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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在當年那樣保守的社會裡,他的行為已經大大違反衛道人士所能容忍的尺度,也讓親朋好友們瞠目結舌,只是他作夢也沒想到,二十年後,他的女兒比他更特立獨行,更視禮教如無物。

  「我是你父親,怎能放任你胡來而不管?」蘇朝棠再三嘆息,「我聽說水雲揚的父母已經幫他相中了一門親事。」

  消息傳得可真快,連她老爸都知道了。

  「那個卓姓女孩的父親是雲林的望族之後,一個家族就出了十二個醫師,個個在地方上都有極佳的名聲。我們和他們比起來,簡直自慚形穢。」

  「為什麼要比?我們誰也不比,我們只做自己,開開心心的活著,開開心心的過日子。」她故作樂觀的說:「沒有水雲揚我一樣會過得很好。」

  蘇朝棠撥開她右邊的長發,盯著她頸項間的藍寶石心型白金項鏈,勸道:「上天只給女人幾年的青春、美貌,錯過了這段黃金歲月,想要覓得佳婿良夫就不容易了。雲揚已是少見的好男人。」

  「他是很大方。」一直不願承認他的確是少見的優質丈夫人選,這樣才能說服自己見好就收,走得了無遺憾。

  「眼光也好。」他指的當然不僅是水雲揚選購飾品的鑒賞力。「我的女兒值得他真心對待。」

  「爸。」蘇柳紅感動地在他額頭上親了一下。

  是基於彌補的心理嗎?孩童時候,她極需父愛的扶持和照拂時,老爸總是缺席,不是借故在公司加班,就是出差個十天半個月不回來,以避開洪燕慈永無休止的吵鬧。但這麼一來,卻害苦了她,洪燕慈把所有的憤懣全發泄到她身上,辱罵還算是最輕微的責罰,痛打加上不准吃飯才嚇人。

  直到現在,她仍忘不了三更半夜挨餓到猛嘔胃酸的可怕經驗。

  曾經有一次,洪燕慈連著一整天都不給她任何食物,到了第二天早上,才隨意塞給幾乎沒有力氣去上學的她,兩塊蘇打餅當午餐。那時老家隔壁住了一戶做木材生意的人家,那人家的大哥哥可能聽見她慘遭修理的聲音,竟然拿了一顆大蘋果送給她,可惜她當時年紀小不懂事,脾氣又倔,覺得羞恥丟臉極了,當場把蘋果給丟進水溝裡,想想真是不應該。

  「不管以後將會如何,我想,再糟也不會比以前糟。」她自嘲且苦澀地一笑。

  蘇朝棠臉色陡然一黯,「是爸爸對不起你。」

  「都說別提了嘛,您怎麼又……」轉來轉去轉不出這些讓人心煩的話題,父女倆同時沉默了下來。

  一段空白流過,蘇朝棠才又開口。「爸爸不是非要你嫁給水雲揚不可,只是希望你將來有個好歸宿。他毋庸置疑的是個乘龍快婿,但要當他們家的媳婦可不是件簡單的事。」

  蘇柳紅睜大黑白分明的水眸,等著他往下說。

  「他父親有三個老婆,你知道嗎?」

  嗄不會吧?

  「妻妾成群在當年的富豪人家,是相當尋常的事。水雲揚的父親是木材加工業的龍頭老大,膝下有六個兒子,五個分別職掌他旗下的家族事業,只有水雲揚是靠著自己的能力打出一片天。」

  「爸怎麼知道這麼多?」太不可思議了。

  「他是我們的老鄰居呀,你忘了?那天在蔔伯伯家,我一時也沒認出他,是他後來跟我提起,我才記起來的。」

  蘇柳紅的思緒快速翻飛,回到十多年前台南六龜鄉,那個青山綠水環繞的大宅院。

  「爸,您指的是和我們只隔著一道矮牆的那戶人家?」印像中,他們家的孩子也不少,男孩尤其多,個個都比她大。

  「沒錯,就是那位水伯伯。記起來了吧?水太太還常常送一些她自己做的餅干、蛋糕來給你們吃。」

  「不是給我,是給柳青和柳綠。」所有的往事一一憬然赴目,難不成水雲揚就是當年那個好心的大哥哥?

  那麼,他刻意接近她、追求她,是基於愛,還是基於同情?

  「水伯伯快七十歲了,眾多兒子們急著卡位、爭家產,你嫁過去免不了會被卷入風波……」

  蘇朝棠的話在她耳邊噏嗡作響,她卻一句也沒聽進去。

  「吃飯啦!」蘇柳青在樓下拉開嗓門吼著,「紅紅,媽要你勸爸爸出來多少吃一點東西!」

  「哦。」蘇柳紅猛地回神虛應一聲,馬上回頭問父親,「水雲揚家進不得,莫非您要幫我另擇對像?」

  「爸爸正有此意。」蘇朝棠擰了下她的臉頰,「就怕你這匹難馴的烈馬不肯乖乖就範。」

  「唷!你們兩個今天准備拿話當飯吃了是不是?」洪燕慈氣呼呼的上樓來,「還是要我請十六人大轎來抬,才脊賞光下來吃個飯?」

  「下去下去,這不就要下去了嗎?」蘇朝棠眉頭皺得比死結還要緊。起身時,順手把蘇柳紅給他的支票塞到洪燕慈手中。「喏,紅紅孝敬你的。」

  在這個家,什麼都瞞不了這個悍妻的耳目,與其將來被她發現再大吵一架,不如現在就給她,圖個耳根清靜,日子好過些。

  「呵!」她再三望著支票上的數目,立時眉開眼笑,態度一百八十度大轉變。

  「我就說紅紅有出息,瞧,一出手就顯出闊氣,我們家啊就紅紅有辦法,將來我們都得靠她了。」

  疲勞轟炸。蘇柳紅攙著父親急急走下樓,由於滿腦想著方才的對話,致使她這餐飯吃得索然無味,草草扒了幾口,就借口另外有事,准備離去。

  「常回來啊!」洪燕慈倚在門邊,比蘇朝棠更殷切的叮嚀她,「回來前先打個電話,我煮你愛吃的菜給你吃。」

  「哦。」實在不習慣這突如其來的熱絡,蘇柳紅幾乎是奪門而出。

  待車子馳進市區,她的情緒才稍微平撫。

  手機選在這時候響起,是範定岳打來的,約她一起到凱撒飯店喝下午茶。

  她此刻心情頗壞,又不想一個人獨處,於是答應了他的邀請。

  停妥車子,她剛從大門走進,陡地一陣熟悉的古龍水香味傳來,使得原本低著頭的她驀然昂首,在非常吊詭的一刻,迎面走出的男子也恰巧抬眼看向她,他身邊依偎著一名妙齡女子,想必就是卓小姐。


  狹路相逢?蘇柳紅暗啐。該死的巧合!

  並非她不能接受事實,而是……是什麼呢?她一時也釐不清,總之心裡頭五味雜陳。

  他們剛從大廳走出來,想是才用完餐。蘇柳紅胸口一下子脹得滿滿的,不敢也不願再和水雲揚的眼光有所接觸,連忙故作不經意地撥弄垂在腦後的長發,將臉轉向一旁。

  幸好範定岳適時趕到,紳士的挽過她的手,「嘿,那不是——」

  「噓,別聲張,我不想跟他打招呼。」在擦身而過時,她還是忍不住瞟了眼水雲揚身旁的女子。

  很美、很高雅,一身華麗的衣飾貴氣逼人。名門閨秀就是和市井小民的女兒不一樣。

  蘇柳紅自慚形穢的加快腳步往裡走。

  「小姐。」輕柔的聲音在背後叫住她。

  她僵直地楞了半秒鐘才回過頭,「叫我?」

  「你的絲巾掉了。」女子好心的說。

  蘇柳紅下意識地摸了一下脖子,系在上頭的粉紅絲巾果然不見了,但,它並不在那女子手中,而是由水雲揚撿了起來。

  「嗨,水大哥,」這下總不能故意視而不見了吧。範定岳禮貌的和水雲揚打招呼,「帶女朋友來吃飯?」

  「呃,」他的目光快速移向蘇柳紅,但一閃即過。「是的。」

  「雲揚,你認識他們?」

  蘇柳紅審視著說話的女子。她笑起來的時候露出兩顆小虎牙,煞是可愛,年紀看起來應該和她差不多,但音調、舉止卻顯得相當稚嫩。

  「認得。」水雲揚面無表情地點點頭,「走吧。」兩人步出旋轉門,他才忽爾發現絲巾猶握在他手中,忙轉過身。「等我一下。」

  「紅紅。」水雲揚沒瞧見範定岳,猜想他大概已經先行進去了,於是大膽的抓住蘇柳紅的手臂,「你的絲巾,還有——」

  「什麼都不用說,」她淡笑著接過絲巾,系回脖子上。「回去好好准備,我等著清點你的財產。」

  「不是你想像的那樣。」他希望作番解釋,但時間根本不夠。

  「有何差別,橫豎我們之間本來就不存在著忠誠這個東西,去吧,你未婚妻在等著呢。」甩掉他的手,她昂首闊步地走入餐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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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裡頭範定岳正等著她,她趕緊綻出一朵冶艷的笑容,「找到你的手機了?」

