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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簡單的幸福(2)

    整個蜜月之行,除了安靜的年初二,就真成了他們律所的加班之旅。

    顧平生是個很隨便的人,因為是蜜月之行,兩個人的房間比那些人臨時定的房間大了不少。為了方便這麼多人工作,最后間接變成了辦公間。

    起先他的那些同事還很不好意思,等到兩三天后混得熟了,發覺童言更是個隨意的人。不光把房間讓出來,還免費做了助理。

    只不過兩個人之間的細微交流,實在是各種惹人嫉妒。

    最后連剛畢業不久的秘書都開始眼紅,連說受不了,一定要在年內把自己嫁出去……

    有時不需要她幫忙,童言就主動閃人,自己跑到酒店的私人沙灘上曬太陽。

    蜜月聖地,四處都是情侶。

    她坐在太陽傘下,光著的腳去玩細膩的沙子。

    忽然就想起那天自己興奮地跑進海里,還以為能像在游泳池一樣自如,沒想到一個不大的海浪拍過來,就被灌了口海水。真是很不好的味道,澀的發苦。

    幸好有顧平生在身后把她撈起來,否則還不知道要喝几口才夠。可惜好人沒好報。她站起來的第一件事就是轉過身,把嘴巴里的咸澀都過給了他……

    童言輕輕吐出了一口氣,仰躺在太陽椅上。

    真的好熱,不知道他在房間里會不會太難過。

    她終歸不太放心,悄悄給他發了條消息:心跳多少?

    很快,他就回復過來:

    97,在正常范圍。TK

     她略放了心:你這樣日以繼夜,不眠不休地工作,我真的很心疼。

    如果今天選擇安逸的生活,未來顧太太就可能會面臨不眠不休的工作,那時候,恐怕我就不止是心疼了。TK

     她想不出如何回復,他又來囑咐她:

    如果救生員不在附近,就不要自己去海里。TK

     她仰面躺到太陽椅上,緩慢地按著鍵盤:嗯。我躺著看書,不下海。

    就這麼在沙灘上坐到黃昏,她抱著基本從房間里拿出來的書,慢慢悠悠地往回走。沙灘上今天有酒店辦的活動,男男女女都在從大廳往出走,只有零散的几個人逆向而行。

    她走到一排電梯的門口,隨手拍了拍向上的按鈕。

    門忽然就開了,仍舊是很多人走出來,沒想到顧平生也在人群中。兩個人同時看到對方,她退后兩步靠在牆邊等他。

    “我前一秒還在想你是不是結束了,后一秒就看見你,算不算心有靈犀?”

    他倒是難得沒開玩笑,把她手里的雜志接過來:“我改簽了機票,今晚夜航回北京。”

    “不是還有兩天嗎?家里有事情?”

    她直覺問他。

    “是我外公的事情。我和你說過他兩年前做過肝移植,手术以后肌酐始終很高,沒停過透析,我們始終注意他腎髒方面的問題。沒想到昨晚忽然就開始便血,今天胃鏡確診是十二指腸降段潰瘍出血,現在人已經在ICU了。”

    他盡量用她能聽懂的話。

    “好,我現在就回去收拾東西。”

    她不敢耽擱,馬上就和他回了房間。

    臨時改簽的機票,自然沒有機會去挑選時間。兩個人爭分奪秒地往機場趕,險些就錯過了航班。兩個人的位子是最后一排,座椅難以調解,前半程還沒只是覺得不舒服,兩個小時后已經從腰酸到了脖子。

    他說話很少,吃的也少。

    童言從沒見過他這樣,到后半夜飛機上的人都開始熟睡,他仍舊翻著手里的雜志,用很快的速度翻頁,像是在看,又或者只是純粹為了做一件事。

    她把手放在書頁上,等到他看自己,終于蹙眉輕聲說:“這個座椅坐著很不舒服,你這兩天都沒有睡几個小時,會不會吃不消?”她自主自發解開他身上的安全帶,“趁著空姐沒看見,躺在我腿上睡一會儿。”

    最后一排只有他們兩個人,把所有扶手拿開,橫躺著也絕沒有問題。

    她知道這樣做,絕對是非常危險的事情,可也只想到這樣的方式安慰他。

    顧平生似乎察覺到她的用意,卷起手里的雜志,敲了敲她的額頭:“如果遇上飛機忽然失重,沒有安全帶,很容易會脫離座椅撞到機艙頂。”

    可剛才說完,卻又側過身子,把這一排的扶手都挨個抬起來。

    然后堂而皇之地,仰面躺在了她的腿上:“十分鐘后叫醒我。”

    她點點頭,手放在他的身上,摟住了他。

    他沒有再說話,合上眼睛。

    童言把額頭抵在前排座椅靠背上,安靜地看著他的睡容。因為做著有時差的項目,那几個國家又沒有所謂的春節假期,這几天他真的辛苦了不少。

    不過兩分鐘,他的呼吸已經漸入平緩。

    她想起他剛才說的話,悄悄地避開他的臉,解開腰上的安全帶,似乎這麼做反倒是踏實了。如果遇上飛機失重,怎麼也不能讓顧先生一個人去撞機艙頂吧?

    飛機落地是凌晨五點多。

    他們拉著行李鑽進出租車,童言馬上就報出了醫院的名字。顧平生攔住她,反倒是決定先回家:“雖然在比較熟的醫院,這個時間也不適合探視。”他提醒她。

    童言恍然,反倒覺得自己和他比起來,更緊張無措的多。

    真正到醫院已經是下午兩點多,兩個人穿過長長的走廊,走到ICU外的大廳,密密麻麻地坐滿了人。平凡正環抱著雙臂,和門口的兩個醫生說話,她背對著這里所以看不到他們,反倒是兩個醫生先停下,其中一個對著他在招手,反手就按下了門鈴。

    這個地方她實在太熟悉,當初兩個人初遇,他母親就是在這里離開,而自己的母親也是在這里被急救的。

    童言自覺留在封閉的玻璃門外,沒有位子,就站在了電梯旁的角落里。

    過了會儿,倒是平凡先出來了,她說自己在外邊守了整夜,累得已經站不住,半是挽住她的手臂到樓下去找地方休息。

    說是餓,最后坐下來也才點了兩杯熱茶。

    她兩只手握住童言的手,語氣慢慢就傷感起來:“你知道我為什麼學醫嗎?就是覺得人真的很容易生病。可是沒學醫之前,覺得醫院能治好任何病,學了之后,反倒覺得生命真脆弱,放眼看去,大多數都是很難治好的人。”

    她沒有醫學生的感受。

    可也同樣有對生老病死的無奈,根本找不出什麼話來安慰人。

    平凡感慨了這麼句,也不再說話,漫無目的地吹著杯里的茶水。過了會儿才勉强笑了:“你看我比你大了十二歲,有些地方反倒不如你了。當初我在美國陪著tk,聽他同學說你奶奶生了那麼重的病,都不敢相信,你真的就什麼都不說,自己料理了几個月。”

    她搖頭:“我挺脆弱的,可是誰讓他也生那麼重的病,逼得我要自己去扛。”

    “對啊,你還是小孩子,脆弱是應該的,”平凡疲倦地撐著頭,緩解一夜未眠的困頓,“我問過TK,他的身体狀況是不可逆轉的,肯定會越來越糟糕,如果有一天你真的撐不住了,分手了,怎麼辦?”

    平凡說完,很快覺得自己說的殘酷了些,很快自我檢討:“不要介意我剛才的話,醫生都是口無遮攔,習慣預估最壞結果。”

    “我不介意,我也習慣先往最壞的想,然后就什麼都豁然開朗了。”

    平凡笑起來,繼續剛才沒說完的話:“然后,他就說出了我剛才的話,應該說是我偷了他曾經說的話。他說你還是小孩子,脆弱是應該的,”她有意放輕松語氣,“所以言言,如果你哪天脆弱了,撐不住了,沒人會怪你。我不會,TK更不會。”

    她大概猜到平凡說的這些話,暗指了他們分手的可能。

    她沒回答平凡的這個假設。

    后來平凡轉換了話題,開始說老人家的病情,還有他們走后她曾經做過的一些努力:“人老了總是越來越固執,就像是孩子一樣,你要反復哄著勸著,慢慢就會喜笑顏開接受了,”她看起來很有信心,“這次住院,我爺爺第一句話就是讓tk回來,所以我相信,馬上就會春暖花開了,什麼都不再是問題。”

    她附和著頷首。

    那些病痛災難,家人排斥,根本對她來說就不會是什麼問題。

    有個秘密,從平凡和她的那個電話起,就留在了她心里。

    那天是她的生日。母親為了和她一起慶祝,從早晨七點多就在校門外,一直守到了中午休息才終于見到她。可她卻用盡了所有惡毒刻薄的語言,拒絕了母親。所以才有后來的事情發生,母親獨自在房里喝了數瓶白酒,被發現后,送到了醫院搶救。

    她的生日,是兩人母親同時被搶救的日子。

    最后,也成為了他母親的忌日。

    那天她被迫簽字后就離開了醫院,后來被知道母親被搶救的真相時,那一瞬的手腳僵硬發麻,滲入心底的恐懼和后怕,沒有親身經歷過的人決無法想象。

    所以,她明白他所有的感受。

    而于她而言,顧平生究竟重要到什麼地步,恐怕連他自己也無法想象。

    她始終有些心神不寧地看手機。

    雖然知道顧平生只是在ICU里,可總有不安的情緒,揮不去,驅不散。顧平凡守了整夜,除了臉色不是非常好之外,並沒有什麼不同。

    照她的話說,要做醫生的人都要有超人体格,否則動不動就是三十六小時連軸轉,怎麼可能堅持下來?“TK以前身体非常好,”顧平凡對著手里的賬單,抽出卡遞給服務生,“他為了能做個合格的外科醫生,始終都很注意体能的鍛煉,而且還和我學切菜……”

    “他說過,”童言低頭系好圍巾,“他和我一樣是左撇子,他說自己以前為了練習右手的靈敏度,每天都會把二十個土豆切成絲,就為了以后手术時,左右手可以同時開工。”

    她記得很清楚,第一次看顧平生切出的土豆絲的震撼心情。

    那樣整齊的刀功,決對是下了苦功練習。

    “是啊,,”平凡笑的不無遺憾,“他那麼努力,卻還是沒有機會做個好醫生。我以前特別嫉妒他可以在國外生活,那是八几年的時候,還不像現在那麼普遍。后來慢慢長大了,了解我小姑姑的那些事后,就覺得他特別可憐。然后那麼多事,一個接著一個的,就沒停過。”

    平凡結果服務生的單子,潦草地簽了名,同時也結束了這段對話。

    兩人回到醫院時,顧平生已經從ICU出來,在和几個長輩交流著外公的狀況。童言走過去時,他略微停下來,告訴她自己要在這里守著,讓她先回家休息。

    她雖有些憂心他的身体,但也沒多說什麼。

    到家后,童言從陽台收下渡假前晾曬的床單,把臥室和洗手間從里到外收拾干淨。夜航整晚,提心吊膽整個白天,再加上高强度勞動,終于把她所有的精力都耗盡,匆匆洗澡上了床。

    臥室的窗簾是特別定做的,只要拉上就看不到任何光源,很適合深度睡眠。

    可因為太多事情壓在心里,終歸睡不沉。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忽然就從夢里驚醒,因為層層疊疊的夢境,竟分不清自己是在學校,還是在家,或者仍在渡假的海島……

    最后還是羽絨被上特有的家的味道,讓她漸漸擺脫了恍惚。

    也不知道是几點了,身邊仍舊空著。

    嗓子有些干,她懶懶地動了動手臂,想要起身倒杯水喝。

    可剛才伸出胳膊,尚未坐起身,就看到了床邊的人影。他回來了?童言伸手去摸床頭櫃,想要開燈,剛才碰到燈的開關,整個人就怔住了。

    剛才睜眼時,還未適應房間的黑暗,現在再看過去,卻發覺他在以一種近似于蹲跪的姿勢,靠在床的邊沿,在小心翼翼地,緩慢地從口袋里拿什麼東西。

    似乎很怕吵醒她。

    只聽著有些發悶的細碎聲響,像是藥粒滑過塑料瓶。

    童言不敢再動,手搭在床頭櫃的邊沿,盯著黑暗里的他。他把手放到嘴上,直接把藥吞了下去,然后繼續長久地,保持那種讓人心疼的姿勢靠著床。

    過了不知多久。

    他終是偏過身子,沿著床側,坐在了地毯上。

    剛才那個姿勢,童言還能隨時判斷他是不是有事,可現在這麼悄無聲息靜坐著,她倒真的慌了,很快開燈,從床上坐了起來。

    “怎麼忽然醒了?”他很快起身,靠過來,“我吵醒你了?”

