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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奠

星期六的下午,我去郊區拜訪一位朋友,在他家玩了兩個多小時,出來時,已經是六點
多鍾,天色有點毛毛的黑了。我對那一帶不熟,加上附近的樓房錯落淩亂,走了一陣,
就迷失了方向。幸好路上的人不少,我隨口拉住一位女孩問道:
“小姐,請問到車站怎麼走?”
那女孩隨手一指,我道了聲謝,便順著那方向走。

漸漸地走出了樓房的叢林,卻沒看見車站,反而瞧見了田野和四邊矮小的山坡——看來
是走錯方向了,這不是回城的路。我歎了聲晦氣,只得又往回走。

這麼一折騰,天已經完全黑了,只能從雲層後月亮投下的微光中勉強認路。走了一段,
遇見一個岔路口,道路分成兩道,分別通向兩邊。我站在路口愣住了:
記得來的時候並沒有經過這樣一個路口啊?難道又走錯了?
回頭望望,隻能模糊望見幾步內的景物,餘外便是茫茫夜色。
無法,只得拋樹枝來選擇路徑,樹枝落地後指向左邊,我便朝左邊的岔路走去。

這條路倒是筆直朝前,修繕得很好,路面很平整。
我埋頭疾走,顧不得看周圍的景SE,直到被一座石碑檔住去路,
我才發覺,自己不知何時竟然身處墓園之中。
這顯然是公墓,四周的墳墓大小一致,分布很整齊,
每座墓上都有一塊墓碑。我不是個膽小的人,
但是獨自一人站在夜晚的墓地,也忍不住心裏發毛,趕緊轉身要離開。

正在此時,一陣輕微的抽泣從墓地裏傳來,伴隨著深沉的歎息。
我愈加寒毛聳立,加快腳步。
然而月色微茫,墓地的路面不甚清楚,沿途還須繞過很多墳墓,一時無法走出去。
這麼七繞八拐,不知怎的,居然離那抽泣聲更近了。聽得出那是個女人的聲音。
我暗暗叫苦,硬著頭皮告誡自己:世界上沒有鬼,不怕不怕!

說是這麼說,焉能不怕?
正心神惕惕之時,便到了一座墳墓之前,一陣香燭之氣傳來,
青煙嫋嫋中,只見一個女人窈窕的身影做在墓碑前,
不斷地往身前火盆裏添加紙錢,同時肩膀時而微聳,仿佛哭得很傷心。

這麼晚了還來上墳?古怪啊古怪。
我心裏暗自嘀咕,飛快地想離開這裏,
不料腳下一絆,趴地摔倒了。

“你沒事吧?”那女人站起身來。

“沒事,謝謝!”

我狼狽地爬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土。
聽到她說話,聲音清脆悅耳,沒有詭異之氣,我忽然不害怕了。
何況人家好心問候,也不好就這麼一走了之,便隨口問道:
“你這麼晚來上墳啊?”
問了出來,突然意識到天色確實不早,人們一般不在這個時候上墳,
這女子實在可疑——又害怕起來,生怕她說出什麼可怕的話來。

此時突然月華大熾,月亮從雲層後面鑽了出來,那女子的面貌被月光照得清清楚楚——
赫然就是傍晚時給我指路的女孩。
我的心這才踏實下來。她也認出了我,驚訝道:
“你不是那個問路的人麼?你也是來掃墓的?”
“哪兒呀,”我一邊朝她走過去一邊訴苦,“我迷路了,
這裏的路實在太複雜了,唉。”這個女孩長得很清秀,大大的眼睛,眉間一粒美人痣。
我不覺暗笑——也許今夜的迷路會成全我的一段豔遇呢?

女孩見我朝她走過去,似乎有點著慌,飛快地從地上撮起幾捧土倒在火盆裏,
那火閃了數下便熄滅了。
“走吧,”她迎上來,
“我也該走了,正好送你到大路上去。”
“好啊,”我大喜。

有她帶路,很快就走出墓園。一路上她都沒說什麼話,我跟她搭訕,
她多是用“恩”、“啊”來回答,弄得我很沒趣。

眼看又到了岔路口,她忽然慌張地在全身摸來摸去找著什麼,
我等了一陣,見她仍然沒找到,便問她丟了什麼。
她搖搖頭:
“我的錢包,可能是丟在墓地了,我回去找找。”

說完就往回走。我立即跟上去道:
“你在這裏等著,我幫你找去!”不等她回答便往墓地飛跑過去。
她在身後喊了幾聲,我沒理會,她也就跟著跑了過來,
只聽得高跟鞋敲擊水泥路麵的清脆聲音——
我心裏直樂:這回總該被我感動了吧?

到了墓地,憑著她剛才用過的火盆,我很快就找到了她掃的那做墓。
墓碑前一個紅SE的皮包掉在地上,我跑過去撿起來,順便往墓碑上掃了一眼——我
的血液在這一瞬間降到了零度!

