氣痛難當,方要罵上兩句,眼淚卻已落了下來。釋天風正覺丟了面子,羞惱已極,忽又見她流淚,不禁煩躁道: 「老太婆,你哭什麼,不就挨了一箭麼?離腸子遠得很。這般的箭兒,再挨十箭也不打緊。」 凌水月氣道:「你這死老頭子,我跟你四十年,便操了四十年的心,你……你就不能安分一些,讓我省省心,多活幾年麼?」釋天風瞧她淚水漣漣,真情流露,只得嘟嚷幾句,再無它言。

  這一回,未折元軍威風,反倒折了一個絕頂高手。群豪正自氣餒,忽見元軍陣中駛出一條小船,船上站了一名元將,頭戴鐵盔,身著便袍,高叫道:「梁蕭,故兄弟土土哈在此,但求一晤。」兩個士卒搖櫓如飛,片刻已至湖心。

  梁蕭眉頭微皺,了情道:「梁蕭,此事蹊蹺,只怕內有陰謀,還是不去為妙。」九如道:「管他什麼陰謀陽謀。梁蕭,機會難得。此人既然送上門來,便抓他做質,迫使元人退兵。」梁蕭思索一陣,回頭道:「曉霜,我去去就來。」花曉霜點頭道:「小心一些。」 兩人深深對視一眼,梁蕭轉身蕩起小船,駛到湖心。二船相靠,一個元兵拿鉤撓將船固定在一起。

  較之當年,土土哈容貌未改,髯鬚卻濃密許多,顧盼間目光逼人。兩人對視片刻,土土哈手指船頭道:「坐。」梁蕭頷首。兩人相對而坐,土土哈提起一袋馬奶酒,道:「請!」 梁蕭接過,拔塞便喝。兩人默不作聲,連盡四袋馬奶酒,土土哈忽地將空皮囊擲人湖中,笑道:「梁蕭,你若要抓我做人質,現在最好不過!」梁蕭搖頭道:「你先說來意。」土土哈歎了口氣,道:「梁蕭,三狗兒、楊小雀、王可的父母兄妹俱都安好,富貴榮華,享用不盡,你只管放心。」梁蕭道:「很好。」土土哈神色一黯,又道:「囊古歹在漠北與叛王們交戰時,被叛王大軍圍困,兵盡糧絕,自刎而死。」梁蕭眉頭一顫,半晌道:「他馬革裹屍,也算了了夙願。」

  兩人相對無言,土土哈抓過兩袋馬奶酒,拋給梁蕭一袋,兩人仰天飲盡,喝了一袋,又喝一袋。兩邊人馬聽不見二人說話,只瞧得二人不斷喝酒,都感疑惑。

  頃刻間,二人又盡三袋烈酒,土土哈朗聲道:「敘舊已畢,且說正事。」梁蕭道: 「請說。」土土哈道:「天機宮為江南義軍巢穴,鎮南王早已有心攻打,只是一則要攻打安南、占城,二則此地鬼斧神工,以明先生推斷,非有數萬精兵,無法攻破。」

  梁蕭插口道:「明先生便是明歸?」土土哈道:「不錯,他如今是鎮南王的軍師。西北諸王已敗,窩闊台汗海都遣使稱臣。聖上此時命我南來,便是要協助鎮南王,肅清南朝餘孽。」梁蕭冷然道:「閣下威震宇內,彪炳當世,當真可喜可賀。」土土哈聽出他話中譏嘲之意,苦笑道:「梁蕭,你勿要取笑。說到沙場對壘,我遠不及你。但此次經明先生籌謀,鎮南王與我有備而來,天機宮破在旦夕。抑且獅心龍牙說了,雲殊等人都在此間,是以今日一戰,勢所難免。」

  梁蕭默然許久,忽而歎道:「土土哈,你的漢話流利了許多。」土土哈不防他說出這句,微微一怔,道:「梁蕭,我並非說笑,早則今夜,遲則明天,天機宮必遭攻破。多年來,我為聖上東征西討,立下不少功勞,只要你一句話,土土哈願以所有功勞富貴,換取你的性命。」

  梁蕭擺手道:「土土哈,你心意很好。但你不知道,我這身本事,大抵來自天機宮。人生天地間,飲水思源,不可忘本。天機宮有難,梁蕭自當拚死力戰,與之偕亡,豈有苟存獨活之理!」說到最後一句,聲音陡揚,如擲金石。

  土土哈久久無語,半晌起身道:「好,梁蕭,你要拿我做質,只管動手。」身後兩名士兵聞言一驚,嗆的一聲拔出鋼刀,土土哈舉起手來,沉聲道:「不得動手。」二人一呆,鋼刀復又退人鞘中。

  梁蕭淡淡一笑,也起身道:「土土哈,你以兄弟之禮見我,我自當以兄弟之禮待你。」 揮袖震斷鉤撓,朗聲道:「就此別過,後會有期!」土土哈雄軀一震,虎目中淚光閃動,躬身抱手,澀聲道:「好,就此別過,後會有期!」二人均是果決之輩,話一說盡,各自撐船返回己陣。

  梁蕭登上木台,釋天風頓足便道:「梁蕭,你怎麼不把人抓回來?」眾人均是臉色疑惑。梁蕭搖頭道:「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此事甚為抱歉。但我既然回來,自當與諸位同生共死,守護天機宮!」靳文冷笑道:「我看你是與韃子商量好了,回來做奸細,想把天機宮賣了……」話未說完,雲殊忽地厲聲道:「住口。」靳文被他一喝,不覺啞口。雲殊兩眼望天,沉聲道:「文兒,你記住了。他雖是強仇大敵,卻不是奸險小人,這等卑鄙之事,別人縱然會做,但他卻做不出來。」他嘴裡雖這般說,卻自始至終沒瞧梁蕭一眼。

  雲殊一言既出,旁人自無多話。靳文恨恨瞧了梁蕭一眼,悻悻退下。梁蕭也不料雲殊會出言為自己開脫,心中滿不是滋味。公羊羽頷首道:「不錯,大敵當前,勿要中了韃子的離間之計。」梁蕭不覺苦笑,尋思道:「或許真是離間計也說不定,但他人無情,我決不能無義,況且土土哈說得不錯,今日一戰,勢所難免,抓他也沒甚用處。」

  眾人靜靜觀望,不一時,只聽戰鼓雷動,元軍戰船紛紛馳出峽口,向棲月谷駛來,船頭士卒扯滿強弓硬弩,箭鏃在陽光中閃閃發亮。花無媸忽道:「清淵,你率宮中弟子,拆去這座木台,而後藏身石陣,守好入口,其他人且隨我退人宮中。」花清淵應命,待得拆去木台,元軍已然逼近放箭,眾人只得退人石陣。

  在宮中守候片刻,眾人俱有愁容,雲殊忽道:「師母,依照兵法,天機宮一旦谷口被戰船封鎖,後無退路,怕是一處死地。」花無媸搖頭道:「無妨,即便明歸居中引路,但我谷內尚有樞紐,韃子倘若入陣,我操縱樞紐,改變陣法走向,叫他們欲進不得,欲出不能,生生餓死在陣中。谷內存有二十年糧草,種有菜蔬,養了牲畜,咱們就和韃子比比耐性。」雲殊歎了口氣,道:「但願如師母所言!」愁眉不展,退到一旁。

