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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章 開業第一百一十天

  「快一點,這裡這裡——!」

  可可站在廣場的一側用力揮手。

  這隻小狗人如今已長成活潑開朗的大姑娘,她還是個小個子,柔軟蓬鬆的毛髮隨著她的動作雀躍。

  她的夥伴們將一大堆氣球和彩旗搬了過來,將它們掛到路燈上。

  舊獸人這個種族全都是小不點,不過,他們有活的梯子。

  「龍先生,往左邊靠一些,對,就這樣不要動哦。」小兔人踩在阿爾德羅的腦袋上,扶著他的角,顫顫巍巍地將旗子綁好。

  阿爾德羅其實不太喜歡幹活,他僵著脖子,有點委屈巴巴的:「好了嗎?我們什麼時候去玩呀?」

  「再等一下哦,龍先生。」小兔人說,「而且,我現在已經長大啦,要努力工作的,不能整天都玩耍了。」

  骨龍忿忿不平:「你們長得太快了!明明才過了沒多久!」

  他不由自主地搖擺了一下身體,又生怕將對方晃下來,忙又僵住,魂火蔫兒吧唧地閃動了兩下:「而且,你們長大以後,就不喜歡我了。」

  小兔人繫好彩旗,「啪嗒」一聲整個趴在龍的顱骨上,張開短短的手臂抱住他:「才沒有,不管多少歲,我們都喜歡你。」

  「可是你們都不愛和我玩了。」龍嘀嘀咕咕。

  「因為我們長大了呀。」小兔人細聲細氣地說,「我是大姑娘了,所以,想要和喜歡的龍先生繼續生活在同一個地方,就要靠自己的努力了。」

  「不過,下個月,我就要跟我喜歡的男孩子結婚啦。」她說,「再過不久,我的小孩子就會和你玩耍,他們一定會喜歡你,因為我們都最喜歡你了!」

  阿爾德羅有些羞羞答答的:「真的嗎?」

  「真的!」小兔人說。

  龍忸忸怩怩地搖了下尾巴:「我、我也喜歡你們——」

  「嗯!好啦,龍先生,現在往那邊走一下,慶典快到啦,我們得趕快把廣場佈置好。」

  「噢——」

  「初星」的豐收慶典每一年都會舉辦,吸引了大量旅客慕名而來。

  最開始是因為那些花樣百出的加成,微量幸運值、輕度元素親和、低級夜視能力……據說曾有個毫無天賦卻夢想成為法師的傢伙在慶典之後終於召喚出一點微弱燭火,興奮得痛哭流涕,然後在七天時效過後再度痛哭流涕。這樣的逸聞趣事不計其數,到現在,就跟潑水節或錢塘江大潮差不多,永夜峽谷的豐收慶典成了個知名的旅遊節日。

  從節日前的一個月,整個城鎮就變得異常熱鬧。

  聞風而來的游商塞滿了整個交易區,他們的行囊裡裝滿了千奇百怪的商品,每一樣都宣稱是「峽谷特產」。無所謂,反正所有新奇的東西都會被搶購,賣得最好的居然是泡麵,不少人甚至每種口味都要收藏一種——通宵工作靠速食食品續命的魔法師學徒們看他們的眼神彷彿是看什麼傻瓜。

  「鷲馬、獅鷲、雙角馬,這裡什麼都有,每一隻都非常健康……啊,那幾隻狗是領主養的,不賣。對,說不賣就是不賣。」

  每一間旅館都被訂滿,還有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傢伙熱情洋溢地推銷「需要導遊嗎?只要五十銀幣,我們還能幫您在學院街的旅館訂到房間,在那裡有機會觀看到銀精靈哦!是活的銀精靈哦!」彷彿什麼極地觀鯨項目。

  手無縛雞之力的少爺小姐們高高興興地坐上觀光馬車去參觀亡靈,還興致勃勃地給骸狼投食。領主家的骨龍不讓摸,不過,用力誇他、再給他寶石的話,說不定有機會被駝著飛一圈……以及,天使只給看不許碰,嗯,再多錢也不行。

  至於魔法遊學團則必定要去閃金塔:「這座塔最奇妙的地方就是那些寶石鏈,每一串都能前往一個空間。」沒過多久整支旅遊團就消失了。蘇茜甚至認真考慮是否要加個「拽一下一個金幣」的收費項目。

  而到了慶典當天,整個城鎮都在狂歡。

  大量的香檳和起泡酒在每條街道噴濺,疊滿奶油的蛋糕有一半被抹在臉上和身上,穿著華麗的大小姐弄髒了她的裙子,坐在花壇邊生悶氣。容顏俊秀的吟游詩人將藍冠雀羽毛的寬簷帽輕輕戴在她頭上:「來跳個舞吧,好姑娘,這樣美麗的臉,最適合這樣美麗的節日了。」

  每個人都在歡笑,沉沉夜幕中,整座城鎮熠熠生輝。

  多年以前,這片峽谷曾是讓人避之不及的死亡之地。如今黑夜仍籠罩著這裡,亡靈仍在此徘徊,但旅人們紛至遝來,他們興致勃勃,毫不畏懼,燈火從渡口、到城鎮、再到峽谷深處,徹夜不熄。

  熱烈,鮮活,明亮。

  這裡是奇跡。他們說。

  存在於此的一切都是奇跡。

  「好啦!現在是魔法師時間!」年輕的學徒一手握著酒瓶,一手抓著法杖,跳到桌子上,「看看我為慶典準備的新法術!」

  他高舉法杖,大聲詠唱著,一束火光直沖上天空,「嘭」地炸開,金色火星如雨落下。

  然後——

  然後。

  夜幕無聲無息地裂開一道縫隙。

  就像有誰用手指劃過佈滿厚重塵埃的窗戶,雪白的天光自漆黑的夜空中落下。這道天光直接貫穿了目光所及的整個天際,極目望去,盡頭消失在峽谷的另一端。

  而另一邊,閃金塔的鴉青色徐徐淡去,轉而被晴朗的晝色所取代,白色的塔群交映著燈火。

  這樣的極景只持續了不到五秒,那道缺隙緩緩合上,一切又回歸原樣。

  可所有人都傻了眼。

  學徒的酒直接就醒了,他看看自己手中的法杖,再看看天空,結結巴巴:「不是,等等,我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厲害了?」

  回答他的,是爭先恐後地升上天空的各色煙火。

  【秋季慶典:豐收

  慶典評級:☆☆☆☆

  慶典人氣:1012

  慶典評價:旅人們遠道而來,為您的城鎮歡呼雀躍,時光在這一刻停駐,如果您的足夠幸運,甚至可以從中窺見一點與過去重疊的碎片。】

  幸運。

  蘇茜關掉窗口,又抬頭看向已經恢復如初的天空。

  「怎麼了?」拉斐爾已經收回目光。

  「我在想——」蘇茜說,「剛剛我應該許個願的,在我之前,唔,有向流星許願就能實現的傳說,不過,在這裡說不定應該反過來?」

  「是嗎,」拉斐爾溫和地問:「那麼,你有什麼願望嗎?」

  蘇茜看著她的騎士昳麗的臉,她眨了眨眼,像是思考了一會兒,示意他靠近一些。

  騎士不明就理,聽話地稍微俯下身。

  蘇茜深吸一口氣,猛地上前一步,踮起腳,既快又輕地親了下拉斐爾的臉頰。

  「不告訴你。」她笑嘻嘻地說,轉身跑掉了。

  夜空中,璀璨焰火若千樹繁花倏然盛開。

  ——

  「那麼,就這樣說定了。」

  蘇茜聽見埃弗拉的聲音,女巫走下殿堂的御座,合起手中的裝幀精美的典籍:「我們將為此而戰。」

  許許多多不同的語言鄭重應聲:「我們願為此而戰。」

  女巫露出傲慢的笑容,深紫瞳孔內盛滿光輝:「哪怕此役之後,世間再無繁星環域。」

  她從人群中穿過,踏出時鐘劇院的拱門,仰頭是疏朗晴空,一群雪白羽毛的鳥兒飛過天際。

  「才不會就這樣消失!」突然有人開口。

  那還是個孩子,正緊緊抓著父親的手,他尚且不到能理解離別涵義的年齡,有些迷茫地望著周圍的長輩們,大聲說道:「我才不會忘記這裡的一切!總有一天我一定會再回來的!」

  「就算我回不來,審判者殿下,我會長大,會結婚,會有自己的孩子,我會把這些告訴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也會繼續告訴他們的孩子,遲早有一天,他們都會回家的,只要大家回來了,不論變成什麼樣子,家就還是家。」

  孩子的眼裡蓄著濛濛的水霧,認真又執拗的聲音回蕩著。

  過了一會兒,長著青銅鱗片的龍裔哧哧笑起來:「啊,說得沒錯,我可不會忘記這裡,誰都別想從龍裔手中奪走最重要的事物。」

  「那麼我,就再多走幾個地方吧,還有許多歌沒來得及唱呢,」一名吟游詩人笑眯眯地用滿是皺紋的手撥弄琴弦,「我還算年輕呢,說不定還會有可愛的小姑娘愛上我。」

  「所以,我們再多生幾個孩子吧,麗娜?」英俊的騎士一把摟住戀人的肩膀,被面紅耳赤的女子羞惱地推搡了一下。

  埃弗拉輕聲笑起來。

  每個人臉上都露出明朗的笑容。

  一切彷彿與往日沒有區別。

  斤斤計較的主婦們依舊與街販討價還價,悠閒的老人趁著好陽光坐在樹下看報紙,放學的孩童吵鬧著在河畔放風箏,忙忙碌碌的學徒為了報告選題焦頭爛額,鐵匠鋪的工匠忙著製作下周交貨的訂單……

  而這一天之後,許多人開始收拾行囊。

  所有人都清楚這是一次不會有再見的告別。

  可絕不是沒有歸期的訣別。

  居民們認真打掃了房間,疊好晾曬蓬鬆的衣服,擦淨窗臺上的落灰,為花瓶裡的鈴蘭續上清水。孩子打開糖果罐,仔細數了一遍,挑了其中三顆,最喜歡的布偶熊仍放在床上。然後他們鎖好門窗,將鑰匙珍重地放進口袋。

  魔法師咬牙切齒地推演著公式的變量,鴉鳥落在他的窗外,堅硬地喙敲擊著欄杆。他有些不耐地「嘖」了一聲,看了眼時鐘,扔下筆,拎起披在椅背上的外袍匆匆出門,結果與兩看相厭的對門占星師撞了個正著。

  「沒帶上你的寶貝點金筆?」對方瞄了眼門內的桌面。

  「就放著吧。」魔法師說,「你不也沒拿走你的星象盤。」

  「我來借書。」見習騎士走進大圖書館,「請給我《風與旅人‧下冊》和《今日食譜》。」

  圖書館妖精抱著書籍落了下來:「請辦理借閱手續……手續辦理完畢。您的借閱期限為二十四日,若到期時可辦理續借手續。」

  「我知道了。」少女說。

  她走出圖書館,走過月樹樹蔭遮蔽的街道,隨手撿起一片樹葉,夾入書本中。

  行政助理將文件放在桌上:「執政官女士,這是我的工作報告。」

  「放著吧,我會看的。」年輕的執政官仍在奮筆疾書,她沒有抬頭,語氣平靜,「對了,旅途愉快。」

  城市的傳送陣裡,留下的、離開的,許多人在擁抱,許多人在道別,他們微笑著,互相拍著肩膀,許下與再度相見時有關的諾言。

  然後,在魔法的焰光中,各奔東西。

  這座城市終於安靜下來。

  從誕生至今,它從未如此安靜。

  只剩下女巫、精靈與天使仍站在原地。

  埃弗拉說:「現在,輪到我們了。」

  她走上前,給了拉斐爾一個格外輕、又格外慎重的擁抱:「很抱歉,明明你才是最年輕的那一個,卻要讓你獨自留下來承擔一切,身為長輩,實在太糟糕了。」

  拉斐爾說:「別總把我當小孩子看待啊。」

  「不過,就是因為最年輕,才必須是你嘛。」萊昂納斯大笑著抱住他,捶了下他的肩膀,「拉斐爾,這個世上還有很多美好你沒有親眼見過呢,就替我們再多看一會兒吧!」

  天使抿住嘴唇,沒有作聲。

  「別這樣——」霜精靈眨了下眼,「稍微對自己放鬆一些會比較可愛噢?」

  「去你的。」拉斐爾別過臉。

  「那麼,我們開始吧。」埃弗拉說,「今後就交給你了。」

  「當然。」拉斐爾平靜地頷首承諾,「我本就為此而生。」

  接著,女巫將雙手平平舉起,她的典籍展開,書頁嘩嘩翻過,逐漸碎裂,四散飛去,她的手指、衣袍、髮絲逐漸化為金紅羽毛。

  精靈的銀髮迅速變長,搖曳升起的強光幾乎吞沒了他的身體,他似乎突然想起什麼,轉過頭來,模糊不清的臉上露出一個大約是戲謔的神情,手指在唇邊晃了晃。

  可不要偷偷哭鼻子哦。嘴型大概是這樣的。

  下一刻,漫天飛羽,滿眼璨爛。

  「啵」。彷彿一聲輕響。

  蘇茜看見——

  月樹枝葉頃刻凋零,枯萎的巨樹轟然倒下,恢弘建築寸寸坍塌,清澈河川漫上陰影,豐饒平野化為腐土。

  沉睡紅龍的鱗片與血肉被灰敗侵蝕成漆黑骨架,幽藍魂火在顱骨內輕輕搖曳,水妖從河流中伸出雙手,發出一聲悠長歎息,黑豹在死去的林地間奔跑,美麗的皮毛一點一點燃起蒼白的火焰。

  從白晝到黑夜,從天空到大地,群星墜落。

  千萬年繁華璀璨的星辰之都,在短短一刻內,化為烏有。

  她看見——

  拉斐爾獨自從那片荒蕪黑暗的廢墟中站起,舒展開銀白雙翼,羽毛微光閃爍。

  他持劍而立,彷彿注視著什麼,又彷彿等待著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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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十一章 開業第一百十一天

  蘇茜感到徹骨寒意。

  在漆黑的望不見盡頭的天空上,似乎有什麼正俯瞰著大地,目光猶如實質。

  那是惡意嗎?又不完全是。

  。

  有什麼混濁的東西扼住了她的咽喉,越收越緊——

  「咳!」

  如同即將溺斃之人終於掙出水面,蘇茜驀然睜開雙眼,不慎打翻了桌上的奶茶,她顧不得搶救被洇濕的紙頁,俯身劇烈咳嗽起來。

  書桌前的窗戶輕輕叩響兩聲,見沒有回應,從外面拉開,有人關切地拍打著蘇茜的後背:「出什麼事了?」

  蘇茜好不容易緩過氣,她咳得有些眼花,抬起頭,眼前熟悉的臉逐漸與夢境重合在一起。

  蘇茜發了一會兒呆,伸出胳膊抱住對方,將額頭抵在他的肩膀上:「做了個不太好的夢……看到一些關於以前的事情。」

  「那個時候,就只剩下你一個人了嗎,拉斐爾?」她低聲自語。

  拉斐爾停頓片刻,安慰道:「那都已經是過去的事了。」

  幽藍色的魂火在他的胸口靜靜燃燒。

  他沒有否認。蘇茜想。

  「我看見……」蘇茜話到嘴邊卻突然卡住,她皺了下眉,感到有些迷茫,還看到了什麼?

