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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9

  就這樣,陰錯陽差之下,我甄試上交大管理科學系,儘管原因與過程都有些不可思議,但我終究很高興不必繼續面對大學聯考。

  跟我比較要好的幾個死黨裡,都沒有人提前甄試上大學,所以大家都很羡慕地看著我“單飛”,在高三下學期自由自在游晃在學校裡,用討人厭的笑臉活著。

  沒有啃書的理由,我整天就是聽“空中英語教室”廣播練英文聽力,在桌子底下偷看《少年快報》。補習班那種鬼地方當然是不必去了,但我還是每晚留在學校陪沈佳儀念書,隨時準備花一盒餅乾的時間,與她排遣念書的苦悶。

  白天教室裡,我開始做一些很奇怪的事,例如在抽屜裡種花,把考卷撕成細碎的紙片當雪花到處亂灑在同學頭上。此外,我老是在找人陪我到走廊外打羽毛球,流流沒有聯考壓力的汗。

  “許博淳,要好好念書,大學聯考這種東西可是一點也輕忽不得呢。”我拿著兩隻羽球拍,一隻猛敲許博淳的頭,說,“喂,陪我打羽毛球!”

  “靠,你去死啦!自己左手跟右手打!”許博淳跟我比中指。

  不必聯考了,我滿腦子都在計劃要如何在畢業時給沈佳儀一個小驚喜,還有如何在畢業後與沈佳儀保持聯繫。以及,思考何時才是“認真告白”的良機。

  我無聊到,猛練習“三十秒流淚”的技術。

  “為什麼要練習三十秒就哭出來的爛技術?你欠揍喔?”許博淳狐疑,看著淚眼汪汪的我。

  “不是。你想想,如果我跟沈佳儀各自上了大學,在火車站分開的時候,如果我可以神來一筆掉下幾滴眼淚,是不是很浪漫?她會不會更喜歡我?”我擦掉眼淚,擤鼻涕。

  “你有神經病。”許博淳正色道,“不過你是怎麼辦到的?還蠻有一套。”

  “我都幻想我家的puma突然死掉,我卻不在它身邊的情況。超難過。”我笑笑。

  好期待,好期待聯考結束,告白的季節來臨。

  xxxxxxxxxxxxxxxx

  聯考越來越近,學校按慣例停課。

  為了沈佳儀而活的、三年努力熱血念書的高中生涯,就要結束了。

  不用聯考的我,每天都拖到中午才去學校接受大家的討厭,找人打羽毛球。某天早上六點半,床頭的電話鈴響,我兩眼惺忪、手腳踉蹌跑去接電話。

  “柯景騰,起床!”沈佳儀朝氣十足的聲音。

  “啊?三小?”我迷惑。

  “起床陪我念書,起床,起床!”沈佳儀義正詞嚴。

  “……去學校嗎?”我嘻嘻,清醒了一大半。

  “不是,就是起床。你最近太混了,不用聯考也不是這樣,給我起床!”沈佳儀將話筒拿到音響旁,按下播放鍵。

  話筒傳來慷慨激昂的古典樂,我虎軀一震。

  “搞屁啊?”我說,但沒人回話。

  沈佳儀肯定是把話筒擱在音響前了……這個我行我素的傢伙。

  由於不知道沈佳儀什麼時候會再接過話筒,我只好捧著電話,蹲在地上揉著眼睛打呵欠,將古典樂老老實實聽完。

  “怎麼樣?醒了吧?”沈佳儀哼哼,接過話筒。

  “還真謝、謝、你、喔!”我咕噥,心底卻很高興。

  “以後我每天早上都會打電話叫你起床,你啊,做好心理準備!認真想想大家在準備聯考的時候,你可以怎麼充實自己。”沈佳儀很認真的語氣。

  “人生如果睡得不飽,怎麼充實都很虛耶。”

  “你不要狡辯,明明就是太晚睡。你要有理想一點!”

  太晚睡還不是在等你念完書,講完晚安電話再闔眼?我暗道。

  “那我每天都要聽不同的音樂起床,不可以重複。一被我聽出是重複的,我就掛電話睡回籠覺喔!”我可是很挑剔的。

  對一件事情的重視,就是花在上頭的時間。

  多給沈佳儀一些習題,讓她在叫我起床時多些忙碌,也就是幫助她養成重視我的習慣,久而久之,沈佳儀跟我之間就會有更多羈絆。那樣很好。

  “這有什麼問題。你發誓,你不能去睡回籠覺。”沈佳儀似乎很有精神。

  “遵命。”我打呵欠。

  “遵命什麼,發誓!”

  “發誓。”

  我掛上電話,覺得真是超幸福的。

  深深喜歡的女孩子,每天早上都要打電話叫我起床耶!

  “老天啊,這是戀愛的信號吧?是吧?是吧!是吧!”我祈禱。

  此後每天早上六點半,沈佳儀只要一起床,就會打電話把我從床上硬挖起來,她會將話筒放在音響旁,用一首又一首古典樂或英文老歌震動我,直到我完全清醒為止。

  如此幸福的氣氛下,我再無法克制表達喜歡沈佳儀的舉動。戀愛果然是很人性的東西,不可能全都充滿步步為營的計謀,那樣太壓抑,太不健康了。

  有好幾個晚上,我都在跟我很不熟的廚房裡跟奇怪的食物搏鬥,然後煮了些絕對不成敬意的東西,放在便當盒裡,騎腳踏車送去給沈佳儀當消夜。偶爾,再附上一朵獨屬我跟她之間的小耳朵。

  超娘的,但一條硬漢願意很娘的時候,我猜想應該還挺感人的吧?

  “沈佳儀有吃才怪,一定都馬倒掉。”許博淳對我的舉動嗤之以鼻。

  “倒掉也沒關係,重點是我有做,她有收。”我傻笑。

  ---------------

  停課兩個禮拜後,畢業典禮姍姍駕到。

  畢業典禮那天,沈佳儀送了我一大束花,害我高興到想在典禮奏樂時假哭都辦不到,直到我發現每個死黨都非常公平地收到沈佳儀送的花,我才整個想飆淚。混帳啊,我真希望自己可以得到沈佳儀特別一點的對待。

  大家忙著在制服上簽字,拍照,這頭告白,那頭分手,互相在畢業紀念冊上落款等等。沈佳儀更收到了許多男孩的畢業禮物。

  沈佳儀在我的畢業紀念冊寫下:

  for 有為青年:

  6:30起床是好習慣,不過,要自己起床才偉大!

  希望在“精選”音樂的熏陶下,變得更有氣質!!

   佳儀6.19

  我也特地將制服左上角的、最有意義的位置,留給沈佳儀簽名。

  “你的禮物,喏,別說老朋友沒記住你。”沈佳儀將證嚴法師最新出版的靜思語筆記書送給我。混帳,我一點也沒有意思要搜集全套!

  然後換我。

  “送你的,畢業快樂。我自己畫的,要穿喔!”我將一件自己用特殊顏料畫的衣服遞給沈佳儀。

  “喔?這麼好。”沈佳儀笑笑收下,當場打開衣服。

  衣服上的圖案,是一個黑白分明的眼睛,眼睛裡嵌著一顆紅色的蘋果。

  “什麼意思啊?”沈佳儀不解,歪著頭。

  “查查英文字典啊笨蛋。”我抖弄眉毛,神秘兮兮。

  典禮結束,回家後,我如預期接到沈佳儀打來的電話。

  電話那頭,是我從未聽過的、期待已久的感動聲音。

  很簡單,卻很受用。

  “謝謝你。我現在,根本說不出話來。”哽咽。

  “我在,交大管科系等你。”握拳。

  You are the apple of my eye 。

  你是我,最珍貴的人。

  ------------

  十二天后,沈佳儀穿著我的祝福,上了聯考戰場。

  “就當是,借一下你的運氣囉!”沈佳儀有些靦腆。

  “沒問題,我們並肩作戰。”我很開心。

  分數出來那晚,我卻聽見天使痛哭的聲音。

  沈佳儀表現失常,成績確定無法上交大管科,大約落在中央經濟與台北師院附近。

  我們在電話裡聊了七個小時,彼此都舍不得放下電話。我身體裡某個閥口逐漸失控,許多“一直以來,我都很喜歡你”、“你以為我這麼認真念書是為什麼”、“你是我高中生活最重要的記憶”,一鼓作氣全都爆發出來。

  最後,我握緊話筒的手滲出溫熱的汗水。

  “我想娶你。我一定會娶到你,百分之百一定會娶到你。”我克制語氣中的激動,說出與我年紀不符的咒語。

  沈佳儀深呼吸,深深深呼吸。

  “現在你想聽答案嗎?我可以立刻告訴你。”沈佳儀的語氣很平靜。或者,我已經失去能力,去分辨她語氣裡隱藏的意義。

  突然,我感到很害怕。我極度恐懼,自己不被允許繼續喜歡這個女孩。

  那種事情發生的話,可以想見我的生命將如虛踏河面的葉,縱使漂浮在潺潺流水上,卻仍將漸漸枯萎。

  “不要,我根本沒有問你,所以你也不需要拒絕我。我會繼續努力的,這輩子我都會繼續努力下去的。”我的激動轉為一種毫無道理的固執、與驕傲。

  “你真的不想聽答案?”沈佳儀嘆氣。

  “我不想。拜託別現在告訴我,拜託。”我沉住氣,“你就耐心等待,我追到你的那一天吧。請讓我,繼續喜歡你。”

  就這樣,我從未乞討過沈佳儀的答案。

  直到地震的那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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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20

  升大學前的夏天,我上了成功嶺,受偷雞摸狗的軍事訓練一個月。

  在成功嶺我收到了我兩個網民葉恩瑄與沈姐姐的來信,告訴我沈佳儀聽到我的告白後,似乎是蠻開心的。這消息大大鼓舞了我。

  在汗臭味四溢的軍隊裡,我理所當然寫了上萬字的信給沈佳儀,每一封信的最後都強調同一件事:上了大學,在選擇其它男孩之前,多看我幾眼。我很好,錯過了就不會再遇到的那種好。希望她知道。

  站在大通鋪門口當衛兵,百般寂寥的我,又為沈佳儀寫下了一首歌。

  “果然,到了大學才是決勝負的開始。”我苦笑,反覆記誦著旋律。

  晃著三分平頭下成功嶺,帶著一大疊沈佳儀的回信,我來到於新竹的交大。沈佳儀則進了國立台北師範學院,準備以後當國小老師。

  台北與新竹的距離不算遠,但怎麼說都是個障礙。

  說說我情敵們座落的位置吧。

  很喜歡沈佳儀的詩人謝孟學考上北醫牙醫系,距離沈佳儀最近,如果常約會的話難保不會將我擊沈。愛搞笑的廖英宏、大而化之的楊澤於、低調行事的杜信賢,則不約而同考上台中的逢甲大學。勁敵阿和也考到台中的學校,駐守東海大學企管系。

  不是情敵的部分,跟我同一天生的李豐民也念了逢甲,賴彥翔讀了輔大,許博淳則因為太常打手槍考不好,跟曹國勝一起到重考班窩了一年。

  進入了大學,仿佛進入了另一個世界。

  在那名為大學的新世界裡,沒有人逼著我念書,也不存在太明確的念書目的(當個對社會有用的人?這種目的不需要靠念書就可以達成吧!),我就這麼開始了鬆散悠閑的大學步調。

  我跟室友加入了“對方辯友來、對方辯友去”的辯論社,想訓練自己的思考速度跟精緻度,卻只在新生杯裡拿下第三名。後來因為特殊原因,我養成了常常在辯論社社窩睡覺的怪習慣。

  大一我還沒有機車代步,幾乎在圖書館裡度過我沒有課的寂寥時光。我在圖書館裡不斷借閱電影錄像帶,在小小的格子桌上呆呆看完包羅萬象的電影,尤其是日本人拍的一堆主題混亂的爛片,我都恍恍惚惚看個乾淨。

  比起彰化文化中心小不拉機的藏書,交大圖書館架上的書目類型,也讓我大吃一驚,越是胡說八道的東西我越愛看,什麼青海無上師的布道內容、中國刑罰大觀、倪匡的勞改日誌、外星人強姦母牛,我全部照單硬食。

  大一一整年我顯然累積了豐沛的、可供小說創作的雜學基礎。

  而我跟沈佳儀,也開始在宿舍通電話。

  “真的有想我嗎?”

