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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4-14 0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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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這天是年假的最後一天,街上的行人都穿著新衣上街,互道恭喜,程府內卻是一片哀戚,裡外掛上白布,大廳已經佈置成靈堂,中央停了具棺木,裡面躺的是環琅數十年來的主心骨,虎刀爺李哲。
出事那天,程盼兒等人已經盡快將李哲送到最近的醫館,可到時已經是出氣多,入氣少,大夫更說李哲年紀大了,能不能挺得過這一關很難說,果不其然,他最終還是在三天后的夜裡嚥下了最後一口氣。
李哲是環琅創立時便存在的元老,他的資歷甚至比團長還老,就連團長也得喊他一聲李叔。李哲武功好,卻不與人爭鬥,有智慧,卻不與人算計,為善一世,到頭來卻落了個慘死拳下的下場。
環琅裡面的人幾乎都是李哲的徒子徒孫,程盼兒自然也不例外,她甚至是
他最後,也是最疼愛的一個徒弟。
這天,頭七守夜,眾人依序而跪,她便跪在極為前面的位置上。
這一夜,沒人睡覺也沒人說話,就連年紀尚小的虎娃刀娃都不敢吭一聲,只有桃娃偶爾忍耐不住的咽哽聲。
一夜過去,程盼兒才對團長道:「我有話想跟你說。」
說完,程盼兒就將人帶到了書房。
「盼娃,怎麼了?」眼見沒有外人,團長便不顧忌地喊了程盼兒的小名。在程盼兒的記憶裡,團長一直是個聲如洪鐘的人,如今一看才發覺原來在不知不覺間,團長耳鬢也生出了白髮。
程盼兒突地有些心酸,她強壓下心中各種愁緒,讓臉上面無表情地道:「團長,你們走吧。」
「你說什麼呢?」團長不懂程盼兒為何一開口就說這個?
「等一下讓眾人把行李收拾好,等城門一開就走。這個時候人少,你們要多加小心,別往無人的地方走,要走官道,走有人煙的地方,不要露宿野外。還有……把鄧伯也帶走。」程盼兒也不解釋,就交代了一大堆事。
程盼兒的態度讓團長不由得感到不安,急忙道:「盼娃,你該不會是想要做什麼傻事吧?」
「往東南走吧,這幾年先別回北方來了。」程盼兒道。
「盼娃!」團長低吼了一聲。為了不驚動還沒睡的人,團長也不敢吼得太過用力。
「我有件事一定要做,不論誰來說,我都要去做。」程盼兒也不說是什麼事,只是勸道:「想想鈴姊肚裡的孩子,那是團長你盼了好幾年的金孫,對吧?沒必要把整團的人搭上我要做的事,你們走吧。」
團長這時也知道程盼兒要做什麼了,張口幾次也說不出勸退的話來,最後只說了一句,「你這個傻娃。」
程盼兒的個性,他們全團的人都清楚,一旦她決定的事,就是再難也要去做到,怎麼勸也沒用。
「帶大家走吧。」程盼兒仍道。
「知道了,我立刻讓眾人去收拾,只是……你要自己保重。」團長道。
程盼兒明知自己要做的事只會讓自己凶多吉少,仍是應了聲,「嗯。」
為了方便守夜,環琅的人暫時都擠在程府裡,團長出了書房之後,便讓眾人去收拾行李,大伙雖然有所質疑,但像他們這種戲班,團長的話是絕對得遵守的,因此也無人反對。
