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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這是漫長的一日。
  秦非給潔舲注射了一針鎮定劑,讓她睡覺。寶鵑決定請一天假守著她,而秦非,他仍然必須趕到醫院去,這天早上一連四小時,他是某醫院的特約醫師,有許多他固定的病人,專門來掛他的號,他不能請假。
  這天對牧原來說,也不是好過的。他正好一天都沒課,他就把自己關在書房裡,父母敲門他也不理。展翔夫婦昨晚早已聽到牧原的吼叫,知道婚事已經吹了,對他們而言,這就是一塊石頭落了地,總算是免掉一場"家門之辱"。至於牧原不想見人,這也是人情之常,所有受了傷的動物,都會藏起來去獨自養傷。牧原在養傷,展翔夫婦也不打攪他,只是不斷為他送進去一些果汁、三明治、西點,和咖啡。他也會坐下來,喝掉咖啡,吃點東西。但是,大部分的時間,他只是在房間裡走來走去。
  在經過一夜的"痛楚"之後,牧原思想已經逐漸清晰,沒有昨夜那樣混亂、震驚,和憤怒了。他開始回憶和潔舲認識的一點一滴,植物園、歷史博物館、看電影、夢園咖啡廳……
  越想就越有種心痛的感覺,再細細追憶,潔舲愛他,似乎一直愛得好苦,多少次欲言又止,多少次決定分手,多少次對他一再強調自己並不美好……他想起潔舲昨晚的話:「我沒有引你入歧途,是你自己走入歧途!」
  他又想起潔舲另外的話:「你從不會要一個豌豆花的!是不是?如果你早知道我是豌豆花,你早就不要我了!」
  他停止踱步,坐進沙發裡,灌了自己一杯濃濃的咖啡,拚命維持自己思想的清晰。豌豆花。潔舲。他把這兩個完全不同的人物,像拼積木似的硬拚在一起。潔舲就是豌豆花,如果自己一上來就知道謎底,真的還會追她嗎?他自問著。不。
  他找到了答案,他不會。他會把她當個"故事"來看。他不會去追一個"故事「來作"妻子"!潔舲對了,他受不了的是這份真實!潔舲對了!他是個"完美」主義者,他受不了不完美,不論這不完美的造成原因是什麼。打碎了的碗就是碎了,不管是怎麼打碎的,碎了就是碎了!潔舲知道他不要碎了的碗,所以她幾度欲言又止。他思索著,喝著咖啡,奇怪,潔舲怎能那樣瞭解他呢?是的,他生氣,並不是她說晚了!他只是受不了這件事實!
  他吸著氣。過去了。一段轟轟烈烈的戀愛,就這樣過去了!就這樣結束了。但是,他怎麼仍然會心痛呢?想到潔舲(一隻打碎的碗)怎麼他仍然心痛呢?想到她在梧桐樹下背唐詩,想到她在歷史博物館裡談"大江東去"……她真會"裝模作樣「啊。不!他心痛的代她辯解著,她從來沒裝模作樣過,從沒有!她所流露的一直是她自己……潔舲,一條潔白的小船。
  他的頭越來越昏了,一夜沒睡,又是酒又咖啡,他的胃在痙攣。他努力要想一些潔舲可惡的地方,她陰險,她卑鄙,她欺騙,她玩弄他……不。他又代她辯解著,她並不是這樣的!她真的曾經想逃開他,她真的掙扎著告訴他,她並不是他幻想中的她,她真的警告過他。她說過:不要讓我那個"謎"來"玷污"了你!她用過最重的字"玷污",是自己拒絕去聽的,是自己死纏住她的……
  天哪!這種矛盾而痛楚的思想折磨得他快發瘋了。而在這些混亂的思緒中,潔舲昨夜臨走時那張絕望而悲憤已極的面龐仍然在他眼前擴大……擴大……擴大……終於,擴大得整個房間裡都是那張臉……絕望而美麗!