  「找到了,就在我的駕駛座旁,可能從公事包裡掉出來。」範定岳看著她的眼神有些異樣,「你和水雲揚怎麼回事?」

  「沒事,」蘇柳紅信口撒了個無傷大雅的小謊,「他還欠我半個月薪水,硬是不肯給,壞男人一個!」

  奇怪了,心湖莫名湧起的洶湧波濤是怎麼回事?喉嚨酸酸澀澀,難過死了。

  是不是感冒,好像還有發燒?完了,她覺得妒火已經開始燦原,在她眼底、心口焚燒得劈泊響。

  「喂,發呆呀?」範定岳以他一貫酷酷的口氣問,「人家有了女朋友,你很不爽?」

  哪壺不開偏提哪壺,這種人最教人不得不擺壞臉色,可蘇柳紅又實在提不起勁應付他,只能假笑道:「水雲揚長得帥又多金,我怎不能稍稍表示一點暗戀之意?」

  與其拚命撇清關系,繼而越描越黑,倒不如趟入渾水,模糊掉焦點。

  「遲了。」他很酸葡萄的說:「想成為他的馬子,你可能要預約到西元兩千五百年。看到剛才那個沒有?她就是傳說中的白雪公主,是水雲揚他老爹特地幫他物色的未婚妻卓麗真。」

  果然不出所料。

  蘇柳紅白了他一眼。「既然知道人家的底,干麼還假仙兮兮的問:帶女朋友來吃飯?」

  「說話時保留三分,可以讓人家覺得安全而舒服。這雖然是公開的秘密,但若是人家不願意大肆宣揚,我們又何必去點破。」

  「商業哲學?」她知道冷酷只是範定岳的保護色,其實他內心裡比誰都深諳人情世故。

  「沒那麼深奧,只是做人的基本道理。」他的笑意頗不尋常,「例如,有些話可以問,有些話還是留給當事者自己來回答。」

  「想說什麼就直說吧。」她不是蠢蛋,一聽就知道他話中有話。

  「你和水雲揚?」他故意停頓下來,等著她往下接。

  「只是一場游戲一場夢。」想打啞謎?樂意奉陪。

  「那麼外傳的都是真的?」他眼中有受傷的神色。

  這男人剛才在水雲揚面前裝得好像什麼都不知道,事實卻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

  「何謂真的假的?人世間,虛虛實實,哪份感情不充滿著撲朔迷離、曖昧難分?」

  「但你應該過得更好,更有尊嚴的被對待。」他突然握住她的手,真摯的說:「離開他,我保證不計前嫌接納你。」

  「what?」損人不帶髒字,算你厲害。「你的好意我心領了。抱歉,我對窮小子興趣缺缺。」

  「我並不窮,」範定岳不悅的說,「雖然比不上水雲揚,但絕對供得起你揮霍。」

  「謝謝你的『寬宏大量』。」她譏誚的說:「比我好的女孩滿坑滿谷,你大可不必委屈自己去『不計前嫌』。」

  「得罪你了?」他並不認為自己說錯話,「坦白講,你還談不上國色天香,但我就是為你著迷,人心真是奇怪的東西。」

  人心的確教人摸不透想不通,當她第一次見到水雲揚就有種異樣的感覺,了解和他之間不會只是萍水相逢、擦肩而過;但也沒料到中間會有諸多糾葛,終至難解難分。

  「耐心等候,你終會找到你的真命天女。」但絕對不會是她。

  「你要再執迷不悟,到最後只會弄得身敗名裂。」

  「意思是,我現在離那個境界還有相當的距離?」不壞嘛,她還以為這輩子已經不用巴望當個好女人了。

  「蘇柳紅!」他氣急,粗魯的將她一把拉到眼前,「你不會希望一輩子當水雲揚的情婦吧,那樣的人生有啥意義?」

  「我寧可當個讓人憐愛疼惜的情婦,也不願當個必須忍受丈夫不忠,甚至被丈夫拋棄的妻子。」兩權相害,取其輕呀。

  「情婦的幸福時光短暫,而妻子卻有一生一世的歲月可以等待。」眼光要放遠呀。

  「等待?對,你說到重點了,這世上多少為人妻的,終其一生都在等待,到了人老珠黃,等回的卻是個窮途末路的糟老頭;比較幸運的,老公死得早,還可以過幾年自由自在的日子,可也免不了落寞孤寂。當妻子有什麼好?你告訴我。」

  「你太偏激了,並不是每個人的遭遇都那麼慘。像我媽,她就……」該死,一時間,他竟說不出他媽媽有什麼快樂的事。

  一個女人一旦走入家庭,窮一點的就開始為柴米油鹽日夜劬勞,為孩子鎮日操心;有錢點的,便擔心丈夫會不會搞地下情,有沒有包二奶?

  可,總有例外吧?

  「嫁給我,我讓你體會做妻子的幸福與美好。」範定岳信心十足的說。

  這回蘇柳紅再也忍抑不住了,扯開嗓門仰頭哈哈大笑,直笑到眼角滲出了淚水才停止。

  那晚,水雲揚沒有回來,接連著一個多星期他讓她獨守空閨,悲慘的陷入水深火熱中。

  除夕夜,她孤零零的一個人過,農歷新年依然不見他的蹤影。

  人沒來,電話倒是來過幾通,但她一通也不想接,她希望他親自過來解釋,但他始終沒有出現。

  百無聊賴,蘇柳紅從小說出租店借回一本《最佳情婦》,但只翻了兩頁就將它又還回去了。

  她不是當情婦的料。事實擺在眼前,她連一項基本素養都不及格,遑論去角逐最佳情婦大獎了。

  然,這樣耗下去到底不是辦法,她得想出個對策,否則緊接而來的打擊和痛苦,將會比現在還要多出好幾倍。

  泡個熱水澡吧。浸在浴缸中,蘇柳紅無力的嘆息,她苦中作樂的想著,也許水雲揚只是去洽公出差,過幾天就會回來;也許他接了大案子,忙得不可開交,也許所有的可能、因由全部想過一遍,接著,她不得不把卓麗真給塞進思緒中,逼自己面對現實,也許她才是他無故消失的主因。

  等不到那見異思遷的壞男人已經夠她嘔的了,豈料近午時分,竟來了兩個不速之客。

  不知他們怎麼跟管理員說的,竟然能不事先通報就直接進到中庭來。

  站在二樓陽台,蘇柳紅看到來者是一對年長男女,男的西裝革履,梳理得油光泛亮的頭有著掩不住年齡的白發,想來應有七十出頭了吧;女的則在五十歲左右,畫了淡妝,儀態雍容,年輕時候必定是個傾倒眾生的大美人。他們給人的感覺說夫妻不像夫妻,說父女又不像父女。

  蘇柳紅聽到門鈴聲響起,連妝都來不及上就匆忙穿戴整齊,下到一樓時,幫佣的阿鳳正好打開大門。

  「是蘇小姐?」宋雯靜看著她禮貌地問,並自我介紹,「你好,我是雲揚的母親,敝姓宋,他是雲揚的父親。」

  「伯父、伯母好,快請進。」

  將兩位老人家請入客廳後,蘇柳紅趕忙到廚房端來果汁,再堆起賢妻良母的笑容,正襟危坐的陪在一旁。真是有夠虛偽。

  水雲揚的父親水肇籬,環視這二十坪大的客廳裡擺設的仿古家飾,以及牆上三、四幅出自名家的油畫,臉上的表情說不上好也說不上壞,平靜中帶著深沉。

  宋雯靜則一瞬也不瞬的盯著蘇柳紅瞧。

  長發低垂,俏臉素淨的蘇柳紅除了外貌雅致秀麗之外,更有一股難得的恬淡怡然氣息,讓人很難將她和刻板印像中嬌柔冶艷的情婦聯想一起。

  大概意識到自己的舉動有些唐突,宋雯靜輕啜了一口果汁,提起生硬的笑容,舉止一派優雅。

  聽父親說,她是水肇籬的第三任妻子,是個頗有點名氣的服裝設計師。水雲揚遺傳了她炯亮晶燦的眉目和高鼻梁,剛毅的雙唇和高大的身材則是得自他父親。

  「你,呃……」宋雯靜低頭啜了兩口果汁,輕咳好幾聲後,再回眸望了一眼始終緊閉著嘴的丈夫,仍欲言又止。

  光是這些小小的不自在舉動,蘇柳紅就可直接斷定,她不是個厲害角色。若是像洪燕慈之流的潑婦,未進門就已雷聲大過雨點,一進門,絕對可以光靠聲量就掀掉半邊的屋頂。

  蘇柳紅很乖巧的坐在沙發上,背脊挺直,雙手平垂膝上,兩眼垂視著茶幾上一點不慎溢出的水漬。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人家選在這時候來,當然不是專程來拜年的,她已經做好心理准備迎接隨之而來的陣仗了。

  「你長得真美,雖怪雲揚那麼愛你。」宋雯靜話聲未落,水肇籬馬上投過去一記銳利責備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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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我們今天之所以來找你,是很不得已的。」他霸氣說:「要不是你大媽跑到我家去胡鬧一通,雲揚人又遠在美國,我們是絕對不會專程跑到這來的。」