因為年假才剛放完,程盼兒讓眾人待到巳時再出城,因為這時間路上行人較多,環琅的人相對也就安全些。
眾人走了之後,整個程府上下就只剩下她一個人,與躺在棺中的李哲遺體,大廳顯得特別空蕩冷清。
中午的時候,孫潛過來了,程盼兒也沒有招呼他,便問:「如何?」
知道她問的是什麼,孫潛有些不好開口,躊躇了會才道:「他們一口咬定是雙方互毆致死,絕口不認是襲肖然叫唆殺人。」
程盼兒坐在椅上,交握的雙手有些顫抖。
「榆卿,你有辦法要他們認罪的吧?你一向很有辦法。」孫潛道。
「沒有用的。」程盼兒低聲道。
「怎麼還沒想辦法就說沒用?這都不像你了……」
「沒有用的。」程盼兒打斷他,「孫潛,我程盼兒在此與你割發斷義,從此你我再無關係。」
說著,她從懷裡取出一把和剪,打散了發馨剪下一撮發來。
孫潛被她嚇得不輕,一時慌了手腳,「割發斷義?為什麼?我哪裡做得不好?」
「你沒有什麼不好,只是我們不適合,從此之後,我們恩義兩絕,再無關係。」程盼兒決然地道。
「我……我們已有夫妻之親,怎麼可能恩義兩絕?」孫潛一時也想不到還能說什麼,便連這個也拿出來講了,一句話還沒說完,就又紅了臉。
程盼兒暗地咬牙,狠下心來道:「你應該知道那夜我沒有落紅。」
她望著他的眼睛,「你不是我的第一個男人,所以你對我沒有責任。」
她多麼慶幸,慶幸當初把第一次給了洋哥,也慶幸眼前這個人失去了記憶,也許這便是所謂的塞翁失馬。
「不!我不要以後與你沒有關係,你師父的事,我會再想辦法,而且……而且……那是我的第一次,你要負責。」孫潛急得臉面都不顧了,哪管得了現在的臉漲得有多紅?
她知道,她還連續拿了他兩個「第一次」呢!程盼兒心想。
雖然他的求情讓她心軟,她還是逼自己與這個人切斷所有關係,狠心將這個人遠遠地趕出自己的生命。
趕走了孫潛之後,程盼兒獨自來到停放靈柩的大廳,她拿了支鐵鉗,將還未上釘的棺蓋移開一條縫,再緩緩推開沉重的棺蓋。
李哲的遺體靜靜躺在棺中,膚色已經因為血液停止流動而變成青灰色,只因天氣還很冷,遺體並未有腐敗的跡象。
「師父。」程盼兒輕輕喊了聲,又沉默了一會兒才道:「曾經我以為當了官,就可以跟唱戲時一樣,學包拯還受害的人一個公道,我也曾很努力地去做,即使沒有人可以瞭解我,可是……我第一個無法為他討公道的受害人,居然是您。」
程盼兒這些日子都很冷靜,直到此刻才又紅了眼眶,但她很快地便眨眼控制眼淚不能流下。
「這明明是『蓄意謀殺』,他們卻堅持要用『意外致死』來判刑,這樣的結果,我死也無法接受。」程盼兒在棺前跪下,狠狠磕了十八個響頭,磕得她頭昏眼花,滿臉是血。
「徒兒無能,害得師父受累,死了都不能安生,今生所欠,或許只能來生再還。」好不容易撐過這一陣暈眩,程盼兒咬牙切齒,恨恨地道:「可這件事,徒兒絕對不願就此善罷罷休!所有蓄意傷害您的人,盼兒一個都不想原諒!只能委屈師父陪盼兒一同去要公道。」
程盼兒說完,雙手伸入棺中,將李哲的遺體半拖半抱地拉了出來,背到停放在院子的板車上,接著便一個人吃力地推著板車前往午門。
此時程盼兒的板車上除了李哲的遺體,尚有一張草蓆、一支長竹竿、一張幡布。
到了午門,程盼兒將草蓆鋪在正對皇門的廣場上,將李哲的遺體小心放在上面,接著以竹竿撐起幡布,上面用不知是什麼動物的鮮血寫上「還我公道」四個大字。她提著那長大幡,就這麼跪在人來人往的皇城廣場上。
她知道為什麼她要不到公道,因為殺害李哲的人,是容太妃襲非然的弟弟--
襲肖然!
