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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之色

她揹著我坐。

穿的衣服沒有什麼特別,閃光的釘亮片晚服,人各一件,沒有什麼了不起。髮型也普通,垂至肩膀的直髮,連發夾也沒有。

直至有人叫她:“吉永,吉永。”

她轉過頭來。她並沒有連肩膀一起轉動,只是緩緩的把面孔作四十五度角的傾斜轉過來——

譁,看到她的五官,我便屏息。

天底下原來真有美女這回事。

我一向不喜白皮膚,偏偏她的肌膚勝雪,一雙眼睛黑瞳瞳,似冒出靈精,長睫,濃眉,鼻子很小很挺,嘴唇是腫腫的,象徵感情豐富。

不過她的神色是冷漠的,一副不起勁,叫她的人趨向前去同她說話,她亦沒有什麼表情。

我拉住同學會主席問:“吉永是誰?”

“陳吉永?”主席反問:“你住在亞拉斯加?連陳吉永都不知道?陳吉永就是陳吉永。”

“願聞其詳。”

主席笑說:“這就是在外國一住十五年的結局,明天看報紙吧,明天她的攝影展覽開始。”

我問:“她是攝影師?”

“不是,是那麼簡單就不是陳吉永了。”主席拍拍我肩膀走開。

我頓時心癢難搔。

這時候吉永站起來,我看清楚她一身裝扮,絲織的短窄裙,黑色魚網襪,掠皮高跟鞋,都不是我喜歡的打扮,但在她身上,看上去就覺得華貴熨貼。衣服要配合場地,這是種禮貌。

我最喜歡女人穿男朋友的大毛衣,與貼身牛仔褲,俏皮中帶性感,挑逗中又不失天真純樸,那才真的有味道。濃妝的女人一向給我恐怖的感覺。

但是此刻的吉永正是蓄意打扮過的,又該怎麼說呢。

我拉住同學甲,“幫我介紹一下,我想認識陳吉永。”

同學乙詫異,“你不認識她,快來。”

[吉永!”

吉永抬起眼睛,向我一掃描,我頓時懾住。

“這是林秋裡。”他們介紹,“林是六八年的,是你的學長,吉永。”

她向我點點頭,並沒有太在意。

[吉永,這麼快走了?”

她歉意的說:“我有點累,先走一刻。”

“有沒有人送你?”

“我自己有車子。”

她竟沒有再向我看一眼,便揚起衣袂走了。

我目送她的背影。

拉住舊時的同學,“來,告訴我,關於吉永的故事。”

“背後說人?”他們笑。

“誰背後不說人?別假撇清了。”我推他們一下。

“吉永是藝術家。攝影繪畫音樂無一不精。”

“她最擅長是什麼?”我問:“一個人總有他一門技藝,這往往是他的職業。”

他們困惑,“可是吉永沒有職業,是不是?她什麼都不做,又什麼都做,但是她從來沒有上過班。”

“那麼她何以為生?”

“她丈夫剩給她一大筆款子。”

“剩?”我的心一緊,“怎麼,他過了身?”

“是的,很不幸,三年前過身,他們極之恩愛,世事往往如此,打打殺殺反而可以做一輩子的夫妻,以他們相敬如賓的一對璧人,就不得長久。”

“他做什麼?”我問。

“是個醫生,家裡很有名望。”

“有沒有孩子?”我繼續追問。

“沒有。”

“那麼她目前的時間如何打發?”我很擔心。

“開展覽呀,一個接著一個……她有朋友吧,總可以消磨。”漸漸聲音弱了下來。

大家都覺得很乏味,很惋惜。牡丹忽然不見了綠葉,多麼難堪,以後的日子便寂寞下來。

那麼美麗的女人,忽然失去了伴侶,一個人守在間屋子裡,滋味如何?不過已經三年了,最壞的時刻已經過去,真虧她熬下來的。

“她先生是怎麼過的身?”我問出最後一個問題。

他們苦笑,“癌。”