  他累極了,中午的時候,他歪在沙發上,恍恍惚惚的睡著了片刻。然後,他被一陣混亂的聲音驚醒,聽到客廳裡傳來了秦非的咆哮聲:「叫他出來見我!我不管他睡著沒有!叫他出來見我!否則我一重重房門闖進去……」
  「你要我報警嗎?"展翔在惱怒的喊,原來,父親今天也沒上班。
  「請便!"秦非的語氣激烈而乾脆。"你報了警,我還是要見你家那聖人!那個完人!那個始亂而終棄的混蛋!」
  「你說他始亂而終棄嗎?"展翔大怒。"你有沒有用錯了成語!」
  「展先生,您飽讀詩書,受過中外教育,你認為'亂'字指的僅僅是肉體嗎?你不知道精神上的'亂'比肉體上的更可怕嗎?你以為展牧原的行為高尚嗎?我告訴你!他並不比魯森堯高尚多少……」
  「你……給我滾出去!"展翔大吼。
  牧原跳了起來,打開房門,他直衝到客廳裡去。然後,他一眼看到秦非正漲紅了臉,雙目炯炯的冒著火,在那兒喊叫著,而父母都氣得快發暈了,傭人司機們全在伸頭伸腦的看著,議論紛紛。他立刻衝向了秦非,攔住了父母,他說:「秦非,你要找我,你就衝著我來,別打擾我父母!我的事和我父母無關!」
  「好!"秦非瞪著他,眼睛都紅了。然後,他走近他身邊,在大家都沒料到的情況下,迅雷不及掩耳般的對他下巴就揮了一拳。牧原被這意外的一拳打得直摔出去,撞倒了茶几,摔碎了花瓶,滿屋子"乒乒乓乓"的碎裂聲,齊憶君開始尖叫:「老趙!老趙!去報警!」
  展翔也在叫:「老趙!老趙!上去打電話!」
  牧原從地上爬了起來,大吼了一聲:「別動!都別動!"他用手背擦掉了唇邊的血跡,瞪視著秦非。"你來的目的,你想和我打架嗎?我告訴你,你並不一定打得過我……」
  「我知道!"秦非說,緊緊的盯著他!"我不想來跟你打架!我只想打你!打你這個無情無義,不懂感情,不懂完美,不配和潔舲談戀愛的混蛋!這次,算我和寶鵑、潔舲大家聯合大走眼,我們高估了你!甚至,高估了你的家庭,高估了你的父母!你們以為潔舲配不上你們這個家庭嗎?你們以為她的過去會玷污了你們嗎?錯了!你們都錯了……」
  「不管錯不錯,是我們家的事……"展翔打斷他。
  「爸!"牧原阻止了父親。"你讓他說!"他盯著秦非。"你認為她不會玷污我們家,你為什麼不把真相告訴我?"他質問著:「你是最知道底細的,你為什麼不敢把真相說出來!」
  「因為……潔舲愛你!混球!"秦非怒吼:「現在,就是真相揭穿的結果!早一步遲一步都是一樣!展牧原,你難道不知道潔舲為了愛你,要忍受多少內心的煎熬嗎?你不知道她愛得多矛盾多痛苦嗎?你不知道在你出現之前,她反而過得平靜幸福嗎?是的,她有個不堪回首的童年,但是,她有什麼錯?"他又激動起來,聲音高亢而悲憤:「她從出生的那一刻開始,不能選擇父母,不能選擇命運,不能選擇生活!她被繼父強暴虐待,遍體鱗傷,也是她的錯嗎?如果她能避免,她會願意自己陷入那種悲慘的情況中嗎?你們不知道,一個僅僅只有十二歲的女孩,頭髮被燒焦,渾身衣服著了火,懷著四個半月的孕,連自己最心愛的一隻狗都被打死了………這樣的一個女孩,飛奔在街道上,尋求這世界上最後的溫暖……不,你們永遠不能想像那場面,你們永遠不會對這樣一個孩子伸以援手,因為他們怕她身上的火延燒到你們身上,怕她那血污的手弄髒了你們的潔白……因為她那時就是個謎。你們不會讓任何殘忍的謎來破壞你們家庭的和諧。所以,中國人都是自管門前雪,不去掃他人瓦上霜的民族!那個女孩,一生都在無助中,一生都在悲慘中,是她的錯嗎?是她的錯嗎?」
