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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來已經有一段時間,不能叫他太過勞累。
  在車上芝子說:「真好玩。」一轉頭,見他已盹著。體力已不能同正常人比。
  回到家,經天的朋友已經散去,他問:「去了什麼地方?周律師在書房等元東簽署文件。」
  元東立刻到書房去。
  經天低聲問:「他支持得住嗎?」
  芝子輕輕說:「他像是已經豁出去,不甘心被困在屋裡。」
  「醫生怎麼說?」
  「醫生十分慈悲縱容。」
  「那麼,隨得他去。」
  芝子點點頭。
  「周律師來過好幾次了。」
  「你亦應猜到,小叔正處理遺囑。」
  芝子不出聲。
  「遺囑彷彿是百歲老人的事。」
  周律師出來,芝子迎上去招呼。
  轉頭發覺元東在書房梳化上已經睡鸏。
  經天說:「??與你比賽游泳。」
  「你得教我。」
  他倆更衣躍入池中。
  片刻,元東醒來,用手抹了抹面孔,聽見窗外有水聲,推開長窗,看到芝子與經天兩人在泳池鸏。
  芝子穿一件式樣古老密實的泳衣,但是美好身段畢露。經天教她吸氣,他更是渾身肌肉,沒有一點多餘脂肪,人類的肉體也有好看的時候,申元東歎息一聲。
  芝子看到了元東,立刻上來穿上浴衣。
  「可是要些什麼?」
  元東搖搖頭,「你繼續玩。」
  芝子笑,「一天運動已夠。」
  經天問:「小叔,可要去山頂看日落?」
  「我已經累了。」
  他到地庫去看過。
  牆壁已經粉刷過,地氈拆掉,鋪上木地板,天花板上裝上許多暗格照明,比從前開揚。
  即使再搬下來,也沒有從前憂鬱。
  他想到今日羅拔臣醫生的話。
  「老實同你說,元東,你的情況不甚樂觀。」
  「我明白。」
  「你惟有保持愉快心態。」
  他點點頭。
  醫生說:「我的忠告只有那麼多。」
  深夜,元東的呼吸忽然急促,還未來得及呼救,芝子已經站在面前替他接上氧氣,並且急召醫生。
  他微笑說:「鬧鐘響了。」
  醫生來到,同元東說:「你還是進院吧。」
  申元東堅決地說:「不。」
  芝子伏在他膝上,「他說不。」
  羅拔臣醫生無奈。
  經天在旁,不發一言。
  天曚曚亮,芝子帶著女傭出去買菜。
  申元東叫住侄子:「經天,我有話說。」
  「小叔,你請吩咐。」
  「我父母疏遠我,是因為老年人總覺得子孫不妥或不肖是一種報應,他們不想面對。」
  經天低頭不語。
  「但他們一早把部分財產分了給我。」
  「小叔,你好好休息,有話明天再說。」
  「喂,好好聽我說下去。」
  經天無奈,只得重新坐下來。
  「你爸媽老是抱怨你永遠不肯坐著聽他們說超過三句話,可見與我投緣。」
  「小叔從不罵我。」
  「生性活潑,其實身不由己,也是種遺傳。」
  經天笑,「像太祖公不錯,掘到金礦,蓋大學圖書館。」
  「經天,你覺得芝子怎樣?」
  經天答:「像那種沙漠裡開出來的小花,不理惡劣的環境,她悠然自得。」
  「來到我們家,是一種緣分。」
  「她與其他女孩完全不同,我要是決定從北極走到南極,一定把她帶在身邊,我愈來愈討厭一遇事就尖聲哭叫的女子。」
  申元東笑:「還要動輒哭訴『你不再愛我了』。」
  叔侄兩人一起吁出一口氣。
  過一會申元東問:「經天,你會否照顧芝子?」
  經天大為不解,「小叔,你這樣說,是什麼意思?」
  「你們很合得來。」
  「小叔,你知道,我這生不會甘心坐在家裡養兒育女,我不想結婚。」
  「將來呢?」
  「在可預見的將來都沒有這種打算,何必叫她等。」
  「你很坦白。」
  「我不會欺騙女性,不過,芝子十分瞭解我,她等於我的好兄弟,況且,她不需要任何人照顧。」
  「有時,她深夜也會哭泣。」
  經天溫和地說:「女子總有眼淚。」
  「我以為你會欣然答允照顧她。」
  「這一陣,沒有出門,其實是為著她。」
  申元東微笑,「這也是從前沒有的事。」
  這個時候,芝子在街市裡,到處找黃油蟹。
  芝子同女傭說:「叫我們出來找南中國海才出產的海鮮,真是難題。」
  她倆一檔一檔海鮮攤位找,出示彩色圖片,忽然之間,一個意大利人拉住她們。
  他取出一小籮活蟹,芝子一看,果然是她們所要的海鮮。
  意大利人說:「有人訂下,可是爽約沒來取貨,海鮮同女人一樣,不能耽擱,賣給你們吧。」
  芝子微笑,「那可要便宜一點。」
  「美麗的小姐,一開口還價就不再漂亮。」
  芝子只得檢查過付款。
  「還有一種長毛的淡水蟹,北美不准進口。」
  女傭問:「那是什麼?」
  芝子輕輕說:「可能是大閘蟹。」
  她們拎著魚獲回家。
  女傭又問:「你會不會做?」
  「大抵是洗淨蒸熟吧。」
  「不,元東說要果了麵粉來炸至金黃。」
  「怎麼忽然吃得這樣刁鑽?」
  「可能身體好一點了,貪吃。」
  會不會是故意支開她們?
  芝子聰敏,想得也比較多。
  回到家,芝子在電腦網絡裡尋找炸蟹的秘方。
  一位住在紐約的網友這樣告訴她:「這種蟹有個名堂,叫做上海面拖蟹,做法如下─」
  芝子咧開嘴笑,如獲至寶。
  她與廚子合作整個上午,中午飯時刻,香噴噴一大盤道地面拖蟹捧出來,申元東怔住。
  他不過信口說說,沒想到芝子真替他辦到。
  他坐下來嘗一口,味覺像是康復,只覺香甜。
  廚子笑說:「學會了這一味,已經足夠開一間餐廳。」
  芝子說:「還想吃什麼,我們給你做。」
  大家心裡都有點惻然,隨他放肆一點好了,時日可能不多了。
  申元東微笑,「明天吃火腿三文治吧。」
  經天下樓來看見,歡呼一聲,開了瓶安蒂白酒,與他小叔對飲。
  「人多一起吃好滋味。」
  他們每喝一口酒之前說一句唐詩。
  「床前明月光。」
  「月是故鄉明。」
  「勸君莫惜金縷衣。」
  「葡萄美酒夜光杯。」
  「我可否將你比做一個夏日。」
  芝子笑,「這句不對,這不是中國人寫的。」
  申經天喝一大口,「罰酒,罰酒。」
  這間屋子,在華芝子來到之前,死寂一片,哪有這樣熱鬧。
  下午,芝子幫申元東取出下學年學生名單,逐一瞭解他們年紀背景。
  許多講師等到學期過去一半,才記得住學生姓名,申元東不是這樣的人。



 元東放下手冊,「只是,我可能沒有機會見到他們。」
  芝子答:「我們總得作最佳盼望。」
  「你說得對。」
  「這裡有位超齡學生。」
  「啊,二十七歲了,超齡學生往往是最佳學生。」
  「不然不會努力爭取機會。」
  「最年輕的只有十五歲,是華裔青年。」
  「華裔生近年成績優異,名列前茅。」
  「這裡有一名美女。」
  申元東探頭過去看,果然,小小彩色報名照上的女生秀髮雲一般散在肩上。
  「這個也漂亮。」
  女子總是特別注意別的女子的容貌。
  「美女學生是否必獲高分?」
  「看她成績如何。」
  芝子好奇,「師生之間,會否有曖昧發生?」
  「不少人會日久生情。」
  「你呢?」芝子忽然大膽問。
  申元東看著她精緻的小臉,忍不住這樣說:「你是我的學生嗎,幸虧不是。」
  芝子這才知道自己唐突了,漲紅面孔。
  申元東也吃一驚,喂,你剛才說些什麼?
