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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金鳥西墜,日隱江頭。

  南行趕了半日的路程,秦從恩一行二人抵達一處密林,過了此林便能遠遠眺望關隘口。林徑窄而曲折,於是他們牽馬步行。

  走在後頭的秦從恩,眉頭自離開漠鷹堡後就揪成打不開的結,離漠鷹堡愈遠就愈趨沉重,踏在枯黃落葉上的步履亦愈發遲緩,終至停頓。

  前方的男人聽聞她的足聲,回過頭來。

  「怎麼了?」

  「這樣不對。」垂視地面的圓臉抬起,深鎖的眉間堆滿擔憂與後侮。

  男人不發一語,逕自看著她把頭搖得如博浪鼓、嘴裡又呢喃了好幾個「不對」。

  「從恩沒有告訴穆鷹就回京城,這樣不對。」

  要是穆鷹回來找不到她,怎麼辦?

  可是,穆鷹正在生自己的氣,應該不會想見她……

  想著想著,無限悵然湧上秦從恩心頭,雙肩也跟著垮了下去。

  「我說了會派人告知他,不用擔心。」男人正要繼續往前走,身後的人兒所出之言再次令他駐足,斂眉回首。

  「不要了,從恩想回漠鷹堡。」

  「你不想回秦家?」她會改變主意倒是出乎他意料之外。

  「……可是從恩想先去找穆鷹,跟穆鷹道歉,從恩不喜歡穆鷹生氣的樣子,穆鷹生從恩的氣,從恩這裡也好痛好痛,好像快要裂開來一樣……」她揉撫著心窩處,難過得想哭。

  「他生你的氣?」

  「嗯,穆鷹好生氣、好生氣。」

  「他既然氣你,你何必回漠鷹堡受氣,你以為他看見你的蠢樣氣就會消了嗎?回去不過是火上加油罷了。」見她滿口不離那個名字,一臉癡楞的傻勁全是為了那個人,男人看著她的目光,混雜了壓抑的暗惱與深沉的幽晦。

  「道歉也沒用嗎?」秦從恩天真地問,滿心專注在自己的疑惑上,沒注意到對方不再隱藏的複雜眼神。

  那雙眼裡難辨的複雜,也許才是褪去假象後的……真實。

  「你走是不走?」男人沒有解答她的困惑,僅回以淡問。

  若她肯走,或許他能不必傷及無辜,帶她就這麼遠走高飛……

  遠走高飛?男人呼吸一窒,突如其來的念頭讓他詫愕不已。

  該死!他在想什麼?

  他該做的,不是要讓「那個人」在失去家人的憾恨中度過餘生嗎?他甚至盤算要「那個人」親眼見證摯愛的死亡,而現下為何會萌生此番懦弱、逃避的心態?

  「不走了。」秦從恩當下決定,一個轉身便往來時路跑去。總是要試試嘛,不試怎曉得道歉沒用?

  男人神色一黯,甩去心頭突生的紛亂。

  她不走。

  這不是更完美的發展嗎?讓他得以屏除懦弱念頭的發展。

  他曾經動手欲置她於死地,如今沒道理下不了手,只消在她身上剌下一劍,就能用她的鮮血祭奠黃泉底下之人……

  對,他要用她的鮮血償贖「那個人」所欠的命債!

  男人回歸森冷的寒眸緊緊鎖住那道粉色背影,陰酷虎眸漫起殘酷的殺意,右手悄悄握住腰間的劍柄。

  絲毫不察自己已陷入危機之中的人兒,突然像是想起什麼,咚咚咯跑回男人面前,一臉歉然搔搔後腦勺。「陪從恩趕了一天的路,從恩卻反悔了,對不起。」

  「是我,該對你說抱歉。」他半垂眼眸,遮覆眼底大半晦黯。

  如果道歉有用,說了,就不會留下遺憾了吧!

  這句話每個字的意思秦從恩都懂,但湊成句子她還是有聽沒有懂。

  「別問。」她正要發問,便被他阻斷。

  秦從恩聳聳肩。好吧,既然不要她問,她就不問了。

  「快走,不然一下子天就黑了唷!」她漾開一笑。

  乍見她無邪的嬌憨笑靨,男人的心猛然一緊,按住劍柄的手無法自持地發顫。

  這張笑臉…… 

  好美。

  秦從恩楞楞看著他輕撫她臉頰的舉止,羽睫在大眼上掀了掀,忽然覺得眼前的男人不像是她所認識的人,他的眼神……和平常不一樣。

  「大哥,咱們今天的收穫真不少,晚上有烤野雉可以吃了!」

  「今晚好好飽餐一頓,明兒個才有力氣去瀚北城謀事!」林徑的另一頭,傳出兩個男人交談的聲音。

  「大哥,咱們真要收手不幹?」其中一人問。

  「渾小子,這不是你提議的嗎!」另一人輕惱地回嘴。

  「我的意思是,重新做人的感覺真像漫步在雲端,渾身輕飄飄的,好比作夢似的--哎唷……很痛款!你幹嘛打我腦袋?」

  「會痛嘛。放心,你不是在作夢啦!」

  陌生的交談聲漸趨清晰,腳步聲也離他們愈來愈近。

  「有人款?」秦從恩的注意力被那些聲音吸引,側頭朝男人背後的方向張望,下一瞬間,圓眼陡地一瞠--由左胸迸開的劇烈疼痛,伴隨著艷紅的血水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

  血,摸起來應該有溫度,浸潤她全身的,卻是冰冷。

  在她倒地失去意識前,清楚看見那陌生男子,將手中的長劍送入她心口。

  「到了……就是這兒……我大哥在那兒。」

  三更半夜,邊關北方某座窮鄉僻壤的小村落,忽然有緊急如催命使者的急促馬蹄聲造訪,掀起少有的不平靜。

  兩匹駿馬在某處莊稼園前揚蹄停下,其中一匹黑駒的主人一下馬,高大身影便宛若凌厲的旋風過境,心急如焚地揪住到外頭來探看的男人衣襟。

  「從恩人在哪!」

  「在、在屋裡……」

  被穆鷹凌厲的氣勢嚇到,那人惶惶然指了個方向,穆鷹便立即奔去。另一匹駿馬上的隨行夫妻臉上也充塞凜肅,下馬跟上。

  「大哥……」祟羅趴在黑駒鞍上,發出彷彿歷經重重磨難的哀嚎。

  「還不快下來,一臉要死不活地賴在馬背上幹嘛!你的馬呢?」鬼剎啐道。

  鬼祟羅剎在前往瀚北城的途中,於一處密林巧遇一名遭人殺害重傷的姑娘,卻認出這名姑娘就是之前「慷慨解囊」幫助他們兄弟的秦從恩,震驚之餘,連忙搶救身中劍傷昏迷的她,由哥哥鬼剎帶她到附近村落求醫,弟弟祟羅則策馬趕往漠鷹堡通知穆鷹。

