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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九章

孫潛腦中一片空白,當他回過神來,知道這是一個貨真價實的吻,臉上瞬間炸紅得像是可以滴得出血來。

然後,他伸手……輕扶住程盼兒的腰。

這個人果然一點都沒變呢!感覺著他放在她腰上的手掌,她在心中感歎。孫潛因為家裡家教嚴格,乍看之下,平日言行略微有些嚴肅,但在他所熟悉、喜愛的人面前,他其實很誠實,誠實到近乎天真。

不論是七年前的洋哥,還是現在的孫潛,都是遇上了喜愛的人,就放手去追。說他莽撞,他是,說他傻氣,他是,很難讓人相信如此積極主動的人其實毫無經驗,但他真的是!

在她吻住他時,他有說不出的震驚與害羞,他震驚得腦都昏了,害羞得臉

都快炸了,卻不曾有過半點退縮。

她的唇……很涼……也很軟,孫潛無法形容這是怎麼樣的感覺。

一開始,兩人只是唇瓣輕輕相貼,接著也不知是由誰先開始,他們輾轉吮吻彼此的唇瓣。

或許是由他先開始的,因為她的唇好冷,會讓他忍不住想著要怎麼把自己的體熱分一些給她。

之後他們順從本能,持續接吻。他們自然地張口,他熱燙的舌尖探入她略顯冰涼的口中。

程盼兒自然地伸出舌尖,迎接他的到來。在兩人交合的口中,雙方你來我往,如同兩隻小貓遊戲般相互撲玩嬉戲。

孫潛雖然沒有實際經驗,倒不敢說自己全然不懂那檔子事,好歹他也是個男人,年少之時,不可能不對女孩感興趣,春宮畫之類的東西還是看過的,只是看過與實際體驗可能還需要一點磨合,以至於動作生澀。

孫潛的雙手開始貼合著程盼兒柔美的身軀游移。程盼兒的身體比他所想的還要柔軟、纖細、小巧,誠然她比一般女子略高一些,抱在懷中的感覺仍是比

自己細緻多了,讓他不由得在心中大歎原來女子竟是如此精巧的生物。

兩人遊玩似的一吻花了不少時間,誰也捨不得先與誰分開,若不是兩人技巧不太好,孫潛甚至連如何在吻中換氣都不懂,估計可以吻上更久。

「呼呼……」兩人的唇分開後,孫潛便不斷地粗喘著。剛才親吻的過程中,他可是一直都閉著氣呢!

直到此時,孫潛才知道,原來他能閉氣的時間還挺長的。

比起孫潛的狼狽,程盼兒比他好上許多,雖然臉上也因這個吻而難得地泛起微紅,好歹她記得換氣。

程盼兒望著孫潛笑得極其溫柔,把孫潛都給看迷了眼。

不論多少次,都會愛上對方。

多麼天真的一句話啊!

剛剛的誓言若是別的男人來說,她只能說那是在哄人的,她才不會相信那麼簡單可笑的誓言!可此時此刻由孫潛來講這句話,意義就完全不同了。

程盼兒比任何人都清楚,他沒有在開玩笑,而且……他真的實現了。她是何其有幸,居然可以遇見這麼一個人。

也許他有一些天真、有一些犯傻,不是多麼完美,但他確實是她這一生見過最值得托付終生的男人。

這個人不輕易去愛,也絕不辜負所愛。

兩人含笑相視,在彼此眼中看見相同的愛戀、羞澀、珍惜與……慾望。他們雖然害羞,卻不願移開眼。

他們的愛情繞了好多遠路,轉了曲折大彎,可是他們還是相愛了,如果這都不能說是緣分,還有什麼能算?程盼兒心想。

「盼……唔……」孫潛一開口就倒抽一口氣,他方才沒注意到自己下面居然……硬了,剛剛不小心碰到她的身體,連忙挪開一些。

他想問她,他知道有些事,婚後才能做,但他真的很想偷跑一下。他正想徵求她的同意,她便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他一開口,她就知道孫潛要問什麼了。為什麼有人可以如此古板,卻又如此大膽?程盼兒在心中好笑地想著。

以前也是這樣,又大膽又羞答答地問可不可以吻她,兩人鬧出了不少笑話,而今……搞笑的部分就算了吧!

程盼兒主動拉了孫潛的手,將他帶進她的臥房。

孫潛再傻,也知道這代表什麼意思,他激動地抱住程盼兒,不斷保證道:「我會珍惜你的。」

程盼兒只輕輕嗯了一聲。

她當然相信,否則就不會再一次將自己交付到他的手上。

得到她的應允,孫潛微顫著手解開她身上的衣裳,也幸好她習慣穿孫潛所熟悉的男子服飾,否則單就他那雙顫抖的手,能不能順利解開女子繁複的衣裳,都還是個問題。

待兩人衣裳盡數落地之後,程盼兒畏冷似的顫抖了一下,孫潛連忙問道:「很冷嗎?要不我再去燒盆火?」

孫潛知道程盼兒身子不好,這大冬天的,要是得了風寒就不好了。

程盼兒搖頭,主動窩入他的懷裡,「你抱我緊一點就好。」

程盼兒是女子,她都已經主動到這個地步,孫潛再不主動一點,就太不像男人了!

孫潛攬著程盼兒來到床邊,讓她躺在床鋪中央,這才爬上床,輕輕覆在她柔軟的身軀上。

他們拋開所有矜持,注視著彼此,彷彿這個世界只剩下對方,雙唇自然地貼合在一起,吻由輕而重,舌由淺至深,旖旎中逐漸加重這個吻。

他們親吻、撫摸、擁抱,全心全意地感受著對方的響應,盡情地感受著對方。

與愛人相擁的感覺,讓程盼兒與孫潛感動得幾乎想要哭泣,雖然明明這一生只有彼此,此刻對孫潛而言是初次擁有了所愛,對程盼兒來說卻是失而復得,這中間儘管有落差,但並不影響他們愉悅與珍惜的心情。

不久,他們便感到不滿足,同時感覺這樣還不夠!他們還需要更加親密地結合,才能釋放他們的愛情。

這種專屬兩個有情人之間的歡愉,是一種本能!