我緘默。

第二天看早報,看到文藝版大頁刊登著有關陳吉永的攝影展,題材非常特別,是世界各地的孩子。我極有興趣,跑去看了。

成績平平,一般攝影師用好相機好底片,選個專門題材,都可以使觀眾略為驚喜一下,開開眼界。手法也還細膩,把孩子們拍得活潑可愛。

她特別喜歡孩子哭的一剎那,獵取不少寶貴的鏡頭。

正當我在欣賞的當兒,一抬頭,發覺她站在門口招呼客人,今天她的打扮完全不同。

平跟鞋,球衣胡亂加外套,一條粗布褲,頭髮用一條橡筋東起,面孔素淨,忽然年輕了,少了那種滄桑,一雙眼睛仍然閃亮有神。

我身不由主的走過去,“吉永。”我叫她。

她看著我,展覽廳中的光線柔和而充足,我連她的眉毛都可以數清楚。我那一見鍾清的神采必然一覽無遺,聲音溫柔得連自己都不置信。

她一霎時沒把我想起來,但是她禮貌且矜持地看牢我,一邊努力思索。

“林秋裡。”我提醒她,“昨夜同學會才認識的。”

“哦。”她應了一聲。

我搭訕,“很精彩,要跑遍大江南北才能得到這些照片。”

大概有點陳腔濫調,她沒有作答。

我忽然覺得自己站在她面前是多餘的,但仍然鼓起勇氣問:“吉永,可要喝杯咖啡?”

“我走不開。”她說。

“我買上來。”我說。

她很猶疑,“不用客氣。”

“我這就去。”我匆匆下樓。

買了兩杯咖啡,像是幹什麼神聖的任務,從來沒有那麼高興過。真是神經兮兮的。

匆匆再上展覽廳,把飲料遞她手中。

她坐在窗口,緩緩喝一口,說:“正想喝熱東西。”

聽在我耳中,真是比任何讚美之詞都管用。在這個上午,忽然之間,我發覺我在戀愛了,事情發生得這樣突然,迅雷不及掩耳,連自己都震驚得呆呆的,行為舉止沒有平時一半水準。

我終於放下紙杯子,跟她說:“我要走了。”

她輕快的抬起頭,“再見。”

她並沒有告訴我她的電話的意思。我逼得老起面皮,同她說:“我怎麼跟你聯絡?”

她幾乎有點訝異,像是想不出有什麼跟我聯絡的必要。

我屏住了呼吸。

終於她說了一個號碼。

我拚死把它記住,發誓一輩子不會忘記。

“再見。”我說。

我像個傻子似的走下去,一直走一直走,忽然站住,抬頭一看,唉呀,停車場在另一頭哪,走錯路啦。

我又往回走。心裡面有大大的憂慮,小小的喜悅。

我愛上了陳吉永,但是她不覺我的存在。我怎樣喚醒她?我如何開口?

我到同學會去商量請吃飯。

主席說:“阿林,一共三百多個會員,試問你怎麼請?就算全體人馬出席,你也沒有時間與吉永說話。”

我怔住,“為什麼要這樣說?誰說我專請陳吉永?”

“唉呀,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你瞞誰呢?愛情與咳嗽,忍都忍不住,那天你初次驚豔,那神情誰看不出來?”

我漲紅面孔。

“為什麼看上吉永?”主席問。

“你不覺得她美?”我很神往的問。

“情人眼裡出西施,”他笑“美是非常主觀的一回事。”

“可是她是那麼美,”我悠然地說:“任何不相干的人都會發覺。”

他還是單笑不說話。

我籲出一口氣。

“我教你一個法子,好教你有藉口接近她,她打算將是次攝影作品出一本集子,你與她聯絡,說你可以承辦這件事,不就得了。”

“可是,”我急說:“我並不會設計呀。”

“說你老實,真的老實,你可以幫她介紹給設計公司呀。”他笑。

“她自己為什麼不同設計公司聯絡?”我問。

他答得理直氣壯,“你太不明白女人,事事親力親為,女人要男朋友來幹什麼?”