  由於漠鷹堡眾人正因秦從恩的失蹤而紛紛出堡尋找,穆鷹亦然,決定往南找尋。索性如此,祟羅便在往北的半路遇上穆鷹,省了一兩個時辰的路程,於是領著穆鷹和雍偃夫婦來到與鬼剎約定的地點會合。

  「穆鷹嫌我的馬太慢,抓著我跟他同乘一騎……」祟羅哭喪著臉。

  「很好呀,天下少有的殊榮。」

  「殊榮個鬼!這匹馬飛得跟風似的,震得我骨頭都快散了,為了保命就不能不抱著穆鷹,嚇都嚇死了!你來試試,包準你三天下不了床外加大吐三天--哎唷喂呀……」正要下馬的祟羅,因為渾身乏力而直接滾到地上,摔了一身爛泥。 「呼,我還活著,碰到地面的感覺真好……」

  「你這小子真沒用!」鬼剎嗤道,心中則是為自己逃過一劫暗自竊喜,意思意思地盡盡手足之情,攙起渾身爛泥的弟弟。

  「姑娘的情況怎樣?」還……活著吧?

  「我替姑娘點穴止了血,她還昏迷著,不過這兒的大夫不敢貿然拔劍,怕這一拔,也許連姑娘剩下的一絲氣息都給抽光。」鬼剎歎了口氣。

  他們在林中看到的秦從恩,胸口就已刺著一把幾乎要穿透身體的劍,當下,他們跟大夫一樣,也不敢輕舉妄動。

  唉,究竟是哪個殺千刀的,竟然忍心對一個善良的姑娘下這麼重的毒手!

  兩兄弟跟著進入簡陋的土屋,一腳才踏入門檻,就被正朝這走來的雍偃及大夫推了出去。

  「拔劍療傷,男人迴避。」雍偃凝肅道。

  「可是,好不容易止了血--」這一拔,姑娘的傷難保不會大出血……鬼祟羅剎思及胸口血水狂噴的景象,頓時頭皮發麻。

  「難不成要那把劍一輩子釘在她身上?」雍偃薄唇微掀,斯文俊臉出現少見的嚴峻。

  那把劍……

  「他」還是做了、決心毀掉這一切,那個笨蛋!

  「穆鷹沒出來,大夫你怎麼出來了?」鬼剎訝問。

  「那男的是那位姑娘的丈夫,剛才進去的小娘子是個大夫。」

  大夫接口答道,心頭仍因方纔那個男人看見妻子浴血、而想撕裂旁人的憤怒感到心驚膽顫。要不是另一個男子架住那個暴躁的男人,他這個暴躁男人口中的「庸醫」,很可能就見不到明晨的太陽了。

  大夫打了個哆嗦。

  唉,不是他不想救人,只不過那位姑娘的傷勢實在是太棘手……

  「姑娘是漠鷹堡堡主夫人?!」鬼祟羅剎齊聲驚呼。

  太、太太太不配了啦--不對不對,他們當初居然招惹到穆鷹的女人?

  嗚,真是太、太太太淒慘了啦!

  屋內情況--

  「堡主?」阿清眉心緊蹙,看著手握劍柄的穆鷹,不確定地出聲詢問。

  這男人的手抖成這樣,他可以嗎?

  穆鷹默不吭聲,刀鑿石刻般的俊顏凝滿了強烈恐慌,讓他無法以慣有的冷靜面對眼前浴血的女子。

  他對持劍進出人體的感覺一點也不陌生,此時,卻連握著劍柄都感到沉重無比,看著床炕上臉色蒼白的秦從恩,這劍,彷彿是刺在自己胸膛上。

  他緊握劍柄,指節均已泛白--

  「堡主……」眼見穆鷹眸中的恐懼與憐惜,阿清不禁動容了,也著實心疼這個痛在心裡卻佯裝堅強的男人。穆鷹,恐怕是愛慘了從恩……

  咦?他愛慕的女子不是秦家小姐嗎?難道事有蹊蹺?啊,她約略明瞭了,說是從恩頂替秦家小姐代嫁,不如說穆鷹原本想娶的,就是從恩吧。

  她懂,要所愛之人再次嘗到刀劍劃過皮肉的痛楚,是情何以堪!若不是她的力氣恐怕不夠,她也不想讓穆鷹當一回對他自己也殘忍的劊子手。

  「或者,讓雍偃來?」

  「不……」他也無法將這份殘酷交由他人承擔。

  阿清明了,穆鷹就是想自己攬下所有痛苦,卻又得極力阻止自己崩潰!

  「你想救從恩,對嗎?」不待他回答,阿清堅定續道:「我猜,不是隨便一個女子都能代替秦家小姐嫁給你吧?我瞭解,就算從恩到了陰曹地府,我也會盡全力把她救回來。拔劍吧,我不會讓你失去她。」

  一個女人最幸福的事,就是擁有一個全心全意愛她的男人,她又怎能讓從恩失去深愛她的丈夫?

  不能失去她……

  穆鷹黑眸一凜,紊亂的吐納逐漸因心底深處堅定的聲音,尋回深沉的規律。

  「阿清,你搶了我要說的話。」 一隻厚實大掌悄悄扣住秦從恩冰涼的手指,將毫無回應的手心收在掌中。只要不失去她,他願意付出任何代價……

  阿清眼底注入一絲溫暖,螓首輕點,神情回歸嚴正。 「那就動手吧!」

  當艷紅色的鮮血飛濺到穆鷹身上,破曉的第一聲雞啼也響了。

  「少主……小姐……」

  距離遇害那天已過十餘日,被接回漠鷹堡的秦從恩雖然撿回一條命,但猶仍深陷昏迷之中,渾身高燒遲遲未退,偶爾伴隨著氣若游絲的夢囈。

  聽聞榻上人兒蒼白唇辦吐出的微弱囈語,為她輕拭額間點點汗珠的大手,倏地一僵。

  只要不失去她,他願意付出任何代價。

  上蒼聽見他的祈求,他該滿足了,不是嗎?