  “想,超想的。”

  “那你什麼時候回彰化?我們一起去看周淑真老師。”

  “就這個禮拜?”

  “到時候你來火車站載我囉?”

  “那有什麼問題。”

  是的,就是這麼曖昧。即使沒有辦法更進一步,我也樂在其中。

  有人說戀愛最美的時期,就是曖昧不清的階段。

  彼此探詢對方的呼吸,小心翼翼辨別對方釋出的心意,戒慎恐懼給予響應。每一個小動作似乎都有意義,也開始被賦予意義。

  走在一起時,男生開始留心女孩是不是走在安全的內側,女生則無法忽略男生僵硬的擺手,是不是正在醞釀牽起自己的勇氣。

  女生迷上戀愛心理測驗,男生開始懂得吃飯時先幫女生拆免洗筷的塑料套。

  一切一切,不只是因為自己想“表現得好”,更是因為自己的心裡出現一個位置,獨屬於地球上另一個人——那一個人。這種機率大約是,五十七億分之一。

  但我的王牌線人,顯然有另外的想法。

  “曖昧很棒,但你最好別讓這種情況拖太久。”葉恩瑄在電話裡建議我。

  “為什麼?我覺得現在挺不錯的啊。我覺得沈佳儀絕對是喜歡我的,只是成分多少的問題。”我在宿舍用室友的計算機寫程序C語言,一邊講電話。

  “你怎麼可能保證沈佳儀在大學裡不會遇到更好的人?總是有會送消夜的學長,談吐很好的資優生同學,跟你一樣才華洋溢的社團朋友啊!如果沈佳儀被其中一個追走了怎麼辦,到時候你可不要跟我哭。”

  混帳,我都盡量不去想這種事了,你還提醒我!

  “也許會有比我更好的人,比我更適合她的人,但……我不會輸的。”我彆扭地說,看著屏幕上充滿bug的程序代碼。

  “怎麼說?”

  “我很特別。”我想。

  應該是吧……不然我也不知道從哪裡找出更好的回答。

  “柯景騰,我真是會被你氣死!”葉恩瑄罵道。

  “哈哈,反正我想等沈佳儀多喜歡我一點,我再正式問她要不要跟我在一起吧。現在問,萬一被拒絕了,我會很想死。”我移動鼠標,忍不住嘆氣,“你如果真想幫忙,就想辦法製造個漂亮的機會給我吧!”

  我真是,太膽小了。我的自信在絕不能輸的愛情面前,根本一無是處。

  這分不適合黏在我身上的膽小,也有大半來自我另一個首席網民沈姐姐,某封信裡的一句話:“如果你跟沈佳儀一樣高的話,我想你已經追到我妹妹了吧。”

  差了三公分,我可得比別人努力個三倍,才能填補其中的差距吧。

  慢慢填,不急不急……我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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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21-1

  最近我同時寫兩個故事與兩個電影劇本大綱,等待國防部徵召我去當兵的那張紙。每個月輪到“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與手指鍵盤共舞時,就是我最期待的時刻。

  每一段愛情都是人生,而我靠著不斷不斷回憶的勤勞功夫,將這些遙遠的記憶重新整理,敲打成文字,彷彿在青澀的過往裡又活過了一次。

  上星期整理舊家,媽從神秘的黑洞裡拖出兩隻箱子,交給了我。

  箱子一大一小。大箱子裡裝的是那些沈佳儀與李小華寫給我的信,以及一些諸如證嚴法師靜思語這樣的小禮物。

  信件一迭迭,發出不讓人討厭的老氣味,真慶幸我曾經活在那個“電子信件連影子都還沒看到”的年代。用比一個字、一句話在信紙上構築的世界,配上小貓小狗的點綴插畫,沒有千篇一律的生冷新細明體,沒有俯拾即是的表情符號,拙劣的信紙所擁有的意義更飽滿,一切都像是小心翼翼端出來的精品。

  但我還來不及細細回味,就被小箱子裡許多亂七八糟分類的照片給吸引住。

  照片裡的大家穿著打扮都很白痴,靠在沈佳儀旁裝模作樣的表情教我忍俊不已。我很懶惰,這些老照片我看是永遠無法掃描成數字備文件了,但真該找些時間,一股腦將這些照片攤在桌子上讓大家瞧瞧當年的蠢樣,看看能不能再燒點青春,劈哩啪啦回鍋一下。

  正在星巴克敲打筆記型計算機,寫下這段文字,消磨與出版社晚餐之間的空檔。悄悄入了初冬,咖啡店裡每個人都套上薄薄的外套,窗戶外面的情人們也開始將手放進同一個口袋,共享一雙手套。

  就跟那個時候一樣。

  秋天走了,寒意還未結成一片冬。

  某天在交大的夜哩,我的好線人葉恩瑄捎來了一個機會。

  “我們嘉義農專下個禮拜校慶,我們班上有個攤位賣東西吃,你跟佳儀都來吧,我同學會開車,園遊會結束後我叫他們載我們出去玩!”葉恩瑄在電話那頭。

  “一群人喔,這樣算是約會嗎?”我猶疑。

  “喂,難道你敢一個人約沈佳儀出來嗎?”葉恩瑄大聲說道。

  “是不敢。那我們要開車去哪裡玩?”我搔搔頭。是真的很難想象我跟沈佳儀兩個人一起出去玩的情形,我怕尷尬,尷尬會毀了我。

  “來嘉義,當然是去阿里山看日出啊!”葉恩瑄自信滿滿地說道:“我都計劃好了,我們晚上不要睡覺來熬夜,去看二輪電影,看完以後就直接開車上阿里山,做小火車到山頂。”

  聽起來還真不錯。

  “那,如果我告白的話,會有多少機會?”我忍不住問。

  “沈佳儀不是已經知道你喜歡她了嗎?”葉恩瑄語氣訝異:“如果現在沈佳儀還不知道你喜歡她,那才真的不可思議咧!”

  “喔……那我修正一下告白的定義,如果那天我問沈佳儀要不要當我女朋友的話,勝率有沒有破九成?”我坐在地上,翻看手上的行事歷。

  “吼!這種是不要問我啦,會不會成功只有你自己最清楚啊!”葉恩瑄沒好氣道。

  “好吧,那我自己看著辦。對了,你……你該不會兩頭報信吧?”

  “什麼意思?”

  “你該不會跟沈佳儀說,我可能會趁機跟她告白吧?”我小心翼翼打探。

  “誰跟你一樣小人啊!”葉恩瑄哼哼,掛上電話。

  “……”

  對我來說,告白如果只關心成不成功就太遜了,因為“如果一旦成功,就不會在有下一次的告白了”。告白當然要成功,所以僅有一次機會。因為僅有一次機會,當然就得想辦法讓告白漂漂亮亮,永生難忘。

  認真說起我最喜歡的告白方式,莫過於人海戰術下的種種變化,簡單說就是嘩眾取寵。但嘉義不是我的地盤,找不到夥伴製造人海,也翻不到熟悉的地理資源可以利用。阿里山不是八卦山,跟我一點都不熟。

  “那麼就見機行事吧?”我苦惱。

  一周後,我跟沈佳儀一大清早就約在彰化火車站門口,買了早餐,搭上前往嘉義的自強號。

  仔細想想,這還是我跟沈佳儀除了晚上再學校念書之外,第一次兩人獨處,弄得我異常緊張,沒有辦法像平常一樣跟沈佳儀暢所欲言,只好亂打哈哈。而沈佳儀顯然也有些不知所措,盡撿些不知所謂的事情跟我說。

  “你看起來很想睡覺耶。”

  “你自己還不是一樣。”

  “想吃我手中的肉包,就得苦苦哀求我。”

  “才不要,我已經吃飽了。”

  諸如此類的對話,讓我忍不住開始深思今天的嘉義之旅會有多悲慘。如果嘉義之行徹底毀掉,說不定我會反省自己究竟“適不適合”跟沈佳儀談戀愛,還是只是適合當個朋友這類很孬種、卻很實際的相處問題。

  忘了我們這兩個笨蛋是誰先睡著的,到了嘉義下了火車,兩個人都是一副大夢初醒的蠢樣。

  等在火車站的葉恩瑄看到我們這個樣子,都忍不住搖搖頭,心裡大概很鄙視我平白浪費再火車站小約會談心的機會吧。

  到了嘉義農專的校慶園遊會,我跟沈佳儀還是沒能進入平日自在的相處氣氛,兩個人慢慢繞著每個攤位,有一搭沒一搭研究起各家小吃。

  隨著話題遲遲無法突破瓶頸,我越來越緊張,腦子裡的不良物質逐漸淤積沉澱,終於錯亂了我平時的思考。

  要爆了。

  “沈佳儀,你對我喜歡你這件事有什麼看法?”我打開嘴巴,讓這句笨話自動衝出來。

  “……”沈佳儀停下腳步,有些吃驚地看著我。

  “任何感覺?”我笑笑,有些無法分辨的臉上的表情長什麼樣。

  “我的天,你到底想說什麼?”沈佳儀露出古怪的表情。

  “不是我想說什麼,而是想聽你說點什麼。”我故作輕鬆。

  沈佳儀臉上掛著意義不明的笑容,開始深思不說話,似乎無法一時半刻回答我的問題。

  站在冰淇淋攤販前,我買了兩支甜筒,一隻遞給沈佳儀。我心中暗暗發誓,下次兩個人逛街買甜筒的時候,一定只買一隻。

  “我怕你喜歡的那個我,不是真正的我。”沈佳儀幽幽說道,吃著甜筒。

  “什麼意思?”我失笑。這是從漫畫裡抄出來的爛台詞麼?

  “柯景騰,你真的喜歡我嗎?”沈佳儀坐在花圃旁,我也坐下。

  “喜歡啊,很喜歡啊。”我故意說的大大方方毫無置礙,免得話一慢,胸口的氣就餒了。渾然不知,我手中的甜筒融化得都快滴下了。

  “我總覺得你把我想得太好了,我根本沒有你形容的那麼好,也沒有你想象中的那麼好,你喜歡我,讓我覺得很不好意思。”沈佳儀還有些靦腆。

  真是……再說些什麼啊?

