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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真愛婚紗坊。

    「你覺得這一件好不好?」準新娘身著一襲削肩式的婚紗,在邵揚面前轉了一圈。

    「嗯,很好。」他心不在焉地道。

    「可是我覺得不太好。」李靜怡審視著鏡中的自己,「裙擺太篷了!」

    手一揮,她招來服務小姐,立時又去換了另一套禮服。

    整個上午,她像只花蝴蝶似的,換遍了店里的婚紗,不是嫌這件不好,就是覺得那件不行,不斷地挑三撿四。

    反觀邵揚這個準新郎,從試完第一套禮服後,便毫無異議地找了把椅子坐下,三、四個鐘頭了,他連站都沒站起來過,更別說是再選一套了。

    說來也巧,雪萍前腳才踏出國門,靜怡後腳就提前返國,時機巧合得像是兩人講好似的。

    一個走,一個回。

    靜怡對雪萍回加拿大的事,沒多發表意見,她依然熱衷地籌辦著婚禮,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

    就連汶汶、可柔,以及其他一些比較親近他們的朋友,都覺得汽水瓶說走就走的行為是再正常不過了。

    他記得前兩天遇見可柔時,她是這麼說的。

    「那只活該被資源回收的汽水瓶,如果還瘋到留下來參加你的婚禮,那才真是沒救了!雖然落荒而逃不算是什麼高招,但至少眼不見為淨。對了,用不著發喜帖給我,我不會去的。」

    眼不見為淨?汽水瓶真的是懷抱著這樣的心情離開的嗎?

     他回憶著汶汶告訴他的話。

    「小萍說她簽證沒過,所以不能和家人一起移民,那是騙你的!其實她的簽證早就過了,她為了要和你在一起,還和姨媽大吵了一架,氣得姨媽說以後再也不管她了。」

    汽水瓶面對他時,總是一臉的笑意,他從來不知道,原來她的心里藏了這麼多的委屈。

    「雖然姨媽說的只是氣話,她最後終究是愛女心切,不但留下了在台中的房子,也定時匯生活費給小萍。但當時她在台北讀大學,遠在台中的房子對她根本沒有幫助,加上她的脾氣又倔,寧可啃面包度日,也不肯用家里的錢。」

    記得那陣子她總是清瘦,他問她怎麼回事?她還誆他說她在減肥。

    「如果她大學念的是她喜歡的科系也就算了,但偏偏不是。她對建築

    謗本沒興趣,還硬著頭皮跟你去念什麼「土木工程」,教授在台上講的是口沬橫飛,而台下的她卻是听得一頭霧水。因為怕被當,所以半夜打完工,還得躲在被窩里繼續啃書本,睡眠嚴重不足。」

    當初得知汽水瓶變成他的學妹時,他也很驚訝,還以為是他在無形中影響了她……沒想到她只是在勉強自己,難怪她的主科總是低空飛過。

    「她喜歡做小點心,從很小的時候,我們就約定好要學會世界各國的小點心的做法,然後開一家專賣點心的甜食屋。但是為了你,她一度放棄了小時候的理想,要不是因為可柔的特意刁難,她可能現在還在建築業界濫竽充數呢!」

    濫竽充數?

     是呀,是濫竽充數,她對建築的確是一知半解、似懂非懂。他早發現她「志不在此」,卻以為她只是「脫線」地選錯了科系……

    原來真正脫線的人——是他。

    「好不好看?」李靜怡喜孜孜地拉高裙擺,左揮右擺地,揚起了一陣輕風,喚回了他的注意力。

    望著美麗的未婚妻,他的眼神益發空洞。

    成為建築業界的第一把交椅、有個美麗的妻子、一場簡單溫馨的婚禮、擁有甜蜜溫馨的家庭生活,可以預見未來的日子里,他將一帆風順。

    他的夢想幾乎都實現了,為什麼他還是覺得空虛?

     少了什麼?

     他為即將發生的一切,感到迷惘。

    「你怎麼都不說話,該不會是在心里偷偷後悔答應要娶我了吧?」李靜怡半真半假地問道。

    後悔?!

    這兩個字像道悶雷似的,直直地打中了他。

    「怎麼了?」李靜怡笑笑地摸摸他的頰邊,「我說著玩的,瞧你嚇得臉都發白了。」

    她不以為意地轉身準備取下頭紗,他卻突然出聲,「靜怡……」

    「嗯?」她回眸。

    「我們……取消婚約好嗎?」

    wwwwwwwww

     一瞬間,空氣凝結了。

    緊張的氣氛,讓人連多用點力呼吸都覺得突兀。

    在場的服務人員,全神戒備。

    從事婚紗業多年的她們,也不是頭一回遇到這種客人了,所以她們非常清楚,當下最好保持沉默,等雙方有下一步行動了,再來決定怎麼做。

    說得直接一點,也就是等新郎、新娘打起來了,看看情況如何,再決定是要出面勸架,還是要打電話通知樓下的保全人員處理。

    總之,明哲保身要緊,反正薪水又不多,犯不著冒著生命危險。

    「你想清楚了嗎?」還好新娘還算冷靜,場面還不至于失控。不過以他們老到的經驗判斷,這也有可能只是暴風雨前的寧靜。

    「嗯。」新郎低著頭,像個做錯事的孩子,準備接受最嚴厲的懲罰。

    「不後悔?」新娘再問一次,柔柔軟軟的語調中,嗅不到一丁點兒的火氣。

    好奇怪。

    「嗯。」新郎如老僧入定,打算以一聲「嗯」回答到底。

    新娘的手高高地舉起……

    終于、終于要開打了!

     店員們的心情真是既期待又怕受傷害,忍不住和新郎一同閉上眼楮,等待著那記響亮的巴掌聲。

    三秒、五秒、十秒……這新娘也考慮得太久了吧?到底打不打?