  她身上被捅了個這麼深的窟窿還能保住一口氣,他該滿足了,不是嗎--

  穆鷹再次發自內心的疑問,已不具任何懷疑意味。

  他仔細端詳那張找不到半點笑意的荏弱病容,漆黑如夜的瞳眸充滿依戀的柔光與強忍的悲澀,一如連日來的習慣,在她耳邊緩緩低訴。

  「想念秦府的話,等身子養好,我就帶你回去。」

  沉睡中的人兒沒有回應,小臉依然蒼白如紙,讓人幾乎以為她早已香消玉殞。

  「回秦家就能見到你最喜歡的少主、小姐和其他人,你開心嗎?」

  她的氣息,依然虛弱得讓人幾乎感覺不到生氣。

  「我把你的錦囊放在床頭,你想吃糖時隨手便可以拿到。」

  只不過,那袋錦囊裡的糖塊數目,自從她受傷後就沒有減少過。

  穆鷹喉頭一哽,將那似絞的心痛揉碎在驚顫的嗓音中。

  「你的傷,也跟我一樣痛嗎……」

  悄聲來到床畔的阿清及燕燕,俏臉上雖然有著各異的心思,但同被穆鷹的深情所感動。尤其是燕燕,自秦從恩出事後就無法置身事外,親眼看見穆鷹對妻子的眷戀情深、聽到雍偃說明秦從恩代嫁的原由後,她徹底明白自己今生是得不到他的眷寵了。

  原來,穆大哥與從恩還有一段未了的緣分。

  除此之外,當時照雲哥在從恩失蹤的同時也銷聲匿跡了,堡裡有人說,看見他偕同從恩出堡,而穆大哥與雍大哥在她問起哥哥的時候,總是閉口不答……他們為何不回答她?哥哥與從恩的傷有關嗎?他現在人在何方?有沒有生命危險?

  「堡主,你歇會兒吧,我來替從恩換藥。」阿清放下床幔。

  「那麻煩你了。」穆鷹僅是起身立於床畔,好讓阿清換藥。

  阿清沒好氣地翻翻白眼。

  這男人連日來都只睡一兩個時辰,其他時間就杵在這兒,到底在幹嘛呀,又不是守靈!重點是,就算鐵打的身體也禁不起這番折騰,何況他是血肉做的!

  「你再不滾的話,我就叫雍偃來架走你、把你綁在床上陪你睡!」她語帶威脅,隨後又想了想。不成,兩個大男人睡在一起成何體統,她絕不讓相公受到穆鷹的「染指」!

  「你換完我再來。」穆鷹像是沒聽進她的威脅,舉步往門外走去。

  他不願看見烙在從恩雪膚上的猙獰傷痕,因為那每每在提醒他,自己就是傷害她的元兇之一,然後,理智便成了致使他痛得幾近崩潰的利刃。

  沒錯,他早有心理準備,卻仍害了無辜的從恩……

  見穆鷹宛若一抹孤寂的遊魂走出房門,阿清歎了一口氣。

  看樣子,這種景況下的他,對誰都提不起勁去「染指」吧!

  「不回秦家……從恩……要去找……穆鷹……」

  斷斷續續的夢囈,自床榻上的病人兒唇中輕溢。

  最想聽的人卻不聞半語。

  從恩教穆鷹,好不好?

  教我什麼?

  讀書識字呀!

  你會? 

  嗯,小姐教過從恩寫名字唷,從恩寫給穆鷹看!

  來到書房前的穆鷹,不經意回想起妻子捧著書冊,一副學識淵博、吵著要教他寫字的老學究模樣。孰料,她也只會「秦從恩」這三個字,比他這個尚識得幾個簡單大字的人還不如,如此爾爾的程度也想教他?

  穆鷹緊抿的薄唇,情不自禁輕勾笑痕。

  倏地,一股沉滯氛圍經由氣流的波動而來,察覺身後有所動靜,他沒有回身防備來人,僅是斂容道:「燕長山之子。」

  「你知道?」來人臉色一變。

  此人,就是對秦從恩痛下殺手的兇手燕照雲,他留下那柄從不離身的配劍,便是要穆鷹看清是誰所為,讓穆鷹一嘗飽受背叛的迷惘與痛苦。沒想到,穆鷹已經知道他痛下殺機的原因?那麼,穆鷹為何沒有為難燕燕?

  「你好奇,我為何沒有把對你的恨發洩在燕燕身上?」穆鷹沉吟了半晌,才又道:「燕燕並不知令尊死在我手上,她是無辜的。」

  乍聞此言,燕照雲心頭彷彿挨了一記悶棍,咬牙壓下那股纏上心口的紊亂。

  「沒錯!要報父仇由我來報!」

  「所以,十年前洩露我們即將圍剿敵人的秘密、以至於受敵人出奇不意夾擊的人,是你。」那一次,同伴們中了對方的調虎離山之計,徒留他與少數人迎戰,戰到最後寡不敵眾,他亦因體力不支而身受重傷、摔落山谷,胸膛上的傷疤就是這麼來的。

  「沒錯。」燕照雲大方承認。如今也沒有什麼好隱瞞的了!

  「動了車軛手腳的人,也是你?」甚至這些年來幾次他可能差點命喪黃泉的險難,都跟燕照雲有關。

  燕照雲凜愕地看著眼前淡漠得事不關己的穆鷹。

  既然穆鷹瞭如指掌,為什麼不揭穿他?

  「照雲,取我性命難道無法消你心頭之恨,而非得傷害從恩不可?」穆鷹轉身看他,深斂的目光中透露一抹宿命恩仇的無奈。

  十一年前,他受官衙之雇剿了一幫馬賊,年輕氣盛的他,不但殺了他們的首領燕長山,連一個活口也沒留下。後來他才得知,那場殺戮是不該發生的遺憾。

  翌年,父母雙亡的燕照雲帶著妹妹投靠他,他也暗中調查他們的身份,即便知悉自己就是手刃他們父親的仇人,他仍接納了他們,或許,就是為了彌補當年的憾恨吧!