盛輝皇朝沒有任何一條法律規定國舅爺就可以殺人不償命,但就因為容太妃受寵,他們就可以把襲肖然教唆五名打手毆死李哲一案改判成死者李哲與五名兇手相互鬥毆,意外致死。
相互鬥毆?哈!笑死人了,一個快七十歲的老人家單挑五名年輕力壯的護衛,是當所有人都是傻的嗎?
程盼兒垂目跪在李哲的遺體前,一動也不動,不久,便有衛兵上來要驅趕。
程盼兒頭也不抬地道:「這個位置距離皇門超過百尺,是一般人民也可以經過的區域,我朝法典中沒有任何一條法律規定我不可以跪在這裡。」
衛兵說不過她,也只得由她去。
跪到下午時,天色開始變了,原本還是晴天,突地就下起了鵝毛細雪。程盼兒任由雪花落在她身上,化在她身上也不去拍,反而不時為李哲的遺體撫去落在臉上的雪花。
接近宵禁時,有個人過來勸她早些回去,免得宵禁在外是要受罰的。
程盼兒見眼前的男子白面無鬚,猜出他是宮裡出來的,便道:「在得到公道前,我哪都不去。」
那公公似哭又似笑的問她,「你這又是何苦呢?」
所有人都清楚,錦文帝這個人最好面子,她卻選擇了讓皇帝最沒面子的作法,就算最後真的幫李哲伸冤了,她也討不了好。
程盼兒面無表情地回了他一句,「我來,就沒想著要活著回去。」
若不是如此,她有必要把整個環琅的人都送走,又刻意跟孫潛切斷所有關連嗎?
程盼兒從一開始就已經決定,就算賠上自己一條命,也要拖死襲肖然,雖然她也很清楚,即便自己賠上了性命,能夠成功的機率也是微乎其微。
宵禁後,程盼兒被打了二十板,這是每個違反宵禁規定的人都得受的處罰。也不知道那個人是受人指使,還是嫌她礙事,打得特別用力!所幸現在是冬天,衣服穿得厚,又是在室外,無需脫褲,她勉強還是撐了過去。
第二天
程盼兒身上有傷,腹中無糧,雙腳更是又痛又麻,幾乎不是自己的,她還是挪也不挪半步地堅持在那。
這天,從程盼兒身旁經過的人比昨天多了一倍,也不知是無心,還是有意來參觀的。
下午的時候,昨天那位公公又來勸說,只見他的臉更苦了,偏偏他的雙唇天生自然向上,就形成了張要哭不哭、要笑不笑的臉。
他犯愁的道:「何苦呢?程大人,你好歹是個官,這樣不好看哪!」
「一日為師,終生為父,究竟是為父伸冤難看?還是瀆職難看?」程盼兒一句反問,把對方噎得難受,又說:「若是為官就不能跪皇門,請代為轉達我的口頭請辭。」
第二天一整天都沒下雪,天空碧藍如洗,照得程盼兒有些頭昏眼花。正當程盼兒重重晃了一下,差點摔倒時,一雙大手扶住了她,緊接著,另一個人跪在她身旁,與她相距不過一個拳頭的距離。
程盼兒看清來人後,不禁倒抽一口氣,強忍著喉部的乾澀不適,問道:「你來幹什麼?」
「我答應給你師父另外想辦法,卻都玩不轉,只好也來陪你跪了。」孫潛輕聲說著,原是生死與共的事,此時聽來,居然有點害羞甜蜜的感覺。
在絕對的權利之前,很多的事實都可以被扭曲,孫潛只是個小小的六品官,饒是他用盡了所有辦法,也只是妣蜉撼樹,最後只能選擇陪在她身旁,與她生死與共。
程盼兒快要崩潰了!原本她要接受肉體與精神的雙折磨已經夠難受了,如今才知道有些事情沒有底限,更沒下限!
她都已經刻意跟他劃清界線了,他怎麼還來?
他知道她要幹什麼嗎?真的知道她要幹什麼嗎?