我丈八金剛摸不著頭腦,“做這麼瑣碎的事?”

“這算瑣碎?這簡直是大前提呢,我認識一位仁兄,每星期買冰淇淋到女友家去,就得開二十公里的車!那家冰店在鄉下,可是她女友非那家不吃,你瞧瞧。”

我目瞪口呆的坐在那裡。

難怪這麼多年我還做著王老五。這些女人真會作賤男人。

隨即心平氣和起來,如果吉永叫我去買一毛線小吃,我也同她去,只要她高興,只要她揚一揚嘴角,我已經得到應得的報酬。

真的,我不會介意她差使我做些什麼。

我跳起來,“一於如此!”

主席笑著搖頭,“戀愛的滋味不好受,苦樂參半。”

我哪裡還聽得進去,別說參半,參百分一,千分一,也只好這樣子,誰叫我愛上了她?

我撥電話上她家,她又一次忘了我是誰。但當我提起那本攝影集的時候,她的興趣漸漸來了,她不太愛說話,措辭往往非常簡潔,只有三五個字,不過我已經非常滿足。

我們約好週末見面,在她家裡,進行選擇相片及文字工作。

事先我做足功夫,先找到雜誌社中的朋友,商量一番,免得屆時一點頭緒都沒有,然後才更衣沐浴,專程上她家去。

選衣服的時候挑了又挑,選了又選,終於穿一件掠皮夾克,我不想大隆重,也不想太輕佻。

她前來應門,穿著一件舊的絲棉袍子,抱只熱水袋,熱水袋上還有隻碎花巾套子,我見了她這種打扮,先是驚喜,一陣溫暖跟著緩緩襲上心頭。

這是我母親年輕時代的打扮哩,鬆鬆的袍子,滾兩道邊,因室內熱水汀不敷用,都抱一隻胖嘟嘟的熱水袋。

我一直在微笑,掩不住心中的喜悅。

吉永一定在想:這個人好不奇怪,怎麼這樣愛笑?

也顧不得那麼多了。

我與她坐下,傭人斟上熱茶。

屋子是半新舊西式洋房,傢俱亦半新舊,大方整潔樸素,像她的人。

她取出底片與我研究,我把我那自朋友惡補來的三道班斧施展出來:

“——照片一概放一個尺寸,文字我去找專人來寫,以訪問記的形式最好,寫一萬字足夠,說明就得由你自己負責。本人照片要不要登?”

她考慮很久,“不必吧,我怕人家認得我的樣子。印多少本呢?又要賣多少錢呢?出書之前,要不要先發一些新聞稿?我當然想有人買,籌得現款,捐給保護兒童基金。”

“太好了。”我說:“我會安排的。”

“個人宣傳越少越好……”

“藝術是很私人的,不宣傳個人,難道宣傳群眾?”

她笑出來,我看到她笑,整個人便如沐浴在春風裡,暖洋洋地,有說不出的舒服,單是盯著她的一顰一笑,已經心滿意足。

她說:“也不必假撇清了,就這麼辦吧,選照片恐怕要一段時間,我手頭上有一萬多張照片。”

“我們一起挑選。”我道出了醉翁之意。

她竟不拒絕,“那太好了,多一雙眼睛會客觀些。”

我如飲了醍酬似的,渾身飄飄然。

這時候電話鈴響了,她前去接聽。

她沒有說什麼,但是在眉梢眼角中可以看得出,這個人是時常打電話給她的,她的雙目中有期待的喜悅,無法抑止,我看得呆了。

這是她的男朋友,一定的。

她揹著我,“嗯,嗯,我有客人在這裡,好,一會兒見。”放下了話筒。

就這麼簡單的幾句話,但聲音是輕綿綿的,直到回到原來的座位,嘴角仍然盪漾著笑意。

我為之銷魂,這個幸運的男人是什麼人?

我是否來遲了一步?

不行,在這個階段,仍然不知道鹿死誰手,我不能氣餒,不能放棄,一定要鬥到底,何況我已經得到這樣好的機會,可以與她一起工作。

吉永跟我說:“那麼大概什麼鍾數你比較方便?”