  倒是拉斐爾先笑了,他的手指溫和地擦過蘇茜的眉心,說:「過去是過去,現在是現在。」

  「沒必要為已經發生過很久的事的難過,」他說,「我都不曾拘泥於此,何況是你。」

  從一開始,拉斐爾就幾乎不會提起過去的事。

  蘇茜的聲音悶悶的:「誒,你沒有心——」

  拉斐爾眨了下眼,居然開了個玩笑:「唔,確實沒有?」

  蘇茜:「……」

  騎士看著好像呆掉了的領主,笑著揉了下她的髮頂,扶起倒了的杯子,又將打濕的紙頁一一拾起,晾在窗臺上。

  他拿起最後一張紙,看清之後愣了一下。

  蘇茜瞬間回神,迅速跳起來一把抽回那張紙,「啪」的一聲直接反蓋在桌上。

  倒是拉斐爾對她的激烈反應感到有些不解:「那是……我?」

  雖然筆觸化開不少,但到底還能認出畫中人像的輪廓,的確是死亡騎士。

  「我就摸個魚!」蘇茜不自然地乾咳了一聲,振振有詞,發出社畜的聲音,「在房間裡的時間是休息時間,休息時摸魚有什麼不對!」畫長得好看的臉,也沒有什麼不對!

  「沒有。」拉斐爾沒什麼意見,他提醒道,「那已經濕透了。」

  桌子還沒來得及擦,那張畫紙洇透了奶茶,所有顏色化成了一團。

  「……啊。」領主又呆了一瞬,再回過頭來時簡直就有些惱羞成怒的意思了,她忿忿控訴,「你沒有心!」

  而她的騎士卻忍不住發出沉沉笑聲:「那麼,這時候我應該說——謝謝?」

  直到幾天之後,蘇茜在檢視新的公交路線運行情況時,才突然回想起那個時候她看到了什麼。

  混濁的陰影從黏稠的天空傾瀉,逐漸吞沒了天使的光輝。

  在許久以前,蘇茜曾獲得過一個被動天賦。

  【女巫的眷顧:被動素質。您將獲得少許靈感,偶爾會看到模糊的啟示。】

  這個天賦時靈時不靈,不靈的時候占了絕大多數,最大的用處是「今天抽卡一定能出貨」的玄學預測,但鑒於蘇茜每次抽卡前都很有這樣的直感,所以難以說清它究竟湊效了幾次。

  ——

  廣場中央的時鐘走到正午的時刻,忙碌了一整個上午的城鎮迎來了短暫的休憩時間。臨街的公寓內飄出食物的香氣,下班的人們走進餐館,思考著午餐的菜單。還有送餐的信鴉,拎著打包好的餐盒飛來飛去,大多數都進了閃金塔。

  這是一個與過去沒有太多區別的中午。

  「砰」!

  一聲巨響。

  來自傳送大廳。

  傳送大廳至今擴建過兩次,與不少城市發展了契約,能夠容納六支來自不同地方的團隊同時抵達。幾乎從早到晚都有旅客或商隊通過傳送陣來到這裡。

  這座外觀頗有希臘環形劇場風格的漂亮建築在劇烈爆炸中塌了一半,飛濺出去的碎石擊碎了臨街商鋪的窗戶。街上的駝獸被驚動,引起了一番不大不小的騷亂。

  騎士團匆匆趕到,然後是藥師與牧師。

  「不是我幹的!」阿爾德羅已經退出事故現場好大一截,他見到蘇茜到來,未等詢問就大聲申訴,「不是我!我沒碰!它自己炸的!」

  他試圖證明自己,還努力展示肋骨上根本看不清的劃痕:「看!我也被嚇了一跳,那個石頭還砸到我了!」

  蘇茜:「……」

  真是越說越可疑。

  骨龍見狀有些著急,撲打著翅膀想要示範一下:「真的不是我!看,我最多就是撞壞柱子或者門廊,才、才不會弄成這樣!」

  他越說越不自信:「……而且我剛剛都還沒落下來——」

  蘇茜:「……」

  「的確和龍沒什麼關係。」終於有人及時制止了阿爾德羅造成二次傷害的舉動,「爆炸是從裡面發生的。」

  這就有些稀奇了,城市傳送陣是非常成熟的魔導科技之一,經過這麼多年的發展和改進,已經基本杜絕了魔法衝突導致的事故。

  何況狗系統也沒有給出任何相關提示。

  幸好是在中午,大廳內的人並不多,受到波及的大都是留守登記和指引的工作人員。爆炸聲勢驚人,但沒造成什麼傷亡,大多是擦傷與挫傷,還有一個正好駕車經過大廳外,被掀下馬車後踩斷了胳膊。

  小心的清理完坍塌的石塊後,始作俑者終於露出了真容。

  最先看到的是兩匹鷲馬。

  其中一匹斷了一條腿,脖頸也折成了一個非常誇張的角度,顯然已經斷了氣。另一匹也好不到哪裡去,它的翅膀被什麼粗暴地扯去了一半,猙獰的傷口正向外淌著血。

  鷲馬是非常忠誠的坐騎,即便是在這樣的時候,依舊保護著自己的主人。

  凱文小心地搬開鷲馬的身體,將血泊中的人轉過身來,擦掉對方臉上的血,不禁皺緊了眉。雖然已經相別多年,但他依舊認出了熟悉的輪廓,是他過去的友人與同僚,科雷。

  而傷得更重的那個則是騎士長萊斯汀。

  一旁待命的神官急忙上前,迅速吟詠著禱詞,編織出的光芒堵上仍汩汩湧血的開放傷口。而藥劑師則乾脆得多,直接捏開傷員的嘴巴,將一瓶顏色怪異的藥水灌了進去。

  「咳!」沒過多久,科雷猛地嗆出一口血,他翻身嗆咳了一陣,茫然的目光環顧著四周,最後落在凱文身上,原本有些無神的眼裡頓時亮起一簇光芒。他坐起身,一把抓住舊友的手腕,急切地語無倫次,「凱文!副都!求你了,請你的領主,救救副都——」

  唔,副都。

  蘇茜恍惚了一下,才從記憶深處搜刮出那座深灰色的巍峨都城,她太久沒去過那裡,對它的印象已經有些模糊不清了。

  然後,她看見凱文,那個出身副都騎士團的騎士有些不解地皺著眉頭,像是正努力回憶什麼,但最終無果。

  「科雷,」凱文問,「你說的副都,是什麼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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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十二章 開業第一百十二天

  科雷的神情有了一瞬的空白,他抓著凱文的胳膊,說:「……你在開什麼玩笑啊,凱文?」

  但凱文臉上的迷惑並無作偽,他也並非那種會隨意開玩笑的人。

  科雷用力揩去從額角淌下的血:「你還記得你是誰嗎,凱文‧羅德尼?還記得你的故鄉在什麼地方嗎?」

  凱文依舊緊皺眉頭,他盯著舊友身上的輕甲,掛在胸前的紋章他理應認得,可是——

  「你究竟是怎麼了啊!」

  科雷激動起來,他重重咳嗽了兩聲,直接撲上去揪住凱文的衣領:「被洗腦了嗎?啊?該死!當初你就不應該待在這裡!怎麼會連這個都不記得了!」

  「別動手、別動手,」一旁的神官連忙勸架,「有話好好說,領主大人在呢,你說的那個什麼地方,副都對吧?在什麼地方?發生什麼?」

  上了年紀的老神官說話慢騰騰的,卻像一盆冷水,直接澆到科雷頭上。這個可憐的副都騎士驟然抬頭,環顧四周,發現周圍的人臉上都帶著一種平靜的、遺憾中有些迷惑的表情。

  這種表情科雷曾見過,當他們以前談論起由於戰火或災年使得某個不知名的偏僻村落流離失所時,也是類似的神情。

  科雷怔怔地鬆開手,不禁打了個寒顫:「你們、不知道副都在哪裡?」

  「是啊這位騎士小哥,我也算走過不少地方了,但從未聽過這個地方。」一旁的行商爽朗地搖搖頭,隨手從背囊裡抽出折成小塊的地圖,「大概是在什麼地——呃。」

  他突然閉上嘴。

  哪裡需要詢問,就在攤開的地圖上,大陸中部的位置,赫然是大城市標識,副都。

  旅遊景點:獅鷲廣場、舊堡壘遺址、騎士公園。

  特產:鷹爪礦製品、金薔薇香水。

  近期糧食與武器處於高價。

  行商看著上面字跡仍算新鮮的筆記,用力抓抓自己的頭髮,滿臉混亂:「這不對啊——我明明沒有任何印象!」

  「我也沒有任何印象。」一旁的魔法師插口道,他面色嚴峻,看著手中的地圖,喃喃自語著,「這是什麼情況?群體遺忘術嗎,可我沒有感到任何魔法波動。」

  「也不是神術的手筆。」神官補充道。

  周圍發出一陣竊竊私語,不少人匆匆忙忙地翻開地圖或旅行筆記,然後發出一連串恍然又迷茫的驚歎。

  「那就先去看看吧。」蘇茜說,「至少得知道發生了什麼。」

  她拽出系統窗口檢查了一番,雖然傳送大廳的外部建築損壞嚴重,但內部結構並沒有受到太大影響,她熟練地支付了一筆維修積分,重新激活了傳送陣。

  拉斐爾點點頭,輕聲應答:「是,走吧。」

  副都騎士頓時扭過頭,彷彿看到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般,他伏下身軀,顫抖著,低聲哽咽道:「求您了,請您幫忙,還有很多人、還有很多人活著,他們還在那裡,還來得及,一定來得及……」

  眼淚混著血水落在他的手背上。

  拉斐爾垂下眼看著他,抿了下嘴唇,似乎想說什麼,卻又什麼也沒說。

  副都是一座深灰色的城市。

  這座城市是瑞格瑟王國的第三大都城,有著聞名遐邇的騎士團,它是附近城鎮的貿易中樞,也是王國的最後堡壘——

  曾經是。

  如今這裡什麼都沒有。

  腳下是成片灰白色的沙礫,這片沙礫突兀地出現在平野上,幾乎看不到盡頭,它毫無生氣,甚至沒有一葉野草生長在上面,與秋季的原野涇渭分明。

  風迎面吹來,蘇茜忍不住打了個寒顫,她感到一股細微的、令人不安的涼意從骨子裡躥出。

  科雷望著過於空曠的平野,臉色煞白,他後退兩步,甚至艱難地笑了一下。他看向蘇茜,低聲喃喃著:「一定哪裡搞錯了吧?嗯、比如、比如傳送陣失誤什麼的,一定是走錯地方了吧?一定是吧?」

  「科雷——」凱文面露不忍,他走上前,輕輕拍了拍故友的肩膀。

  「別碰我!」科雷卻猛地甩開他的手,甚至有些咬牙切齒,「別叫我——你明明什麼都不記得了,可是,你怎麼可以忘、你怎麼敢忘,羅德尼!這裡是你的家啊!」

  「這一定是假的……」一無所有的副都騎士捂住臉,緩緩蹲了下去,慟聲低語,「大家明明還在這裡,所有人明明剛剛都還……」

  還怎麼了?

  他悚然意識到自己竟然忘記了。

  科雷仍記得不遠處那株榭樹,每一次外城巡邏時他都要從它跟前經過,每逢夏天總有商人或附近的村民在它的樹蔭下等候進城,而現在那條他曾走過上千遍的道路上空無一人。

  「這不可能!」一同前來的魔法師發出一聲尖叫,她手裡抓著皺巴巴的地圖,「這是怎麼回事?這裡應該有什麼的吧——但為什麼我完全沒有印象,不對!不對不對不對!為什麼我不覺得這裡有過什麼!」

  「怎麼會——偵測不到魔法痕跡、也沒有神術痕跡,太乾淨了,這不可能!」這些魔法師彷彿受驚的兔子滿地打轉,接連念叨了好幾次不可能,「為什麼這裡什麼都沒有!這到底是發生了什麼!」

  「就是沒有。」拉斐爾輕聲說。

  蘇茜抬起頭,她的騎士臉上仍是平靜的,他展開羽翼,甚至露出了一個稍縱即逝的笑容。拉斐爾看著跪在地上的科雷,眼神裡帶著一些難以讀清的憐憫。

  「現在,」他的聲音幾乎聽不出什麼情緒,「你們已經知道繁星環域曾經發生過什麼了。」

  蘇茜聞言,突然感到有一絲異樣。

  她猛地醒悟過來,打開系統面板:無論是拉斐爾、還是騎士團的黑騎士們,這些屬於她的城鎮的亡靈現在就站在這裡,可所消耗的積分卻是「零」。

  ——畢竟,當你站在一片並不存在的土地上時,自然不需要有任何消耗。

  副都是王國最早的都城之一,它見證過王國的幾度易主、累經盛衰,曾在戰爭中付之一炬,最後依舊浴火重生。每一個副都人都會驕傲地講述故鄉的歷史,說起這座城市的累累勝績,以及王朝的更迭。

  「流水的王室鐵打的副都嘛。」他們振振有詞。

  在今日之前,如果有誰認為有一天副都會從世人眼中失落,那一定會被嗤之以鼻:「這座城市可比瑞格瑟王國還要長壽哦!」他們說。

  然而,歲月更迭、王權交替、戰火肆虐都不曾做到的,這座古老的都城,在它仍然生機勃勃的時候,與它的人民,連同它經歷過的種種滄桑,無聲無息地被什麼從這個世界上、與所有人的記憶中一併剪落。