孫潛的唇熱切而溫柔地吻遍程盼兒的全身之後,才又重新回到她的唇上吻住,這時兩人都已經止不住強烈的粗喘。

迷離的眼神、甜美的呻吟、泛紅的肌膚,此刻的程盼兒在孫潛眼中美得驚人,即使他對情事沒有半點經驗,也感覺得出來她已經為他做好了迎接的準備。

孫潛拉起程盼兒的手,讓她的掌心貼在他的胸膛上,「你知道我有多麼喜歡你嗎?」

「我知道。」程盼兒微笑著道,眼眶中似有水光波動,主動將臉頰貼在他的胸膛上,「我也喜歡你。」

此刻,已無需更多言語。

「啊……」程盼兒仰起頭,輕歎一口氣,即使這個過程並非完全美好,也無法減少她心中的幸福。

她的柔軟、她的肌膚、她的聲音,無一不逼得孫潛就要發狂,終於,他再也忍耐不住了!

這樣的歡愛太過甜蜜也太過磨人孫潛心憐程盼兒,想讓她休息一下稍喘口氣,可被她包裹收束的感覺實在太過美好!

一下、一下,再一下,每一次都比前一次更加使力、更加迅速,乃至後來轉變成強烈的衝撞。

喜歡、喜歡……好喜歡這個人。若是孫潛傾盡全部的掠奪,程盼兒便毫不保留地給予,若是程盼兒渴望地將他拉近,他便更加賣力地付出,沒有極限似的為彼此製造歡愉。

抵死纏綿,莫過如此。

這一夜,兩人不知纏綿了多久,只覺不論再久也不滿足,他們一次次地在對方身上交付自己的身心靈,一同沉淪在共同製造出來的慾海波濤之中蕩漾,直到兩人都再也沒有力氣去追求更多,這才相擁著,交頸而眠,沉沉睡去。

自解開了長久以來的心結之後,程盼兒的心情一直都很好,即使年假眨眼已經過了大半,也影響不了她打從心底的愉悅。

程盼兒將她第一本劇作取名「榆錢狐」,是一篇有十六個折子的全劇本,目前已經寫到尾聲,樂曲與服裝等等,環琅的人也都處理得差不多了,她定要加把勁在休假結束前將整個戲碼寫完,讓環琅的人來得及在假日期間上演。

打定主意,程盼兒的筆下得更快了。寫得正順手時,外面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拍門聲,音量大到她在書房都隱約聽得到。

程盼兒當下覺得奇怪,便放下紙筆往外走去。

「來啦、來啦,別拍了。」鄧伯怕門板給人拍壞,忙不迭去幫對方開門。門才開了個小縫,一個只到程盼兒腰間的男娃便闖了進來。

「嗚嗚嗚……姊姊不好了……」進來的是環琅的孩子虎娃,哭得一抽一抽的,見著程盼兒便拉著她往外走。

「怎麼了?你先說清楚……不,路上給我說。」程盼兒直覺知道事情不妙,便吩咐鄧伯,「我去去就回,你看家。」

程盼兒拉著虎娃往外走,一邊快步走一面問他,「你冷靜些,把事情簡單交代。」

虎娃今年雖然才七、八歲,膽子倒是挺大,剛才會哭是被嚇的,這一會兒已經冷靜下來了,「有人要抓桃姊姊,師公追上去了,要我跟刀娃先來求救。」

不愧是從小聽故事長大的,說故事的能力也不太差。原來,桃娃因為長得漂亮,從她十二、三歲開始,團裡的人就不讓她單獨上街,出門總有個團裡年輕力壯的男人跟著,這些年也沒出過什麼亂子。

可這段時間大家都忙著,桃娃就帶了刀娃與虎娃出門買東西,唯一跟著的成人是年邁的李哲。

他們四人一行老的老、小的小,突然有人衝上來想要強拉走桃娃,李哲便讓兩個小的回來求救,他自己先追上去了。

程盼兒聽到桃娃被人拉走就已經很頭疼了,聽到師父追上去,頭又更痛了!李哲年輕時是有名的武生,身手不凡,可現在都快七十歲了,憑李哲的修養,她不怕他會先出手,可就怕對方沒那個修養,出手痛毆老人。

李哲的功夫底子極硬,即便年紀大了,要真的動手,也不見得會出什麼大亂子,但整個環琅都是他的徒子徒孫,他要有個傷筋動骨,還不把他們這些小輩給心疼死。

桃娃就跟自己的親妹子一樣,要是桃娃有個什麼差錯,程盼兒知道自己絕對不可能放過對方。

「刀娃呢?」

「我跟他分兩路,他迴環琅找救兵了。」

「很好。」程盼兒口中說好,心裡卻極度不踏實。

京城裡治安相當不錯,當街擄人這種事從來沒有聽過,程盼兒不斷在心中猜想,到底是什麼人這麼大膽?