我說:“下了班比較好,我一天來兩個小時,恐怕一星期之後,便可以把照片選出來。”

“太感激了。”她說。

“不算什麼,大家做善事耳。”我說。

她送我出門,看樣子她是約好了人,就要赴約。

我到門口,才發覺自己有多麼可笑,我竟也恨不得廿四小時與她在一起——這就是人們結婚的原因吧,相愛甚深,以便一有餘暇便聚在一間屋子裡。

林秋裡,我同自己說:別太貪心,明天你就可以見到她了,你也算得是個幸運的人,一星期下來,恐怕有所進展也說不定。

我把好消息報告主席。

他說:“這就看你的了,你這個人傻呼呼的,唉,早三五十年,還有出路,現在的女人,都喜歡有點邪氣的男人。”

“不是吧,”我為自己抱不平,“不會吧?哪有自討苦吃的道理?”我張大了嘴。

“唉,女人是很愚蠢兼天真的,她們要把一個邪氣的男人訓練成一個好男人,以證明她們的魅力,你想想,有這個可能嗎?前仆後繼,女人!”

“不是吧,不會吧?”

“不會?你怎麼解釋那種綽號叫大嘴巴、粗口王的男人也找得到情婦?”他笑。

我無言。

“秋裡,拿點勁出來。”

“是是是,”我又問:“什麼叫勁?”

“真拿你沒折。”他搖頭。

其實只要給我機會看見她,已經很滿足了。只要踏上她的門檻,已經心跳,更何況她在屋內等我。

在以後的那個星期,是我人生中最滿足的一段日子。每天下了班準時到她家,先喝杯熱茶鬆弛,隨即工作,她準備了清淡的小菜叫我留下吃飯,飯後說幾句才告辭。

照片比我想像中的還要多,我不想對她不起,把我的審美眼光盡情施展出來,真的不能下決斷,便帶回去問我的出版社朋友,漸漸我成了半個專家。

唯一的荊棘便是那個神秘客人一到七八點,便會打電話來。

吉永撲到電話機那頭去的神情,像一種小動物,輕快活潑,與平時的舉止完全不同。

我會豎起了耳朵來聽,通常他們的談話不會超過三分鐘,通常以“一會兒見”為結束,我的心很受刺激,快速地跳動,這到底是誰?竟與我分享了她的時光。

吉永的話隨著時間漸漸增多。

說到以前的感情生活,她告訴我:“……其實他在生的時間,我們的感情並不見得特別好,他女朋友很多,我常常為這個生氣——”

什麼?有了她還要女朋友?

她說下去,“那些女人簡直離譜,猖狂得厲害,他去世前,我已立意要同他離婚,他竟要跟一個什麼才女去同居!我發覺的時候,他們往來已經有五年了。”

我覺得不可思議之至。

“但是他不肯離婚,嬉皮笑臉的同我拖,結果一直到去世,那個女人還到醫院去看他。”

“這件事很多人知道?”

“怎麼不知道?同學會裡傳為佳話,”她苦笑,“就你一個人不知道而已,不過人都死了,給我留個面子。”

停了一會兒,她說下去:“不過他沒有留給她什麼,他沒有遺囑,太自信了,一切東西便屬於我,結婚十年,吵吵鬧鬧,沒想到他去世之後,我著實安靜了幾年。”

我黯然,我想法錯了,我以為他們是神仙眷屬。

“哪來那麼多神仙,一家不知另一家的事,最好是像你,秋裡,抱定獨身主義,多麼清爽高貴。”

“我?不不不。”我連忙否認。

她笑了,“哪個女孩子嫁你,真是幾生修到。”她說。

我大著膽子,“他們說老實人不吃香了。”

吉永活潑起來,“麻油拌韭菜,各人心裡愛。”

我想打蛇隨棍上,問一句:那你愛的是什麼?