  到得夜裡,谷外元軍呼聲如雷,遙遙傳人谷內,眾人無人能夠合眼,俱都靜靜聆聽。枯坐到次日凌晨,花清淵遣人來報,只說元軍仍未人陣。花無媸眉間隱現焦慮之色,負著手踱來踱去。公羊羽也坐在椅上,蹙額沉思,梁蕭、雲殊、九如、了情、凌水月俱都沉默,就連釋天風也覺出氣氛有異,無了言語。到得辰時左右,忽聽得元軍發一聲喊,然後便是一聲巨響,好似晴天霹靂。眾人一躍而起,梁蕭、雲殊同聲叫道:「來了!」花無媸停下步子,面若寒冰,身子發起抖來。公羊羽緩緩站起身,握住她手。

  片刻間,又是一聲巨響,不一時,連響三次,最後一聲格外震耳,似有什麼東西隨之倒塌。忽見得葉釗一道煙奔人廳中,面無人色,顫聲道:「不好了,韃子用火炮將『天璇 』輪擊毀了。」花無媸身子一晃,坐在椅上,目光呆滯,臉上已然沒了血色。

  雲殊騰身站起,斷然道:「與其坐以待斃,不若奮力出擊。」手臂一揮,喝道:「是好漢的,都跟我來!」群豪轟然應諾,隨之奔出,諸大高手也緊隨其後。釋天風不顧傷痛,也要跟上,好歹被凌水月勸住。群豪出了石陣,只見元軍將戰船排成一列,好似城池,瞧見眾人出谷,亂箭射來,群豪手持盾牌兵刃,齊聲大喝,奮力衝上。元軍發出硬弩火箭,勁急絕倫,鐵盾也是一擊而碎。一時間,群豪慘呼大起。

  梁蕭、雲殊、九如、花生、公羊羽五大高手勇冒矢石,衝近戰船,九如師徒手持巨木,奮起神威,左右橫掃,所到之處,戰船無不粉碎,公羊羽師徒雙劍齊出,縱橫軍中,無人可當。梁蕭手持天罰劍,直透敵陣,奔到鐵鑄火炮前,掌心紫電乍閃,金鐵交鳴,一劍之威,竟將鐵炮連著炮手,齊齊斬成兩段。梁蕭毀了一炮,旋風般繞過箭雨,躥上另一戰船,天罰劍盪開人群,紫光進出,又毀一炮。

  不一時,梁蕭將五門鐵炮盡數摧毀,只聽得身後慘呼大起,回頭一望,群豪已然死傷遍地,鮮血染紅湖水,公羊羽身中一箭,由雲殊護著且戰且退,九如師徒仗著兵刃粗重,將近岸處戰船盡皆搗毀,但元軍戰船不斷從彩貝峽駛出來,散成一圈,隔水發箭,勁箭如雨,好似不休不歇。九如一邊舞動巨木,阻擋來箭,高叫道:「梁蕭,退了罷。」梁蕭暗歎一聲,縱身躍下戰船,順勢一劍凌空劃落,劍氣所及,將戰船劈為兩段。繼而奮力殺出重圍,踏水上岸,護著傷者,退人石陣。

  回到宮中,一點人數,竟然折了三成,剩下的也大多帶傷。公羊羽和花生俱都中箭,公羊羽傷勢尤重,但他性子倔傲,縱然血染衣衫,也是神氣不改,決不令人攙扶。花曉霜與趙咼拿來傷藥,給眾人裹傷救治。

  釋夭風呆得氣悶,遠遠瞧見公羊羽,不覺笑道:「老窮酸,你也挨箭了?妙極,妙極。」 凌水月叱道:「老頭子,這時候你還說這些渾話。」釋天風怒道:「你還說我,若讓老子去了,保管殺得韃子屁滾尿流,一個個跪地求饒,老窮酸武功雖然不濟,有老子看著,也不致傷得這麼厲害。」公羊羽聽得惱火,嘿然道:「姓釋的,你只會說嘴,方才怎地沒見你影子?哼,靈鰲島的高手,都是縮烏龜殼的高手麼?」

  這話好似火上澆油,釋天風跳將起來,高聲道:「他媽的,我想在這兒閒待麼?好啊,我挨箭兒,你也挨箭兒,咱倆扯了個直,誰也不佔便宜。來來來,就此大戰三百回合,不迎戰的就是烏龜。」公羊羽一拂袖,冷笑道:「奉陪到底。」凌水月覷得梁蕭就在近旁,忙道:「梁公子,幫個忙。」梁蕭搖頭苦笑,仗劍隔在二人之間。釋天風道:「梁小子,你要幫哪個?」梁蕭道:「我誰也不幫,大敵當前,二位前輩何必爭這些閒氣。」

  釋天風生平只認輸贏,自忖眼下傷重,敵不過梁蕭,怒哼一聲,氣呼呼坐在一旁。公羊羽見他退了,也不再相迫,但覺傷口疼痛,當下坐到一邊調息。

  到了未時,元軍重新調來火炮,再不靠岸,只是隔水轟擊天樞、天機輪。梁蕭連沖三次,均被箭雨迫退。申酉時分,巨響聲中,天樞輪終於頹倒。天機宮諸人遙遙望見,不禁淚如雨下,花無媸也失了一貫鎮定,痛哭道:「祖先四百年心血毀於一旦,我們這些不肖子孫,還有何臉面苟活世上?」眾人俱都慘然。沉默半晌,雲殊道:「天機三輪一破,『 兩儀幻塵陣』威力大減,元軍有明歸指引,入宮便已不難,而今之計,當是如何突圍。」 公羊羽冷笑道:「還有什麼計謀,元人守住峽口,已成甕中捉鰲之勢。」

  凌水月歎道:「只要突圍,一切好辦,我兒海雨停了八艘海船在錢塘江口,咱們突圍之後,乘船出海,韃子也沒奈何了。」眾人你一言,我一語,議論許久,終無定論。遠處炮聲震耳,元軍炮石依舊不斷轟擊天機輪,花無媸已止住哭泣,咬著嘴唇,臉色陰沉。

  梁蕭始終一言不發,沉思許久,忽向花無媸一拱手道:「花前輩,若我猜得不錯,這宮中另有出路!」花無媸冷冷瞧他一眼,花清淵眉頭卻是一顫。眾人本已絕望,聞言精神一振,目光落到花無媸身上。花無媸冷冷道:「天機宮四面環山,哪有什麼出路?」梁蕭道:「天機宮歷代智者輩出,決不會沒人想到今日局面。這宮中一定留了退路。」花無媸木然不語。花清淵忽地上前一步,低聲道:「母親……」花無媸厲聲截斷他道:「清淵,你記得創宮先祖的訓誡麼?」花清淵微微一震,忽地低頭道:「記得,書在人在,書亡人亡。」