  讓燕照雲在自己身邊擔任左使,等於給他太多報仇的機會,燕照雲卻仍選擇對彼此都極為殘酷的作法,也教彼此都背負起牽連無辜的罪孽。

  「如你所言,殺了你當然無法消除我心頭之恨,但我要你也嘗嘗失去摯愛家人的至悲至痛!但是,為什麼?為什麼我一點解脫的感覺也沒有?可惡!最該死的還是你--」燕照雲指著穆鷹痛吼。

  他無法欺騙自己,當他親手將穆鷹推入地獄之後,反而有一條無形的鎖鏈將他牢牢捆綁,讓他不得動彈,這是為什麼?

  「如果殺了我,能讓你好過一點……」穆鷹不閃不躲,筆直走向他。

  電光火石間,燕照雲手中已亮出一把鋒利的匕首,穆鷹一個反手讓他將刀刃抵在咽喉前,只要他輕輕一使力,便能割斷穆鷹的咽喉。

  「儘管動手。」穆鷹面不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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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如果殺了我能讓你好過一點,那儘管動手。

  燕照雲一怔,瞪著近在咫尺的殺父仇人,他信誓旦旦要報復的殺父仇人,手中的匕首卻怎麼也無法剌入仇人的咽喉,乍看之下,被逼迫的人反而像是他。

  該死……

  他就是明知自己辦不到,才會朝他身邊的人下毒手!

  他就是瞭解穆鷹不若世人所言,是個只懂殘酷殺戮來營生的馬隊商主,才會選擇傷害秦從恩呀!

  他眼不盲、心不瞎,這些年下來,他知道穆鷹霸氣傲然的皮相下是個重情講義的好漢,對待部屬猶如對待親人,對秦從恩這樣一個癡兒也沒失去過耐心,甚至沒有對她開口喊出一個蠢字或笨字,他要如何去殺一個甚至把他當弟弟的「親人」?

  但,穆鷹毀了他的家,不是他的親人,而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照雲哥,不要!」

  燕燕急奔而更,淌著淚水的眼底,有傷痛,也有懇求。

  「燕燕,你走開,秦從恩是我傷的,我和他之間必須做個了斷。」燕照雲沒有看向妹妹,寒惻低語。

  「你為什麼要傷從恩?」

  「你不需要知道!」

  「我知道……」淚珠,自燕燕脫俗的臉龐滑落。「方纔我,都聽到了。」

  「燕燕?!」燕照雲一詫,穆鷹則是黯然看向她。

  「爹死在穆大哥手上,可你傷了從恩也算報復了,不是嗎?我從未見穆大哥如此心痛過……夠了,真的夠了,我不要穆大哥死,不要……」如雨而下的淚水彷彿交雜著難以言喻的矛盾,一刀刀劃過燕燕心口。

  「燕燕,你……」看著泣不成聲的妹妹,燕照雲驀然驚悟,困難地開口。「你愛上穆鷹了?」

  回答他的,是妹妹伏在穆鷹胸膛低泣的這一幕,他握在手中的匕首鏗然落地。

  霎時多了一道更該死的難題。

  他能殺了穆鷹,然後讓燕燕痛不欲生,怨他這個眼裡只有復仇的哥哥一輩子,而這個女孩又是他在世上唯一的血親……他能嗎?!

  穆鷹沉默地任由胸前的女子擁抱、哭泣,又或者只是出於彌補的心理。

  對於燕燕,他有更多的愧疚,他不是沒發現燕燕那總是追隨他的愛慕眼光,但自己也只能視而不見,因為既然給不起承諾,就不該讓她有所希冀。

  但到頭來,仍注定令燕燕心傷。

  「我一直把你當妹妹看待,至於愛你的資格,我應該是沒有的。」他輕撫她的發,澀然低語。畢竟他是殺了她爹、毀了她家園的兇手之一。

  燕照雲聞言,眉糾目凝。

  「瞧,他根本不愛你,你還想替他求情?當年你年紀還小,不知道他不但殺了爹,也殺光爹手下所有馬賊!」

  爹是……馬賊?!

  震驚與訝異湧上燕燕心頭,卻仍被心底最脆弱的那一部分收服,她退離穆鷹胸前,苦澀言道:「就算爹不是因穆大哥受雇之故而死,我還是會為穆大哥求情。」

  投靠穆鷹也有三年時間,她知道他們是以受雇剿滅馬賊維生,後來才經營起馬隊貨運商事。

  燕照雲雙手凝爭,憤憤咬牙,朝穆鷹低咆--「我恨你!」

  「我知道。」穆鷹淡道。

  「我爹雖是馬賊首領,但他當時正打算到官衙自首重新做人,你卻殺了他們,這你知道嗎?你一向不與官府打交道,當年為什麼要與官府勾結,他們給了你多少好處,說!」

  穆鷹默然了,燕燕聽得又是一詫。

  穆大哥與官府勾結?!

  「你錯了,照雲。」出聲的,是走近他們的雍偃。「當初堡主並不知悉此事,因為官衙的人刻意隱瞞內情。」

  雍偃將當年憾事的前因後果敘述了一遍。

  當年,穆鷹並不知燕長山已向官衙言明棄暗投明的想法,官衙卻為了想永絕後患」,便在燕長山投案之前,出錢僱用穆鷹殲滅燕長山率領的馬賊部眾,並將其他賊幫所幹的惡事全扣到燕長山頭上,以穆鷹嫉惡如仇的性子,當然不可能坐視不管,憾事於此而生。

  「堡主之所以不與官府打交道,也是那件事所肇之果。」

  實情水落石出,燕照雲方寸全亂,渾身僵硬直視穆鷹。「你……為何不辯解?」

  見穆鷹打算就這麼沉默下去,雍偃實在看不下去。

  「你還不瞭解堡主嗎?他這個人總是把責任往自己身上攬。他不說,是因為對那件事一直耿耿於懷,在未能釋懷之下便將自己視為兇手。照雲,你要去哪?」

  「去找那個狗官。」最該死的人是那個污嶇我爹的狗官!