這句話一直在喉頭打轉,直到喉嚨發癢,還是說不出口,但耳朵辣辣發燙,大約是發紅,一直燒到脖子上去,燒得透明。

真窘。

我終於見到了那個神秘客。

那日我帶著印刷所的小蔣到吉永家去,碰見的。

我們在研究用哪一種紙,書總共有多少頁。

忽然門鈴響。

吉永顯然也不知他會來。她有點詫異。

門一打開,我就知道那個人是他。

高大、粗獷,百分之一百的男人,那麼冷的天氣,他才穿一件薄薄的短袖上身,一條粗布褲,腮絡下巴,英俊得來充滿了男子氣概。

吉永一見他,馬上站起來。

“你怎麼來了?”她輕輕說,語氣中略帶責怪的意味,卻親暱得無以復加。

我怔住,心馬上碎開來,怎會有這麼強的對手?這個人像剛剛在一部超級荷里活災難片中救了三十個小市民,怎麼會有這般出色的人?我不相信。

“來,”只聽得吉永說:“讓我來介紹……”

我麻木、胡亂地點點頭,坐在原來的位置上,如坐針氈。

我很傷心。這個貪得無厭的男人,已經得到那麼多,還要來霸佔我的時間。

我恨他。恨。

我握緊了拳頭。

只見他與吉永說了幾句話,吉永站在他身邊,他那麼高大,映得原本不見嬌小的吉永也嬌小起來。

我喉嚨如被人塞進一國棉花,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乾燥得很。

一邊小蔣還不識趣,在說:“三十磅紙太厚了。”

“三十磅……”我喃喃複述。

“你怎麼了?”小蔣瞪著我。

幸虧他沒說幾句話,就告辭了。

吉永一直送他下樓去。

明明是天天見面的,還要這樣十八里相送,好不肉麻。

她從來不會送過我。

小蔣在那裡說:“……”我一句都聽不見。

我的心一直待著,直到吉永回來,沒到一會兒,我們也告辭了。

沒有留下來的原因,一切交結清楚,想不走也不行,難道在人家家中賴死不成?

回到家,一顆心大力跳動,無法抑止它從口腔中躍出來的企圖。

我失眠。照照鏡子,一副書生樣,下巴胡都不多一根,三十多歲,還似一個大孩子,人家,人家壯得像牛,一走近就保證有股男人氣息。

我還是死了這條心,好好的替吉永做妥這本書,將來她也會想起我。

我沮喪得要命。

主席搖頭嘆息,“真倒霉。沒想到你碰上定頭貨。”

“那人是誰?”我忍不住問。

“是一個油井工程師。”

“你這死鬼,明知有這麼一個人,還推我前去送死。”

“話不是這麼說,女人沒有結婚之前,可以接受任何人的追求,公平競爭,你說是不是?”

“怎麼競爭,我手無縛雞之力。”

“你不願意而已,你重視自己的力氣與自尊,叫我這個師爺沒折,”他大聲疾呼,“有時明知沒有希望也可以過一個癮,為什麼不?”

我低頭細思量,“我沒有說不同她做好這本書。”

主席翹起大拇指,“對呀,這樣才是君子人,君子成人之美。”他大力拍著我的肩膊。

我被他說得啼笑皆非。

我不出聲,默默地做那本書,與出版社的朋友工作到深夜,花盡心血腦筋。小蔣笑說:“他快變成專家了,以後可以業餘替人設計書本。”

照片選好,設計妥當,吉永的說明也交在我手中,慢慢整理出來,一本書漸漸成形。

吉永說:“最近你很少來。”

我有點難過,我嘗試把愛情昇華,升到那本書裡去。

“工作比較緊張,”我找籍口,“這本書……”

“浪費你那麼多時間,”吉永說:“我都不知道怎麼報答你好,也許不是我疑心,我覺得你瘦了一點。”

我摸摸自己的面孔,不說什麼。

她說:“有空撥時間來吃飯。”

分明是想感動我,我不需要這種憐憫式的感情,我決計不要,但嘴巴只能說:“好的,有空我來。”