    聲音就在耳邊,有些哄慰,還有他自己並不知道的沙啞疲倦。

    她揉著眼睛,軟軟笑著:“剛才做噩夢,被嚇醒了,”小心翼翼地壓住眼淚,放下手時,眼睛已經被徹底揉紅了,“你剛回來?”

    他嗯了聲,摸了摸她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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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簡單的幸福(3)

    那晚的事情,她絕口不提。像是未曾看到過。

    只是用很多實習的空閑時間,去搜集各種各樣的急救教程,藥膳什麼的信息,努力一點點學起來。顧平生從未隱瞞過自己的身体狀況,每個月定期做檢查時,也都會帶上她。所以,她並不擔心他會怠慢自己的身体,可總要為以后做准備。

    有次,被帶自己的書記員姐姐看到,還會覺得奇怪:“你家有重症病人嗎?”

    “也沒有,”她縮小網頁,隨口敷衍,“看看這些,總歸會有用到的地方。”

    “你這小孩儿,真是夠逗的。”

    書記員姐姐拍拍她的后腦,笑著走了。

    以前除了回家,顧平生只需要在公司學校兩頭跑。

    現在因為外公的事,他每天還要有固定的時間在醫院,童言知道自己不適合在這個時候出現,只能在他每次去醫院時,幫他做些有營養的東西,讓他帶過去。

    或許是醫院去久了,有時他也能給她講些在北京實習的事。

    他提到一次搶救病人,來不做系統的身体檢查就推進手术室,第二天才驗出這個病人是艾滋病患者。

    他說的時候,她正在給他剝水煮蛋,馬上瞪大眼睛:“那怎麼辦?万一你們手术過程中被感染上怎麼辦?”她把雞蛋遞到他嘴邊。

    他咬了口雞蛋白,沒有吃蛋黃,童言抿抿嘴,把蛋黃吃了下去。

    然后剩下的那層蛋白放到了他的白粥里。

    “這種事並不少見,通常每個月都能碰上一些,”顧平生稍許笑了笑,嘴角上揚的弧度並不大,“每種職業都有風險,無法避免。”

    童言點點頭,再點點頭。

    若有所思地看著他吃粥,顧平生握著白瓷湯匙,喝了兩口終于察覺到她的視線,抬頭笑著看她:“在想什麼?還是沒睡醒?”

    “我在想,你小時候肯定特別挑食,”童言笑得神秘,“竟然連雞蛋黃都不吃。”

    顧平生微笑了笑:“我小時候的確很挑食。”

    “現在也一樣。”

    童言補了句,繼續給他剝水煮蛋。

    他的臉始終是偏清瘦的,突顯了輪廓鮮明。可現在看上去卻瘦的有些過分了,童言的視線從他的手指掃到他的手臂,用小拇指戳了戳。他抬起頭來看她。

    “你瘦了,”童言不無遺憾地說,“對于飼養員來說,這是個令人心碎的現象。”

    “真的瘦了?”顧平生揚起一側嘴角,做了個稍顯幼稚的表情,“我想吃栗子燒雞。”

    童言樂不可支地點頭:“你晚上會回家吃飯嗎?我從法院出來就直接去超市買。”

    “明晚在家,”他看著時間差不多了,迅速吃完剩下的白粥,“下午我會在醫院,外公有個很重要的專家會診,可能會晚飯后再回來。”

    他每逢有八點的課,都比她走的早些。

    可到家的時間又比她晚很多。這種事不能多想,也不能深想,她沒有一天不在盼著畢業盼著開始正式工作,分擔他的壓力,可卻只能耐心等待。

    她怕超市沒有栗子,特地去離家遠些的菜場買了食材回來。

    因為怕看殺雞,她特地挑好了雞,跑到很遠的地方看著,直到攤主把雞處理干淨才又上前付錢,接過血肉淋漓的塑料袋。

    “小姑娘怕血啊?”攤主很好笑地問她。

    “血倒不是很怕,”童言厚著臉皮坦白,“就是特別怕看到殺活的東西,所以很多時候都在超市買冷凍的……”

    “超市的不好,不如現殺的好,”攤主隨手從自家蔬菜攤位抓了把蔥,遞給她,“來,給你壓驚的。”

    童言被這把蔥逗笑了,道謝接過來。

    菜場的位置很奇怪,沒有可坐的公交車,走路的話又要二十几分鐘。縱然還是冬天,她這麼徒步走回小區,還是順利出了身汗。

    六點多,天已經徹底黑下來。小區里的照明燈都早早打開來,遠近匆忙走著的,都是趕回家的人。因為還沒到吃飯時間,她走得倒是不急,慢悠悠地往自家的樓走。可就在繞過樓下的綠地后,卻看到不遠處的兩個人。

    是陸北是方芸芸。

    兩個人以大幅度的動作,在半開的樓門口相互拉扯著,童言看到他們的時候,他們還沒有看到她。一個是始終拉著門,想要進去,另外的那個卻始終攔著,卻不願正面衝突的樣子。防盜門因為長時間不能關閉,在響著刺耳的報警聲。

    這里是她家的樓門。

    她大概猜到發生什麼事,想要躲開,卻又怕方芸芸真的衝上樓。

    就在猶豫時,方芸芸終于看到站在路燈下的童言,馬上甩開陸北,向著她走過來。步子又急又緊,像是怕她逃走似的。

    左右都躲不開,倒不如坦然些。

    童言看著她走到自己面前,還沒想好怎麼開口招呼,方芸芸忽然就揚手,狠狠甩了她一巴掌:“這是你欠我的。我欠你的那些,都會還給你……”說話間眼淚已經噗嗤噗嗤地落下來。

    聲音大的嚇人。

    在安靜而空曠的小區里,顯得極刺耳。

    她站在那里,有几秒的大腦空白,臉頰的痛感開始慢慢擴大著,卻根本就聽不清方芸芸在說著什麼。

    陸北衝上來,扯過方芸芸的手腕:“你瘋了嗎?從昨天鬧到今天有完沒完?”

    “我真的瘋了,陸北,你到底有什麼不滿意,我掏心掏肺對你,你究竟想要怎麼樣?”方芸芸拼命掙脫他的手,像是不要命一樣地哭著,“都四年了,你到底想干什麼,想離婚嗎?想和她在一起嗎?我成全你,全都成全……”

    兩個人拼命拉扯著,很多人在遠處駐足觀看著,開始猜測這里的情況。

    爭吵的聲音,所有的對話,都蠻橫地衝進耳朵里。

    童言閉了下眼睛,又睜開來,堵壓在胸口那麼多天的情緒,都淬不及防地涌了上來。

    “讓我和她說。”她忽然開口走近他們,陸北眼睛發紅地看著她,猶豫著要不要松開方芸芸的時候,她已經轉向了睜著大眼睛,滿臉淚痕的方芸芸。

    沒想到被打的自己,還那麼冷靜。

    方芸芸是氣極了,又哭又笑的嘲諷著童言:“你說……我知道你想說很多話……”

    啪地一聲。

    童言用同樣的方式,甩了她一巴掌:“這是你欠我的。我沒欠過你什麼,以前不會,以后也不會。無論你要不要離婚,都不要來找我,沒人有你那麼好命,只知道愛的死去活來,不知道生活有多難。”

    她收回手的時候,竟然控制不住地微微發抖。

    這是她生平第一次伸手打人,放下手的那刻竟想到的了顧平生。他當時伸手打自己的時候,是不是也是這樣難以克制地發抖,比被打還要難過……

    關上樓道的防盜門時,還能聽到方芸芸的哭聲。

    她茫茫然地往樓梯間走,到爬了三四層樓,才靠著白色牆面,呆站了很久,眼淚終于后知后覺地滾下來。

    到最后渾身都沒了力氣,索性坐在樓梯上,抱著膝蓋哭了個痛快。

    這世界就是這麼不公平,有人一輩子為了愛情死去活來,從來不用考慮生活艱難。可有人只是苛求那麼一點點的平靜生活,卻總要面對各種老天的刁難。在遇到顧平生以前,她總覺得自己真是可憐,父母是債,一輩子無法擺脫。

    可遇到顧平生之后,心疼的卻只有他。

    那麼想要母愛,卻間接害死了自己的母親。那麼想做個好醫生,卻不得不終身放棄。這世上和他有血緣關系的人越來越少,他拼命想要抓住,卻終究徒勞……

    童言伸出手指,在雪白的牆面上,細細地寫著他的名字。

    一筆一划,寫下了顧平生。

    他的名字起的很好,只這麼看著,就能讓人感覺溫暖。

    童言頭枕著自己的手臂,就這麼坐在台階上,側頭看著那三個字想著他。臉仍舊是火辣辣地疼著,方芸芸剛才真是恨極了自己,用了全身力氣,可她還給方芸芸的那巴掌卻沒有用力,或許是因為沒有恨,就真的下不去重手。

    手機的聲音忽然響起來,在空曠無人的樓梯間里,很是明顯。

    她坐直了身子,從褲子口袋摸出手機,在黑暗的樓道里,看著屏幕上的藍光:

    忘了說,顧先生愛吃栗子。TK

     真是……

    童言嗤地笑起來,牽動了哭腫的眼睛:知道了,給你做栗子雞腿算了,一鍋栗子就放兩個雞腿好不好?

    聽上去很不錯。TK

     她看了看手機上的時間,已經過了七點,再不上去的話肯定會讓奶奶擔心,可真這麼上去估計會更讓奶奶憂心……猶豫著活動手臂時,她又去看牆上他的名字。

    這樣留下來,終歸是不好。

    她伸手用指甲蹭掉“顧”字后,卻又盯著余下的兩個字,怔怔出神,過了會儿才擦干淨指甲上的牆灰,在他的名字后,認認真真地寫了句完整的話。

    平生一顧,至此終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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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你的顧太太(1)

    監護儀、輸液泵、呼吸機、微量注射泵……綠光在儀器上閃動著,有身穿隔離服的醫生和護士,低聲交流著,查看儀器上的數據。

    這些他曾經都很熟悉。

    這是他和母親曾經工作過的醫院,所以對他出入ICU的時間,從沒有過限制。

    等到老人家睡熟后,他才走到iICU外的隔離更衣間,換下隔離服。

    “顧老的病,各科主任都在看著,甚至連301的董長亭都請過來了,他可算是移植中心的權威教授,”身邊始終和他關系不錯的廖醫生,在低聲說著,“情況雖然不算好,但你做過這行,應該看得淡些。”

    今天董長亭來的時候,事先約了他晚飯的時間。

    他爽約了。

    對于這個人,他可能過了十几歲的年紀就不再記恨。年幼時和母親回到中國,還會有些期盼,屢屢錯失見面的機會后,甚至有些記恨。

    而那些隱藏在記恨背后的,其實是顯而易見的自卑。

    對于十几歲的孩子,父親這個詞本身就具有不可壓制性的力量,再加上他真的足夠優秀,優秀到令他這個教會學校的普通學生,產生被厭棄的自卑。

    可走過那段迷茫,彷徨于未來的年紀。

    這個詞的力量,自然就消失了。

    他沒接話,把隔離服遞給小護士,身上竟然有了些潮濕的汗意。

    “你太太怎麼一直不過來?”廖醫生也把衣服遞出去。

    “還沒正式結婚,不是非常方便。”

    “當初我和你一起實習的時候,你也算是我們的院花了,還真沒想到被個小姑娘迷住了,”廖醫生笑了聲,“不過這小姑娘真不錯,你看非典之后的離婚率?這種事不是嘴上說想開就想開的。我說你一直不結婚在等什麼呢?”

    “她還沒大學畢業,”他回答的聲音,水般的平靜,“等到順利畢業就會結婚。”

    廖醫生噢了聲,按下玻璃門的操控開關。

    等到門緩緩打開,終于琢磨過來,似笑非笑地拍了拍他:“九零后?”