程盼兒曉得在特權階級的面前,律法常常不是唯一的依歸,她無法靠法典來給師父報仇,就只剩下最後一個方法。
襲家再怎麼勢力通天,也杜不了天下悠悠眾口!京城是盛輝皇朝消息流通最快的城市,她跪皇門,就是要讓最好面子的錦文帝怕什麼來什麼,好逼錦文
帝出來杜天下之口,而這行為比起捋虎鬚,說不準還更凶險一些。
程盼兒暗地裡咬牙,眾目睽睽之下也沒辦法好好勸他,只好冷淡絕情地道:「我的事情與你無關,離我遠一點。」
孫潛聽她這麼說,先是一臉深受打擊,之後委委屈屈地站起身。
程盼兒還以為他終於肯回去了,哪知他往旁邊挪開一步之後,就又跪了下去。
程盼兒瞪大了眼睛,強忍著不罵人,又問他一次,「你究竟想怎樣?」
本以為孫潛會繼續糾纏,哪知他居然說:「皇門又不是你的,難道只許你跪,不許我跪?我高興跪皇門,你跪你的,我跪我的。」
短短幾句話,就讓程盼兒覺得有種下限再次刷新的感覺。
當晚宵禁後,兩人一同挨了板子,孫潛居然從懷裡掏出碎銀買通執刑的官員,讓他打他重一些,打她輕一些。
好吧,她知道錯了!她不該覺得這個人一點都沒變,至少七年前那名弱冠少年不會賄賂得這麼理直氣壯又坦然自得。
第三天
這天依舊艷陽高照,好得不得了的天氣。興許是天氣太好,出遊的人多了,經過程、孫兩人身旁的人更多了。
孫潛的身體本來就還不錯,這又只是他跪的第二天,除了憔悴些,沒有別的問題,反觀程盼兒已經是蔫得像塊烈陽下的冰,都快被曬化了。
三天沒有進食,兩夜沒有睡覺,還挨了整整四十大板。其實這三天裡,程盼兒好幾次就要倒下,每次都是望著自己身前李哲的遺體,才挺了下來,原本就不好的身子其實早已到達極限,此刻全靠一口硬氣強撐著。
她不能倒下,她若是倒下,就沒人給師父伸冤了!
程盼兒狠狠咬了舌尖一口,居然沒有覺得很疼,想必是連痛覺都痛到麻痺了,只覺滿口鐵銹味,不過總算又清醒了些。
這日並不見前兩天來問話的公公,程盼兒都開始懷疑錦文帝是不是刻意要讓她跪到死?
最後,宵禁前一刻,一道高瘦的身影走了出來,程盼兒瞇著已經模糊的雙眼細看,竟然是嚴公公親自出馬了。
嚴公公走近,在她面前蹲下,依然是一副與人為善的臉,親近而溫和地道:「程大人,你明明不笨,為什麼要用最笨的方式達到目的呢?」
「嚴大人……」程盼兒如今連開口都很困難,「那個人的命就真的那麼值錢嗎?」
值錢到她師父的一條命都動不了他半根寒毛嗎?程盼兒的手顫抖的按住李哲冰冷的手。
「容太妃懷孕了,據說很有可能是男孩。」嚴公公歎道。
程盼兒跪皇門的事,錦文帝一開始就知道了,奈何容太妃要死要活的吵鬧著不許動她的弟弟,派人把程盼兒直接拉開又更難看,便想讓程盼兒自己知難而退。
本想著程盼兒跪御書房不滿兩個時辰就病了好幾天,這次頂多跪個半天一天,哪知她居然整整跪了三天,跪到嚴公公都覺得可能要出人命了。