  蘇柳紅點點頭,代表她正洗耳恭聽他的指教。

  「你說,你打算跟我兒子廝混到什麼時候?」水肇籬索性打開天窗說亮話。

  「肇籬,」宋雯靜覺得他把話說得太直接也太傷人,連忙委婉制止他,「我們不是說好了,要冷靜處理這件事的,怎麼你又——」

  「你別管,像你那樣拖拖拉拉,根本談不到重點,依我看速戰速決才是好辦法。」他抬頭直睇著蘇柳紅,「我知道要你無條件離開雲揚是不可能的,所以這個你拿去!以你的身價,一千萬算抬舉你了,別不識好歹。」

  蘇柳紅冷冷的瞟了他遞來的那張支票一眼,依舊保持著原來的姿勢,默不作聲。

  「嫌少嗎?」看她動也不動,水肇籬火大的霍地起身,「那要多少你說,不許獅子大開口,我不吃這一套的。」

  果然有大老板的身段,開口閉口都是教訓人的語調。

  「柳紅,還不快收下來。」宋雯靜好意提醒她。「這筆錢夠你下輩子豐衣足食了。」

  蘇柳紅仍是低著頭,沒有費力反駁水肇籬,也不想過度拂逆宋雯靜的好意。

  人家是有資格生氣嘛,為人父母者,誰不希望自己的子女能匹配龍鳳之流,好延續自家優良的血脈。

  錯的是,他們自以為高人一等,任意將別人的自尊踩在腳底下,這種形同惡霸的行為就很令人不齒了。

  沉默許久,她才緩緩地抬起頭,「支票請你收回吧,俗話說無功不受祿,更何況我只配和你兒子廝混。」她突然站起來,嚇了水家兩老一大跳。「不送了,阿鳳,待會記得把門鎖上。」免得閑雜人等又亂闖進來。

  「你這是什麼意思?」水肇籬在她背後大聲問。「我說過了,有什麼條件你盡管提出來,只要不過分離譜我會考慮接受的,雲揚已經快要結婚了,我不准你從中作梗,破壞他的好事。」

  這驕傲的糟老頭真不上道,他自己妻妾成群,卻不許兒子擁有一、兩個情婦,自己從來不曾對婚姻忠實,卻要求別人恪克盡婦道。

  蘇柳紅不想回應他的羞辱,只淡淡的說:「幫我帶句話給水雲揚,請他務必忠貞不二對待他的新婚妻子。」她光著腳丫子,踩著明亮的地板,一階一階的上樓去了。

  水家兩老怔楞地望著她,想著她說的話是否別有意涵。

  回到房裡,蘇柳紅立刻脫掉累贅的衣物,跳進浴缸裡——

  呵!好冷,怎麼才一下下水就變冷了?真要命,多像薄涼的人世情緣,昨天還是恩愛夫妻,今天已勞燕分飛。可惜喲!她尚未色衰,已然愛弛。

  被狠削一頓,又泡不成澡,接著又接到洪燕慈打來的騷擾電話,今天黃歷上鐵定是大凶日。

  那老婆娘約她明天中午在遠東飯店吃飯,說是有天大的事情跟她商量,要她務必赴約。

  客套加上反常,就代表宴無好宴。

  蘇柳紅掛上電話後,繼續窩在被子裡揣想,水家兩老在她這兒碰了一記軟釘子後,將會就此作罷,還是會使出更激烈的手段來逼迫她?

  怎麼人的運氣一開始背起來,就諸事不順呢?方才乍見那張面額一千萬的支票,她不是不心動,只是尊嚴比心動更重要,尤其是在存心瞧她不起的人面前,更得為自己保留一點起碼的格調。

  他們不會就這樣善罷干休的,她知道。既然水雲揚不再回頭,這兒就沒有留戀的價值,與其苦守著這大房子,還不如先到國外游學或觀光,避避風頭,等一切塵埃落定再回來,應可免去許多不必要的煩惱。

  突然響起的門鈴聲嚇她一跳,她猜想說不定是水家兩老去而復返。但,怎麼會?

  蘇柳紅披上外套,拿起口紅的手遲疑了下,外頭已傳來阿鳳的敲門聲。

  「蘇小姐,水——」

  果然是他們!一股氣提上來,她沒好氣的阻斷阿鳳的話,回應道:「去告訴他們,我會和水雲揚一刀兩斷,切得干干淨淨,叫他們不要再來煩我!」

  真是欺人太甚,她錢沒拿,難聽的話也沒講半句,這還不夠嗎?

  阿鳳大概下樓了,門外恢復了原先的寧謐,蘇柳紅把口紅丟向梳妝台,轉身躲進被窩裡,跟自己生悶氣。

  走吧,現在就走,走得遠遠的,永遠不要再見到任何水家的人。

  她翻個身滑下床,她低頭打開房門——

  咦,怎麼有兩只光腳丫?

  猛地抬起頭,水雲揚隱隱生怒的嘴角占住她的視線,而他身後的阿鳳則歉然的朝她一笑。

  「蘇小姐,對不起,我剛剛話還沒說完你就……我……請你原諒。」

  「不關你的事,去忙吧。」水雲揚關上房門,走過去摟住蘇柳紅的腰,咬著她的耳垂,無限飢渴地在她身上四處探索。

  她想推開他,他卻摟得更緊,親吻如雨般滴落她頸間、嫣頰和裸露的肩膀。

  「別,我有話問你。」

  「我們有的是時間。」他一把將她抱起,兩人雙雙滾上床。

  「我以為你……」她一張口,嘴裡的空氣馬上被吸得精光,滑潤的舌尖竄至喉嚨底,攪得她方寸大亂。

  她不相信他這十來天沒碰過女人,他身旁有個「她」呀,可這等狂急的表現,簡直就像過度飢饞的乞兒,恨不能一口把她生吞活剝。

  在蘇柳紅驚訝於被扯斷的絲袍肩帶時,水雲揚已成功褪去她所有的衣物。

  「別這樣,我……我今天沒、沒心情。」拜托,又不是初戀的情人,有需要這麼焦切、急迫嗎?

  他低頭吻住她可愛的小乳頭,低喃著,「不用故作矜持,我知道你比我還要渴望。」他眼中那抹灼熱,是過往不曾有過的。

  這是怎麼回事?他父母已經宣稱他馬上就要走入結婚禮堂了,情人結婚新娘不是她已夠糟的了,難道她這個千夫所指的情婦還得堅守崗位,鞠躬盡瘁到最後一秒鐘?

  「放心,我發泄的管道很多。」

  啊!趁她一時不察,這壞男人已直搗黃龍,攻城掠地了。

  仰躺在床上,望著他健壯的身軀在眼前有節奏的晃動,她忽見他額間一綹斑白頭發。

  欸!這集名聲與財富於一身的男人,竟有了少年白。三十歲便見華發,太不尋常了吧?

  為什麼呢?

  這樣的疑惑並未在蘇柳紅腦海盤旋太久,因為水雲揚營造出的激情,令她腦袋霎時一片空白,所有的思維完全停擺,直奔向登峰造極的境界……

  他一定累壞了,從黃昏數度激情演出後,直睡到此刻皓月當空,依然沒有醒來的跡像。

  難得的好天氣,碧空如洗,星鬥璀璨,整個天際華美得很不真實。是老天爺特地為了慶祝他的迷途知返?還是嘲諷他倆緣盡情絕的未來?

  蘇柳紅從窗邊走近床沿,依依不舍地坐在他身旁。他瘦了,幾日不見,他俊美的臉龐有著憔悴的滄桑。她伸手牽那一綹斑白的發絲,疼惜的撫弄著。

  是什麼樣艱困的案子,讓他累得白了少年頭?水肇籬說他去了美國,是那邊的分公司出了問題?抑或很單純的只是忙於即將到來的婚事?

  想起他的婚事,她的心就不由自主地抽痛著。多麼難得的好情人,就這樣放他走未免可惜,但不放他走又能如何?

  「好餓。」水雲揚緩緩蘇醒。「你去幫我弄點吃的好不好?」

  不好,現在阿鳳和歐巴桑都已經下班了耶。她是全台北市最沒婦德、最不懂得勤儉持家的女人,怎能要求她洗手做羹湯?!

  但盡管心裡嚴加峻拒,她口中卻是溫柔回答,「好的,你想吃什麼?」反正他難得可以嘗到她絕佳的手藝。

  「都好,只要是你煮的。」他孩子似的枕著她的腿,滿臉期待。

  「要吃到我煮的東西可不容易,待會記得給多點小費。」時間不多,能撈就要多撈點。唉,真後悔沒收下水肇籬那一千萬,可惜呀!