  大家發了一會呆。
  然後芝子嘩一聲:「這個平均分數九十九點二,都不像是人了,吃什麼長大?」
  申元東也搶著來看。
  申經天走過書房聽見,「我功課一向只得丙級,但我肯定比他們快樂。」
  他穿著整套潛水衣。
  芝子問:「去什麼地方?」
  「我不下水,一位朋友表演不帶氧氣直潛一百五十尺。」
  「會有危險吧。」
  「七分鐘屏住呼吸,相信是一項紀錄。」
  芝子皺上眉頭,「經天,不要下水。」
  「我做觀光客而已。」
  他笑著出門去了。
  申元東說:「沒有人能改變他,最近已經算是修心養性。」
  「幸虧只是他的朋友,若是女伴,不擔心死才怪。」
  「很多女孩子喜歡他。」
  芝子笑笑,「那些女孩,只是好勝,妄想征服他。」
  「你呢?」他衝口而出。
  芝子看著他,「我只是申家一名員工。」這話她已說過好幾次。
  「華人叫你這種脾氣為狷介。」
  芝子忽然問:「你知道我們三人為什麼合得來?」
  「你說說看。」
  「我們三人都是棄兒,我被父母所棄,經天沒有學業,你又失卻健康。」
  「啊,我們同病相憐。」
  芝子大膽地說:「所以成為好友。」十分感慨。
  「是嗎,你真的那樣想?」元東說。
  芝子點點頭。
  「不,是你的善良樂觀,以及罕見的生命力拉了我們一把,你帶來歡笑,所以我們樂於親近你。」
  芝子撫摸手臂,像是想掃平寒毛,「嗚,似文藝小說對白。」
  他有點感慨,「假使真是一本小說,我應當痊癒。」
  小說劇情,愛怎樣寫都可以。實在不能自圓其說了,結束它,再寫新的。
  真實的世界可不一樣,過去是鐵一般事實,一生跟緊了,抹不掉。
  「芝子,多謝你來申家。」
  芝子低下頭,忽然訕笑,「??剛想說,感激你讓我留在申宅,讓我暫時離開髒、亂、窮。」
  因為他已經病重,他只是她的僱主,她不必顧忌,什麼都可以清心直說。
  他看著她,「你的童年,十分痛苦吧。」
  「你再也想像不到。」
  「只要你願意,你可以永遠留在申宅。」
  芝子輕輕說:「不久,你會康復,申家有了女主人,就會換工作人員,女主人會說,咦,這年輕女子是誰,整天又做些什麼,說說笑笑就支取薪酬,走走走。」
  申元東微笑,「這件事不會發生。」
  芝子倒是希望他迅速重拾健康,過正常日子,屆時,把她趕出去又如何。
  她把學生的履歷再掃瞄進資料庫,收拾好案頭雜物。
  「你看,你不折不扣是個陪讀生。」
  這時,維修泳池的人來了,有點糾纏不清,芝子走出去與他們理論。
  申元東在露台上看她。
  只見她站在高大的白人面前,一點也不懦怯,輕輕說話,白人先是強硬,稍後開始點頭,漸漸軟化,接著,司機也出去幫著解釋,問題終於解決。
  芝子回到樓上。
  元東問:「什麼事?」
  芝子答:「小事。」
  他笑,「對你來說,都是小事吧。」
  芝子微微笑,「都微不足道。」
  他擡起頭來,忽然覺得一陣暈眩,接著,他看到芝子的面孔冒出金光來,他內心十分平靜,伸手去抓欄桿,可是沒有抓穩,他跌倒地上,看見芝子探頭來叫他,但是已經聽不見聲音,那層金光漸漸被漆黑代替,不過他還有一絲知覺。
  申元東緊緊握住了芝子的手,他沒有預期會醒來,內心十分舒暢。
  芝子一直握著他的手,她想到遙遠的歲月去,身為孤兒的無助,忽然之間,初中那個猥瑣的班主任骯髒的嘴臉又浮現出來。
  他喜歡與小女生討論成績表上的分數,積分打得很低,多數不及格,先板著面孔教訓女生,等她們流淚,然後,一隻手搭在她們肩上,「可以加分數給你,不過……」笑得似一隻禽獸。
  芝子記得她站起來,輕輕說:「謝謝老師,再見老師。」
  她內心悲哀多過憤怒,這世上永遠有壞人,假如她有父親,她可以回家哭訴;身為孤兒,只得與其他女孩子恐怖地談論這件事。
  救護車趕路中不住搖晃,芝子低著頭,思潮飛得老遠。
  那一年,有個大女孩忍不住跑到派出所去報警,事件才被揭發,該名班主任琅璫入獄。
  在康樂室電視新聞裡看到他,只見一個垂頭喪氣的禿頂中年人,似受害人多過兇手,記者說他結婚二十年,有五個孩子。
  芝子把申元東的手按在臉旁。
  從來沒有人想過不收受代價地愛護她,申元東是例外。
  世上其餘的人都會說:加你分數也可以,不過──
  芝子一早已決定放棄這額外的分數,她只得一生一世做個五十分的人。
  出來做事之後,她見過許多女同事似乎不介意犧牲,還自願地扭著上去爭取機會,整個環境帶些黑色幽默,因為是自願,故此悲慘意味減至最低。
  「……」
  芝子茫然擡起頭來。
  是羅拔臣醫生同她說話。
  「芝子,請集中精神。」
  「對不起醫生,」她揉□面孔,「我腦海一片空白。」
  「芝子,別自責,聽著,從今日起,申元東必須留在醫院,靠心肺儀器生存。」
  芝子疲倦地點頭。
  「一切方法都已失敗。」
  看護出來說:「病人甦醒,希望有一副撲克牌玩二十一點遊戲。」
  醫生苦笑。
  芝子吩咐司機:「找經天回來。」
  「我一直聯絡不到他。」司機有點焦急。
  「經天有無說幾時回家?」
  「沒有留言。」
  「去了那個海灣潛泳?」
  「我不清楚,找過他房間,沒留下地圖。」
  芝子擡起頭,人急智生,「他四驅車內有衛星導航系統,去通知汽車公司,找他車子下落。」
  「我怎麼沒想到!」他立刻趕出去。
  大家的心都似被掏空了,思想反應遲鈍。
  消息很快來了:「經天的車子在貝斯肯灣,距離這裡約四十分鐘車程。」
  「有無攜帶電話?」
  「他最討厭電話。」
  「阿路,你去把經天接回來,你記住帶手提電話。」
  「元東情況如何?」
  芝子反而十分平靜,「醫生說他已經失救。」
  那個好心的大塊頭司機阿路嗚咽一聲。
  「請隨時向我匯報。」芝子囑咐他。
  司機阿路答聲是。
  芝子在衛生間洗把臉,梳理頭髮,她怕憔悴樣子嚇倒病人。
  女傭來了,攜著雞湯,「你喝一點,廚子都不知做什麼菜式好,說雞湯是百搭。」
  芝子低頭,她沒有勇氣去見申元東。
  終於,她吸進一口氣,仰起頭,走進病房。
  申元東手中拿著一副牌,看到她,示意她坐下。
  芝子過去握住他的手一會兒。
  然後她熟練地洗牌,每人派了兩張,掀開,申元東得到兩張愛司,通吃。
  「芝子。」
  她俯身過去。
  他用紙筆書寫:「這段日子我過得很充實。」
  呼吸系統搭滿管子,他已不便講話。
  「芝子,你是我的守護天使。」
  「再來一手牌。」芝子又再發牌。
  「在你面前,我沒有自卑。」
  申元東又拿到兩張好牌,一隻皇后一隻老K。
  芝子說:「你好不幸運。」
  申元東苦笑,「你聽我把話講完。」
  「話永遠說不盡,你先休息。」
  看護輕輕進來,示意芝子離去。
  芝子走到停車場,等司機電話。
  電話終於響起來。
  「喂,喂。」
  「我是阿路。」司機的聲音非常激動。
  「我知道,叫經天來說話。」
  「芝子,經天出了事。」
  「你說什麼?」
  「你扭開電視看新聞,貝斯肯灣擠滿警察、記者及急救人員。」
  車裡裝有小型電視,芝子立刻按鈕,她一顆心像要自喉頭躍出。
  電視螢幕上打出紅色「突發新聞」字樣。
  直升機在空中盤旋,新聞記者報道:「一共三人遇害,其中一名在寒冷湖水中,一邊游泳,一邊緊緊拖住還生存的朋友及死亡朋友的屍體,為時一小時之久,直至游到上岸獲救,他本身抵達醫院時亦宣告死亡,當時,湖水溫度只有六度。」
  芝子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電話那邊,阿路一直叫:「芝子,芝子。」
  芝子終於問:「他可有獲救?」
  阿路哭訴:「不,他是救人那個。」
  芝子用手掩住面孔。
  記者說下去:「不是每個人都有這種體力及精神,去做他所完成的事,他堪稱一名英雄。」
  芝子想提起手,可是四肢不聽使喚,像斷了線的木偶,整個人軟綿綿的搭在座位上。
  「死傷者姓名待知會親人後才會公佈,這裡報告暫時告一段落。」
  阿路說:「芝子,我要去辦事,你請看牢元東。」電話掛斷。
  女傭找到停車場來,「芝子,醫生想見你。」
  芝子下車,一跤摔倒在地,一時爬不起來,手腳都擦損流血,也不覺痛。
  女傭拉她起身,這時芝子反而鎮定下來。
  她一步一步向病房走去。
  羅拔臣醫生出來,「芝子,去與他講最後幾句話。」
  芝子點點頭。