「因為她懷孕了,我師父就該死嗎?」程盼兒原本僵直的臉龐居然緩緩勾起一抹詭異的笑容,「原來不只盛輝皇朝的法典形同虛設,連公道都已經死了嗎?」
「當心你說的話。」嚴公公面不改色地警告她,續道:「如果你願意現在離開,我保證三年之後必定給你一個滿意的交代,如何?」
「到時候他的死,就是因為別的原因,再也不是因為我師父,這怎麼能算是給我師父交代呢?」程盼兒反問他,又道:「如果我有可以妥協的空間,從一開始就不會跪皇門了。」
其實此刻程盼兒的聲音已經虛弱到只剩極細微的氣音,也虧嚴公公應該有武藝在身,且程度不弱,這才能聽得清楚。
「好吧,既然如此,你還有另一個機會。」嚴公公似是惋惜地輕歎一聲,「陛下說了,讓你一命換一命。」
錦文帝終究是容不下這個人了。
其實錦文帝要她的命不過就是一句話的事,現在肯奉送一條國舅的命給她,著實稱得上是大方。
程盼兒聽到這項交易卻像是並不意外,反倒有些求仁得仁的感覺,張口便道:「好。」
說完,她便再也支撐不住,昏了過去。
在程盼兒倒下的瞬間,身旁立即伸來一雙溫暖的大掌將她的身體托住,萬般珍惜地輕輕攬進自己懷裡。
「孫大人,剛才的話,你都聽見了。」嚴公公轉頭問孫潛,表情仍是和善而帶笑的,「有什麼打算?」
望著懷裡的人,孫潛的眼神祇見柔情,不見恐懼,他坦然地道:「嚴大人,孫某若是想獨活,就不會來跪皇門了。」
他孫潛既認定了她程盼兒為妻,就不會言悔,既然她是個寂寞的人,他就讓她永不孤寂。
孫潛的笑容就如他的雙手,溫文而堅定。他願意用他的一切來保護這個人,陪伴這個人,即便代價是他的生命。
程盼兒從未想過自己可以再醒過來。
睜開茫然的雙眼,程盼兒看著面前陌生的民宅,隔了許久才喃喃自語道:「原來地府長這樣……」
實在是太平凡了,平凡到像個普通農家的房間。
程盼兒的聲音極低,一般人就是站在她身旁,也不一定聽得見。
剛從門外進來的嚴公公卻笑了一下,「別隨便把人往地府帶,我可還沒活夠。」
「嚴大人?」程盼兒一愣,完全想不出嚴公公為何會出現在自己身旁。
嚴公公卻沒多解釋什麼,只道:「坐起來試試,應該能移動了才對。」
程盼兒聞言撐著坐起身,果然不算太困難。
「雙腳應該有知覺吧?費了我好大一番工夫呢!」嚴公公道。
程盼兒試著動了動雙腳,雖然痛得厲害,但確實有知覺,感覺得出來這雙腳並不會廢掉。
「來,吃點吧。」
程盼兒正暗自驚疑,嚴公公便將一個碗遞到她面前,裡面是小半碗的白粥。
程盼兒有許久不曾進食了,這樣單純的白粥確實較適合她的身體,白米熬出來的淡淡香氣對她這個飢餓多時的人而言,似乎更加鮮明。
程盼兒小心地挖了小半匙粥塞到嘴裡,原本還不太感覺到飢餓的身體因這一匙粥,就整個甦醒過來,叫囂著進食的慾望。
嚴公公斯斯文文地坐在一旁看她進食,許久後,才不經意似的說了一句,「其實我很羨慕你。」
程盼兒有聽到這句話,但現在不論他說什麼,都沒有碗裡的粥對她而言重要!