  如果不是出逃的騎士,可能要到很長時間之後,才會有人意識到這座城市的消失,當然,更有可能的是就此沉寂,無人察覺。

  「如果你們還想做點什麼,最好還是寫下來。」拉斐爾難得地提醒了群情激動的魔法師們一句,「你們是無法記住不存在的事物的。」

  這跟能力或意志毫無關係,完全屬於生物本能,自然規律。

  虛無、空洞、影……管它叫什麼,那是這個世界的另一面,它們彼此共生,相互依偎,永不分離,卻又此消彼長。

  在上一次輪回到來之前,眾神為世界劃出了一道界限。

  在那之後又過了很長時間,群星之上的女巫看見界限上出現了一道裂縫,她清楚那意味著什麼,也很清楚自己應該做些什麼。

  之後發生了什麼,蘇茜已經看到了。

  她驟然回想起來:「我已經見過它們了,對不對?」

  就在夏都,在那個群魔亂舞的祭壇,從那個被污染的神祇身上,蘇茜曾感受過類似的寒意,只是更加飽含惡意一些。

  那個時候,她的騎士說,他們觸碰了不該觸碰的東西。

  拉斐爾回答道:「是。」

  「那麼,你打算怎麼做?」蘇茜深吸一口氣,看著拉斐爾。

  那雙孔雀藍的眼睛依舊非常平靜,僅是對視,蘇茜就明白了他的選擇。然而,拉斐爾卻突然笑起來,他溫和地說:「沒關係,領主大人。在你真正準備好之前,都不需要擔心,我是你的騎士,我會為你而戰。」

  蘇茜:「……」

  啊,是了,拉斐爾對她永遠都是又溫柔又縱容的。

  蘇茜沉默片刻:「那你就當我已經準備好了吧,拉斐爾。」

  「你看,我之前還答應過,總有一天要去副都遊玩,都還沒能實現。這種事,還是越少越好。更何況——」蘇茜頓了一下,走上前踮起腳,輕輕抱住拉斐爾的肩膀,「你是我的騎士,所以,作為你的領主,我總得站在你這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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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十三章 開業第一百十三天

  與王國的歷史相比,瑞格瑟王國的王城還相當年輕。之前的某位國王晚年昏聵,掏空國庫為自己的愛妾修建這座繁花錦簇的城市並遷都於此。

  在遷都後的第四年被自己的兒子造反成功。

  然後,傳言那位殺兄弒父的小王子縱馬馳過血流成河的大街上時,曾與一名少女遙遙相望,一見傾心。於是,花都依舊是瑞格瑟王國的王城。

  有過這樣的逸聞,整個城市奔放又浪漫。

  ——不戀愛,毋寧死。

  即便已經是深秋,空氣中仍彌漫著甜膩纏綿的花香,一束血玫瑰售價近四十銀幣,只在花都才有的高價,人們相信如果拿著血玫瑰在中央大街上告白就能夠得償所願。

  「真是受歡迎啊。」

  臨街的咖啡廳邊,多蘿西打扮豔麗,她沒穿法師袍,尋常旅客般坐在遮陽傘下的座位上,悠閒地攪拌杯中飲料,她將一支血玫瑰湊在鼻尖嗅了嗅,朝對面的拉斐爾拋了個媚眼。

  拉斐爾掩去亡靈特徵,看起來就真的像一個蒼白冷淡的騎士,而且美貌。

  哪個少女不喜歡美麗憂鬱的騎士呢。

  拉斐爾一路上收了一大堆玫瑰,甚至還有男孩子,慌慌張張地把玫瑰往他懷裡一塞,轉身就逃。多蘿西見狀笑得花枝亂顫:「天啊,這些孩子知道自己給什麼送的花嗎?」

  但她又想了想:「也說不定,畢竟這裡可是花都。」

  熱情洋溢、縱情聲色的花都。

  每個人都坦坦蕩蕩地示愛,山盟海誓與一夜放縱同樣被人接受,就算與魅魔當街擁吻,也不會有人覺得意外。

  在副都消失後近一個月,一切彷彿已經重新恢復平靜。

  這聽上去很不可思議,但事實正是如此,沒有人再談起那座城市,它存在過的痕跡就這樣無聲無息地從所有人的記憶中褪去,只留下書籍與史冊記載它的過往輝煌。

  可是,如果無人銘記,只憑文字的記錄能夠流傳多久呢?

  在傷癒之後,來自副都的騎士把自己扔進了圖書館,沒日沒夜地搜集著故鄉的過往。歷盡滄桑的副都,曾有過那樣多的榮譽與傳說,年青的騎士在此之前還沒有、也還沒來得及將其全部瞭解,還好,他還有時間。

  「我想成為冒險騎士,」科雷說,「就用副都的名義,如果我做得足夠好,那麼副都的名字就一定還能流傳下去。」

  過去,他因副都騎士的身份而自豪,今後,故鄉就扛在他的肩上,與他同行。

  騎士這種職業,彷彿總帶著種一意孤行的固執。

  蘇茜沒有多加勸說:「願你得償所願,武運昌隆。」

  她想了想,又說:「至少在我這裡,地圖上永遠會有副都的存在。」

  科雷先前一直非常陰鬱消沉,直到這時才笑了:「感謝您,領主女士。對了,請您代我向凱文道歉,之前是我過於衝動,遷怒於他。」

  苦難和災厄總能讓人一夜成熟。

  蘇茜說:「放心。」

  而在許多人看不見的地方,巨龍們離開青空浮嶼,飛過大陸上空,俯瞰著每一處風景。遠行的精靈忽然停下腳步,妖精從風中、水中、樹叢中出現,將羽翎信物交給他們。成百上千的信鴉從永夜峽谷起飛,飛向山林、原野或者某一扇窗戶。

  無數瑣碎的訊息通過各種各樣渠道迅速傳遞著,蘇茜不辭辛苦,去確認了訊息中提到的那些地方,希冀能找到更多蛛絲馬跡。

  不論從什麼時候開始準備,這一秒一定比下一秒更及時一些,能做的事也更多一些。

  這個期間,瑞格瑟王國的國慶日到來了。

  這是王國的三百年盛大慶典,這個國家在數年前曾陷入王權更迭的動盪,直到四年前,原本毫不起眼的第十一王儲橫空出世,中止一切。王國內部的紛爭被迅速平定,從分裂的邊緣被撈了回來,朝著更加穩定繁榮的未來駛去。

  「天佑瑞格瑟!」臣民們對此津津樂道,並對王國的光輝未來深信不疑。

  如今,老國王在兩年前退居幕後,主持國慶日的正是這位攝政王儲。

  無論出於怎樣的理由,蘇茜都必須走這一趟:消失不是無緣無故發生的,它必須要有一個「契機」,既然副都是屬於王國的城市,說不定能在這裡找到些什麼。

  第三大都城的消失並未令國慶日沾染上任何陰霾,和其他人一樣,這裡的居民也被抹去了關於副都的記憶(「你說副都?那是什麼地方?比起那個,美麗的女士,要和我喝一杯嗎,我請客。」),所有人都沉浸在節日的快樂當中。

  「我真喜歡這裡,」多蘿西親了下剛剛收到的花,聞著空氣中的甜香,說的話卻非常危險,「我可以用約會的名義直接帶走看上的材料,只要付出一個吻。」

  蘇茜:「……」

  蘇茜:「被抓了我可不會贖人的。」

  多蘿西大笑起來,她將咖啡端起來喝了一口,眼波流轉:「放心好了,領主小姐,我永遠對您的騎士絕對一心無二——」

  蘇茜:「……不需要,謝謝。」

  王宮廣場方向突然傳來一陣熱鬧的喧嘩與音樂,街上的人流紛紛朝那裡湧去。

  蘇茜隨手招呼咖啡廳的侍應生,問:「怎麼了?」

  「啊,你們是從別處來的吧?是國慶的花車巡遊!」他特別自豪地說,「今年的巡遊是攝政王儲殿下親自領隊,在巡遊後還要發表講話!」

  侍應生真情實感地吹了一小輪彩虹屁,又給初來乍到的異鄉人科普了一番十八輛巡遊花車的含義,最後以一個特別符合花都氣質的逸聞收尾:「裝飾在花車上的血玫瑰花束受過祝福,得到它的情侶將相愛終生。」

  多蘿西配合地輕輕鼓掌:「聽上去真不錯。」

  她挑了眉打量著自己的同行者:「我覺得,這個活動適合你們。」

  蘇茜:「……」

  她覺得耳根有點燙。

  她低頭喝了口咖啡,輕咳一聲:「我們可不是來做這個的。」

  多蘿西大笑起來,亡靈法師與死亡相伴,永遠能把及時行樂的真諦詮釋得淋漓盡致。她伸手點點領主的額頭,笑眯眯地說:「放輕鬆一些,領主小姐,憂心忡忡可不會讓事情變得更好,您大可以讓自己更開心點。」

  「何況,不是說巡遊的主角是王儲嗎,想個辦法找他商量,也是您作為領主的職責。」她說,「至於我,則會幫您打聽打聽其他的消息。」

  說罷多蘿西拎著一支剛剛收到的玫瑰站起身,婀娜多姿地走向不遠處的青年。她將玫瑰遞給對方,巧笑倩兮地湊近說了什麼後,就用手指輕輕鬆鬆地勾住青年的領帶,搖擺著纖腰朝邊上的酒館走去。

  進門前還回頭向蘇茜拋媚眼。

  蘇茜簡直歎為觀止。

  「這才是她的真實目的吧!」領主恍然大悟,「難怪這麼積極地攛掇我來這裡!」

  ……她忽然有些擔心明天出現旅館屍體的驚悚頭條。

  「那麼,你想去看看嗎?」而拉斐爾沒理會亡靈法師,直擊重點。

  蘇茜:「……」

  拉斐爾笑了:「那就走吧。」

  ——

  巡遊的花車一一繞過花都的主要街道,重新回到王宮廣場時,已是正午時分。那位備受擁護的攝政王儲一步步走上被鮮花妝點的高臺。

  噢——的確是一張招人喜歡的好臉。蘇茜胡思亂想。

  這是個適合節日的好天氣,廣場上人頭攢動,臣民們鼓起掌,爆發出熱烈的歡呼聲。

  「我的子民們——」王儲說。

  「嗒」。

  這時,蘇茜隱約聽見一聲輕響,好像時鐘終於停擺。

  與這裡相隔半個街區的酒館裡,滿臉通紅的鐵匠大叔正侃侃而談:「我們的攝政王儲殿下再過不久就能繼位了吧!天佑瑞格瑟!比起老國王和他的幾個廢物兒子,唔,他們做過什麼來著——」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

  鄰桌的多蘿西眯起眼,酒館內的喧嘩突然斂去,只有那幾個茫然的異鄉旅人不明所以地驚慌張望著。她看向窗外,熱情洋溢的商人也好、跑來跑去的報童也罷,花都的一切被突然按下了中止鍵,凝固在那裡。

  「天佑瑞格瑟?」

  亡靈法師慢悠悠地端起酒杯,端詳著淺紅色的液體,甘梅酒的芬芳的甜味正合她意,她又喝了一口,此時化在舌尖的味道枯澀無味。多蘿西摔了酒杯,杯子與酒一併碎成粉塵。

  「神他媽天佑瑞格瑟。」

  王宮廣場前一片沉寂,歡呼與掌聲全部停在中途。

  只有攝政王儲還是活著的、不對,他算活著的嗎?蘇茜心底本能地冒出一個否認,細微的寒意緩緩自她腳下向上蔓延,她太熟悉這種寒冷了——

  拉斐爾不知何時解除了偽裝,不存在的風掀落他的斗篷,露出雪青色的頭髮,胸口的魂火安靜地燃燒著。亡靈仰起頭,隔著上千靜默人群,與高臺上的王儲遙遙對視。

  「啊,是你。」「王儲」那張稱得上英俊的臉上露出一個公式化的微笑,他的聲音極其柔和,像軟體生物緩緩爬過手臂,「我記得你,你是當時的那個小天使。」

  話音未落,拉斐爾猛地展開羽翼,將蘇茜往身後一攔,反手抽出她腰間的細劍,雪白劍光豁然炸裂,瞬間切開周圍的一切。

  花車、廣場雕塑、乃至人群,全都遍佈裂痕,卻又詭異地維持原樣。

  「你不是已經試過了嗎,你殺不死我。」「王儲」說,他——或者說祂的整個身軀都被切開了,支離破碎的臉在說話間細微地組合著表情。

  「還是說——」祂話鋒一轉,彷彿循循善誘,「你已經忘記被撕去翅膀的痛楚了,小天使?」

  天空忽然暗了下來,大地微微震顫,視線內的所有事物逐漸褪去色彩,無數陰影如同沙礫般自天空、自周遭的裂口處簌簌滑落。

  這座浪漫的城市,早就已經枯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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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十四章 開業第一百十四天

  「歡迎醒來,拉斐爾。」

  睜開眼首先看到的,是熠熠星空。

  「從今以後,你是持劍者,是裁決者,你將守護所見的一切,斬斷一切阻礙與威脅,你將戰無不勝。」

  他回答:「我為此而生。」

  但是。

  他自誕生起經歷過成千上萬次戰役,未嘗有過敗績,繁星的裁決者曾威名遠揚,所有人都相信,只要他的手還能握劍,就絕不會輸。

  但是。

  他並非真的戰無不勝。

  羽翼被粗暴地撕開,骨骼節節寸斷,胸口被洞穿,屬於自己的鮮血濺在臉上,竟然還是溫熱的,耳畔是自高空墜落的寒冷風聲。

  哪裡會不疼、怎可能會不疼。只是——

  不能退、不能輸。

  不敢退、也不敢輸。

  但他最後並沒有贏。

  在許久之前,女巫在世界的界限上窺見了一道裂縫,沒有什麼時間猶豫,他們以繁星環域的死亡為代價,重新封住了那道縫隙,裁決者孤身而戰,將從裂縫中爬出來的「東西」逐一塞了回去。

  他幾乎已經做得足夠好了,最終只剩下一點碎片逃了出去。然而,哪怕只有那麼一點,都不能算勝利——因為祂是屬於世界另一面的虛無。

  ——

  黯淡的碎片飄出峽谷外,停駐在一片草葉上。

  祂並不害怕,哪怕祂被切碎成上千片,除祂之外的其他部分已經被重新封回了另一邊。但祂清楚,屬於這一面的任何事物都無法真正殺死祂,更何況作為「虛無」的碎片,祂沒有任何情感,當然也包括恐懼。

  一輛馬車轆轆駛過,車輪滾過草葉,祂輕輕飄了起來,黏在上面。

  馬車在某個城鎮停下,三三兩兩的人聚攏過來,他們用堅硬的金屬交換貨架的物品。祂無聲無息地附著在一枚硬幣上,又被一隻粗糙的大手交給了一個孩子。

  孩子歡天喜地,握著硬幣在簡陋的市集上轉悠了好多圈,他在販賣楓糖漿果的攤位前猶豫了很長時間,最後還是離開了。

  「希望明天賣糖的大叔還回來。」孩子握著硬幣喃喃自語。

  這個年齡的孩子總有各種各樣的苦惱,比如在陽光明媚的假期裡不得不與後院裡的垃圾糾纏。

  「真討厭。」他說,「要是垃圾直接消失就好了。」

  ——消失?