  申元東不是十分清醒,但是認得芝子。
  「鬧鐘……」
  芝子點點頭。

TOP

他的呼吸漸漸沉重。
  雙眼深陷,頭髮雜亂,他看上去有點可怕,芝子握住他瘦得只剩一把骨頭的雙手。
  「與經天彼此照顧。」
  芝子已決定無論聽到什麼都說是。
  「出院之後,我們三人一起到意大利塔斯肯尼租間別墅去住上一年,你說可好。」
  芝子拚命點頭。
  然後,他累了,閉上雙眼,神情相當平靜。
  芝子伏在他手臂上。
  這個時候,醫生推門進來,「芝子,奇跡。」
  芝子不想動彈。
  「我稍後才同你解釋詳情,此刻立即準備替申元東做手術,我們終於等到了一顆完全配合的心臟。」
  看護過來輕輕拉開芝子。
  醫生似帶來一隊兵,七、八名護理人員搶進來低聲用專門名詞交談,迅速交換意見。
  有人對芝子說:「你可以回家,或是到候診室等,手術約需六個小時。」
  芝子走到候診室坐下,不知是悲是喜。
  長椅上有一本攤開的畫報,正是一篇醫學報告,彩色圖片中顯示一顆心臟,拳頭大,人體中唯一不停跳動的器官。
  芝子輕輕合上畫報,忽然哭泣。
  也許,哭得大聲一點,她會驚醒,發覺自己仍然睡在洪鈞及趙香珠的小公寓內,失望歸失望,不致傷心欲絕。
  一名看護走近,「噓。」
  好心的她坐下來,給芝子兩顆藥丸及一杯咖啡。
  芝子不問是什麼便吞下去。
  「別驚嚇,靜心聽上帝安排。」她按住她的手。
  芝子飲泣。
  「你休息一會,我還有工作要做,稍後再來看你。」
  芝子服了藥,在梳化上盹著。
  醒來的時候,看見阿路坐在她身旁。
  他去了這半日,看上去像難民,衣褲骯髒,都是汗跡,面孔浮腫,同芝子一般乏力。
  芝子睜開眼睛,「經天──」喉嚨炙痛,說不下去。
  阿路卻很平靜,他說:「芝子,他捐贈所有器官,心臟指明送給他的小叔,正在進行移植。」
  芝子呆住。
  「湖水寒冷,他混身肌肉,沒有多餘脂肪,故此體溫迅速下降。他一生喜愛冒險,這種結局,在意料之中。」阿路說。
  這時,有人在身後說:「我已通知他父母。」
  芝子一看,原來周律師到了。
  她靜靜坐下來。
  「我去現場看過,灣內平靜無波,不像發生過意外。」
  芝子嗚咽。
  「這裡交給我,阿路,送芝子回家梳洗。」
  芝子舉起手臂,這才發覺自己混身血污,剛才一跤摔得不輕。
  周律師的助手已經趕到,芝子點點頭,跟阿路回家。
  陸管家的電話隨即到了。「我在候機室,半日可???,周律師已通知我詳情,我最不明白的是,這不過是一次平常潛泳──」她的聲音哽咽。
  芝子無言。
  她的胸膛像是掏空一樣。
  掛上電話,芝子淋浴梳洗,水用得太燙,等到混身發紅才發覺,關上水龍頭,呆半晌,才懂得穿回衣服。
  阿路沒有休息,他準備凍熱飲三文治帶給周律師她們。
  女傭遞一杯西洋參茶給芝子。
  屋子裡靜寂一片,沒有人說話,各人默默機械化辦事。
  電話不停地響,誰接聽便由誰回答親友問題。
  那個下午,經天的堂表兄弟全部來致哀。
  室內有哭泣歎息。
  各人都擁抱安慰芝子,他們都認為她是申經天的未婚妻。
  芝子低著頭一言不發。
  待他們散去,芝子回到醫院。
  半日內她已經消瘦憔悴。
  羅拔臣醫生走出手術室,疲倦但神情愉快,「手術成功,病人可指日康復,我期望他過完全正常的生活。」
  芝子一陣激動。
  「明天一早你可以與他說話。」
  「我在這裡等他。」
  周律師說:「我們都回去吧。」
  她一進申宅便忙著做各種聯絡工作。
  芝子輕輕推開經天的房門,奇怪,像是馬上會回來似的:全身鹽花、皮膚金棕,大喊冰凍啤酒在什麼地方。
  他換下待洗的襪子成堆在一個角落,傭人還未替他拿到洗衣房,毛巾搭在椅背,一條長褲膝頭穿了個大孔。
  芝子呆呆坐下。
  椅子上有什麼?一大疊地圖。
  重床角放著一大只背囊,裡邊不知有什麼裝備。
  人卻是永遠不會回來了。
  周律師推開門。
  芝子擡起頭來,雙眼無神,漫無焦點。
  周律師握住芝子雙手,歎口氣,「元東終於可以活下來了。」
  這家人真不幸,非要犧牲其中一個不可。
  「這件事,元東還未知道呢,怎樣同他說,也是一個關鍵,任務交給你了。」
  芝子垂下頭。
  「長輩們不會過來,事情完全交給我們辦。」
  芝子看著窗外,忽然吃一驚,原來天還未黑透。
  這一天怎麼會這麼長!
  「早點休息,還有許多事等著我們做。」
  半夜,芝子起床嘔吐,整個人蜷縮成一團,四肢不能伸展。
  她怕倒下來,第二天沒有力氣做事。
  你是誰,為什麼哀傷,你不是申家一名僱員嗎,東家的事與你何關?
  一清早,大家還是全起來了,周律師預備了黑衣裳,正在分發。
  陸管家趕到。
  大家都沒有說話,取了衣裳去換。
  管家說:「慢著,元東那邊需要人,芝子,你去看他。」
  芝子點點頭。
  她露出一絲笑容,「帶一小瓶威士忌去。」
  他們出門才發覺目的地是同一間醫院,只是申元東在西翼,而申經天在南翼。
  到了大門,他們才份手。
  申元東仍在深切護理病房。
  芝子穿上消毒衣進去。
  他還沒有心情喝威士忌加冰,但是睜開眼睛,看到芝子,輕聲問:「沒有同我送花來?」
  芝子強笑,「要待明年花開時,才能給你送花來。」
  「那麼,你要記住了。」
  醫生在一旁,躊躇滿志,洋洋得意。
  他的病人可以存活了。
  忽然申元東問:「經天呢,經天還在睡懶覺?」
  羅拔臣向芝子施一個眼色,芝子支吾一聲。
  醫生說:「芝子,下午再來看他。」
  申元東抗辯:「讓芝子再陪我說多幾句。」
  醫生出去了。
  芝子見那副樸克牌仍然在茶几上,取過來,洗了洗,發了兩張給他,一打開,仍然是兩張愛司,一張紅心,一張黑桃。
  真是難得的好牌,一連三次如是。
  她握住元東的手,替他理了理頭髮。
  他輕輕自嘲:「可是像只骷髏了。」
  芝子低聲答:「想長肉,還不容易。」
  元東長長吁出一口氣,「那批學生名單,看樣子會用得著。」
  芝子回應元東,「這一定是班勤力的好學生。」
  「說好我們三人一起去旅行,去阿爾及爾的坦畿亞可好?」申元東問。
  「不是法國羅華釀酒區嗎?」芝子反問。
  「去,叫經天來,我們馬上研究去處。」
  這時一名看護走進來,同申元東說:「你女友真正愛你,不眠不休駐守醫院,難怪你康復得那麼快。」
  元東忽然傻笑。
  他削瘦的臉頰上全是皺紋,芝子忍不住伸手去撫平。
  這時,周律師推門進來,滿面笑容。
  「元東,醫生的報告非常樂觀。」
  元東答:「我真幸運。」
  「元東,我想與芝子說幾句話。」
  周律師與芝子走出病房。
  「還沒有向他說?」
  芝子啞口無言。
  「你還未找到機會?」
  芝子遇到了一生中最艱難的任務。
  「我也覺得至少要待他離開深切治療病房才說。」
  芝子點點頭。
  「芝子,經天的母親還是來了,住在酒店裡,你可願意見她?」
  芝子答:「我立刻去。」
  是個下雨天,夏季還沒有結束,已經風大雨大,打傘也沒用,褲管濕漉漉。
  申太太在酒店套房鸏喝下午茶,她穿黑色裁剪熨貼的黑色套裝,一看就知道一早備下,大家族少不了這種場合,黑套裝也是必需品。
  她很鎮定,替芝子斟茶,問她要幾顆方糖,像朋友敘舊,絲毫沒有失態。
  老式婦女最喜呼天搶地,申太太一直維持尊嚴,也許,太過莊重了一點。
  芝子幾乎認為她會完全不提到經天,但是她還是說到了他:「芝子,經天有遺書。」
  芝子擡起頭。
  「他把一些書籍送給朋友。」
  芝子哀傷地點點頭。
  「這孩子,沒有任何資產,只得一顆熱心。」
  申太太終於飲泣。
  芝子走過去,在她身邊坐下,握住她的手。
  「出生的時候,已有九磅,是個小大塊頭,愛笑,胃量大,整天睡,一點麻煩也沒有,真想不到,一到五、六歲變成個最頑皮的孩子。」
  她掩住面孔。
  呵,一切瑣事歷歷在目。
  她漸漸鎮定下來。
  芝子說:「也許,他會同情有些人的生命從來未曾燃燒過。」
  申太太訝異地說:「你很瞭解他。」
  這時,秘書通知她,有別的朋友前來探訪,芝子向她道別。
  樓下風雨更大,芝子擡起頭,任由雨點淋在臉上。
  一輛車子駛近,原來是阿路來接芝子。
  去什麼地方呢?芝子茫然,申元東還需要書僮嗎?她還適宜留在申家否。
  阿路說:「陸管家叫我們全體回家吃飯,吃不下也吃多少,沒有力氣不行。」