  “啊?”我歪著頭。

  “我也有你不知道的一面啊,我在家裡也會很邋遢,有時也會有起床氣,有時也會因為一些小事就跟妹妹吵。我就是很……很普通啊!”沈佳儀越說越認真,我則越聽越不知所云。

  “亂七八糟的,是看太多證嚴法師靜思語的副作用麼?”我皺眉。

  沈佳儀噗嗤笑了出來。

  “真的,你仔細想想,你喜歡我嗎?”沈佳儀吃著甜筒。

  “喜歡啊。”我大聲說道。

  “你很幼稚耶,根本沒有仔細想,來,仔細想。想想再說。”沈佳儀用眼神敲了我的頭。

  我只好象徵性了沉默了一會,但我的腦子裡根本沒有花精神再轉這個不需思考的問題。我本能地想著:沈佳儀為什麼要問我這個問題?

  花圃旁,沈佳儀專注地吃著甜筒,我則越想越恐怖,開始後悔為什麼要在很尷尬的時候迸出這個更令人尷尬的話題,導致自己無法收尾。

  此時,葉恩瑄氣呼呼跑了過來,看見我們坐在花圃旁吃甜筒,好沒氣地雙手插腰,搖搖頭。

  “好啦好啦,我們園遊會小小的其實很無聊,你在沈佳儀出去走走啦,記得在晚飯時間前回來就好!”葉恩瑄眨眨眼,遞上一串車鑰匙。

  救星,你來真是太有義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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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21-2

  我當然接過鑰匙,幾分鐘後我就載著沈佳儀一路往嘉義農專的山下滑衝。

  “別騎太快。”沈佳儀在我耳邊說,雙手抓著車後桿。

  “怕的話,就抱住我啊。”我開玩笑。一個期待發生的玩笑。

  視線是一種很奇異的東西。

  一個男孩與一個女孩剛開始認識彼此,就選擇喝下午茶、或好整以暇吃頓晚飯,常常會大眼瞪小眼,反而是不擅長語言的男女錯誤的約會策略。想想,彼此的眼睛必須擺在對方臉上的話,若沒有足夠的交談內容支撐彼此的視線,就很容易陷入尷尬的境地,“相對無言=慘絕人寰”

  所以陌生的男女要約會,選擇看電影是很理智的作法,因為看電影的正常視線,可是要放在遙遠的大屏幕上,不用看對方,也不用多說一個字(完全沉默也是種格調),衣切都很自然,不須承受額外的壓力。

  而男生載女生騎車,在視線的投注上也有減緩壓力的奇效。在彎彎曲曲的山徑上,迎著讓人不得不清醒的涼風,我倆有說有笑,剛剛的莫名尷尬不知不覺隨著初冬的涼風凍結在後頭。

  然後是一陣讓人溫暖的沉默。

  山風吹拂魚鱗般的金色陽光,引擎聲碰碰擊打無語的節奏。

  我只是靜靜地騎著車,感覺沈佳儀此時此刻只與我在一起的奇妙滋味,希望沈佳儀也有“此時此刻”的記憶感,收進名為“柯景騰”的抽屜裡。

  “喂。”

  “?”

  “我喜歡你。”

  “我知道啊。”

  “真的。”

  “好啦。”

  “超級喜歡的。”

  “可以了!你不要那麼幼稚!”

  山風哩,我牢牢看著後照鏡裡,沈佳儀羞赧的神情,看的快出了神。

  真希望我們之間的一切,最後能有個無悔的結果。

  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園遊會結束,在嘉義市區嗑了地道的火雞肉飯,又熬過了兩部不知所云的二輪電影,我們一行人終於踏上朝拜日出的旅途。

  車子繞過拐來拐去到吐翻天的山路,加上一路猛打呵欠,我們好不容易來到阿里山的火車站,據上傳說中很有古懷情調的小火車。

  接近破曉的藍色溫度,將整座山凍的連樹葉都在發抖。小火車在黑夜裡哆嗦不已,挨著冰冷的鐵軌,搖搖晃晃地像條胖大蟲。

  雙頰紅通通的沈佳儀坐在我對面,冷得直發顫,不斷朝手掌呼熱氣。好可愛。

  善於製造機會的葉恩瑄對我眨眨眼,丟了一對毛茸茸手套給我們。

  “一隻給佳儀,一隻給你,你們吼,真的很欠常識喔。”葉恩瑄哼哼。

  於是對半。

  我的右手戴上手套,沈佳儀的左受戴上手套,兩個人默契地不表示什麼,生怕一旦開玩笑解除共享手套的尷尬的同時,隱藏的幸福羞澀也會一併消失。

  我乖乖閉嘴,也不去逗沈佳儀說話。

  火車停。

  我們跟隨滿火車的遊人魚貫下車,走道觀賞日出的大廣場。

  那天雲海很厚,厚到足以藏匿一百台外星人飛碟。天空由黑轉為混沌的墨藍。

  我們一夜未眠的困頓在冰冷的風中全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期待看見太陽從雲海中破升而起的興奮。

  沈佳儀笑嘻嘻地看著我,跟我打賭等一下有沒有足夠的幸運可以看見日出,我不置可否,還沈溺在兩人共享一對手套的小小幸福裡。

  十幾台相機與三角架立在廣場中央,不約而同對準雲海,四周都是嘻嘻哈哈的情侶喧鬧,行著粉紅色的光合作用。

  “挪,慢慢等吧,看樣子還要一陣。”我遞過小攤販買來的熱豆漿。

  “謝謝。”沈佳儀捧著熱豆漿,珍惜似地吹氣。

  我心中暗暗發誓。如果等一下太陽破升而出,萬丈金黃穿過雲海的瞬間,我就把握時間牽起沈佳儀的手,進行第二階段的“告白”—問沈佳儀要不要當我女朋友。

  勝或負。全部或歸零。一百分的天堂人生或負一百分的地獄生活。

  一個深呼吸中決定,就是這麼一回事。

  “那個,山上的空氣很稀薄。”我看看正吃著肉包子的葉恩瑄。

  “嘿呀。”葉恩瑄。

  “氧氣很少,算是稀有資源了。”我凝視著葉恩瑄的眼睛。

  “什麼稀有資源,你要說什麼啦?”葉恩瑄皺眉。

  “我剛剛發現,這裡的氧氣只夠兩個人呼吸。兩個人剛剛好。”我壓低聲音。

  “……”

  葉恩瑄吐吐舌頭,捧著吃到一半的肉包子光速逃開,遠遠地看著我奸笑。我感激地朝她比了個含蓄的發凍中指。

  就這樣,沈佳儀與我站在廣場中央,分享獨屬兩人的稀薄氧氣。天空的顏色變得詭異難辨,似乎已到了破曉前夕的曖昧時分。但深墨沓滯的天色越來越淡,卻不見石破天驚的日出。

  “今天好像看不到日出了呢。”路人甲哀怨。

  “怎麼可能,阿里山的雲海日出最有名了啊!”路人乙嘆氣,放下相機。

  沒有日出?今天沒有日出?

  沒有日出要怎麼表白心跡?我的心臟跟著遲遲不到的太陽埋在厚厚的雲海底,沈佳儀的臉色也露出好可惜的信號,轉過頭看著我,嘆了一口氣,不說話。

  我好不容易積聚的勇氣,在那一瞬間完全潰散。

  罷了……罷了……我嘆氣。

  幾個小時後,我跟沈佳儀撐著無精打采的身體搭著北上的火車,離開了命運大魔王擊敗我的嘉義。沈佳儀要回台北,我則要回新竹交大,兩個人的座位居然差了很多節車廂,連聊天都不能,我只能獨自看著窗外打呵欠,在玻璃上的霧氣寫字。

  孤孤單單的火車上,我恨恨不已,發誓下次不再倚靠隨時會背叛我的自然景象決定告白的時機。

  我要自己來。我要再跟我很要好的八卦山上騎著摩托車,跟坐在後座的沈佳儀大聲告白……我要用吼的,用吼的問沈佳儀要不要當我的女朋友,吼到連命運大魔王都會被我的氣勢震到魂飛魄散。

  我不能再因為一個意義不明的嘆氣,就提前將自己三振出局。

  越想越氣,我簡直想把太陽火火掐死。

  “喂,今天雖然沒看到日出,但還是蠻高興的啦。”

  我抬起頭,沈佳儀站在我面前,揉著睡眼惺忪的兔寶寶眼睛。

  沈佳儀靦腆笑著,看著正在寫紙條給她的我。

  “不要寫了,陪我說話。”

  “……好吧,我有什麼辦法?”

  “喂!”

  從嘉義回新竹後,我的腦中一直揮之不去沈佳儀在火車上找我說話的模樣。她不過是離開自己的座位,走過幾節車廂找我說話,如此而已。但對一個很喜歡她的男孩子來說,其中代表一絲絲心意都值得探討。

  過年時許博淳重考班放假回彰化,我們一起吃火鍋,我迫不及待跟他報告我最新的進度,其中當然包括重要的嘉義往返之行。

  “柯景騰,沈佳儀在嘉義農專說的可能沒錯。”許博淳燙著豬肉片。

  “小三?”

  “你喜歡的,或許根本不是沈佳儀。”許博淳裝出一副高深莫測。

  “他媽的你發什麼病?我追沈佳儀有多用力,恐怕是你看最多吧!”我嗤之以鼻,燙著薄豬肉片。

  “一直以來我都覺得你喜歡的,不是你眼中的沈佳儀,也不是沈佳儀自認真正的自己。”許博淳嘿嘿嘿。

  “那是什麼?難道你要說,我喜歡的其實只是他媽的‘喜歡沈佳儀的感覺’?”我瞪著他。

  “難道沒有可能?你喜歡沈佳儀的時候,一直都很有精神啊。承認吧。承認也沒什麼啊,也沒有比較不好。”許博淳哈哈笑道。

  “我喜歡沈佳儀,也喜歡我自己,所以當然也喜歡喜歡著沈佳儀時候的我自己。”我撈起豬肉片大口嚼著,說道:“喜歡對的人的時候,我身上可是會發光的耶,誰不喜歡因為喜歡的人發光的感覺?”

  是啊,喜歡對的人,身上會發光。

  連續發著八年的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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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22-1

  這個世界上,到底有沒有所謂的“告白的最好時機”這種東西?

  喜歡一個人,在什麼時候告訴那個人,真的很重要嗎?

  我們看了太多好萊烏電影,看過太多日劇,看過太多言情小說與少女漫畫等,這些東西再再教育我們,告白一定要浪漫,一定要精心設計,一定要讓對方眼睛為之一亮(最好還能夠再蕩氣迴腸中帶點淡淡的淚光),不然就辜負了“愛情”兩個字之所以發生在你我之間、而不是其它人的獨特意義!

  受過長期精良的訓練,我們知道告白的時機可以有很多可能。

  例如在課堂上朗頌國文課文時突然若無其事地說出“沈佳儀我好喜歡你,請你當我的女朋友吧”這樣的怪句子,或是在掃地時間一起倒垃圾時不經意將喜歡脫口而出,或是在朝會時操場上唱國歌時吼出喜歡你……一百個人有一百種愛情,意味著至少有一百種喜歡人的方式,既然如此,告白的時機也就真的是千奇百怪。

  但,吊詭的問題來了……如果女孩也喜歡男孩,那麼男孩在什麼時機告白,真的有那麼重要嗎?