     睜開眼楮發現新娘只是解下頭紗而已,切!真沒趣。

    店員們的心里還真有些小小的失望呢。

    「你不生氣嗎?」新郎沒挨到預期中的巴掌,好像也有點失望。

    「你好不容易想通了,我高興都來不及,生什氣呀?」李靜怡那一副「好加在」的模樣,著實讓眾人都傻了眼。

    現在是發生什麼事了?

     先是新郎到了最後關頭才突然說不想結婚;而這新娘的反應更奇怪,非但不生氣,好像還樂得很。

    難不成這郎才女貌的一對,其實是對怨偶,到了緊要關頭,終于決定「懸崖勒馬」了?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新郎這個問題問得好,她們也很想知道。

    「我帶你去看樣東西,你就會明白了。」她賣了個關子,轉身向離她最近的店員道︰「不好意思,我們決定不結婚了,麻煩你幫我換一下衣服。」

    店員們一听到她的話,額頭馬上冒出了三條線。

    所幸長久以來的專業訓練,已經讓她們習慣保持微笑,所以就算她們踫到了這種「換了二十八件禮服,最後決定不結婚」的白目客人,還是能做到面帶笑容……只是、只是很像抽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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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靜怡保密到家的態度,讓邵揚懷疑她要帶他去啥了不起的地方。

    像是「異次元洞」或是「神秘太空船」什麼的,結果不過是來到她的工作室。

    十五坪大的空間,擺放著許多她公開及未公開的作品,有山水畫、仕女畫、實物畫等等,其中最多的,該算是抽象畫。

    「還是很像亂涂鴉。」拿起一張五顏六色的畫布,他有些感慨。

    「你說什麼?」她耳力一流。

    耙批評她的畫?嫌命太長了?

     「沒有,我什麼都沒說。」幸好他很識時務,及時避掉了一場血光之災。

    不要小看這間工作室的危險性,里頭的凶器可是不少呢,例如油畫用的畫刀、裝水用的鐵桶,必要時連框畫用的畫框都能拿來當K人的工具!

     「沒有最好。」她朝他招了招手,「快過來,要給你看的東西在這兒。」

    邵揚依言走近她。

    只見一個畫架上蓋著一塊白布,白布上頭還蒙上了一層薄埂的灰塵。

    「這是什麼?」他問。

    「這是我在巴黎得獎的第一部作品,在台灣還沒有展示過,主題是無名。」話聲一落,她掀開了白布,一張描繪細致的畫布,睽違了八年,終于重見天日。

    純白的畫布上,出現了一對出色的男女,奔放大膽的用色,讓死板的顏料像是有了生命似,畫上的兩人互依相擁著,藉由淚水所傳遞的悲慟,剎那間渲染出一個哀痛欲絕的世界。

    精湛的畫功將兩位主角的神韻刻畫得維妙維肖,活像是他和雪萍的翻版,熟悉的畫面勾起了塵封的記憶,往日的悲痛再度蘇醒。

    還記得當年父母死于車禍的噩耗來得突然,年輕的他完全無法承受,腦筋一陣空白之際,她的嚎啕聲已經傳遍了整個醫院。

    她哭得很慘、很淒涼,而且不分日夜,醒著哭、睡著也哭,明明他才是失去雙親的人,她卻哭得好像是她失去了雙親似的,仿佛是她從此變成孤兒了。

    原本他該流的眼淚,像是被她搶走了似,反而哭不太出來。

    不少親戚朋友都怕她大哭會影響了他的情緒,加重他的負擔,就連汽水瓶自己也有同樣的擔心。

    但他明白她是由衷地為他感到難過,所以才會哭得如此淒慘,她自然流露出的關心,正是當時的他最需要的。

    他想,他再也找不到另一個像她一樣的人,能對他所面臨的不幸,感同身受。

    那時她全家正在辦移民,雖然他嘴上沒說,但他心里確實害怕,害怕她走了之後,他就真的只剩下一個人了。

    懊怎麼辦才好?他整天問自己,意志變得軟弱,做什麼事都提不起勁。

    眼看著時間分分秒秒地過去,他的不安,日漸加劇。

    終于到了她要離開的日于了,可她一直沒有動靜,他好奇地詢問,她才愁眉苦臉地告訴他,她的簽證沒核發,所以不能移民了。

    從心底竄起的喜悅,讓他忍不住笑了,還記得當時她還怪他幸災樂禍……

    小萍說她簽證沒過,所以不能和家人一起移民,那是騙你的!其實她的簽證早就過了,她為了要和你在一起,還和姨媽大吵了一架,氣得姨媽說以後再也不管她了。

    汶汶的話點醒了他,原來汽水瓶當初說的,都是謊話。

    她是不放心他,才執意留下的,卻又不願讓他覺得歉疚,所以選擇欺瞞。

    回首前塵,她對待他的點點滴滴,都是用心;然而他回報她的方式,卻是讓她傷心地離開這個地方。

    他到底做了什麼?

     「八年前,我要走的時候,雪萍來機場送我。」李靜怡彷佛嫌他不夠自責似的,又添上了一筆。

    多麼傻氣的女孩,居然傻到去求「情敵」留下。

    「她去送你?」汽水瓶從來沒跟他提過。

    「應該說她去求我吧?」她眉心微攏,這個說法似乎比較貼切。「她求我別在你最脆弱的時候離開,她怕你撐不下去。」

    「你拒絕了。」這是肯定句。

    所以汽水瓶才會不忍心跟他說。

    「雖然現在說這個有點像放馬後炮,但當時我的確考慮過要留下。」李靜怡指著架上的畫,「然而這一幕卻讓我明白,你真正需要的人……不是我。」

    事實的真相或許傷人,但卻堅定了她離開的決心。

    「怎麼說?」他似乎抓到一點感覺了,可是又不十分清楚。

    李靜怡輕笑,「你從來不在我面前掉眼淚的,哪怕明天是世界末日,我都沒有辦法想像你抱著我哭的樣子。但是雪萍不一樣,她能分享你所有的喜怒哀樂。」

    這就是差別,她只擁有他的一小部分,雪萍卻擁有全部的他。

    事情發展至此,邵揚漸漸能體會她的用意了。

    「所以你是故意氣走汽水瓶,目的只是為了讓我認清楚自己的感情?」難怪她非要汽水瓶幫忙籌辦婚禮。

    「不要把我想得這麼偉大,我只是覺得好玩而已。」這是實話,況且還能免費試穿婚紗,一舉兩得呢。

    「如果我還是執迷不悟,就這樣跟你進了禮堂,那你怎麼辦?」雖說事情沒有發生,但邵揚還是不免憂心。

    如此一來,她的犧牲會不會太大了?