  芝子苦笑,真沒想到管家的指引這樣原始簡單。
  他們一共六個人在偏廳吃飯,菜式相當豐富,大家也努力多吃一點。
  這六個人都為申元東工作,不幸中的大幸是他到底是個富家子,這些年來可以心無旁騖,盡心盡意與病魔拚鬥,終於獲得勝利。
  「給芝子添碗雞湯。」
  「瘦得像棚骨了。」
  「當初來時胖嘟嘟。」
  大家紛紛說著將來:「元東康復後一定會搬到較寬敞的房子去。」
  女傭說:「那可要雇多一個人專職打掃。」
  「芝子可兼任秘書。」
  「可能時時有學生來訪,屆時可熱鬧了。」
  「必須訂下規則:歡迎大吃大喝,喝酒免談。」
  「是,醉酒駕駛,易生危險。」
  大家愈說愈高興,幾乎忘記申經天。
  他的房間已經收拾過,又成為一間毫無性格的客房。
  「過幾日元東出院,記得去訂鮮花。」
  「可惜梔子花已經開完。」
  管家吩咐:「去看看還有沒有晚香玉。」
  「夏季末,只剩下玫瑰花。」
  芝子已經吃飽,但是胃部不像願意操作,非常不舒服。
  半夜聽見樓梯口有聲響,她起來巡視,輕輕問:「經天,是你?」
  屋裡有六個人,相當熱鬧,個個熟睡,只除了她。
  芝子老是覺得經天像是隨時會跳出來,「什麼,又忘記我?」
  她在會客室呆坐。
  忽然做了一個夢,在一片沼澤裡,看到支離破碎的自己躺在那裡,無生命跡象,已有野獸過來,嗅聞殘肢,意圖噬食,芝子嚇得魂不附體。
  她想大聲叫喊,但是發不出聲音來,這時,忽然有一個人出現,走近,他混身散發螢光,芝子電光火石間領悟到他是一名天使。
  那使者輕輕拾起芝子的殘肢,用手抹淨污泥,逐件並好,忽然躊躇:「咦,心呢,心不見了」,四處找,可是找不到。
  芝子在一旁急得流淚。
  天使喃喃說:「來不及了,少一顆心,也沒辦法了。」
  他把她放好,吹一口氣,芝子肢體裂縫完全消失,疤痕血污全不見。
  她變得完好如初,不不,比未遭劫難時更光潔完整。
  天使把芝子放在高地上,這樣說:「你好好生活,我會替你安排工作及伴侶。」
  她啊地一聲,想伸手去拉住螢光。
  這時有人推她:「芝子,芝??,怎麼睡在這裡。」
  芝子睜開雙眼,發覺在會客室裡睡著了。
  「去,去看元東,阿路說他想吃廣東臘腸飯,廚子已經在煮,你給他帶去。」
  芝子一骨碌跳起來,奔上樓去梳洗,一邊撫摸著胸膛。
  這一天,申元東的精神好多了,額上及嘴角皺紋也漸漸消失,他已被移到普通病房。
  「芝子,我可以聽到自己心跳。」他十分高興,充滿生機。
  「那多好。」
  「芝子,經天在什麼地方?」他已經起疑。
  芝子覺得也應該向他透露事實,她的聲音十分平靜。
  「元東,經天不會回來了,他已經離開我們。」
  他坐起來一點,「這兩天你們都穿著黑色,原來是這個緣故。」
  芝子黯然。
  「可是小型飛機失事?」
  「不,他遇溺。」
  「不可能,他是泳將,可游過一個海峽。」
  「他當時拖著兩個朋友,水溫又極低。」
  申元東怔怔地說:「果然留不住他。」
  「你最喜歡他,大家擔心你接受不了。」
  「真像一顆心被剜出來一樣。」他低下頭。
  「事情已經全部辦妥,你可以放心。」
  他歎口氣,「申家最多會辦事的人。」
  看護進來說:「讓我看看你帶什麼食物給病人,不適合的不能吃。」
  申元東轉側面孔,「都拿出去吧。」
  看護不忍,「好好,我不查看就是。」她走去了。
  申元東又問:「是哪一天?」
  「你入院同一日。」
  「不,不會是那一天。」
  「不記得就最好不過。」
  「不,我記得入院後他還來過。」
  芝子看住他不出聲,他記錯了。
  「他在耳邊叫我小叔,我應他,問他有什麼事,只看見他對我笑。」
  「他在笑?」芝子十分心酸。
  「你知道他的笑臉多好看,他只笑不語。」
  「後來呢?」芝子追問。
  「他走了,再接著,我已經做過手術,回復知覺。」
  芝子輕輕問:「你真的見過經天?」
  「他肯定來過。」
  太搗蛋了,確像他一貫作風。
  這時,醫生進來說:「咦,一時間講這麼多話,不怕累?很多人不知道講話需要很大力氣,少說話,對身體有益。」
  醫生邊說邊打開桌子上的飯盒子,「嘩,香味四溢的臘味飯,但是不適合你吃,不如請客。」他老實不客氣的捧走。
  從沒見過那麼愛講話的醫生。
  芝子無言,一時間也想不出適當的言語,能夠看到元東得救已經安慰。
  元東親友差人送花來,看護小姐羨慕不已,「從未見過這樣漂亮的水果花籃。」
  元東慷慨,「轉送給你如何?」
  「這不好意思呢。」看護說。
  「你不信陸續有來?放著來不及吃,爛掉多可惜。」
  話還未說完,又有花送到,一盤比一盤大,顏色愈來愈鮮艷,只是沒有梔子花。
  病要好了,那些人對他另眼相看,說不定他會退出大學,回到家庭事業掌權,此刻在申元東身上落工夫,也是時候了。
  接著幾天,朋友跟著來探訪,好奇地猜測那個站在角落臉容清秀神情憂鬱不發一言的年輕女子是什麼人。
  一定有她特殊身份吧,連陸管家都對她那麼客氣。
  每人只准與申元東說幾句話,可是甲聽說乙同丙來過,就不甘後人,陳與張見鄭與林到過,怕吃虧落後,亦來報到。
  漸漸有人專程乘飛機前來探訪,除卻申老先生太太,幾乎所有親友都出現過了。
  人情是一件十分奇怪的事,愈是不需要它的時候,它愈是湧上來。
  芝子比較喜歡元東的學生。
  他們也來了,大孩子們口沒遮攔;「咦,都沒有打石膏,名字簽在什麼地方?」
  「在胸膛上。」
  「申老師,可以看看手術疤痕嗎?」
  元東大方地打開上衣。
  芝子已是第二次看到,他的皮膚顏色較深,新的傷口就在舊的上面,做得很好,此刻還有一排釘書機似釘子末拆除。
  一位女同學說:「噓,手術一定萬分驚險。」
  元東忽然活潑地說:「比起黑夜飛車是刺激得多了。」
  芝子擡起頭,一怔。
  元東從來不會拿他的病情開這種玩笑,那口氣像煞一個人,呵,是經天。
  實在太想念他了。
  大孩子們原來還想說下去,卻被看護請走,他們送來的金銀紅三色氫氣球留在一角。
  這時,司機捧一隻大玩具熊進來。
  「今朝剛送到。」
  元東微笑,「我都要出院了。」
  他打開賀卡信封看過,一聲不響,放在一旁。
  芝子過去與那隻半個人高的玩具熊握握手,「你好。」不經意瞥到卡片上一個新字,立刻禁聲。
  阿路說:「管家在辦理出院手續,稍後可以回家,有什麼要帶回去?」
  元東輕輕說:「不用了,送給醫院處置好了。」
  阿路不知就裡,還笑說:「玩具熊送給兒童病房最好。」
  下午,元東堅持慢慢步行出院,不靠輪椅。
  走到一半,在走廊上碰到另一個用枴杖的病人,兩個同病相憐的人開起玩笑來,枴杖當劍,互相過招。
  看護連忙笑著喝止。
  芝子看得呆了。
  只有她才知道,此刻的申元東是多麼的像他的侄子經天。
  芝子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對於那些在危急關頭溜溜不絕口才一流的人,她永遠佩服得五體投地,芝子沒有那樣超越的應變能力,她只會發呆。
  回家途中,元東叮囑司機:「到山頂兜個圈,許久沒有看清這個世界,讓我呼吸一下新鮮空氣。」
  到了半山,他說:「阿路,停在這裡,我看到有房子出售。」
  管家說:「不如改天再來。」
  「不,下去看看。」
  各人都沒想到他興致那樣好,只得扶他下車。
  房屋經紀滿面笑容迎出來。
  那是一幢大屋,設施簇新,元東一進門就說喜歡,問芝子意見,芝子只是陪笑。
  元東說:「請周律師來看一看。」
  參觀了半小時才願離開。
  回到家已經是黃昏。
  他不理勸告喝啤酒吃意大利薄餅,然後倒在床上呼呼入睡。
  陸管家悄悄說:「芝子,元東性情彷彿有變。」她也發覺了。
  司機卻唏噓說:「經過九死一生,變得樂天也很應該。」
  芝子回房躺下。
  她發覺有人留電郵給她。
  一看電腦熒屏,她又一次發呆,是經天有話同她說。
  「芝子,這幾天真為小叔的情況擔憂,也看得出你眼中的哀傷,我一直覺得,倘若他會痊癒,你將是他最理想的終身伴侶。你倆完全接受我,絲毫不想改變我,這段日子生活得心身暢快。明日一早,就去陪朋友潛泳,回來,我會作出一個重要的決定,不要驚訝。」
  芝子手足冰冷。
  那會是個什麼決定?他沒說出來。