  花無媸神色稍緩,頷首道:「你記得就好。四百年來,我花家始終守護這億萬藏書,不曾丟失一卷,今日事到臨頭,唯有拚死護書,決不能半途而逃?」話說到此,眾人俱都聽得明白,宮中確有出路,但花無媸卻已明瞭死志,寧可戰死,也要守護宮中藏書。許多綠林豪傑不由得心中動搖,有人叫道:「你花家要誓死守書,何必拉我們陪葬?」此言一出,頓時有人出聲贊同,但也有人怒聲喝叱,大罵此人沒志氣。那人卻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守著這些書卷,也沒多大用處。還不如留下有用之身,與韃子慢慢周旋。」 群豪心中暗暗稱是,斥罵聲漸漸稀落了。

  忽聽花無媸一聲冷哼,陰陰地道:「韃子是你們引來的,就想這麼走了?」她目光冷如冰雪,掃過眾人,忽地停在梁蕭臉上,恨聲道:「倘若你不助元攻宋,就算大宋滅亡,我天機宮也不會出世,引火燒身。」梁蕭十寸道:「我攻城破陣,的確用了天機宮的本事,若不給世人一個交代,他們端地說不過去。」一時語塞。花無媸哼了一聲,目光一轉,又落到雲殊身上,厲聲道:「還有你,若不是你一味與元人為敵,哪有今日之局?」雲殊低頭無語。

  花無媸眼看天機宮亡在眉睫,心意大變,但覺天下人人可恨,驀地發出一聲長笑,笑聲淒厲,令眾人心生寒意。花無媸一聲笑罷,咬著一口細白牙齒,恨聲道:「今日既然來了,誰也別想逃走,全都給我留在這裡。」此言一出,人群中生出一陣騷動,有人怒道: 「花無媸,你這話算什麼?我們賣的是雲大俠的面子,又不是你天機宮的面子。你憑什麼讓我們留下等死?」花無媸冷笑道:「那條秘道只有老身知道,你們就算將我殺了,也休想出去。」群豪大怒,紛紛鼓噪起來。天機宮子弟擋在花無媸身前,雙方勢成對峙。凌水月皺眉道:「花家妹子,就算別人不好,我夫婦二人總沒開罪你吧?」花無媸冷道:「那又怎樣?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只怪姊姊來得不是時候。」

  凌水月苦笑道:「你說得好。既然來了,我也不後悔。何況我和天風俱已年邁,死不足惜。不過,你的孫兒呢?他年紀幼小,也要跟著陪葬不成?」花無媸身子微顫,瞧了花鏡圓一眼,心腸一硬,高聲道:「他年紀再小,也是天機宮弟子,書在人在,書亡人亡。」 此話一出,天機弟子熱血一沸,禁不住齊聲道:「書在人在,書亡人亡。」肅殺之氣,瀰漫谷中。

  只在此時,只聽一聲巨響,天機輪終被擊垮。眾人心神一凜,紛紛握緊兵刃,群豪中有人叫道:「再不走便來不及了,大夥兒併肩子上,抓住這老虔婆,逼她說出秘道。」不少人應聲起哄。花無媸只是冷笑。

  白不吃忽地怒起來,漲紅了臉,指著起哄之人罵道:「操你祖宗,你們好歹也是個鳥漢子,死便死了,有什麼好怕?他媽的,白某怎會與你們這些孬種為伍。」賈秀才朗聲道:「白二哥說得是。殺人須見血,救人須救徹,當初咱們來救援天機宮,便是存了必死之心,怎地事到臨頭,卻恁地沒種。」金翠羽也道:「不錯,你們對梁蕭時的豪氣去哪兒了?以眾凌寡,個個都是好漢,遇上韃子人多,就連我這娘兒們都不如了嗎?」池羨魚也踏上一步,道:「你們要與天機宮動手,除非從姓池的身上踏過去。」雲殊立在池羨魚身邊,淡然道:「加上雲某一個。」一時間,群豪分作兩群,看似壁壘分明,實則人人心中都甚矛盾。此時間,遙聽得元軍的喊殺聲,眾人俱都明白,元軍已開始闖陣了。「兩儀幻塵陣」 一旦無法轉動,威力大減,加上明歸指引,元軍破陣,只是早晚間事。

  梁蕭眉頭一皺,忽道:「所謂『書在人在,書亡人亡』,委實荒謬絕倫。」花無媸怒哼一聲,道:「你怕死便怕死,不要辱我天機宮的祖訓。」梁蕭歎道:「正因你食古不化,所以空守著祖上留下的基業,卻不明白天機宮的精神。」花無媸怒道:「我在天機宮呆了數十年,還不如你明白麼?」梁蕭搖頭道:「你呆上一百年也是枉然。我問你,你算得出天機十算嗎?算得出元外之元嗎?」說到算學之精,梁蕭已是天下一人,無可匹敵,花無媸聽到這話,頓時無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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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道卷 第十四章 月照大江


  梁蕭目視眾人,緩緩道:「書是死的,人是活的。世間書籍,都是人寫出來的。何況,若無善學善解之人,縱有億萬書卷,也與廢紙無異。」他望著花無媸,目中精芒灼灼, 「書不在了又如何?天機宮不在了又如何?但使人還活著,天機宮的智慧便不會失傳。」

  花無媸雖然一生守護天機宮,但這個道理卻從沒想過,聽到此處,不覺口唇微張,一時癡了。公羊羽這時歎了口氣,道:「無媸,梁蕭說得有理,人在書在,人不亡,則書不亡。」花無媸撇撇嘴,心神陡然崩潰,靠在他肩頭,放聲痛哭。

  此時間,元軍的喊聲越來越響。「蒼鶴」楊路半身是血,帶著兩支羽箭,跌跌撞撞奔過來,急道:「韃子快通過石陣了。」梁蕭雙眉一挑,沉聲道:「我先擋一陣。」提劍奔出。雲殊等人也緊隨其後。花無媸神色數變,忽地咬牙道:「隨我來。」說罷,帶著眾人走到一片光禿禿的石壁前,搬開一塊大石,露出一節異常粗大的鐵柄,柄上生滿鐵銹。花無媸將鐵柄拉出來,對燦口道:「相煩大師神力。」九如走上前來,扳動鐵柄,轉了數匝,便聽嘎吱聲響,石壁向上升起,露出一座三丈方圓的千斤鐵閘。九如將鐵柄再轉數匝,千斤閘也轟然升了起來,露出一個黑黝黝的洞口,一股寒風從中撲出,森冷冷砭人肌骨,洞中一級級石階向上延伸,也不知通向哪裡。

  花無媸苦笑道:「這個秘道通往谷外,是家父元茂公暗中建造,當初我還覺得他謹小慎微,多此一舉。如今想來,家父才是不拘成法,深謀遠慮!」她回顧眾人,道:「各位請吧。」公羊羽皺眉道:「你不走麼?」花無媸慘笑道:「我不留下來,怎對得起列祖列宗。」話未說完,公羊羽和花清淵忽地不約而同,一左一右,點中花無媸穴道。花無媸不防丈夫兒子同時算計,不由驚怒交迸,但啞穴也被公羊羽隨手制住,叫罵不得。

  花清淵躬身一揖,苦笑道:「母親得罪了,你年事已高,即便留下,也當是孩兒。」 公羊羽兩眼一翻,怒道:「放你媽的屁,要走都走,不走都不走。」花無媸心中惱怒已極:「好你個臭窮酸,點我穴道不說,還要拐彎抹角地咒罵我。」心中將公羊羽反覆痛罵。