半個月後,我還是去到她家,不過是送書的大樣去的。

我都快變成出版社的小廝了,慨嘆的想,早知今日,何必當初,我又缺乏體育精神。

她煮了許多好菜等我去嘗,她竟把我當作兄弟了,真糟糕,一入這個“自己人”部門便萬劫不能超生。

我把大樣交給她,叫她自己做三校。

她愛不釋手,“真沒想到這本書會印得出來。”

我說:“只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

她說:“謝謝你,秋裡。”她快樂得像個孩子。

我被她感染,也高興起來,花些少力氣,博得美人一笑,何樂而不為。

我大大方方的吃了這頓飯,在喝上好龍井茶的時候,很大方的問:“你那位朋友呢?”

“啊,他。”吉永含羞了。

這個女郎,受了前夫的十年氣,是應該過些溫馨的日子。

她問:“秋裡,你覺得他怎麼樣?”

真的把我當自己人了。

“很好,外型很好,長相極佳,他們科學家,自有一股懾人的氣質,非同凡響,看樣子他對你也極佳,怎麼樣,有什麼進一步的打算?”我是這樣的心平氣和,連自己都驚異起來,感情真的昇華了?

“秋裡,你對我真好,”她感激的說:“你支持我嗎?他向我求婚哩,秋裡,你說我該不該答應他?我有點膽怯,人們會怎麼說?”

我默默看她一會兒,她容光煥發,雪白的皮膚飽滿豐盈,簡直會滴出水來,我從沒見過她這麼美麗過,一定是戀愛了。

我說:“想清楚之後,就不必理會別人怎麼說。”

她很快樂,淚光盈盈,“秋裡,你真要看住我。”

“我會的。”我說:“大家兄弟姊妹一樣。”

那日我步行回家,一路踢石子,幾乎踢穿了鞋頭。

兄妹一樣!嘿,個個兄弟為姊妹做這麼瑣碎不討好的事,那還了得。

可是我已經得到了報酬,她在家招呼過我,處處刻我表示過關注,對我笑過、談過天、訴過苦……還要怎麼樣?愛一個人,不是要從她身上壓榨什麼,小女孩愛洋娃娃,從來不盼望洋娃娃也回愛她,這才是愛的真諦。

到家的時候,我很疲倦,但是毫無睡意,我想我會繼續失眠一個時間。

唉,吉永將永遠不會知道我心之顏色。

永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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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外

那天早上,我踏著腳踏車去公園,買了一大束花,把書本用一根帶子縛在車後,自覺非常風流瀟灑,公園的人投給我羨慕的眼光,我覺得這一剎那才是不寂寞的,因此非常開心。

我把車子踏出公園,才到門口,好景不長,一輛小跑車斜路駛出來,我連忙剎車,他卻緩緩的撞向我,一切像電影鏡頭一樣,我急急把腳車拖到一邊,摔跤,跑車的輪子壓過腳車,我的肩膀先落地。

跟拍武俠片似的,我聽到自己骨頭碎裂的聲音,四周的人圍上來,尖叫,疼痛在那一秒鐘傳過來,我痛得慘叫一聲,倒在地下起不了身。

跑車中的駕駛員是個男人,他奔出來要扶起我。

我說:“不必了!”其實是呻吟。

他來拉我,我大聲叫,“我的骨頭斷了,不要動我!叫救護車!”

“我送你到醫院去。”他急得幾乎哭出來,“我扶你,這樣快點。”

“笨蛋!”我一頭冷汗,“我進不了你的車子,快去叫救護車!”

“試一試,我是醫生,你的右手上臂骨與頜骨斷了,忍一忍疼,可以進車子,叫救護車起碼十五分鐘才來。來,試一試。”

人越圍越多,眼光都是好奇的,我並沒有流血,不能滿足他們,因此我決定進他的車子。

他很小心的扶起我,他說:“唉呀,膝頭全破了。”

我一頭的汗,相信他也看到了。

他說:“忍一忍。”

他開動了車子。

隔著窗門,我看到了我的腳踏車,我的花束,我的書本。

我掙扎著說:“書本……”

“我賠你。”

然後我一口氣鬆下來,只覺得全身痛,痛得像每一寸身體都像千萬枝針在剌,我想我是昏過去了。

醒來的時候我正被移動到擔架上去,我順手抓住一個人,我說:“痛……”

“是,是,馬上好了。”還是那個人。

我居然相信他,溫馴的點點頭。

“要通知你家人,電話是什麼?”