  「沒問題。」他吻了下她的大腿,雙唇竟順著路線竄向她的叢林地帶。

  天!「你不放開我,我怎麼去為你下廚?」男人對某些東西的需求量似乎從不會因為疲勞而作罷,體力和精神的倦怠正好從這一方面得到滿足。

  蘇柳紅確信,他絕對有本事可以像他老爹一樣三妻四妾,兒女成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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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喘著充滿熱力的氣息,水雲揚整個人癱在她身上,一滴一滴晶瑩的汗水滑向潔淨的床單。

  她很喜歡這種沉甸甸的感覺,特別是在寒冷的夜裡,很能熨貼、撫慰她長久枯竭的心。

  要不是一陣嘰哩咕嚕的聲音,提醒他窮凶餓極的肚腹需要進點糧食,她真巴望能就這樣依偎著,直到天長地久——

  嗄?!剛剛閃進她腦海的那幾個字是什麼?天吶!嚇出她一身冷汗,還是趕緊下床去弄點吃的,讓頭殼清醒清醒。

  廚房的冰箱裡,滿滿的食物充塞其中,隨便拎出一、兩樣魚肉、青菜及面條,經蘇柳紅的巧手煎煮炒炸一番,馬上就變出三道可口佳肴。

  據說她這手料理絕活是得自她媽媽的遺傳,老爸對媽媽一流的廚藝至今仍贊不絕口。當然啦,這些贊美之詞都是背著洪燕慈說的。

  名人佳言錄:要抓住男人的心,就要先抓住他的胃。

  看著水雲揚吃得津津有味的樣子,蘇柳紅那運作時常短路的腦袋瓜子忍不住給它一陣胡思亂想。

  要是他們像一般的平凡夫妻那樣,有個平凡的家,享受著平凡的喜悅和幸福,然後再生一兩個蘿蔔頭,那不就……

  哈!想太多了,那樣的生活永遠與她無緣,別忘了自己是個不婚族,怎麼可以立場不堅呢?

  「沒想到你手藝超棒,以後我要你天天為我下廚。」水雲揚解決掉大半碗的什錦面,才抬起滿是汗水的臉,含情脈脈的望住她。

  蘇柳紅趕緊裝出陰陰的笑容。「我只為你服務到結婚前一天,有了老婆就不准你再來打擾我。不過,念在你對我還不壞的份上,我倒是可以考慮免費教授你那美麗未婚妻一招半式。」

  「我沒說過我要結婚。」他殷切的眼光有深意。「是我爸媽告訴你的?一千萬不會正好是我父親代我送你的聘金吧?」

  「你知道他們來過?」也不打個電話先知會她一聲。不過話說回來,打電話也沒用,橫豎她又不接。

  水雲揚勾起嘴角,「沒什麼事是瞞得了我的。」

  「是嗎?也包括你爸媽所說過的每一句話?」那那張一千萬支票呢?水肇籬沒帶走,她應該恭敬不如從命,直接將之納為己有。

  「他們……都說了什麼?」水雲揚擱下碗筷,情神變得有些嚴肅。

  「沒什麼,只是……特地來邀我去喝你的喜酒。」有些話說了也得不到正面效果,干脆不說算了。一千萬呢?

  「不是我的,是我們的。」他低頭親著她的耳腮。

  我們都快沒有明天了,還有喜酒請人喝?虧他說得出口!

  蘇柳紅嗯哼一聲推開他,直勾勾的盯著他的眼,「我問你,這些天你到美國做什麼?」


  水雲揚不肯直接回答她的問題,神秘地用一抹教人煞費思量依然猜之不透的微笑作為答復。

  蘇柳紅也很清楚,只要他不想說,她是無論如何都問不出來的。之後,水雲揚包了個大紅包給她當壓歲錢,獎賞她這些天乖乖獨守空房,並且都沒出去閑晃、招蜂引蝶。

  紅包當然是多多益善,但那一千萬的支票呢?

  蘇柳紅幾次開口想問,話到喉間又很沒出息的吞回去。畢竟是非分之想,堂而皇之的跟人家要,似乎有點不大合國民禮儀規範。

  「為什麼不收下那一千萬?」見她欲言又止的樣子,水雲揚突然問。

  他真是她肚子裡的蛔蟲,她在想什麼都知道。

  以她的拜金程度,那已是天大的誘惑,但她竟然能面不改色的將之退回,的確需要很大的定力。怪的是,讓水雲揚欣喜的顯然不單為了她那突如其來的堅持。

  想告訴他,她是不食嗟來食的,但這麼清高的思想和她卑微的形像不吻合。

  「放長線釣大魚嘍。」蘇柳紅口是心非的說。

  水家兩老見一千萬打發不了她,也許會提出更優渥的條件,三歲小孩都懂得這層道理吧。

  「僅是如此?」他不是不信,是不肯相信。

  當乍見那張躺在客廳茶幾上的支票時,他的心情只能用無限安慰和喜悅來加以描述。那一刻,他確信她是愛他的,只有愛才能讓人在面對強大誘惑時仍能堅守立場,不為所動。

  「別對我期望太高,我這個陰險小女人完全是財利取向,絕無別的想法。」她裝憨地咧著美麗櫻唇,伸手撫向他的臉。他英俊的臉孔有著立體如刀鑿般的線條,在昏黃燈光下尤其引人遐思,她忍不住湊上去,輕咬他薄唇。

  「既是如此,那麼現在你又想從我身上榨取什麼好處?」水雲揚口氣冷凝,慍怒地斜睨著她。

  「喲,生氣啦?」兩人之間的關系本來就只是建立在肉體上,有必要把它搞得那麼復雜嗎?「好吧,今天的游戲就到此為止。」

  「你一直以來只是在玩?」

  他臉色越來越難看了。這男人真是的,缺乏真心的兩性關系,不是在玩,那是什麼?

  「我是越來越不懂你了,水雲揚。」停止放浪的撩撥,蘇柳紅把自己埋進被窩裡,只露出兩只水汪汪的大眼睛直視著他。「魚與熊掌如何兼得?對一個即將失寵的情婦而言,我已經夠盡職的了。把你那嚴苛的標准拿去要求未來的老婆吧。」

  「你認為我未來的老婆一定不會是你?」

  「別折騰我了,夜很深了,我要睡了。」她有幾兩重,自己還不清楚?

  看他臉色又沉了下來,蘇柳紅就更弄不明白了,他到底打著什麼主意?

  無論如何水家兩老是絕不可能接受她這個媳婦,他們既要家世相當,又要才德兼備,她呢?她有什麼?

  整個下午,她不斷從水肇籬眼中看到鄙夷和輕蔑,很明顯的,她已經被打入十八層地獄,永遠翻不了身了。

  水雲揚的手從被褥下攀上她的小蠻腰,輕輕地一握,「你可以要求的。」

  「要求什麼?」她擁有的已經夠多了,不必期望她高風亮節,但也別當她是貪得無饜的小人。

  「要求我,許你一個未來。」

  蘇柳紅聞言,訝然地楞住,紅色警示訊號不斷在她腦海閃爍。

  她可以嗎?一個未來?多麼奢侈的渴望!

  洪燕慈那婆娘居然敢擺她的道!

  約好了十二點在遠東飯店六樓的咖啡座見面,但她等了半個小時卻猶不見她蹤影。

  蘇柳紅氣急了,不願再等下去,誰知拿起皮包才要走人,洪燕慈竟來了電話,說三分鐘之內准到。

  三分鐘後,來的不是她,是宋雯靜。

  「蘇小姐,」宋雯靜露出慈藹的笑容,「我可以坐這裡嗎?」

  「請便。」蘇柳紅客氣的為她點了一壺熱水果茶,「伯母要約我見面,直說就好了,實在不必找我大媽耍這種小手段。」

  「很抱歉,」她滿是歉然的說,「我擔心你可能不願意見我,所以才央請蘇太太幫忙。那天,雲揚的爸爸做得太過分了,希望你別介意。」

  瞧她語意真誠,蘇柳紅縱有一肚子火也不好發作。

  「那張支票在雲揚那裡。」趕快把話說清楚,以免遭到誤會。

  「我知道,他都告訴我了。」宋雯靜啜了一口茶,停頓許久,才接續道:「你是個難得的好女孩,事實上,我並不反對雲揚跟你在一起,只不過……」她喟然一嘆,眉頭緊緊蹙起。

  「伯母,如果你覺得實在礙難啟齒,就不用說了,我明白,我會離開雲揚的。」

  就算她的口氣再委婉,態度再和善,目的仍是只有一個,何必浪費大家的時間,在這兒支支吾吾。

  「不,你不明白,我今天來就是希望你把一切弄清楚了,再慎重考慮,作最後的決定。」宋雯靜提上來一口氣,又重重的吐了出來,才接著說:「或許你已經知道,我是雲揚父親的第三任妻子,也就是說,我在水家是沒名沒分又沒地位,導致雲揚從小就被同父異母的哥哥姊姊們欺負,吃盡了苦頭。

  「好不容易熬到了今天,他也闖出了一點局面,原以為從此可以揚眉吐氣,怎知他公司的會計主任居然卷走巨額的貨款潛逃至大陸,造成公司發生重大財務危機,逼得他不得不趕到美國,讓出子公司百分之五十的經營權,好拿回一部分現金以解燃眉之急。」

  難怪,難怪他一臉的疲憊和憔悴。

  「那……公司的財務危機解除了嗎?」發生這麼大的事,他竟然什麼都不說。

  她悲傷的搖搖頭。「如今,唯一能幫他的就只有他父親,偏偏他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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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現在蘇柳紅曉得她為何欲言又止了。水肇籬能幫兒子,卻不肯阿莎力的拿出錢來,原因不外乎是為了她,水雲揚什麼都好,就是不可以跟個出身卑賤的壞女人鬼混,怪不得他想用一千萬打發她。