     「那就由我出面喊停嘍。」她擺擺手,「我才不要一個不愛我的男人。更何況就算是我肯委屈下嫁,我的阿娜答也不會答應的。」

    「阿娜答?」這個專有名詞讓邵揚的尾音拉高了八度。

    有阿娜答的人還敢玩得這麼瘋?

     糟糕,不小心說溜嘴了!李靜怡暗暗喊糟。

    「因為最近我和男朋友吵架了,所以才回台灣避避風頭的,看你和雪萍又還沒有個名分,就順便拿你來氣氣他而已,這也沒什麼嘛!」她笑笑

    地搭著他的肩膀,試圖爭取他的認同。

    沒什麼?!她隱瞞了這麼多事,居然還有臉說「這沒什麼」?

     「萬一我不肯罷休,你又如何?」她該不會以為他很好說話,被當成猴子耍,還能一聲不吭吧?

     「我當然是有十足的把握能全身而退,才敢向你求婚的嘛!」她把生平最寶貴的第一次「求婚」獻給他了,他不知感恩不打緊,居然還這麼凶!

     「請問你哪來的信心呀?」他願聞其詳。

    她伸出食指,「第一,我觀察了你一個月,發現你不管看到什麼玩意兒,管它是吃的、用的、穿的、住的,你都會想到雪萍,這麼一個讓你念茲在茲的女孩,說你不在意她,我是不會相信的。」縴細的食指左右搖崗了幾回,徹底地層現出女主人的自信。

    邵揚耳根子微紅,他真是這樣嗎?有嗎?

     「第二,」她又伸出了一根手指,「你家里有一張我們的合照,你記得嗎?」

    「嗯。」

    「為什麼選那張照片?」他們倆的合照,沒成千也有上百,哪張不好挑,偏挑一張有電燈泡的,這不是很奇怪嗎?

     邵揚在腦海中搜尋著答案……因為有紀念價值,因為拍得漂亮,因為那是他們三個人唯一的一張合照,因為、因為汽水瓶只有那張照片!

     霎時,他清醒了,他終于听見埋藏在內心深處最誠實的聲音。

    「我記得你跟我提過,雪萍不喜歡拍照,非常不喜歡,連拍個畢業照,她都百般不願。那張我們三人的合照,是你跟她拗了好久,她才勉強同意入鏡的,我沒說錯吧?」

    听完了靜怡的話,他完全說不出來。

    愛在不知不覺中萌芽,潛藏得連他自己也未曾發現,卻又不自覺地從日常生活的瑣事中,一點一滴地展現出他對她的眷戀。

    正因如此,才令她痛苦萬分吧?

     你能不能不要對我那麼好?

     她是懷著什麼樣的心情,向他提出這樣的請求的?

     www.

     一個星期後,邵揚將手邊的工作交待清楚,親自走了一趟加拿大。

    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他風塵僕僕地來到紀家,得到的卻是一個令人意外的答案——小萍沒有回來!

     震驚之余,他不願死心,陸續登門拜訪了她七位哥哥,得到的都是一樣的答案——小萍沒有來過。

    奔波了一個月,地球來來回回地走了半圈,能想到的地方,他都找遍了,卻連個影兒都沒見到。

    她像斷了線的風箏一般,從此沒了消息。

    托她七位嫂嫂的福氣,汽水瓶會說八國語言,中、美、英、法、德、義、日、西。

    他從沒有一刻像現在一樣,如此痛恨她的語言天分。

    她躲到哪去了?現在過得好不好?無計可施的邵揚,只能鎮日擔心。

    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他總不自覺地想起她走的那一天,殘留在耳際那抹壓抑的哭音……

    她是不是又躲在哪個他不知道的角落,一個人偷偷地流淚到天明?

     汽水瓶很能哭的,那雙大大的眼楮掉起眼淚來,可以哭上幾天幾夜的。

    閉上眼楮,眼前浮現的盡是她哭得眼腫鼻紅的可憐模樣,令人好不心疼,直想將她擁入懷里好好疼惜。

    他沒想過她會騙他,他以為只要自己想念她,即使她鐵了心不回來,他也不過就是買張飛機票,直接飛到加拿大找她而已。

    山不來就我,我就去就山,沒什麼大不了的。

    他以為兩人之間就算有天大的誤會,他都有機會能找她面對面地說清楚、講明白的。

    他以為只要知道她人在何方,他就不算真的失去她。

    有太多太多的以為,讓他傻傻地放她走,等到發現捏緊的掌心只剩下空氣的時候,他已經徹底地失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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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日本「巧手屋」

    白發斑斑的老師傅隨性地坐在素雅的坐墊上,滿是皺紋的雙手恣意地擺放在擦得光亮潔淨的和式桌上,神態和善、親切,像個笑面彌勒。

    年輕的學徒恭敬地呈上自己的作品,然後耐心地等待師傅品嘗過後給的種種評語,以求改進。

    今天是半年一度的驗收日,每個學員都得做出老師傅指定的點心,好讓他做評比,順便讓他稍微了解一下每個人的程度。

    這回的題目是——麻糬。

    白嫩嫩、軟呼呼的日式麻糬,不規則地擺放在墨綠色的瓷盤里,白與綠的鮮艷搭配,光是視覺上,就是一大享受。

    老師傅拿起一塊麻糬,細細地咀嚼,「皮Q餡香,甜而不膩。皮的厚薄,以及紅豆餡的甜度,都掌控得很好。」他拍拍學徒的肩膀,給予勉勵。「勝雄,你的這道點心做得很不錯,已經有大師的風範了。」