京城裡什麼不多,官最多!城裡有一半的人不是官,就是家裡有人當官,品級高些低些罷了,敢在京城的街上遇人就抓,這不是瘋子,就是背後後台極硬,肯定不好對付。

程盼兒原也想跑,可她知道自己如今的身體跑不得,只能盡力快走,只是饒是已經盡量節省體力,趕到之時,也已經喘得胸口不停起伏,腳不斷抽疼。「打!給我往死裡打,把這老不死的給我打死他!」

還沒走近,就聽到一個猥瑣的聲音不斷吆喝,程盼兒心裡一急,直接推開了好幾個圍觀的人,一掌拍在虎娃肩上,「要他住手。」

虎娃年紀雖小,卻已經開始練戲,他丹田有力,小小個子發出來的音量可真不小,當下一喝,「住手!」

程盼兒反手一推,讓虎娃待在人群裡不要出來,自己越過人群站了出來。

大街上的人遠遠圍了個大大的圈,圈中的人分兩邊,一邊是一個錦衣肥肚的男子抓著一名美麗的布衣少女,另一邊則是四、五個壯漢包圍著地上頭髮花白的老人家。

程盼兒的臉色原是極白的,此時透出疾走後的血色不只沒有變得美艷,反而讓她整個人就像團地獄裡來的業火,無聲地燃燒,竟有幾分駭人。

程盼兒一踏進人圈,先是看見師父趴在地上的身影,卻一直沒去看桃娃求救的目光。

程盼兒知道這時若與桃娃相認,不僅於事無補,還會讓對方掌握住自己的弱點,因而失去談判的先機,相反的,若想要在現在這個情況下取得主導地位……那就要讓對方怕什麼來什麼!

程盼兒眼神陰惻惻地盯住錦衣男道:「襲國舅,你當街強擄少女,容太妃若是知道了,該有多傷心啊?」

程盼兒的音量不大,也沒有刻意勉強自己的喉嚨,橫豎她剛才那些勸解的話,與其是說給對面的襲肖然聽的,還不如說是給近處的民眾聽的。

自從秋狩時發覺襲非然對她的敵意頗深之後,她便私下探查過襲家的勢力,對這個國舅爺自然不陌生。

「你……你什麼身份,敢來管本大爺的事。」襲肖然被叫出身份,不覺有幾分心虛,隨即又想到自己已經是國舅爺,姊姊襲非然是當今容太妃,突地又有了幾分底氣。

「你指使四、五名壯漢毆打老人,還指定要往死裡打,你這不是讓容太妃難做人嗎?」程盼兒也不管對方說了什麼,只一味地宣傳對方的身份。

不讓對方在談判中取得主導權最簡單的方法之一,就是不去搭理對方的問話。取得主導權最簡單的方法之一,就是專找對方不得不接的話題。

「那是……那是……是他要搶我的東西,我才要人打他的,都是他的錯。」襲肖然顯然沒他姊姊一半聰明,程盼兒才說了幾句話,他就忍不住接話。

「請問他是搶了國舅爺什麼東西?」程盼兒問。

「他搶我……搶我……他搶我玉珮。」襲肖然隨便指了腰上一看就極為珍貴的玉珮。

「他搶你玉珮就該死,那你搶人家閨女又該怎麼算?何況人家手裡可沒捏

著你的玉珮,你手裡還捉著人家閨女呢!」程盼兒說著,便伸手指了襲肖然還抓著桃娃的手。

程盼兒說起話來不疾不徐、不慍不火,音量不大,但一字一字咬得極為清晰,她音量無法上去,卻用上了高段的發音技巧,讓自己的聲音盡可能地遠傳出去,靠近她這半個圓的人都不由自主地順著她指的方向望向襲肖然的手。

「什……什麼他家閨女,這個是我家丫鬟,對!是我家通房丫頭。」襲肖然繼續扯謊,可惜他演技太差,連路人都看得出來。

得到談話的主導權之後,就要引誘對方露出破綻,再乘機攻擊,此刻一個謊言便足以讓他兵敗如山倒!一想到師父還倒在地上生死未卜,程盼兒也不敢多拖半點時間,見準時機,丹田使上全力,盡可能大聲喝道:「桃娃。」

桃娃天生骨架幼細,硬功學得不行,卻是個極為機靈的女孩,她剛才會慌了手腳,是見到李哲被毆打,這會兒早已冷靜下來,環琅新一代當家女花旦的本事在此刻完整地發揮了出來。

「嗚嗚嗚……我不認識這個人啊,我不要給他當丫鬟……救救我……」桃娃的哭聲哀戚又柔美,明明聽起來也不特別大聲,卻傳得很廣,讓聞者都不禁鼻頭一酸。

一流的哭功、一流的演技,別說男人,就連女人看了都覺得我見猶憐的柔弱美貌,活生生上演著惡國舅強擄良家女的戲碼。

襲肖然也不知道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他只是早上從妓館離開,在大街上看到一名比昨夜睡過的花魁還美的女子,好心想把她接回家當小妾享福而已,沒想到跟著這小閨女的老頭子居然那麼纏人,這才要人上去隨便打他一頓。

原本鬧市裡打個人也沒什麼,哪知這鬚髮皆白的老頭子居然是個硬底子的,居然跟他的護衛走了幾招還不落下風,引起旁人圍觀,他才會要身旁的護衛全上去把這老頭子打趴。

總而言之,都是這個賤女人不識抬舉,還有這老不死的居然敢抵抗……噢,還有眼前這個男不男、女不女的傢伙也是,都是他們的錯。

「襲國舅,還不鬆手嗎?是不是要我到皇上面前告御狀,你才要罷手呢?」程盼兒的語氣依然平靜無波,炯然的目光卻是從頭到尾都一瞬不瞬地直盯著襲肖然的雙眼。

從小盯著燭光練眼力,程盼兒的眼神極為有力,襲肖然被她盯得膽戰心驚,不自覺便鬆了手。

桃娃的手一得到自由,立即往程盼兒這邊逃來。

襲肖然望著已經逃離掌心的桃娃,心裡一陣可惜,還想說些什麼或是直接要人上去把桃娃搶回來,已有一人附到他耳旁嘀咕了些什麼。

他聽完後,眼神惡毒地瞪著程盼兒罵道:「程盼兒,你這個惡毒又下賤的婊子,為什麼總要與我們襲家作對!」

襲肖然一開口,群眾之中才有人暗自驚呼原來此人便是程盼兒,那個將諸多罪犯施以各種極刑,惡名昭彰的酷吏程盼兒。

程盼兒這個人除了用刑殘忍人盡皆知之外,倒是有另一件事情知悉的人較少一些,那就是她辦案就跟鱉的習性一樣,咬住了就絕不鬆口,但知道這件事的人就曉得,她程盼兒官品雖小,卻扎手,還帶倒剌。