  電郵的日期是出事前一晚,但感覺上經天並沒有離開他們,隨時會進來「啊哈」一聲招呼。
  芝子伏在桌子上。
  傭人上來說:「芝子,有人找你。」
  「是誰?」
  「說是經天的朋友,一位葉小姐。」
  芝子連忙下去看個究竟。
  一個高大的年輕女子坐在會客室裡,看見芝子她站起來,她左手臂打著石膏,脖子上戴住頸箍。
  「你是芝子?」
  芝子點點頭,知道她有重要的話說。
  「我叫葉如茵,那日潛泳,我也在場,我是唯一的生還者。」
  她滿面通紅,落下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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芝子遞熱茶給她。
  她喝了一口茶,「那天早上,水平如鏡,大家都覺得是個好日子,我未婚夫邁可順利下潛了百多尺,一點事也沒有,在上昇的時候,他忽然氣促,失去知覺,可恨我們太過自信,沒有攜帶氧氣。」
  說到這裡,她用手掩住臉。
  芝子還是第一次聽到意外現場實況,握住拳頭。
  葉如茵繼續說:「這時天色突變,像是注定要我們把性命交出來,小艇在水中打轉,劃不出漩渦,風勁、雨大,經天決定游上岸求救,我們全無救生裝備。」
  啊,擅泳者溺。
  「那時,我知道邁可已經離開我們,但是經天仍然把他的臉托上水面,他很鎮定,他忽然同我訴說心事,他說,他愛上了一個女孩,她有一朵花似的名字,她叫華芝子。」
  芝子渾身寒毛豎起來,雙手打顫。
  「他當晚回家,會向她求婚。」
  芝子心房像是被插中一刀,彎下腰身。
  「他一直同我說著你們之間的趣事,然後他說:『如茵,我不行了,到岸後,記住同他們說,器官捐贈卡在皮夾子裡,盡快聯絡我小叔申元東。』」
  芝子忍不住流下淚來。
  「這時,有人看到了我們,我大聲叫:經天,我們到岸了,但是他沒有再回答我。」
  聲音漸漸低下來。
  「他說,他會教你駕駛滑翔機,那是他最喜歡的運動之一。」
  芝子抹去臉頰上的淚水,可是抹乾了還有。
  「對不起,芝子。」
  芝子鳴咽。
  就在這個時候,有人在會客室門口問:「誰在這裡?咦,這不是如茵嗎。」
  葉如茵擡起頭來,看牢門口,十分訝異。
  申元東走進來。
  葉如茵抹去眼淚,「這位一定是經天口中的小叔了。」
  芝子這才明白,他們從未見過面,可是,元東卻認出她,並且,口氣親暱。
  元東隨即猶豫,像是不再願意多說,「你是經天的朋友?」
  葉如茵點點頭。
  「芝子,你好好招呼如茵。」一邊沉思,像是不明白,為什麼他會知道客人的名字。
  葉如茵待他走出去,才說:「他們兩人竟這樣相像!」
  芝子低聲說:「經天高大強壯得多。」
  「是神似,一顰一笑,同經天一模一樣。」
  「畢竟是叔侄呢。」
  葉小姐留下電話地址,含淚告辭。
  芝子回到屋內,元東叫住她。
  他沉吟一下,「我在什麼地方見過葉小姐?」
  「也許,經天帶過她來這邊喝茶。」芝子說。
  「會嗎?但是我像是與她極之熟稔。」元東說。
  「那也好,即時多一個朋友。」
  「芝子,這幾天我腦海裡忽然充塞許多新奇古怪的回憶。」
  芝子不動聲色,「以前身體不好,很多事情擱下了,不再去想它,現在慢慢又想起來了,也是有的。」
  「不,」他搖搖頭,「我從來沒去過那些地方,又怎麼會記得或是忘記?」
  「告訴我,是什麼地方?」
  「首先,是一道細長的瀑布,沿邊約四十五度傾斜的岩石,一級級衝下山,像天然水上遊樂場似的,我彷彿順著激流滑下,暢快得呼叫,最後落到一個碧綠色的深池裡,非常快活。」
  芝子發呆。
  這一定是經天從前常常去的郊外游點。
  「還有另外一個地方,」元東的聲線忽然輕柔,「那是一個跳舞廳,大廳當中,掛著個銀色鏡片拼湊成的水晶球,把燈光反射到全場,樂隊熱烈演奏,我正與一個女孩跳快步」
  芝子呆呆聆聽。
  「然後我猛然醒覺,這會是誰常去的地???呢?」
  芝子只得說:「醫生叫你多休息。」
  「於是我同羅拔臣醫生詳談過一次。」
  芝子看著他。
  元東知道秘密了嗎?
  「醫生囑我好好休息。」
  芝子鬆口氣,「看,每個人都那麼說。」
  「芝子,做我司機,開車去看那道瀑布。」
  「也許根本沒有那個地方。」
  「不,我記得路,我教你怎麼走。」
  芝子無奈,帶了食物、藥品和飲料陪元東出發。
  司機不放心,追上來說:「芝子,無線電話一定要開著。」
  元東轉過頭去,「阿路幾時變得這樣婆媽,我最討厭去到哪裡電話響到哪裡的人。」
  阿路怔住。


他在想,這口氣像煞一個人,是誰呢?忽然想起來,嚇一跳,不敢出聲。
  元東說下去:「有什麼道理需要二十四小時講電話,有誰會那麼重要,又有什麼電話非聽不可?」
  這完全是申經天的理論。
  芝子駛出車子,元東對路程十分熟悉,一路指揮:「往左轉上公路,往國家公園駛過去,第三個出路就是,轉入幽思谷,對,一直走。」
  不是常客的話,哪裡會這樣熟悉。
  他們來到目的地,停好車,看到戴著頭盔穿著橡皮潛水衣的年輕男女三三兩兩往山上走去。
  芝子與元東走到山頂一看,只見一道新娘婚紗似的激流往下墜,濺起霧幕。
  年輕的男女們跳下瀑布,即時被浪沖下,只聽見一陣陣歡呼聲。
  芝子忍不住說:「危險。」
  元東訝異,「這情景與我想像中一模一樣,芝子,幾時我們也來一試。」
  芝子握住他的手,「回去吧,站久了都覺暈眩。」
  「我倒是不記得那間舞廳在什麼地方了。」
  芝子好不容易拉他回家。
  半路,元東一定要在草地上看人放風箏。
  芝子也覺有趣,把車停好,斟一杯果汁給他,一起欣賞。
  藍天白雲,同道中人聚集一起放起各式各樣的風箏。
  芝子最喜歡一隻頭尾四腳都會擺動的蜥蜴,異常生猛,它不住在空中游動,不住引起喝彩聲。
  元東說:「那邊有熱狗檔,我去買兩隻回來。」
  「太油膩了。」
  「不怕,加多些洋蔥圈及芥辣。」
  他已經走到小販那裡去。
  片刻他捧著食物回來大嚼,一邊往天空指指點點,「你看,到底是華人的設計好看,蝴蝶及美人風箏,婀娜多姿。」
  芝子垂頭不語,元東的脾性竟有那麼大的改變,與他的本性各佔一半。
  不過,那天下午回到家,他坐進書房準備講義,直做到傍晚,對外邊不瞅不睬,又恢復申元東本色。
  管家問:「元東會不會累?你去叫他休息。」
  芝子微笑,「他自己有數。」
  「明晨,我們去送花給經天。」
  「我也去。」
  管家點點頭,「早上五時出發。」
  醫生來了,芝子請他到書房。
  「芝子,你有疑問?」
  「可有告訴元東捐贈人身份?」
  醫生說:「院方從來不公佈對方身份。」
  「可是,那是他的至親。」
  「他沒有提出要求。」
  「你有沒有覺得元東變了許多?」
  「這是正常現象,他逐漸康復,擁有自信,一定比從前活潑樂觀。」
  「照你說,醫生,他一切正常?」
  「正確,」他忽然對芝子說:「你如果喜歡他,不妨讓他知道。」
  芝子嚇了一跳。
  「你對他的康復有功,芝子,何必掩飾感情?」
  「我只是他的鬧鐘,按時照顧他的生活起居。」
  羅拔臣醫生微笑,「我們像是數十年的老朋友,無話不說:別錯過這個機會,你們已經歷過最大考驗,以後的路一定平坦無阻。」
  芝子忍不住笑,「醫生,你真是個好人。」
  「我看住申元東為生命掙扎多年,他這個病人變成我的私事,似我親友一樣。」
  芝子不住點頭。
  「芝子,你有什麼願望?」羅拔臣醫生問。
  「讀完這個課程,找到工作,獨立生活,培養自信。」芝子回答。
  醫生稱讚:「真好。」
  這時,他的隨身電話響了,醫院促他歸隊。
  「這個星期,我工作已達一百小時,不能再超時了。」
  他卻依然匆匆離去。
  晚餐時,申元東出來找芝子。
  他說:「我想起來,那間舞廳在東十二街,是間老年人俱樂部。」
  芝子看著他。
  「可惜今日已經累了,不然同你去察看。」
  「那裡下午才熱鬧。」芝子回答。
  「你去過?」
  芝子點頭。
  元東大惑不解,「那麼,與我跳舞的女孩可是你?」
  芝子溫柔地笑說:「你何止同一個女孩跳過舞。」
  元東忽然臉紅,半晌才說:「明天一早,我們去送花給經天。」
  芝子說:「我會叫你起來。」
  「我自己有數。」