  花清淵額上汗出,囁嚅道:「可是……」公羊羽截口道:「我做你老子,還是你做我老子?立馬召集所有男子女眷,統統離開。」花清淵本無什麼主見,公羊羽氣勢又自逼人,違拗不住,只得匆匆應命,召集眾人去了。

  此時間,「兩儀幻塵陣」前已成修羅屠場,元軍士卒不斷從石陣中湧出,箭似飛蝗,刀槍如林。梁蕭四周屍體越積越多,同伴越來越少,劍下血光四濺,以他百戰之身,也殺得手軟。正當此時,忽聽身後花清淵高叫道:「梁蕭,雲殊,大夥兒都撤了,你們也快退吧。」

  群豪聽了,紛紛後退,元軍緊追不捨。眾人且走且鬥,不消片刻,已到秘道之外。花清淵指揮天機宮弟子,以弩箭守在秘道兩側,接引群豪。梁蕭見狀,忽施反擊,直蹈敵陣,斬了兩名百夫長,將眼前敵人殺散,正欲退回秘道,忽聽得花慕容驚叫道:「雲郎。」回首望去,只見雲殊肩背腿上各中兩箭,被數百名元軍圍在陣心,四周同伴早已死盡,雲殊獨劍迎敵,身法漸已滯澀。

  花慕容驚駭欲絕,提劍便要衝出秘道。花清淵想要阻攔,忽見梁蕭縱身趕至,抓住花慕容肩頭,柔勁湧。出,花慕容不由自主,向秘道倒飛回去,她心中驚怒,厲聲喝道: 「好呀,姓梁的你落井下石麼?」梁蕭聽慣了詈罵之辭,一時懶得辯駁,揮劍蹈入陣中,殺透一條血路,直抵雲殊身後。雲殊已殺得紅眼,髮髻紛亂,瞧得眼前人影晃動,不顧敵我,舉劍便刺,梁蕭揮劍擋住,喝道:「是我。」雲殊神智一清,征然道:「是你?」梁蕭點頭道:「並肩殺出去。」雲殊心神一陣恍然,全不料今生今世,竟會與這生平第一大敵聯手對敵。

  此時元軍越來越多,弓弩手結成陣勢,羽箭紛紛射來,梁蕭刺倒一人,奪過一把單刀,見雲殊魂不守舍,急喝道:「呆什麼?我守,你攻!」雲殊還過神來,只見梁蕭左刀右劍,掄得好似兩輪滿月,將射來弩箭紛紛盪開,剎那間,他豪氣頓生,長嘯一聲,縱劍殺出,兩人背靠著背,雲殊揮劍開路,梁蕭則阻擋弩箭,一正一反,如影隨形,片時間,已離秘道不遠。此時花清淵已敵不住元軍的強弓硬弩,向秘道內退卻。廝鬥間,忽聽遠處慘呼連連,梁蕭舉目望去,卻見遠處五個天機宮弟子在樹林邊被一隊元軍圍住,就這一瞥的功夫,又倒了兩個,餘下三人苦苦支撐。雲殊振劍欲上,但覺創口鮮血疾湧,甚感乏力。梁蕭略一沉吟,忽道:「雲殊,你先退吧。」雲殊冷笑道:「你有膽氣,我就沒種麼?」梁蕭道:「你有妻兒,我卻沒有。瞧瞧你妻子好了。」雲殊不覺回眸一顧,只見花慕容眼中含淚,臉上滿是焦慮,再回頭時,梁蕭已越過眾人,奔向那三名天機宮弟子。雲殊胸口一熱,正要隨上,忽見花慕容、花生、九如齊齊殺出,上前迎接。此時元軍潮水般繞過梁蕭,向秘道大門奔來。雲殊心知眼前守住秘道,才是緊要,一咬牙,轉身刺倒數名元軍,與眾人合在一處。將百餘名元軍殺散,守在秘道口處。

  梁蕭趕到時,三名弟子已只剩兩人,均已受傷,回頭看時,只見元軍封住退路,箭如潮湧,將秘道口眾人射得抬不起頭來,一隊鐵甲步兵手持利刃,居中突出,撲向秘道口。再過片刻,秘道便有失守之虞。剎那間,梁蕭心中已有決斷。抓起一名弟子,大喝一聲,猛力一拋,那弟子雲中霧裡般飛過人群頭頂,落到秘道前方,花生飛步搶上,將那弟子接住,九如則揮棒擊打箭矢,師徒聯手,一進一退,快逾閃電。梁蕭又抓住剩下那名弟子,如法炮製,這次卻是了情與雲殊奔出來,一個接人,一個擋箭,轉眼又將那名弟子救了回去。

  梁蕭回頭一望,已再無被困之人。風憐手持盾牌,迎著箭雨,從人群中擠出來,高叫道:「師父,快些回來。」花曉霜在人群之後,瞪大眼睛望著梁蕭,面色蒼白如紙。梁蕭眉頭一聳,揮劍劈翻兩人,長吸一口氣,朗聲道:「雲殊,放閘吧。」

  眾人俱是一征,卻聽梁蕭又喝一聲:「雲殊,放閘!」此時間,秘道前方已聚了千餘元軍,喊聲震天,一部圍攻梁蕭,一部發箭射人秘道,眾人抵擋不及,有人中箭,叫出聲來。雲殊望著梁蕭,臉色慘白,一隻手按上閘閥,這閘閥拉下,千斤閘落下,外面再也休想打開。風憐一邊叫喚梁蕭,一邊回望,正好被她瞧見,不由得尖叫道:「姓雲的,你敢放閘,我作鬼也不會放過你。」花生也叫道:「別放閘,梁蕭,俺……來幫你。」低頭便想衝出去,卻被一陣箭雨逼回來,剎那間,花生忽覺一隻纖手顫抖著搭上肩膀,回頭望去,卻見花曉霜滿臉都是淚水,雙唇微微顫動。此時間,花生才發覺,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花曉霜身上。

  「放閘。」梁蕭又喝一聲,聲音透出焦慮,此時他身邊四面八方都是元軍,流矢亂飛,刀槍並舉,端地殺不勝殺。花曉霜望著梁蕭,雙頰白得近乎透明,她的身子驀地晃了一下,艱難地轉過頭,啞聲道:「姑父,請放閘。」風憐怒道:「師娘,你瘋了嗎,師父還沒回來,臭女人,你……你根本不是我師娘,好啊,你們都不管他,我去,我去救他。」正欲奔出,鼻間忽地嗅到一股異香,只覺天旋地轉,昏倒在地。

  花生一驚,急道:「曉霜,你……」花曉霜幾乎就要虛脫,全靠花生支撐著,只覺那聲音細微難辨,好似來自天外,而不是從自己嘴裡吐出來:「放閘!」雲殊雙眼一閉,伸手拉下閘閥,千斤閘轟然落下,隨著一陣嗤嗤的細響,將無數箭矢隔在外面。花曉霜呆呆地瞧著那最後一線光亮消失在閘底,心中那線光亮也似乎隨之泯滅了,唯有無窮無盡的黑暗擁上來,將她吞沒,她慢慢地倒了下去,什麼都不知道了。梁蕭瞧著閘門合攏,心頭再無牽掛,使出渾身解數,人劍相御,出沒無端,在樓台巷道間與元軍游鬥,天罰劍飽吸人血,散發出妖異紫芒。