  「不必找了,那個人渣已經死了。」雍偃叫住盛怒中的燕照雲。

  死了?燕照雲擰眉回頭。

  「那個狗官後來與馬賊勾結圖利,當上驃馬幫前任幫主。你覺得不能手刃仇人很扼腕吧?我倒覺得他死得適得其所。」驃馬幫前任幫主,就是被想要爭奪幫主之位的手下所暗殺,而死在馬賊手中。

  一股沉滯得嚇人的肅靜充塞在四人之間良久。

  雍偃挑眉環視他們。唉,塵埃落定,氣氛卻比沒解釋前還沉重,實在是浪費了他的瀟灑登場。

  「從恩……還好嗎?」燕照雲低啞開口。

  「她會好的。」穆鷹沉著道,眸底凝聚堅信的幽光。

  燕照雲不再多說,轉身離去,穆鷹僅是在原地目送那道飽受煎熬的背影,他的兄弟。他們心照不宣,這一別,今生應是再難相見。

  雍偃斂眉沉吟,沒有出言挽留。

  阿清提過,燕照雲殺害秦從恩時並無傷及要害,以燕照雲的身手來說,甚至像是刻意避開了要害,秦從恩才得以在那一劍之下保住性命。

  或許,燕照雲的最後一句話,才是他此番前來的目的;也或許,燕照雲對秦從恩……

  倘若他沒料錯的話,讓燕照雲離開,會是最好的結局。

  「我跟照雲哥一起走。」燕燕拭乾淚水,讓最後映入眼簾的面孔能清晰一些。

  「好好保重。」穆鷹也沒有留她,因為,很多事都已無法回到從前。

  「穆大哥,納妾之事我很抱歉,是我私心利用了從恩的單純,她並非不願生養你的子嗣,而是認為不能,所以才想為你納妾。她擔心出世的孩子會如她一般癡 傻,怕孩子和她一樣遭人指指點點,怕你會指責是她的錯,怕你不要她和孩子……其實,她在得知夫妻圓房能懷有孩子時很雀躍,看得出來她是真心想要擁有你們的 孩子。我祝你們幸福……」而她,也該退出--不,她從來就沒有餘地介入,這麼想,心底也就釋懷許多。

  情愛的全貌,別說癡兒了,就算是聰明人也未必能窺清,不過至少她懂了其中之一……情愛,任誰也無法強求。

  自燕燕口中得知秦從恩替他納妾的本意,穆鷹胸口驀地一熱--傻瓜。

  然而她的傻,卻是恁地令他動容……

  「穆鷹大可恢復從恩的真實身份,什麼無聊的代嫁,虧你想得出來!我夫婿有那麼見不得人嗎!」房內,一名綺年玉貌的纖靈少婦,指著一個容貌與她相似的俊美男子鼻尖,劈哩啪啦瞠罵。

  「人言道:「嫁出去的妹妹,潑出去的水」,果然是至理名言。」俊美男子摺扇一開,閒適的語氣聽不出是埋怨還是惋惜。

  「我在跟你說東,你跟我扯西?秦嘯日,你到底在打什麼主意--」少婦一惱,正要破口大罵,忽爾一個攔腰,被拉入一副寬闊胸膛。「雷朔,你不要攔我!」

  「你有孕在身,別忘了。」雷朔無奈輕歎,怕她動到胎氣,又怕肚裡的孩兒被她教壞,對妻子急躁莽撞的性子似乎全然沒轍。

  「怎麼?你這個爹爹只擔心傷到胎兒,而不顧我的感受,是吧?要不是我抵死堅決,你還不肯帶我來漠鷹堡看從恩,說什麼舟車勞頓對胎兒不好,我現在不是好好的嗎?總之,你、不、關、心、我!」纖纖五指戳著丈夫胸膛。

  秦喜韻,正牌秦家小姐,纖細窈窕的身段仍看不太出來已懷有四個月的身孕,縱使這會兒正火冒三丈地撇嘴,仍是嬌靈得可愛。

  「如果你有什麼萬一,你以為我會好過嗎?」雷朔皺眉。在丈夫那對暗赤色瞳眸的凝視下,就見秦喜韻扁扁小嘴,收起騰騰氣焰乖乖窩回丈夫身畔。

  「我贊同你大哥的做法。」雷朔續道,立刻引來兩方的注目,一是大舅子的讚賞,二是妻子的反彈。

  「他分明看不起你、看不起乾坤寨,你還站在他那邊?」秦喜韻不滿地嚷道。

  「乾坤寨在世人心中已是名副其實的山賊窩,這麼做,對大家都好。」

  「但寨民早就不幹搶劫擄掠的勾當了呀!」現在的乾坤寨是個自給自足的山寨,還正正當當透過秦家商肆轉營起藥材、獸皮、木頭等買賣,這有什麼好羞於啟齒的?

  「所以,確實必須保護他們不受外界侵擾。」雷朔看了眼正在享受品茗樂趣的秦嘯日,再次懾服於他爾雅外貌下的深沉與精睿。

  雷朔說的沒錯。

  的確,要是世人得知乾坤寨的無害,覬覦乾坤山這座靈山的人,難保不會有所侵犯。再者,乾坤山地勢險要,冒險上山之人多半會因不熟地勢而遇險喪命,維持原狀至少能保有現有的平和。

  秦喜韻被打動了,不過仍是很不給面子地嘲諷了秦嘯日一下。

  「你不瞭解我大哥,他真正的念頭其實只是想「霸佔」乾坤山和漠鷹堡,有你這個乾坤寨寨主應允的藥材供給、和穆鷹那個「妹婿」作為商品運輸的後盾,才是他所圖的,其他人的死活與尊嚴根本與他無關。」