  祂說:好的。

  於是那些垃圾憑空消失了,只餘下細碎的灰白砂礫。

  孩子又驚又喜,他四下張望,反復確認了那些討人厭的垃圾真的不見了,站在原地向神獻出生平以來最真情實感的禱告,興高采烈地出門玩耍了。

  他很快發現了那枚硬幣的神奇之處。

  它能做的事不多,既不能變出好吃的糖果,不能讓可愛的愛麗絲妹妹喜歡上自己,還不能把討人厭的學校變不見,但它能讓一些同樣不招人喜歡的東西消失。比如他的通識作業(老師也沒發現他沒有寫作業有什麼不對)、看守果園的那條惡狗(雖然老約翰很快又養了一條更凶的)……

  作為一枚銅幣,它已經非常了不起啦!

  孩子將它藏在自己的枕頭下,對其視若珍寶。

  直到後來的某一天,起因似乎是他偷偷扔掉不喜歡的胡蘿蔔,或者他偷偷逃掉通識學校的課,這個孩子與家人爆發了一場爭吵。

  「我討厭你們!」孩子歇斯底里地大喊,「像你們這樣的父母,乾脆直接消失算了!」

  ——祂說:好的。

  於是,他的父母就這樣從他眼前消失了,只剩下滿地灰白砂礫。

  孩子愣怔了幾乎有一刻鐘,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他手忙腳亂地找出神奇硬幣,結結巴巴地說:「等等、不對,那是假的,我不是認真的,我收回剛剛的話。」

  他說:「把我的爸爸媽媽變回來。」

  硬幣毫無反應。

  祂是這個世界的虛無,只會吞噬這個世界的存在,無法反悔,無法逆轉。

  孩子驚慌失措,他又重複喊了幾遍,最後一頭撞開家門,他跑到很遠的地方,恨恨地把那枚硬幣用盡全力擲了出去。已經把這個壞硬幣扔掉,爸爸媽媽總會回來吧?他心懷僥倖。

  可當他回到家,推開房門,屋子裡依舊空無一人。

  「小傑克,」隔壁的老奶奶溫和地詢問著,「你為什麼在這裡哭呀?」

  孩子放聲大哭:「不見了!我的爸爸媽媽都不見了!」

  「傻孩子,」奶奶輕聲安慰道,「你不是一直都沒有父母嗎。」

  這是為什麼?

  祂不明白。這不是他的願望嗎?

  在那之後,又過了很長時間,祂輾轉經過了許多地方,以各種各樣的形態,聽見過許許多多的聲音,帶著混濁的惡意——

  「對面的暴發戶真讓人生氣,要是那天他的錢全都消失就有意思了。」

  「嘖,這次的隊友麻煩透了,他要是死了,這次探索的收穫我就能獨吞了。」

  「如果沒有那個傢伙的話,我就是這個家的繼承人了。」

  ……

  祂說:好的。

  只是,每一次到最後,祂都會被人驚懼咒駡著遠遠拋棄。這一面的存在真是反復無常,祂感到十分費解——或許吧,畢竟「費解」也不是虛無會有的東西,那不都是他們所希望的嗎?

  不過,拜這些人所賜,祂吃掉了不少東西,漸漸地能夠把自己偽裝得更像這一邊的東西,隱藏得更加無害一些,也學會如何用花言巧語包裝謊言,如何哄騙那些人讓自己吞掉更多東西。

  真奇怪,似乎經過這樣的包裝後,這些人就能心安理得一些。

  祂曾誘騙過一名神官,他正四處尋找能讓自己信奉的神祇更長久存在下去的祭品。祂伏在神官的耳邊輕聲喃語:這個世界上還有比「虛無」更加永恆的事物嗎?

  就這樣,祂一點點蛀光那名神官的靈魂,披著那具空殼來到神祇跟前,曾經高高在上的神祇飽受污染的折磨,墜入泥沼中。但他的力量仍與分隔兩面的界限相同,只要能夠得到它,祂就可以重新撕開界限。

  祂循循善誘:「您想要得到真正的永恆嗎?」

  虛弱的神祇睜開眼:「滾。」

  祂清楚該怎麼裝飾自己的目的:「您明明非常清楚,就像晝夜更迭,潮汐變化,存在的盡頭是消亡,都是必然的規律。您已經堅持了這麼久,但只要您與我在一同化為永恆,這個世界的一切就依舊屬於您。」

  「晝夜潮汐,生死輪轉,」神祇說,「關你屁事。」

  「我知道你是個什麼東西,也還記得我的摯友與我的宿敵是為了什麼付出一切。」他說,「我做錯了事,我的孩子們都做錯了事,但又怎樣,我留下來可不是為了看你這種噁心玩意的。」

  奄奄一息的神祇降下震怒的制裁,擊碎了祂的軀殼。

  祂斷尾逃生,離開那座污濁的祭壇時依舊對神祇的憤怒感到疑惑。

  最近的一次,祂遇見瑞格瑟王國的第十一王儲。那是個國王與妓女生下的孩子,在花街長到六歲才被帶回王宮,但事實上沒有多少人認為他真的是王室血脈。

  這個王儲被關在馬棚裡,饑寒交迫,無人應答,馬棚外不遠,馬夫與使女正在高聲笑談。他的內心浸透怨恨的詛咒:「這樣噁心的世界毀滅算了。」

  祂說:那就來吧。

  祂在王儲耳邊絮絮低語:蠱惑人心、借刀殺人、剷除異己,步步為營。

  從飽受欺淩的小雜種,到備受擁護的攝政王儲,祂握著王儲的靈魂,循序漸進地侵蝕著種種,從王宮,到王城。

  在徹底侵蝕花都的那一天,祂吃掉了王儲的靈魂。

  真奇怪啊。

  哪怕經受了那麼多惡意,哪怕對世界有著那麼深沉的惡意。那個王儲在最後的情緒也與祂曾經經歷過無數人一樣。

  那是懊悔與歉疚。

  無所謂。祂想。

  反正祂現在已經得到這個國家,以此為媒介,可以試著吞掉一些更大的東西……

  ——

  「砰」!

  槍聲驟響。

  蘇茜拔出自己的魔導銃,一口氣打完七發子彈,後坐力震得她虎口發麻。那張屬於王儲的臉本就已經四分五裂,此時已經徹底稀爛,可它居然還在動,擺出一個似乎是笑的表情。

  「草,這什麼鬼。」蘇茜罵了一句,動作一點不慢,迅速換掉空匣,拽著拉斐爾的手轉身就跑。

  那具軀殼簌簌粉碎,隱藏在裡面的東西終於露出了真面目——那是什麼奇譎怪誕的怪物啊,人類、精靈、矮人,野獸、惡魔、亡靈,各種元素雜糅混合在一起,祂已經吃掉了那麼多東西,依舊什麼都不是。

  巨大的陰影翻湧著,俯瞰大地。

  這座城市裡,那些建築、裝飾、以及人體全都悉悉索索地化為灰白塵埃,層層重重陰影自塵埃中生出,肆意蔓延。

  整個城市,只剩下一個地方是亮著的。

  光明神殿前的傳送陣——即使早已遠去,但神明的力量仍護佑著他的子民。

  「我怎麼也想不到,我居然也有說出光明神冕下英明神武的一天。」多蘿西踏在一段殘垣上,將一個倒黴旅人塞進傳送陣內,一面朝蘇茜與拉斐爾大喊,「快一點——淦,你們究竟帶了個什麼鬼玩意回來!」

  「就是你看到的——」蘇茜喘了口氣,丟出永夜峽谷的信物,扔掉過熱報廢的魔導銃,「好消息是,罪魁禍首找到了,壞消息是,罪魁禍首找到了。」

  多蘿西:「這他媽是什麼妖魔鬼怪!」

  拉斐爾的腳步一收,反手將蘇茜往多蘿西懷裡一推:「你們先回去。」

  蘇茜:!

  告死天使持劍而立,繁星在凜然劍尖閃耀:「我留下,得把祂攔在這裡。」

  「草,」蘇茜第一次朝拉斐爾爆了粗:「你究竟在說什麼夢話——」

  「這本就是我之前的疏漏,」拉斐爾說,「放心,我本就為此而生。」

  蘇茜還沒來得及開口,身後的傳送陣忽然劇烈震顫起來,信物化為流光,融入燦金色的紋路當中。

  「還、有、我——」

  熟悉的聲音響徹耳際,漆黑的骨龍從傳送陣中探出身軀,他張開雙翼,一躍而起,張口咬住一團晦暗的陰影:「我可是繁星環域最厲害的龍,別想再甩下我!」

  奧莉薇婭緊隨其後,灰精靈執政官沒有拿她的文件夾,長髮高高束起,手持刺劍:「無論過去還是現在,領主大人,我都願為繁星而戰,哪怕魂飛魄散。」

  靜默的黑騎士軍團整裝待發,漆黑的甲胄下,魂火熊熊燃燒。寶石越眾而出,發出一聲長長的咆哮,撲向戰場。

  「哈——」歎息女妖露出一個猙獰美豔的笑容,她放聲大笑,「既然是已經死過一次的人,就不會畏懼再死一次。」

  拯救世界失敗怎麼辦?

  那就再救一次啊,這有什麼值得討論的。

  蘇茜突然發出一聲輕笑,她不想勸,只轉手從倉庫中拽出長銃。她抬頭與拉斐爾對視,神色輕鬆極了:「我覺得溫妮說得沒錯,已經死過一次的人,不會害怕再死一次。」

  「哢噠」一聲,推彈上膛。

  多蘿西的一隻腳已經踩在傳送陣上,見狀又收了回來。

  「亡靈救世?哈?哪怕最荒誕蹩腳的小說都不會這麼寫。」她嗤笑著抽出自己的法杖,高聲吟詠,無數亡骸自陰影覆蓋的土地中伸出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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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十五章 開業第一百十五天

  整個傳送陣都在嗡鳴,這實在是一個非常奇妙的場景,混濁黯淡的天空下,光明神的雕塑守護著亡靈們自傳送陣中踏出,奔赴戰場。

  從一開始,繁星環域就留了後手。亡靈的時間永遠停滯在死去的時候,是屬於過往的存在,卻已經不再有未來。他們敏銳地抓住了這個有些微妙的矛盾,作了個小小的弊。

  存在的終點是虛無,生命的終點是死亡,如果他們未能將那些虛無徹底塞回另一面,那就以終點對抗終點,將祂封鎖在某處。

  沒人知道這是否能夠奏效,也沒人知道是否真的派得上用場。最優秀的女巫、占星師、預言家、夢境使徒齊聚一堂都推演不出結局。

  這是一場豪賭,勝利沒有獎勵,失敗萬劫不復,但他們義無反顧。

  亡靈能夠存在於世,大多因為心有執念,而他們的執念是不甘。

  就如同日月交替,生死輪轉,繁花綻放之後便是凋零,輝煌帝國也會分崩離析,世界同樣會盛極而衰,當它的存在生長到某個程度時,虛無便會出現,吞噬現有的一切。當然,在那之後的某一天,新的存在也終會在從荒蕪中甦醒。

  可是,哪怕從同一片土壤中誕生,今年盛開的花與去年盛開的是同一朵嗎?

  人們歌頌所見的一切盛景,英雄們的傳奇史詩永世流傳,再古老的王國舊址也有人不辭辛苦前去探訪,然而消失於虛無中的一切卻不會留下任何痕跡,無人銘記,無人知曉,無人認知。

  ——不甘心。

  神祇們不甘心,所以他們劃開了世界的界限。

  繁星環域不甘心,所以以隕落為代價堵住了裂縫。

  自過去甦醒的亡靈不甘心,所以他們踏碎時光來到這裡。

  這場戰役的結果註定不會是贏。

  可他們都不想輸。

  虛無籠罩著天空與大地,祂已經吃掉了那麼多存在,每一份養料都化為一個分身,它們過往已煙消雲散,只餘下深深淺淺的惡意與怨憎徘徊不去。亡靈們慷慨赴戰,不計代價,唯一目的只是把對手留在此地。

  沒有硝煙、沒有鮮血、甚至沒有聲響。

  有武器斷裂,有魂火飄搖熄滅,有骨骼化為齏粉,可誰在乎?他們早已做好準備,毫無畏懼、也絕不後悔。

  阿爾德羅那麼嬌氣幼稚的一個龍,左翼被折得只剩一截斷骨,尾巴也斷了一半,肋骨佈滿裂紋,他飛不起來了,可哭都不哭一聲,依舊死死咬緊口中的陰影,將那團東西牢牢按在身下,晦暗的影子蔓延至他的顱骨內,與劇烈晃動的魂火角力著。

  奧莉薇婭破了相,一道傷口橫過她的臉,從額心至嘴角,深可見骨,另一道在喉嚨處,只差一點就要斬斷她的頸部,如果她還活著,這樣的傷勢足以致死。可灰精靈竟然在笑,她握緊刺劍將對手釘在牆上:「早知有今日,我生前就該多上幾次劍術課……不過反正我已經死了,也不算太虧。」

  拉斐爾與虛無的主體從天上撕戰到地上,耀眼劍光灼灼燃燒,蒼白的火焰沿著銀灰血液四下蔓延,他是繁星的裁決者,過去沒有後退,現在更不會退。

  但是,還不夠。

  遠遠不夠。

  蘇茜打空了一隻彈匣,她反手一個槍托砸開撲上來的一團灰影。那似乎是個侏儒?或者矮人?管他是什麼的遺留物,她直接將滾燙的銃管塞進應該是嘴巴的部位中,重新推彈上膛,毫不遲疑地扣動扳機。

  那團陰影頓時炸成十餘塊,跌落到灰撲撲的地面上,又蠕動著重新組合。艾蘿發出一聲低吼,從旁躍出,它豎起滿身骨刺,尖銳的爪子穿透地面,將那幾團陰影狠狠摁牢。

  但祂實在長得太大了,有如此之多的分身,哪怕一個亡靈截住一個,也遠遠不夠。

  殺不死、截不盡、留不住。

  視線之內,星星點點的幽藍魂火在晦暗陰影中明滅,如同暴雨孤燈,隨時就會熄滅。這本就是螳臂當車,蚍蜉撼樹,彷彿是一場早已註定的敗局。

  無可挽回——

  不,有辦法,你不是知道的嗎?

  有個聲音在蘇茜的心底響起,太溫和,也太熟悉。

  ——快想起來。

  蘇茜突然盯住自己的系統頁面。她在這個世界睜開眼時,就與這個系統相伴,狗系統手把手催促教導她做了許多事,又在騙氪搞事上天賦異稟,間歇性不做人,蘇茜對它簡直愛恨交加。

  而在更早之前呢?