  「蘇小姐,我真是非常不得已才來找你,」宋雯靜眼角已蓄積了晶瑩的淚水,「做為一個母親,我不得不替雲揚著想,他花了那麼大的心血才有今天的一點成就,萬一就這樣付諸流水,他一定傷心欲絕。所以,我求你,求你成全他、幫助他,如果你是真心愛他的話!」

  蘇柳紅緊抿著雙唇,手裡捧著已經冷涼的咖啡,腦子很亂,心底卻異常平靜。

  不能再猶豫了,是該離開的時候。感謝宋雯靜給她這麼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

  「肇籬已經老了,他也急著交棒。」宋雯靜沒注意到她臉色的變化,兀自往下說,「雲揚有六個兄弟,三個姊姊,每個人都希望獲得大部分的繼承權,但肇籬和我一樣心知肚明,在水家的兒孫輩中,最具實力與才能的只有雲揚。如果他為了一個女人,而……那無疑是自毀前程,你可以想像結果將會多麼悲慘。」

  看著她荏弱無助地拎著手帕拭淚,蘇柳紅真巴不得拿一把刀將自己給宰了。

  她有那麼糟嗎?糟到像洪水猛獸一樣,讓所有的人都希望除之而後快?

  「別哭了,我走就是。」抓起皮包,到櫃台付完帳,她頭也不回地走出飯店的旋轉門。

  外頭的陽光燦麗無比,街道上如往常般車水馬龍。然熙來攘往的行人,可有如她這般倉皇不知何去何從的?

  早已預知的結局,而今真要面對,還是相當痛苦。要她離開水雲揚不難,但要他離開她,可就沒那麼容易了。

  站在騎樓下,她怔楞地想了又想,真是無助又無奈。打個電話給水雲揚吧!但願能平靜的把話講清楚,好聚好散是分手的第一要則。

  不在?秘書告訴她,他正和幾名商業界大老在遠東飯店七樓聚餐。

  那不就是……蘇柳紅瞄眼背後的大樓,心想,既要快刀斬亂麻,就不得不使出非常手段。於是,她撥了通電話給蔔紹曦。

  聽說那家伙最近正在鬧離婚,正好可借用他使君有婦的身分來上演一出肥皂劇,讓水雲揚見識見識她的廬山壞面目。

  等候蔔紹曦到達的空檔,蘇柳紅先上七樓,到化妝室化了一個大濃妝。

  這個俗到爆的妖艷大濃妝不太配她今天穿的這襲乳白色洋裝,於是她飛快的到對面的服飾店買了一件火紅色緊身衣,外加低腰到能露出可愛小內褲的緊身同色長褲和高跟鞋,現在只要再加上一副大耳環和項鏈就爆發力十足了。

  「老天!你是出了什麼事?」光聽蔔紹曝這聲如同慘叫的驚嘆,她就知道她已經成功一大半了。

  「別管那麼多,」蘇柳紅大方地挽住他臂膀,「想不想有人免費陪你喝咖啡、看電影?」

  他喜孜孜的挑起眉頭,「你和水雲揚鬧翻啦?」

  「不是鬧翻,是正式分手。走吧,我在上面訂了位子,要是不怕你老婆突然跑來逮人,就當是和老朋友聚餐,話家常。」

  雖然整張臉被她塗抹得挺嚇人的,但依然掩不住美麗的五官。

  蔔紹曦想都沒想就欣然接受她的提議。他老婆來了又怎樣?

  打聽到七樓的水雲揚及賓客還沒走,蘇柳紅愉快的挽著蔔紹曦坐入電梯,來到了餐廳的包廂外,她訂好的位子。

  「吃什麼?」蔔紹曦開心的問,「生魚片好不好?」

  蘇柳紅正要開口,忽見包廂的門打開來,她趕緊擠到蔔紹曦的椅子上,好生嬌哮地膩著他。

  伴隨著幾位商業界大老走出包廂的水雲揚,幾乎是第一眼就認出了她。

  慘的是,蔔哲夫也是與會的其中一員。

  「紹曦,你這是做什麼?!」他氣急敗壞的看著兒子,「給我回家去。」

  「爸,我只是和朋友出來吃吃飯,這也不行嗎?」蔔紹曦很不爽他老爹當著眾人的面給他難堪。

  蘇柳紅一顆心七上八下,她此舉只是想要讓水雲揚衝冠一怒休了她,沒想到竟然橫生枝節。

  所有人全望著她,從那一張張像看到蟑螂的表情,可以看出他們有多麼嫌惡她這個搶人家丈夫的狐狸精。

  好裡加在的是,蔔哲夫並沒有認出是她。他一古腦的火氣全出在兒子身上,恨不能剝了他的皮拿去鍛野貓。

  不過這都不是蘇柳紅所在意的,她怔怔的望著水雲揚鐵青的臉,心底暗暗竊喜詭計得逞,卻也暗暗叫苦,今晚不知要面對一個怎樣暴跳如雷的他。

  「年輕人玩心重,你就別往心上放,蔔老,走了吧。」出來打圓場的是一名六十開外的老先生,他笑吟吟的拉著蔔哲夫的手往外走。「他們的事,我們管不了,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眼不見心不煩。」

  見蔔哲夫走出餐廳,大伙也就跟著魚貫離去,唯獨水雲揚立在原地文風不動。

  「別瞪著我發飆,」蔔紹曦最沒種了,水雲揚又不會吃了他,馬上就舉白旗以示清白。「是紅紅打電話給我的,我以為你們吹了,所以就……嘿,你們男未婚,女未嫁,誰都是自由身,哪像我,倒了八輩子楣!」

  「你好啊,水先生。」蘇柳紅看著水雲揚,似笑非笑的舔著唇,「吃飯吶,怎麼沒帶著你那位如花似玉的未婚妻?」

  「住口!」他咬牙斥喝。

  「你訂婚了?」蔔紹曦後知後覺的說:「難怪紅紅空閨寂寞,主動向我投懷送抱。欸,你以後可不許再回來找她哦,她呀,我已經笑納了。」

  什麼跟什麼?她又不是貨物,還笑納咧,措詞不當!

  「快走啊,你不會希望別人知道你跟我有染吧?」蘇柳紅故作放蕩,笑嘻嘻地趴在蔔紹曦背上。

  水雲揚陡地抓住她的手,將她從椅子上用力拉起。「回去,立刻。」

  她感覺右手快斷成碎片了,痛死人了啦!

  懦弱的蔔紹曦只會坐在那兒干瞪眼,嘴巴張得大大的,一句話也不敢吭。

  眼前蘇柳紅只看到水雲揚一雙金光亂竄的火眼,正朝她發射出淬毒的利箭。

  正牌老公逮到淫婦偷腥也不過如此。她又不是他的老婆,憑什麼受到這樣的酷刑?

  錢途無亮是她目前處境的最佳寫照。從來不知啥叫好人好事的她,干麼要大發慈悲,幫一個哭哭啼啼的女人把自己弄得處境危急?

  水雲揚鐵定不會放過她的,瞧他今天亂沒風度的表現,就知道好聚好散根本是她在痴人作夢。他八成會殺了她,蘇柳紅有種很不祥的預感。

  四點多回到別墅,肚子餓得大腸攪小腸,卻一點食欲也沒有。一想起水雲揚鐵青夾灰的臉色及瀕臨爆炸邊緣的怒氣,她連氣都快喘不過來,覺得快窒息了。

  要不要趁他下班回來以前,先包袱款款,溜之大吉?

  但在這之前,她得先把這一臉的大濃妝清洗干淨。

  唔,這樣舒服多了。鏡子裡的人兒,盡管嫵媚依舊、風情不減,但至少多了一份天然純淨的美。

  現在開始把值錢的東西打包進旅行箱裡,要仔細點,這一走恐怕再也回不來了,千萬別漏掉任何寶貝及眾多「玩具」。

  先全部放在床上,然後再一一分類包裝。不,應該一口氣把它們統統賣掉,這些玩意兒所費不貲,相信可以換一大筆錢,而這筆錢對水雲揚公司的財務應不無小補。

  不過這麼做,實在有違她的職業原則,但念在與他一番濃情蜜意的份上,就犠牲大贈送,豁出去了吧。

  砰!偌大的開門聲把她嚇得心跳差點停止。

  接著,水雲揚如同化石一樣僵硬地立在門邊。這人滿愛生氣的,可是從沒像此刻這般怒火衝天!