  他越說越激動,他逼視著展牧原,又逼視向展翔夫婦。"那個孩子,當她在醫院裡醒來,你們知道她說的第一句話是什麼嗎?天堂!她說天堂!她看到白色的牆和白色的被單,就以為自己進入了天堂,因為那對她來說是太美好了!哼!"他咬咬牙,聲音降低了一些。"連這個'天堂'都不是她自己選擇的,我把她放進去的!展牧原!"他沉痛的說了下去:「假若我那時預知她會碰到你,會面臨她更悲慘的人性,我當時就不該救她,就該讓她活活燒死!那時燒死比現在讓你來殺死她還仁慈一百倍!只是我無法預測未來!我們全醫院,何老院長,都不能預測未來,所以我們救了她!你們不知道,當我們必須告訴她,她已懷孕時,她瘋狂般的咬自己,打自己,尖叫著說:死了吧!死了吧!死了吧!她那麼自卑,她認為自己跳進太平洋,也洗不乾淨了。我們再一次救了她,請心理醫生治療她,告了魯森堯,把魯森堯送進監獄,說服她生命仍然有意義。然後,等她生產後,把她那個嬰兒交給家協送走了。她,才十二歲,終於擺脫了魯森堯的魔掌,擺脫了惡夢一般的過去。請問你們各位,請問你,高貴的展牧原先生,"他不吼叫了,他的聲音沉痛而悲切。「她有權利活下去嗎?她有權利再開始一段新的人生嗎?」
  展牧原呆了,展翔夫婦也呆了。室內安靜了兩秒鐘。
  「好,"秦非繼續說:「何老院長說,給她一個全新的名字,讓豌豆花從此成為過去。我為她取名潔舲,因為她那麼熱愛白色,因為她的本質……展牧原,你該瞭解她的'本質',如果你愛過她!她的本質就是潔白的,像一條潔白的小船。這樣,豌豆花死了,何潔舲重生!連這次'重生',也不是她自己選擇的,是我們幫她決定的!可憐的潔舲!如果我早能預測她會遇上你這位高貴的展公子,她還是不要'重生'比較好!她進入中學,所有的才氣完全展開!她愛書本,愛唐詩,愛文學,愛藝朮……她從沒有裝假,她就是這樣一個天生帶著幾分詩意的女孩!從中學到大學,你們知道有多少男孩子在追求她嗎?你們知道醫院裡的小鐘明知她的過去,依舊愛得她要死嗎?可是,她擺脫了所有追求者,直到她苦命,去看什麼書法展,而遇到了你!展牧原,當初,也不是她選擇了你!而是你選擇了她!你知道你帶給她多少痛苦和困擾嗎?你知道她根本不敢愛你嗎?你知道她就怕有今天這一天發生嗎?結果,你癡纏不休,我和寶鵑推波助瀾,我們再一次把潔舲打入地獄!展公子,展先生,展夫人,"他有力的說:「我知道你們一家高貴,你知道你們一家正直,我知道你們一家都了不起,所以,才放心的把潔舲交到你們手裡。是的,潔舲就是豌豆花,是的,潔舲已非完璧,是的,潔舲有段不堪回首的童年……這些,就讓你們把潔舲所有的優點,所有的本質,都一筆抹殺了嗎?展牧原,"他逼視著牧原,語氣鏗鏘,幾乎是擲地有聲的。"你責備我們不說出真相,你知道,人性是什麼嗎?人性是自私的,是只會自己想,不會為別人想的!當初,潔舲就要告訴你,是我和寶鵑阻止了她,勸她不要和人性打賭!我們知道她會輸!好,昨晚發生了些什麼,我並不完全知道,我只知道潔舲果然輸了!昨晚,也是我們支持她來坦白的,結果,她輸了……」
  「不!"展牧原直到此時才插口:「是我們先發現了真相!那酒鬼向我們敲詐十萬元,潔舲來的時候,我們已經什麼都知道了!」