我告訴他。

我快要死了,我想,快了。

醫生過來給了我一針,護士剝了我的衣服,伸手摸摸我的骨頭。

完了,我想,我的腳車,我的花束,我的新牛仔褲,完了,原來如此,我完了。

氣急攻心,我又昏了過去。

再醒來的時候像電影,我穿著白衣服,家人圍在身邊。我想,我要死了,所以他們都趕了來哭。

媽媽並沒有哭,她向我瞪瞪眼,“叫你太太平平的在家看電視,你不相信,看!”

她還罵我!她一罵我,我反而哭不出來,看樣子我會活下去。

我微弱的抗議:“……痛。”

“誰叫你把腳車駛進那條路去了?那是通向停車場的啊!人家劉醫生煞車快,不然你早完蛋了。”

“現在呢?”

“現在你斷了兩根骨頭,自己壓斷的,醫生說,幸虧你年輕,一星期出院,不可拿重物,明白沒有?”

信不信由你,我忽然有一陣失望,“呵,這樣。”我想起來,“那麼失事現場的東西呢?”

“都叫劉醫生送回來了!你這冒失鬼,給別人多少麻煩!”

“我給他麻煩,真會說!”我不服氣,“我都幾乎痛死在這裡了!”

“疼什麼!拆了石膏就沒事,你好好休息一下吧!”

鐵石心腸。

我說:“我不能寫信了。”我看著我的斷臂。獨臂刀。

“你一年也不寫三封信,你那雙手,除了玩,什麼也不幹,我走了。”媽媽站起來。

“明天來不來?”我問她。

“上午來,這些小說給你帶的,好好的看。”

“謝謝。”

她走了。

我們家沒有悲劇意味,我拿起武俠小說,床頭還放著一籃蘋果,我吃一個。

手臂像神蹟似的,忽然不疼了,但是打了石膏,又掛在脖子下,非常不便。但是我決不會讓一條手臂妨礙我看小說的樂趣。

現在我是名正言順的病人,要喝水,按鈴,要吃飯,按鈴,難怪母親沒有好臉色,這筆住院費不知道怎麼報銷。

醫生來的時候我展示一個大大的微笑,他很開心,我接受了兩次住射,下午睡了一覺,醒來再看小說。

這種生活是不壞的,如果短期過一陣子,有益身心,但不能一輩子住這兒,當然。

吃了飯我又睡了,等痊癒之後,我會胖的,我想。

媽媽似乎很放心,她並沒有打電話給我。

我睡得迷迷糊糊,聽見有人問護士:“她怎麼樣,她沒事吧?”

護士笑答:“她很好,很樂觀,你別但心,她不會有事的,才斷了兩條骨頭。”

“才斷兩條?”我睜開眼睛跳起來,“你想我斷幾條?”

“你醒了?”那個人趨向前來。

“是的,我醒了,你是誰?”我搶白他。

“我是劉家豪。”

“劉家豪是誰?”我看著他。

“劉家豪?我就是開車撞倒你的劉家豪呀!”

“你?”我火辣辣的火起來,為他吃了這麼多苦,卻連媽媽都不同情我。“你走!不要讓我看見你!走,快走。”

“我是好心來看看你——”

“我很好,你不必來看我,看到你我才真的要病了。”我大聲的打斷他。

“你——”

“我怎麼樣?我沒給你撞死,你是不是有遺憾?”

“小寶!”母親的聲音大喝一聲。

我連忙笑,“媽,你又來了,你怎麼會有空的?”