    「謝謝先生的夸獎。」名為勝雄的學員,緊繃的神色,總算露出了一絲笑意。

    「不過這個……」老師傅在夸獎了一番後,加了但書,陸續指點他一些小細節,希望他日後能更加注意。

    先建立學員的信心,再講述他的小缺點,一柔一剛的教學方式,總是讓老師傅底下的學生們進步神速。

    「下一位!」老師傅朗聲叫道。

    「先生好。」身著和服的紀雪萍,先行一個九十度的鞠躬禮,向老師傅打過招呼後,再送上自己的作品。

    白色的陶盤上,幾塊小圓餅,恰巧一口一個的大小,顯得小巧精致。

    只是那金黃色的餅皮,從外觀看來,非但不像麻糬,反倒像月餅多些。

    「這是……」月餅嗎?老師傅語帶疑問。

    她該不會是弄錯題目了吧?

     「麻糬。」紀雪萍肯定地道。

    老師傅點點頭,沒弄錯就好。他拿起一個小圓餅,往嘴里送去。

    小圓餅的餅皮酥脆,香中帶甜,一口咬下,口齒留香,再配以軟嫩的麻糬內餡,又脆又軟的口感,層次豐富。

    最特別的是,甜餡不是一般的紅豆泥,而是芋頭餡。

    上等蜂蜜精心熬煮過的芋頭,綿密松軟,比起傳統的紅豆內餡,更多了一份獨特的香氣。

    老師傅喝了一口茶,沖淡嘴里的余味,「這道點心叫什麼名字?」

    「名字?」老實說紀雪萍沒想過要取名字,但先生都開口問了,她不應付一下好像也不行。

    腦筋轉了轉,她想反正是仿照水晶餅的手法做的,那就取個類似的名字好了。「它叫香芋水晶。」

    老師傅注意到她眉宇間的那抹無所謂,他清了清喉嚨,「平心而論,雪子,你這道點心做得極好,不但口味獨特,且富有創意。只是,它少了一個最重要的味道。」

    雪子是紀雪萍的日文名字。

    「味道?什麼味道?」甜、香、酥、脆?這道點心該掌握的要點,紀雪萍自認都掌握住了,到底還缺了什麼?

     「幸福。」老師傅的答案還挺玄的。

    「幸福?」紀雪萍不懂,吃點心還能吃出幸福的嗎?

     「你還記得‘甜’是什麼樣的味道嗎?」老師傅看了她一眼,慈愛地道︰「那是一種幸福的滋味。」

    「幸福的滋味……」她喃喃地重復著,眼神有些迷茫。

    多麼奢侈的字眼,她早遺忘了什麼叫作「幸福」了。

    「一份好的點心,在含入口中時,產生味覺的瞬間,會讓人打從心底感到幸福。」老師傅進一步解釋。

    他拿起一塊小圓餅,讀道︰「你很有天分,不但手巧、大膽,又勇于創新,是非常難得一見的人才。」語氣一轉,老師傅滿是歲月痕跡的慈顏上,多了幾分惋惜,「可是你做出來的點心,卻是不合格的,因為你不快樂。」

    一個不快樂的點心師傅,就算做出來的點心再好吃,也只是表面。

    「就算我不快樂又如何呢?」真是荒謬,誰規定做點心的人非得開開心心的不可?「這並不影響我的技術啊!先生不也說我這道點心做得極好嗎?」

    老師傅雙手抱胸,用心良苦地道︰「你的心是苦的,那你做出來的點心又怎麼會是甜的呢?」

    「糖是甜的、蜂蜜是甜的,那我做出來的點心,它就該是甜的!」這是一定的,她完全無法認同老師傅的謬論。

    「甜味是可以轉苦的,你只要細細地咀嚼,就可以嘗出隱藏在甜味底下的苦澀。」他拿了一塊圓餅,遞給紀雪萍,「不信,你可以自己嘗嘗看,嘗過之後,你就能明白我的意思了。」

    她將信將疑地接過圓餅,咬了小鴿口。

    濃濃的芋香在口中化開,融和了蜂蜜的甜味,兩種截然不同的味道合而為一,有股說不出的好滋味,但隨著咀嚼的時間加長,極度香甜中竟漸漸地帶出了一絲淡淡的苦味,破壞了原本的和諧。

    苦味並不明顯,不細心點品嘗,甚至不會發覺,但它確實是存在的。

    「為什麼?」她像個徹夜用功的學子,不能接受自己考了零分的事實。「我明明放了足夠的糖和蜂蜜,為什麼餡料會有苦味?是蜂蜜滲了水?還是芋頭有問題?」

    「不是材料出了錯,而是……」老師傅指著自己胸膛的中心位置,「你的心出了錯。」

    「那我該怎麼辦?」她慢慢地接受了老師傅的說法,態度趨于無助。

    材料出了錯可以換,那心出了錯該怎麼辦?

     「問你自己的心。」老師傅點了點心房的位置,「問它想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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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心想怎麼樣?老師傅的話發人深省。

    紀雪萍靜下心來,摒除了所有的雜念想了兩天,最後只得到了一個答案——她想回台灣去看看。

    她自欺地認為自己是掛心在台灣的房子沒人打理,所以才會想要回去,為了避免以後再這樣牽腸掛肚,她決定賣掉它。

    主意打定後,她打了一通電話給台灣的房屋仲介公司,很簡短地表明賣房子的意願,並留下了基本資料,然後趕在自己還沒後悔之前,掛掉了電話。

    一個月後,紀雪萍在日本接到了房屋仲介的通知——她在台灣的房子已經找到買主了。

    好快,真的好快!她以為以房地產目前的景氣看來,至少得等上大半年的時間,沒想到才一個月!

