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後

我對著鏡子。裏面那個人面色蒼白，下巴削尖，
頭髮稀疏，額頭兩側後退成了M形，眼神黯淡陰鬱。
跟瘦削的肩膀相比，頭大而奇怪，
似乎隨時會從那鴨子般往前佝僂的細脖子上掉下來。
極瘦，從胸部開始一條條肋骨無比清晰。尤其在吸氣時，
左右兩邊最後三根肋骨一起往外突出，形成一個大洞，
好像胸腔裏一無所有。
手臂和腿上的皮膚很薄，灰藍色的血管網絡清清楚楚。
我說過我從小體弱多病，營養不良，
這幾個字的意思只有你看著麵前這具僵屍般的軀體你才會真正明白。

我討厭鏡子。如果不是要處理屋裏那三具地鼠的屍體，
我才不會跑到樓上這三個倒黴鬼的家裏來。
我在這棟樓裏住了半年，只見過他們那吸毒的賭鬼父親兩回。
他基本上不回家，三個小孩差不多靠乞討和偷搶自生自滅。
即使過上一星期，也不會有人發現不見了三隻小鬼。
這間屋子其實很難稱得上是個家，裏面的情況一目了然，
幾個破爛的櫃子，一張歪斜的桌子，東倒西歪的幾把椅子。
一張床，和地上一樣鋪滿了肮髒的破布和廢紙。
還有這面缺了一角的鏡子。我在這堆垃圾中翻了翻，
終於在一個發黴的破盆下面找到了一把鏽跡斑斑的菜刀。
這正是我需要的。

離開屋子之前，我瞥了一眼那麵鏡子。裏面那家夥也瞄了我一眼，
神情慌張而絕望，迅速閃開我的目光，扭頭出門去了。
我輕輕帶上門，這門本來就沒鎖。走出兩步，
我回頭用手拉著衣角，擦了擦門把手。

三隻地鼠趟在草席邊的地上，沒流什麼血，
但腦門後面方形的窟窿從白色漸漸變成暗紅，再變成黑色。
三個腦袋比原來大了一圈兒，看起來像三個腫脹的紅薯。
肚子咕嘟了一下，從昨晚到現在我還沒吃過東西。
“三太子”就在面前，卻沒胃口。如果你是我也可能不會有胃口。
那把菜刀太鏽太鈍，很不好用，肉塊太大又塞不進廁所的下水道。
榔頭的作用是敲碎骨頭和關節，聲音不能太大，
必須墊著草席和地鼠們脫下來的衣服。
我不打算告訴你們這事的細節，
畢竟這活兒既不愉快也太費力。

花了許久完成了這活兒。以我的體力，實在累壞了。
我躺在草席上，快睡著的時候，忽然瞥了一眼門後。
那裏站著三個孩子，他們肢體完整，兩腳立正，
雙手下垂，耷拉著腦袋。腦門後三個黑色的窟窿大得出奇。
我瞪大了眼睛，三個窟窿裏慢慢伸出了三隻灰白的手，
手臂上的血管網絡清清楚楚。接在那手背後的漸漸擠出三個人的頭，
蒼白、瘦削的臉，佝僂著細長的脖子，神色慌張而絕望。

我坐了起來，我知道，這是夢，一定是那個我每天必做的夢。
我總是從夢中驚醒，然後回到絕望的現實。
我狂亂地抓著頭，是應該醒來繼續毫無希望的人生呢？
還是應該繼續睡在無休止的恐懼中？

海上無亂石，那有好風浪;
人生無曲折，那有好前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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