  「哦!原來如此!"秦非重重的點著頭,狠狠的看著展牧原。"你知道魯森堯這個混蛋為何會現形嗎?都是你!你去出版什麼攝影專集!你虛榮,你賣弄!你認為你的攝影好,你巴不得全天下知道你有個像潔舲那麼漂亮的女朋友!你要表現,你要出風頭!事實上,魯森堯隨時可以打聽出潔舲的下落,因為當初打官司,我和院長統統出席作證,他知道潔舲在我們手上。只要到醫院裡,打聽我的地址,就可輕易的找到潔舲。但,這些年來,他並沒有來煩我們,潔舲已經擺脫開他的糾纏了。因為,他知道,糾纏我們對他沒有好處,說不定再把他送進監牢,他不敢再出現!直到你自作聰明去出版了一本攝影專輯,那個瘋子無意間看到了,他的知識水平那麼低,又有些酒鬼朋友慫恿,以為潔舲是大明星了,有錢了!他利慾熏心之下,就跑來敲詐了!等到發現潔舲有你這樣一位男朋友,你們展家的聲望地位,又誘惑他來向你們下手!那是個標準的壞蛋,又黑心,又下流,又無恥,又無知的混蛋,不過,他是被你那本攝影專輯引出來的!」
  「可是,"展牧原憤憤的說:「他本來就存在,對不對?我出版不出版攝影集,他都存在,對不對?即使他不出現,難道潔舲生命就沒有這一段了?難道只要能隱瞞一輩子,就算這事沒有發生過?秦非,你公正一點,世界上沒有永久的秘密,這秘密遲早會拆穿的!」
  「是!"秦非說。"秘密遲早會拆穿的!我們現在也不必去研究秘密如何拆穿的問題!反正,秘密是拆穿了!反正,你們知道整個來龍去脈,和所有的事實了!「他盯著展牧原,"瞧!這就是人性!你們知道了秘密,立刻想你們被騙了,立刻想你們上當了,立刻想你們被玷污了……你們有任何一個人為潔舲設身處地的想過一下嗎?你有嗎?展牧原,你這個口口聲聲說為她,可以為她活為她死的人,你為她的立場想過一絲絲嗎?你!怎能愛一個人而不為她想,只為你自己想,你才是個偽君子……」
  展牧原挺直了背脊,緊盯著秦非,他重重的吸了口氣,眼睛瞪得好大好大,他啞著聲音說:「秦非,原來你在愛她!」
  「是的,展牧原,我在愛她!"他直截了當的說。"我一直在愛她!當她滿頭冒煙向我奔來,當她和自己的惡運奮鬥掙扎,當她堅決終身蒙羞也要出庭告魯森堯……你們必須瞭解,當初也可以不告的,很多被強暴的女孩為了名譽忍氣吞聲。要出庭作證是需要勇氣的!如果當初不告,可能今天你們也不至於這樣輕視她了。」他頓了頓:「是的,當她拚命唸書,當她帶著珊珊和中中唱兒歌,當她終於建立起自我,又會笑又會愛又會體貼周圍每個人的時候,我愛她!我完全不否認我愛她!「他凝視展牧原。"或者,我也該愛得自私一點,只要我告訴她我愛她,你就不見得能闖進來了!」
  「那麼,"展牧原拚命要拉回一些自我的尊嚴。"你為什麼不愛得自私一點!你才是偽君子!你甚至不敢面對你自己的愛情!」
  「你總算說了人話!"秦非冷冷的接口:「不錯,我也是偽君子,另一種偽君子。愛情的本身,原就包括自私和佔有,畢竟,我不是雙城記裡的男主角!但是,我如果佔有了潔舲,對寶鵑是不忠,對潔舲是不義。我也愛寶鵑,很深很深的愛寶鵑。潔舲,是我救下來的女孩,我可以在心裡愛她,不能去佔有她,那太卑鄙了!何況,我又誤以為,你比我更愛她!哼!」
  他冷笑一聲。"是的,我不否認,我也有虛偽的地方!主要的是,我認為她愛你,她確實愛你,這才是最重要的!而你……又能給她幸福!結果,我高估了你!展牧原!我高估了你!」
  「你還來得及告訴她!"牧原僵硬的說。