  即使告白的方式五花八門,看起來很有怦怦響動的生命力,但如果告白的對方,竟然可以決定女孩“會不會喜歡男孩”或“會不會答應與男孩交往”,那麼“喜歡的定義”就幾乎與愛情脫鉤,變成衣種只講浪漫花招,而不深入真正本質的東西。

  所以在我心目中愛情的樣貌裡,即使男孩一邊打呵欠一邊告白,女孩九成還是會答應與男孩交往,剩下失敗的一成機率,就是男孩有毀滅性的口臭這件事在打呵欠告白的瞬間,殲滅了女孩對男孩的喜歡,算是意外。

  既然告白的方式僅僅是表象,告白的結果不會因此而改變,那麼“苦苦思考告白時機”或“如何再驚喜中讓對方知道自己的愛意”這件事,難道都只是愚蠢的把戲嗎?

  不,反而格外珍惜了。

  那是一種心意。

  每個人都想要讓心愛對象在見識到自己的喜歡時,能夠擁有最好的心情,好記憶相本裡留存最深刻的一頁。

  所以我們挑場合,選時間,製造氣氛,為了他,為了她,為了彼此。

  多麼誠意的心意。

  回到故事。

  錯過了我心中理想的告白時機,整個大一,就在繼續與沈佳儀維持好友關係的模稜兩可中度過。

  在那個根本沒有手機的年代,我在宿舍公共電話前長長的隊伍裡,拿著電話卡度過好快樂的夜晚。

  抽屜裡沈佳儀的信件越來越厚。

  為了縮短我跟沈佳儀的致命三公分,我時不時就往隔壁清大的游泳池跑。

  為沈佳儀哼哼寫寫的歌,已經可以出一張精選輯了。

  在這段期間,我與這群同樣喜歡沈佳儀的死黨們,在泳池裡度過一個充滿氯氣味道的夏天,曬足熱騰騰的陽光。此時大家一個個都知道了我對沈佳儀的喜歡都很駭異我的心機與布局,更被我以強大友情為後盾的愛情實力給震懾住,紛紛打退堂鼓。

  “所以,就只剩下我孤軍奮戰囉!”我笑笑,在泳池旁吃著熱狗。

  “柯景騰,我恨你!”廖英宏咬牙,跳水。

  水花四濺中,許博淳重考上了淡江資工。

  而我,辦了九刀杯自由格鬥賽。

  九杯刀,自然是起名自我的綽號九把刀了。

  是的,當了小說家後,每次遇到採訪都會碰上一模一樣問題:“為什麼你的筆名叫九把刀”,對我的騷擾已到黯然消魂的地步。

  在此回答個痛快。

  九把刀是我大學的綽號。為什么九把刀是綽號,肇因於我寫了一手很無釐頭的歌,歌詞極短:“九把刀,把他磨一磨,它就會……亮晶晶!亮晶晶!”別問我在寫三小,大家下意識都聯想到我,在那一瞬間我的綽號就這麼拍板定案。之後諫選筆名時我根本沒有細想,九把刀便九把刀。

  為什麼要辦什麼鬼格鬥賽?

  我很熱血,喜歡看格鬥漫畫,《刃丸》、《第一神拳》、《鬥雞》、《功夫旋風兒》、《鐵拳小子》、《柔道部物語》都是我的最愛;我國小國中時也很愛找人打架,到了大學甚至還買了副拳擊手套在寢室,對著墻壁就是一陣自Hight式、裝模作樣的毆打。

  但我很疑惑,交通大學明明就是個近乎男校的鬼地方,為什麼我所看到的同學都是一副好學生的金絲眼鏡仔模樣,沒有殺氣騰騰的男兒精神呢?難道漫畫《魁!男塾》都是騙人的嗎?

  經過我在三深思後,我決定辦一場打架比賽,來幫助積弱不振的交大壯陽一下。

  “打架比賽?拜託,九把刀,根本沒有人會理你的好不好。”室友孝綸舉著啞鈴,不屑道。孝綸是個肌肉訓練狂。

  “怎麼可能,打架比賽耶!超屌的,免費提供想要打架、卻找不到人揍的優秀青年街頭格鬥,靠!怎麼可能會沒搞頭?就算是收報名費也很合理!”我大呼,拿出全開墻報紙攤在床上,準備畫海報。

  “打架比賽聽起來很low耶,改成自由格鬥賽會不會好一點?學校就算知道了也比較好搪塞過去。”室友建漢善於營銷,立刻提供象樣的建議。

  “就這麼辦。”我從善如流。

  “還有呀,一定要採取現場報名,我猜一定會有人只是報好玩的,可是現場沒有到的話,對決名單就要重新安排了,很麻煩”建漢提醒我。

  果然有道理,我只有猛點頭的份。

  “建漢你跟九把刀發什麼神經,根本不會有人鳥這種爛比賽好不好!”孝綸依舊嗤之以鼻,枉費他平常老是想找我幹友誼架。

  “獎品是什麼才是關鍵,只要有好的獎品就會吸引人來參加。”室友王義智隨口說,一邊遙控鼠標從網絡的芳鄰里抓愛情動作片。

  靠,我窮死了,哪來的獎品!

  “最強。”王義智不解?

  “‘最強’這個字,就像男子漢最好的獎品。”我滿意地握緊麥克比。

  於是好大喜功的我,將這場打架比賽取作“九刀杯自由格鬥賽”,並將幾張海報貼在宿舍公布與寢室門口,時間就訂在期中考剛剛好結束的當晚,地點是大剌剌的管理科系系管地下室!

  毫不意外的,這場怪異的打架比賽很快就引起了廣大的噓聲。同學們一致認為是愛搞怪的我又在唬爛了,在學校殿堂,科學園區的重鎮交通大學裡,根本不可能有這種比賽出現。

  然而大家越不采信,我的心意就越是認真,非常逞強地想把比賽搞定。

  另一方面,身為主辦人兼格鬥賽選手,打架的內容可不能太漏氣。我開始在寢室練拳,猛舉啞鈴,並幻想可能遇到什麼樣的對手,然後……狠、狠、揍、死、他!

  “九把刀,你一定是瘋子。”建漢愣愣地看著揮汗如雨的我。

  “要珍惜跟瘋子同寢的緣分啊!建漢,我當你報名囉!哈哈!”我大笑。

  期末考結束在會計學考試後的夜晚,許多同學聞風而來,擠在地下室準備看熱鬧。而我則跟很講義氣的室友們,在石子地上慢條斯理撲好巧拼地板,增加安全性,好讓寢技或摔技有發揮的空間。

  由於頭腦很好的交大學生真的很怕打架,所以現場報名打架的僅僅只有三個人,我簡直傻眼,跟我預期的暴走族大會串未免落差太大。

  此時,感人肺腑的事情發生了。

  “乾,你們真的很孬種耶,只會說九把刀不敢真的辦比賽,結果辦了又沒有人敢打,媽的,加我一個!”一向愛潑我冷水的孝綸卷起袖子,昂首闊步走過來報名。

  “看來我也不能只是耍耍皮子。九把刀,我一個。”建漢拍拍我的肩膀,脫掉上衣,露出長滿長毛的史前胸肌。

  “大家都這麼捧場,但他媽的我還真的不敢打!不過我可以當裁判啦,計時的工作就交給我了,九把刀你就專心揍人吧。”義智也抖擻起精神。

  室友都那麼有義氣,我能說什麼?

  混帳啊!這就是男人的浪漫啊!

  “那麼,身為主辦人,打開場賽啟動大家‘真打’的覺悟,可是我的責任啊!”我爽朗的走到現場報名的三個參加者前,帥氣地選了一個我絕對不可能打贏的對手。

  劉建偉,一個來自馬來西亞的僑生,跆拳道社的紅帶(沒錢參加升等黑帶的考試,但相信我,他黑帶到不行啊!),比我高半個頭。最恐怖的是,建偉在馬來西亞曾經學過泰拳,寢室裡還用鏈子拴吊著一個沙袋練踢(請問你是來台灣念書還是殺人的?)。我粗陋的拳套跟建偉的沙袋比起來,不是寒酸可以形容的,根本就是個屁!

  “建偉,我跟你打開場。”我說,建偉欣然下場。

  全場嘩然,紛紛鼓噪起來。

  擬問我為什麼選建偉?很好。因為我是硬漢,就這麼簡單。

  這篇愛情小說連載至今,竟出現如此突兀的武打場面,相信也是各位讀者史料未及的。但就我的個性來說,這場個格鬥賽之所以發生,完全無法迴避的必然。

  這是我人聲中重要的一夜。

  “九把刀,你會被打死!”義智把我拉到一旁,好心提醒我:“建偉喜歡的女孩子正在旁邊看,挪,就是她。在這種情況下你根本就會被打著玩。”

  我順著義智的眼神,立刻就找到了建偉中意的女孩。唔,女孩是現任跆拳道道社長的女友,建偉萬一輸給了沒學過格鬥技的我,這輩子就別想追她了!

  “哼,讓你見識一下,什麼叫做超越格鬥技的草根流氓打架!”我不理會義智,大大方方走道建偉前,等待身為主持人的義智吹哨。

  兩人脫了鞋,站在勉強湊合的巧拼地板上。

  義智走到我們中央,大聲朗誦我寫好的規則條文:“比賽採取三回合制,每一回合一分鐘,遇到流血情況則暫停,勝負由全場觀眾鼓掌大小生認定產生。兩位選手請注意,比賽可以戳眼、踢鳥、甩耳光,但名譽後果自行承擔……靠!還可以踢鳥?出人命我可不管,比賽開始!”義智吹哨。

  我擺起拳擊姿勢,而建偉則在眾人的鼓掌聲中笑笑以對,一派輕鬆。

  “建偉,認真打啊!”我說,慢慢靠近建偉。

  “好啊。”建偉笑笑,聳聳肩。

  猛地,我快速衝近建偉。左拳虛構一劃,右拳悍然朝建偉的鼻子擊出。

  沒有第二種結果。建偉愣愣地倒下,鼻血噴出!

  全場爆起一陣驚呼。

  義智宣布暫停,從口袋拿出幾張皺皺的衛生紙交給建偉,讓他把稀哩嘩啦的鼻血好好擦乾淨。

  “建偉,這場比賽可是打真的。”我有些抱歉地看著憤怒不已的建偉,補充道:“你再不認真,就會被我幹掉。”

  建偉嘴巴猛罵三國語言胡亂拼貼的粗話,草率地拭去鼻血,便怒發衝冠地朝我衝過來。義智趕緊宣布比賽繼續。看來建偉喜歡的女孩在一旁觀戰的效應,實在很嚇人。

  “唔。”我瞳孔縮小,本能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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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22-2

  很可怕的腳!

  我剛剛先聲奪人,給建偉好好上了一堂課後,一下子就被建偉的快腳給掃得無法前進,心驚不已。

  依照我打架無數次的經驗,對手用腳踢攻擊我的下場都很慘,因為一般人沒事根本不會練腿踢,所以腿踢的速度都很慢,百分之百都會被我整個抓住,然後摔倒毒打一頓。

  但練過泰拳、跆拳道右超強的建偉,腳力雄健,速度飛快,硬要抓的話我的手的虎口可能會裂開!