     和仲介約定好簽約的時間,她提前啟程回到台灣。

    一個人在空蕩蕩的屋子里守了兩天,情不自禁地注意起隔壁鄰居的動靜,但是……沒人!

     偌大的屋子,整整兩天都沒人出入過。

    上哪去了?

     忍不住撥了通電話到邵揚的公司,得到卻是這樣的答覆,「邵先生到北部洽公,一個星期後才會回來。請問你是哪位?需要我幫您留話嗎?」

    「謝謝你,不用了。」她匆匆地掛了電話。

    邵揚上北部洽公,那……靜怡姐呢?

     她……她也跟著去了嗎?

     難道她要等他帶著新婚妻子甜蜜蜜地出現在她的面前,告訴她什麼叫作「夫唱婦隨」或「鸛鰈情深」嗎?

     她已經堅強到能承受這一切了嗎?

     明知是痛,為何還要咬著牙走這一回?如果她夠理智,就該簽完約趕緊走人。

    但是她能狠下心不等他回來嗎?

     真的好想好想再看他一眼,她想得心都痛了。

    才離開了多久?不過八個月而已。

    猶記當日離台時,她還信誓旦旦的以為自己可以挺個三年、五年,甚至是一輩子永遠不回來台灣。

    現在回想起來,只覺得好笑。

    才八個月她就挺不住了,哪來的三年、五年?更遑論是一輩子了。

    等就等吧,二十年都浪費了,哪差這七天?

     她想開了,反正她的心早已經傷痕累累了,也不怕再被那對新婚夫妻的恩愛場面給傷了眼楮。

    說不定她所欠缺的就是這致命的一擊。

    wwwwww.

     棒天,紀雪萍起了個大早,因為太無聊了,于是她到附近的超市買了點材料,將廚房里的器具清洗了一番後,便著手準備烤蛋糕。

    烤好的起士蛋糕放涼後,要送進冰箱冷藏四個小時,正待她取出準備撒上檸檬皮時,竟意外地來了訪客。

    看看牆上的掛鐘,才一點鐘而已,她和仲介約的時間是下午三點,應該不是買家才是,可那會是誰呢?

     這次回來台灣,她連表姐都沒通知了,按理講應該沒有人知道她在家啊,那誰會來找她?

     紀雪萍暗笑自己想太多,說不定只是推銷員而已。她開了門,「我們什麼都不需要……」看清了來人,她的尾音在唇間消失。

    他怎麼會來?

     「不需要什麼?」風塵僕僕的邵揚,臉上漾著不相稱的笑意,乍見她的喜悅,令他在瞬間抖落了一身的疲憊。

    「我、我以為是推銷員……」好像在作夢,她有種不踏實的感覺。

    「不招呼我進去坐嗎?還是你打算站在門口和我聊天?」他打趣地問道。

    他看起好……好快樂!

     心頭酸酸麻麻的,她居然有些嫉妒。

    想必他和靜怡姐的新婚生活一定過得很愜意,要不然他看起來不會這麼神清氣爽的。

    「請進。」她退開一步,好讓他進門。

    兩人在客廳坐定,紀雪萍捺不住好奇,開口詢問道︰「你怎麼知道我回國了?」

    這事兒她連表姐都沒說過,他是從哪得到消息的?

     「我听說你想賣房子?」他明知故問。

    她楞了楞,「你怎麼會知道?」

    「因為我住在隔壁。」她當他是死人呀!她的房子要出售,他這個住隔壁的鄰居會不知道嗎?

     這理由合理,紀雪萍可以接受。

    她自動自發地接話,「我約了買主今天簽約,他應該待會兒就會到了,好像是一位邵先生……」咦?姓邵,那不就——「好巧,他跟你同姓耶!」

    這個姓氏在台灣並不多見。

    他不自在地清清喉嚨,「事實上,你所指的那位邵先生,就是在下,本人,我。」

    「你?你想買我的房子?」她有些錯愕。

    「有問題嗎?」他反問。

    「沒、沒有問題。」她半失神地搖搖頭,喃喃地念道︰「就是因為這樣,他才會風塵僕僕地從台北趕回來啊……」

    她太傻了,才會以為他和自己心有靈犀。

    「你說什麼?」他假裝沒听到。

    她才剛從國外回來,卻知道他今天之前人在台北,由此不難推論昨晚陸秘書接到的那通不具名的電話是出自何人之手了。

    這個狠心的汽水瓶,都特地打電話到公司了,竟然連半句話都懶得留下。

    如果他今天不是買主,她八成打算簽完合約,拍拍**就離開,揮一揮衣袖,不帶走半片雲彩。

    「沒什麼。」她勉強地笑了笑,「我只是在想,你為什麼要買我的房子?」

    四十坪的屋子還不夠兩個人住嗎?

     「那你想出來了嗎?」他佯裝漫不經心。

    她會明白他的苦心嗎?

     「我想你們想要重建吧?」她猜想,「打掉兩棟房子的牆,可以再重建成一棟八十坪左右的房子,住起來比較寬敞,余下的部分,還可以弄個庭院,種種花草,陶冶性情。」

    如果是她的話,她就會種一些可食用的香草,像薄荷、迷迭香什麼的,拿來做點心,他一定會很高興……

    想到這兒,她不禁感到沮喪,想這些有什麼用,她理想中的房子根本不屬于她,就像她所愛的人一樣。

    不著痕跡地吁了口氣,舒開微皺的眉心,她半取笑道︰「八十坪耶!你們打算生幾個小孩?」

    生半打都不怕不夠住了。

    「我們?」他注意到她用了復數,她還提到了什麼……生小孩?他跟誰生小孩呀?