  「你要我這麼做嗎?"秦非問,他平靜了下來,他的語氣變得非常非常平靜了。"在我和你談了這麼久以後,你仍然要我這麼做嗎?很好!就怎麼辦吧!"他轉過身子,大踏步的向門口走去,同時,拋下了一句:「再見!」
  展牧原不由自主的向前追了兩步,急促的喊:「秦非!」
  秦非站住了,慢慢的回過頭來,深刻的注視著展牧原。牧原的臉色很白很白,秦非的臉色也很白很白,兩個男人對視著,室內的氣氛的緊張的。展翔夫婦呆怔著,有呼吸不過來的感覺。時間彷彿過去了一世紀那麼長久,展牧原才開了口,從內心深處挖出一句話來:「你愛得深刻,我愛得膚淺!」
  秦非搖了搖頭。
  「你錯了。你愛得自私,我愛懦弱!"他抬頭看看窗外的天空。"你顧慮名譽,苛求完美!我顧慮家庭,苛求面面俱到!潔舲,怎樣都會變成犧牲品!好,我走了!"他繼續向門口走去。
  展牧原又急追了兩步,叫著說:「你去哪裡?」
  「我?"秦非頭也不回的說:「遵照你的吩咐,去告訴潔舲,我愛她!」
  展牧原衝口而出:「秦非,你敢!」
  秦非迅速的掉過頭來,激烈的說:「我為什麼不敢?我可以告訴潔舲,也可以告訴寶鵑,我最起碼可以做到坦白和真實。至於道德禮教那一套,滾他的蛋!我可以愛她們兩個!說不定,我也會被她們兩個所愛……」
  「你會被她們兩個亂劍刺死!"牧原喊。
  「我被亂劍刺死,又關你什麼事?"秦非說:「我絕不相信,你會愛惜起我的生命來了。」
  展牧原重重的吸一口氣,好像快要窒息一般,他瞪視著秦非,張著嘴,終於用力喊了出來:「你被亂劍刺死,是你的事!你招惹潔舲,就是我的事了!」
  他回頭看著父母,眼睛裡閃著亮幽幽的光芒,他的聲音痛楚而堅決:「爸爸,媽,對不起。如果你們認為潔舲使家門蒙羞,仍然比死掉一個兒子好,是不是?」說完,他衝過去拉住了秦非的手腕:「要走一起走!你不許招惹潔舲,那畢竟是……我的未婚妻!」
  秦非昂著頭,展牧原也昂著頭,他們一起昂起頭,揚長而去。
  展翔夫婦,從頭至尾都愣在那兒,愣得說不出任何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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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當秦非和展牧原趕回家裡的時候,正是家中亂成一團的時候。寶鵑一看到秦非,就撲奔了過來,用緊張得出汗的手,一把抓住秦非說:「秦非,潔舲不見了!」秦非的心臟驀然"咚"的狂跳了下,就從胸腔中一直往下墜,往下墜,似乎墜到了一個無底無邊的深淵裡。他回頭看牧原,後者臉色如死般灰白,眼裡流露著極端的恐懼與焦灼。
  「不忙,"秦非勉強鎮定著自己。"你說她不見了,是什麼意思?不見多久了?」
  「大概一小時以前,我看她睡得很好,珊珊放學說要運動褲,我不過帶珊珊去青年商店,買了條運動褲回來,前後只有二十分鐘,但是潔舲已經不見了!」
  「她……她……"牧原聲意帶著震顫:「會不會去買什麼東西?會不會餓了?會不會只到街角走走,馬上就會回來?」
  「有誰看到她出去嗎?"秦非緊張的問。
  「是,中中看到了。"寶鵑忽然眼底充滿了淚水,她咽聲說:「你最好問問中中,我覺得……我覺得……有些不對勁。」