「襲國舅出口成『髒』,容太妃若是知道了……」程盼兒才不理會襲肖然說的是什麼,她只想盡可能把這對姊弟的名字提了又提、提了又提,好讓城中人對今日之事人盡皆知罷了。

「閉嘴!」襲肖然大吼一聲打斷她的話,隨即丟下一句「我們走著瞧」,便帶著一干手下離去。

直到襲肖然離去,程盼兒才趕緊叫來虎娃與桃娃,三人一起將李哲扶到最近的醫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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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這天是年假的最後一天,街上的行人都穿著新衣上街,互道恭喜,程府內卻是一片哀戚,裡外掛上白布,大廳已經佈置成靈堂,中央停了具棺木,裡面躺的是環琅數十年來的主心骨,虎刀爺李哲。

出事那天,程盼兒等人已經盡快將李哲送到最近的醫館,可到時已經是出氣多,入氣少,大夫更說李哲年紀大了,能不能挺得過這一關很難說,果不其然,他最終還是在三天后的夜裡嚥下了最後一口氣。

李哲是環琅創立時便存在的元老,他的資歷甚至比團長還老,就連團長也得喊他一聲李叔。李哲武功好,卻不與人爭鬥,有智慧,卻不與人算計,為善一世,到頭來卻落了個慘死拳下的下場。

環琅裡面的人幾乎都是李哲的徒子徒孫,程盼兒自然也不例外,她甚至是

他最後,也是最疼愛的一個徒弟。

這天,頭七守夜,眾人依序而跪,她便跪在極為前面的位置上。

這一夜,沒人睡覺也沒人說話,就連年紀尚小的虎娃刀娃都不敢吭一聲,只有桃娃偶爾忍耐不住的咽哽聲。

一夜過去,程盼兒才對團長道:「我有話想跟你說。」

說完,程盼兒就將人帶到了書房。

「盼娃,怎麼了?」眼見沒有外人,團長便不顧忌地喊了程盼兒的小名。在程盼兒的記憶裡,團長一直是個聲如洪鐘的人,如今一看才發覺原來在不知不覺間,團長耳鬢也生出了白髮。

程盼兒突地有些心酸,她強壓下心中各種愁緒,讓臉上面無表情地道:「團長,你們走吧。」

「你說什麼呢?」團長不懂程盼兒為何一開口就說這個?

「等一下讓眾人把行李收拾好,等城門一開就走。這個時候人少,你們要多加小心,別往無人的地方走,要走官道,走有人煙的地方,不要露宿野外。還有……把鄧伯也帶走。」程盼兒也不解釋,就交代了一大堆事。

程盼兒的態度讓團長不由得感到不安,急忙道:「盼娃,你該不會是想要做什麼傻事吧?」

「往東南走吧,這幾年先別回北方來了。」程盼兒道。

「盼娃!」團長低吼了一聲。為了不驚動還沒睡的人,團長也不敢吼得太過用力。

「我有件事一定要做,不論誰來說,我都要去做。」程盼兒也不說是什麼事,只是勸道:「想想鈴姊肚裡的孩子,那是團長你盼了好幾年的金孫,對吧?沒必要把整團的人搭上我要做的事,你們走吧。」

團長這時也知道程盼兒要做什麼了,張口幾次也說不出勸退的話來,最後只說了一句,「你這個傻娃。」

程盼兒的個性,他們全團的人都清楚,一旦她決定的事,就是再難也要去做到,怎麼勸也沒用。

「帶大家走吧。」程盼兒仍道。

「知道了,我立刻讓眾人去收拾,只是……你要自己保重。」團長道。

程盼兒明知自己要做的事只會讓自己凶多吉少,仍是應了聲,「嗯。」

為了方便守夜,環琅的人暫時都擠在程府裡,團長出了書房之後,便讓眾人去收拾行李,大伙雖然有所質疑,但像他們這種戲班,團長的話是絕對得遵守的,因此也無人反對。

因為年假才剛放完,程盼兒讓眾人待到巳時再出城,因為這時間路上行人較多,環琅的人相對也就安全些。

眾人走了之後,整個程府上下就只剩下她一個人,與躺在棺中的李哲遺體,大廳顯得特別空蕩冷清。

中午的時候,孫潛過來了,程盼兒也沒有招呼他,便問:「如何?」

知道她問的是什麼,孫潛有些不好開口,躊躇了會才道:「他們一口咬定是雙方互毆致死,絕口不認是襲肖然叫唆殺人。」

程盼兒坐在椅上,交握的雙手有些顫抖。

「榆卿,你有辦法要他們認罪的吧?你一向很有辦法。」孫潛道。

「沒有用的。」程盼兒低聲道。

「怎麼還沒想辦法就說沒用?這都不像你了……」

「沒有用的。」程盼兒打斷他,「孫潛,我程盼兒在此與你割發斷義,從此你我再無關係。」

說著,她從懷裡取出一把和剪,打散了發馨剪下一撮發來。

孫潛被她嚇得不輕,一時慌了手腳,「割發斷義?為什麼?我哪裡做得不好?」

「你沒有什麼不好,只是我們不適合,從此之後,我們恩義兩絕,再無關係。」程盼兒決然地道。

「我……我們已有夫妻之親,怎麼可能恩義兩絕?」孫潛一時也想不到還能說什麼,便連這個也拿出來講了,一句話還沒說完,就又紅了臉。

程盼兒暗地咬牙,狠下心來道:「你應該知道那夜我沒有落紅。」

她望著他的眼睛,「你不是我的第一個男人,所以你對我沒有責任。」

她多麼慶幸,慶幸當初把第一次給了洋哥,也慶幸眼前這個人失去了記憶,也許這便是所謂的塞翁失馬。

「不!我不要以後與你沒有關係,你師父的事,我會再想辦法,而且……而且……那是我的第一次,你要負責。」孫潛急得臉面都不顧了,哪管得了現在的臉漲得有多紅?