     「汽水瓶,我告訴你,其實我和靜怡她……」他想告訴她,他並沒有和李靜怡結婚。

    她突兀地搶白,「我做了乳酪蛋糕,你要吃嗎?」她不想知道他與靜怡姐的生涯規畫。

    「我……」雖然明知把誤會解釋清楚才是當務之急,但望著她充滿期盼的眼神,他很難說出一個「不」字。「好吧。」

    五分鐘後,她端出冰得透涼的乳酪蛋糕和一壺冒著熱氣的花茶。

    軟綿綿的蛋糕在盤中微微晃動,光憑眼楮看,就知道那口感絕對是入口即化。

    「這是日式的做法,是日本國寶級的點心大師——和泉正明親自傳授給我的,有錢都不見得吃得到呢。」或許是想掩飾心中的強烈失落,她揚高了說話的語調,有一抹得意寫在臉上,但卻傳不到眼里。

    邵揚不急著品嘗,「這麼說你沒回加拿大,是去了日本拜師學藝?」

    「嗯。」她垂首。

    「那你的手藝一定又精進了不少。」他順勢送了頂高帽,暫時不想追究她欺騙他的事實。

    「或許吧。」她早失去了自信。

    舀了一匙蛋糕送入口中,帶著檸檬氣息的香甜滋味在舌間散開,柔軟的蛋糕組織,迅速融化。

    這道甜點外觀一流、口感一流,但是……味道太甜,甜到膩口,完全掩蓋了該有的乳香,嘗不出乳酪的原味。

    如果蛋糕的外觀有九十八分,那味道只有七十分,汽水瓶的手藝失去了往日的水準。

    「不好吃,對不對?」看他的反應,她心里登時有數。

    她真的連唯一的天賦都失去了。

    「不會呀!」邵揚口是心非,為了取信于她,連忙三口並作兩口,一下子吃光光。「很好吃。」

    他只差沒舔盤子了。

    他的賞臉只讓紀雪萍更加難受。「你不會說謊,你知道嗎?」

    從小到大,他只要一心虛,動作就會變快,態度的前後差異明顯到讓她連想裝傻都難。

    「汽水瓶……」他笨拙地想安慰她,「我想一定是那個什麼大師的做

    法有問題,所以才會這樣的,絕對不是你的問題啦!」

    她搖搖頭。

    老師曾經對她說過——因為她的心是苦的,所以她記不住甜的滋味。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打從那天起,她對甜的味覺愈來愈淡,不管糖放得再多,她嘗起來都覺得是苦的。

    她拼了命地放糖、放一切能散發出甜味的材料,但情況並沒有好轉,反而愈來愈糟。

    她的天賦一天一天地失去,她卻無力阻止,因為她不知道該怎麼做,才能令自己不要活得這麼辛苦。

    「我以為離開你之後,日子會好過一點,就算心里依然不痛快,但至少我不用再強顏歡笑。」她以為這麼做,她會快樂一點,但是沒有,她把人生想得太容易,很多事情是無法做到「眼不見為淨」的。

    就算她逃離了這一切,藏起了自己,阻隔了所有人的關心,她仍是會不由自主去想,他們現在過得好不好?他會想念她嗎?他還是那麼愛吃甜食嗎?靜怡姐會不會管著他?

    她漸漸地發現,原來一直以來折磨她身心的人,不是邵揚、不是靜怡姐,而是她自己!

     不論她走得多遠,只要她的心還放不下,痛苦就會如影隨形。

    「我也想要幸福,我也想快快樂樂地過日子,可是為什麼那麼難?為什麼……」她激動地落淚。

    她的喜怒哀樂一直都隨著他的情緒起伏,離開他的身邊,就等于離開了幸福。

    听著她傾訴的愛語,邵揚不舍地抹去她臉上的淚,「不要哭。」

    他對她的心情很復雜,既心疼又高興。

    好心疼,心她為他承受的每一分委屈。

    好高興,高興他們縱使分離多時、相隔兩地,她對他的心意始終沒變。

    他何其有幸能蒙受她全心的愛戀?

     「我曾要求過你,不要對我這麼好,因為那會讓我舍不得走;但分別的日子里,我卻又時時地懷念著你的溫柔,」她情不自禁地哭倒在他的懷中,緊緊地擁著他,一古腦地想道盡心中所有的不平。

    「八年前留下來的人,是我;陪你走過傷痛的人,是我;為什麼最後被迫離開的人,還是我?」她忍不住汞鳴著,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做錯了什麼?「難道就因為一個該死的愚人節,就注定我該錯過這一切嗎?」

    這對她太不公平了!

     「汽水瓶,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她陷入了自己的悲傷之中,害他沒機會把誤會解釋清楚。

    不得已他只好將兩人的距離拉開了一點,她雙手馬上環得更緊,他無奈地低喚,「汽水瓶,放手。」

    紀雪萍不明白他的用意,只道他是想推開自己。

    「對不起!」她立刻道歉,往日的驕傲已不復見。「我知道我不該提起這些令你心煩的事,我不提了,你不要推開我,好嗎?」

    再讓她多擁有他一下下,她只要很短、很短的時間。

    「汽水瓶,你這樣子,我沒辦法跟你把話說清楚。」他無奈地道。

    「給我十分鐘好不好?」愛讓她變得卑微,她連說話都戰戰兢兢的,「我只要十分鐘,明天我就走,保證永遠都不會再出現在你面前惹你心煩了!「

    餅了今天,她會很努力地克制自己,不再找任何理由、任何借口回來看他,她會強迫自己從他的生命中完全消失,永遠不再出現。

    她將臉蛋埋得更深,他的前襟迅速地濕了一大片。

    邵揚明顯地感覺到她在哭,而且哭得很慘,但她卻連輕微的鳴咽都未發出。

    他的心猛地一抽,不顧她的意願,按著她的肩膀,將自己的身體挪開了一點。

    第二次被推開,紀雪萍整顆心都涼了,她不禁松了力道,環在他腰際的手,無力地垂下。

    他竟然連十分鐘都不願意施舍給她!