  「不愧是我的親親妹子,分析得夠透徹!原來哥哥我在你眼中是這種自私自利的人呀!」秦嘯日嘴角始終噙著傭懶愜意的微笑,笑容裡有幾分真偽,總教人分不清。

  「你們太吵了。」

  坐在床沿的穆鷹開口低斥,因為身後那幾個人打擾到妻子的睡眠,令她在昏迷中也蹙起眉頭,所以才叫他們統統閉嘴。

  秦喜韻走到床畔,對神形憔悴的男人柔聲道:「從恩一定會醒來的,我從乾坤山帶了最好的藥材來,對從恩會有幫助。」她輕輕握住秦從恩因昏迷近一個月而明顯消瘦的手。

  「謝謝。」穆鷹嘴上道謝,目光仍不離妻子。

  秦喜韻欣慰地感慨。

  太好了,從恩,你的身邊也有了一個深愛你的男人,你一定得醒來看看他。

  忽爾,秦喜韻手心傳來微微騷動的感覺,她不確定地輕喚:「從恩?」

  榻上的人兒似乎聽見秦喜韻心底的聲音,再度蹙了蹙眉心,略顯蒼白的唇辦滾出虛弱的低喁。「小……姐……」

  「從恩!是我沒錯,你醒醒啊,嘯日大哥也來看你了!」秦喜韻喜出望外,一旁的穆鷹心臟更是狂跳不止,在死沉之後尋回重生的契機。

  「少主……」秦從恩緩緩睜開彷彿被重壓許久的眼皮,映入她眼簾的,剛好就是她口裡喚的人。

  「從恩,別來無恙?」呃……太深奧,換個說法。「從恩想念少主嗎?」

  來到床畔的秦嘯日,朝甦醒的人兒揚起俊美無儔的微笑。

  「想……」秦從恩跟著咧嘴而笑。「從恩睡了……很久?」睡得好累喔……

  「是呀,再睡就有人要瘋嘍!」秦喜韻看了眼日夜守在楊邊、不修邊幅的男人。 

  「小姐,紅眼壞蛋……有沒有、欺負你?」秦從恩掙扎著起身,有人從她身後小心扶起了她,讓她得以和日思夜想的小姐擁抱在一起。

  紅眼壞蛋?哦……

  「沒有,他沒有欺負我,是我欺負他比較多。從恩,你一定很為我心急吧?我過得很好,別擔心。」秦喜韻安撫地拍拍從恩的背脊,與她低聲咬起耳朵來。「記得嗎?我同你說過,我把心給了一個男人。」

  「記得……」秦從恩稍嫌吃力地點點頭。

  「那個男人就是紅眼壞蛋,也是我的夫婿。」秦喜韻嫣然一笑。

  「夫婿……」某道身影在秦從恩腦海漸趨清晰,尚未成形前,她便遭人打斷思緒。

  「從恩,傷勢沒有大礙後,想不想跟少主回秦府住?」

  秦嘯日的發言惹來除了秦從恩以外,所有人唾棄的目光。

  「大哥你?!」唾棄者尤以秦喜韻為最。大哥不是對穆鷹「勢在必得」嗎,怎會提出這個意見?  

  「若是保護不了心愛的人,早點讓她脫離險境不是比較妤嗎?」秦嘯日不答反問,意有所指。

  穆鷹黯然退離床榻,秦家人團聚之時,無須他這個外人作陪。他不否認他在逃避,因為他不想聽見秦從恩心中早已昭然若揭的答案。

  秦嘯日說的對,就讓她回去吧,免得從恩哪天又被他的仇家所害,天知道自己樹立了多少敵人!

  當穆鷹正要踏出房門時,雷朔按住了他的肩膀,簡言道:「她搖頭。」

  他心頭一緊,立刻回頭,聽清那道仍顯細弱卻堅定的嗓音--

  「從恩想跟穆鷹在一起,從恩還沒跟穆鷹道歉……燕照雲拿劍……從恩好……痛……」昏迷前的情景一一在秦從恩腦海浮現,困惑又驚恐的她頓時被攬入一雙堅實的臂膀。

  「不會再發生那樣的事,絕不會了。」穆鷹恍然頓悟,低啞道。

  他允諾過的,允諾過的--他怎麼能忘記!他心愛的人,他要自己保護呀!他不會興起放手的念頭,再也不會了。

  「穆鷹?」她認得這副胸膛,溫暖而令她安心。

  「對,是我。」他拉開些微距離,讓彼此得以看見對方。

  「穆鷹瘦了,這裡……好髒。」她抬手撫上他被鬍渣侵佔的剛毅下顎。「會刺人……」

    他握住被刮出淺淺紅痕的小手。等會一定要把弄痛她的鬍髭全剃乾淨!

  「呀,從恩要道歉。」小腦袋還掛記著。

  「你沒有錯,用不著道歉,我並沒有不要我們的孩子,我當然要。」他怎麼可能不要她孕育的孩子。

  「真的?」她一聽,小臉卻又黯淡下來。 「可是,從恩圓房沒有脫衣,不能生小娃娃了……」

  穆鷹一楞。

  敢情,她洞房夜的「堅持」,就是為了避免妊娠?

  「還是可以。」他微微一歎,薄唇湊在她耳邊「再教育」。

  聽完,秦從恩的嘴兒立刻圈成「恍然大悟」的唇型,小手不敢置信地摸摸衾被下平坦的肚皮。「這樣,就會有好多個小娃娃……」

  「其實也不一定會有。」呃……

  「跟穆鷹剛剛說的不一樣……不然怎樣才有?」她好奇問。

  穆鷹苦笑,大男人被一個小女子難倒了。他索性吻住教他相思成疾的人兒,秦喜韻等人不知在何時退出房間,留一下恍如隔世的甜蜜空間給他們。

  輕吻過後,穆鷹發覺懷中的人兒似乎又疲倦得想入眠了。

  「你累了?」他讓她躺回枕上。

  「嗯,累了。」她拍拍身旁的位置,像個小孩無聲請求。

  他了然微笑,和衣上床,躡手躡腳將她摟入懷中。

  「睡吧,但答應我,要記得醒來。」

  嗯,好懷念這個溫暖安心的感覺喔……「好,從恩答應穆鷹……穆鷹也原諒燕照雲,好不好?」

  「你不怨他讓你受了苦?」

  秦從恩輕搖螓首,想起燕照雲當時的眼神。「燕照雲好像很難過……」

  穆鷹愛憐地輕撫她有些消瘦的小臉。每個人心中都有一把尺,她的尺,單純善良得教人疼惜。

  「就依你,我不怨他。」

  即將入眠的她輕輕笑了,似乎很滿意他的回答。

  「穆鷹,從恩要把心給你……」

  「為什麼把心給我?」有什麼特別之意嗎?

  「小姐也把心,給了紅眼壞蛋……因為紅眼壞蛋,是小姐的夫婿……」她的呢喃愈來愈細微。

  「這能不能表示你懂得愛我了?」他問她,又像是自問。

  「……」回應他的,是淺淺淡淡的鼾聲。

  穆鷹噙起一笑,凝視她總算脫離煎熬的睡顏:心中不再彷徨。

  若她依舊不僅情愛,那又如何?她的那一句「從恩想跟穆鷹在一起」已經讓他甚為感動,他未來還有好幾十個年頭要讓她對他「欲罷不能」,就像她已經不能沒有他的陪伴入眠一樣。

  「我先愛你,你再跟上。」然後,他們要一起白頭。

  七年後

  兩道狼狽的身影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入空無一馬的馬廄,直接乏力地躺在牧草堆上。

  「又輸了……」嗚嗚,穆鷹那傢伙根本不是人!