  似乎有誰問過她:「你的願望是什麼?」

  蘇茜說:「如果可以的話,就開一家小酒館,睡到午後再營業,再養一隻貓,沒有客人時就寫寫手賬,偶爾在好天氣時閉店歇業,外出旅遊。」

  「好,那就開酒館。」

  永夜峽谷內無聲無息地出現了一間簡陋的小酒館,年輕的領主睜開雙眼。

  繁星環域的守護者中,羽妖是來自風之主的造物,霜精靈屬於凱蘭瑞拉的眷從,天使則來自光明神,而這座城市的所有居民與旅客都來自各種地方,龍,矮人,人類,半身人——

  繁星之主沒有自己的屬民。

  不,還是有的。

  蘇茜曾經得到了繁星的沙漏鐘,獲得了創造守護者的權限,上面的權限有四項:女巫埃弗拉的審判者,霜精靈萊昂納斯的守序者,天使拉斐爾的裁決者,以及,空白。

  現在,給它個名字吧——

  星靈蘇茜的、繼承者。

  在還非常年幼的時候,蘇茜曾抓著老照片,問她的外祖母:「外婆,外公現在在哪兒啊?」

  就像許多長輩回應過的一樣,慈祥的老人溫柔回答她:「你的外公,已經變成星星,就在天上看著我們呢。」

  ……啊,外婆。蘇茜想。你還真的找了個了不得的外祖父啊。

  從一開始,蘇茜就不是人類,也不是亡靈。

  她是繁星的眷屬,是星辰的寵兒。

  奧古斯汀創造了自己唯一的屬民,卻不曾喚醒它,它經歷了繁星環域的繁榮與傾覆,與這座城市一同陷入沉眠,直到許久之後的某一天,來自異界的靈魂將其點亮。

  蘇茜在那片峽谷裡經營酒館,每一次的交易,每一份料理,每一位領民,都會為她帶來積分收入,然後又轉換為契約者與系統建築的固定費用。

  她有過面對一片田地、一間房屋囊中羞澀的時候,似乎已經是很久以前,如今她的領民們自發開闢新的農場,搭蓋各種建築,她不需要為此支付任何費用,反而因此日進斗金。

  換個說法吧,那些積分是維持那些自過去重現的碎片必要的「能量」。

  那是屬於她的「存在」。

  「哢嚓」。

  眼前的系統面板上倏然出現一道裂紋。

  蘇茜有那麼多的契約者,也獲得了那麼多技能,有用的、沒用的,強大的、弱小的,熟練的、生疏的,可只有一個技能是原本就屬於她的。

  「治癒」。

  「啪沙」、「啪沙」……

  這個系統陪伴了蘇茜這麼長時間,如今卻在逐漸破碎。與之一同碎裂的,是積分餘額、技能列表、聲望稱號、契約名額……可還剩下一些正閃閃發光。

  繁星之主的權職範圍從來就不包括治療,星辰執掌的是命運與時間。作為他唯一的眷屬,蘇茜所擁有的也根本不是什麼「治癒」——

  光影撲朔,原本的技能名稱被緩緩擦去,終於露出原本面目。

  【固有技能:回溯EX

  說明:來自不太負責任的長輩的歉禮,感謝你與你們能夠站在這裡。消耗這片破碎的神格,你能夠驅使一些屬於星辰的力量。】

  機會只有一次,僅此一次。

  根本沒有時間讓蘇茜仔細考慮,也根本就不需要考慮。

  在那個名為「初星」的新生城鎮裡,所有人都已經習慣了與亡靈共處。骷髏與僵屍在農場與牧場裡勞作,黑騎士守護著街道與驛站,歎息女妖在港口飄搖,最膽小的孩子也可以撫摸骨龍的爪子,告死天使注視一切。遷入者搭建的住宅、商鋪與公園逐漸取代了原有的系統出品,這個城鎮變得活潑又熱鬧,幾乎能窺見繁星環域過往的鮮活痕跡。

  ——幾乎。

  拉斐爾曾問過蘇茜,她想要什麼?當時尚且青澀的領主迷茫不語。而時至今日,蘇茜越發清晰地意識到她的答案。

  她的城鎮不應該如此,或者說,不應該只是如此。

  「回溯是嗎?」她將長銃往地上一杵,隨便擦掉臉上的血,舉起雙手,「那就試試吧!」

  光芒在她的指尖凝聚,然後,她輕巧地、莊重地一握,星輝四散。並沒有風,可空氣中似乎有什麼在流動,那些微妙地氣流旋轉糾纏著,到處蔓延。

  奧莉薇婭忽然抬起一隻手按住臉,那道可怖的傷口正迅速彌合,不僅如此,她再一次從自己的指腹感受到了溫度。阿爾德羅的斷裂的骨骼哢哢生長著,血肉與筋絡由內向外地覆蓋住漆黑的骨架,這個過程如此漫長又如短暫,瞬息之後,有著燃燒的紅寶石般瑰麗鱗片的巨龍仰天長嘯,又慌慌忙忙垂首咬緊爪下獵物。黑騎士的盔甲與刀劍褪去漆黑鏽跡,其中一人站起身,扔掉頭盔,露出金色的頭髮與清雋的面孔,他高舉戰旗,月樹的紋章清晰可見。

  蝕影獵鷹掠過低空,這隻鳥類亡靈過去一直被用來看守林場與畜牧,此時它的兩個頭顱都寫滿了迷茫,被撲面而來的生命氣息嗆得頭昏腦花,絲毫不能明白為什麼自己的同伴紛紛變回生靈。

  在他們看不見的地方,整個永夜峽谷都在顫抖,月樹瘋狂生長,抽出新的枝葉,流光滿溢的樹冠遮蔽了大半個城鎮。閃金塔塔身的群星飛速流轉,突然天空亮了起來——不,峽谷裡依舊是黑夜,然而濃霧驟然散去,熠熠繁星如此相近,彷彿直接從空中流淌至高塔,又與萬千華燈相勾連。

  時光倒轉,歲月逆流,沉眠多時的繁星環域,在此刻重現。

  半空之中的虛無猛地盯住手握光輝的領主,這是祂有生以來——就算是有生以來吧,第一次感到了某種威脅與忌憚。

  祂試圖俯衝下去,而持劍的天使卻攔住了祂的去路——祂認得這個天使,在許久以前,他也是這樣攔住那裡,哪怕被撕去雙翼,毀去心臟,也不肯退開半步。

  啊,算了,沒關係,現在的祂還有很多分身可以用。

  從角落中孵化出一團人影,大概是一名無名刺客的遺蛻,祂翻滾過湧動的街道,借著重重陰影遮蔽一躍而起,只差一點就能將利刃刺入專注的領主的後心。

  就在此刻,熱烈的瑰紅巨影一掠而過,直接將刺客的灰影咬成兩截。她吐掉口中殘渣,絲毫不理會蠕動重合的影子,耀武揚威般地噴吐出一片熾熱龍息,然後轉過頭,異色的瞳孔同樣在燃燒。

  「啊呀,總算是趕上了吧?」女王傲慢地笑道,「這樣難得的盛典,龍族怎麼能缺席?」

  龍群的身影出現在高空之中,在他們身後,是本該懸於墜星海之上的浮空城,翡翠色的眠龍睜開雙眼,發出清越的長吟。

  蘇茜笑起來,她重新提起魔導銃:「感謝的話,就等事後再補吧。」

  趕到的不僅僅是龍。

  羽溪森林的王庭中,嘉涅諾德與他的搭檔對視一眼:「那麼,我們也開始吧,已經缺席了第一次,總不能在第二次也遲到。」

  纖細的妖精坐在精靈王的肩頭,溫馴地閉上雙眼,合掌輕吟。他們身前的甦生泉噴薄而出,包含能量的泉水順著溪澗匯入碎月河,又沿著無數支流流淌自世界各處,它滲入地面,逐一點亮大地深處的脈絡。

  墜星海的海面翻滾著,身長數百米的利維坦浮出海面,展開猙獰而璀璨的鱗片,掀起的浪濤拍碎崖壁,它是如此巨大,誰也不知道它是如何出現在近海海岸——這頭巨獸裹雜著怒濤,躍向高空。

  熔爐山脈的深處,矮人守護的岩漿池正劇烈沸騰著,那力量浸透地脈,如此灼熱又如此溫柔。

  頭生雙角的銀狼傲然立於南境山林之巔,它高聲長嗥,激起應聲無數,月光與它的皮毛一樣皎潔。

  敘拉火山發出隆隆巨響,一道大門自岩漿深處打開,形態各異的惡魔傾巢而出,為首的是一頭燃燒的龍,它身披魔焰,面目猙獰,只看一眼就能讓人噩夢纏身。

  白晝公國的神殿之中,聖女手握權杖,輕聲禱告,金髮間的頭冠聖光流轉。而神殿的穹頂上,羽龍的雕塑昂起頭顱,它張開雪白羽毛的雙翼,破空而去。

  光明羽龍與災厄之主在空中相遇,它們靜默半瞬,互相別開腦袋,奔赴同一個方向。

  廣為傳頌的,不為人知的。

  ——千城鳴響。

  蘇茜曾得到過許許多多稱號,來自光明的,黑暗的,法師,龍族,精靈,矮人,不勝凡舉,此時也早已與系統一同崩碎。只剩下最初的那一個——

  【稱號:

  描述:若以善意待世界,世界將以善意回報你。】

  曾經的繁星環域為世界孤獨隕落,而這一次,整個世界都為它甦醒。

  天空,大地,海洋,錯綜複雜的脈絡正閃閃發光,是無數邀請,是無數呼喚。

  在戰亂邊境的某個城市,半精靈軍官正擦拭著自己的長弓,忽然伸手接住了落下的星輝。她平靜地笑了起來,看向自己的同僚,從他們的眼中讀出了相同的訊息:「走吧。」

  森林深處,打盹的狼人探險家忽然驚醒過來,她聳動了一下鼻尖,抓抓頭髮,拎起自己的背囊,踏入閃爍的脈絡中:「走吧。」

  北境的風雪中,銀髮的精靈停駐腳步,分辨著風中傳來的訊息,同伴拍拍他的肩膀:「走吧。」

  獅鷲騎士們握緊夥伴的韁繩。

  色彩斑斕的羽妖們歡呼著,自山林中飛出。

  高塔中法師們抓著法杖,匆忙將卷軸與符石塞進口袋,煉金術師翻找著自己的藥劑。

  不同的地方,不同的語言。

  他們說:「走吧。」

  不需要理由,不需要遲疑,走吧,他們應邀而至。

  山林簌簌,河川洶湧,驚濤拍浪。

  過去的水妖與現在的水妖遙遙對視,微笑致意,與海妖們吟唱起同一個旋律。

  飛馬與夢魘一同展開雙翼,堅硬的蹄將陰影踏成碎片。

  矮人的斧頭劈開偷襲的晦暗,他抖著鬍鬚,哼哼哧哧:「謔,精靈,你被矮人救了一次。」

  下一秒俐落的箭矢撕碎了他身後的毒牙,弓箭手俏皮地眨下眼:「現在扯平。」

  那是怎樣的盛景!

  丘陵平原,森林沙漠,河流瀚海,白晝星夜,春日繁花,盛夏驟雨,深秋紅葉,隆冬風雪,整個世界的存在,齊聚於此。

  只此一刻,僅此一刻。

  如此瘋狂,如此美妙,這樣熱烈又放肆的一切憑什麼要消失?這個世界不甘心。

  而主戰場的戰鬥也已接近尾聲。

  上一次,拉斐爾孤身一人,幾乎將所有逸出的虛無封回另一邊,只剩下最後一片,也是如今的這一片。祂已經長得如此大,擁有無數爪牙與分身,可這一次,繁星的天使不再是獨自戰鬥。

  繁星詠唱最終洞穿虛無的胸口——胸口的部位,祂使用的是最後一個軀殼的模樣,即便如此,祂依舊沒有死,伸出手扼住天使的脖頸,欺身向前,將他反壓在地上。

  「你是殺不死我的,小天使。」祂的分身幾乎已經全部被剪除壓制,可祂依舊平白直述,「你贏不了,哪怕你能把我的大部分留在這裡,可又能怎麼樣呢?那道縫隙已經關上了。」

  就像無法殺死自己的影子一樣,世界的「存在」要如何殺死世界的「虛無」?

  不可能。

  正是因為知曉這一點,才寧願付出繁星環域為代價,也要封鎖那道裂縫。當那片碎片自拉斐爾劍下逃逸之時,幾乎已經註定了是敗局。

  拉斐爾笑了一下,他咳出半口血,目光冷冽:「至少現在的你輸了。」

  「然後呢?你們會死在這裡,就像你之前一樣,你們都會死在這裡,而我總能找到機會。」祂說,一點似乎可以說是「疑惑」的神色一閃而逝,「你的『同類』裡總會有呼喚我的,你看,有這麼多,都是它們希望消失的東西,總會有一天——」

  「哢」。

  一截劍尖自祂的喉嚨穿出,中止了祂的喋喋不休。雖然祂並不是真的需要氣管才能說話,可此時依舊轉過眼睛,看了過去。

  那是一把非常普通的劍,在鐵匠鋪的售價絕不會超過一枚金幣,劍柄則握在黑髮的領主手中。

  「閉嘴吧,」蘇茜深深喘息著,從眼裡滾落的淚水沖花了臉上的血漬,「你這傻逼!」

  她明明在發抖,可握劍的手卻異常平穩。

  當系統破碎的同時,蘇茜就幾乎失去了她的所有技能,可那又怎樣?曾經得到過的,總會留下痕跡。

  【至高劍藝EX

  說明:只要我還能握劍,就絕不會輸——也不能輸。】

  她的騎士曾無堅不摧,無戰不勝。

  而自她得到這個技能之後,從只能被劍牽著手揮動,到真正獨當一面,同樣不曾有過懈怠。蘇茜直接斬落阻礙的影子,踏著祂們的殘渣,俐落堅決地將毫不起眼的劍刃刺入目標後頸。

  「這有什麼好說的,傻逼。」蘇茜說,「誰不知道啊,這個世界上,缺憾總比完美多,平凡總比傳奇多,夢想大多只能落空,努力不一定有成果,善行不一定總有回報,不世英雄也不一定能達成所願——」

  但是,哪怕再多愛恨交織,哪怕再多恩怨情仇——

  「但是,那又怎樣!」她將劍刃摁得更深一些,隔著銳利的劍尖,看見那雙平靜的,孔雀藍的眼睛,「那又怎樣!這個世界,一定愛比恨多,好比壞多,善意比惡行多——值得銘記的也比必須忘卻的多!」