  「這麼說來,鬧鐘可要解雇了。」
  「芝子,需要你的地方多著呢。」
  那晚芝子睡得比較沉實。
  但還是做夢了。
  她坐在椅子上,頸後一直有人朝她呵氣。
  「是你吧,經天。」
  轉過頭來,但是看不見他。
  「經天,葉如茵來過。」
  沒有迴音。
  「明天,我們給你送花來。」
  她好像覺得經天笑著問她:「可有梔子花?」
  「梔子要等明年才有。」
  他像是有點失望。
  芝子低下頭,「我一直不知道你對我的心意,直至葉如茵把前因後果告訴我。」
  「現在也還來得及。」
  「什麼?」
  「現在還來得及。」
  芝子幾次三番回頭,看不見他,急得握緊雙手。
  「你沒有看見他嗎?」
  芝子不出聲。
  她聽見輕輕的歎息聲。
  啊,這一定是她自己,慶幸已經走了這麼遠,同時又焦慮往後的道路不知通向何處。
  她回答:「我會申請助學金,半工讀至商科畢業,做好本份。」
  芝子聽到一陣笑聲。
  她側著耳朵,細聽可有調侃嘲諷的意思,但是那笑聲是活潑愉快的。
  「經天,真正想念你。」芝子說。
  但是感覺上經天已經遠去。
  芝子醒來,睜開雙眼,看到雪白的天花板,天色已經微亮。
  耳畔聽到走廊裡有人說:「為什麼這樣早?」
  「心清一點。」
  是新來的女傭在說話。
  芝子梳洗更衣,先到元東房間去叫醒他,他已經在淋浴。
  她在浴室門外說「早」。
  他也回答了一聲早。
  芝子心情有點沉重,悄悄退出,走到廚房,看到管家、司機已經準備就緒,正把大束新鮮的白色花束搬上車廂。
  女傭斟出咖啡。
  大家都沒說話。
  稍後,元東下來了,穿著黑色西裝,各人上車出發。
  山坡面對著大海,芝子蹲下,放下花束。
  她默默說:「經天,請你保祐我們身體健康,學業有成。」再也說不出別的話。
  清晨,沒有旁人,他們一家逗留了許久,終於,是申元東先擡起頭,大家跟著他的腳步退出墓園。
  陸管家發覺雙腿有點痲木,趁人不覺伸手去揉一下。
  這時,已陸續有人進來,見到一隊整齊的黑衣人,不禁多看兩眼。
  他們上車回家。
  周律師在等他們。
  「元東,新房子已經準備好,隨時可以搬進去,可要叫人裝修?」
  元東答:「交給芝子好了。」
  芝子站起來說:「我對美學一無所知。」
  周律師微笑,「我推薦助手給你。」
  芝子怔住,她一向只以為有才幹的人帶領助手,沒想到不懂的人反而可以用能幹的助手。
  只聽得元東說:「不要白色,已經膩了。」
  他進書房工作去了。
  芝子用手托著頭,「真是難題。」
  周律師說:「搬家是好事,重新開始。」
  芝子點點頭。
  他想分散她的注意力,他想她留下來,她卻另有打算。
  芝子並沒有到新屋去為他佈置燈飾牆紙,她把這幾個月的積蓄攤開來,計算過,認為夠明年學費,就在那天傍晚,她向申元東辭職。
  元東一急,把桌上文件茶杯掃到地上。
  芝子忙幫他收拾。
  「你要走到什麼地方去?」
  「像許多學生那樣半工讀。」
  「住什麼地方?」
  「像從前那樣,與人合租一間小公寓,量力而為。」
  「這裡沒有你怎麼行?」元東著急地說。
  芝子笑了,「半年前申宅也沒有這個人。」
  「怎麼會放心你一個人出去闖?」元東說。
  芝子微笑,「這條路我已經走了多年。」
  他急得團團轉,「管家,管家。」
  陸管家趕到,聽說了因由,驚訝地說:「芝子,你一直在半工讀,又何必轉工?」
  薑是老的辣,說話沒有漏洞。
  芝子低頭微笑不語。
  世上除了做婢僕之外,還有其他職業。
  不過,她也知道感恩,沒有申家,她來不到這裡,得不到新的開始。
  她誠懇的說:「這間屋裡已經沒有病人,不需要我這臨時工,我唯一的要求是
  週末可以大吃一頓,吃不完打包走。」
  陸管家惻然,「真是孩子,淨掛住吃。」
  芝子笑了,沒捱過餓的人根本不知道吃飽是多麼重要。
  陸管家說下去:「何必要走呢,大屋有的是房間,你住樓下,或是閣樓,誰碰得見你。你若是不喜歡,大家不與你招呼好了。」
  芝子駭笑,世上哪有這樣便宜的事,只恐怕遲早需付出更昂貴的代價。
  「這一帶租金不便宜,不容易租到整潔的地方。」
  芝子說:「所以,請給我多一點時間。」
  「芝子,一動不如一靜。」
  芝子已決心自立,「不,我-」
  申元東忽然動氣,「你不必辭職,我開除你就是。」
  管家連忙說:「是,是。」
  她一把將芝子拉出去。
  芝子頹然,管家卻笑了,「開除拿遣散費,比辭工好多了。」
  芝子啼笑皆非。
  「你看你,好心有好報,不過,我們會不捨得你,我從來未見過像你這樣沒有私心的人。」
  「陸管家,這句話由我來講才對。」
  她們的眼睛都紅了。
  管家幫芝子找到間小小一房公寓,近學校,治安不錯,又把一輛性能尚佳的二手車讓給她。
  搬出去那一日,已微有秋意,申元東親自開車送她去新居。
  元東給芝子的遣散費,足夠她用到畢業。
  他叮囑芝子:「晚上門窗都要拴好。」
  「我都知道。」
  「有空到新家來吃飯。」
  「全裝修好了?」
  「差不多齊全。」
  「用什麼顏色?」
  「只得我一個人住,大部分用大理石及不銹鋼。」
  「嘩,多麼特別。」
  「有一間會客室,專門用來招呼學生。」元東說。
  芝子忽然問:「你的心怎樣?」
  「我的心無恙,仍有盼望。」元東回答。
  芝子沒接上去,稍後她說:「只有健康最珍貴。」
  元東走了,芝子鬆一口氣。
  自由了,不再做一隻鬧鐘,身邊不再日夜帶著警號器,做夢可以走得遠一點,毋須擔心警號聲大響。
  但是她又無比地懷念他,想在他離開之前叫住他。
  申元東上車。
  司機阿路大膽咕嚕:「真不明白,怎麼會放她走。」
  申元東不出聲,過一會才答:「必須尊重她的意願。」
  「放走了,不回來。」
  申元東輕輕說:「是你的,終歸是你的。」
  阿路歎口氣。
  「阿路,你想想,倘若我沒有病,又怎麼會認識她?」
  真的,八桿子也打不著,當然是與身份相若、門當戶對的女生往來。
  「經天如果得到父母寵愛,也不會來投靠我這個小叔,我又怎會得他救命?」
  阿路一愣,不敢出聲。
  「是,我都知道了。」
  申元東望向車窗外邊。
  過一會兒他說:「所以我相信一切都有安排。」
  阿路不再說話,車子朝大學駛去。
  芝子在小公寓內收拾行李,百般無聊。
  這一段日子她寄居在申元東身上,一旦離開他,知道一定不慣,卻沒料到會這樣失落。
  她做一杯咖啡,靠在窗前,正在看對面公園風景,忽然有人按鈴。
  門一打開,只聽得一聲歡呼:「果然是你!」
  芝子來不及有反應,那人已經說下去:「我看著你搬進來,就覺得是你,不敢肯定,故此冒昧來按鈴。」
  芝子看見一個體格強壯的年輕人,有點面善,可是不知道他姓名。
  她茫然地看著他。
  年輕人的聲音忽然輕柔,「誰也不會忘記你這雙憔悴憂鬱的大眼睛。」
  這時,芝子實在忍不住問:「你是誰?」
  他感慨,「果然,不記得了,我叫曹祖光。」
  芝子仍然茫無頭緒。
  「我還有一個妹妹,約大半年前,我們曾是鄰居,你住我家對面,我請你過來參加舞會,記得嗎?」
  才大半年?彷彿已是十年前的事了。
  芝子點點頭。
  「沒想到我們又成了鄰居。」
  「你也住這幢大廈。」
  「我住你對面低一層。」
  芝子問:「妹妹呢?」
  曹祖光說:「嫁了人,住在倫敦,很怨、很不高興,說是天冷霧大,種族歧視嚴重,但是有文化,又近歐陸,故不願離開。」
  芝子笑了。
  真是人生縮影,命運盒子打開來,一共十樣禮物,倒有七樣是廢物,一點用處也沒有,可是為著另外那三樣用得著的東西,也只得勉強接受,蹉跎歲月。
  除了申經天,她還沒有見過真正快樂的人。故此更加想唸經天。
  「一起喝杯茶可好?」曹祖光問。
  芝子取起外套,他幫她穿袖子。
  他帶她到附近商場小食店吃下午茶。那是典型年輕人聚集的地方,芝子這才有時間心情看清楚附近環境。
  「讀哪一科、功課可還吃重,想家嗎,同什麼人一起玩?」這也是典型年輕人關心的問題。
  芝子微笑,沒有回答。
  她習慣不說話,也發覺人們其實不介意她沉默。
  有朋友過來同曹祖光打招呼,與他說起工作上問題。
  朋友走了以後,芝子問:「你讀建築?」
  「是,第三年了,許多同學趁熱鬧轉了系去念電腦,但是我覺得這是終身事業,況且世上總用得著建築師,故此堅決讀下去,收入多寡不是問題。」