墓碑上有個小小的玻璃框,裏面放著死者的照片——
公墓裏所有的墓碑都是這樣設計的——這沒什麼好奇怪的。

然而這座墓碑上照片中人,卻是我見過的:
眉清目秀的一個女子,大大的眼睛,眉間一粒美人痣,正是剛才那女子。

風從田野間吹過,低低的,如同嗚咽,我的全身被冷汗濕透了。

高跟鞋的腳步聲已經到了我身後,停了下來。

我慢慢站起來,不敢回頭。

“找到了嗎?”她問。

我費力地點點頭,反手將皮包遞過去,依舊沒有回頭。

然後,我感覺一排冰涼的手指觸到我的手,將皮包接了過去。

在這之前,我一直在竭力維持鎮靜,但是她手上的涼意如同電擊,
擊潰了我最後的勇氣,我不等皮包完全送到她手裏,便撒腿狂奔起來。

我在冰冷的月色下狂奔,耳邊是呼呼的風聲和自己血液強烈的衝擊聲,依稀聽得她在喊,
但我已經聽不清她在喊什麼。只覺得心和肺都好象要漲裂了一般,空氣從張大的嘴裏進去,
我象魚一樣拼命呼吸,卻始終有嚴重缺氧的感覺。

跑了不知多久,我稍微清醒一點,忽然恐懼地想:
我不會在慌亂中跑錯了方向吧?

岔路口就在前方,沒有,我沒有跑錯路。
我一陣驚喜,越發加力狂奔。心跳依然激烈,
但是除此之外,我已經能分辨出自己沉重的腳步聲,
在寂靜的夜晚,這腳步聲象坦克一樣轟隆作響。

可是我沒有聽到她的腳步聲,那個清脆急促的高跟鞋聲音沒有響起來。

難道她被我甩掉了?

我心裏很慌,一邊安慰自己,一邊努力跑。

又跑了好一會,月光變得如此明亮,越過岔路口,
那條路上,很遠,很遠,可以看見一個俏麗的人影正往這邊慢慢走來,
緩慢的高跟鞋聲一下一下敲擊著我的耳膜。

我想我的頭髮一定豎起來了。我發出一聲連自己都覺得可怕的嚎叫,
一個急轉,跑到了另外一條路上。

高跟鞋聲變急了,還有她的喊聲:
“等等,等等……”

等等?等死麼?我發足狂奔——
以從未夢想過的高速。

跑啊,跑啊,跑啊……一陣幽香入鼻,緊接著我撞到一個綿軟的身體。
我全身一震,停下來——她站在我面前,滿面惶急之色。

人怎麼能跑得過鬼呢?我雙腿止不住發顫,手指在手心裏纂得緊緊的,
滿把都是冰涼的汗水。我睜大眼睛看著她,卻說不出話來。
月光如銀,她穿著一件黑色長裙,非常漂亮。
她手裏握著一件東西,伸直手,遞到我面前——我沒看錯吧?
她似乎還有點微微地喘氣。我不敢要她遞過來的東西,
想後退,卻動不了。

“這是你剛才跑掉的手機,”她說。

果然是我的手機,可是我還是不敢去接。

“你不用怕,我不是鬼,”她說,
看見我明顯的不相信的神色,她又飛快地往下說,
“我只是個快死的艾滋病人,沒有親人也沒有朋友,死後恐怕沒人給我燒紙錢——
你也知道艾滋病人是多麼寂寞——可是我一向相信死後有另外一個世界,
我很怕死後受窮啊,所以,”她無奈而淒涼地一笑,“
我只好自己祭奠自己。”我應該相信她的話麼?

“可是,你為什麼總是出現在我前面?”我仍舊很害怕,“人
能夠跑這麼快麼?何況路上並沒見你從我身後越過我,為什麼突然就到前面來了?”
她微微一笑:
“我對這裏的路熟啊,這裏的路有很多岔道,我抄近道就可以趕上你了。”
見我依舊沒有消除疑惑,她又是淒然一笑,轉身慢慢地走了。

她走遠了,我漸漸鎮定下來,想要叫住她說些什麼,卻終於沒能鼓起勇氣,
只是看著那個寂寞的影子消失在月光下。

回到家,我和朋友電話聯繫,說起這回事,
朋友笑道:
“是有這麼個女孩,挺可憐的,是個孤兒,性格又內向,
沒什麼朋友,最近得了艾滋病,更加沒人理她了,她便自己給自己修了座墳墓。
這附近的人都知道,你不知道,所以嚇壞了,嗬嗬。”原來如此。

放下電話,只見窗外的月色又暗淡下來,月亮又隱入雲層,
誰家在放著一首歌:
我想我會一直孤單,這一輩子都這麼孤單……

這世界上,究竟有多少孤獨的靈魂,在獨自飄蕩?
海上無亂石,那有好風浪;
人生無曲折,那有好前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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