  似乎安靜了片刻。

  蘇茜只聽得見自己呼吸聲與心跳聲。

  然後,她看見那張臉上裂出一個怪異的笑容。

  「啊,是嗎?」祂輕聲說,「可是,又能怎麼樣,你們還是殺不死我,這個世界的『存在』永遠無法殺死我。」

  蘇茜愣了愣,幡然醒悟,她明明還在落淚,可卻愉快地笑出來:「原來是這樣嗎?」

  「可我又不是來自這個世界的啊。」

  說完她收緊手指,用力一劃,果斷地割下祂的頭顱,直接一劍將其穿成齏粉。

  「這個世界的盛衰枯榮,輪不到你來決定!」她單手持劍,站起身來,手背用力抹了下眼睛,簡直兇神惡煞,「你來一次,我殺你一次!來兩次,就殺你兩次!來一百次,殺一百次!」

  角落裡的稱號無聲無息地褪去了遮擋。

  【稱號:平凡的希望】

  ——勝負已分。

  就像一場放縱過度的派對終於倒了尾聲,所有喧嘩異象都已退場,精力耗盡的參與者們橫七豎八地倒了一地,還有點力氣的醫療人員勉強治療了距離自己最近的重傷患,果斷地一頭栽倒。

  一名光明神官直接倒在了夜魔的爪子上,他掙扎了一下,還是放棄挪動,直接躺平。夜魔翻了下眼,瞄了那團噁心吧啦的生物,發出半聲不滿的嘟噥,轉過腦袋睡去。

  世仇、宿怨,還是算了吧,等醒來以後再掐還來得及,今天之後,他們還會有很多時間。

  蘇茜站在那裡,她看上去狼狽極了,頭髮亂糟糟的,破碎的衣物下掩著錯綜的血痕。

  她顯得有些垂頭喪氣,有一下沒一下地抹著眼淚,她已經許久沒有哭過了,現在也不太想哭,可是淚腺似乎不怎麼聽話。

  一隻手輕輕落在她的髮頂。

  蘇茜抬起頭,在孔雀藍的瞳孔裡看見自己的倒影。拉斐爾的臉上尚且帶著傷,細細的血痕落至頰邊,可他依舊非常好看。

  「我騙祂的。」蘇茜輕輕吸了下鼻子,「才沒有那麼多厲害高尚的理由,只是因為,這是拉斐爾喜歡的世界。」

  而我,喜歡著喜歡這個世界的你。

  白皙的手指輕輕擦過她的臉,溫柔又溫暖,忽然雪青色的陰影落下來,她的騎士輕緩地吻過她眼角的淚水:「我知道。」

  蘇茜閉上眼,忍不住握住自己的手,微微顫慄,聲音甚至有些跑了調:「我是你的領主嘛,總要站在你這一邊的!」

  肩上忽然傳來一股溫和的力道,她被按進了一個溫暖的懷抱中,銀白色的雙翼微微合攏,有羽毛飄落在她的臉上。

  蘇茜聽見她的騎士說:「我是你的騎士,我的忠誠,我的靈魂,我的一切,都盡歸於你。」

  她閉上眼睛,耳畔傳來平靜而沉穩的聲音,幾乎與自己的重合在一起。蘇茜發出一聲滿足的輕歎,伸出手,抱住她的騎士:「我聽見你的心跳了,拉斐爾。」

  「為你而跳,」拉斐爾笑了一聲,像一個最為莊重的承諾,「——蘇茜。」

  從今往後,春日繁花,盛夏驟雨,秋日長空,凜冬風雪,屬於這個世界的無數美好的,生動的,熱烈的,種種存在,他們都將一起看過。

  還有那麼多的時間。

  「嘩」的一聲輕響,血玫瑰花瓣紛揚飄落。

  傳說在花都的中央大街上拿著血玫瑰告白就能得償所願,雖說眼下滿目瘡痍,早已看不出街道街道的痕跡——

  「你還活著啊?」黑魔法師萊布尼茨扭過頭,隔著鼾聲震天的人群看向始作俑者。

  亡靈法師多蘿西用掉了最後一點魔力,放下手扮屍體,嗤笑一聲:「總不會比你更早死,烏鴉。」

  ……………………

  …………

  ……

  <尾聲>

  ……

  在和煦的細雨中,有著雪白冠羽和尾翎的鳥兒舒展開雲團狀的翼展,自城市上空飛過,發出悠遠動人的啼鳴。

  「啊,雲鴒。」風塵僕僕的旅人抬起頭,注視著掠過的鳥,輕聲感歎,「上一次見到雲鴒是什麼時候?」

  旅人不緊不慢地走過雨中的街道,新奇地四處張望著,追逐打鬧的孩童啪嗒啪嗒地從他們身邊跑過,濺起的水花打濕了斗篷的一角。

  「跟我想的完全不一樣嘛,不過,這樣的感覺也不錯。」她仰起頭,望著流光浮掠的枝葉,「啊呀,不論什麼時候,月樹都還是月樹。」

  她最終在擺放在路邊的一台機械前停了下來,興致盎然地湊上去研究了一番:「青島啤酒、雀巢咖啡、康師傅綠茶……看上去真有意思啊。唔,這是要投幣對嗎——」

  她用胳膊肘捅了捅身邊的同伴。

  「我也沒有錢。」她的同伴說,「你就不能用你的羽毛換點錢嗎?」

  「嘿,讓美麗的女士付款可有點都不騎士風範啊,怎麼看也該把你的頭髮拿去賣吧?霜精靈的頭髮很值錢的。」

  「喂,我又不是騎士——」

  這時候,黑髮的少女拽著雪青髮色的騎士從一旁走過。

  「啊,雲鴒,又到了春日祭典的時候了嗎……」少女長籲短歎,扯著騎士的手腕嘀嘀咕咕,「我說,今年就把主持祭典的事扔給奧莉薇婭吧,我們喬裝一下出去玩吧!」

  騎士說:「好。」

  「你別在奧莉薇婭那邊說漏嘴啊!」

  「好。」

  「那就這麼說定了!這算約會,不許穿盔甲!」

  「好。」

  他們笑笑鬧鬧地經過旅人身邊,忽然若有所覺,停下腳步,回過頭去。

  「哎呀,真可愛。」旅人輕輕擊掌,掀下自己的風帽,露出了酒紅色的長髮,那雙深紫色的瞳孔滿盈笑意,「好久不見,以及,初次見面。」

  她笑眯眯,眨了下眼:「我說,不請美麗的大姐姐喝點什麼嗎?」

  哢嚓、哢嚓,啪。

  四隻綠色的易拉罐從自動售貨機中落下,沁著冰涼的水霧。拉環被拉開,綿密雪白的泡沫溢了出來。

  ——「歡迎回家。」

  (「我說,身為領主,居然要向路過的領民借錢買啤酒,也太糟糕了吧。」

  「那孩子都說不用還了,所以不算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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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一些過去,一些現在

  1、最了不起的龍

  「哎,有個龍蛋。」

  埃弗拉落在懸崖邊上的巢穴旁,戳了一下角落裡的蛋。它看上去灰撲撲的,上面的花紋也毫無光澤,隱約看得見幾道裂痕。

  「紅龍?」萊昂納斯走進巢穴中,仔細觀察著周圍的痕跡,「但是,龍的氣息已經很遠了。」

  這是一個早就被遺棄的巢穴。龍是一種非常傲慢的生物,只有在非常罕見的情況下,他們才會回到被自己遺棄的巢穴中。也就是說——

  「看來是被長輩丟下了。」埃弗拉的手指輕輕撫過蛋身上的裂痕,「是個小可憐。」

  小可憐似乎有了點動靜,被女巫觸碰過的地方微微顫動了一下,發出細小的「哢嚓」聲。龍的生命堅韌彌長,哪怕已經過去了很長時間,這顆蛋依舊是活著的。

  埃弗拉感到有些詫異,她湊近了一些,聽見從蛋中傳來的微弱又頑強的動靜。

  「好孩子,這不是你的錯。」她說,然後笑眯眯地一合掌,看向自己的同伴,「把這孩子帶回去吧,萊昂?」

  霜精靈看看光澤黯淡的龍蛋,聳了下肩:「隨便你。」

  「所以,」拉斐爾看著眼前的龍蛋,神色非常平靜,「這是什麼?」

  埃弗拉語氣輕快:「就像你看到的,禮物。」

  拉斐爾:「……無緣無故與龍族起衝突可能不太好。」他這麼說,但還是嘆了口氣,拿起自己的佩劍,望向窗外。

  「撿的,別緊張。」埃弗拉抬起手,按住拉斐爾的腦袋掰正過來,順便揉了兩把,「哎呀,別總這麼嚴肅,稍微可愛一些嘛。總之,它先交給你了,畢竟放在我那裡的話,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掉進坩堝裡了——你就當是個旅行紀念品嘛,嗯?」

  拉斐爾:「……」

  最終這顆蛋被扔在月樹的某個枝椏間。

  孵化是在一個早春的夜晚,等拉斐爾聽見動靜,後知後覺地回憶起樹上還有個龍蛋時,小小的紅龍已經破殼而出。它閉著眼睛吃掉蛋殼,抖擻身軀,信心十足地向這個未知的世界邁出了遲來的、屬於自己的第一步——

  沒抓住樹枝,直接掉下去了。

  這不能怪它,紅龍本來就不是在樹上築巢的生物。

  拉斐爾眼疾手快拎住龍尾巴,將它提了起來。那頭只比巴掌稍大那麼一些的龍崽子奮力扭動掙扎著,張開長著細小的牙齒的嘴狠狠咬了他的尾指,然後發出一聲氣勢磅礡的龍吼:「——吱!」

  拉斐爾:「……」

  他與氣鼓鼓的龍崽子對視片刻,拎著它去敲埃弗拉的窗戶。

  阿爾德羅長到十歲,還是不會飛。

  他已經有一隻小狗那麼大了,也像一隻精力充沛的小狗,每天啪嗒啪嗒地滿街亂跑,但那雙漂亮的翅膀總是耷拉著,只有在追逐蝴蝶或飛鳥時才會象徵性地撲騰幾下。

  每一頭龍族在誕生之時都會受到首領的祝福,喚醒屬於他們的傳承,隨著年歲增長,他們將自然而然地從血脈中繼承到屬於他們的能力、見聞以及智慧。但阿爾德羅沒有,他是一頭新生的紅龍,屬於他的未來都是嶄新的。

  ……話是這麼說,但是。

  「我是個精靈,」萊昂納斯擺弄著阿爾德羅的翅膀,「沒長翅膀,也沒用過翅膀。」

  埃弗拉說:「羽妖天生就能役使風。」作為風之主的眷屬,羽妖乘風而行,風的流向永遠隨他們的心意而動。

  他們同時看向在場最後一個長翅膀的,什麼都沒問,就默契地移開目光:算了,這個也一樣沒童年。

  「算了,隨便試個辦法吧。」埃弗拉溫柔地將阿爾德羅撈進自己懷中,振開璀璨金羽,踏風扶搖而起,直接升至高空中。

  萊昂納斯:「……啊。」他知道埃弗拉要做什麼了。

  話音剛落,溫柔的女巫就溫柔地把龍拋下去了。

  阿爾德羅幾乎是呆了近半秒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他嗷了一聲,本能地劃動自己的四肢,用力掙動著翅膀,在半空中旋轉騰挪了幾圈,但耳畔仍是嘶嘶風聲,地面依舊愈來愈近、愈來愈近——

  「啪」,墜落戛然而止。

  龍心驚膽顫地睜開眼睛,隔著爪縫看看不遠處親切又可怕的地面,又看看面無表情地拎住自己尾巴的天使,過了好一會兒,一把抱住對方的胳膊嚎啕大哭。

  淚水和口水蹭了拉斐爾滿袖子。

  最後阿爾德羅被拉斐爾拎進飛馬群中,和今年剛剛出生的小飛馬混在一起。

  當然,沒過幾年拉斐爾就後悔了。

  阿爾德羅很快長大了,他逐漸意識到自己與其他同族的不同,他不像同族們那樣成熟睿智,穩重強大,他不會強大的龍語魔法,龍息時靈時不靈,不靈的時候居多,新學的魔法也總用得磕磕絆絆的。

  但他依舊每天都很高興,埃弗拉說他是繁星環域最了不起的龍——他當然是,因為整個繁星環域只有他一條龍。

  他的鱗片威風又漂亮,飛得又快又穩(畢竟不飛快一些總會被打),有很多孩子與他玩過龍騎士的遊戲,啊,有幾個孩子長大後真的成了龍騎士呢!他們曾帶著自己的夥伴回來,阿爾德羅遠遠看過,他們強壯又嚴肅,看上去凶巴巴的。

  所有人都很喜歡他,許多人邀請他一同去旅行。

  「想去的話就去吧。」埃弗拉說。

  於是他與冒險者離開了繁星環域,走過許多地方,看過許多不曾見過、也不曾知曉的景色,有段時間「紅龍的勇者」聲名鵲起。偶爾旅費拮據的時候,他的同伴便將他賣了換錢,然後他再偷偷摸摸跑出來,萊昂納斯教過他怎麼開鎖,這個他學得很好。不過也有翻車的時候,同伴們就得花更多錢再把他買回來。

  「今晚沒有烤小豬吃了。」每到這時,他們會這麼說。

  阿爾德羅一向最喜歡出去亂跑,只有那一次,他拒絕了旅人們的邀請。

  「我可是繁星環域最厲害的龍。」他說。

  他最後一次飛過繁星環域的上空,像一頭真正了不起的巨龍一樣巡視自己的領地,他將自己收集的寶藏埋在最喜歡的礦山旁,又在草地上打了好幾個滾,他小心翼翼地穿過城市的街道,挨個窗戶看過空蕩蕩的房間,最後停在月樹下。

  從他出生時起,這株樹就這麼高大,也一直這麼高大,它似乎永遠會這樣遮蔽著這個城市。

  就在這裡吧。龍窩起身子,打了個哈欠,將腦袋擱在爪子上,就像每一次午後的打盹。等睡醒了,大家就都回來了。

  到那時,我就可以告訴他們,我是最了不起的龍了。他迷迷糊糊地想。

  畢竟,別的龍可不一定能拯救世界哦?