她知道,她還連續拿了他兩個「第一次」呢!程盼兒心想。

雖然他的求情讓她心軟,她還是逼自己與這個人切斷所有關係,狠心將這個人遠遠地趕出自己的生命。

趕走了孫潛之後,程盼兒獨自來到停放靈柩的大廳,她拿了支鐵鉗,將還未上釘的棺蓋移開一條縫,再緩緩推開沉重的棺蓋。

李哲的遺體靜靜躺在棺中,膚色已經因為血液停止流動而變成青灰色,只因天氣還很冷,遺體並未有腐敗的跡象。

「師父。」程盼兒輕輕喊了聲,又沉默了一會兒才道:「曾經我以為當了官,就可以跟唱戲時一樣,學包拯還受害的人一個公道,我也曾很努力地去做,即使沒有人可以瞭解我,可是……我第一個無法為他討公道的受害人,居然是您。」

程盼兒這些日子都很冷靜,直到此刻才又紅了眼眶,但她很快地便眨眼控制眼淚不能流下。

「這明明是『蓄意謀殺』,他們卻堅持要用『意外致死』來判刑,這樣的結果,我死也無法接受。」程盼兒在棺前跪下,狠狠磕了十八個響頭,磕得她頭昏眼花,滿臉是血。

「徒兒無能,害得師父受累,死了都不能安生,今生所欠,或許只能來生再還。」好不容易撐過這一陣暈眩,程盼兒咬牙切齒,恨恨地道:「可這件事,徒兒絕對不願就此善罷罷休!所有蓄意傷害您的人,盼兒一個都不想原諒!只能委屈師父陪盼兒一同去要公道。」

程盼兒說完,雙手伸入棺中,將李哲的遺體半拖半抱地拉了出來,背到停放在院子的板車上,接著便一個人吃力地推著板車前往午門。

此時程盼兒的板車上除了李哲的遺體,尚有一張草蓆、一支長竹竿、一張幡布。

到了午門,程盼兒將草蓆鋪在正對皇門的廣場上,將李哲的遺體小心放在上面,接著以竹竿撐起幡布,上面用不知是什麼動物的鮮血寫上「還我公道」四個大字。她提著那長大幡,就這麼跪在人來人往的皇城廣場上。

她知道為什麼她要不到公道,因為殺害李哲的人,是容太妃襲非然的弟弟--

襲肖然!

盛輝皇朝沒有任何一條法律規定國舅爺就可以殺人不償命,但就因為容太妃受寵,他們就可以把襲肖然教唆五名打手毆死李哲一案改判成死者李哲與五名兇手相互鬥毆,意外致死。

相互鬥毆?哈!笑死人了,一個快七十歲的老人家單挑五名年輕力壯的護衛,是當所有人都是傻的嗎?

程盼兒垂目跪在李哲的遺體前,一動也不動,不久,便有衛兵上來要驅趕。

程盼兒頭也不抬地道:「這個位置距離皇門超過百尺,是一般人民也可以經過的區域,我朝法典中沒有任何一條法律規定我不可以跪在這裡。」

衛兵說不過她,也只得由她去。

跪到下午時,天色開始變了,原本還是晴天,突地就下起了鵝毛細雪。程盼兒任由雪花落在她身上,化在她身上也不去拍,反而不時為李哲的遺體撫去落在臉上的雪花。

接近宵禁時,有個人過來勸她早些回去,免得宵禁在外是要受罰的。

程盼兒見眼前的男子白面無鬚,猜出他是宮裡出來的,便道:「在得到公道前,我哪都不去。」

那公公似哭又似笑的問她,「你這又是何苦呢?」

所有人都清楚,錦文帝這個人最好面子,她卻選擇了讓皇帝最沒面子的作法,就算最後真的幫李哲伸冤了,她也討不了好。

程盼兒面無表情地回了他一句,「我來,就沒想著要活著回去。」

若不是如此,她有必要把整個環琅的人都送走,又刻意跟孫潛切斷所有關連嗎?

程盼兒從一開始就已經決定,就算賠上自己一條命,也要拖死襲肖然,雖然她也很清楚,即便自己賠上了性命,能夠成功的機率也是微乎其微。

宵禁後,程盼兒被打了二十板,這是每個違反宵禁規定的人都得受的處罰。也不知道那個人是受人指使,還是嫌她礙事,打得特別用力!所幸現在是冬天,衣服穿得厚,又是在室外,無需脫褲,她勉強還是撐了過去。

第二天

程盼兒身上有傷,腹中無糧,雙腳更是又痛又麻,幾乎不是自己的,她還是挪也不挪半步地堅持在那。

這天,從程盼兒身旁經過的人比昨天多了一倍,也不知是無心,還是有意來參觀的。

下午的時候,昨天那位公公又來勸說,只見他的臉更苦了,偏偏他的雙唇天生自然向上,就形成了張要哭不哭、要笑不笑的臉。

他犯愁的道:「何苦呢?程大人,你好歹是個官,這樣不好看哪!」

「一日為師,終生為父,究竟是為父伸冤難看?還是瀆職難看?」程盼兒一句反問,把對方噎得難受,又說:「若是為官就不能跪皇門,請代為轉達我的口頭請辭。」

第二天一整天都沒下雪,天空碧藍如洗,照得程盼兒有些頭昏眼花。正當程盼兒重重晃了一下,差點摔倒時,一雙大手扶住了她,緊接著,另一個人跪在她身旁,與她相距不過一個拳頭的距離。

程盼兒看清來人後,不禁倒抽一口氣,強忍著喉部的乾澀不適,問道:「你來幹什麼?」

「我答應給你師父另外想辦法,卻都玩不轉,只好也來陪你跪了。」孫潛輕聲說著,原是生死與共的事,此時聽來,居然有點害羞甜蜜的感覺。

在絕對的權利之前,很多的事實都可以被扭曲,孫潛只是個小小的六品官,饒是他用盡了所有辦法,也只是妣蜉撼樹,最後只能選擇陪在她身旁,與她生死與共。

程盼兒快要崩潰了!原本她要接受肉體與精神的雙折磨已經夠難受了,如今才知道有些事情沒有底限,更沒下限!