  更可恨的是,建偉的憤怒與認真,讓全場目瞪口呆,而我開始不甘心起來。

  “王八蛋,再這樣被踢下去,我的手就要報廢了。”我心怒。

  我要他知道每一次踢中我,都得付出代價,我可沒打算躲來躲去,拖到比賽結束。

  於是建偉每踢我一腳我就想辦法將我的拳頭砸在他的身上,一腳一拳,算是有借有還。我的拳頭絕不留力,專朝建偉的臉猛K,靠著狠勁與氣勢,勉強與建偉打平。

  第一回合過去,我已滿身大汗。

  才短短一分鐘,但每一秒都是劇烈的無氧運動,真的非常耗竭氣力,而磨石子地上得巧拼地板因雙方的腳力挪動,扯得四分五裂,散成一塊塊。

  休息的時間我坐在地上,看著建偉冷冷地瞪著我,背脊真是一陣發寒。

  “九把刀,你站著打是打不贏建偉的。”建漢蹲在我旁邊,同情地看著我。

  “我知道,但要把他撲倒,我的肋骨還得冒著被他的腿抽斷的危險啊。”我苦笑,劇烈喘氣。

  如果可以把精於立技格鬥的建偉逼到地上,兩個人向流氓一樣互毆的話,這場打架就是五五波了。知道簡單,做到很難。

  因為會痛!

  辛苦的第二回合開始。我開始顯露疲態,出現揮空拳的殘念。習慣激烈練習的建偉依然故我,將我的身體當作沙包,狠狠地踢、踢、踢、踢、踢、踢!

  我沒有機會拽住建偉的腳,或是將他撲抱在地上扭打,依舊是一場單純的立技比賽。我根本沒有機會使出我打架時最慣用的勒脖子手段,反而再接近建偉十被踹中肚子,痛得快吐。

  然後是步履維艱的第三回合。

  完蛋了,我極度缺氧,連劇烈喘氣的時間都騰不出來。我拳照出,但拳頭裡已經沒有了擊倒對手的精神,只是單單給予建偉威嚇性的痛苦。

  唯一的好事是,時間畢竟是公平的,建偉也累了。他的腳開始不夠力氣,踢得也沒那麼快。但我現在即使可以捉住他的腳、摔翻他在地上像小孩子胡鬧亂打,被揍暈的九成九也是我。別忘了,建偉的手可不是殘廢,而他剛剛幾乎都沒動到手啊!

  就在讀秒階段,我必須承認我心中暗暗高興“比賽終於要結束,我也可以正常大口呼吸”時,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

  建偉他,竟然在讀秒階段,將右腳高高揚起……

  我在格鬥技漫畫認識一個夢幻的格鬥技:單腳高高抬起,腳跟高過對方的眼睛,然後快速下墜,用足踵或腳掌攻擊對方的頭頂或顏面,這招在空手道的術語叫“踵落”,在跆拳道則稱作“下壓”。這招力道很可怕,但我每次看到漫畫裡有人使出這招,我就很想笑,因為“踵落”要將腳高高揚起,所需花費的時間已足夠對方閃躲,要命中?根本就天方夜譚。

  但就當建偉的腳掌由下而上,慢慢抬高我的眼前時,我的反應竟不是快速往後、往左、往右閃躲……而是自然而然地抬起頭,愣愣地看著腳掌高舉過我。

  完全是生物本能,我就是呆呆地揚起脖子。

  “踵落”!

  一股濃到崩解的意識的嗆意,就這麼沿著種落的軌跡,壓過鼻梁、墜至嘴脣直達下巴。來不及痛,我只覺得好嗆好酸,眼前一陣霹靂的黑。

  建偉此腿得手,開心得想再補踢一腳時,我舉起沒有力道的拳頭,惡狠狠地瞪著建偉,裝作氣勢爆發的假象。建偉猶豫了一下,然後後退一步。

  時間到,義智宣布比賽結果,大家瘋狂鼓掌,結果當然由大占優勢的建偉獲得格鬥的勝利。

  我痛苦退場時,鼻子裡嘴巴裡都是鹹鹹的鮮血,嘴脣從裡面被牙齒撞傷,難以愈合的傷口後來足足讓我喝了好幾個禮拜的廣東粥。

  建偉接受大家的歡呼,我則心滿意足地含著染血的衛生紙,在角落休息。

  夠了,真的好滿足。

  到了大學還可以在不會被記過的情況下痛快地對毆--而且還是跟這麼厲害的角色互拼,真是夠痛快!即使輸了還是不減我的硬漢本色啊!

  第二場與第三場的打架比賽,便在義智的幫助下順利結束。

  我那兩位是有都拿下了勝利,建漢甚至用柔道打贏了國術社大三學長的彈腿,果然義氣還是王道。然而大家都覺得我與建偉的對決最好看,畢竟那是唯一一場拳拳到肉,雙方都有“飆血”的比賽。

  我真是,驕傲透頂了!

  比賽結束後,我興高采烈邀建偉與室友一同到清大夜市吃宵夜,算是慶功。

  我嘴巴裡都快痛死了,勉強與大家吃著冰豆花。而建偉不住地跟我道歉,並告訴我還好沒有再第三回合試圖抓住他的腳,不然他打算在被我抓住腳踝的瞬間飛身旋轉,騰空,用另一隻腳轟掃我的臉。

  “我每天都在寢室對著沙袋練習大迴旋踢,一直希望有一天能夠派上用場。”建偉一臉心嚮往之,十分可惜似的。

  “靠!我們是同學耶!你竟然要用迴旋踢這種大絕招掃我的臉!”我忿忿大呼,隨即與大家一起哈哈大笑。

  回到宿舍後,我買了一包冰塊冷敷我腫脹的嘴,心中只有越來越高興的份。對我來說,比賽結束只是個開始,真正開心的時間還在後頭。

  幸運,在bbs網絡上看見沈佳儀的賬號。

  “嘻嘻,有空嗎?”我敲著鍵盤。

  “嗯啊,報告快趕完了。你怎麼還不睡?”她慢慢敲道。

  “怎麼睡得著?我打電話給你,跟你說一件很厲害的事。”

  “好啊。”

  懷抱著炫耀男子氣魄的心情,我打了一通電話給沈佳儀。

  儘管嘴巴很痛,但我興高采烈地將發生的一切都告訴沈佳儀,巨細靡遺,不想錯漏任一個環節,每個互毆的招式都盡可能形容清楚。

  沈佳儀幾乎以一種靜默的態度在聽著,我想她沒有到現場親眼目睹一切,或許很難感受我在場上的表現有多勇敢,於是我不斷不斷地強調。

  “真的!超恐怖的!我第二回被正面踹中一腳,踢在我的肚子上,超痛!我痛得快要吐了,還好我假裝要出拳建偉才後退,不然我一定被踢到跪下。”我手舞足蹈。

  沈佳儀還是沉默。

  “其實每回合只有一分鐘,可是比我想象中的還要累一百倍,想當初我還想定九回合咧,哈哈,如果那樣訂的話,我現在大概連話筒都拿不好了……”

  沈佳儀還是沉默。

  “你知道什麼是立技嗎?就是站著打的格鬥技,有人說現在最強的立技就是泰拳,我今天多多少少領教了,靠,果然夠恐怖,我一靠進建偉打他,他的腳不夠距離踢我,就用膝蓋撞過來!我超怕我的肋骨就這樣斷掉……”。

  沈佳儀還是沉默。

  “雖然建偉的腳很恐怖,像鞭子一樣,但說起捱打,誰比較強還真難猜吧?我的拳頭可是很硬的,只要他的臉再中我一拳,百分百就趴在地上啦!”

  沈佳儀還是沉默,真是要命。

  “你知道踵落嗎?幻之絕技踵落耶!我打架打這麼久,這還是我第一次看見這麼高級的動作,靠,建偉的腳高高抬起來的時候我就知道一定室踵落了,但我還是很笨地把頭抬起來,就這樣……唰!碰碰碰碰,我的鼻子、人中、嘴巴、下巴,全都掛彩!”我越說越興奮。

  沈佳儀不再沉默。

  “柯景騰,你到底在想什麼?”她開口,聲音充滿了我不曾感受的情緒。

  “……什麼意思?”

  “你辦這什麼奇怪的比賽?這種比賽有什麼意義嗎?”沈佳儀很生氣。

  “很有意義啊,自由格鬥賽耶!你不覺得超炫的嗎?兩個男人之間……”我張口結舌,事情好像不太妙。

  “不就是打架?柯景騰,你專程辦一個把自己搞受傷,這樣的比賽我看不出來有什麼炫,你怎麼會這麼幼稚?”沈佳儀越說越生氣,連聲音都聽起來像個老師。

  “幼稚?”我難以接受。

  “就是幼稚!很幼稚!你告訴我,這種奇怪的比賽除了把你自己跟別人都弄受傷以外,到底還讓你學到什麼?”沈佳儀質疑。

  “哪需要學?不見得做什麼事就一定要學到什麼吧?”我的心被扯著,撕著。

  “至少你學到辦這樣的比賽會受傷,而這種傷是一點也不必要的!幼稚,你真的很幼稚!你身上的傷我只能說是活該!”沈佳儀完全無法接受。

  而我的情緒被堆得越來越高,越墊越厚,心頭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悲愴,洶涌地翻滾著。

  我不想哽住,不想忍受。

  “幼稚?你知不知道這次自由格鬥賽對我來說是很棒的經驗?你可不可以單純替我高興就好?”我的怒氣爆發。

  電話那頭,沈佳儀似乎愣住。

  “不管是自由格鬥還是打架,為什麼跆拳道比賽就很正當,柔道比賽就很正當,而我辦的沒有規定的格鬥技巧比賽就很幼稚!明明就更厲害!能夠在這種比賽下還故意挑一個最厲害的對手打,需要很大的勇氣不是嗎?”我整個人都在爆炸。

  “……你以後還要辦這樣的比賽嗎?”沈佳儀冷冷的道。

  “為什麼不辦?一定辦第二次!”我氣到全身發抖。

  “幼稚。”沈佳儀還是生氣。

  “為什麼你要否定對我很重要的東西?這是我個性很重要的一部分,你是世界上最了解我的人,難道不知道嗎?”我深呼吸。

  “對你很重要的東西,竟然就是傷害自己嗎?”她冷冷的道。

  深深地,刺痛了我。

  “我很難受。”我流下眼淚,不再生氣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無法被了解的心。

  “我好像,無法再前進了。”我哭出來:“沈佳儀,我好像,沒有辦法繼續追你了,我的心裡非常難受,非常難受。”