  2、舊時神祇

  阿洛弗裡恩是個個性相當糟糕的神祇。

  喜歡被稱讚,喜歡漂亮可愛的事物,喜歡到處炫耀漂亮可愛的事物,喜歡讓所有人都喜歡他喜歡的事物。

  一言蔽之:煩人。

  精靈之神喜歡混入自己的眷屬之中,預言之神曾漫步尋常街道酒館,幸運女神會在岔道口為迷途的勇者指引方向——

  但光明神不同,他溫柔又任性,慈悲又傲慢。

  他俯瞰世間,從不親身參與,卻又熱愛所看見的一切美好,他最喜歡的是人。

  他曾看著瘟疫肆虐時的人間悲嘆,將目光落在一名普通的醫師少女身上。少女日夜不息的走在病人間,她為每一位痛苦的病人做禱告,倘若這樣能讓那些可憐人得到一些稀薄的安慰。

  她記錄病情,嘗試新的藥物,不斷地失敗,每一次努力結果都是徒勞,卻從未放棄。

  她什麼時候會向我祈禱呢?神祇想。

  但醫師少女不曾為自己祈禱。

  於是在之後的某一天,她在夢中見到了光輝的神祇,神祇溫柔地問:「你為什麼不向我祈禱呢?」

  女孩子問:「如果向您祈禱的話,您能治好那些人嗎?」

  慈悲又散漫的神明露出一些嘆息的神情,他輕輕握了下女孩子的手:「好吧,既然你這樣說,那就去治好那些你認為不該逝去的生命吧。」

  他說:「我的聖女。」

  女孩子驚醒了,她看著自己的雙手,神的恩賜在指間流淌。

  聖女從平凡的村鎮中走出,她的雙手撫慰著途經的一切病痛,她經受過誤解,遭遇過挫折,依舊不曾放棄前行。

  直到數年後,她真正地成為了一名受人敬重「聖女」,在那座恢宏的神殿內,才第一次見到光明神的雕像。那位與年少夢中一樣溫柔而慈悲的神祇正微笑垂目注視著她——

  「我的聖女。」

  阿洛弗裡恩有過許多聖女,城下殊死相搏的亡國皇女,虔誠又樂觀的小鎮女孩,帶著母親遺物四處尋訪遺蹟的探險家,信仰他的,不信仰他的,白晝公國光輝燦爛,神明喜好捉摸不定。

  他甚至有過一個男性的聖女,光明神在加冕儀式上高高興興地宣佈:「我最可愛的聖女。」

  他的主教與神官勉強算得上面無表情,在凡人看不見的地方,觀禮眾神全都神色微妙。

  深淵之主直接噴了:「阿洛弗里恩,你有病!」

  管一個人高馬大的聖騎士叫聖女就算了,還說那可愛!

  他為什麼要接受這個腦子有病的宿敵的邀約,捏惡魔不好玩嗎?

  然而聖騎士面不改色,持劍行禮,誓言錚錚:「我將為世間公理與正義而戰,哪怕粉身碎骨、萬劫不復。」不為神明,不為尊嚴,也不為榮譽。

  世間所有神祇在此一刻都注視著他,聽見了完全一致的心聲。

  「你們看,」阿洛弗里恩說,「的確很可愛吧?」

  他是光明神,總是擅長發現與欣賞世間的一切浪漫與美好。

  後來。

  「你不帶走嗎?」繁星之主問。

  「不了,」光明神漫不經心地把玩著自己的頭冠,看著從穹頂上傾瀉的星輝,「我在神殿裡留下了一些,不過,總得有驚喜才有趣嘛。」

  他並不是個能耐得住性子的神明,很快就忍不住問:「他們會來拿吧?禮物如果沒有送出去,就太不好玩了!」

  繁星之主說:「會的。」

  光明神又催促道:「那快幫我看看,我的聖女,她是什麼樣的?」

  繁星之主說:「是你會喜歡的類型。」

  「這個答案太賴皮了——」光明神不滿地敲桌子,理直氣壯地說,「我喜歡的類型可是有很多的!」

  說得也對。

  於是繁星之主又勉為其難地多看了一會兒,他的表情變得有些奇妙,沉默片刻才總結道:「是個非常喜歡你的孩子。」

  「唔,那可真不錯。」光明神聞言愉快地笑起來,「雖然我的聖女無論如何都一定很可愛,但我果然還是更喜歡那些喜歡我的孩子。」

  他隨手拿起一張便箋,拿起筆,帶著溫和又輕快的笑容寫下:「我遠道而來的,最可愛的聖女」。

  「我說,那孩子,」光明神忽然又問,「她能收到吧?」

  「會的。」繁星之主告訴他,「我的孩子會帶她過來的。」

  「那就好。」阿洛弗里恩將目光重新落回信箋上,「雖說不能親眼看到有些可惜,不過,既然那些孩子們還能有收到這封信的那一天,就沒什麼好遺憾的了。」

  他是光明神,溫柔又任性,慈悲又浪漫。



  3、女巫、霜精靈、與天使

  埃弗拉睜開眼,首先看到的,是眾神的遠去。

  剛剛甦醒的女巫尚且不能理解,她所看到的是「未來」。

  「唉?你看到了嗎?」繁星之主顯得有些詫異,「啊,抱歉,第一次賦予能力,似乎有些過量了,提前看到太多未來的事,會失去不少樂趣的。」

  埃弗拉問:「為什麼?」

  繁星之主沒有回答,而是朝她伸出手:「走吧。」

  那是一個還非常年輕的世界,萬物甦醒,生機蓬勃。

  埃弗拉看見柔光滿溢的泉水與羽翎低垂的溪樹,凱蘭瑞拉與雅舒里蓋倫丁忙裡偷閒,懶洋洋地撥弄著琴弦。她看見巨龍飛過天空,又掠過海面。她看見自己的同族們乘風而行,歡呼雀躍著落入山林中。

  她看見人群在平野上建起了聚落,這個聚落將會逐漸壯大,變成村莊、城鎮、都城,又將在某一日陷落,原野化為森林,無數後來者來此探訪。她看見天真爛漫的獸人滿地亂跑,這些孩子的造物主將在未來的某一天隕落,他們將顛沛流離,朝不保夕。她看見許多現在,和許多未來,眼花繚亂。

  繁星之主在某個地方停下腳步:「就在這裡吧。」

  他隔開一片星空,拋出一枚種子,於是,就有了光輝爛漫的月樹。山川,河流,草原,林地,城市,街道,屋宇,高塔。無數人慕名而來,在這裡繁衍生息,十年?或者二十年?這裡成為世人傳頌的繁星環域。

  繁星之主說:「那麼現在,由你來守護這裡。」

  羽妖埃弗拉,她是繁星環域最初的守護者,她是審判者,女巫的目光能夠越過時光,沒有謊言能從她的眼下遁形。

  後來她有了新的同伴。

  霜精靈萊昂納斯,是個不怎麼優雅、沒什麼耐心、有些暴躁、個性飄忽的傢伙,總之,不太精靈。

  他是守序者。

  當然,作為神祇所在的城市,繁星環域沒有什麼條條框框的法律。而萊昂納斯是個消極怠工的守護者,他更多時候被用作年輕人們的導師:稚齡懵懂的孩童、技藝生疏的戰士、渴望提升的老手,總而言之,幼兒園園長。

  他不算是個常規意義上的好導師,卻莫名其妙地受歡迎。

  從繁星環域走出的年輕人們總有一種微妙的氣質,倒不是說善良或者邪惡,只是,無論是手握正義的聖騎士還是行走陰影的刺客盜賊,總有些古裡古怪的一意孤行或固執己見。這種氣質過於獨特,以至於哪怕日後刀劍相向,他們還能從敵人中認出自己曾經的同學。

  「雖說就個人而言,我的確有偏好,但這並沒什麼值得教導的。」萊昂納斯難得的一本正經,「無論善惡與否,星辰都一視同仁。想成為什麼樣的人,想遵守什麼樣的秩序,當然是你們自己的事。」

  「不過,唯獨有一點。如果日後有一天,你無法說服自己,而違背自己定下的道路,那還是別說是我的學生了吧——再怎麼說我也是守序者。」

  「其實你根本就是懶吧?」埃弗拉說。

  霜精靈嬉皮笑臉地打了個哈欠:「別說穿嘛。」

  最後一位是個天使。

  雖說是「裁決者」,但拉斐爾的性格相當溫馴靦腆,跟他的佩劍一樣漂亮得像個裝飾品。脾氣也好,不論萊昂納斯再怎麼煩人也不見得會生氣。

  他不離開繁星環域,大多數時候坐在月樹上發呆,偶爾會被萊昂納斯拉去當助教,括弧,陪玩。

  「這樣當守護者可不行!」霜精靈用力拍打後輩的肩膀,擺出一副與外表不符豪邁模樣做示範,「你得強硬一些,凶一些,才能讓他們都聽話!」

  馴順的天使看著那些擠在霜精靈旁嘰嘰喳喳的幼童,說:「好。」

  「好什麼好啦,強硬一點!」

  直到後來有一天,深淵之主與光明神的眷屬們在附近大打出手,魔焰雷霆震得星空簌簌顫抖。然後,一向溫順的天使振翅而出,繁星出鞘,一劍裁晝夜。

  當一切重歸平靜,裁決者渾身浴血,悍然殺氣令所有人啞口無言。

  「你究竟從哪裡搞出來這麼個小怪物!」深淵之主大聲抱怨。

  「才不是我的!」光明神迅速反駁,「你沒看到他連我家的孩子也砍嗎!」

  「啊,那是我家的。」旁觀多時的繁星之主拊掌而笑,滿臉溫良恭儉,「怎麼,這不是很可愛嗎?」

  光明與深淵這對宿敵頭一回同仇敵愾:「可愛個鬼!」

  繁星的天使一戰成名。

  ……繁星的霜精靈自閉了一天。

  時間不緊不慢地往前走,就在埃弗拉幾乎已經忘記了的時候,終於來到她最初預見到的那一天。沒有什麼新意,沒有什麼意外,一切都與她曾見到的沒有任何區別。

  在告別前夜,繁星之主敲響了她的房間。

  「你還想繼續看下去嗎?」她的領主說,「趁現在還來得及,一無所知的話,大概會輕鬆一些吧。」

  女巫想了想,笑著拒絕了:「算啦,就這樣吧,畢竟,我可是姐姐嘛。」

  預見到終末的那天,埃弗拉在自己的房間坐了很長時間。她隔著星象池望向下方,她已經親眼目睹過許多誕生,許多消亡,預見過的,不曾預見過的,但這個世界,在這樣的輪轉更迭中,不知不覺的,已經比初見要繁華迷人多得多了。

  她又看向窗外,黃昏交織的天空下,一無所知的人們就像每一個普通的黃昏時那樣忙忙碌碌。

  埃弗拉溫柔而專注地看著視野中的一切,目光最終停在拉斐爾身上,她看了很長時間,突然就忍不住笑出聲來。

  女巫幾乎笑出了眼淚,她搖搖頭,回到桌前,拿出自己的材料匣,那些保存良好的花瓣與莓果還帶著剛採摘下來的露珠。

  有件事您說的不太對,她想,能夠提前看到一些事,也會有很多意想不到的樂趣啊——

  不過。

  現在我明白了,領主大人。



  4、紅龍與精靈

  又是一年甦醒日。

  悄無聲息的,羽溪森林的溪樹一年比一年少,那些長著漂亮羽翎的奇妙植物像退潮般逐年消退。直到今年,這座森林裡已經徹底看不到它們的痕跡了。

  但月之森依舊是月之森。

  精靈們將樹葉形狀的銀質提燈掛在枝頭,風吹過時,搖晃著清脆的聲響,入夜之後,月光仍在樹冠上閃耀。今年的舞會也與過往的每一年沒什麼區別。

  紅龍涉水而上,來到隱藏於林間的王庭。這個庭園與過去一樣,水霧氤氳,甦生泉微光蕩漾,巨大的溪樹生長在泉水中,纖細的羽翎垂落至水面上——那是世界上最後一株溪樹。

  嘉涅諾德正坐在泉水邊打盹。

  精靈王永遠都是小孩子的模樣,此時睡著了,就不再繃著副成熟表情,顯得愈加稚嫩。芙爾維納覺得有趣,繞著水池轉了兩圈,最後還戳了一下他的臉。

  沒控制好力度,戳醒了。

  「哎呀。」紅龍頓時露出一個「可惜」的表情。

  「女王陛下?」嘉涅諾德打了個哈欠,悉悉索索地坐正起來,有些懶散地揉了下臉,「有事嗎?」

  「沒事就不能造訪麼——唔,也對,你的王庭不論過多少年都不會有變化,看膩了。」紅龍女王眯了眯眼,又忍不住去捏精靈王的臉,她向來喜歡軟乎乎的幼崽,「倒是你——難得見你睡覺。」

  嘉涅諾德又打了個哈欠:「沒什麼,畢竟我已經不是樞心了。」

  精靈王在繼承權位的那一刻,時間就被中止。如今權能剝離,雖說暫停的時間未能重啟,但他的確逐漸變得像一個普通人了。

  「算是有得必有失……?」精靈王仔細想了想,更正了說法,「不對,應該說,有失必有得。」

  喜怒哀樂,興奮疲倦,時隔多年,這些屬於正常人本應該擁有的部分再一次回到他身上,雖說有時候的確有些麻煩,但是,感覺並不壞。

  ——何況,他偷偷量過了,自己還長高了一點!雖然只有一點點,但那也是長高了!他的壽命還有那麼長,沒問題的!