    這麼一說,他還真是意外了。

    等到坐到走出醫院,坐進出租車里,又想起這個詞。

    從他開始帶童言的班級,就發覺這代的學生很特別。他不是在國內長大的,可看平凡對生活的態度,和那些學生真是相差甚遠。

    記得很清楚的一次,他看到有頭發染成粉紅色,戴著天藍色蝴蝶結的女孩跑進辦公室,央求法律基礎課的老師手下留情,忽然就有種想笑的衝動。

    還有給童言上課時,收到的那些粉紅鏤空心的情書。

    顧平凡看到了,也曾感慨,以前要有這種事,最多是匿名傾訴心意,如今的孩子,還真是唯恐別人不知道自己喜歡老師……

    說到底,還是孩子。

    他仰靠在副駕駛座,想到她說的那句話,有個孩子陪我一起想你。

    一個大孩子,帶著一個小孩子?

    似乎單單是一個還不夠,據說外籍在中國不會有生育限制。不過平凡也說過,雙方都是獨生子女的話,應該可以生兩個。

    這樣加上她就是三個。三個孩子的吃穿住用,都要自己承擔。

    似乎,真的還不錯。

    童言留下了那句話。

    因為怕眼睛太腫,還是給奶奶掛了個電話,說自己可能要晚些到家。幸好是冬天,肉還不需要馬上放進冰箱里,她就這麼拎著袋血肉淋漓的雞,踱步到小區附近的kfc混晚飯吃。點餐時,不知是因為雞,還是因為臉被打的腫了,服務生多看了她好几眼。

    她在洗手池邊,用冷水浸濕了餐巾紙。

    然后挑了個角落的長桌,坐在那里邊用濕紙巾壓著臉,邊啃香辣雞翅。

    面前的玻璃正對著馬路和對面小區的大門。

    她啃完了兩個雞翅,正巧看到有出租車在鮮果店前停下,直覺就是他回來了。果然,從低矮的車里出來,很快站直身子的人,是顧平生。

    她叼著雞翅,拿出手機,迅速從自拍的攝像頭里看自己的臉。

    完全好了,果然是抗打擊体格。

    遠處的人,在低頭挑著水果,鮮果店老板娘又舉著什麼,在和他閑聊著。他因為身高的緣故,禮貌地微含著胸,看著老板娘說話。

    童言給他發過去個消息:我下班晚了,非常可憐的,在吃垃圾食品。

    馬路的那側,看到他從口袋里摸出手機,低頭看。

    她繼續啃雞翅,眼睛卻盯著他。

    玻璃雖然有些髒。

    卻不妨礙觀賞美人。

    顧平生收好鮮果店老板娘遞來的零錢,把錢包和手機都放回褲子口袋,再把買好的水果暫時放在水果攤子上。

    然后就這麼轉過身,穿過了馬路上的人行道。走到半途時,碰巧遇到紅燈,他站在大片的人群里,耐心等待著紅燈轉綠。

    或許是剛才經歷了些很不好的事情,這時候看著他走過來,那麼美好的一個人,構成那麼完美的畫面。光是這麼看著就心砰砰直跳。

    他看到她以后,並沒有進來,反倒是站在玻璃牆外看著她,微微簇起眉。

    童言用餐巾紙擦干淨嘴巴,無聲地對著他說:我錯了,以后再也不吃垃圾食品了。

    不知道他在想什麼,總之沒說話。

    童言又把裝著雞肉的袋子拎起來,獻寶地笑著:栗子燒雞。

    顧平生輕揚眉,笑意蔓延在眼底,仍舊沒有說話。

    身后正好有輛車開過去,前車燈很快從他身側晃過去。她還想說什麼,他忽然就開了口,簡短地說了兩個字:回家。

    她點點頭,迅速把手機收好,跑出了肯德基。

    這種興奮的感覺,倒真像是忘了帶鑰匙的小朋友,終于等到了家長回家……

    晚上她站在浴室的淋浴噴頭下,還在想自己什麼時候這麼豁達了,明明是几個小時以前的事,竟然像是隔了一輩子。似乎任何和顧平生沒關系的事情,都不是她想關心的。

    她裹著浴巾出來時,顧平生正坐在懸窗上看資料。

    當初他帶著她來看房子,兩個人最喜歡的都是臥室的大懸窗,鋪上厚厚的羊毛地毯,放個矮桌和靠墊,就成了看書喝茶的小格間。

    顧平生穿著灰色的純棉運動褲,關著腳坐在那里,背靠著玻璃窗。腳邊和矮桌上散落的各式各樣文件,因為在做阿根廷的項目,所有的影印資料都是西班牙文。

    他這個人很有職業操守,因為所有涉及的項目都是商業機密,自然帶出來的,都最好是別人看不懂的。她這段時間看得多了,雖不不知道意思,卻還認得出來文字的模樣。

    她靠近了,他才終于從眾多文件里抬起頭。

    “母語是英文真占便宜,還有余力再學別的外語,”她學著他的樣子,光腳爬上去,笑眯眯地戳了戳他的腳:“先生,需要足底按摩嗎?”

    她已經拿他研習了好几天,甚至還拿著張打印的紙,似模似樣地背著手法和穴位。現在差不多都記得熟了,儼然一副中醫師傅的架勢。

    顧平生忍不住地笑:“星期五晚上,休息一天好不好?”

    “不可荒廢,”童言很受傷地勸說,“實踐出真知,你沒看我已經不拿穴位圖了嗎?我告訴你,一定要知足,那天我們法院的几個法官還在抱怨,說現在外邊的足底按摩都太偷懶了,都是用手指關節按。像我這樣老老實實用指腹按摩的,越來越少了,知道嗎?”

    他繳械投降,任由她這個比學徒還不如的新手,拿自己練習。

    “我想去學開車,” 她完全按照步驟做完,手指已經有些發酸,也學著他的樣子靠著玻璃窗,忽然就想起了這件事,“這樣如果家里有什麼急事,叫不到出租車,還有個人可以開車。”

    “不用刻意去學開車,如果有什麼事情,還有平凡。”

    還真是不客氣……

    童言深刻覺得,顧平凡有這麼個弟弟,也挺愁人的:“平凡如果有天嫁人了呢?或者剛好不在北京呢?怎麼可能始終隨叫隨到。”

    他終于妥協:“可以等天氣暖和一些。”

    她卻是迫不及待:“這周末開始吧?趁著我還在實習比較清閑。”

    顧平生在國內除非重新考駕照,再開車是絕不可能的了。所以她把這件事當作了一樁任務,在駕校比任何人都要學的認真,到真的實踐了,才發現中國的駕校授課極不科學,基本上她想要坦然上路,還要和顧平生每晚找個偏僻的地方練習。

    教她的師傅很喜歡閑聊,還問到她男朋友是做什麼的。

    “是律師,”她笑,“和我是一個專業。”

    “那好啊,以后我給他介紹案子做,現在人真喜歡打官司,我好几個鄰居就天天找律師打官司,什麼房產啊,贍養啊,真是越來越計較了。”

    “他沒有打官司的資格……是非訴訟律師,”童言想不出多少解釋的話,“就是別人投資個項目,幫人看看投資的協議,法律談判什麼的。”

    她其實說不清楚他具体每天都在做什麼。

    只記得有次去等他下班。部門秘書解釋說他還有個視頻會議,是對衝基金投資的法律談判。當她到顧平生的辦公室門口時,恰好對面會議室的磨砂玻璃門被推開。

    會議室里都是資深非訴律師,西服革履,清一的黑色。他背對著自己,背脊筆直,聲音更是從未聽到過的冷靜和平穩:“此處所標注的修改並不符合市場慣例,我們對這種毫無道理的要求,拒絕接受……”

    余下的話,被緩緩閉合的玻璃門隔開。

    那晚的談判到很晚,直到她把辦公室的餅干都剿滅干淨,會議才告一段落。顧平生回到辦公室,把領帶解下來扔到桌子上,整個人很疲倦地坐下來。

    童言看著真是心疼,靠在他身邊給他揉捏著肩膀和手臂,看他似乎還沉浸在工作的事情里,便順口找了個很無聊的問題,打斷他:“我從來沒有英文名字,你說,叫什麼比較好?”

    他考慮了几秒,微笑著回答她:“eve。”

    “eve?”童言想了想意思,“黃昏?”

    “夏娃。”

    她語塞:“這種名字,不太適合給別人叫吧……”

    “你如果留在法院工作,應該不會有機會用英文名字,”顧平生倒是越發覺得不錯,“這個名字在家里用用就可以。”

    eve,夏娃。因為肋骨的故事,成為了最美好的名字……

    童言打著方向盤,繼續聽著駕校師傅在說著各種民事糾紛,意識卻飄呼呼地跑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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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你的顧太太(2)

    拿到駕駛證的那天,也是她在法院實習結束的時候。

    實習鑒定表上蓋上個大紅印子,拿在手里真是說不出的輕松。

    午后的中心公園陽光很好,甚至有些曬,她陪著奶奶來喂流浪貓,到最后卻因為下午無事,强迫奶奶回去午休,自己卻多留了半個小時。

    她拿著大的可樂瓶,往空盤子里倒白開水。

    十几只貓早就吃的口渴了,倒是秩序井然地,几個几個侯著等水喝。童言身邊有七八個几歲大的小朋友,都是跟著阿姨或是爺爺奶奶來的,老人家坐在長椅上遠遠看著,除了一兩個家長不放心衛生的,倒是都沒攔著,圍在童言身后看貓喝水。

    身前一圈貓,身后一圈小朋友。

    不知道的,還當她是幼教,帶著群小朋友們体驗生活呢。

    顧平生斷斷續續地發來短信,還是因為那個在歐洲市場投資的對衝基金項目,要臨時出差,而且是今晚要走。

    這個消息有些突然,她拿著手機有些心不在焉,瓶子握在手里,卻忘了添水。

    小朋友看有貓喝完了,童言卻還沒有下一步動作,著急著催促她:“姐姐,倒水。”

    “姐姐把貓貓給你照顧,好不好?”

    几個孩子早看得心癢,忙不迭地點頭應承。

    她把水瓶交給年紀最大的那個女孩,到四五步遠的長椅上坐下,開始細細地追問著,商量有什麼需要帶的東西。顧平生因為要進ICU,匆匆說了几句就暫時關了機。照他的估算應該最少需要半個月,她默默計算要帶多少的行李,可又苦于沒有經驗,怎麼都覺得自己會忘了什麼

    琢磨的正忘我,身邊已經坐了人。

    是每隔兩周才會過來看望奶奶的父親。

    “我買了些水果放到家里,你奶奶說你在這里喂貓。”父親努力把話說的親近,看得出是想了很久的開場白。

    她猶豫了几秒,笑了笑。

    或許是因為顧平生的影響,對于許久疏遠的父親,她終于開始心軟。

    父女兩個並肩坐著,沒什麼共同話題,大多是父親問兩句,她嗯一聲,或是短短兩三個字作答。氣氛雖然有些尷尬,卻還不是無法忍受。過了會儿,那些流浪貓都喝夠了水,三三兩兩地鑽進了草叢,小女孩終于小心翼翼地抱著倒空的水瓶,跑過來還給童言。

    她雙手接過來,鄭重其事地說謝謝。

    “這是三千塊錢。”父親在小姑娘轉身跑遠時,忽然把個信封遞給她。

    童言怔了怔:“不用,我們不是很缺錢。”

    “上次我來,你不在小顧真是不錯,”父親含糊其辭說著,“第一次的三十万要等兩年,等我股市徹底翻身,就把錢都取出來給你們,這是還上次的,雖然不多,但慢慢地賺著,總能還上。這一段時間所有股票都在漲。”

    父親說到股市前景大好,眼睛里難得有些興奮的波瀾。

    她卻隱隱聽出什麼,抬頭打斷:“我不在家的時候,他給過你錢?”

    “有兩個人催錢催的緊,我是和小顧借來,先還上錢,不是真要你們的,”父親再次把裝著錢的棕色信封遞給她,“這次有兩個股票漲幅很好。”

    “你又借別人錢了?他又幫你還錢了?”