  不一時,只見一夥元軍抬著撞木奔向千斤閘門,梁蕭心知元軍欲要破閘,當即逆著箭雨,奔到撞木近前,人劍如一,將撞木劈成三截。元軍紛紛叫罵,羽箭紛至,梁蕭躲閃不及,肩背交處中了一箭,痛入骨髓。他咬牙殺出重圍,退上靈台,將二十八個渾天儀踢落台下,砸得元軍嗷嗷慘叫。鬥了片刻,元軍攻上靈台,梁蕭縱身跳落,翻翻滾滾,輾轉殺過「沖虛樓」、「春秋廬」,在「藥王亭」又吃了一箭,氣力漸衰。梁蕭心中明白,自己多支撐片刻,元軍便難以分心,撞破閘門,是以拚死苦戰。

  鬥到午時,梁蕭連斃大將,始終不讓元軍有暇破閘。但他縱然無敵於天下,以一敵萬也是勉為其難,只瞧得元軍越來越多。漸漸氣力難支。正鬥得艱苦,忽聽東方傳來數聲長嘯,元軍陣勢陡然一亂,梁蕭趁機脫出重圍,縱上屋樑,舉目一瞧,不由暗暗吃驚,只見蕭千絕黑衣飄飄,與中條五寶並肩殺來。中條五寶都持兵刃,六人聯手,頓時衝開一條血路。

  蕭千絕瞧見梁蕭,朗聲道:「小丫頭和小和尚呢?」梁蕭一轉念,才明白他說得是曉霜與花生,當下道:「盡都走了。」蕭千絕眉頭一皺,道:「谷中只得你一個?」梁蕭道:「不錯。」說話聲中,七人已匯合一處,胡老一哈哈笑道:「老大,你還沒死啊?古怪古怪。」梁蕭笑罵道:「你們五個活寶不死,才叫古怪。」

  胡老十笑道:「老大,上次老子被你甩了,大大地憋氣,這次你無論如何,甩不掉老子了。」梁蕭胸中一熱,嘿然不語。胡老百笑道:「老大,老子一路殺來,少說殺了一萬多人,你殺了幾個?」梁蕭一怔,道:「胡吹牛皮,一萬個紙人還差不多!」胡老千笑道:「老大高見,我才殺區區三千人,他哪能殺到一萬?」胡老萬道:「胡老千你又胡吹,老子才殺四千,你怎麼就殺了三千。」

  胡老一啐道:「你們都不及我,老子殺了一萬零一個,比胡老百還多了一個。」胡老百奇道:「怪了,難道胡老一你算學大進,竟連這一個也數得清楚。」胡老一嘿笑道: 「老子數千數萬,唯有這個一麼,從來 沒數錯過。」五人一邊大吹法螺,一邊奮力衝殺,蕭千絕卻一言不發,只顧出手傷人,他手無兵器,要麼空手殺敵,要麼奪取他人兵刃,任何兵器到他身周,均能傷敵。中條五寶從谷外殺人,早已疲憊不堪,鬥得半晌,漸已不支,忽地一陣箭射過來,胡老萬膝上中箭,禁不住慘嚎起來,胡老千瞧見,伸手扶他,誰知元軍羽箭又至,胡老千被胡老萬拽著,躲閃不及,眼看就要被射成一對刺蝟。忽聽身後風聲陡起,蕭千絕橫身掠過,抓住二人背心,將其拖到一旁。

  胡老千險死還生,抬頭喜道:「蕭大爺,多謝了。」卻見蕭千絕抿著嘴,目光閃爍,神氣頗為古怪。這時兩個元軍挺槍撲來,蕭千絕陡然轉身,兩掌一掄,抓住雙槍反送回去,那兩名元軍哼也未哼,便即斃命。

  他這一轉身,胡老千赫然看見他背後插了兩支羽箭,不由吃了一驚,只當自己眼花,揉眼再瞧,那兩支箭明明白白插在蕭千絕身上。蕭千絕身被重創,適才這招已使得極為勉強,斃得二人,禁不住步履踉蹌,忽地一記流矢射來,正正貫穿他的左胸。蕭千絕眼前一眩,倒退三步。

  中條五寶個個雙眼赤紅,厲聲怒吼,不論受傷與否,紛紛搶到蕭千絕身周,舞動兵刃,端地狀若瘋虎。梁蕭見蕭千絕受傷,心中百味雜陳,也不知是否該當相助。略一猶疑,叫道:「上閣樓去。」抓起胡老萬,退上一邊的「天元閣」,這所閣樓乃是他當年學算之地,地處天機宮中心,高達九層,窗開八面。剩下四寶拚死護著蕭千絕,且戰且退,也緩緩退人閣中。

  七人居高臨下,元軍急切間不敢衝上,只是向閣中放箭。七人直退到頂層,元軍羽箭才難射上。蕭千絕坐將下來,閉上雙眼,微微喘氣。胡老千扔掉兵器,撲在地上,哭道: 「蕭大爺,胡老千是王八蛋,狗東西,屁都不如,您老卻是萬金的身子,怎可為了我和胡老萬損傷自己。」邊說邊打自己耳光,其他四寶也是哭聲一片。

  蕭千絕張開雙眼,冷哼道:「哭什麼哭?誰再哭的,老夫丟他下去。」他話一出口,五人哪敢再哭,一個個忍著眼淚,呆呆望著蕭干絕。蕭千絕長吸了口氣,胸前的血水卻湧得更快,口中咳出血來。中條五寶見狀,又要痛哭。蕭千絕厲聲道:「不許哭。」他望著胡老千,冷聲道:「誰說你是屁都不如的狗東西,哼,我蕭老怪的記名弟子若是狗東西,天下人豈非都是狗也不如?」胡老千忙道:「胡老千錯了。」蕭千絕望著五人,忽而歎了口氣,道:「我以往待你們嚴厲了些……」胡老一忙道:「嚴師出高徒!」蕭千絕瞪他一眼,道:「老夫就算是嚴師,你們也算不得高徒。」中條五寶均是臉上一熱。

  蕭千絕又道:「你們既是老夫記名弟子,我救你們也是理所應當,不過,老夫以前沒教你們多少功夫,你們遇上大敵,難以自保,是以老夫今日挨這三箭,命終於此,也算報應!」中條五寶哭道:「蕭大爺你武功絕世,決計不會送命的。」蕭千絕搖頭道:「武功再高,也是血肉之軀,終有一死。不過,用我這條老命,換取你們兩條小命,老夫也不後悔。」說到這裡,他眼中露出淒然之色,「其實,老夫十年前就該死了,活到現在,早已夠了。」梁蕭見他如此神情,心頭不覺微微一震。