她都已經刻意跟他劃清界線了,他怎麼還來?

他知道她要幹什麼嗎?真的知道她要幹什麼嗎?

程盼兒曉得在特權階級的面前,律法常常不是唯一的依歸,她無法靠法典來給師父報仇,就只剩下最後一個方法。

襲家再怎麼勢力通天,也杜不了天下悠悠眾口!京城是盛輝皇朝消息流通最快的城市,她跪皇門,就是要讓最好面子的錦文帝怕什麼來什麼,好逼錦文

帝出來杜天下之口,而這行為比起捋虎鬚,說不準還更凶險一些。

程盼兒暗地裡咬牙,眾目睽睽之下也沒辦法好好勸他,只好冷淡絕情地道:「我的事情與你無關,離我遠一點。」

孫潛聽她這麼說,先是一臉深受打擊,之後委委屈屈地站起身。

程盼兒還以為他終於肯回去了,哪知他往旁邊挪開一步之後,就又跪了下去。

程盼兒瞪大了眼睛,強忍著不罵人,又問他一次,「你究竟想怎樣?」

本以為孫潛會繼續糾纏,哪知他居然說:「皇門又不是你的,難道只許你跪,不許我跪?我高興跪皇門,你跪你的,我跪我的。」

短短幾句話,就讓程盼兒覺得有種下限再次刷新的感覺。

當晚宵禁後,兩人一同挨了板子,孫潛居然從懷裡掏出碎銀買通執刑的官員,讓他打他重一些,打她輕一些。

好吧,她知道錯了!她不該覺得這個人一點都沒變,至少七年前那名弱冠少年不會賄賂得這麼理直氣壯又坦然自得。

第三天

這天依舊艷陽高照,好得不得了的天氣。興許是天氣太好,出遊的人多了,經過程、孫兩人身旁的人更多了。

孫潛的身體本來就還不錯,這又只是他跪的第二天,除了憔悴些,沒有別的問題,反觀程盼兒已經是蔫得像塊烈陽下的冰,都快被曬化了。

三天沒有進食,兩夜沒有睡覺,還挨了整整四十大板。其實這三天裡,程盼兒好幾次就要倒下,每次都是望著自己身前李哲的遺體,才挺了下來,原本就不好的身子其實早已到達極限,此刻全靠一口硬氣強撐著。

她不能倒下,她若是倒下,就沒人給師父伸冤了!

程盼兒狠狠咬了舌尖一口,居然沒有覺得很疼,想必是連痛覺都痛到麻痺了,只覺滿口鐵銹味,不過總算又清醒了些。

這日並不見前兩天來問話的公公,程盼兒都開始懷疑錦文帝是不是刻意要讓她跪到死?