  中中被叫到客廳裡來了,張嫂也來了,所有的大人都圍著個小中中。中中卻眉飛色舞,若無其事的說:「潔舲阿姨去找展叔叔了!」
  牧原蹲下了身子,握住中中的胳膊。
  「沒有!"他嚷著。"中中,你看,我在這兒,潔舲阿姨沒有去找我,她有沒有告訴你去哪裡?」
  中中看著牧原,閃了閃眼睛。
  「奇怪,"他說:「如果她不是去找你,為什麼穿得那麼漂亮呢?」
  「中中,"秦非迫切的盯著他。"她穿了件什麼衣服?快說。」
  「白顏色的。」
  「要命!"秦非喊:「潔舲阿姨十件衣服有八件是白色的,你說漂亮是什麼意思?」
  「那衣服上有好多花邊呀,裙子上也有花邊呀……」
  「聽我說!"寶鵑插嘴:「是拍照穿的那件,拍'潔舲'那張照片穿的那件!我剛剛去檢查過她的衣櫥,確定是那件!你們看,現在是下午兩點,她中午一點鐘出去,如果只到街頭走走,為什麼要穿上自己最心愛又最正式的衣裳?她平常都穿件白襯衫白牛仔褲出去,那件衣裳,長裙拖地,只有赴宴會才用得著。」
  「或著拍照片!"牧原說:「她會去拍照嗎?」
  「你不要傻了!"秦非對他吼:「她拍照幹什麼?再出版一本專輯嗎?」
  「中中,"寶鵑又抓住了中中。"潔舲阿姨出去的時候,有沒有說什麼?」
  「有啊!"中中感染到空氣中的緊張,他也不笑了。"我要潔舲阿姨帶我一起出去,她說:'中中,這次不能帶你了!'我說要她帶玩具回來給我。她想了想說:'我會帶一朵火花回來給你!'」
  「什麼?"牧原問:「火花?」
  「是啊!"中中挑著眉。"上次菜市場不是也有人在賣嗎?一根棍子,上面會嘶嘶嘶的響,一直冒著火花,有藍的、紅的、綠的……好漂亮啊!我要張嫂買給我,張嫂就是不肯。」
  「是手裡拿的'焰火'啦!"張嫂說。"不過,我不懂大家為什麼那麼著急啊,潔舲小姐睡醒了出去走走是常有的事呀!散散步就會回來!穿件漂亮衣服也是很平常的事呀,潔舲小姐穿什麼反正都漂亮!」
  「寶鵑,"秦非說:「你查過她的房間嗎?有沒有留條什麼的!」
  「沒看到!"寶鵑說:「不過,不妨再查一遍!」
  秦非奔進潔舲的房間,房間整整齊齊,連床都鋪好了。他在枕頭底下、床單下面看了一遍,什麼都沒有。衝到書桌前,他看著書桌,乾乾淨淨的,拉開抽屜,筆墨、稿紙、小說大綱……也都整齊的放著……看不出絲毫零亂。是的,可能只是大驚小怪,可能她出去散散步,可能她在下一分鐘就會走進家門……他想著,看到牧原一臉憔悴、焦灼、懊惱,與悔恨,他反而不忍起來:「別急,牧原,或者她真的去你家了,或者她不服氣想再找你談談清楚……"他咬咬牙,潔舲太傲了,這可能性實在不很大。但,牧原已經整個臉都發起亮來。他拍著膝蓋說:「對呀!怎麼那麼傻!」
  他衝到電話機旁邊,立刻撥回家,才問了兩句,就頹然的掛斷了電話,說:「沒有。她沒有去過!」
  秦非徒勞的瞪著室內的一件一物,他的目光停留在一本小說上,他曾和潔舲討論過的小說……芥川龍之介。打開來,他立刻看到潔齡用紅筆細心勾劃出來的幾句:「架空線依然散發出來銳利的火花。他環顧人生,沒有什麼所欲獲得的東西,唯有這紫色的火花……唯有這淒厲的空中火花,就是拿生命交換,他也想把它抓住!」