  蕭千絕默然片刻,掃視中條五寶,道:「你們隨我多年,始終名分不正;你們還想做蕭千絕的弟子麼?」成為蕭千絕人室弟子,是中條五寶畢生所願,當下齊聲應道:「想!」 蕭千絕臉上破天荒露出一絲笑意,大笑道:「好,今日老夫便將記名二字去掉,從今往後,你們都是我的好徒弟。」中條五寶被他臨終之時收為弟子,亦悲亦喜,涕淚交流。

  蕭千絕目視梁蕭道:「小丫頭與小和尚真的脫身了?」梁蕭默然點頭。蕭千絕道: 「好得很,老夫欠他倆一條命,今日到底還了,哼,老夫生平恩怨兩清,從不欠人。」說罷目中威稜畢露,縱聲長笑。蕭千絕為人極重恩怨,當日被花生和曉霜所救,之後一直遙遙隨著二人。花曉霜三人多年來闖蕩江湖,安然行善,全賴蕭千絕暗中護持,將惡事凶事盡都包辦了。後來花曉霜遇上了情師徒,又聽到梁蕭消息,結伴南來,到了括蒼山前,蕭千絕暗忖必已無恙,便不再相隨,覓地飲酒,正遇上中條五寶聽到梁蕭消息,也趕來括蒼山。蕭千絕便將他們叫下,與自己同行。過不一日,忽聽說元軍攻打天機宮,蕭千絕率中條五寶殺人宮中,欲助花曉霜、花生二人脫身,孰料卻遇上梁蕭。

  蕭千絕笑了兩聲,氣息稍弱,臉色越發灰敗,瞧了梁蕭一眼,淡然道:「小子,你不是恨我得緊麼?如今要殺老夫忒也容易,幹麼還不動手?」中條五寶大驚,一字站在蕭千絕身前,胡老一怒道:「老大!你若動蕭大爺一根汗毛,老子立馬與你翻臉。」蕭千絕喝道:「誰要你們多事,滾開些,讓他來!」中條五寶不敢違拗,灰溜溜退到一邊,望著梁蕭,眼中大有懇求之意。梁蕭默然片刻,搖頭道:「罷了,蕭千絕,你我仇怨就此作罷。」

  蕭千絕冷笑道:「讓你殺你不殺,你這廝做事倒也古怪!」梁蕭也冷笑道:「你老怪物做事又何嘗不古怪?」蕭千絕八字眉向下一垂,點頭道:「說得好,我是老怪物,你便是小怪物。」梁蕭點頭道:「不錯,你是老怪物,我便是小怪物。」蕭千絕怔了一怔,哈哈大笑起來,猛然間,他笑聲一歇,雙目陡張,突地拔出胸前長箭,揮手擲出,此時一名元軍士兵正從窗外走廊邊冒出頭來,這一箭正正刺穿他胸口,將他帶得飛下閣樓,長箭穿胸而過,勁急不減,嗡得一聲,又將樓下一名千夫長釘死在地上。元軍發一聲喊,驚得紛紛退下樓去。

  蕭千絕擲出這天雷霹靂般的一箭,放聲長笑,但只笑了半聲,脖子一歪,盤坐而逝。元軍密密麻麻圍住閣樓,均為蕭千絕臨終一箭所懾,聽得樓上哭聲震天,一時卻無人敢上。忽見一頂八人大轎分開眾人,急急而來。轎上跳下一人,盔甲鑲金錯銀,甚為華貴。一名千夫長匆忙上前,跪道:「鎮南王,梁蕭與幾名反賊均在樓頂,居高頑抗,還請王爺下令。」

  脫歡額上青筋暴突,此次損兵折將,卻沒逮住半個俘虜,當真恨怒如狂,深感對朝廷無以交代,盯了天元閣一眼,恨聲道:「放火燒樓,逼他們下來。」千夫長遲疑道:「可是,明先生說了,不許用火。」脫歡睨他一眼,冷笑道:「他是鎮南王,還是我是鎮南王?」

  千夫長心頭打了個突,匆匆發出號令,剎那間,火箭如蝗,向天元閣射到。不一陣,天元閣火光熊熊,燒得毗剝作響。

  火燒得正盛,忽有一道人影越過人群,飛掠而來,黃衫白鬚,正是明歸,他奔到脫歡身前,驚道:「大王,為何放火燒樓?」原來明歸守在石陣前,指揮諸軍出人,忽見天元閣火起,大吃一驚,匆忙趕來。脫歡正自惱怒,聞言喝道:「本王做事要你多說?哼,一個逆賊也沒拿住,你叫我如何向朝廷交代。諸軍聽令,將這勞什子天機宮盡數焚了,出出本王這口鳥氣。」明歸大驚,不及阻攔,只見千箭齊發,射向其他房宇,火借風勢,天機宮頓時燒成一片火海。

  明歸瞧得沖天火光,不禁呆了,他十多年來,處心積慮,要從花無媸手中奪回天機宮,甚至不惜投身外族,引兵攻打,孰料到頭來,盡被一把大火焚去,一時又覺心痛,又覺憤怒,瞧那沖天烈焰,心頭也似火灼一般,驀地一咬牙,跪拜下來,沉聲道:「大王,還看明歸多年追隨的分上,速速下令滅火,救出屋內圖書。」脫歡冷笑道:「本王決斷的事,從來不改。你好好指揮軍隊去,燒幾座房子,幾本破書,有什麼了不起的………」正說著,忽見明歸抬起頭來,眼中透出怨毒,不覺驚道:「你做什麼?」驀地惶急起來,抽身欲退,明歸早已跳起,雙掌齊出,正中他胸口。這一掌全力發出,將脫歡肋骨打塌了大半,脫歡口吐鮮血,俯下身子,伸手欲要拔劍,卻被明歸抓住頭顱,向右一擰,脫歡喉骨碎裂,兩眼發黑,哼也未哼,便委頓在地。

  明歸擊斃脫歡,眾軍無不愕然,繼而刀槍齊上,明歸大吼一聲,揮掌撥打,片時間,連斃十數名元軍,但背上也中了一箭,深人內腑。他奮起神威,揮掌震死一名元兵,跌跌撞撞走了數步,忽覺後心銳痛,一根長矛刺人後心,明歸回掌擊斷矛身,頭也不回,發瘋也似向「天元閣」奔去,但刀槍箭矛蜂擁而來,他尚未奔到,便已傷重不支,仆倒在地。

  明歸此時已覺不出疼痛,兩眼也被鮮血迷糊,恍惚間,耳邊似乎傳來一個女孩兒脆生生的嗓音:「明歸哥哥,你又在天元閣看書麼?嗯,我問你,咱們為何要守護這些書呢?」 「小媸,是你啊?哈哈,這些書麼,都是祖先們用性命保下來的。爹爹說過了,書在人在,書亡人亡。故而不管花家還是明家,但使活著一天,便要誓死守好這些書……」

  「書在人在,書亡人亡。」明歸神志驀地一清,掙將起來,向天元閣走了兩步,雙手虛抓,似要將火光撥開,從中拿出什麼來,此時間,他身邊呼喝大起,刀槍如雪花亂舞,飄飄灑來,明歸一個趔趄,頓被湮沒在下方。