  說這樣的話,可見有點志氣,芝子很是佩服,但是可以不計較收益,自然是家裡大力支持。
  「剛才那位同學,已決定休學到矽谷去闖世界,其實也很辛苦,無日無夜對牢電腦螢幕鑽研新花樣。」
  芝子不置評。
  曹祖光咳嗽一聲,「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芝子把名字告訴他。
  「知之,可是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謂知也的知之?」
  「哪裡有這樣文雅,是芝子。」
  「我曾經問你管家,她不肯把你名字告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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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古文不錯呀!」一日到夜開舞會,還能有中文常識,算是了不起。
  「父親押著學過一點。」
  至少知道宋太宗不姓宋,漢高祖不姓漢,還有,老殘同魯迅是兩個人。
  這時,另外有人過來,這次是個女生,索性坐下來。
  曹祖光只得為她們介紹,他誤會芝子姓申,芝子想更正,已經來不及。
  只見那女生睜大雙眼。
  「你是灣區申家的親戚?」
  芝子搖搖頭。
  「那麼是朋友了,他們一家真是怪人。」
  芝子有點失望,既是讀書人,不該愛講是非。
  「聽我母親說,申家長子沒有心臟,最近,終告不治,可有這樣的事?」
  芝子張開嘴,又合攏。
  女生繼續說:「申家富裕,聽說替申元東找了女伴,一次不成功,另外再找一個,都是窮女,為了錢──」
  曹祖光連忙阻止,「薇薇,你在說什麼。」
  那個薇薇詫異,「你也知道有這些傳言呀。」
  曹祖光只得尷尬地說:「我們還有點事,先走一步。」
  他拉起芝子避開那個朋友。
  走到門口,他向芝子道歉:「對不起。」
  「不關你事。」
  「從未想到朋友會那樣失禮,從前不覺得,今日真丟臉。」
  芝子不出聲,愛講閒話,是人之常情吧。
  多謝曹君維護她。
  走到街上,曹祖光說:「我們換一個地方坐。」
  芝子說:「我想回去休息。」
  「那可恨的薇薇,毀了我首次約會。」他握緊拳頭。
  芝子笑出來。
  「咦,笑了,笑了。」
  「我的電腦有些問題。」她形容著:「如此這般,速度甚慢,又一日打出『拒收』字樣。」
  「我來幫你看看。」
  他在小公寓內,盤膝而坐,研究半晌,施出渾身解數,藉此討好芝子,幾乎汗流浹背,又把自己的電腦套件拆過來幫芝子,不惜犧牲。
  終於他說:「好了,你過來試試。」
  芝子一試,得心應手,連忙道謝。
  他大膽建議:「肚子餓了,不如出去吃飯。」
  「我還有麵包,打算留在家裡。」
  他陪她在家吃芝士夾麵包,開一瓶契安蒂白酒,就當一餐。
  「啊!對了,」芝子說:「我不姓申,我叫華芝子。」
  小曹抓著頭,「又是一宗罪。」
  「我只是申家一個朋友。」
  「申家長子真的沒有心臟?」
  「已經做妥移植手術,現在與常人無異。」
  「體內用他人的器官,多麼奇異。」
  「是,」芝子說:「西方醫術昌明。」
  曹君識趣地不再提及申家,他只是來探望這雙大眼睛,人總有過去,申氏一切,與他無關。
  他躺在地上,無憂無慮與芝子聊了一個黃昏。
  告辭回家,依依不捨。
  他的電話錄音機上全是留言:「祖,去了何處,速電艾家」、「祖,第二次尋找,在什麼地方?伍家有舞會」、「陸妹妹找祖」、「戚珍珠約祖出海」……
  曹祖光不出聲,這些約會都不再重要了。
  秋季初學期開始,芝子重新上學。
  學校裡碰見申元東,她主動走近。
  元東身形十分扎壯,看上去更加像經天。
  芝子愛慕地看著元東微笑。
  申元東問:「都等你來吃飯呢,為什麼不見人?」
  芝子只是微笑。
  半晌她問:「管家他們好嗎?」
  「陸管家與阿路在上月已經退休。」
  芝子一呆,「呵,我不知道。」
  「周律師去一間大機構任職顧問,羅拔臣移居澳洲行醫。」
 ???芝子衝口而出:「現在誰照顧你?」
  「我自己動手呀,新請了一個打掃工人。」
  「廚子呢?」
  「他在洛杉磯附近開了一家餐館。」
  「這麼說,整個舊班底已經解散。」
  申元東說:「只得我,依然故我,教一份書。」
  芝子笑著點頭。
  這時有學生找他,他只得趕著去課室。
  芝子回到自己的地頭去。
  所有的僱員都走了,不是偶然的吧。
  現在她到新的申宅去,無人認識她,也不會有人叫她芝子。
  她不會覺得尷尬,她可以安安樂樂,做一個客人,她是華小姐。
  是誰想得那麼周到?
  不會是元東,也不會是經天,一定是周律師,要不,就是陸管家,只有她倆心思最為縝密,什麼都考慮周詳。
  他們真懂得功成身退。
  那天下午,一個同學興奮地說:「芝子,申教授週末主持熱氣球觀光,你可想參加?」
  芝子連忙搖手。
  「很安全,有專人照顧,一起來呀。」
  芝子仍然搖頭。
  「本來預備跳降落傘,可惜申教授身體狀況不允許他挑戰高壓。」
  「你們玩得高興點。」
  「我興奮得不得了,名額有限。」
  他趕著去報名。
  申元東生活得那麼精彩,夫復何求。
  每天深夜,芝子仍然覺得經天就在她身邊。
  他不說話,她也無言。
  但是,他彷彿就在附近照顧她,她不覺得寂寞。
  晚間她一邊寫功課一邊也會自言自語:「這裡,我又不懂了,經天,幫幫忙。」
  她好像聽到他的爽朗笑聲:「問道於盲,我幾時做過好學生?」
  芝子擡頭嘲笑自己。
  真是,經天才不耐煩做功課。
  「他在等你。」
  芝子脫口問:「誰?」
  語氣轉得溫柔,「你這笨女孩。」
  芝子哼一聲,從來沒有人說她笨。
  「痲木不仁。」
  芝子伏在書桌上不出聲。
  一早被父母遺棄的芝子,覺得最可靠的還是自己的一對手,與其投靠任何人,不如自立。
  人家開心的時候,什麼都願意做到,不高興了,一個轉臉,假裝不認得你。
  芝子想起新曼琦,她是一個不可救藥的放肆女?也許。
  但是當初,一定有人把她寵成這樣子,一直放縱她,直至忍無可忍,才喝令她走。
  日子過得很平靜,轉眼又是週末,芝子最忙是這兩天,她在咖啡店兼職,做早晚兩更,工作十六小時,清晨五點便到店舖打點一切。
  年輕、力壯、站整天,腿腫了,揉一揉,又再展開笑臉。
  老闆是猶太裔人,十分喜歡這個沉默勤力的女孩子,另眼相看,把大門鎖匙交給她。
  芝子站在櫃檯後做各種咖啡,極快上手,記性上佳,熟客的選擇她全部記得。
  一日,正低頭倒咖啡渣,有人說:「牛乳咖啡小號。」
  「立刻來。」她邊應邊動手。
  慢著,聲音好熟,一擡頭,原來是曹祖光。
  「祖,」她驚喜,「你怎麼來了。」
  「同學們說你在這裡工作。」
  「請坐,咖啡馬上來。」
  「幾時收工?」
  「晚上六時,這是份苦工。」
  「我來接你。」他拿起咖啡就走。
  「喂喂喂。」芝子叫住他都來不及。
  猶太人看見,輕輕說:「當心,他想追求你。」
  芝子笑,「他是我鄰居,是朋友。」
  「那麼,他現在才打算追求你。」
  「不會的。」芝子說:「你誤會了。」
  猶太人的聲音高一度,「我也是男人,我會看不出來?」
  芝子不再答辯。
  「他是斯文人吧,一雙手多乾淨,是藝術家?」
  芝子只是笑。
  「我如果有子女,就會對他們說:世上有三種職業做不得,那是作家、畫家與音樂家,成了名才是家,不成名可慘了。」
  芝子脫口說:「近窗處地板要拖一拖。」
  猶太人一看,果然,有人倒翻了飲料,他只得走去找地拖。
  芝子鬆口氣。
  六時正,小曹來了,手中拿一束小小紫色毋忘我,在店外與她招手。
  芝子除下圍裙下班。
  猶太人靠在店門看他們離去,無限惆悵。
  小曹說:「芝子,多辛苦。」
  「不見得比在通宵舞會內大叫大跳到黎明更吃力。」
  「你總有充分理由。」
  芝子低頭嗅那束花,她輕輕說:「我會堅持下去,直至畢業。」
  「同學說你倔強如牛。」
  芝子笑:「他們背後盡說我壞話。」
  「大家都讚美你。」曹祖光說。