     咬緊下唇,她努力不讓細碎的哭聲溢出唇畔,她的自尊已經被他踩在腳下,她無意再讓他發現自己的脆弱。

    胡亂地抹去臉上的淚痕,她僵硬地扯動唇角,勾出一抹牽強的笑容,

    「好奇怪,為什麼房屋仲介和代書還沒來?不是約好三點鐘的嗎?」

    她連一秒都不想多待了,她決定簽完約就走,永遠都不要再回來了。

    「他們不會來的。」邵揚突如其來地宣告。

    「為什麼?」她訝然地抬頭,對上他的黑眸,不知是錯覺還是什麼的,她居然從他的眼中看到了和自己相同的眷戀。

    這是不可能的,一定是她看錯了!

     「你委托的仲介業者是我在生意上認識的朋友,是我拜托他們幫我找你的。」雖然說是朋友,不過他也是動用了不少關系,才說服他們幫他找回她這只迷路的小青鳥。

    「這麼說來,你不是真的要買我的房子?」她特意忽略他有托人找她,因為她好怕又是自己「自作多情」。

    「對!如果你缺錢,我可以給你,但是我絕對不會買你的房子。」他強調。

    「為什麼?」她像是只九官鳥,只能一直重復著相同的話。

    「我怕你會忘了回家的路。」他攬住她的腰身,將她重納入自己的懷抱,用最溫柔的姿態,吻上了她。

    初時的訝異從盈亮的眼眸中褪去,勃發的**熊熊燃起,她幾乎是本能地回應著他的熱情。

    輾轉的甜蜜在彼此的唇齒間交流著,滋潤了她干枯的心靈,讓她全身的細胞霎時亢奮了起來,仿佛終其一生,她就為了這一刻而等待,極喜、極悲兩種情緒充斥著,兩道清淚無聲地落下。

    「怎麼又哭了?」他皺著眉拭去她的淚。

    「我會遵守諾言的,我明天就走。」雖然她不知道他為何吻她,但是她不會因為這樣就賴著不走的。「至于這棟房子,隨便你想怎麼處置,我都不會有異議的,就當、就當是我送給你和靜怡姐的新婚禮物,只是、只是……」

    「只是什麼?」他咬牙忍耐著,等著听她還能說出什麼更委屈求全的話來。

    「只是能不能把那些汽水瓶還給我?」她好舍不得那些伴陪自己那麼多年的小東西。「反正你也不需要它們,不如把它們還給我。」

    她想明白了,只要自己能永遠記著他就夠了;至于他會不會偶爾想想她,她決定不再強求了。

    他心中一震,再也克制不住地將她攬進懷里,好不滿地問道︰「你寧可留著汽水瓶,也不願留著我?」

    失去她的感覺太痛,原本相依為命的兩個人,突然少了一個,像是生命出現了缺口,他連呼吸都覺得寂寞。

    「可是你有靜怡姐……」不是她不想留著他,而是她留不起。

    「我和靜怡的婚禮取消了,我們沒有結婚。」他總算找到空檔,能解釋清楚這個誤會了。

    「什麼?」紀雪萍驚訝得睜大了雙眼。

    「我以為愛一個人,就該有那種怦然心動的感覺,所以我一直在尋覓。後來我遇上了靜怡,我以為她就是我理想中的那個人,所以縱使後來她離開了,我還是死心塌地的等著她回來。」連他都以為自己好痴心,能夠這般無悔地等一個女孩八年。

    他連自己都騙了,更何況是汽水瓶?

     「既然如此,你就更應該跟她結婚才是,畢竟緣分是不容許錯過的。」雖然他深愛別人的事實,依舊令她心痛如絞,但她仍不希望他和她有一樣的遺憾。

    「是呀,我也是這麼想的,所以當靜怡提出結婚的請求時,我一口就答應了。」這個不經大腦的決定,讓他足足懊悔了八個多月。「當時我真的不知道這個草率的決定,會嚴重地傷害到另一個女孩。」

    另一個女孩?他指的是她嗎?

     「她給我的感覺就像空氣一樣,在眼前的時候,沒什麼特別的感覺,心跳不會加速、也不會覺得口干舌燥,心動時該有的反應,在她的身上,我一丁點兒也感受不到。」所以他才會白白浪費了這麼多時間去尋覓。

    空氣?!

    意思是他對她一直是視而不見的嗎?听到這里,她險些想拂袖而去。

    她為什麼要留在這里讓人污辱?

     「但是你能過著沒有空氣的生活嗎?」他拉著她的手,輕輕地摩挲著自己的臉頰,成功地止住她想離開的念頭。

    最重要的人,一直在身邊,只是他遲鈍地沒有發現,還在無意間將她傷得好深、好深……

    「那時不要說是心痛,我連呼吸都覺得好困難。」直到完全失去,他才明白她曾經經歷過的是怎樣的痛。

    面對他近乎表白的愛語,她心存猶疑,「對你來說,像空氣般存在的女孩指的是……我嗎?」那女孩對他的意義太重大了,真的會是她嗎?

     說不定是別人?