  「又慘敗……」嗚嗚,到底何時才輪到他們兄弟倆出頭天?

  痛苦呻吟的是鬼祟羅剎兩兄弟,不,他們早巳改頭換面重新做人,在漠鷹堡的牧場負責馴馬的差事,不再是江湖小盜,現名阿剎與阿羅。

  「哈--」牧草堆中,忽然探出一顆小頭顱。

  「啊--」兩兄弟頓時嚇得驚叫連連,尿差點都灑出來。「如來佛祖、觀世音菩薩、阿彌陀佛,我們兄弟倆從沒殺過人,求你們行行好也保佑我們,哪裡來的冤魂快快退散……」

  見好半晌沒有動靜,兩人回魂定睛一看,發現穆鷹與秦從恩的女兒從草堆裡鑽出來,才驚魂甫定地拍胸順順氣。

  「我的小姑奶奶,你沒事躲在牧草堆裡做啥呀!」嚇死人了……

  「阿剎伯伯、阿羅叔叔,給小恩當馬騎。」

  一名年甫五歲的嬌嫩小女娃,憨傻地歪著小腦袋請求,一身從頭到腳粉嫩嫩的裝扮,腰間還繫了個與衣裳同顏色的小錦囊,著實可愛。

  「我們兄弟倆方才與你爹比武較量,現下沒那個體力給你當馬騎啦,拜託小姑奶奶放過我們吧……」聽雍偃說,只要誰打得過穆鷹,就能接任那個懸缺已久的左 使之位,他們兄弟倆決定好好幹一番大事,於是向穆鷹挑戰,但試了幾年仍徒勞無功。哼,他們要勤練武藝,再接再厲,總有一天非當上人人敬重的左使不可!

  「小恩聽不懂。」小女娃扁扁嘴,單純無辜的小模樣簡直就是她那癡傻娘親的翻版,任誰都不忍心回絕她的要求。

  「好啦好啦,你先挑一匹--不是啦,你先在我們之間挑一個人。」阿羅抹抹臉,無奈道。

  兩匹馬任小女娃騎,雖然馬身有局部掛綵,卻無損其興致,她坐在馬背上玩得咯咯直笑,不亦樂乎。

  「小恩!」馬廄外,傳來雍偃尋線找來的聲音。

  不好,先生來了!

  小女娃立刻溜下馬背,邁開短短的腿兒想溜,卻遭「馬兒」扯住腳丫。

  「嘿嘿,你功課沒做完,又溜出來玩是吧?不行,我得把你交給右使。」這樣一來,他們兄弟倆就能好好睡個大頭覺了。

  阿剎咧開黃板牙,卻突然覺得腦袋昏昏沉沉,眼前小女娃無邪的傻笑也愈來愈模糊。

  「這是……」老天,她居然用他們現在拿來薰蚊蟲的「索魂香」薰他們?!

  這下子,他們可以睡得很徹底了,除非有人出手解救,否則必然得睡上個兩天才會清醒。

  「我還沒玩夠呢!」小女娃一反癡楞的模樣,露出精明的巧笑,摸摸腰間的小錦囊,裡面可是裝了許多有趣的玩意兒呢--包括索魂香,不過,就是沒有糖。

  來到馬廄的雍偃搗起口鼻,已然不見小女娃的蹤影。他瞭然地瞥了眼被擺了一道、正在昏睡的兩兄弟。

  唉,他們被那小鬼玩弄那麼多回,怎麼還沒學乖?至於那小鬼,真是「物極必反」的最佳見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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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他在這個不知名的山谷下,已經整整躺了三天三夜。

  那個愛傻笑的小癡兒又來到他身邊,這次她不是空手來,而是多帶了瓶金創藥和五塊燒餅。

  「喂!你到底會不會上藥,至少把衣服解開……」看著小癡兒直接把藥粉倒在他胸膛被劃破的衣口上,身上刺骨的疼痛讓他很難不發火。

  該死,還有力氣對她橫眉豎眼,自己大概一時半刻死不了!

  上完藥--應該說倒完藥,一臉傻笑的小癡兒撕開燒餅送入他口中,嘴裡嘟嚷著口齒不清的碎語。

  「吃……不餓……」

  不餓才怪!他餓了三天,顧不得連嚼食都會牽動傷口的痛楚,狼吞虎嚥地吃下小癡兒僅有的五塊燒餅。

  吃完她遞到口中的食物,他總算恢復精神瞧清眼前的小癡兒,除了她右腕有少見的殷紅胎印外-

  「你臉上的傷怎麼來的?」不只臉上,她過短衣褲下的手腳都有瘀傷。「有人打你?」

  「打……痛痛……」癡兒似乎想到什麼,怯怯地咬起手指。

  她是在說痛嗎?「喂,你靠過來一點。」

  她似懂非懂,歪頭盯著他看,他又教了半天,好不容易才讓她離他近了點。

  「把臉俯下來。」他又要求。

  見她還是聽不懂,他只好試著抬起沉重的手臂,咬牙忍住疼痛,將她髒灰的小臉壓到他面前,朝她臉頰上的新傷輕輕吹氣。

  「別一副好像很神奇的模樣,我這麼做只能暫時幫你止痛,你記得回去敷上方才倒在我身上的那種藥--」他一言未竟,小癡兒便學著他的方法朝他胸口的傷吹氣,唯一不同的是,她鼓起臉頰用力吹,還噴出幾滴口水,疼得他差點痛哭流涕。

  「喂……不是傷口大,就得大力吹……」

  小癡兒許是累了,窩在他身旁,面向他側躺,清澈如水的圓眸漫上倦困輕霧。

  「你怎麼不回家?你一個人?」他問。

  「一個人……」小癡兒低喃,不知是隨他而語,抑或真如她所言。

  「沒有人保護你?」

  「保護你……不痛痛……」她合上眼了,小嘴卻吹了兩口氣。

  「你想保護我?」他覺得自己好像踩空了什麼,登時陷入某種未知的心情,不過,這種感覺還不壞。

  「保護……我不痛痛,好不好……」她呢喃。

  「你救我,是希望我將來能保護你?」他盯住那只拉住他衣袖的髒手。

  小癡兒睡著了,發出細細的鼾聲。

  他凝視那張熟睡的小臉,黑眸專注得想將她牢牢鎖在腦海裡。

  「好,我答應你。」

  過了數日,在他傷勢漸有起色、能自由行動時,便再也沒等到小癡兒出現。

  他到鄰近的村子打聽過,才知道她被當地村民趕走了,往何方去,無人知曉。

  直到三年後,因緣際會下他們又再度相逢,得以再續前緣……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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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不負責任後記 紀珞