  芝子不出聲,雙肩酸痛,她想早點休息。
  曹祖光送芝子到門口,「有時間吃晚飯嗎?」
  芝子據實說:「明早我又得返店裡工作,這個時候必須回家,否則起不來。」
  小曹點點頭。
  芝子感激地說:「多謝你尊重我。」
  曹祖光說:「我又沒有能力說:『芝子,跟我走,我照顧你生活,我們結婚。』」
  「嘩,動輒說到結婚,其實婚後一樣得吃飯洗衣服,煩惱更多。」
  「對,你還得洗多一雙襪子。」
  芝子開門進屋。
  她全身都是咖啡味,淋浴後氣味自皮膚毛孔內緩緩散出,整晚像是喝咖啡一樣。
  比在廚房掌油鍋好得多了。
  有同學說,炸完薯條,油膩一世難清。
  芝子的願望達到了,她想做一個普通平凡的學生,她果然努力實踐。
  那一天,已是初冬,周律師探訪舊友。
  申元東來開門,她一見他,便笑著說:「不認得了。」
  元東強壯健碩,精神奕奕,穿舊球衣粗布褲,看上去與普通人一樣。
  室內爐火融融,周律師脫下大衣,他幫她掛起。
  「請坐。」他斟上熱茶。
  「新居真漂亮。」
  「周律師純是來參觀我家居?」
  周律師坦誠地說:「我真的沒有別的事。」
  「想一想,真的無事?」元東笑。
  「呵,對,新曼琦結婚了,我代你送了一件銀器,她回我這張照片。」
  申元東點頭,「我早知你一定有事。」
  她把照片遞給他。
  他低頭一看,照片中一對新人,與所有的婚照一樣,沒有什麼特別。
  周律師看著他,「你不大記得這個人了。」
  元東揉一揉臉,「病癒後淡忘許多事,但是,腦海中忽然又多了回憶。」
  「你的確變了不少。」
  「他們說我像經天。」
  「不見得,我一早認識你,病發之前,你也很活潑。」
  他放下照片,再也不關心。
  「她得到歸宿,大家都放心。」
  元東又笑笑。
  周律師說:「不知道是誰講的,他希望朋友與敵人都飛黃騰達,五世其昌,那樣開心,才不會加害於他。」
  元東說:「氣象報告說明日大風。」
  「可有見到芝子?」
  他點點頭。
  「你們生疏了。」
  元東無奈地攤攤手。
  周律師說:「芝子在申家時與你形影不離,大家都以為你們會成為一對。」
  「需要給她一點時間思考,對一個病人關懷備至,同愛上他有很大分別。」元東說。
  「你倆彼此尊重。」
  元東微笑,「現在,我不再是她要照顧的病人。」
  「一直等下去?」
  元東笑,「是,心甘情願地靜候。」
  「她可知道?」
  「我等候是個人意願,毋須她知道作為報酬。」
  「祝你幸運。」
  周律師沒有久留,她穿上外套走了。
  車子開到一半,她掉頭,駛到芝子的小公寓去。
  芝子正為期考用功,室內堆滿參考書,開門看到周律師,不禁啊一聲。
  「你要來為何不早通知我,倘若我不在家,豈不是要你撲空?罪過。」
  周律師只是笑。
  芝子也胖了,臉色紅潤,公寓沒有開暖氣,她在室內也戴著帽子。
  「暖氣壞了?」
  「省電費。」她怪不好意思。
  周律師問:「功課還好嗎?」
  「不是高材生那塊料子,死讀,才拿乙級。」
  「所以,九個甲真不容易,不知什麼樣的父母,才生出那般聰敏的子女。」
  「周律師可是有話同我說?」
  「沒有事,我純粹是路過。」
  芝子看著她,會嗎,可是申元東差她來?
  有人按鈴,芝子去開門,原來是小曹給她送圈圈餅當點心。
  她同他說了幾句,關上門。
  周律師有點好奇,以半個長輩身份問:「男朋友?」
  芝子搖搖頭,「鄰居。」
  「他對你有意思吧。」
  芝子笑,這都不像是周律師了,一向莊重的她從來不會過問他人私事。
  芝子為免她尷尬,據實說:「與那樣的不食人間煙火的富家子做朋友,先是解釋孤兒兩字的意義已是苦差,只得假裝同他們約莫是同類人,那樣虛偽,不可能更進一步。」
  周律師惻然,「不能嘗試一下嗎?」
  「沒有必要同普通朋友訴衷情。」
  周律師歎一口氣,「芝子,你可是還放不下經天。」
  芝子鼻子???酸,雙手抱膝,不說一句話。
  「有時,回憶會傷人。」
  「周律師你也知道。」
  「我也年輕過。」
  「你現在也還不老。」
  周律師說:「早已過了那種歲月了,免役之後,反而放心,可以努力事業。」
  芝子好奇,「你一直沒有找到那個人?」
  周律師十分辛酸,她輕輕答:「有一首詞這樣說:『暗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我每個角落都看過了,沒有,他不在那裡。」
  「也許,你要求太高。」芝子安慰她說。
  「這樣的大事若也要降低水準,做人還有什麼意思。」
  芝子不敢再說話。
  半晌,周律師笑笑,「唉,都說到什麼地方去了,我還得趕飛機去東岸。」
  芝子微笑,「你還沒說你要說的話。」
  「我想告訴你,元東在等你。」
  芝子低下頭。
  「試試從頭開始。」
  芝子不出聲。
  「天氣很快轉暖,屆時,給他送花去。」
  芝子擡起頭,茫然問:「什麼花?」
  周律師笑答:「梔子花。」
  她告辭了。
  第二天晚上,申元東邀請幾個學生到家來惡補習作。
  正熱鬧,元東忽然覺得耳朵癢,他走到寢室找藥膏。
  一擡頭,看到熒屏上有電郵找他。
  他按下鈕鍵。
  「下雪了,我們第一次見面,是在夏季,原來到今日為止,還未足一年。」
  申元東輕輕坐下來,一隻手搭住電腦熒屏,又驚又喜。
  「不,」他回答:「我躲在地庫,我們一直未曾見面。」
  「現在,可是完全走出來了?」
  「海闊天空,的確自由了。」
  「恭賀你,元東。」
  「你呢,芝子,你也住在一隻繭裡,本來開朗樂天的你,自從經天去世便像被灰霧籠罩。」
  沉默了一會答案才到:「我自覺內疚,我沒有好好看住他。」
  「不要這樣說,這件事上,家裡每個人都失敗,可是他已成年,芝子,他有他的意願。」
  「我需要時間洗滌創傷。」
  「我也一樣。」
  元東有點激動。
  這時,學生在門外叫他:「申教授,我們肚子餓。」
  談話中止了。
  從那天之後,芝子有空便與他通訊,有時一星期三、四次。
  他們什麼都談,心事、功課、朋友、飲食,還有前途……
  「最近不甚做夢了,真好,那座孤兒院像是終於遠去。」
  芝子在電郵說:「有電腦公司到學校來面試找人,我立刻挺胸而出,職位不過是學徒。不過,我覺得是一個好開始。」「我的鄰居小曹有了追求者,一個美女開車接送他,我由衷替他高興,她比他大幾歲,十分遷就他。」「我辭去咖啡店工作,專心應付功課,過去三個月薪酬已儲蓄起來,足以到歐洲旅行,算是好成績。」
  芝子的語氣同申元東學生的口氣差不多,但是元東讀完又讀,深覺溫馨。
  有時芝子興起,扮天真,不住用重疊字:「我太興奮太興奮了,好震撼好感動啊,一百個多謝你一萬個感激你,叩謝你把我安排返學校。」叫申元東會心微笑。
  天氣漸漸轉暖,他們恢復從前那種稔熟。
  芝子畢業了。
  她開始上班,覺得神氣,置了深色套裝,在辦公室穿著。
  「是非閒事很多,但是我不予理會,埋頭苦幹,真的做不下去,有人定要我人頭落地,我可以轉工,決不反擊。」
  申元東暗暗佩服。
  一天下午,他的學生又來聚會。
  「叫申教授開放室內泳池。」
  「煮滾那麼大缸水要多久?」
  申元東說:「還不快下水,池水全年恆溫。」
  「哎喲,早知天天來游。」
  這時,女傭人進來說:「外邊有人送花來。」
  元東一怔,「花?」
  他走到門口。
  只見花店職員等他簽收,接著,從小型貨車搬下一盆梔子花,約大半個人高,結滿花蕾,有十來朵已經開了一半,香氣撲鼻。
  申元東看得呆了。
  等到明年花開時,親自給你送花來。
  他鼻子發酸,是,他還活著,他還可以收花。
  他扶著花枝發呆。
  學生們一路吵下來。
  「張彩清一直拿甲級,我們有許多懷疑。」
  「咄,賴恩安達遜得獎,豈非更加令人震驚。」
  「至少他是活人,總比學術界選舉公平,他們只願每年擡一個神主牌出來重新粉飾讚美一次。」
  大家哈哈大笑。
  元東挑一個清靜角落坐下。
  他在等待那清脆笑聲重新在申宅響起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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