  他的眼光從她身上,移往床上堆得如座小山一樣的「細軟」上,再移往她臉。

  蘇柳紅只覺似乎有把鋒利的刀片狠狠的刮去她一層皮肉,教她麻刺得渾身疼痛。

  「你以為你逃得了?」水雲揚闊步向前,一把抓起她的眾寶貝悉數丟進梳妝台、床頭櫃的抽屜裡。「天涯海角我都會把你給揪出來。」

  她瞠大眼珠子,難以置信他這麼提得起放不下。「大不了……我把這些東西還給你就是了。」

  「覆水難收。」他憤憤地扯掉領帶,擲往床上,「東西可以還,感情呢?我對你的情真意切,你怎麼還——」

  蘇柳紅跌坐床沿,怯生生地幫他拾起領帶,一寸一寸卷好,放到櫃子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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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在你心目中,我和蔔紹曦並無兩樣,只是你戲耍的對像之一?」他咬牙一笑,那笑容猙獰無比。

  遭到心愛女人的背叛,男性的自尊受到嚴重斫傷的他簡直忍無可忍。

  蘇柳紅很想告訴他,事情真相並非如此,但,她不能,她答應過宋雯靜,會在最短的時間內結束彼此的關系,因此即使被誤會得再深,心裡再苦,她也只得咽下去。

  「說話呀你!」她的沉默令水雲楊益發怒不可遏。「慚愧得無言以對?」

  「我為什麼要慚愧?」她笑,很輕佻又不以為然地,「從一開始,我就不曾向你要過真心這東西,是你一相情願自作多情,現在又逼著我照單全收,太強人所難了吧?」

  「這是你的真心話?是不是?!」他一把拉過她,緊緊掐住她的頸子,幾乎要令她當場氣絕而亡。

  不能求饒,不能哭。蘇柳紅拼命提醒自己,長痛不如短痛,只要忍過今日,明天她就又是自由自在的一條美人魚了。

  「你介意什麼?又期望什麼呢?」她抽著氣,艱難地說:「我把生命中最美好的一段時光全獻給了你,而你也給了我等值的回報,這原本是相當公平的交易,何不見好就收,也許在多年以後,我們回憶起這段往事還可以有甜美的……」

  「住口!」水雲揚氣急了,他扯過她,將她緊緊的嵌進懷裡,「你從來沒愛過我,連一丁點的情愫也沒?」他灼灼的目光鎖住她迷離水霧的眼,仿佛要穿透她的內心,直達五髒六腑。

  蘇柳紅咬著下唇,逼著自己回以絕情絕義的話,「在我心裡,除了錢,什麼也容不下。」

  「但我還不到床頭金盡呀。」他神色狂亂一如受傷的野獸,雙眼犀利如刃,卻黯淡如夜幕,教人看得膽戰心驚、萬般不舍。

  「是嗎?」她掙扎著推開他,「你媽媽都已經告訴我,你公司的情況危急,你再不承認也沒有用。像們我這種女人是最現實的,哪兒有錢往哪靠,未雨繆綢才能保住榮華富貴。蔔紹曦是我的新金主,不管你怎麼強留我,我都是要走的。」

  以上純屬違心之論,每說出一句,她的心就淌下一滴血,但這是速戰速決的最佳途徑。

  水雲踢驀地縱聲狂笑,那笑聲凄厲得令人毛發直豎。

  不知過了多久,笑聲戛然而止,然後他低首定定地望住她,像過了一世紀那麼長才又開口。

  「你已認定我將就此一敗塗地?」他再度仰頭大笑,「可悲呀你,眼光如此淺短,如此有眼無珠。走吧,我不留你。」、

  望著他離去時蕭索而剛毅的背影,蘇柳紅明白,她已經完完全全失去他了。

  初春時節,台北街頭的行道樹一株株冒出可愛嫩綠的新芽。

  連日來又是一徑的細雨紛飛,山間不時濃霧繚繞,鳥聲揪啾,形成一幅絕佳的景致。

  蘇柳紅搬到台中新社已快兩個月了,這兒房子的主人是她大學同班同學的哥哥白浩勻,一名高大挺拔,氣宇軒昂的園藝家,他辭去新竹科學園區,數百萬年薪的工作,躲開繁華的花花世界,到這一手打造了上千坪的花園,園內櫸木、櫻花木、玫瑰、熏衣草……隨風搖曳,美景恍如天成。

  住在這種地方,原該令人神輕氣爽、心曠神怡才是,蘇柳紅卻猶似生了一場大病,每天躺在床上懶洋洋的,寢不安眠,食不下咽,整個人狠狠瘦了一大圈。

  「你該去看醫師的。」白浩勻脫下搬運花木石用的手套,倒了一杯茶給她。這段時間,他像個大哥哥一樣,無微不至的照顧她。

  每個月三千塊的租金,不但租到一間寬敞漂亮的大套房,還額外奉送豐盛可口的三餐,以及取之不竭的關愛和照拂,她已心滿意足了。

  「相思病,藥石罔效。」蘇柳紅苦澀地咧了下嘴角。

  「既然想他,何不回去找他?」他一手搭在她額頭上,眉頭微微蹙了蹙。「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我現在就送你去醫院,如果醫師證實你患的的確只是心病,那你就繼續待在這自憐自艾,直到肝腸寸斷;否則的話,你就乖乖的先把身體顧好,再作別的打算,OK?」

  「我說了,我真的——」

  「你說的不算,醫師說了才算。放心,我在山下有個醫師朋友,他會幫你做周詳的檢查。」白浩勻不顧她的堅決反對,彎身將她抱起,放進停放在屋外的休旅車,直驅山下。

  懷孕了?

  蘇柳紅躺在診療台上,驚愕莫名得睜大半閉的眼。

  醫師正笑嘻嘻的向白浩勻道賀,並叮嚀他千萬別忘了請他喝喜酒。他以為她是白浩勻的女朋友,這年頭先「有」後婚已是司空見慣的事。

  返回山上的途中,白浩勻特地轉往藥局幫她添購了些強身補胎的營養品。

  「怎麼辦?」望著那一大袋的補體素、維他命,蘇柳紅心情沉重得像懸了一大塊石頭。「我不想當未婚媽媽。」

  「孩子是無辜的,你絕不能做傻事。」白浩勻的心情似乎很好,一路上唱歌、吹口哨,吵死人了。

  「問題是,將來我怎麼跟他解釋,他是個私生子?」好想哭哦,心亂如麻,腦子偏又一片空白,該如何是好?

  「私生子總比孤魂野鬼好吧。」他一點同情心都沒有的說。

  他對蘇柳紅和水雲揚之間的情愛糾葛,雖然所知不多,但從他妹妹口中也約略了解一點。

  一個女人想要游戲人間,就該作好最壞的打算,事到臨頭才後悔根本就沒資格當情海的闖將。

  「嘿,講話一定要夾棍帶棒嗎?」刺耳吶!「人家已六神無主了,你還在那裡說風涼話。」哭給你聽。

  「好了,別哭了行不行?」揉揉她的長發,拍拍她的小腦袋,白浩勻以大哥哥的口吻道:「你該告訴他的。」

  「不要。」蘇柳紅斷然拒絕。「我跟他早已切八斷了,就算我真把孩子生下來,也永遠不要讓他知道。」

  「憑什麼?這孩子他也有份啊。」男人總要為男人講幾句話,換作是他的女友這樣,他一定不肯輕饒。「你不否認這孩子,是你跟他兩情纏綿的結晶吧?」

  「那又怎樣?」孩子在她肚子裡就是她的,她愛怎樣就怎樣。

  「自私的女人,」他生氣的說,「既不要孩子當私生子,又不告訴孩子的親生父親,你不止自私而且矛盾。」

  「你罵我?」落井下石哦。

  白浩勻只給她一道白眼,拒絕再說服或勸解。

  車子行駛在蜿蜒的山路上,顛簸得非常厲害,忽然一陣惡心感湧上來,蘇柳紅趕緊趴在打開的車窗上發出可怕的嘔吐聲。

  他忙停下車,「你還好吧?」

  「還……還好。」由於肚子裡空空如也,她只嘔出一堆的酸水。

  兩個鄰居剛巧路過,馬上很有人情味的過來慰問。

  「沒事,只是害喜。」一出口,白浩勻就忍不住慘叫,完了,這下跳到黃河也洗不清了。

  果然,鄰居老伯立刻呵呵大笑,邊恭喜他,邊面授機宜,傳授他幫助女友平安度過懷孕期的秘訣。當然,最後仍免不了要提醒他,趕快到戶政事務所把結婚手續辦一辦,否則孩子登記戶口時就麻煩了。

  兩位老伯伯走了以後,蘇柳紅和他相視尷尬地一笑。

  「我看,這兒我是不能再待下去了。」

  深夜十一點多了,房裡幽暗的燈光,將佇立在落地窗前的水雲揚拉出長長一條身影。

  他神情冷郁,目光黯淡地望著凄清的蒼穹。這陣子他忙完了公事就直接回到別墅來,不但推掉所有的應酬,連家也很少回了。

  財務危機尚未解除之前,他還願意留在公司加班和高階主管們開會,尋求資金奧援。但自從上星期他成功說服長霖集團挹注三億資金,並談妥兩筆巨額的生意,讓公司一切營運重新步入常軌後,他就經常陷入這樣恍惚迷離的情境中。

  連他父母都不明白,一個善於運籌帷幄,決戰千裡的商界常勝軍,十幾億的虧空都難不倒他了,怎麼會對一個人如此這般的難分難舍?