嚴公公也不在意她的反應,感歎地道:「不論如何,至少你真真實實的當過一回人。」
因這身體的殘缺,他這輩子注定當不了「人」。
就因他的身體少了一個部分,這個世間便再沒有人相信他也是個普通人,他的所有言行,都會被往壞的方向放大解釋,他對此心知肚明,是以一輩子謹言慎行,就怕一個行差踏錯,便會被人抓住把柄。
沒有人比他更明白,他的人生從遭受閹割的那一刻起,便注定了未來,可以成為神仙,可以成為妖孽,唯獨不能當人。
從稍稍懂事開始,嚴公公就知道他害死自己事小,牽連那人事大,是以二十多年的人生不曾有一刻放鬆,卻沒想到……
沒想到他沒有成為神仙,也沒有成為妖孽,卻是為那人踏上修羅道。
她因為身份卑賤,他因為身體殘缺,兩人皆不為世人所知所容。
所以他懂。
他懂她為何會在拍下驚堂木時化身阿修囉。
非神、非鬼、非人,即為修囉。
「你愛過恨過,活過死過,這是多麼不容易啊!」嚴公公感歎著。
倏然間,程盼兒明白了許多事。
原來眼前未曾與她好好談過隻字詞組的人,竟是她的知己。
沒有站過相同立場的人,沒資格說自己感同身受。世人都道她冷血無情,手段殘酷,卻不知自己求的僅是一份「公平」。
二十年天地漂泊,八千里大江南北,她看過多少不公不義?
所以當她有機會為人伸冤的時候,她就已經決心以惡制惡,以殺制殺!
短短二十四年,程盼兒的人生幾經大起大落,峰迴路轉,實非常人所能體會,即便孫潛愛她如斯,亦無法懂得這些,只因她所經所歷太過複雜,不是幾乎可說是一生順遂的孫潛所能觸及。
她從不奢望此生能得一知己,沒想到知己就在眼前。
程盼兒在心中苦笑,覺得自己似乎又額外猜對了些什麼……
錦文帝登基時,曾誓言終生不婚,不留子嗣,依她太子嫡女的正統血緣與手中掌握實權來看,這誓言還真教人難以理解,而此時此刻,程盼兒懷疑自己可能是盛輝皇朝中唯「三」知曉原因之人。
答案……不就在她的面前嗎?
只是她與嚴公公就如兩隻受傷的野獸,他們瞭解彼此,也願意在對方有難時伸出援手,卻無法撫慰彼此。而孫潛正好相反,他不一定懂她多深,對她而言卻是最溫暖的存在,最好的療傷聖藥。
奢望在同一個人身上滿足所有情感需求,本是不可能的事,她在李哲身上得到親情,在嚴公公身上得到友情,在孫潛的身上得到的則是愛情。
在情感上,程盼兒需要的並非一個知己,而是一個貼心人。孫潛也許並不完全理解她,卻是完全地信任她、維護她、深愛著她,剛好給了她最需要的溫暖、最甜美的愛情,滿足了她對於所有男女之情的美好想望。
這三個男人之間沒有誰可以取代誰,因為人生中的某一些情感,本來就只有特定的那個人可以契合,就像每一塊拼圖都有它該在的位置,孫潛則正好契合了愛情的部分。
「夜涼,榆卿姑娘還是早些用完好上路,馬車已經在外等候了。」
等等,她是不是一直忘了什麼事?程盼兒突地想到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錦文帝……不是已經容不下她了嗎?
似乎是看出了她的疑惑,嚴公公微笑著道:「罪臣程盼兒觸怒天顏,已經於昨日伏法。」
詐死啊……
程盼兒……榆卿心想著,這樣也不錯,官場數年,她真的已經累了,詐死既可以躲避襲家的追殺,也可以讓她不再背負官場上的一切,倒真是不錯,只是這安排……
錦文帝的意思與嚴公公的安排各佔一半吧!
若不是嚴公公把她當知己,執意要救她,依錦文帝的個性,光跪皇門這件事,就夠他們倆「真的」死上好幾次。
有可以生死與共的愛人,還有傾力相求的知己,她這生何其有幸!
榆卿想了一下,她賭,「謝過嚴大人。」
嚴公公沒說什麼,只在送她上馬車時交代她,「等一下經過前村八角亭時,記得看一看亭裡的東西。」
榆卿雖不懂為什麼,還是應了聲是。
她相信嚴公公既然要救她,就不會再害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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