    童言不敢置信地看著父親。

    這樣的一張臉,不到五十歲的年紀,頭發已經花白了大半。小心翼翼的笑容,永遠都覺得自己會成功靠這樣賭博式的方式贏得金錢,找回所失去的一切親情。

    她不是沒有嘗試過,認真地和父親談,甚至以斷絕父女關系要挾。

    可到最后,父親卻總認為家庭破裂,女儿不親近都是因為自己窮,自己沒錢。越偏激越投入。數十年的挫折造就了父親偏激的想法,不容溝通,所有的想要勸說的語言都是因為瞧不起他。

    她甚至想不到有改變的可能。

    直到這几個月所發生的事情,真就讓她以為看到希望,不再有填不滿的債務,不需要再有彷徨不安的未來

    父親開始陷入了自己的世界里,極富熱情地說著自己所持有的几個股票,她只覺得難過。難過著,心漸漸空空落落的。

    不知道為什麼,剛才喂的兩只小貓跳上了長椅,偎在她腿邊溫順地趴了下來。

    她摸了摸貓,無意識地給它撓著下巴。

    這個城市是她出生長大的地方,從小到大讀書的學校都有太多背景不可測的同學,如方芸芸那樣的也只是過得“尚可”。在十几歲的時候,她並未体會這些差距在哪里,只單純為父母離婚痛苦,為母親和自己不符的道德觀而自卑。

    后來有陸北的事故,她終于理解了家庭和家庭之間的真實差別。

    太不堅强,所以不堪重負。

    到上海讀書成為了唯一的逃離方式。

    可惜她一直相信生活會變好,卻忘記了現實的殘酷。

    “這世界上,你有權利選擇任何東西,惟獨父母,你不能選,也不能放棄。”當初顧平生說出這句話時,有多少是因為責任,而又有多少是無可奈何?

    貓被撓的很是愜意,軟軟地喵了聲。

    父親將所有話都說完,果不其然,又用著很走投無路的聲音說:“言言,你身邊有沒有三万塊錢,我需要先把利息還上,”他說完,很快又告訴她,“我和你媽一直在搶之前的房子,以后我老了,都是給你留的。”

    童言拍拍貓的頭,沒吭聲,起身就離開。

    “或者小顧。”

    她馬上就停住腳步。

    “我和他分手了,”她聽見自己的聲音說,“就是這几天的事情,你不要再找他了。之前借的錢,我會慢慢都還給他,其它的我幫不了你。”

    回到家后,她把自己關在臥室里,給他收拾今晚出門要帶的衣服。

    估算著差不多要半個月的時間,從陽台搬出最大的行李箱,開始把衣櫃的西服和襯衫領帶逐一拿出來,扔到床上。做法律的就是好,公開場合統一都是黑色西裝,襯衫和領帶也不會有出挑的顏色,搭配都不會有什麼大問題。

    顧平生曾經說過,如果住的是酒店最多帶四套就足夠了。

    她默默地計算著數量,腦子有些遲鈍地竟然數了三四遍,襯衫倒是疊的仔細,用手指從反面划下兩道折痕,連襟對折,將袖子扯平中途手機響了几聲,她都沒有注意到,直到把四件襯衫都疊好,小心放進箱子里,忽然就開始流眼淚。

    大顆大顆地掉在衣服上。

    她一直用盡心思對他好,舍不得他吃半口不喜歡的東西,每晚困的不行都要替他熨好第二天穿的衣服,她認認真真學藥膳學按摩,就是為了讓他可以越來越健康。甚至學開車,都是怕他忽然病倒了,可以及時送他去醫院。

    可是就是這麼用心疼的人。

    卻也因為自己在受著比常人更多的壓力。縱然高薪又如何,卻需要更多的錢來應付以后的病痛,可是如果一直和自己在一起,就要不停賺錢再不停被掏空,甚至還有奶奶的身体,也需要考慮和應付

    就這樣想著想著眼淚就干了。

    繼續收拾好余下的東西,到洗手間去衝了個熱水澡。等到出來的時候,顧平生忽然就推門進來,她光著身子傻傻看他靠近。

    “為什麼關著燈洗澡?如果不是奶奶說你在家,我都不知道你在這里。”顧平生的聲音貼在她耳邊,手貼上她的背脊。

    童言伸手,摟住他的腰,用濕漉漉的頭發在他胸前蹭了蹭:“我真舍不得你。”

    “在說我什麼壞話?”他的聲音帶笑,順手從門后摘下浴巾,給她輕擦著頭發。

    洗過澡的浴室濕氣很重,她既忘了開燈,也忘了開排風扇。可是還是耍賴不肯出去,就這麼側臉靠在他胸口上,用身子緊緊地貼著他的身体。他難得穿了純黑色的襯衫,可能是剛才回到家,還沒來得及摘掉領帶,竟有著致人犯罪的誘惑。

    “我始終和對方强調,我正處于新婚蜜月期,不適合長時間在外,”顧平生始終笑著哄她,“所以應該不會十五天那麼久,大概十天就會回來。”

    她微微點了點頭。

    他的航班是七點半起飛,來不及吃晚飯就要馬上離開。

    童言找了個借口沒有送他去機場,只幫他把行李拿到電梯間,不知道為什麼,等了很久也不見電梯來。顧平生看了看表:“走樓梯吧。”話剛才說完,就有人推開了樓梯間的木門,看著兩個人不無抱怨地說:“別等了,電梯忽然就壞了,好在只有五層,爬樓梯吧。”

    樓梯間的燈是聲控的。

    每每下了一層,她就跺跺腳,讓下面的燈都亮起來。

    前路亮了,后邊的燈卻是逐層滅掉。走過她曾坐著哭的那几級台階時,童言看了眼自己用手指甲寫下的字。淺淺的痕跡,除非用心看,並不會注意到。

    兩個人走到樓下,童言忽然就把手握成個小拳頭,伸到他手心里。

    “我記得你第一次來上課,是穿的白襯衫和淺棕色的休閑褲,襯衫袖子是挽起來的,能看的到刺青,”她抿起嘴角,“特別的好看,我肯定從那時候開始就愛上你了。”

    顧平生好笑的表情,把她攥成拳的手握住:“不要撒嬌,我很快就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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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你的顧太太(3)

    這次項目意外的棘手。

    顧平生臨時給所帶的班級調課后,只來得及回家拿行李,就匆匆趕赴機場。

    當然這一切的匆匆輾轉中,他還是去了次醫院。老人家這麼多年被病痛折磨著,肝移植需要終身抗排,從身体到心理的壓力可想而知。

    這次他來,卻難得給了些笑臉,多自嘲兼疼惜他:“我們祖孫兩個,真算是家里身体最差的,”老人家看他西服革履的,又拿著行李,倒是猜到了他接下來的行程,“出差?”

    顧平生把行李箱放到床側,在椅子上坐下來:“臨時要去倫敦,大概十天就會回來。”

    祖孫兩個,似乎都想要說什麼,可相對著又都是笑了笑,都沒先開口。

    他沒有時間留太久,臨行起身,忽然就說:“上次沒機會讓你們見到,這次我從倫敦回來,會帶著她來正式見您。”

    或許是因為今天身体狀況好,老人家竟然沒有太大的排斥。

    “你那個學生,是今年畢業?有沒有考慮合適的工作單位?”

    “剛結束實習,”顧平生說完,很快又玩笑著補了句,“不過成績平平,比我差太多,如果想找到合適的工作,還需要用心些。”

    老人家被逗的笑了:“你啊自負,依舊自負,從來都不謙虛。”

    這次在倫敦的項目,意外碰到了曾經的老同學。兩個人陣營互不相同,白天在會議室里寸字寸金地爭奪,縱然是老朋友,卻因為項目的關系並沒有太多私底下的應酬。直到真正的法律談判結束,才發現兩個人入住的同一酒店。

    巧遇發生在酒店的電梯間。

    “TK,”老同學身邊的金發美女給了他個熱情擁抱,用生澀的中文驚喜問他,“你好嗎?現在好嗎?”

    “非常好。”顧平生也用中文答復,示意性地拍了拍她的后背。

    兩個人的問候,那個老同學聽不懂,只在兩個人松開對方時,笑著嘲是老情人見面,自己這個心情人毫無地位。在不斷的玩笑和調侃中,有人走進電梯,又有人快步而出。直到他聽到兩個人說到孩子后,有些后知后覺的驚喜:“是什麼時候的事情?”

    “去年,去年這個時候,”美女做了個美妙的表情,“小孩子真是太可愛了,我甚至都想結婚了,如果再有孩子,我們就結婚。”

    顧平生再次給了她一個擁抱,非常真誠的祝福。

    如果可能,他很想立刻就離開倫敦。

    回到家,看看自己的那個小女孩。

    接連几天她都心不在焉地聯系著,似乎出了什麼問題。

    十天,一個星期多三天的時間。

    等到第七天,童言忽然就給沈遙打了個電話:“還在北京嗎?我今天想去游樂場,我請你去北京游樂場玩?”電話那邊聲音嘈雜,略顯空曠,沈遙用極大的聲音罵了句靠:“我剛到首都機場,1小時之后就走了,你故意的吧你?”

    “晚一天再走好不好?”她坐在沙發里,難得地軟下聲音。

    沈遙沉默了几秒,又罵了句靠:“把地址給我,一個小時以后見不對,在家等我吧,我要先把行李放你家。”

    沈遙站在游樂場外,就開始投入到角色里,認真研究如何合理運用時間,把想要玩的項目都走一遍。甚至還認真用筆在地圖上划下路線,把重點項目都圈了起來

    她有些心不在焉。

    “告訴你童言,要不是看在我馬上要出國,短時間不會回來,才不會理你這種無理要求。你真把我當男朋友啊?我都到機場了,竟然就這麼被你叫回來了。”她咬著筆頭,忽然抬頭若有所思看她,“出什麼天大的事了?”

    童言按住遮陽帽,大大的帽檐把臉擋去了大半。

    “失戀了?”沈遙嘆口氣,“女人這種生物最堅强,可一失戀,就是徹底傷筋動骨。”

    “說的像是我沒失戀過一樣。”她慢悠悠地往前走。

    沈遙想了想:“我告訴你,你別生氣。在顧平生以前,我從來沒見過你在學校里有男朋友,所以我來之前,和我男人通了個電話,就是想知道你失戀到底是什麼樣子,好准備對策,”她伸出手臂,攬住童言的肩,“說實話,我男人從來沒說過你什麼好話,他對你觀點實在是偏激,可是單就這一樣事,他說你比男人還男人。”

    童言依舊沒說話。

    “一滴眼淚沒掉,倒是你前男友哭得跟什麼似的童言無忌,你決對夠狠。”

    沈遙輕松地嘲著她,可看到她側頭看自己時,就徹底呆住了。

    何來的狠心?

    她目光渙散地看著她,眼睛明明是紅了,卻沒有流眼淚。

    沈遙從沒見她這種樣子,傻瓜似的只知道抱住她:“到底什麼事啊?顧老師要不行了?也不會啊,我上次見他的時候還帥的慘絕人寰,氣色好的不行呢。”

    沈遙邊說著,還不放心地摸她的眼睛。

    干干的,真沒哭。

    可比哭了還嚇人。

    童言把她的手甩開:“你滾,不許你咒他。”

    “”

    “真分了?”沈遙推了推她,“想哭就哭,別憋壞了。也就是難過几天,實在不行難過几個月,最多几年。忘了就能找個比他好的不過也難,憑我閱人二十年,真沒見過比顧平生更好的人。”

    她被逗笑了,沒見過比沈遙這麼勸人的:“我也沒想過再找更好的。”

    分手了,總能找到另外的一個人。

    從此和上段感情說再見,和那個愛過的人老死不相往來。

    在這個城市,每個角落,每分每秒都上演著同樣的事情。可是她和顧平生不同,她想要離開他的原因,是因為自己的家庭不適合,而不是什麼亂七八糟的原因。

    原本是為了來陪她。

    到最后沈遙卻徹底忘記初衷,瘋狂沉寂在各大高危的游戲里。

    童言不太敢坐的過山車,沈遙竟是坐了趟仍覺不過癮,又去排在長長的隊尾,准備再來一次魔鬼之旅。

    她就買了礦泉水,坐在休息區里遠遠看她。

    還沒到暑假,樹蔭下坐著的大多是很年輕的家長,帶著小孩子,或者就是大學生一樣的情侶。童言坐在那里,就停在背后休息椅上的一對年輕夫婦,在討論孩子的興趣班,爭執的不亦樂乎,男人主張自由發展,女人卻要全能培養。

    童言看了眼手機,已經下午兩點多了。他應該醒了?

    猶豫著,還是給他發了短信:睡醒了嗎?

    剛醒。TK

     得到了回應,她卻不知道如何開始了。

    正出神的時候,忽然又進來了消息:我是今晚的航班回北京。TK

     她心猛地收緊了。

    行程的縮短,是他送給自己的意外驚喜。

    可是童言卻沒有勇氣,面對著面和他談分手。她右手握著手機,想了很久,終于問他:你今天行程緊張嗎?