  「唔,也對。」身為青空浮嶼的主人,芙爾維納清楚對方指的是什麼,她思索一番,認同了這個說法,捏著精靈王的爪子卻依舊沒放開,狡黠地眨眨眼,「不過,沒必要太逞強哦?看在我們之間的交情,只要你開口請求,我都會同意的哦?」

  「哈?」嘉涅諾德掙開紅龍的爪,露出生動的惱火神色,他仰起頭,又似乎覺得這樣太沒氣勢,於是乾脆站在池沿上,總算能與紅龍對視,「尊貴的女王陛下,難道說,倘若您失去了右眼,便不再是青空浮嶼的王者了嗎?」

  滿口敬語,談吐優雅,說到最後,他微微揚起臉,那點稚嫩與惱怒已不見痕跡,他依舊是那個沉穩成熟的精靈王。

  哪怕不再是樞心。

  羽溪森林變故被人發覺的那幾年曾經過一次入侵,野心勃勃的軍隊越過護林,直指這片充滿傳說的森林,那支看似無堅不摧的鐵騎甚至已經見到了飄揚在森林中的羽溪旗幟——

  以及屬於銀精靈近衛軍的旗幟。

  不需要任何求援,也沒有激起多少動盪,甚至連甦醒日舞會都沒有延期。非要說有什麼變化的話,除了吟遊詩人的歌單,就是當年晨曦學院陡然激增的報名人數。

  ——哪怕不再對森林中的一切無所不知,但王依舊是王,他仍然掌握並守護著著自己的森林。

  連那個還非常年輕的繁星之主都知道該怎麼殺人,羽溪森林存在於世如此之久,歷經多少紛爭與動亂,倚靠的可不是神明的寵愛和與世無爭。

  女王垂眼,異色瞳孔注視著稚童外表的王者,忽然就笑了:「當然。作為友人,我尊重你的所有決定,不過,作為友人,我也很期待你能向我開口哦?」

  精靈王笑了一下:「那麼您恐怕要久等了。」

  紅龍說:「啊,龍最不怕的就是等待。」

  這對多年好友對視片刻,一齊大笑出聲。

  嘉涅諾德輕巧地跳到地上,他戴上面具,朝著紅龍優雅行禮:「好了,美麗的女士,這樣的夜晚裡可不適合待在王庭內哦?這裡的風景過多久都不會變,你想什麼時候看都可以——現在還是先去跳舞吧。」

  「我可不想跟你跳舞。」芙爾維納說,「彎著腰太累了。」

  「那可真遺憾。」面具之後,精靈王眨了下眼。

  小個子的精靈王步履輕快地踏出王庭,於是,整座森林忽然醒來。像是有風掠過枝頭,所有的樹葉都沙沙作響。

  樹葉下,草叢間,溪澗內,無以計數的各色光暈驟然亮起,明明滅滅,紛紛揚揚,漫天螢火。

  ——是妖精啊。

  每一個精靈王至死都是小孩子,然而他們也都是真正的王,至死都注視著自己的森林。

  過去是、現在是、今後也是。

  「哎呀,一不小心就小瞧了。」

  紅龍又看了一眼羽翎低垂的溪樹,她來過這裡許多次,但還是第一次認真地看這座森林曾經的標誌物。她短促地嗤笑了一聲,抬手合上面具,跟著走出靜止的王庭。

  「那麼,甦醒日快樂,尊敬的陛下。」



  5、晨曦的校慶

  對於初星而言,今年夏季注定是個熱鬧的時節,差不多從春日祭剛結束時起,街上的人便總是一臉神秘地交頭接耳。

  「是今年吧?」

  「沒錯,就是今年。」

  「已經快到了吧?」

  「是呀是呀。」

  然後就像對上了什麼隱晦暗號似的,彼此都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

  孩子,青年,老人,街角小販,酒館藝人,外來冒險者……列舉一切想得到的有關的無關的人士,每一個人都滿心期待,躁動不已。

  是那場戰役勝利的第十一年,是閃金塔落成的第十六年,是晨曦學院成立的第二十年,是這座城市建成的第二十一年——

  從最開始的校慶日,那張邀請函上又被添上了一連串奇奇怪怪的理由,牽強或者合理,算了,沒人在乎,畢竟,誰也不嫌熱鬧多,不是嗎?

  在這樣奇妙的氛圍裡,終於到了日曆上被紅色彩筆圈起來的日子。

  一大早,高塔內的學徒們就坐不太住,心不在焉地忙碌著,目光卻頻頻望向窗外。

  是個好天氣,雖說是夏天,但陽光不算太毒,又被月樹的樹蔭所遮蔽,風吹得數日前就早早掛好的彩旗呼啦啦地響。

  總而言之,適合一切慶祝活動。

  在某個學徒又炸了坩堝、又或者畫錯捲軸後,他們的導師總算大發慈悲:「行啦,都滾吧,心都不知道飛哪去了!」

  「噢——!」年輕人們同時發出一聲歡呼。

  有一個還特別嘴甜:「導師,您今天真美麗!」

  特別打扮過的魔法師聞言豎起眉:「嗯?難道我之前不美嗎?」

  踩到雷區,學徒頓時傻眼,下一秒轉身落荒而逃。

  他的導師發出一聲冷笑,決定在今日大發慈悲地放過這個冒失少年,明日再說。

  街上全是人。

  廣場,噴泉,雕塑,所有標誌性的建築旁,都擺滿了翹首等待的人群,以至於所有人都必須踮著腳,努力張望,才能找到與自己約定的舊友。

  他們三五成群地擁抱寒暄,沒過多久又發現一旁的幾個似乎也算認識,反正,到處都熱熱鬧鬧的。

  還有一群嘰嘰喳喳的小麻雀,則到處撲騰,忙著集郵——

  「快看快看,那個制服,是帝國將軍!」

  「看到了,你別掐我——啊那是大煉金術師佈雷登,我想向他要簽名!」

  「可是,哪怕要到簽名,你上個期末的煉金成績也不會因此多一分的。」

  「閉嘴吧你!」

  狼人探險家在酒館裡鑽來鑽去,到處嗅聞,突然她的尾巴被人一把拽住,扯出人群。

  她齜牙轉身,眼睛頓時亮起來,耳朵迅速抖動著:「啊,伊芙——!好久不見!」

  「冒失鬼。」身穿軍裝的半精靈輕聲說,冷靜堅毅的臉上露出了柔軟的笑容,她張開手臂,環抱住闊別多時的友人,「好久不見,瑪莎。」

  佩戴雙十字勛章的探險家眯起眼,快活地搖起尾巴。

  「我的導師曾說過,要是我能成為一個真正的獅鷲騎士,永夜峽谷都能有白晝!」

  青年人摀住臉消沉地嗚咽了一聲:「他錯了,連永夜峽谷都有了白晝,但我還是沒能成為獅鷲騎士。」

  他的同伴紛紛安慰他:「沒關係,威廉姆斯,也不一定要騎獅鷲。」

  「……是啊,我爸爸也這麼說,我在這方面沒什麼天賦。」威廉姆斯說,「只好回家繼承爵位和領地了。」

  同伴們:「……」

  「但還是想成為獅鷲騎士,從天空巡視領地多帥氣——嗚哇!」

  話未說完,年青的伯爵先生就被他的同學按在地上一頓暴揍:「今天的酒水由你買單了!」

  還有個巡警在街上抓到了他追捕多時的盜賊,倒不如說對方根本沒打算躲閃。

  「今天可不是執行公務的日子哦。」曾耍得一城人團團轉後順利逃脫的大盜賊一手拿著灑滿孜然與胡椒的烤魚串,露出懶散又狡黠的笑容,「所以不算數,巡警先生——啊,不對,現在應該說……學、弟?」

  正直的巡警咬緊牙。

  「真嚴格,」盜賊笑眯眯地說,「要去喝一杯嗎,我知道附近有家店的酒很不錯,當然,作為前輩,我請客。」

  巡警沉默良久,最後還是鬆開手。

  已經過去這麼多年,從永夜到白晝,有多少人在這裡逗留又離開?這像是個契機,他們又在這個夏天回到這裡。

  舊地重遊,故友重逢。

  並非所有人都功成名就,無論在哪裡,得償所願都是幸運兒的特權。有人仍在追逐,有人隨遇而安,有人被迫止步。

  他們在酒館裡相聚,感慨或者豁達,將那些過去的時光浸透酒精,然後一飲而盡。

  人生際遇真是難以預料。

  凱文偶爾會夢見一些多年前的事,他剛從見習騎士轉正,訓練之餘與友人閒聊。年輕人不知天高地厚,堅信自己終會成為守衛城市的騎士長。凱文自幼經歷坎坷,父親忽視、兄長厭惡,與同伴相比少了些豪情萬丈:「我大概沒辦法吧,說不定以後會成為冒險騎士,到處遊歷?」

  那時科雷總拍他肩膀:「別妄自菲薄,羅德尼,你比我優秀多了。」

  如今凱文真正成為了名副其實的騎士長,「想成為像凱文閣下一樣強大的飛馬騎士」甚至是近些年不少新人的理想。科雷則脫去光鮮制服,成為一名冒險騎士,他消瘦了許多,時間磨去年輕時的銳氣與棱角,但眼中依然有光。

  「真是想像不到,」風塵僕僕的冒險騎士左右張望著,「我記憶中這還是個亡靈到處跑的地方。」

  不遠處還有個亡靈法師嗷嗷大叫:「阿爾德羅,我好想念你漂亮的骨頭!」被紅龍一尾巴甩進噴泉裡。

  「還是有的。」凱文說,「農場與牧場,公園裡也有不少。」

  路邊的商販認出凱文,熱情地招呼著:「騎士長大人,難得休假,要喝一杯嗎?算您優惠價!」

  凱文還沒回答,科雷先笑出聲來,他輕聲咀嚼著:「騎士長……聽上去真不錯啊,凱文。」

  「啊,算是吧。」凱文搖搖頭,「對了,你也一樣,傳承副都的騎士?」

  科雷將雙手插進兜裡,稍微向後一仰,看向枝葉之後的晴空:「當然了,我現在可不是一個人。」

  他曾經過故鄉,在某一個春季,土壤重新覆蓋了灰白色的沙礫,在雨後泛起柔軟的新綠。潮濕的土地上還留著交錯的車轍,也許不用多久,新的聚落會在那裡出現,從村莊、到城鎮,或許在某一天,新的都城將重新佇立於豐饒的平原之上。

  那麼,那座城市會叫什麼名字?

  還會有信念堅定的騎士團嗎?

  科雷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夠見到那一天,也不知道到那時自己是否還會回去。

  「算啦,今天可不適合說這個,」科雷呼出一口氣,甩了甩腦袋,「我說,不帶我去什麼有意思的地方轉轉嗎?」

  「嘩啦」一聲輕響,一隻銀色的吊墜落在他眼前搖晃,科雷看了一眼,就沒法移開目光。是副都騎士的徽章,上門面只有一顆星星,屬於新晉騎士,它的主人顯然將它保養得很好。

  「禮物。」凱文說。

  科雷握住了它,他閉上眼,手指輕輕摩挲著熟悉的花紋。

  「走吧,錯過慶典可不好。」

  「……唔,謝謝。」

  曾經的副都騎士相視而笑。

  傷疤會銘刻下來,但它並未長成一棵陰森的樹,將影子時時刻刻投在靈魂裡。

  廣場上人頭攢動,每個人臉上都壓抑著神秘的興奮感,彷彿在等待什麼,連彼此交談都刻意壓低了聲音。

  站在高台上的執政官奧莉薇婭結束了簡短的慶典發言,將手中的文件合起,側過身去:「那麼接下來——」

  她愣住了。

  在高台正後方的位置上,一隻蓬鬆的貓抖抖淡灰色絨毛的耳朵,睜著雙水藍色的眼睛,特別無辜地將叼在嘴裡的卡片放下。

  幻靈貓的戰鬥力不算強,遭遇危險時會變幻成強大生物的模樣威懾對方,它們的幻術爐火純青,通常只能用高等鑑別術才能識破……但誰會往領主身上扔鑑別術啊!

  奧莉薇婭:「你家主人呢,艾蘿?」

  貓甩了甩尾巴,細聲細氣地說:「喵。」

  「這樣的好天氣就別浪費時間聽領主講話了吧?珍惜時光,及時行樂!」

  卡片上這麼寫。

  廣場上的人們紛紛沉默,他們面面相覷,片刻之後,不知是誰突然先笑了一聲,於是笑聲連成一片。

  「誒——不是吧?」光明聖女已經長大成穩重美麗的大姑娘了,此時插著腰,又露出女孩子般的嬌嗔,「我可是拚命工作了好幾天才擠出來的假期的,不是說要給領主與她的騎士獻上祝福嗎?」

  ……結果主角居然逃跑了。

  「沒辦法,女士,這裡可是初星,」旁邊的吟遊詩人笑著拍她的肩膀,「總有意外和驚喜。」

  聖女站在原地想了想,也忍不住笑起來,她撩了下長髮:「那可得給我更多驚喜才行。」

  公然翹班的領主大人嘗了口等了半個多小時才買到的,據說是「深淵風味」的岩漿糖。

  ……就味道而言,的確非常深淵。

  蘇茜忙喝了口水,沖掉古怪的味道,又剝了一顆轉手塞進拉斐爾嘴裡。

  「好吃嗎?」她壞笑。

  拉斐爾面不改色,全嚥下去才說:「還可以。」

  ……意思是不可以。

  蘇茜假裝沒聽懂,將剩餘的糖果放在騎士手中:「既然這樣,都給你吃。」

  拉斐爾:「……」

  有點可愛,蘇茜忍俊不禁,拉起他的手往下一個大排長龍的攤位前湊。

  人群中忽然發出一陣騷動,一隻骨隼掙脫爪鏈,撲騰著飛了起來。這種人工飼養的寵物亡靈不怎麼會飛,踩著行人的頭髮撲棱過半空,叼走他們手中的食物或商品。

  ……在掠過蘇茜頭頂時被一把揪住爪子直接扯下來。

  骨隼奮力拍打著蒼白的骨翼,嘎嘎大叫,領主沉默不語,把它拿到面前,平靜地與其對視一眼。

  安靜了。

  對待這種活潑過頭的亡靈,打一頓就好了,蘇茜很有經驗。

  她將骨隼的爪鏈重新扣好,交還給它的主人。那是個小孩子,他接過自己淘氣的寵物,抬頭看蘇茜,神色羞澀又興奮:「謝謝領主大人!」

  蘇茜:……誒?

  斗篷的兜帽在剛才被骨隼撲落,漆黑的長髮落了下來。

  彷彿一滴冷水落進熱油鍋中,周圍的目光一下全轉過來,「嘩」的爆發出一陣歡呼,人潮湧動。

  雖然不太清楚為什麼,但在反應過來之前,蘇茜本能地拽起拉斐爾就跑。

  簡直像被粉絲圍堵的明星,她回過神後,忍不住笑。

  沒跑幾步,她就被反手按進懷抱中,身下忽地一輕,蘇茜順勢抬起頭,看見了銀白羽翼。

  「嘭」!

  彷彿是個信號,拉炮被此起彼伏地拽響,行人紛紛停下追逐的腳步,每個人臉上都帶著笑,發出響亮的歡呼和口哨。

  羽翼舒展,羽毛與綵帶亮片一同紛揚飄落。

  高空中的風吹拂在臉上,蘇茜向下望去,閃金塔尖的旗幟只剩下小小的一個點。從這個距離俯瞰,她的城鎮色彩斑斕,充滿活力。

  她往更遠的地方望去,霧星河穿過峽谷,峽谷之外,是碎月河。那條河流淌過平原,匯入山嶽。群山之後,將是浩瀚墜星海——

  這是個明媚的夏季,河川山嶺,所有顏色明快而亮麗。

  蘇茜收回目光,她仰起臉,在那雙孔雀藍的瞳孔裡看見自己的身影。

  「真好啊,這個世界。」蘇茜伸手抱住騎士的肩膀,在他的臉上看見與自己一樣的笑意,「可是,拉斐爾,我還是最喜歡你。」

  晴空之下,萬物之上。

  那是一個溫柔又綿長的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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