最後,宵禁前一刻,一道高瘦的身影走了出來,程盼兒瞇著已經模糊的雙眼細看,竟然是嚴公公親自出馬了。

嚴公公走近,在她面前蹲下,依然是一副與人為善的臉,親近而溫和地道:「程大人,你明明不笨,為什麼要用最笨的方式達到目的呢?」

「嚴大人……」程盼兒如今連開口都很困難,「那個人的命就真的那麼值錢嗎?」

值錢到她師父的一條命都動不了他半根寒毛嗎?程盼兒的手顫抖的按住李哲冰冷的手。

「容太妃懷孕了,據說很有可能是男孩。」嚴公公歎道。

程盼兒跪皇門的事,錦文帝一開始就知道了,奈何容太妃要死要活的吵鬧著不許動她的弟弟,派人把程盼兒直接拉開又更難看,便想讓程盼兒自己知難而退。

本想著程盼兒跪御書房不滿兩個時辰就病了好幾天,這次頂多跪個半天一天,哪知她居然整整跪了三天,跪到嚴公公都覺得可能要出人命了。

「因為她懷孕了,我師父就該死嗎?」程盼兒原本僵直的臉龐居然緩緩勾起一抹詭異的笑容,「原來不只盛輝皇朝的法典形同虛設,連公道都已經死了嗎?」

「當心你說的話。」嚴公公面不改色地警告她,續道:「如果你願意現在離開,我保證三年之後必定給你一個滿意的交代,如何?」

「到時候他的死,就是因為別的原因,再也不是因為我師父,這怎麼能算是給我師父交代呢?」程盼兒反問他,又道:「如果我有可以妥協的空間,從一開始就不會跪皇門了。」

其實此刻程盼兒的聲音已經虛弱到只剩極細微的氣音,也虧嚴公公應該有武藝在身,且程度不弱,這才能聽得清楚。

「好吧,既然如此,你還有另一個機會。」嚴公公似是惋惜地輕歎一聲,「陛下說了,讓你一命換一命。」

錦文帝終究是容不下這個人了。

其實錦文帝要她的命不過就是一句話的事,現在肯奉送一條國舅的命給她,著實稱得上是大方。

程盼兒聽到這項交易卻像是並不意外,反倒有些求仁得仁的感覺,張口便道:「好。」

說完,她便再也支撐不住,昏了過去。

在程盼兒倒下的瞬間,身旁立即伸來一雙溫暖的大掌將她的身體托住,萬般珍惜地輕輕攬進自己懷裡。

「孫大人,剛才的話,你都聽見了。」嚴公公轉頭問孫潛,表情仍是和善而帶笑的,「有什麼打算?」

望著懷裡的人,孫潛的眼神祇見柔情,不見恐懼,他坦然地道:「嚴大人,孫某若是想獨活,就不會來跪皇門了。」

他孫潛既認定了她程盼兒為妻,就不會言悔,既然她是個寂寞的人,他就讓她永不孤寂。

孫潛的笑容就如他的雙手,溫文而堅定。他願意用他的一切來保護這個人,陪伴這個人,即便代價是他的生命。

程盼兒從未想過自己可以再醒過來。

睜開茫然的雙眼,程盼兒看著面前陌生的民宅,隔了許久才喃喃自語道:「原來地府長這樣……」

實在是太平凡了,平凡到像個普通農家的房間。

程盼兒的聲音極低,一般人就是站在她身旁,也不一定聽得見。

剛從門外進來的嚴公公卻笑了一下,「別隨便把人往地府帶,我可還沒活夠。」

「嚴大人?」程盼兒一愣,完全想不出嚴公公為何會出現在自己身旁。

嚴公公卻沒多解釋什麼,只道:「坐起來試試,應該能移動了才對。」

程盼兒聞言撐著坐起身,果然不算太困難。

「雙腳應該有知覺吧?費了我好大一番工夫呢!」嚴公公道。

程盼兒試著動了動雙腳,雖然痛得厲害,但確實有知覺,感覺得出來這雙腳並不會廢掉。

「來,吃點吧。」

程盼兒正暗自驚疑,嚴公公便將一個碗遞到她面前,裡面是小半碗的白粥。

程盼兒有許久不曾進食了,這樣單純的白粥確實較適合她的身體,白米熬出來的淡淡香氣對她這個飢餓多時的人而言,似乎更加鮮明。

程盼兒小心地挖了小半匙粥塞到嘴裡,原本還不太感覺到飢餓的身體因這一匙粥,就整個甦醒過來,叫囂著進食的慾望。

嚴公公斯斯文文地坐在一旁看她進食,許久後,才不經意似的說了一句,「其實我很羨慕你。」

程盼兒有聽到這句話,但現在不論他說什麼,都沒有碗裡的粥對她而言重要!

嚴公公也不在意她的反應,感歎地道:「不論如何,至少你真真實實的當過一回人。」

因這身體的殘缺,他這輩子注定當不了「人」。

就因他的身體少了一個部分,這個世間便再沒有人相信他也是個普通人,他的所有言行,都會被往壞的方向放大解釋,他對此心知肚明,是以一輩子謹言慎行,就怕一個行差踏錯,便會被人抓住把柄。

沒有人比他更明白,他的人生從遭受閹割的那一刻起,便注定了未來,可以成為神仙,可以成為妖孽,唯獨不能當人。

從稍稍懂事開始,嚴公公就知道他害死自己事小,牽連那人事大,是以二十多年的人生不曾有一刻放鬆,卻沒想到……

沒想到他沒有成為神仙,也沒有成為妖孽,卻是為那人踏上修羅道。

她因為身份卑賤,他因為身體殘缺,兩人皆不為世人所知所容。

所以他懂。

他懂她為何會在拍下驚堂木時化身阿修囉。

非神、非鬼、非人,即為修囉。

「你愛過恨過,活過死過,這是多麼不容易啊!」嚴公公感歎著。

倏然間,程盼兒明白了許多事。

原來眼前未曾與她好好談過隻字詞組的人,竟是她的知己。

沒有站過相同立場的人,沒資格說自己感同身受。世人都道她冷血無情,手段殘酷,卻不知自己求的僅是一份「公平」。

二十年天地漂泊,八千里大江南北,她看過多少不公不義?

所以當她有機會為人伸冤的時候,她就已經決心以惡制惡,以殺制殺!

短短二十四年,程盼兒的人生幾經大起大落,峰迴路轉,實非常人所能體會,即便孫潛愛她如斯,亦無法懂得這些,只因她所經所歷太過複雜,不是幾乎可說是一生順遂的孫潛所能觸及。

她從不奢望此生能得一知己,沒想到知己就在眼前。

程盼兒在心中苦笑,覺得自己似乎又額外猜對了些什麼……

錦文帝登基時,曾誓言終生不婚,不留子嗣,依她太子嫡女的正統血緣與手中掌握實權來看,這誓言還真教人難以理解,而此時此刻,程盼兒懷疑自己可能是盛輝皇朝中唯「三」知曉原因之人。

答案……不就在她的面前嗎?

只是她與嚴公公就如兩隻受傷的野獸,他們瞭解彼此,也願意在對方有難時伸出援手,卻無法撫慰彼此。而孫潛正好相反,他不一定懂她多深,對她而言卻是最溫暖的存在,最好的療傷聖藥。

奢望在同一個人身上滿足所有情感需求,本是不可能的事,她在李哲身上得到親情,在嚴公公身上得到友情,在孫潛的身上得到的則是愛情。

在情感上,程盼兒需要的並非一個知己,而是一個貼心人。孫潛也許並不完全理解她,卻是完全地信任她、維護她、深愛著她,剛好給了她最需要的溫暖、最甜美的愛情,滿足了她對於所有男女之情的美好想望。

這三個男人之間沒有誰可以取代誰,因為人生中的某一些情感,本來就只有特定的那個人可以契合,就像每一塊拼圖都有它該在的位置,孫潛則正好契合了愛情的部分。

「夜涼,榆卿姑娘還是早些用完好上路,馬車已經在外等候了。」

等等,她是不是一直忘了什麼事?程盼兒突地想到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錦文帝……不是已經容不下她了嗎?

似乎是看出了她的疑惑,嚴公公微笑著道:「罪臣程盼兒觸怒天顏,已經於昨日伏法。」

詐死啊……

程盼兒……榆卿心想著,這樣也不錯,官場數年,她真的已經累了,詐死既可以躲避襲家的追殺,也可以讓她不再背負官場上的一切,倒真是不錯,只是這安排……

錦文帝的意思與嚴公公的安排各佔一半吧!

若不是嚴公公把她當知己,執意要救她,依錦文帝的個性,光跪皇門這件事,就夠他們倆「真的」死上好幾次。

有可以生死與共的愛人,還有傾力相求的知己,她這生何其有幸!