  水雲揚自己恐怕也不明白喲。

  從來沒這麼迷惘困惑過,像個失足落水,抓不住生命浮板的水手,迷失在汪洋大海中,一方面心灰意冷的想放棄,一方面又咬緊牙關希望和逆水激流作搏鬥。

  他也從來沒有這麼痛恨、鄙視自己的優柔眷戀,居然被愛情的枷鎖緊緊圈住,無力也無心抵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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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揪得他心口發疼的思念,令他甚至害怕黑夜,害怕躺在床上,害怕閉上雙眼,因為只一轉瞬,蘇柳紅美麗的倩影便滿滿占據他整個心頭。

  一個視錢如命的拜金女,居然兩手空空的離去,走得那麼灑脫、那麼無後顧之憂。他曾為此醋意橫生,狂怒不已,以為她是仗著蔔紹曦家財萬貫,必然不會虧待於她,所以才敢這麼有恃無恐;然事實並非如此,經蔔紹曦證實,他和蘇柳紅只那日在飯店匆匆見上一面,就再也沒聯絡過了,他還氣呼呼的抱怨,覺得自己被利用了。

  既然不是蔔紹曦,那麼會是誰呢?誰會是她的下一個金主,或恩客?

  思及至此,他的心又猛地抽痛。茶幾上的酒瓶已然見底,他卻依然了無睡意。

  天色將明,更深露殘。他心愛的人兒呢?伊人芳蹤仍舊渺茫,教他如何安寢?

  白浩勻千不該萬不該聯絡她老爸,還把所有的事情全告訴他。

  第二天一早,太陽堪從雲層裡探出頭來,蘇朝棠就在蘇柳綠的陪同下來到山上,不容分說硬是把蘇柳紅帶回家。

  「阿姨不會歡迎我的。」坐在車子裡,蘇柳紅難過得猛吃烏梅,以抑止日益嚴重的惡心反胃。

  「放心放心,」蘇柳綠搶白道,「媽媽自從拿了你那筆錢以後,人前人後直誇你孝順、有出息,你要回去了,她一定很開心。」

  「此一時彼一時。」當時她集水雲揚的三千寵愛於一身,要風有風,要雨得雨;而今她已被打入冷宮,是可憐巴巴的落難小妾,洪燕慈還願對她另眼相看?「我看,我還是回別墅去。」

  「你都跟水大哥分手了,還回去那兒,會不會很奇怪?」那是人家的房子耶。

  「水雲揚一開始就把房子登記在我名下,我不住誰住?」話雖這麼說,她的口氣卻一點也不理直氣壯,當日離開的時候,她多有志氣啊,揚言一件一物都不帶走,氣得水雲揚險險把她剁成肉泥,現又反悔想搬回去,不只是奇怪,簡直就是沒骨氣!

  「回家去,」開著車的蘇朝棠兩眼望著前方,面露愁容的說,「回家我們才能就近照顧你。」

  「孕婦又不是病人,我可以照顧自己。」蘇柳紅下意識地摸摸猶十分平坦的小腹。唉!要不要留下這個小東西都還不確定呢。

  「聽我一次不行嗎?」他有些動怒,聲量往上揚了幾個分貝。「你就是這麼固執才會落得如今孤孤單單的下場,你有沒有想過肚子裡懷的不只是你的孩子,還是我的外孫,雲揚的兒子或女兒。你可以放膽操縱自己的前途,但沒有權利要孩子跟著你受苦。」

  父親的一席話讓蘇柳紅不得不冷靜想想未來的路該怎麼走。

  是啊,不管「他」有多大,都是一個真真實實的生命,將來「他」會哭、會笑、會跑、會跳、會跟她要爸爸,屆時,她要怎麼回應?

  放棄水雲揚給的所有,憑她一個人能養得活他們母子倆?

  千頭萬緒喲!一個人的生活隨便愛怎麼打發就怎麼打發,多了一個牽絆就天地變色了。

  從得知懷孕至今,她連笑都笑不出來,這世上大概沒有一個准媽媽像她這樣嚴重欠缺母愛的。

  如果媽媽在就好了,她一定能告訴她該怎麼辦。不,想到媽媽,蘇柳紅禁不住背脊一陣冷涼,當年媽媽就是在生下她之後,大量失血又調息不當,才撒手人寰的,她會不會也……老天!無限的惶恐漫上心頭,嚇得她手腳顫抖。

  「紅紅,紅紅!」蘇柳綠輕輕推了下她的肩胛,「到了,來,我幫你提包包,你小心別絆倒了。哇!我要當阿姨了,想到就好開心。」

  蘇柳紅干笑兩聲,樣子卻比哭還難看。

  他們提著行李走進客廳,卻不見洪燕慈的人影,興許是出去了。

  「你還是睡原來的房間,那裡光線明亮充足,對你對胎兒都好。」蘇朝棠指示蘇柳綠幫忙把行李幫上二樓,自己則到廚房冰箱裡取出一只烏骨雞,和他早先買好的西洋參,准備放進砂鍋裡燉煮。

  「干什麼你——」洪燕慈摸壁鬼似的從門邊冒了出來,一把搶走他手中的西洋參。「窮苦潦倒、走投無路的人了,還吃這麼好,不怕天打雷劈!」

  「你說什麼?」蘇朝堂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這惡毒的女人,紅紅才給了你兩百萬,前後不到兩個月,你就過河拆橋,翻臉不認人了?」

  「那兩百萬是你該還給我的,也就是說那錢本來就是我的,既然是我的錢,我為什麼還要領她的情?」她顛倒是非的本事,至今無人能敵。

  蘇朝棠被她搶白得瞠目結舌,半晌說不出話來。結婚近三十年了,他不是不知道她有多惡霸,但每次面對總還是那麼的氣憤難當。

  「你給我閉嘴!以後紅紅要回來住上好長一段時間,你不許到她面前給我說些五四三的,否則——」

  「否則怎麼樣?你敢打我?」洪燕慈本來嗓門就大,最近聲量又變得更尖拔了,想來是那兩百萬撐的腰。

  蘇朝棠真是後悔當初!二話不說就把支票給她,結果害得自己連這個家都快待不下去。

  「我總有辦法治你。」不過這個辦法可能要想很久。「人參拿來,快點!」

  「不行!除非你答應三天以內叫柳紅搬出去。」她的地盤怎能容得下這那小狐狸精。

  「洪燕慈,你還是不是人?!」他握著菜刀,真想就直接劈過去。

  「再嚷嚷呀,最好讓柳紅聽到,她回到這個家將制造多少紛爭,搞得我們有多麼的雞犬不寧。」

  「好好好,算你厲害。」他把菜刀損上砧板,力道之大,整只雞都彈了起來。

  「我把這房子賣了,把你趕出去,看你那兩百萬能撐到幾時。」

  「你說什麼?」望著丈夫勃然大怒的衝出去,洪燕慈滿腔的氣焰一下子消了一大半。「你你你……」

  不行,她豈能容人侵占她的地盤!偷偷走到門邊,確定蘇朝棠已經上樓去了,她拿起掛在牆上的話筒,撥了一組號碼,電話那頭響了四、五聲才有人接聽。

  「喂,是水夫人嗎?」她壓低嗓音說:「我是洪燕慈啦,我告訴你哦,我們家柳紅回來了,她——」嘟嘟嘟……

  媽的,王八蛋!這臭婆娘,居然敢掛她的電話,早知道就不該幫她的忙,否則也該狠狠撈她一筆,區區五十萬根本不夠看。

  船過水無痕?哼!沒那麼便宜的事,把你做的肮髒事全抖出來,看你還拽不拽!

  她另外又撥了一組號碼,這回只響了一聲,那頭就傳來總機小姐柔美的聲音。

  「鴻喬物流,您好。」

  「喂,我找水雲揚。」

  蘇柳紅最近害喜害得越來越嚴重了,常常東西吃進去不到五分鐘就吐出來,一聞到油煙味就難過得像暈車。

  然而比這更難以忍受的是,洪燕慈那張好像被車輾過的臭臉。

  恩將仇報,還壞得理直氣壯,真該送她一桶汽油和一根火柴。

  待不住家裡,她干脆帶著兒子逛大街。四個月又十五天,婦產科醫師說,依照超音波的螢幕顯示,這小寶貝百分之九十五是男的。

  希望他將來可以像他老爸一樣,既帥氣十足又才華洋溢。

  不知水雲揚現在好不好,她非常掛念,又不願打電話給他,真是兩難。

  她有計劃地晃到範定岳的工作室。他一直負責鴻喬的平面廣告企劃,水雲揚的事問他准沒錯。

  在他表現得並不十分意外的笑靨中,蘇柳紅與他抱個滿懷,許久不見,兩人都好開心。有時候,做朋友真的比當情人要容易也長久。兩人在附近找了一家咖啡廳敘舊。

  範定岳得知她懷孕的消息,似乎也不很感意外,雖免不了有一點點吃味,但也還能保持君子風度,祝福她也祝福孩子。

  「水雲揚的?」明知故問嘛。

  蘇柳紅蒼涼的一笑,「很傻是不?我考慮過拿掉孩子,很認真的,可是就是下不了決心。」

  「是不該拿掉孩子,我相信這孩子一定俊美非凡。」範定岳由衷的說。「去告訴水雲揚,他要是知道了不曉得會有多高興。」

  「瘋了不成?!」萬一水雲揚不肯承認孩子是他的親骨肉,還羞辱她一頓,她豈不要挖個地洞鑽進去?「我想要獨立撫養他,如果你肯幫忙的話。」

  範定岳故作會錯意地露出狐狸一樣的笑容,揚起好看的劍眉,「好吧,誰教我向來肚裡能撐船,就收容你們母子倆吧,不過有個條件,你必須徹底忘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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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蘇柳紅好氣又好笑的白他一眼,「我指的忙不是這個忙,是想請你給我一個工作機會,讓我們母子能三餐溫飽,我就感激不盡了。記得嗎?你答應過我的。」