    談判順利結束,嚴格來說今天算休息。TK

     休息?休息就好。

    童言緊盯著手機屏幕,很慢地拼寫著接下來的話:有一件事情我想了很久,我不敢面對面的說,用短信好不好?

    她拿著手機等了很久,他也沒有回復。

    童言有些心慌,慌的手直發抖。過了會儿,還是沒有任何消息,不知道是他沒看到,還是真的猜到了什麼她到最后實在熬不住了,又追問了句:看到了嗎?

    這次,他很快就回了消息:說吧。TK

     短短兩個字和一個署名,看不出喜怒。

    童言覺得胸口有些發脹,慢慢拼出几個字,卻難以為繼。抬頭深吸了口氣,看著遠處沈遙興奮地跳進過山車,等待安全扶手扣在身上,開心的沒心沒肺。

    平生第一次,真的有些羨慕,甚至是嫉妒。

    記得聽過一個故事。

    白象在泰國被視為國寶,只有皇室可以擁有。曾有國王賞賜給大臣一頭白象,大臣起初是受寵若驚,把白象迎回家精心供養,卻漸漸發現供養這樣的寶物,每日耗資巨大,不過十几年就因此而千金散盡,家道中落。

    當時講這個故事的人曾說,每個人都渴望得到完美的東西,可卻忘了,這樣的完美並非人人都能負擔。就如同故事里的大臣,得到了象征皇室榮耀的寶物,卻終究難以承擔。

    她和顧平生的愛情就是如此。

    她也固執地相信過,自己值得幸福。卻忘記去思考,有沒有能力去負擔這樣的感情。

    “無論疾病還是健康,富有還是貧窮,我會一直和你在一起。”當初這麼告訴顧平生的時候,滿滿的自信,以為自己可以努力承擔他接下來的生活。

    可如果她就是那個加重疾病,帶來貧窮的人呢?

    童言繼續低頭,寫完了所有的話:

    我想分開了。覺得太辛苦,永遠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只知道會比今天更糟,對不起,沒堅持到最后。

    如此的平鋪直敘,沒有多余廢話。

    她甚至沒印象,自己剛才是怎樣拼寫出那句話,發送出去的。

    漫長的等待。

    他始終沒有回應。

    身后年輕的小夫妻越來越厲害的爭執,卻因為不敢讓孩子聽到聲音,刻意壓制著。童言聽得入了神,可又記不住自己真正聽到了什麼。

    過了十几分鐘,沈遙終于從過山車上下來,晃悠悠地走到她身邊,大呼痛快:“像你這樣,來游樂場不玩過山車真是遺憾。”

    她把礦泉水遞給沈遙。

    再低頭,才看到,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有了一條未讀信息。

    打開來看,非常的簡短:

    給我一些時間,讓我想想。T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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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你的顧太太(4)

    他一直就沒再回來。

    畢業典禮的時候,童言回到學校。

    她是前一天到的上海,辦了所有的畢業離校手續,當晚住在沈遙家,次日才到校。

    班級里二十三個人,十二個直升或保送到外校讀研。余下的五六個拿到了各自想要的名校offer,沈遙如願以償,真的就去了耶魯。

    周清晨倒是沒繼續念書,而是拿到新加坡政府的工作,靜靜意外成了飛上枝頭的小鳳凰,開始忙碌地陪他辦手續,順便籌備自己跟隨出國的事。

    畢業是個分岔口,卻沒有路標。

    7月之后,每個人都開始沿著自己的路,走向迥然不同的人生。

    早在實習時,宿舍就基本被半空了。

    床鋪都是空著的,墨綠色的鐵架子,還有木質的床板都空著,如同剛才入校時的模樣。書架也是空的,蒙著層灰,沈遙進來溜達了一圈就崩潰著走了,開始各處尋人道別。

    宿舍里又沒法坐著,她最后只好提前走到禮堂前,傻等著典禮開始。

    前晚和沈遙擠著單人床睡,現在才覺得,腰有些疼。

    她在台階上坐下來,把腿蜷起來,下巴擱在膝蓋上,看禮堂大門口的人進進出出的,准備晚上的畢業晚會。還記得上屆的晚會就是在露天,她和沈遙還擠在圖書館門口湊熱鬧,時間嘩啦一翻篇,就輪到自己了。

    據說這兩天本來是陰雨連綿,今天卻放晴了,晨風吹過來,帶著淡淡的濕氣。她兩只手臂環住小腿,反復地想著他的名字。

    過了這麼久,仍舊記得那天天氣很好,清晨的日光透過窗子照進來,他整個人都攏在日光里,隨手捏著根粉筆寫下了自己的名字,顧平生。

    禮堂里走出四五個人,都是陽光劇社的學弟學妹。

    還有已經開始在電視台工作的艾米。

    頻繁的恭喜畢業后,艾米留下來,靠著她肩並肩坐著:“怎麼?未來是大律師,還是法官?檢察官?”“不知道,”童言是真的不知道,“我不想做和法律有關的事,特別不想。”

    如果有可能,她真的想任性的舍棄本專業。

    因為和他相關。

    “你是文科啊,不做本專業的話,出去會很不值錢吧?”

    “好像真的是,”她認真思考了會儿,“除了背書,沒有什麼會的。現在想想還是理工科的好,起碼有項專長。”“你會唱歌,”艾米笑著說,“而且唱的特別好聽,去考個普通話吧,我推薦你去電視台實習。”

    她隨口應了,繼續把下巴抵在膝蓋上發呆。

    從明天起,再開始考慮未來的事情。今天是作為學生的最后一天。

    畢業典禮持續了兩個小時,她穿著學士袍站到最后,上衣都濕透了。等到終于宣布結束,所有的帽子都飛上天時,童言第一個動作就是把袍子脫下來,讓自己透氣。

    汗涔涔的短袖貼在身上,她低頭摸紙巾,就猛地被站在身后的沈遙撞了撞手臂。

    “顧平生。”

    她來不及反應,就已經被沈遙扯到了外側。

    從這個角度能看到所有法學院的老師,還有院長。他真的就站在院長身側,看著老人家說話,身上是很簡單的休閑襯衫,白皙而輪廓清晰臉孔,眼神仍舊是波瀾不驚,她那麼遠遠地看著他,每個細微的動作就在她的眼中,被無限度地放大著。

    沈遙再說什麼,她都聽不進去了。

    很快,廣場上的三千多人都解散開來,比火車站還要擁擠混亂的場面,擁抱告別,合影簽字,有哭的有笑的,亦有瘋癲鬧著的。

    曾經最受歡迎的老師,在畢業典禮這天回來,總能牽起很多人的回憶。

    除了沈遙和她,几乎所有人都上去,穿著學士服合影留念。

    堂堂法學院的老院長,倒是成了陪襯,笑呵呵地站在每個學生的左側,而顧平生則被提出各種要求,配合著留影。班里同學還以為顧平生是特意來陪她,自然也以為童言遠遠躲開只是為了避嫌。有几個關系還不錯的,在如願合影后,還走到童言身邊表達著臨時占用顧美人的“愧疚”。

    最后還是她先離開了那里。

    無處可去,就走進禮堂看晚會的最后一次排練。

    她是歷屆的主持,自然沒人會阻攔她進入。

    到陽光劇社的節目時,她就在后台,站在巨大的幕布后,看著台上七八個男女生,拿著誇張的藝术强調,在演繹著畢業離校的場景。舞台前的觀眾席大部分都空著,只有演職人員在觀摩。

    有几個人從后側的幕布繞過來,忽然就對著她的方向,禮貌叫著:“顧老師”。

    童言忽然就緊張起來……

    有人在身后說:“辛苦了。”

    並不是他的聲音。

    她手都有些發軟,卻慶幸,真的不是他。

    身后的那個老師似乎是新的學生會老師,並不認識童言,只和几個學生低聲交流著晚會的安排。她繼續看著台上認識的人彩排話劇,手機忽然響了聲。

    低頭看,是顧平生發過來的短信:

    原本是想要和你說几句話,現在卻發現,這麼做對我來說不是很容易。

    童言同學,恭喜你順利畢業。顧平生

    “后台是誰開手機?不知道彩排的紀律嗎?”

    因為是話劇彩排,台上有擴音器材,這樣的聲響足以打擾到每個人。

    后台的人都看向她。童言看著手機,恍惚著發現自己犯了錯,撩開幕布,抱歉地說:“不好意思,杜老師,是我。”

    “童言啊,”杜半拍看到是她,很快就笑起來,“我們歷屆的校晚會主持,今年好像是你的畢業年,怎麼樣,有沒有直研?”

    她搖頭,和這個常年合作的老師寒暄了几句。

    那晚她直接離開了上海,沒有去觀看屬于自己這屆的畢業晚會。

    她坐的是臥鋪,半夜睡不著就跑到過道的休息椅上坐著,不停接到沈遙的短信,告訴她有多少人為了紀念畢業在跳湖,有多少人抱著維納斯的石膏像合影。這樣徹夜不眠地告別學生時代,真的是瘋狂而又讓人心酸。

    火車駛過軌道的聲音,機械而有節奏。

    她看著看著,竟然就趴在小桌子上睡著了。等到五六點開始天亮時,童言醒過來,走道上已經有早起的人開始走動,她從書包里翻著洗漱用具,平凡的電話就打了進來。依舊是和氣的聲音,沒有多說什麼,只說要來接站。

    童言猜到她是為了顧平生的事,沒有拒絕。

    平凡的車停在火車站對面,隔著一條馬路。

    她做好了万全的心理准備,可見到他姐姐,還是非常尷尬。

    平凡看出她的顧慮,等她上車后,很快說:“不要太有心理負擔,我早就說過,無論你做什麼選擇我都理解,”說完,就從后座拿出一疊打印好的文件,遞過來,“這是TK自己親自寫的,拜托我帶給你。”

    童言拿過來,是房屋買賣合同。

    出售人是顧平生,而購買的自然就是她。

    “我拿到的時候還很奇怪,他為什麼不選擇贈與,而是買賣?”顧平凡語氣刻意輕松著,笑著開他的玩笑,“他說贈與比較復雜,需要他本人出現才能辦理,買賣就簡單了很多。你只需要簽字,剩下的手續我來幫你們操作。”

    平凡說著,已經把筆遞給了她。

    童言沒有接。

    “言言,他這麼做是尊重你,在我們心里,都已經把你當作他的太太。雖然兩個人不得已分開,但這也是他必須要做的。而且你相信我,如果你不接受,他也一定會堅持換別的方式,把這套房子給你,”平凡把筆放到文件上,笑了笑,“你知道,他真的很固執,挺讓人討厭的。”

    “讓我想想。”她說。

    “還有我會辦一個聯名戶頭,把你放在他那里的所有錢,都移到我和你的戶頭里,大額的取用我會直接授權,所以其實,我只是個掛名保障。”

    平凡繼續說著,事無巨細。

    車里的冷空調打在身上,冰冰涼涼的,他的每個安排都很妥當,毫無瑕疵。

    到平凡說完,眼睛已經明顯泛紅了,張開雙臂,緊緊抱住她:“好了,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我這個不省心的弟弟,從來就沒有讓我輕松過。”

    童言也抱住她:“對不起。”

    “不要這麼說,”平凡告訴她,“雖然結局並不美好,但畢竟我們曾是一家人。”

    一家人。

    她曾經那麼渴望得到,完整的一家人。

    如果他有個健康的身体,那該多好。

    她一定會不顧家里的事情,死皮賴臉纏著他,反正顧平生真的很優秀很能賺錢養家。可他的身体這麼差,或許本就只剩二十年的壽命,卻會因為拼命工作,再減短五年、十年,甚至更多。

    這樣的后果,她想都不敢去想。

    最好他能離開,去任何的地方,不需要太多的存款,也沒有那麼多負擔。

    沒有愛情,他總會為了這麼多愛他的家人,好好對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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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 平生一顧,至此終年

    六月,是歐洲杯的瘋狂月。

    演播室里只坐了她一個人,節目快開始了,另外那個卻還沒來。

    童言撐著頭,也因為整夜未眠,有些疲倦,隨手翻看著手里一疊稿子。耳機里導播邊喝著豆漿,邊有些沒好氣地囑咐她:“還有五分鐘就七點了,麥明遲到你就先播報現場路況。”她舉起左手,打了個ok的手勢。