  番外篇

  話說穆鷹與秦從恩成親後的某個夜晚--

  臨睡前,穆鷹在床畔褪去上衣,刻意露出赤裸精壯的完美六塊肌,然後在妻子眼裡寫滿「穆鷹抱抱」的渴望下,爬上妻子小手在床上拍拍的位置。

  沒辦法,他畢生目標就是致力於讓親親娘子發現他的好處、然後對他欲罷不能、眷戀到來生來世。

  「從恩,假如我與秦嘯日同時掉入海裡,你會先救誰?」垂幔後方響起男子低醇好聽的溫嗓,嗓音中有一抹清晰可辨的求知慾。

  「「海」是什麼?」沒看過耶。另一道女嗓裡,有著誠實的困惑。

  呃,換個地點。

  「倘若我與秦嘯日同時跌入秦府的池塘,你會先救誰?」穆鷹凝視妻子,炯炯黑眸寫滿「我對你這麼好,你不會捨棄我吧」的霸道期待。

  「秦府池塘的水,只到從恩膝蓋,淹不死人,你們可以自己爬起來。而且,少主比穆鷹厲害,不會跌到池塘裡。」秦從恩則是回以理所當然的眼光。

  有人眉峰抽動。 

  「你說秦嘯日比我厲害?」憑、哪、一、點?

  「對呀,少主會寫好多字,比穆鷹厲害。」她說得眉開眼笑。

  「除了這-點,他嘴巴比我賤、思想比我狡猾、臉蛋比我娘娘腔,那種該踢到天涯海角納涼的傢伙有什麼厲害!」穆鷹啐道。

  哼,他發誓要奮發圖強,從明天開始學寫字!

  沒辦法,穆鷹畢生目標除了致力於讓親親娘子發現他的好處、然後對他欲罷不能、眷戀到來生來世外,還有一個目標,就是贏過秦嘯日,讓自己在親親娘子心目中,遠遠凌駕秦嘯日之上。

  同一時間,京城秦府書齋--

  「哈啾!」桌案前的秦嘯日打了個噴嚏,修長的指揉揉突然發癢的鼻尖。

  「大概是有人在暢談我的優點吧,莫言你也真是的,我會不好意思耶!」

  他微笑望向一旁的護衛,俊美笑容充滿自信。

  後者回以無言的沉默。

  如果對方是在說主子嘴巴賤、思想狡猾、臉蛋娘娘腔,相較於主子其他不為人知的惡質行徑,的確算是優點了。

  夜已深……

  開稿寫完女主角悲慘的童年後,我開始斟酌女主角的「語言能力」究竟長大後該進步多少,依稀記得好像有參考資料,對,就是本系列的上一本書,於是便去翻其中秦從恩有串場的橋段--

  嗯,除了有點單純,跟正常人沒兩樣嘛,還會說成語呢,真是聰明伶俐呀!

  (反方質詢:哇咧,有沒有搞錯,她、是、個、癡、兒、?!)

  (正方答辯:那又如何,從恩是白癡界的天才!)

  基於調和正反兩方的立論,小作者在此作個簡短有力的補充:

  咳咳!(清喉嚨)

  喂喂,聽唔哞?(試麥克風)

  (OK,正式來)

  基於參考資料所述「秦從恩幼時因些微癡傻而遭到棄養」,注意喔,是「些微」不是「嚴重」;再者,小作者也並無詳細敘述秦從恩到底因何種原因導致癡傻,以科學方法的假設來推敲,原因可能有很多種。

  一、基因遺傳。根據遺傳學的說法,她爹娘之中也許有一個擁有癡傻的顯性基因,也有可能爹娘雙方都擁有此顯性基因;隔代遺傳也不無可能。

  二、外力導致。這裡所說的外力,也可能有很多種。包括腦部曾遭受外力傷害。也許她學走路時不小心撞到電線桿(抗議!古代沒有電線桿),喔!更正,也許 她學走路時不小心撞到大樹、牆壁,或者不小心摔進陰溝或路上的坑洞,脆弱的腦部遭到撞擊,不然就是拿頭去砸酒瓶,腦部組織因而受害。以上例子多為人為因素,自然因素的話,則有可能是被雷劈到。

  三、疾病後遺症。醫學上諸多實例顯示,某些病症會引發高燒不止,若沒有即時降溫則可能燒壞腦細胞,繼而影響智力與學習能力--

  (二度抗議:你的重點是什麼啦客人都快走光了!)

  重點喔?客倌早說嘛,要聽重點我就不必浪費這麼多篇幅了。重點就是--

  腦袋真的很脆弱,要好好保護--呃、各位拿在手上的拖鞋麻煩請穿回去,我還沒說完。秦從恩智力不足,學習力有餘,把她當作智力未臻成熟的學齡兒童看便可。

  (你的意思是,難道……穆鷹有戀童癖?!)

  ……(小作者沉吟中)

  看他對秦從恩那麼有耐心,不遺餘力、不厭其煩、心心唸唸、心甘情願地教導與愛護,大概是吧?!

  (嗚;人家不依啦,還我身手不凡、驍勇傲然的大漠之鷹完美形象來!)

  呵,在紀珞寫過的男主角中,對女主角溫柔癡情的項目上,目前穆鷹應該可以排進前三名,希望眾家姊妹們看了心花怒放、口水流滿床。不要想歪了唷,因為如 果在床上看這本小說的話就是口水流滿床,在桌上看的話就是口水流滿桌,在車上看的話就是口水流滿車,在地上看的話就是口水流滿地,在……

  好了,不耍冷了,再冷下去拖鞋很可能就要齊飛了。(笑)

  這本書起初寫來不是很順利,中間修修改改,寫到後來卻有點欲罷不能,以前就有替書中主角或配角寫番外故事的念頭,由於後記篇幅增加,正好可以善加利用,所以在後記前半寫了很短篇的番外,算是替手癢的自己解解饞,也造福喜歡這個故事的讀者大大羅!

  (編編:紀小珞我笑了耶……看來你很有搞笑的天份喔(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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