     邵揚笑笑地吻住了她,用行動來證明一切。

    專注而認真的親昵,彷佛世界只剩下彼此,洋溢的幸福藉由交纏的唇齒,滲入了她靈魂的深處,神奇地治愈了她每一分因愛而撕裂的傷口。

    「有兩句話,我一定要說。」一吻方休,他正色地道。

    他正經的口吻,讓她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

    「第一句是,對不起。雖然我的愚蠢傷害了你,但是不要殘忍地只給我十分鐘,那實在是太短了。」他要她的一輩子。

    心頭暖洋洋的,她被他略顯哀怨的口吻給逗笑了,還不忘問道︰「那你第二句非說不可的話是什麼?」

    「我愛你。雖然這句話遲了整整十年,但是原諒我好嗎?」他好誠心地認錯。

    她沉默地望著他,半晌都沒說一句話。

    「如果你不肯原諒我的話,我也是可以理解的。」那他會用一生的時間,來取得她的諒解。「但是不要再離開我了,最低限度讓我能夠天天看得到你,那種找不到你的害怕,我不想再嘗試一次了。」

    他是真的怕到了,怕她再一聲不響地跑得不見蹤影。

    「如果、如果……」她緩緩地開口,只是音量好小好小,他非得凝神專注,才能听清楚她話里的內容。「如果這是夢,我希望一輩子都不要醒!」

    為什麼對他的原諒會來得這麼容易?這段日子以來,她掉了多少眼淚、吃了多少苦?而他不過是說了幾句話……

    愛得太深,連她自己都覺得好不甘心。

    邵揚忘情地擁住她,激動得說不出話來,口袋里忽然掉出一個紅色的絨布盒,剛好落在紀雪萍的腳邊。

    她拾起紅色的絨布盒,「這是什麼?」

    邵揚帶笑,「打開看看。」

    她不疑有它,打開盒子,里頭是一枚心型的女戒,就是她當初看中的那一只。「原來是你!」

    離台之前,她曾經回到那家珠寶行想買下那枚戒指,但店員卻告訴她,戒指已經被買走了。

    「原來是我怎樣?」他看起來好無辜。

    他又做錯了什麼嗎?

     「這枚戒指本來我想買的,結果被你搶先了。」她嘟著嘴。

    「這個問題好解決。」他抬起她的左手,就要往她的無名指套去。

    「等一下!」她臨時喊停。

    他嚇得縮回手,「又怎麼了?」

    她有意無意地摸著左手的無名指,咕噥著,「你沒有求婚……」

    好像太快了點吧?她才剛剛原諒他而已……

    「這只是禮物而已,我本來就打算送給你的,沒什麼特別的含意。」在女方的期待下,他這番聲明顯得有些多余。

    「喔。」她不情不願地伸出左手,讓他為她戴上戒指,小小的臉蛋上滿是失望。

    這只呆頭鵝,他沒听過有句話叫「打鐵趁熱」嗎?

     心情雖然不佳,但精致的女戒在縴白的玉指上,依舊閃耀著動人的光采,不禁讓她聯想起了靜怡姐,「那靜怡姐現在上哪去了?」

    「她自有別人照料,用不著我們替她操心。」精神一放松,他不禁覺得累了,他的體力已經達到了極限。

    「怎麼說?」听起來似乎別有隱情。

    「那是一段好長好長的故事嘍,改天我再跟你說。」他打了個哈欠,順便調整好她的位置,準備枕著她的大腿進入夢鄉。

    「你在干嘛?」這廂她又成了人肉枕頭啦。

    「睡覺。」事情再明顯不過了。

    真是好棒的答案啊,那她該不該起立為他歡呼一下?

     「你睡覺為什麼要睡在我身上?」這才是重點,他到底有沒有搞清楚狀況?

     「我怕你會跑掉。」他答得理所當然。

    紀雪萍听了不禁莞爾,體貼地幫他按摩著太陽穴,舒緩他的疲勞。「你怎麼會這麼累?」

    罷剛還精神奕奕的,怎麼才一會兒的工夫,他就累得跟什麼似的,像是幾天幾夜沒合過眼。

    「台北的工程出了點問題,不處理好,君平不肯放人。」那個沒血沒淚的家伙,他發誓,總有一天要和他拆伙。「為了趕回來,我只好把一天當兩天用。」

    天可憐見,他已經三天沒沾過枕頭了。

    「那你快點睡,我不吵你了。」她貼心地道。

    「腿酸了叫我。」臨入夢鄉前,他叮嚀道。

    「好。」紀雪萍順從地應了聲。

    不過她心里明白,不要說是腿酸了,就算是腿斷了,她也不會叫醒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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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

    雖然邵揚說那枚女戒沒有特殊的含意,但兩人的婚禮還是在三個月後開始籌辦,其間沒有任何求婚的儀式,只能說她被他騙了。

    雖然被騙,但新娘還是幸福的,瞧她成天漾著一臉傻笑就知道,她被騙得很開心。

    既然當事人都不介意了,其他人自然也不好說什麼,只是兩人堅持把婚禮日期定在愚人節那天,引來了眾人的一陣撻伐。

    這個說,不吉利;那個說,不莊重;左邊說,收到請帖的人會以為是開玩笑;右邊又說……

    總之是一個人一種意見,反對的口水差點沒把兩個人給淹死,但是他們依然不為所動。

    在哪里跌倒,就從那里站起來。

    他們曾經因為這個節日險些錯過了彼此的緣分,所以他們希望能夠在這一天,許下相愛一世的承諾。

    從此以後「愚人節」對他們的意義,就不再只是一個傷心的過往,而是最值得紀念的結婚紀念日。

    在婚禮的前夕,他們收到了一份來自法國的包裹,里頭是一張畫布,畫得是一對男女相擁而泣的景象。

    如果邵揚沒認錯,這幅畫應該就是靜怡在法國首次得獎的作品。

    隨著畫布一起寄來的,還有一張賀卡,內容不外乎是靜怡給他們的一些祝福的話,並表明婚禮當天,她一定會帶著她的親親阿娜達抽身前來觀禮,當面表達祝賀之意。

    上頭還寫著,她要把這幅畫送給他們,同時把命名的權利交給他們夫妻倆,相信以她現在的知名度,等她百年之後,這畫鐵定身價非凡,希望他們能將其當作傳家之寶,一代傳一代。

    這幅畫代表的不僅是靜怡的一份心意,更是他們倆共同的回憶,相當有紀念價值,所以在一番取舍之後,他們臨時決定以這幅畫代替婚紗照,放在迎賓的入口供人觀賞。

    由于兩人的婚期訂在四月一號,所以畫被命名為——「愛在愚人節」。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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