  秦非"砰"然一聲把書闔攏,眼色慘淡。是了,火花。她所謂的火花。她要以生命交換的火花,那一剎那的美!對她而言,這一剎那的美已經得到又失去了,以後的生命不會再美了。這一瞬間,他想起了潔舲和他談過的所有的話:「生時麗似夏花,死時美如秋葉","生而何歡,死而何懼",他再從書架上取出三島由紀夫的全集,一本本翻過去,有一頁稿飄了下來,上面是潔舲的手抄稿,但是她改動了幾個字:「精神被輕視,肉體被侮蔑。歡樂易逝去,喜悅變了質,淫蕩非我願,純潔何所覓?易感的心早已磨鈍,而詩意的風采也將消失。」
  這首詩的後面,她還另外寫了一首小詩:「當美麗不再美麗,當詩意不再詩意,當幸福已像火花般閃過,當未來只剩下醜陋空虛,那就只有……安詳的沉沉睡去。切莫為生命的終去而歎息,更無須為死亡而悲泣,生命的無奈是深沉的悲劇,讓一切靜止、靜止、靜止。結束悲劇才是永恆的美麗!潔舲寫於一九七六年春"秦非閉了閒眼睛,把紙條塞進牧原手中。他心裡已經雪亮雪亮,完全明白了。潔舲的預感,一向強烈,一九七六年春,幾個月前的事了!她早就寫好了這張紙條,早就給自己準備了退路!她把紙條夾在三島的書中,是因為她和他談過三島對死亡的看法,一種淒涼悲壯的美!如果她有朝一日,面臨到今天的局面,逃不掉生命加諸於她的各種"無奈",而讓所有"重建"的美麗都又化為醜陋。她會結束自己,他會去追尋那"永恆的美麗"!世界上只有一種"美麗"是"永恆"的,那就是在"風采消失前"的"死亡"。秦非呆怔了幾秒鐘,什麼都不必懷疑了!潔舲連他會到三島由紀夫的全集中來找她,都已經事先料到了!他回頭去看牧原,後者的臉上已毫無人色,眼中充滿了極端的悔恨、絕望、和恐懼!他也懂了!
  他終於也瞭解潔舲了!只是,恐怕他已經瞭解得太晚太晚了!
  「寶鵑!"秦非沙啞的喊了出來:「去查所有旅社投宿名單,雖然是大海撈針、總比不撈好!張嫂,去報警!再有,醫院……醫院……"他抓住了寶鵑:「寶鵑,如果她安心想死,她會採取什麼方法?」
  「靜……靜……"寶鵑的牙齒打著戰。"靜派注射!」
  是的,靜脈注射!她早就學會了所有護士的專長!秦非放開寶鵑,衝到隔壁的配藥間去。好半晌,他出來了,臉色如紙般刷白刷白。
  「寶鵑,我們還剩多少瓶生理食鹽水?"他問。
  「記錄上不是有嗎?」
  「是的,我查了記錄。少了一瓶!"他瞪著寶鵑。"一瓶生理食鹽水,當然還有注射針和橡皮管,另外,她帶走了三公克的P……!」
  寶鵑的臉立即變得和秦非一樣慘白了。
  「她帶走了什麼?"牧原睜大眼睛,急切而焦灼。"那是什麼?毒藥嗎?」
  「麻醉前用的引導劑!"秦非一下子就失去了全身的力量,他跌坐在椅子裡,眼睛直勾勾的瞪著前方,臉上毫無表情。他的聲音變得非常低沉,低沉得近乎平靜,平靜得近乎空洞,空洞得近麻木。"不必再慌亂,不必再找她了!她完了!她不會活著回來了。那藥,只要用○。五公克就足以讓人入睡。她把三公克加在生理食鹽水中注射,是連'失誤'的機會都不給自己!假如她直接注射,這種藥的藥力太強,她很可能注射到一半就睡著了,因而會注射不夠量而被獲救!假若用生理食鹽水,她可以只用半瓶水,那麼,十幾分鐘之內,她就把一切都結束了。"他頓了頓,清晰的吐了出來:「死定了!我告訴你們,她死定了!」
  牧原雙腿一軟,就跌倒在地毯上。掙扎著,他坐了起來,頭在暈眩著,胃在翻騰著,心在絞痛著。他抓緊了一張椅子,手背上的青筋全凸了出來,他用盡全身的力量,才吐出幾句話:「或者,她還沒有動手!只要找到她在什麼地方,她總要………找一個地方動手!」