  淚流不止中,我做出這輩子最大的決定。

  電話那頭的沈佳儀並沒有沉默,她很快就回答了我。

  “那就不要再追了啊!”她也很倔強,讓我幾乎握不住電話筒。

  我們結束不愉快的對話。

  我回到計算機前,再號啕大哭中打鍵盤,寫了一封長信給沈佳儀說再見。

  再見,再見,再見。

  你永遠都看不見我放棄的背影有多麼傷心,我的幼稚出自我熱血的根性,就是靠著這股熱血,我才能喜歡你那麼久。

  而這份熱血,竟成了你否定無所謂的存在。

  八年了,喜歡沈佳儀第八年了。

  國中三年,高中三年,大學兩年,喜歡這個女孩的每一天都讓我朝氣十足,每次睡夢中醒來都知道今天生存的意義。讓我快樂。

  讓我在這個世界上有非常在意的事物。讓我今夜痛哭失聲。

  在人生某個關鍵點上,我明白了沈佳儀與我之間個性的矛盾。這個矛盾我早已知道,身邊的朋友也不斷地提醒我,但我總是以為正經八百的沈佳儀與搞怪衝動的我之間的矛盾,並不是排斥,而是一種反差的浪漫。

  人生沒有意外,只能說是命運使然。

  錯過了聽見神奇魔咒的時機,卻因為一場荒謬又熱血的怪比賽,讓我與深深喜歡的女孩從此在愛情的路上分道揚鑣,各自化作一條線,在不同的人生路上奔馳。

  奔馳,卻又彼此纏繞。

  不久後,我交了女朋友。沈佳儀也交了男朋友。

  但我們之間的故事,卻沒有因此結束。

  八年的喜歡,讓我們之間擁有更深刻的聯繫。

  比情人飽滿,比朋友紮實。

  那是羈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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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23

  我們總是在這個世界上,尋找跟我們“連結”的另一個人。

  聯結的方式有很多種,有的連結是一種陪伴,有的連結是一種互相取暖,有的連結則是一種淡淡的默契。

  而透過愛情而連結的伴侶,則是我們最嚮往的關係。

  在安達充的經典漫畫《H2好逑雙物語》中,矮雅玲一個頭的比呂,最後在身高追過雅玲後,還是沒有能夠跟雅玲在一起。

  漫畫如此,你們所見的更不是一本虛構的小說,而是我跌跌撞撞的真實人生。

  我只能盡力,並不能真正掌握永遠曖昧不清的結局。

  而我,跟沈佳儀的追逐依舊停留在無法跨越的那三公分,很辛苦的三公分。

  放棄很苦,真的很苦。苦到我完全想象不到任何比喻去裝載它。

  在我學習、或者說習慣“不能跟沈佳儀在一起”的日子裡,我也得重新連結自己與沈佳儀之間的情感。多半是刻意迴避吧,我有好長一段時間沒有再見到沈佳儀,只是在電話裡祝福沈佳儀與她的男朋友,聽她緩緩訴說他們之間的相處,就像……真正的朋友一樣。

  而我。與我在一起的女友,昵稱叫毛毛狗。

  與毛毛狗交往,對我來說是個很難形容的愛情經驗。我追求沈佳儀的八年歲月裡耗竭了許多氣力,個性裡許多瘋狂的素質都已燒盡,因此我以一種平平淡淡的節奏,重新去學習另一個女生。

  這一喜歡,又是另一個漫長的八年。

  人生永遠比虛構的小說更離奇。就在我羽毛毛狗在一起幾個月後,沈佳儀跟男朋友竟然草草分手了。

  我在電話這頭聽到這個消息,精神整個抖擻起來。

  “未免太快了吧,為什麼會分手?”我驚訝,心情卻很好。

  “喂,你幹嘛裝出驚訝的樣子?你聽起來一點也不覺得有什麼奇怪的。”沈佳儀的語氣也沒什麼傷心。

  “你沒有選我,卻選了他,那麼他應該是一個比我還要好的人。說實話我覺得自己已經非常不錯了,但他顯然更好不是你怎麼會對這樣的人提出分手?”我有些難以想象。

  “要跟誰在一起,這跟他好不好關係不大吧?主要還是感覺。”沈佳儀頓了頓,慢慢說:“其實從很久以前,我就猜你是不是在喜歡我了。”

  “可是我裝得很像吧?”我笑。

  “不管你裝再在怎麼像普通朋友,我還是可以感覺你對我的喜歡……不,應該說是重視。”沈佳儀一個字一個字慢慢強調:“你對我,很重視。”

  “……”

  “讓我覺得,自己很幸福。”

  某種沉重的情感壓迫我的胸口。我的呼吸驟止。

  “從來,不討厭嗎?”我吐出一口長氣。

  “怎麼可能……我很喜歡你,你喜歡我。”她小心翼翼的說道,像是話中每個字,都有獨特的重量。

  那重量擠壓著我。我沉默了很久,沈佳儀也沒有說什麼。

  許久。

  “那,你還是沒有說為什麼分手啊?是他對你不好嗎?還是你又喜歡上了另一個男生?”我故作輕鬆。

  “都不是。我只覺得,他不夠喜歡我。”電話那頭,沈佳儀若有所思的嘆氣:“其實我也知道自己這樣不好,但就是無法不提出分手。經歷過你是怎麼喜歡我,就會覺得其它人對我的喜歡,無論如何都沒辦法跟你相比……”

  我的靈魂一震。

  “原來被你喜歡的感覺,真的很幸福。我以前都覺得太理所當然了。”沈佳儀幽幽的說道:“這是我的報應。”

  “如果你在幾個月前告訴我,我不知道會有多開心。”我的聲音很虛弱。

  “現在告訴你,難道你就不開心嗎?”沈佳儀哈哈大笑起來。

  “……”我苦笑“非常非常的開心呢。”

  開心到,我只能做出苦笑這樣的反應。

  我能怎麼樣呢?我已經退出了與沈佳儀的愛情,守在一個名為“友誼長久”的疆界。這個疆界裡,有最充足的愉快陽光,如果我們需要,隨時都可以毫無芥蒂地拍拍彼此的背。

  這是塊,真正不求回報的土地。也是我始終沒有離開的過的地方。

  “我也很喜歡,當年喜歡著你的我。”我只能握緊話筒,慢慢說:“那時候的我,簡直無時無刻都在發光呢。”

  “謝謝你”她說。

  上了大三的我們,一個個退出追求沈佳儀的世界。

  到了大三,除了實力最強的我與阿和,參加北醫慈濟青年社(想也知道為什麼!)的謝孟學追到了吃素的女孩,展開終生吃素的嶄新人生。參加逢甲大學慈濟青年社(真是善良啊!)的杜信賢也交了女友,對喜歡沈佳儀得過去只剩下一個微笑。

  那年農曆年的例行聚會,我們一群人圍坐在地上玩紙牌賭錢,話題還是在沈佳儀身上繞來繞去。

  “咦,看樣子‘可以喜歡沈佳儀的人’只剩下廖英宏囉?”許博淳說,拿著紙牌環顧四周。

  “哈哈,對啊,不介意換我追沈佳儀吧?”廖英宏嘿嘿笑道:“對手越剩越少,而且我最近常常打電話給沈佳儀喔。”

  “追啊,交給你了。”我爽然一笑,將牌蓋住:“不跟了。”

  “有本事你就追啊。”阿和不置可否,將籌碼推前:“我梭哈。”

  於是廖英宏急起直追,每天晚上都打電話到沈佳儀的學校宿舍裡,用他的方式,慢慢地磨,磨啊磨……

  在某個夜裡,沈佳儀打電話給我,告訴我她決定跟廖英宏在一起了。

  “我第一個告訴你。”她說。

  我沒有太訝異,因為廖英宏的確是個很棒的人,更是我的死黨。喜歡沈佳儀的資歷厚厚一迭,裡面寫滿被我陷害的暗黑紀錄。

  “嘖嘖,我燃燒八年青春都追不到的女孩,他辦到了,真的非常了不起。”我盡量用最不在意的語氣,告訴沈佳儀:“要好好對我的朋友啊,他可是非常非常喜歡你呢。”

  “嗯”她只是簡單應了聲。

  掛上電話,我心情之複雜全寫在臉上。

  毛毛狗捧著熱茶走了過來,問我發生什麼事,我只是笑笑說沒什麼。

  然後第二通電話打來,是廖英宏興奮的狂吼。

  “柯騰!沈佳儀剛剛在電話裡答應當我的女朋友啦!”廖英宏按奈不住的喜悅,看樣子是迫不及待用電話通知每一個死黨了。

  “真的嗎!你真是太厲害了!”我跟著笑了起來。

  “祝福我!快!祝福我啦!”廖英宏的聲音機動不已。

  “廢話,你們一定會很幸福的啦!”我深呼吸,朝著話筒大喊。

  廖英宏掛上電話,往下一個死黨報信去。

  兩個月後,連牽手都沒有,廖英宏與沈佳儀分手了。

  好像,根本沒有在一起過似的。

  在跟我們敘述分手的錯愕時,廖英宏好像還無法置信似的,表情超呆,不斷地喃喃自語。我想笑,卻又不敢。

  “媽的,這就跟打麻將一樣。”阿和卻是狂拍大腿猛笑,做了以下的批註:“我最早聽牌,柯騰則是硬要過水等自摸,廖英宏則終於胡了牌,可是仔細一看,卻是個詐胡!”

  是阿,詐胡。

  可我連個詐胡都沒有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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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24

  在廖英宏莫名其妙觸礁之後,中秋節前夕的某個夜晚,地震了。

  當時我趴在寢室上鋪看書,突然一陣天搖地動,整棟宿舍像塊大豆腐般劇烈搖晃,而且好像沒有要停止的跡象。

  毛骨悚然地,從大樓的墻壁梁柱發出了轟隆聲響。

  “這地震太恐怖了吧!”我坐直身體,看著從睡夢中驚醒的對面室友王義智。

  “乾!快逃!”王義智大叫,一個翻身就從上鋪床往下跳。

  “好扯。”建漢愣愣地,觀察我們的反應。

  “九把刀你還不快逃!我們在三樓耶!”石孝綸回過神,對著我大叫。

  於是我們四人飛快跑出寢室,走廊上都是拔腿就跑的住宿同學,大夥再奇異的搖晃中衝下樓,跑到宿舍的廣場。

  廣場上早就占滿了從各宿舍逃亡出來的人,大家都再討論這次地震怎麼會這麼久,這麼強,並開始猜測震央的位置,以及押註明天會不會停課。

  明明很可能是場可怕的災難,但大家卻沉浸在熱烈的議論紛紛。直到有人從廣播裡聽到震央可能在台北、並且極可能造成史無前例的災難時,大家才從熱烈的氣氛中驚醒,開始猛打電話回家問平安。

  我空拿著手機焦慮不已,因為對外通訊幾乎呈現塞滿的狀態。我不停按著回放鍵,反覆打回家、打給女友、打給沈佳儀,卻只聽見蒼茫急促的嘟嘟聲。

  好不容易聯絡上家人與女友,知道兩家一切無恙後,我卻一直聯絡不上沈佳儀。隨著周遭關於地震的謠言越來越多,可疑的震央說法五花八門,但都沒有去除過台北。我心越來越不安。

  公共電話前的隊伍特別長,等到輪到我的時候肯定天亮。

  “九把刀,要不要換個地方打!”石孝綸晃著手機,建議:“這裡人太多了基地台超載,我們騎車出去,往人少的地方打打看!”