    僅剩兩分鐘的時候,有人拍她的肩,是遲到的搭檔。“好險好險。”搭檔按著她的肩膀坐下來,深深地喘了兩口氣,清了清喉嚨。

    “你還是申請換到晚間節目吧。”童言把耳機遞給他。

    “你眼睛怎麼也這麼紅?”對方接過耳機。

    “昨天是我奶奶的忌日,睡不著。”她很快說完,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兩個小時的直播節目,不斷地播報路況和互相調侃閑聊,麥明特別喜歡足球,尤其是德國隊的鐵杆粉絲,話題自然而然就往那里扯。童言不太懂,只是隨口搭腔,任由他去引導聽眾的情緒。

    一個半小時的直播,他說得口干舌燥,余下的半小時聽眾來電節目,就扔給了她。

    這樣的節目,大多是短信互動。每月只有一天是電話互動,由她和特邀的交警一起接聽。

    “小可,我是交通台老聽眾了,你的早間直播和晚間節目,我一直在聽。”麥明見怪不怪,忍俊不禁地用口型說“老粉絲”。童言齜牙做了個鬼臉,對著那個還在表白的熱心聽眾說:“謝謝你。”

    本來是關于新道路政策的話題討論,沒想到那個聽眾說完“多麼喜歡”的心情,就自覺地掛斷了電話,這次連特邀來的交警隊長都被逗笑了。

    差不多還有五分鐘就要結束,她用嚴肅的表情,警告身邊的人自己要喝水。麥明才終于抖擻精神,用純正而又磁性的聲音接過了互動工作:“你好。”

    “你好。”

    聲音低沉而又溫和,很有質感。

    她聽到的一瞬,愣在了那里。

    這樣的聲音她不可能忘記。

    這麼久,她再沒聽到過,卻還是記得清楚。

    “你……能聽到我說話嗎?”童言猶豫著,問他。

    “可以。”

    是顧平生。

    她坐在那里,始終沒有說出第二句話。身邊搭檔因為她的搶白,也有些莫名其妙,可看她也沒有准備繼續說,馬上就專業性地連接對話:“今天我們的主題是西城區……”

    電話連線忽然發出嘟嘟嘟嘟的聲音。

    應該是信號不好,斷線了。

    這樣的狀況經常出現,搭檔只是笑著對聽眾調侃句,這位聽眾聽到大眾偶像小可的聲音,緊張地掛斷了。說完就開始接入了下一個電話。

    等到節目徹底結束,所有人包括交警隊長都摘下耳機,起身活動身体,童言還是坐在原來的位置,丟了魂似的。導播提醒她結束了,回頭就去罵那個看球差點遲到的家伙,童言這才慢半拍地收好東西,把耳機摘下來扔到一邊。

    走到門口,握住扶手,推開。

    走出去,正碰上有同事迎面走過來,笑著說:“今晚——”

    那邊話剛才出口,童言馬上轉身回去,哐當一聲撞上了門。

    “李醒,給我剛才那個聽眾的電話號碼,”她拉住一個人,忽然就急的跟什麼似的,那個人有些傻:“等著啊,我給你查查你要哪個?”

    “就是那個只說了一句,馬上斷線的。”

    翻查的人噢了聲,笑著問:“誰啊,是不是老熟人啊?這麼著急。”邊說著邊在便簽紙上抄下來,遞給她。

    還想八卦兩句,童言已經拿著紙跑了。

    她找了個空著的小玻璃房,把自己繁瑣在里邊,盯著便簽紙上那一串數字,卻忽然開始猶豫,要不要去撥這個電話。

    在兩年前奶奶去世的那個深夜,她難過的快要死掉,終于控制不住去撥他的電話號碼,才知道他更換了聯系方式。后來,她也換了號碼,換了住址,再沒試過找他,不管初工作遇到如何波折,在馬路邊呆呆地坐上大半夜,或是父親在奶奶死后,終于徹底從死亡中徹悟時,她都沒有再試圖找顧平生。

    總有許多的峰回路轉,這一秒絕望時,永遠不知道下一秒會發生什麼。她不想說太多的如果,父親的轉變是用奶奶的去世換來的,算是殘酷的生活中,得到的久違的希望。所以她永遠不會認為,如果早知道會有這樣的變化,那麼當初就不會分離。

    但總會想起,或多或少。

    在經過的地方,在特殊的日子想起他。

    她把玻璃房的百葉窗合上,輸入號碼,撥出電話。

    電話很快接起來:“你好。”

    “我是童言。”

    兩端都是良久的沉默。這是兩個人真正意義上的第一次通電話,這几年她從實習到播音,接過成千上百個電話,從沒有這麼緊張,連呼吸都不敢。

    “我剛剛聽到你的節目。”他終于開口。

    “我知道……”她重復著說,“我知道。”

    “我只記得你十几歲的聲音,變化很大,”他停了停,說,“但能聽出是你。”

    他說話的語氣,真的沒變。

    好像兩個人不是分開了很久,而是昨天才道別,說過再見。

    “我有很多話要和你說。”她的聲音忽然就哽咽了。

    他笑起來:“我在聽。”

    “很多話,非常多……”有溫熱的眼淚,奪眶而出,她卻不知道怎麼說下去。

    “我現在在機場高速上,如果北京還像過去一樣堵車,會需要三十分鐘到市區,告訴我你的地址,”他仍舊在笑,聲音溫柔,“我在這里有兩天行程,如果不夠你講完所有的話,可以申請休年假,如果你仍舊覺得時間不夠,可能就需要申請調回中國辦事處,慢慢聽你說了。”

    他的話,不間斷地從電話那邊傳過來。

    她又是哭又是笑,最后沒了力氣就蹲下來,把手機緊緊貼在自己左臉,努力聽他說每個字,這麼清晰的聲音,而他,也聽得到自己說的所有的話。

    沒有變,沒有任何的改變。

    縱然回首,荊棘密布,縱然生來,命運苛責。

    歲月卻終究是,善待了他們。

    —— 全文完 ——

    作者有話要說:從去年十月開始連載,到現在二十多万字,謝謝你們看到最后。

    這個故事,是我迄今為止的最愛。

    慣例結尾廢話一次。關于故事最后的轉折,可能許多人都不理解,什麼為了愛而放棄很矯情,什麼可以斷絕父女關系。童言其人是真實的存在的,也就是這些障礙對她來說,真的就是那樣的。我與她聊天時,問起過,這樣的父親,有想過放棄嗎?她的答案是二十歲的時候很恨,甚至得了嚴重抑郁症。甚至會半夜驚醒,因為怕父親為了錢跑進來,掐死她。

    可是到年紀越來越大,才發現血緣什麼的關系,是難以放棄的,也是不能放棄的,這就是親情。

    或許對生活的這些問題,真的是各人各命,遇到了才能体會。

    不管怎樣,比起那些七老八十無人養老的老人的新聞,她會讓我更加相信感情,相信親情。

    故事的結局,也並非是我開的金手指。真的是一段死亡,換來了徹底的醒悟,所以謝謝老天,你善待了她。

    我是特別不會講道理的人,尤其是在文中寫感悟。但是總覺得這樣的故事,寫出來,可以讓人溫暖,讓人珍惜自己現有的。^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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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欠你的再見(1)

    和童言分開的那一年冬天,他回到費城。

    原本是因為簽證問題,出境七天居住,順路去做手术后的身体檢查。沒想到檢查過后,新項目很快就來了,對衝基金投資,是費城和中國辦事處共同合作的項目。

    外公的身体漸有好轉,似乎也沒有什麼必要回去的理由,顧平生最終決定將七天出境無限期延長,留了下來。

    到聖誕節,羅子浩和平凡不約而同過來做客。

    羅子浩到的早,平凡卻因為先去看個朋友,到這里已經是平安夜的傍晚。外邊是濃烈而溫情的節日氛圍,推開門卻只有兩個大男人相對坐著,不停打字看電腦。

    “今天是聖誕節?”平凡都覺得自己錯入別的時空了。

    羅子浩長吁口氣:“聖誕快樂,終于能有個活人和我說話了。”

    平凡忍俊不禁。

    顧平生要是想不搭理一個人,實在太容易了,只要移開視線,他的世界就是屬于自己的。完完全全沒有人可以打擾。

    平凡不管到哪里,都是要和教友共渡聖誕節,望彌撒。

    羅子浩不堪寂寞,同去感受了一次教會的節日,兩個人回來的時候已經是次日清晨,顧平生正在廚房煮牛奶。安靜的廚房里,除了燒煮的聲音,就再沒有了別的聲響。

    忽然一個牛皮紙袋擋住了他的視線,他抬頭,看見顧平凡說:“我幫你都辦好了。”

    他打開牛皮紙袋,把所有文件都拿出來,發現還缺了一部分:“好像還少了贍養費的部分。”

    顧平凡從冰箱里拿出面包,切了兩片,咬進嘴巴里:“我的大律師,你別忘了我可是你的前輩師姐,怎麼可能連這些都辦不好?問題是你家顧太太也是法律系出身,真的是一個字一個字去看,唯恐占了你什麼便宜差不多了,大概農歷新年以前都給你。我以前從來沒代理過這種事,雙方離婚,卻唯恐對方吃虧。”

    他復又低頭,一張張看了下來。

    這廚房實在是干淨過分了,平凡本身也不是個會煮飯的人,可這麼看著仍覺得有些孤家寡人的凄涼感。她靠在冰箱門上,忽然抿唇打量他。

    顧平生察覺她的視線,微側頭,示意她有話直說。

    “童言分手時候,到底和你說了什麼,”她想了想措辭,最后還決定直截了當,“我其實暗示過她,我和你都不會介意她先離開你。”

    很簡短的沉默后,他說:“說什麼並不重要,都不算是真話。”

    顧平凡揚眉,吃完手里余下的面包片,忽然又說:“我記得你小時候不是這樣的。你喜歡吃什麼,從來都不讓我碰,如果沒有那樣菜,你寧可吃白米飯,也不碰其它的。TK,你占有欲不是很强嗎?”

    玻璃杯里盛著牛奶,他舉到嘴邊,慢慢喝了兩口。

    有些燙。

    以前在家里喝,童言從煮好到最后放到他面前,都是溫度剛好。

    “你如果試著爭取,童言不會這麼堅持。”平凡說。

    “如果她是你的妹妹,而我和你沒有關系,你會不會也說出這些話?勸導你妹妹接受一個不會徹底痊愈的病人。”

    顧平凡沉默著,笑了笑:“遠近親疏,終究還是有區別,說到底我還是自私了。”

    “如果你以后的先生,隨時都會離開人世,你會不會每天都焦慮不安?或者說悲觀絕望。”

    顧平凡笑笑:“烏鴉嘴。”

    她沒有正面回答,卻等于默認了這個說法。

    他看時間到了,試了試牛奶的溫度。

    還是不對。

    她不知道是怎樣的耐心,才能每天把這種小事情,都做到完美。

    還有些話,他沒有再說。

    童言始終刻意掩飾,不願讓任何人知道自己家庭真實狀況,就連平凡,甚至是她最好得朋友沈遙,只知道她的父母離異,卻並不知道究竟是如何的讓人失望。

    他記得自己二十三歲以前,所難以啟齒的,就是這種至親帶來的屈辱感。

    雖然深愛著母親,卻也因為母親對有婦之夫的眷戀,因為自己私生子的身份,只能生活在太陽的背后。折磨他二十三年的情緒,同樣在童言身上重演著,對親人不能舍棄,卻深深自卑的情緒。

    二十歲的她,心性還沒有完全成熟。

    卻因為愛著一個叫顧平生的人,所承受的,遠比當初的他還要多。

    最初觸動自己的童言,是穿著寶藍色的晚禮服,站在追光燈下,邊對著伴奏者擠眉弄眼,邊深情投入唱歌的小女孩。而最后印象里的她,卻已經開始無所不學,經常會一本正經給自己把脈測心跳,永遠都要知道自己在哪里,是不是平安。

    有太多次,她就是這樣紅著眼睛,還要對著自己笑。

    聖誕節過后,很快就是新年。

    因為今年外公的重病,特意要求他務必農歷新年回國。

    年三十晚上,家里的小孩子都跑出去要看放鞭炮。人一但過了三十歲,就會覺得時間飛快,他甚至還記得清,去年的這個時候童言是如何趴在自己懷里撒嬌,說第二天要來看外公,得到允諾后,又是笑得如何不顧形象。

    可是歡歡喜喜來了,卻連長輩的面也沒見到。

    顧平生似乎特別受家里的小孩子歡迎,過了午夜十二點,那些小霸王們在外邊玩夠了,一個兩個的顧不上脫掉羽絨服,就擠在他身邊問東問西的。

    “小舅舅,fingers crossed,”小小的女孩,把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交疊,比了個祈禱的手勢,“我做的對嗎?”