  「對!"寶鵑急促的喊:「或者還來得及,只要她還沒動手!查旅社名單!她一定會去投宿某家旅社……」
  「來不及了!"秦非的聲音仍然空洞。"全台北有幾百家幾千家旅社,來不及了!而且,她很可能不去旅社,而去個荒郊野外,風景優美的地方……」
  「船!"牧原忽然大叫,從地毯上跳起身子,他發瘋般的狂喊狂叫:「船!那條船!我們漆成白色,租來拍照的那條船!我們叫它潔舲號!」
  秦非的眼睛驀然閃亮了,這是發現失去三公克P……之後,他第一次有了希望和力量。他也直跳起來,伸手一把捏住牧原的胳膊,幾乎把他的骨骼都捏碎,他用震耳欲聾的聲音,大吼著說:「在哪兒?船在哪兒?」
  「青草湖!」
  「先報警!"寶鵑喊,奔到電話機前面,先撥一一九專線,再撥青草湖管區警局。
  然後,他們開了車,向青草湖飛馳而去。
  他們沒有猜錯,潔舲確實租了那條全白的船,穿上她最美麗的、全白的衣服……一如展牧原給她拍的那張名叫"潔舲"的照片……只是,她沒有打傘。她也帶了好多白色的小花,只是,在白色小花中,還有大把大把紫色的花朵,租船的老闆以為她又要拍照,記得她的道具都是白色,還問她那紫色花朵做什麼用的,她笑著說了句:「世界上沒有純白的東西,純白太乾淨。這是打破純白用的。"她舉起那紫色小花,望著那船老闆說:「這種花……有沒有一點像豌豆花?」
  船老闆笑著說"像",事實上,他根本弄不清楚,豌豆花是什麼樣子的。
  就這樣,潔舲穿著一身白衣,劃著一條白船,帶著許多白色和紫色的小花,還有一瓶生理食鹽水、三公克的P……和靜脈注射器具,上了這條通往另一個世界,另一個可能充滿美麗、祥和、詩意、溫柔、仁慈,和愛的世界的小船。
  船沒入煙霧蒼茫中,船老闆還在想:「多麼美麗的女孩!划船的樣子像一張畫!」
  他們在黃昏時分才找到這條船。
  潔舲躺在船中,面容十分平靜,手裡捧著花束,靜悄悄的,就像是睡著了。靜脈中的針頭插得很準確,橡皮膏也固定得很牢。她把船槳豎起來,用繩子綁在槳槽上面,做了個臨時的架子,生理食鹽水再綁在船槳上面,繩子及工具都是她帶去的,她安排得非常細心和周到。那瓶生理食鹽水和裡面的P……都早已注射得涓滴不剩。
  她的睫毛垂著,嘴角微向上卷,幾乎是在微笑。落日的光芒染在她臉上,使她的面頰依然反射著紅光,嘴唇依然紅潤,臉孔依然生動。她看起來好美好美,好寧靜好寧靜,好安詳好安詳。
  她的花束下,壓著一張紙,上面龍飛鳳舞般、筆跡十分瀟灑的寫著:「我終於知道天堂的顏色了,它既非純白,也不透明,它是火焰般的紅。因為天堂早就失火了,神仙們都忙著救火去了,至於人間那些庸庸碌碌的小人物,它們實在管不著了。」   這是潔舲最後的留言,以她的筆觸來看,她似乎只是在講一個笑話而已。就像她唇邊的那朵微笑,她彷彿溫柔的在嘲弄著什麼。無怨,無恨,也無牽掛。
  展牧原一句話也不說,他注視著那小船,注視了好久好久。然後,他對著那小船慢慢的跪了下去,跪在那兒,動也不動,像一尊石像。
  秦非站著,傲然挺立,他仰起頭來,望著天空。
  那是黃昏時分,天空被落日燒紅了,火焰般的紅,一直蔓延到無邊無際。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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