  這時,遠處響起一串馬蹄聲,土土哈騎著戰馬迤邐而來。一名百夫長面如土色,上前澀聲道:「大將軍,明歸陰謀弒主,鎮南王已殉國了!小人護駕不力,還望大將軍責罰。」 土土哈冷冷瞧了脫歡的屍體一眼,並不說話,只是望著天元閣,烈火明亮,這一陣的功夫,已然燒到閣頂。忽然間,只聽閣樓上有人高聲歌道:「草木青青,遠來友人,山花綻笑,明月開懷;春光過眼,只是一瞬,你我情誼,可傳萬載;白雲悠悠,只是須臾,你我情誼,千秋如恆;草木青青,遠來佳賓,心如金玉,振振有聲,佳人綻笑,少年開懷,友人是誰,說與你聽,西方巍巍,大哉崑崙!」歌聲雄渾高曠,一霎那間,眾軍眼中都似有了幻覺,在熊熊火光中瞧見一座大山,綿亙東西,巍峨異常。

  唱罷此曲,那人發出一聲長笑,另有五聲長嘯相和,沖天而起,豪氣縱橫。土土哈端坐馬上,靜如磐石,驀地舉起手。嘯聲倏然而絕,六道人影縱出閣頂,攜一道離離紫電飛瀉而下。土土哈眼中閃過一抹痛色,鋼牙一咬,手臂揮落。一時間,千箭齊發,向那數道人影射去……

  夕陽落盡,寒煙沉沉,錢塘江水浩浩蕩蕩,匯人大海,人海口矗著幾張白帆,各自繡了一頭金色鼉龍,經過殘陽熏染,憑添了幾分血色。花曉霜站在岸邊,定定望著遠處,身後站著天機宮的女眷弟子。過了許久,暮靄中出現了幾個人影。花曉霜心頭一緊,雙腿發軟,幾乎站立不得。只見那人影漸漸清晰起來。花生滿身是血,雙手橫抱一個人,蹣跚走在前方,雲殊手持長劍,一瘸一瘸跟在一旁,九如、釋天風、公羊羽、花清淵、秦伯符也各自扶了一人,那五人花曉霜認得是「中條五寶」胡家兄弟。五個人步履踉蹌,顯然都受了極重的傷。

  花曉霜欲要上前,卻又挪不動步子,想要流淚,卻早已沒了淚水。花生走到她面前,將手上那人放下。四周靜悄悄的,落針可聞。花曉霜俯下身子,抱起那個熟悉的男子,撫摸著那張冰冷的臉,十年來,她不止一次在夢中見到這張臉。她真想這又是一場噩夢,一睡醒來,只見不盡長夜,什麼都沒發生。花曉霜抬眼,茫然瞧著眾人,花生伏倒在地,啞聲哭了起來,一拳一拳敲著泥地,花曉霜見他哭過很多次,但從沒見他哭得像今日這樣悲慟。趙咼也跪倒了,咧著嘴,臉上都是淚水。中條五寶也在哭麼?雲殊他望著天,瞧什麼呢?爺爺低頭瞧著地上,又瞧什麼?九如大師好平靜,臉上怎麼也瞧不出喜怒。釋島主的樣子好奇怪,又像是哭,又像是笑。一時間,花曉霜彷彿置身事外,除了懷裡的這個人,一切都與自己沒有干係。

  女眷全都啜泣起來,但都竭力壓抑,不敢大放悲聲,只有風憐僵直立著,眼光怨毒,一個個掃過眾人面頰,似要把每一個人都記在心裡。

  花曉霜的手從梁蕭臉頰一點一點地往下滑,撫過嘴唇,撫過頸項,這一天一夜,她早已哭干了眼淚,明明想哭,偏又哭不出來。或許,今後她再也不知道什麼是哭,也不知道什麼是笑,就和懷裡的這人一樣,安安靜靜地度過餘生。她的手指向下滑著,停在梁蕭的心口上,忽地,她震了一震,張大眼睛。花曉霜給千萬人把過脈,瞧過病,天下沒有哪個大夫的手指比她更靈敏。她分明感到,梁蕭的心脈深處,還有一點暖意,似斷還續,綿綿若存。

  花曉霜如夢初醒,失聲叫道:「蕭哥哥,我一定會救活你,一定救活你……」她用力抱起梁蕭,向那白帆海船奔去,沿著河岸,她搖搖晃晃,越奔越快,聲音也越來越大,越來越急:「一定救活你,一定救活你 ……」眾人聽得一呆,陡然大嘩,紛紛發足隨她奔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花生從地上抬起頭來,江口的海船,早己不知去向。四面萬籟俱寂,只有岸邊的衰草叢裡偶爾傳來寒蛩鳴聲。

  九如喝了一口酒,歎道:「你清醒了麼?」花生搖頭道:「師父,俺也不知是清醒,還是糊塗,總之心裡難受。」他默然半晌,道:「梁蕭呢,他活著還是死了?」九如嘿然一笑:「和尚也不知道,他是活著,還是死了。死了萬事俱休,活著呢,你難道還要跟著人家夫妻,過上一輩子?」

  花生怔忡半晌,眼中又流下淚來,說道:「師父,俺心裡好苦,為啥世上總有那麼多辛苦?俺若不長大該多好,什麼都不用想,什麼都不用做,白天吃肉喝酒,晚上睡覺。看不到流淚,看不到死人,什麼都看不到。」

  九如悲憫地看了他一眼,歎道:「你在紅塵中廝混了十多個春秋,還不明白麼?世事便是如此,你要看時,眾生百態,光怪陸離,引人哭,引人笑,你不要看時,哪有什麼芸芸眾生,哪有什麼大千世界,不過是蕩蕩虛空而已,或許,連虛空也沒有的。」

  花生驚然一驚,霎時間,十多年所見所聞在腦海中一閃而過,絲毫不爽。他怔忡半晌,忽地慢慢站起來,瞧著天上一輪滿月,心中竟是前所未有的平靜,便是千斤巨石,也激不起絲毫漣漪。

  九如瞧他神色,站起身來,合十道:「善哉善哉!」花生一拂袖,也合十說道:「喜似悲來悲還喜,流著眼淚笑嘻嘻,菩提樹下呆和尚,雨過山青搓老泥。」

  九如歎道:「善哉善哉,你已入道,但還未及深,和尚贈你一偈:」百尺竿頭不動人,雖然得人未為真,百尺竿頭須進步,十方世界是全身。「, 花生卻理也不理,九如尚未說完,他已拂袖轉身,大步西去,邊走邊自大笑,可笑聲之中,卻已聽不出悲喜。九如不由讚道:」好和尚!恁地了得。「目送花生遠去,驀地轉過身來,將葫蘆中殘酒一飲而盡,繫在腰間,抬頭瞧瞧天色,木杖在地上一頓,大笑道:」去!寒鴉掠過亂雲去,咫尺茫茫是醉鄉。笑!一笑寂寥空萬古,三分明月照大江!「說著步履瀟灑,望東而去。其時間,頭頂小月一盞,洗得江水流白,幾羽晚鴉漫舞雲中,不知飛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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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而今邁步從頭越