榆卿想了一下,她賭,「謝過嚴大人。」

嚴公公沒說什麼,只在送她上馬車時交代她,「等一下經過前村八角亭時,記得看一看亭裡的東西。」

榆卿雖不懂為什麼,還是應了聲是。

她相信嚴公公既然要救她,就不會再害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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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

上了馬車之後,果不其然看到一個不知該說意外還是不意外的男人。

「為什麼你會在這裡?」榆卿問道。她此刻的嗓子比剛醒時好多了,至少發出可供辨識的字句沒有問題。

「喔,因為我也被處死了啊。」男人道。

「為什麼會?什麼罪?」她緊張地問。

她應該都有安排好,不會牽扯到他身上去才對啊!難道還有什麼疏漏?

「有辱國法。」他說。

「啥?」那是啥?

「到八角亭,你就知道了。」

她點頭。

馬車轆轆地往前駛,不到一個時辰,他便喊了聲「看」,指向路旁一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涼亭。

榆卿探頭一看,只見涼亭正中放了一個棺材,看上去還挺眼熟的,然後裡面是滿滿的紙錢,四周也四散著滿滿的紙錢隨風亂飛。

榆卿疑惑地指著那口棺材,「啥?」

「喔,就是你去跪皇門第一天,我把你師父的棺材拖到八角亭裡,在裡頭放了一本我朝法典,又撒了一把紙錢。第一天我撒的紙錢被吹掉了大半,哪知第二天馬上有好心人又丟了幾把進去,第三天棺材裡的紙錢不減反增。看,現在紙錢基本上隨時都可以把法典蓋得嚴嚴實實。」

有辱國法……

她一直以為自己是朝中最不怕死、最敢惹毛女皇的人,怎麼此刻突然覺得這個男人惹毛錦文帝的手段在她之上啊!

她去跪皇門是為了積民怨,可民怨這東西積了多少,實在難測,沒想到他一口棺木就把民怨給實際「量化」了,民怨之深,一目瞭然。

之後也不知道錦文帝是怎麼想的,這口棺材就這樣留下來了,這一留,居然留了幾十年,還成為當地的必遊景點,甚至在這口棺材爛掉之後,有人直接修了個石棺在涼亭裡,莫名地流傳下去……

也許會有這樣的結果,是因為法律會死,但公道不會,因為公道自在人心。

「你又何必如此?」他不像她流浪慣了,他還有家耶,現在是要怎麼回啊?

「榆卿,就像那一夜講的,我不知道那個男人是誰,但我知道我一定會待你比他更好,所以……你還是選擇我吧。」

「什麼?」

「什麼什麼?」

「你什麼時候講過?」

「不就是秋狩回來之後,有一次我晚上去找你時……」

「你從沒在晚上找我。」

「你的房間不是在左側廂房嗎?」

「嗯。」

「秋狩回來後,你大病一場時……」

「右邊。」

「什麼?」

「那時換了。」

「換了……換房間了?」

榆卿點頭。

「為什麼突然換房間?」

「靠近茅房。」

「所以那段時間,你都是睡在右側廂房?」

榆卿點頭。

意思也就是說,那天他辛辛苦苦翻牆告白的物件是……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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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兩個主角 盤絲

關於程盼兒這個人啊……

她有毛病。(喂)

有句話叫「不瘋魔不成活」。事實上不只是演戲,任何某一個領域裡能闖出名堂的人,多多少少都有些「瘋魔」。程盼兒就是這麼一個人。

相信有很多人在本文前半時,都不懂為什麼她從不做些什麼,來讓孫潛回復記憶,理由很簡單,就是因為她是個瘋魔的人。

人說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她卻是情願望著一輪完整的水中月,也不要抓在掌心,卻缺了角的玉玦,這是她性格上的問題。

本書主題雖是「酷吏」,但某絲無意寫一個完人或是宣揚酷刑。一個人不論再怎麼好,都會有他的毛病,完人是不存在的。程盼兒確實是有才華,但同

樣的,她也有不好的地方。她偏激、決絕、現實,她的不仁,連欽點她當榜眼的女皇都不喜歡。

某絲不想幫她找借口,而是她的出身背景,就是容易養成她這樣的人,試想一個前二十年都操賤業,被所有人輕視,受盡不公的人一朝得勢,能期望她聖母白蓮花嗎?

不過她也有一些好處。她公正廉明,灑脫不羈,絕不牽罪,且是非分明。

為了給她配一個合適的男人,某絲想了很久。愛情這件事不能秤斤論兩,她不需要一個有權有勢,或是強過她的男人,只要真心愛著她,懂得欣賞她,且心胸廣闊,寬到足夠承載她的愛情便已足夠。

最後某絲決定配給她一個其實有點天真的男主角。(笑)

關於孫潛……

這就是個不幸的幸運兒。(喂)

某絲一開始有在考慮究竟要讓程盼兒與失憶情人再續前緣?還是要換個男人算了?最後拍板定案選擇了舊情人,但在某絲的設定裡,他一生都沒有恢復記憶。然而也如同故事裡孫潛所言,不論如何,他都會愛上同一個人,就算遺忘了一切,就算那個人已經改了朱顏。

也許在很久很久之後的某一天,過往的事與他們的羈絆相較之下已經顯得微不足道時,程盼兒會在無意間透露出,他是她最後,其實也是最初的那個人。

也希望大家不要因程盼兒為他吃了那麼多的苦而苛責太多,基本上就如程盼兒自己講的,他們之間不是誰的錯,是命。

這篇故事跟之前的調性有落差,如果讓你失望,就只能說抱歉了,不過請放心,下一本不會了。這一本寫得好累,某絲下一本一定要寫砂糖文來甜死自己。

P.S.:錦文帝與嚴公公這對應該不會寫,因為嚴公公是「真太監」。(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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