  「是這個啊!我個人當然是沒有什麼問題,就怕有人不答應。哦噢!」範定岳的眼睛突然緊盯著咖啡廳大門。「該來的總算來了。」

  「什麼意思?」她不解地轉過頭,順著他的目光望去——

  水雲揚高大的身軀正穿過櫃台,朝他們走來。

  「我看我最好先蹺頭,免得在這妨礙你們一家團圓。」範定岳故意嘆了一口氣站起來,拿起桌上的帳單直接走往櫃台。和水雲揚擦肩而過時,他低聲的不知跟他說了些什麼,只見兩人同時莞爾,會心地點點頭。

  不好!讓水雲揚瞧見她穿著孕婦裝,恐怕很難不引起他的疑心。

  蘇柳紅慌忙跟著起身,但尚未走出位子,那頎長的身影已擋在她面前,水雲揚用驚喜交加、柔情綢繆的星芒盯著她,一瞬也不瞬。

  「對不起,借過一下好嗎?」她轉個方向,步過他面前時,他突然無聲地一手環住她的腰,將她按進懷裡。

  「原諒我,求你。」

  蘇柳紅心中一悸,呼吸窒了窒,慘白如紙的唇瓣錠出支離破碎的笑容。

  「該要求原諒的是我。」她想不出他有什麼錯呀。「都是我,我——」

  他手指飛快地按住她的唇,「什麼都別說,跟我走。」

  不一會,蘇柳紅已經安坐在他的轎車裡,但忐忑的心緒仍未平息。

  「你怎麼……知道我……」

  水雲揚不讓她把話說完,他急切地吻住她的唇、她的眼、她的臉,堆積了兩個多月的相思,一下子就崩塌、潰堤了。

  酸澀的淚意衝上鼻頭,霎時淹沒了她發熱的雙眼,這個讓她日夜懷想,想得心口疼痛不已的男人,不是已經把她掃地出門了嗎,怎麼又這般地深情如熾?

  「我們回家吧。」他終於肯松開她,但只一下下,卻又重新將她擁入臂彎裡,怕她飛了似的,緊實地褽貼在胸口。

  蘇柳紅清楚聽見他怦然的心跳聲不斷撞擊著她的胸部,非常狂亂地。

  「我不明白。」他的轉變太不尋常,也令她太震撼了,她需要一個充足的理由來緩和心緒。

  「我接到了你大媽打來的電話,並求證過我的母親。老天!我到底對你做了什麼?原諒我好嗎?」水雲揚臉上有著深沉的自責。

  今天一早經他一再逼問,母親不得不從實說出曾經去懇求過蘇柳紅的真相後,他就焦急萬分地趕到蘇家,沒想到卻撲了一個空,所幸範定岳悄悄打電話給他通風報信,他才得知她和範定岳在這敘舊。

  「怪不得。」蘇柳紅如釋重負地躺回椅背,手掌下意識地撫著微凸的小腹。突然,她臉色一白,「快,給我幾張面紙,我又要嘔吐了!」

  欸!真慘,她現在的樣子說有多狼狽就有多狼狽。水雲揚輕柔地幫她順背,還是沒有用。

  「送我回家好不好,要躺下來我才會覺得舒服一點。」頭都痛起來了,這小家伙太壞了,還沒出生就這樣整她,將來非連本帶利討回來不可。

  「好,我們現在就回家去,回我們的家。」

  將她扶回車上,水雲揚一只手握著方向盤,一只手猶緊抓著她,每在一個紅燈時,都急急回眸望向她。

  「你讓我受寵若驚。」細算這七十多天來的際遇,跟洗三溫暖差不多,一下子被打入谷底,覺得人生從此將陰霾重重,難見天曰;怎知,此刻,只給了一個繾綣的擁抱便撥雲見日,讓她登時前程似錦。

  「你不應僅聽我母親的片面之詞就誤下判斷,你該對我百分之百的信任。」

  「這叫關心則亂。」都怪她心腸突然變好,才會平白受了七十多天的苦。

  「謝謝你的關心。」車子駛回別墅大門前時,水雲揚好不容易露出燦爛的笑顏。「以後,這輩子,你都會這麼關心我嗎?或者除了關心之外,還可以加進一些愛的元素,讓我也體會受寵若驚的感覺。」

  「假使你願意抱我回二樓的臥房,我答應你會慎重考慮。」不是她懶,而是她真的很不舒服,幾乎到了舉步維艱地步。

  「樂意之至。」他吻去她臉上殘存的淚珠,打橫將她抱起。「你瘦多了,怎麼兩個人的體重反而不如一個人的?」

  「沒辦法呀,孤苦伶仃又乏人照料,再加上四處流浪,三餐不繼……」唔,給他抱的感覺好好。「嘿,我是存心要你良心不安的啦,其實也沒那麼糟,懷孕初期容易反胃,過一陣子就會好點。」

  「但願如此。」進了房間,水雲揚將她放入柔軟的彈簧床上,體貼的問:「餓了嗎?我聽到你肚子咕嚕咕嚕叫得好厲害。」

  「唔,一整天滴米未進。」洪燕慈根本就不理她,老爸的手藝又超差的,回家這幾天她簡直成了難民。

  「想吃什麼?我叫阿鳳去准備。」

  「不用麻煩了,」蘇柳紅望著他,極深極深地,心裡柔腸百轉,若有所思地一笑,「給我一顆蘋果。」

  「蘋果?」光吃蘋果怎麼能止飢。

  「對呀,要像十五年前的那個一樣,又大又紅。」她別有深意地衝著水雲揚綻開美麗的微笑,將手放進他的大掌裡,「大哥哥,那個大哥哥就是你,對不?」

  他也笑開了懷。「你是怎麼知道的?」

  「我爸爸告訴我的,他說你們以前住我們家隔壁,你爸爸娶了三個老婆,」見他臉色不對,她趕緊閉上嘴巴。「抱歉,我不是有意的。」

  「無所謂,那本來就是事實。我的童年雖然比你幸福許多,但一樣很不快樂,身在大家庭那種明爭暗鬥的環境中,讓我跟父親一直處得不是很好。這回他自作主張幫我找對像,又跑去羞辱你,更是使我們的關系雪上加霜。我怎麼可能接受他的資助?真要到了窮途末路的地步,我寧願宣布破產,也絕不讓他插手我的事業。」

  「但,要是我不走,豈不是連伯母也不能諒解你。」一旦面對現實,就必須同時面對排山倒海而來的難題,這是最讓她感到不知所措的。「他們永遠也不會同意讓我進你家的門,永遠也不會承認我這個媳婦的。」

  「你是我認定的妻子,只要我愛你就夠了,我們不需要旁人進來瞎攪和。」水雲揚捧起她苦惱的小臉,笑吟吟的在她頰上香一個,「我們結婚吧。」

  「什麼時候?」她嘴巴張得大大的,眼睛發直的望著他。結婚非兒戲,能說結就結嗎?

  「大後天。」他成竹在胸的說。「明天下午兩點的飛機,到美國拉斯維加斯公證結婚。」

  「你……都安排好了?」可是她在害喜耶,這樣坐飛機不太好吧。

  「兩個月前,如果你不演出那出超不入流的移情別戀肥皂劇,現在我們已經在美國風流快活,做一對人人稱羨的神仙眷屬了。」

  蘇柳紅的大腦還沒能正常運轉,水雲揚已從口袋裡取出一對華美雅致的結婚戒指,要她先試戴看看。

  真的嗎?他們真的要結婚了嗎?不知該怎麼面對這個新情況,她已一個不小心將戒指套上了自己左手的中指。

  「呃……呃,我……」

  水雲揚欣喜若狂,抱住她又親又吻,竟哼起那首流行歌曲,「在我眼中你最美,每個微笑都令我沉醉……」

  「不公開、不請客、不知會你父母和我爸爸?」最重要的是不要讓閑雜人等前來干擾,例如洪燕慈之流。

  「不,我們誰也不讓參加,就我們一家三口。」水雲揚心滿意足地躺在她身畔,喃喃低語著,「我盼這一天,已經盼了十多年,這些年來,我心裡就只有一個你。」很瘋狂是不是?

  「賭注太大了。」她何德何能,值得他如此對待。

  「不是賭注是情緣,從第一眼看到你,我就想這輩子要與你共度。」執著如他者,恐怕少之又少。

  蘇柳紅感動得無以名狀,第一次用整個生命去擁抱他,用心和靈魂去傾聽他的每一個心跳。

  呵!他果然許給她一個未來,一個璀燦、絢麗的未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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