    顧平生忍俊不禁:“小姑姑教你的?”

    “不是啊,”小外甥女得意洋洋,“昨天我坐爸爸的車,廣播里有個姐姐教的。她說有人教過她,如果怕物理考試不過,就做fingers crossed,祈禱好運。”

    或許是太過相似的情景,他竟想起童言。

    小外甥女伸出兩只手,交疊在一起,很認真地說:“外公要健康長壽,小舅舅也要健康長壽。”

    這樣的簡短對話,他回到費城,還是會想起。

    就在和視頻會議的最后,所有的律師都在收拾文檔時,他忽然用中文對著中國辦事處的几個項目助理說:“我需要一份資料。”

    視頻里,都是曾跟隨他奮戰過的人,馬上領會精神,拿過紙筆記錄。

    “去年農歷新年,確切日期是農歷二十九,北京所有廣播電台的晚間節目錄音,應該是從五點到十一點之間的節目。”

    對方記下來,不疑有它,在想到他的特殊后,馬上說:“我們會准備好文字格式。”

    他說:“好,”停了停又道,“把語音文件也發送給我。”

    晚上收到中國辦事處發來的東西,他翻看了所有的文檔,終于找到那段似曾相識的話。雖然是完全的文字記錄,他卻在字里行間,確認是童言。

    是晚間的交通台節目,名字很平實:有我陪著你。

    兩個主持人,而童言就是其中之一的“實習主持。”

    整個節目她說得話並不是很多,只是在節目快接近尾聲的時候,接到個高三考生的電話。理科的考生,卻始終焦慮于自己的物理成績。

    本來應該是冠冕堂皇的安慰激勵,她卻偏偏拿出自己在物理上的失敗經歷,告訴那個高三的小聽眾,沒有什麼考試是值得好怕,如自己這般大學物理重修四次的人,還是順利找到了工作,坐在這里做電台主持。

    顧平生忍不住笑了,她對大學物理的重修經歷,還真是記憶深刻。

    看著一行行的文字,甚至能想象出她說話時的神情和動作。做文字錄入的人很是負責,連“實習主持在小聲笑”都詳實記錄。

    “fingers crossed,祝你順利通過考試。”

    最后的她說,曾經有一個人在她最后一次物理考試前,教會她做這個手勢。

    把你的中指放到食指上,交疊在一起,祈禱幸運降臨。

    他翻看了很久,終于站起來活動身体。

    那時她回校期末考試。

    在去機場的路上,她始終坐立不安,輕用臉蹭著他的肩膀,等到他終于忍俊不禁低頭時,才很糾結地問他:“如果我物理再不過,就不能畢業了,怎麼辦”

    “昨晚做的模擬試卷是八十六分,你現在只是心理問題,”他握住她的手,把她的中指搭在食指上,教她做祈禱手勢,“考前做個fingers crossed,肯定會順利通過。”

    童言噢了聲,伸出兩只手,交疊在一起,很認真地說:

    “fingers crossed,物理通過,順利畢業,領證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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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欠你的再見(2)

    和顧平生分開的那年冬天,奶奶癌症復發。

    平凡始終在和她溝通各種的協議,她一面要認真避開顧平生給她挖的“陷阱”,一面要掩飾自己長期陪床的精神狀態。

    幸好,顧平凡很快就要返回美國,正式進入醫院實習。

    她怕耽誤平凡的工作,終于簽下贍養費的協議,唯一條件是要全部打入和平凡的聯名賬戶里。顧平生當初讓平凡辦這個聯名賬戶,就是因為怕她被父親的債務拖垮,為她留些不能被近親占有的積蓄。

    所以這樣的條件,很快,他就接受了。

    到第二年春天,奶奶的癌細胞終于擴散到身体各處,在醫院撐了一個多月,就離開了人世。她記得那天晚上,是凌晨兩點四十三分。

    因為長時間不能進食,奶奶走的時候已經是瘦骨嶙峋,徹底脫了人形。

    最后的十几天,是父親和她輪流負責守夜。

    几乎每天來,奶奶都是紅腫著雙眼。她以為是父親又做了什麼事,起先還是避開旁人勸父親如果想要錢,就等奶奶熬過這場大病。后來有一天,她半夜下了節目趕來,正好碰到病房門口的吵鬧場面。

    奶奶竟然趁著護工和父親沒留意時,只穿著短衣短褲,跑出了病房。

    她從電梯間走出來,正看到几個護士都攔不住有些神經錯亂的奶奶,圍觀的人不停低聲說著老太太估計是癌細胞擴散到腦子,有些瘋了。父親站在大門口束手無策,不停地掉著眼淚喊媽這樣的畫面,讓她瞬間就沒了理智。

    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衝過去,緊緊抱住奶奶,低聲安撫。

    甚至有護士上前,都被她揮手打了開。

    那個晚上,她也像是瘋了一樣,拽著父親的手臂,硬是把他趕出了醫院。

    回到病房的時候,所有憐憫的,同情的,感同身受,或是漠然旁觀的目光,都被她拉上的簾子擋了開。硬是拔下來的針頭,弄腫了本就已經很難扎入的手背,她輕輕給奶奶揉著,始終笑著說:“怎麼這麼不聽話啊,您真是的,越老越小孩儿了。”

    怕吵醒同房的人,童言說話的聲音始終很小。

    她刻意講了一些節目里的有趣事情,大多是年紀小的觀眾來電,或是那些痴男怨女不知所云的話。說到最后,忍不住自己都笑起來。

    “言言,”奶奶指著自己的頭,啞著聲音說,“奶奶這里都清楚,不糊涂。”

    童言嗯了聲。

    “我這麼做,就是想讓你爸爸愧疚,對我們愧疚,”奶奶拍了拍她的手,“我怕我等不到他幡然醒悟最后受苦的,只剩了你。”

    她鼻子瞬間發酸,險些就掉出眼淚。

    只能努力笑著說:“都十二點了,還不睡?”

    “小顧這次的病,是不是很嚴重?”老人家本已經閉上了眼睛,又想起了他,“上次也是走了小半年這次,應該快有九個月了?”

    “不是很嚴重,就是需要復健,”她的語氣有些心疼,“他的身体也不是很好,走的時候反復叮囑我不要讓您知道您現在住在這里,我也不敢讓他知道,否則他肯定會想辦法回國。”

    “對對,”老人家急著拍了拍她的手背,“你們還年輕,他身体這麼不好,要緊著他自己的治療來,沒關系,奶奶明白。”

    童言抿嘴笑笑:“所以您要好好養病,否則他回來,肯定饒不了我。我呢,就負責拼命賺錢,讓你們兩個過得好一些,再好一些,”她停了停,又說,“我們領導問我,要不要去早間交通路況節目代班,原來的主持人剛好要生產了,要休息几個月。這樣,我又有機會加工資了,起碼獎金肯定會加。”

    “早間節目?你現在的是九點開始,又要往醫院跑。”

    “年輕就要奮斗啊,”童言把奶奶的手放到棉被了,輕聲說,“不說了,睡覺睡覺。”

    老人家又握住她的手,絮叨地囑咐:“這几天啊,我覺得精神好多了,都說心情好,癌症自然就好了。千万別讓小顧回來,要回來,也要健健康康了再回來。”

    童言點點頭。她知道奶奶不會計較,計較一個生病的人不來看望。

    可是如果讓老人家知道自己和他分開,恐怕才是致命的打擊。幸好奶奶早已對他的病心知肚明,經過上次五個月的分離,這樣的□個月,也好應付。

    她根本不知道這樣的謊話能拖多久。

    只想著,多一天是一天。

    后來,就再沒有后來了。

    那段時間,她請了自工作以來最長的假期,整整一周,料理奶奶的后世。

    后來她沒再回家住過,反倒是和同事合租了房子。那個家,是顧平生當初急著回國,匆匆買來給她和奶奶住的,也是分手時,他堅持留給自己的。她拒絕了所有,惟獨這房子像是幫了她一個忙,給了奶奶一個善意的謊言。

    她記掛的孫女會很好,無論如何,仍舊有人當作寶貝來寵。

    當謊言的目的結束,她根本就不敢自己去住這麼大的房子。因為早間路況直播節目和晚間的節目同時做,白天又要開策划會議,她把房子全權委托給了中介。本以為北京這兩年購房政策嚴苛,房子不會那麼快脫手。

    據中介吹噓,這真的是風水非常好的房子,看童言也不著急脫手,就慢慢地找合適的買家,盡量抬高價錢。可只是一個月,就有人直接付了全款。

    她去簽協議的那天,天氣燥熱,偏偏還碰巧得了熱傷風,她把那個爛熟于心的銀行帳號寫下來,不願意再去銀行。買房的人倒也好脾氣,跟著中介去了銀行轉賬。

    她和年紀較小的那個房產中介留在房子里,無所事事,索性繞著屋子慢慢走了一圈。

    這里,那里的仔細看著。

    小中介不知道,還以為她剛才掉了什麼東西:“童小姐在找什麼?”她不好意思笑笑:“什麼都沒找,就是舍不得。”

    “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嘛,”那個小中介笑起來:“這房子據說是因為風水好,賣的價錢真不錯,如果再加一些,能買到非常不錯的。童小姐如果想要再買,我現在手里就有。”

    因為這半年的早晚班,她瘦了很多,本來就小小的身子,更顯得單薄。她因為是電台的DJ,並不需要露臉,穿的也非常隨意,仍舊像學生。

    如此漂亮的女孩,可以獨自賣出這樣的房子,甚至看上去沒有什麼家人約束。小中介自然想的多了些,更覺有生意做。

    她聽得哭笑不得,搖頭不去解釋。

    那個聯名賬戶取款有上限,存款卻完全不受限制,她看著存折上的數字,忽然就有一種暴發戶似的滿足感。

    顧先生你一定忘了,贈與屬于單方法律行為,無需征得你的同意。

    顧太太的合同法考分可是91。即便是自己去世了,這部分的財產也不會和父親有關,完完全全都屬于他。

    到臨近聖誕節的時候,“有我陪著你”儼然已經成了情感專線,甚至根據領導指示,偶爾還可以根據節目需要,為觀眾點歌,烘托氣氛。

    為了平安夜策划的節目,她特意請來艾米。

    不過短短三年,艾米已經因為主持話題訪談節目,成了個非常令人看好的地方台主持。甚至到北京的這個交通台來做節目,也有不少觀眾提早打來電話,表達自己的興奮。

    “你讓我叫你小可,還真是不習慣,”艾米和她提前進入演播室,坐在轉椅上,忍不住笑,“為什麼不用真名?我覺得你的名字,特別好記,而且根本就不像普通人能起的名字,你要說它是藝名,決對不會有人懷疑。”

    “沒你這麼高調。”童言把稿子扔給她,“我可不想讓老同學聽到我主持節目,都能想象的出,他們邊聽節目邊爆笑的樣子。”

    “慢慢就好了,”艾米語重心長拍著她的肩膀,“當年我主持節目,我媽還特意存下來網絡視頻,刻盤給所有親戚人手一份別提多窘了。”

    “知足吧,那是為你驕傲呢。”

    “兩位,”導播打個哈欠,“一看就是大齡剩女啊,平安夜就顧著老同學聊天了,一個電話都沒接?節目結束沒有約會?”

    兩個人無視導播的挑釁,繼續低聲聊著天。

    直到十點整,馬上就恢復了專業的聲音,切入工作狀態。

    今晚是特別開的專場,有知名女主播艾米和小可主持的談話節目。兩個聲線極好的女人閑聊著,偶爾會接聽來電,大多數都是點歌,或是穿著著回憶,曾經渡過的平安夜。

    “我和小可是老同學,”艾米遞過去一個眼神,“當年她曾經在大學談過一場非常轟動的戀愛,我敢說,每天晚上都會有女生在宿舍扎小人詛咒她,能得到那麼好的愛情。告訴我,你有沒有和大眾情人渡過非常浪漫的平安夜?”