  ——西南師範大學教授韓雲波

  鳳歌的《崑崙》出版了,這是近年來武俠文學界一件標誌性的大事,若干年後,當我們回顧21世紀大陸新武俠時,也許會將《崑崙》和1958年金庸《射鵰英雄傳》的出現相比。

  我從2002年起開始關注大陸新武俠,鳳歌無疑是其中最重要的作家之一風歌和我在武俠創作的許多問題上都有共識。這兩點,是我早就想要說一說的。

  大陸新武俠是中國大陸「文革」以來出生的一代新人的武俠創作,20世紀90年代末出現於網絡,以2001年《今古傳奇。武俠版》創刊為標誌大規模進人紙質傳媒,2004年《今古傳奇。武俠版》和《西南師範大學學報》「21世紀中國俠文化」專欄同時在創作傳媒和學術理論界正式提出「大陸新武俠」概念。到2005年,大陸新武俠蔚為大觀,一波新的武俠高潮已經噴薄而出。

  每一次文學文化的高潮,都必然會有標誌性事件出現。1994年,人們對金庸小說「文學大師」和「文學革命」的評價,已經成為中國大陸武俠文化高潮的標誌。10年之後的2005 年,鳳歌(崑崙)的連載和出版,則無疑是包含著觀念與技巧巨大創新的武俠新高潮的標誌性事件。

  《崑崙》是一部好看的小說。情節曲折,武功精彩,情感動人,並以整體上的大氣恢弘,引人人勝地進人一個江湖、歷史、人性、文化多方面得到廣泛表現的世界。《崑崙》的主人公梁蕭在天下紛亂之際,身負刻骨銘心的破家之痛,天機宮忍辱學藝、大元鐵騎馳騁疆場、茫茫南海無涯漂泊、中亞非歐三洲遊歷的複雜經歷,構成了一個宏大廣闊的小說 「全球化」世界。

  風歌曾和我談起,在文學發展上,他不太傾向於「革命」而更欣賞「改良」。我以為,文學的飛躍是一個複雜系統,在觀念、技巧各個鏈條,進程是不一致的,這就像搓麻繩,數十條線接頭必須分開,如果全在一處,勢必造成斷裂,而斷裂無疑會有長久的後遺症。金庸小說之所以成為「一場靜悄悄的文學革命」,就在於他走了漸進路線,我想這就是鳳歌的「改良」吧。然而,到末了終於是「革命」,無數細小的聲音匯合起來就是一出宏大的合唱,聲震天地,響遏行雲,成為標誌性的事件。鳳歌以「改良」寫《崑崙》,表面上並不「先鋒」,「但屈指、西風幾時來,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換」,骨子裡仍是一場集大成的「革命」。大陸新武俠已經出現許多優秀作家,小椴的技巧、滄月的感覺、步非煙的想像、方白羽的哲思,都有突出表現,但能將不同方面集中在一起,則要首選《崑崙》,也許鳳歌的許多單項都不是第一,但綜合卻無疑是最好。曾在風歌家鄉古夔州寫下許多不朽篇章的詩聖杜甫說:「別裁偽體親風雅,轉益多師是吾師。」而現在,鳳歌轉益多師,在改良中革命,他自己已成了「師」。將來,不知風歌可與他的鄉先賢杜甫先生媲美否?

  《崑崙》「革命」性的根本在於觀念創新。金庸是後殖民時代對民族壓迫和人性禁錮的反抗,鳳歌是全球化時代對和平與發展世界主題的求索。2005年7 月16日,《今古傳奇。武俠版)和(西南師範大學學報》聯合在重慶召開了《崑崙》創作討論會,我在會上提出以《崑崙》為標誌的大陸新武俠科學主義、理想主義、和平主義「三大主義」,分別作為港台新武俠哲學主義、現實主義、民族主義三者的對立、發展、創新與飛躍。

  科學主義構成梁蕭武功和人生的智慧動力,他最大程度地得益於其數學造詣,融合東、西方兩大數學傳統的智慧。金庸的智慧動力主要是哲學,陳家洛的庖丁解牛掌和令狐沖的獨孤九劍都是如此。哲學是人文之母,數學是科學之母,科學技術的先進生產力性質在鳳歌這裡得到高度重視,體現了科學主義對武俠文體的動力作用。鳳歌和我談過「職業小說」 概念,賦予主人公特殊才能,讓主人公成為專才,他舉了大衛。科波菲爾香水嗅覺天賦和約翰。克利斯朵夫音樂天賦的例子,特殊的科學才能賦予作品以現代性。近50年來,西方出現了一批專業性很強的小說類型,如律師小說、警察程序小說、高科技小說等,在其中,科學主義已經成為創作的第一動力。這是值得我們將其與中國傳統武俠相結合而開創大陸新武俠嶄新局面的。

  理想主義代表了對歷史發展的規律性認識,人類對自身終極性價值的追尋,最終會體現為永恆的烏托邦性和彼岸性認識,而這在現實中都是永不能達到的,我們只能最大限度地去接近它。梁蕭發現,他愛的每一個女子、他每一次的輝煌功業,都終是不幸,他總是搖擺著。有人把這當作是梁蕭的一個不足,而我以為,他的搖擺正是他先覺者意義的體現,是一種堅韌,是他對理想信念的不懈追尋,他不斷地在反思、否定、超越和提升自己。他越來越孤獨,這是每個先覺者都必有的痛苦。梁蕭的複雜民族成分,他在痛苦思索中的兩難和搖擺,使他集中了金庸小說中郭靖、張無忌、蕭峰共有的光輝,梁蕭因此是一個站在前輩武俠巨人肩上的新的巨人,閃現著崇高的理想主義的光芒。

  和平主義是當今世界的主題。風歌讓梁蕭在立下攻陷襄陽的赫赫戰功之後,在目睹生靈塗炭的反人道行為之後,毅然反出元軍大營。鳳歌還寫了雲殊「反元扶宋」狹隘民族主義作為對比。梁蕭的行為本質,符合人民的根本利益,是對人類生命和尊嚴的維護和尊重,是對人民群眾存在狀態的群體力量作為歷史前進動力的思考,這是先進的文化。和平主義的主題,和金庸的武俠民族主義形成鮮明對比。

  不僅鳳歌,在燕壘生、滄月以及更多的人那裡,和平主義都已是一股潮流,鳳歌是這中間最深刻和突出的表現者。

  《崑崙)的「三大主義」,不僅是對前代武俠的嶄新創造,也應合了當代文化最新的思想成果,具有對大陸新武俠發展壯大的引導性意義,為其進一步發展提供廣闊空間。

  風歌是「文革」後的一代人,他少小生長於詩聖之國的古夔州(今重慶奉節),負笈求學於天府之國的四川大學,供職於九省通衡的江城武漢。重慶的豪情、成都的雅致、武漢的包容,融進了他的血脈。

  而這三個城市,也是我曾生活和求學的地方,重慶的古道黃桷、成都的錦江芙蓉、武漢的東湖雪櫻,使我長久回味,我因此與風歌無論在現在還是將來,都會有更多的共鳴吧。

  雄關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崑崙》已經是大陸新武俠的一個標誌性事件,我更希望風歌進一步成為大陸新武俠的一個標誌性作家,將來更會遠遠超出武俠的意義。

  2005年8月5日於重慶北碚北溫泉畔

  《崑崙》前傳《鐵血天驕》中蒙哥大汗最終殞命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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