  “這理論對嗎?”我狐疑,雙腳卻開始跑向車棚。

  “不知道!”石孝綸斬釘截鐵,也跑向車棚。

  我騎著機車離開交大,往竹東偏僻的地方騎,時不時停下來打手機,此時街上全是穿著內衣拖鞋走出來聊天的人們,似乎是全市停電了,街上朦朦朧朧。

  直到接通沈佳儀的手機,已經過了好久好久。

  “你沒事吧?”我松了口氣。

  “沒事啊,只是剛剛的地震真的很可怕。”沈佳儀餘悸猶存。

  “你沒事就好……聽我住在台北的同學說,他們家附近的旅館倒了下來,所以震央說不定真的在台北?吁--總之,你沒事,真的太好了。”我將機車停在路邊,熄火。

  一抬頭,滿天悲傷的星火。

  “你呢?在學校宿舍嗎?”

  “不算。剛剛挺恐怖的呢,整棟樓好像要拔出地面自己逃跑一樣。”

  “你真好。到現在還是那麼關心我,我真的很感動。”她幽幽的說道。

  “感動個大頭鬼,你可是我追了八年的女生耶,你不見了,我以後要找誰回憶我們的故事啊。”我哼哼,故意扯開情緒。

  好不容易接通,我可不願就此掛上電話。

  由於我喜歡沈佳儀得“歷史”實在是太久了,女友心中對沈佳儀始終存有芥蒂,為了避免跟女友吵架,我跟沈佳儀的聯絡越來越少,聯絡越少,可以聊的話題就變的很侷限,甚至到了兩、三月才連絡一次的稀薄。

  但我卻因此更加珍惜可以聊天的時間。例如現在。

  藉著一場排山倒海的大地震,那夜我們像以前一樣,東拉西扯聊了起來,許多高國中時代的回憶被一鼓作氣打翻,泄了滿地。

  我的情感,也被莫可名狀的魔法纏卷包覆,在跌宕的回憶裡打滾。

  沈佳儀舍不得掛電話,我也不介意被風吹整夜。

  “記不記得在大學聯考分數公布的那晚,你曾經問過我,願不願意聽你的答案?”我順著風向問道。

  “當然記得啊,我想講,但你硬是不肯聽。”她可得意了。

  “我那個時候沒有勇氣,現在不一樣了……我想聽。”

  “你啊,錯過了大好機會呢。”

  我莞爾。

  “那個時候我就不明白,為什麼你不肯聽我說我喜歡你,想跟你在一起呢?你求我別講,我就不想自己說了。”

  “……”我從莞爾變成苦笑。

  “柯景騰,你總是太有自信,口口聲聲說總有一天一定會追到我、娶我,卻在面對答案的時候很膽小呢。”她嘲弄著我。

  “因為當時我太喜歡你啦,喜歡到,如果你的答案將我拒於千里之外,我會不知道自己該怎麼面對你……面對我自己”我很老實,搔著頭。

  “不過我也有錯。”

  “喔?強者沈佳儀也會犯錯?”

  “什麼強者啊”她噗嗤一笑:“常常聽到別人說,戀愛最美的部分就是曖昧的時候,等到真正在一起,很多感覺就會消失不見。當時我想,你不想聽到答案,乾脆就讓你再追我久一點,不然你一旦追到我之後就變懶了,那我不是很虧嗎?所以就忍住,不告訴你答案了。”

  “可惡,早知道我就聽了。”我恨恨不已:“所以我們重複品嘗了戀愛最美的曖昧時期,卻沒吃到最後的果實。混帳啊,你果然要負一半的責任。”

  “還敢說……誰知道那個老是說要娶我的人,竟然一點挫折都受不起,罵兩句就嚷著放棄,沒幾天就跑去交女朋友。好像喜歡我是假的耶!她糗我。

  “哈,不知道是誰喔?竟然用光速交了男朋友這種方式來響應我呢。說我幼稚,自己也沒好到哪裡去嘛!”我糗回去。

  我們哈哈大笑,暢懷不已。

  嗶嗶,嗶嗶……我的手機發出電量即將用罄讀警示聲。

  “快沒電了。”

  “謝謝你今晚,會想到要打電話關心我。”

  “嗯。我才要謝謝你告訴我當年的答案,說真的,我松了口氣,你的答案讓我知道我對你的喜歡,原來一值都是有響應的,而不是我一個人在跳舞。這對我很重要。”我看著城市上空的紅色星光,說:“我的青春,從來不是一場獨白。”

  “你說得真感性,也許有一天你會當作家喔。”

  “那麼,再見了。”

  “等等…...”她急著說。

  “喔?”

  “如果手機沒有突然斷訊,再讓你聽見一個,應該會讓你臭屁很久的事吧。”

  “洗耳恭聽。”

  “自從你交了女朋友,我還以為你對我的喜歡,遲早都會讓你跟你的女朋友分手,那時就可以名正言順跟你在一起了。結果等啊等,你們都一直好好的,讓我很羡幕,可是也沒辦法。”

  什麼跟什麼啊?但我還真的很感動。

  然而人生不是一個人,喜歡,也不是一個人的。

  我已經將另一個女孩嵌進我的人生,那女孩的人生亦然。我無法掉頭就走,那也是我珍貴守護的愛情。

  “沒辦法,我就是這種人。一旦喜歡了,就得全力以赴。”我承認。

  “是啊,我喜歡你是這種人。但其實今年愚人節,我原本要打電話給你,問你想不想跟我在一起。”她的語氣輕快,並沒有失望。

  “真的假的!”我大吃一驚。

  “真的啊。如果你回答不要,那我還可以笑著說是愚人節的玩笑。如果你點頭說好,那麼,我們就可以在一起啦。”沈佳儀大大方方地說。

  瞬間,我整個人無法動彈。

  “一點,都不像是沈佳儀會做出來的事耶?”我呀然。

  “是阿,所以夠你得意的吧,柯景騰。”她逗趣。

  幾乎無話可說,我內心充滿感激。

  儘管我無法給她,她所希望的愛情答案,然而我深深喜歡的這個女孩,並沒有吝惜她的心意,她將我錯過的一切倒在我的心底。

  暖暖地溢滿、溢滿。

  “少了月老的紅線,光靠努的愛情真辛苦,錯過了好多風景。”我真誠希望:“也許在另一個平行時空,我們是在一起的。”

  “……真羡幕他們呢。”她同意。

  沈佳儀的聲音,消失在失去電力的手機裡。

  我沒有立刻發動機車,只是呆呆地回憶剛剛對話的每一個字,想象著久未謀面的她,臉上牽動的表情。真想凝視著沈佳儀,看著她親口說出這些話的模樣。

  夜風吹來,淡淡的沾上我的身,又輕輕的離去。

  一九九九年,九月二十一日,凌晨一點四十七分,台灣發生芮氏規模六點八的強烈大地震。

  那夜,二十一歲的我,心中也同樣天旋地轉。

  我與她之間的愛情,總算有個不圓滿,卻很踏實的句點。

  最近發行唱片的地下樂團“蘇打綠”,有首《飛魚》的歌詞很棒:“開花不結果又有什麼?是魚就一定要游泳?”

  沒有結果的戀愛,只要開了花,顏色就是燦爛的。

  見識了那道燦爛,我的青春,再也無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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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25

  電影阿甘正傳說:“Life is like a box of chocolates. You never know what you’re gonna get.”人生就像一盒巧克力,你永遠不知道自己會吃到什麼口味。

  電影總是裝了很多經典名言,試圖教導我們應該用更寬大的眼睛看待人生,等待成為我們的座右銘。

  但我們只是表面讚揚這些巨子的蕩氣迴腸、雋永意長,卻只能以一種方式真正的擁抱它:豪爽地將自己的人生換作籌碼,愉快地推向上帝。

  我們的心可以尖似鐵,又保持隨時接受意外著陸的柔軟。

  一九九九年底,雜書看超多的我,順利通過了清大社會學研究的筆試。

  到了口試關卡,需要一篇“社會學相關的作品”給教授們審閱,但我之前念的是管理科學,不是社會學系本科,所以在準備口試作品上遇到了困難。

  怎辦?我想了又想,與其含糊地寫篇不上不下的短論文,不如來寫點有趣的東西。沒錯,社會學所的教授們,不該都是很聰明、很風趣的嗎?

  於是我寫了生平第一篇小說——號稱具有社會學意義的《恐懼炸彈》前六章,充抵學術論文。這篇小說內容敘述一個大學生一早醒來,發覺周遭環境的聲音、語言、文字等所有象徵符號都是去原有的意義,文字變成扭曲的小蟲,聲音變成不規則的噪音,該大學生於是在無窮循環的焦慮中,重新確認符號歸屬的可能。是篇有伊藤潤二氣味的恐怖科幻小說。

  我越寫越有心得、不能自拔,還在資料上附注了這是一系列具有社會學意識的故事,叫都市恐怖病,還洋洋灑灑寫了六個月定創作的小說名稱,與未來三年的出版計劃。

  到了口試當天,教授們卻摸不著頭緒,一個個給我竊笑。不知道是感受到《恐懼炸彈》小說裡的幽默,還是那天身上長了跳蚤。

  “柯同學,你交這幾頁小說是認真的嗎?”一位教授若有所思的看著我。

  “超好看的啦!這個小說雖然還沒寫完,但已經可以看出社會學意義的潛質,我發覺在小說創作中實踐社會學,真的很有意思……”我滔滔不絕地解釋。

  “等等,你羅列了很多出版計劃,請問你之前有相關經驗嗎?”胖教授質疑。

  “沒有。但我的人生座右銘是:If you risk nothing then you risk anything.如果你一點危險也不冒,你就是在冒失一切的危險。”我自信滿滿豎起大拇指。

  “所以呢?”教授翹起腿。

  “我覺得只要我不放棄小說創作的理想,出版計劃遲早都會付諸實現。”我笑笑。

  於是,我落榜了。

  有很多年,我再也想不起那一句座右銘的全文。

  電話中。

  “所以,你要去當兵囉?”沈佳儀。

  “不,我有更重要的東西,一定要先完成。”我信誓旦旦。

  “什麼東西?”她訝異。

  “可能成為我人生的,很了不起的東西。”我看著計算機屏幕上,剛剛貼上網絡的未完成小說。

  我決定延畢一年。

  繼為了李小華念了自然組、又因為沈佳儀念了交大管理科學後,重考研究所的那年,我的人生再度出軌。

  這一次,沒有人告訴我應該怎麼做,而是某種內在的強烈召喚。

  我用每個月兩千塊含水電的夢幻代價,向家教學生的家長組租了一棟三樓老房子,老房子的主人是個經常雲遊四海的女出家人,我算是幫這位師父看守她的故居結界。

  在這個超便宜的租屋裡,已愛上了寫小說的我,不僅完成了當初沒寫完的《恐懼炸彈》十萬字,還一路寫了好幾篇中篇小說,《陽具森林》、《影子》、《冰箱》,一直到來年的研究所考試快騎到頭上,我才趕緊拎起書狂啃,卻又忍不住在深夜偷偷寫起長篇小說《異夢》。