    “有,那天晚上,是我們第一次接吻,很俗的,是在電影院里。”

    “哇歐~”艾米眯起眼睛,羨慕的快瘋了。

    連導播都樂起來,在耳機里不停說:“自爆了,自爆了。”

    清淡的背景音樂,都是歐美的老曲子。

    她說完這句話,似乎心情也是大好,很自然地把話題轉了開。只不過接下來的所有來電,都成了當年如何在平安夜約會,甚至有人會對她很興奮地說,初吻也是在電影院什麼的,她才覺得自己真是惹了麻煩。

    請熟人來的壞處,就是無時無刻地想要爆料你的往事。到節目快結束的時候,童言后悔的腸子都青了,艾米仍舊不依不饒,暴露她曾經是校園歌手大賽的第三名,最擅長就是唱高難度的外文歌。

    導播也馬上被調動起了情緒,讓她以清唱,再漸入原唱來收尾。

    她被脅迫的難以招架,忽然就想起了,那段日子,和顧平生最初分開的時候她整夜整夜循環的一首歌。旋律很熟悉,她也知道,這里的錄音師肯定備份了這首歌。

    杰西卡·辛普森的一首2001年的老歌,《when you told me you loved me》。

    這首歌的前調出乎意料憂傷,可卻總能讓她想起,那個晚上,頭次見到他竟然也會沒有了主意,站在火樹銀花的新天地里,不知道接下來去做什麼,不知道該如何約會。

    她輕聲哼著旋律,很快錄音師就聽出了是什麼。

    開始漸入音樂,緩慢的旋律,越來越清晰的唱腔。

    在這首歌的歌詞里,有這麼一句話,被反復地重復。

    “when you told me you loved me,

    did you know it would take me the rest of my life.”

    當你告訴我,你愛著我,

    你可知道,它將占據我余下的所有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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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二 還你的幸福

    清晨的光,透過白色的紗帳,落在草地上。

    如同所有普通的婚禮現場,總有各種各樣的來賓,互不相熟,互相友善地打量著對方。衣香鬢影,美酒佳肴,所有人都在小聲交談著,議論著同樣的話題。

    這樣一對新人,身邊人竟都不知道兩人的戀愛經歷。

    “我是真的不知道。”几天前還在為歐洲杯而遲到的知名DJ,真是被身邊的眾人審問得不知如何是好,“你想她晚上是深夜節目,早上又是路況紀實,白天是選題會議。年節無休,從沒車接車送,從沒私人電話,怎麼可能有男朋友?”

    “一個星期。就一個星期,從拿到請帖到今天婚禮,她也太能藏了。”和童言一起合作晚間節目的女孩,也在感嘆,“她老公可是最大的外資律所合伙人,年薪不可計。”

    關鍵是,真的是長得好。讓女人都嫉妒的好看。

   “童言可是我們的大眾偶像,每天辦公室的信都看不完。”唯獨導播神秘兮兮,似是知道一切,“我聽說,這個人是我們台的老聽眾,說不定真是小可的忠實粉絲。現在知道做DJ的好了吧?名聲好,又是大眾人物,適合嫁好男人。”

    導播說得頭頭是道。

    童言的同事里不乏未婚的女孩子,都在瞄著長桌另外一側的几個男人,那些中國律師里最頂級的存在。這樣突如其來的完美婚姻,讓人忌妒的艷遇,如果童言可以遇到,那麼,總能讓人相信些什麼。

    只是她們並不知道,這些顧平生的得力助手,也真是如墜云霧。

    原本是臨時的差旅,途經北京這座城市,卻忽然變成請調回國。最重要的是,請調的原因非常直接:回國結婚、定居。

    從總部到中國辦事處,沒有人知道他有過女朋友。如小老板這般的履歷和出色的外貌,在總部就打破了華裔男人不受歡迎的詛咒,招惹了無數狂蜂浪蝶。而顧平生這個名字,在中國辦事處本身就是個傳說。

    每每視頻會議,不知道有多少女律師,因為要對他做一分鐘彙報,事先准備詳備的資料,足以應付他各個角度的追問。

   “我媽和我爸都是小可的粉絲,聽說我來參加婚禮,還提前追問TK的詳細個人資料,真比給自己挑女婿還嚴謹。可他們追問我的愛情經歷......我真是答不出。”

    這次陪顧平生來中國的助理,也忍不住感嘆:“Love is actually,TK回國的第二天就定了婚期,之前全公司,根本就沒人知道他有過女朋友。這就是真愛,一見鐘情都不必了,一聽鐘情。”

   “新娘是什麼樣子?”

   “......還沒機會見過,別急,馬上就出來了。”

    一見鐘情嗎?

    童言被追問了太多句這樣的話。她不知道如何解釋,或者講述這樣漫長的一個故事。最后索性默認。是的,故事的開始,根本就是最老套的一見鐘情。

    很久很久以前,那個夜晚在協和醫院的ICU病房外,她背著雙肩包站在大廳里,看到年輕的大男孩靠著雪白的牆壁,坐在地板上時,她想,她真的就被觸動了。

    愛情的最初,真的只是觸動。或者一個畫面,或者是一個聲音。

    化妝師很用心,從六點到現在已經忙碌了三個多小時。

    妝容太精致,她不敢吃很多東西,只能咬著吸管,一口口喝牛奶。

   “餓了嗎?”

    有聲音從門口那里傳來,她從鏡子里看著顧平生出現。

    這許多年,她始終覺得他穿西服是最漂亮的,或許是在英國住過很長時間,他特別喜歡在外衣口袋里放上口袋巾。文質彬彬,謙謙君子,風度翩翩,她恨不得把所有的詞語都用來形容他。

    可終究不夠。

    因為這是顧平生,絕無僅有的顧平生。

    他似乎察覺到了她的走神,只是隨手松了松領帶,走過來,坐在了她的身邊。

    “快好了,顧先生。”化妝師收拾好所有的東西,忽然看到童言的手指甲,竟然仍舊是素白,沒有任何裝飾,“顧太太昨晚沒有涂指甲?”

    童言啊了一聲,莫名地紅了臉:“忘記了。”

    化妝師邊說沒關系,邊緊張地在自己的包里翻找,喃喃著應該帶了能直接貼上去的假指甲。

    她更加不好意思了:“算了,不會有人注意到這些細節。”

    “那可不好。”化妝師笑著搖頭,“新娘子在這一天要是最美的,任何細節都要完美。找不到假的,就直接用指甲油染吧,反正還有十几分鐘的時間。”

    果然,說完這話,化妝師就一字排開了七 八瓶指甲油。

    “我看她應該有些累了,”顧平生肘撐在她的椅背上,笑一笑,打斷兩個人,“不如先讓我太太休息十分鐘?”

    化妝師忙應承著,識趣地出了房間。“我緊張。”她看著鏡子里的他,長出了一口氣,“心跳得特別快,特別像當初我和你一起主持的時候,緊張得手心都出汗了......”

    他把下巴搭在她的肩膀上,很誇張地嗅著她身上的香氣:“為什麼緊張?”

    她搖頭,也裝無辜:“當初我也覺得奇怪,明明主持那麼多場,為什麼偏偏和你合作就緊張了。”

   “我始終很奇怪,在你來之前學生會的負責老師對我說:‘配合你的是我校最資深的主持人,非常有經驗。’”

    她轉過身子,看著他;“估計是因為你太優秀了,我站在你身邊,就會不自信。”她頓了一下,低聲說,“不過,我就喜歡這樣的不自信。”

    無論我成長到什麼樣子,都會覺得,需要依賴你。

    這樣的不自信,何嘗不是享受。

    這個角度看過去,他是在笑著的,酒窩深深地印在臉上。她把下巴放在座位的靠背上,仔仔細細地看他,怎麼都看不夠。

    她紋絲不動,顧平生也就這麼看著她。

    過了會儿,童言才用一根手指鉤住他襯衫的袖口,輕晃著,軟著聲音說:“拜托,再多講一次。”

    他忽然就笑起來:“還沒有聽煩?”

    因為要和自己說話,他是偏著身子的。

    整個人都浸在窗外照進來的陽光里,模糊了五官的棱角。

    所有的嘉賓都已經到齊,他們看上去卻並不著急,反倒像是某個周末早晨起床后,無所事事地靠在沙發上閑聊的人。

    除了她的白沙曳地,除了他的西裝革履。

    “這次的行程里並沒有北京,但我想要真正地聽聽你的聲音,所以臨時改了行程。”顧平生如她所願,重復講著那天早晨她並不知道的事情,“原本是算好時間,在七點出機場,能聽到你完整的節目,可惜航班延誤了。”

    她嗯了聲,認真得像是第一次聽。

    “幸好,還來得及聽到最后的互動環節。我沒想到過,你會有那麼多擁護者,當時公司派來接我的司機,就是你的忠實聽眾。”

    “我粉絲很多的。”童言樂不可支,繼續鉤著他的襯衫,晃得極為得意。

    “那個司機說,小可是他最喜歡的女主持,經常會在節目里接到咨詢電話,把挺好的一個交通節目,做成了免費法律援助咨詢。”顧平生的聲音里,明顯有笑,“他還說,你特別可愛。”

    童言點點頭,笑眯眯地看著他。

    接下來的才是她最想要聽到,重復多少遍也不會膩的對話。

    他發覺她晃得開心,也伸出一根手指,鉤住了她的手指。

    ”當時我想,我可能需要明確表個態。于是就告訴他,這個女孩是我太太。那個司機似乎不太相信,于是我就撥通了熱線電話,才剛聽到你的聲音時,信號卻斷了。”他的視線始終膠在童言的身上,沒有移開,”后來再撥那個號碼,始終是占線,直到節目結束。”

    ”如果我不給你打電話呢?”

    ”言言,”他告訴她,”我們所生活的每一分鐘,看起來,似乎都是隨機的。可當你回過頭去看,會發現無論再重演几次,都是相同的結局。”

    ”所以,不論多少次重復,司機大叔說他是我忠實的聽眾時,你都會認真地告訴他,我是顧太太。而你也就一定會打這個電話,證明你是我先生,然后,再讓我有機會拿到電話號碼,找到你。”
他微微笑著,看著她的眼睛,默認了這個事實。

    ”所以,”童言把自己的手攥成拳,放到他的手心里,開著他的玩笑,”無論你活過多少次,你都很固執地喜歡吃西蘭花。”

    顧平生啞然而笑:”是,所以,無論如何,顧先生只能有一個顧太太。”

    他的話永遠那麼不經雕琢,卻永遠都如此動人。

    ”我從沒想過愛上別人,”她輕聲告訴他,”從沒有想過。”

    ”我也是。”他用同樣的答案,回答她。

    草坪上的音樂聲綿延不絕,時間差不多了。

    ”要出去嗎?”他問她。

    童言點點頭,可卻緊張地攥著他的手,顧平生笑了笑,靠近了一些。

    她腦子里還在回想著,自己寫的稿子,那些要在婚禮上說的話:”如果我一會儿,致詞的時候,忽然忘了怎麼辦......”肯定會被同事們嘲笑至死,不過也無所謂,我的婚禮,我最大......

     ”忘了就忘了,沒關系。”

    ”完了。”她看著那一排指甲油,”我還沒有涂指甲,光禿禿的會很難看......”

    ”我幫你涂,你教過我。”他說完,臉突然就湊近,低下頭直接壓住了她的嘴唇。

    耳邊,是門被打開的聲響,隨后又悄然被關上。

    几秒的靜止后,他終于側過臉,徹底地含住了她的唇。

    如同第一次在電影院,他開始得總讓人措手不及。

    這樣的時間,這樣的地方,已經悄然過了婚禮開始的時間,可是新郎和新娘卻在化妝間里,不願走出去。她光是這麼想,就已經忍不住笑起來,外邊不知道會有如何的議論......

     顧平生的手,就握在她的腰上,把她整個人從椅子上抱了起來。

    他給她定做的是數米長的婚紗裙擺,隨著兩個人 移動,白色的婚紗層層疊疊地,鋪滿了整個地板。

    她摟住他的脖頸,由著他把她放在化妝台上,兩個人緊緊地靠著彼此,從頭至尾都沒有分開過。不管外邊有多少賓客,也不管是否過了最吉祥的時間。這是他們的婚禮,很久之前就應該完成的婚禮,其他所有人,都只是這個儀式的陪襯。

    所以顧平生理所當然地,忽視著所有人,除了他的新娘。

    而童言在他纏綿的吻中,也告訴自己:從現在起,從今天開始,除了顧平生,她不要再顧及任何人、任何事。顧太太要用一生的時間去照顧,去愛顧先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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