  《異夢》完成的瞬間,我的眼淚崩潰決堤。我知道在某種意義上,我確認了自己與小說創作之間的“連結”,透過了情感與文字完成了。

  從此我與小說,有了無比重要的羈絆。

  透過小說創作,我可以將我想要表達的許多東西精密拆卸、組合在文字分鏡裡,呈現在公開發表的網絡上,藉此與地球上更多的人“連結”。

  那是我再也無法克制的慾望。

  我終於擁有了,真正的夢想:成為故事之王。

  創作人與故事之間澆輸養分的臍帶,是很多很多的自我填補其中。片段的,完整的:自覺的,無意識的;表演的,使命的。

  而我將對沈佳儀的情感,一點一滴寫進了小說《月老》等故事裡,更將許多朋友的名子鑲嵌好幾個故事中,聊表紀念。而我知道,終有一天我會將我們幾個好朋友與沈佳儀之間的青春,裝在某一部最重要的小說裡。

  這篇小說將不再是小說,而是一部好看的真實紀錄。如各位所見。

  有人說,一個人的一生是好是壞,端看他咽下最後一口氣時的覺悟,彷彿結局就是一切,過往種種皆不作數似的。模擬到小說創作上,我某程度同意這樣的說法--蕩氣迴腸的結局,可以成為故事添上柔軟又強壯的翅膀,在最後關頭領著一萬顆心扶搖直上。

  我習慣仗著對故事結局的洞悉力,往前推演出一個具有張力的結局,所須具備的種種元素,乃至故事環節的節奏鋪排……例如誰需要說什麼話作伏筆、誰做的哪些事會影響到主角的決定等等。

  但這份青春紀錄,就因為希望充滿最真實的氣味,所以竟因欠缺了結局,讓我無法看見這個故事“該怎麼呼吸”,因而遲遲無法開展。

  自創小說後,六年過去了。

  從國中就開始認識的我們,已經打打鬧鬧了快十六個年頭了。

  人生無常,我最可敬的愛情敵手,阿和,他深愛七年的女友不幸車禍過世。阿和一直沒有再交新女朋友,研究所畢業後,成為掌握千萬訂單的中科業務代表。

  一直被我陷害的廖英宏當兵前通過了圖書管理員特考,下個月退伍。詐胡後,他在愛情的航道上持續浮浮沉沉,但始終沒有放棄找到生命中的“那一個人”。

  與吃素女友穩定發展的謝孟學當了牙醫,由於我以前常陷害他,所以我絕對不到他的診所裡拔牙。我可不想聽到“什麼?你要打麻醉阿?男子漢不需要這種東西啦!”這樣的爛對話。

  英文很爛的許博淳玩起大冒險,決意去美國念資工碩士自殘。許博淳啟程前,我們買了一瓶一九九零年份的紅酒,象徵公元一九九零年認識的大家,大家喝得很痛快。

  拖到最後一刻,才宣布原來也有向沈佳儀告白過的楊澤於,明年也要跑去美國念博士,與即將回台的許博淳換手。

  一直用最靦腆方式喜歡沈佳儀的杜信賢,跑到南港當程序設計師,他考上研究所、當完兵、找到好工作都沒請過客,希望他看到這篇小說時能夠好好反省。

  總是在抓癢的老曹,工作一年後跑去清大念碩士。許志彰搬家了,當年放學大家相約打球的神奇院子從此只存在於回憶。怪怪的張家訓總算放棄糾纏沈佳儀,交了女朋友。跟我同年同日生的李豐名,與當年在一起在信願行喜歡認識的女孩分手,準備繼承家業。二十七年來都沒有打過手槍的賴彥翔,持續沒有打槍的意願,最近在練習魔術搭訕女生(別傻了!)。

  大家都起飛了。

  幾個月前,身為國小老師的沈佳儀,打了通電話給我。

  “柯作家,最近過得怎麼樣?”她的聲音,久違了。

  “超慘,毛毛狗跟我分手了。怎麼?你要再給我追一次嗎?”我慵懶。

  她愣了一下,隨即哈哈大笑。

  “這次恐怕不行喔。”她幽幽道。

  “又錯過我的話,下一次就是……”我還沒說完,挖著鼻孔。

  “六月。”她接口。

  “?”

  “六月,我要結婚了。”她宣布。

  我莞爾。

  真想,給她一個擁抱。

  然後給我不認識的新郎,一個勇往直前的屁股突刺。

  “新郎……應該是大你很多歲的男人吧?”我猜。

  “咦,你怎麼知道!”沈佳儀大吃一驚。

  “我想你再也受不了幼稚的男孩啊。”我大笑。

  她笑著反駁,我熱烈回譏。七年前的我,根本想象不到這樣的畫面。

  新郎大了沈佳儀八歲,是個典型事業有成的中年男子。沈佳儀一向比同齡女孩成熟許多,看來是再適合不過。

  我心愛的女孩,也要展動翅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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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26

  “新婚快樂,我的青春。”我寫在紅包上的祝福。

  婚禮那天,當年所有喜歡沈佳儀的男孩們全部到齊,連久違的周淑真老師有駕到,一起見證沈佳儀從女孩變成人妻、行情暴跌的歷史畫面。

  這根本就是場盛大的老同學會,到訪的有一半都是在愛情陸上“志同道合”的難兄難弟……只能看著沈佳儀車尾燈的手下半將。我們合拍一張怨念十足的照片。

  許博淳人在美國,我在紙立牌上畫了一個笑得很白痴的他,放在桌上,每上一道菜大家就大聲嚷著:“許博淳!上菜啦上菜啦!”我們嘻嘻哈哈,興奮到隨時都會掀桌暴動。

  “真是的,我一直都以為柯景騰你會跟沈佳儀在一起呢。”周淑真老師搖頭:“虧你還跟沈佳儀一起到我家喝茶,真不中用。你們全部都很遜!”

  “老師,其實沈佳儀有跟我告白過啦,只是吼,哈哈哈!”我猖狂大笑。

  “報告老師!柯景騰只是嘴巴說說,我才是真的追到過沈佳儀得人!”廖英宏為大家倒酒,吆喝乾杯。

  “得了吧,你那個是詐胡!連手都沒有牽過的詐胡!”阿和毫不客氣的回覆。

  大夥開始亂七八糟討論起,等一下該怎麼捉弄沈佳儀。

  “等一下燈光暗下,新郎進場時,張家訓你伸腳偷偷把新郎絆倒啦!”我用字拍著張家訓的肩膀:“反正你腦袋怪怪的,作什麼大家都會原諒你的!”

  “我才不要,最後跟新郎合照的時候偷偷踩他腳就好了。”張家訓歪著頭,想了想,“這樣比較成熟。”

  成熟個屁。

  “等一下好友上台發言時,廖英宏你去講幾句話,要屌一點喔!”阿和推舉。

  “那我就拿著麥克風,很正經的說:勉強的愛情是、不、會、幸、福、的。哈哈!”廖英宏一說,大家笑得前仰後俯,連周淑真老師也笑到快岔氣。

  我靈機一動,跑去跟曾暗中幫助過我的沈佳儀的姐姐千玉,要了一隻奇異筆。

  “別動,我們來惡搞。”我在廖英宏的額頭上,畫了一條黑色的青筋。

  “換我幫你。”廖英宏樂得很,也幫我在畫了條又肥又粗的青筋。

  我們兩個“面露青筋人”大剌剌地在婚禮上走來走去,張牙舞爪地裝不爽,惹得千玉姐姐罵我們真是幼稚的小鬼。

  是啊,我們就是小鬼,所以才會追不到你妹妹呀,哈哈。

  婚禮正式開始,燈一暗,莊嚴的音樂揚起。

  沈佳儀穿著一身典雅的白紗,在聚光燈下緩緩走過我們,抿嘴,偷偷對著大家擺擺手。

  真美,聚光燈根本就是多餘的。

  是我看過,最美麗的新娘子了。

  靦腆的沈佳儀低著頭走到台上,由沈爸爸親手交給新郎,全場掌聲不斷。我們又回覆到嘻嘻哈哈的亂歡樂,討論起婚禮結束要怎麼跟沈佳儀與新郎合照。

  “柯景騰,前幾天我打電話問過沈佳儀了,她說合照時可以親新娘耶!”阿和得意洋洋,大夥點頭稱是。

  “親新娘,可以伸舌頭嗎?啦啦啦啦啦……”我開玩笑,伸出舌頭亂攪空氣。

  “新郎都不會生氣的話,我們每個人都去親吧!”沒追過沈佳儀的李豐名摩拳擦掌,看著賴彥翔:“你沒親過女生齁?初吻就獻給沈佳儀好了!”

  “那我們來猜拳,贏的人親第一個!”廖英宏鼓噪,氣氛又開始熱烈起來。

  我卻開始神秘地沉默。大家都要親的話,我就絕對不親新娘。

  我希望,在沈佳儀的心中,我永遠都是最特別的朋友。

  幼稚的我,想讓沈佳儀永遠都記得,柯景騰是唯一沒有在婚禮親過她的人。我連這麼一點點的特別,都想要小心珍惜。我不只是她生命的一行批註,還是好多好多絕無僅有的畫面。

  決定後,我看著新娘與新郎親吻的瞬間,突然想到一個很特別的熱血畫面。一個足以將我們這個青春故事,劃向電影的特別版結局。

  而我計劃已久的故事,在這場婚禮,終於有了明確的答案。

  沒有人哭,沒有人懊惱,沒有人故意喝醉。

  只有滿地的祝福與胡鬧。


  一場名為青春的潮水淹沒了我們。

  浪退時,渾身濕透的我們一起坐在沙灘上,看著我們最喜愛的女孩子用力揮舞雙手,幸福踏向人生的另一端。

  下一次浪來,會帶走女孩留在沙灘上的美好足跡。

  但我們還在。

  刻在我們心中的女孩模樣,也還會在。

  豪情不減,嘻笑當年。


  滿室賓客一一離去。

  不知不覺,大夥在你言我語的起哄中,突然安靜下來。

  這些相熟十五年的老朋友都沒有說話,不約而同看著彼此手中的酒杯。

  “敬,我們的青春。”我舉杯。

  大家一飲而盡。

  意猶未盡。

  後來,我才從一部韓國電影知道:法國鄉間傳說,熱鬧喧騰的眾人如果突然靜下來,便是有天使悠悠經過……

  我說,天使可曾離開過?

  “等一下要作什麼當ending?”廖英宏打了個嗝。

  “去打棒球啦。”我伸了懶腰:“我們多的是力氣,去棒球打擊練習場邂逅落單的美少女吧!”

  就這樣。

  齊聚一堂的黃昏,便在宣泄青春的尾聲的鏗鏗揮擊中,悄悄劃下句點。

  目睹了曾經深愛的女孩得到美麗的幸福後,我回到熟悉的計算機前,打開word文書程序的新文件,一邊將數字相機裡的相片存到計算機裡。

  游標停在第一行,底下一片空白。

  故事有個美好的結局,只需要起個精采的頭。

  我看著婚禮上的照片,思緒又陷入多年以前。

  有一個成績爆爛又愛吵鬧的男孩,被老師託管給一個氣質優雅的女孩……


  座位前,座位後。

  男孩衣服背上開始出現藍色墨點。

  一回頭,女孩的笑顏,讓男孩魂縈夢系了八年,羈絆了一生。

  “這個故事需要一個意義豐盛、翅膀柔軟的名子啊。”我笑笑。

  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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