“我怎麼會來看你?我不放心你呀,你別對劉醫生這麼沒禮貌。”

“對,我還得跪下來叩謝他不殺之恩呢!”我說。

“劉醫生實在是有苦說不出。”母親說:“你知道是你的錯,你不該把腳踏車開到小路上去,你為什麼不看清楚?出了大事,劉醫生也不必負責任。”

我覺得理虧,我說:“但是他到底是撞倒了我,如果我成了殘廢,他一輩子也不好過!”

母親不出聲了,看劉某一眼,我鼻子裡哼出一聲來。

“我知道這是我的錯。”劉家豪說:“我負全部責任。”

“什麼叫全部責任?如果我這條手臂不好了,你養我一輩子?”

“小寶!”母親阻止我,“別亂說話!”

我不出聲。

劉家豪放下水果,“我……先走了。”

他走了以後,媽媽問:“你為什麼跟他亂說話?”

“我沒有。”我說:“我希望他不再來。”

“人家好好的跟你道歉,你怎麼像野人似的。”

“你別管我。”我說。

“你現在還痛不痛?”媽媽問。

“不痛了,”我說:“但是一隻手這樣子,太不方便。”

媽媽嘆口氣,把水果籃拆開來,“呵,是李子。”

“我喜歡吃李子,拿兩隻來。”我說。

“我想劉醫生會再來,你不如將錯就錯,與他做個朋友。”

“做朋友?開玩笑!這人面目可憎,賊頭狗腦,他再來我就打他出去。”

“我走了。”母親瞪我一眼,“才不管你呢。”

“再見。”我吃著李子。

後來我便睡了。才兩天就覺得悶,清早起來,看見護士們嘻嘻哈哈的走來走去,非常羨慕,我又不能起床走,我想到坐在輪椅上的病人,好同情他們。

母親昨日來了兩次,今天勢不會來了,我很想朋友們來瞧瞧我,又不想驚動人,我拿起武俠小說。

醫生進來,我問:“我的骨頭如何?”

“很好。”醫生說:“不必擔心。”

“幾時出院?”

“肯定不會是明天。”醫生嬉皮笑臉的說。

我又拿起武俠小說。

一直悶到下午,劉家豪又來了。我看到他手中的鮮花,有點高興,到底我也沒有朋友。

於是我的聲音有點軟。

“你來幹什麼?”我問。

“來探望你。”他老實說。

我也老實的說:“我不希望在這種情形之下讓人看到,你知道:披頭散髮,面上無光。”

“我覺得你很好,醫生說骨頭不久會自動接上,你放心好了,一年內不要做劇烈運動,”他歉意的說:“你暫時不能打網球了。”

“你怎麼知道我是打網球的?”

“因為你一隻手臂組,一隻手臂細。”

“你是哪一國的醫生?”

“我是牙醫。”

“牙醫也混充醫生。”我蔑視的說。

“牙醫當然是醫生。”他笑了。

我對著他,他也看著我,兩個人對望著,非常尷尬,但是他沒有馬上走的意思。

我低下頭,咳嗽一聲。

他問:“有沒有朋友來看你?”

“沒有。”我據實說:“他們都不知道,我不想丟臉。”

“這樣好了,我天天來看你,直到你痊癒。”

“不用,我自己會得看武俠小說消磨時間。”

“你喜歡看武俠小說?”

我不想多分辯,於是點點頭。

他又坐了好久,走了。

他想必是個忙人,牙醫都很忙。

他身上那套燈芯絨西裝看上去很好,他叫什麼?叫劉冢豪。

到第三天的時候,我悶得幾乎要爆炸了。

我大聲的唱了一支歌。問醫生什麼時候可以出院。吃了一大盆冰淇淋。到花園去站了很久。

下午,劉又來了。

我們兩人大眼看小眼,對了好一會兒。

真佩服他的耐心,我雖然沒有把他扔出去,但是臉色也差不多,但是他可以一直坐下去。

我心想:他一定有很多其他事可以做,但是他跑來醫院坐著。

我為什麼不趁機請求他?

我開口:“劉先生,我有一事求你,如果你替我辦妥,我會很感激你。”

“什麼事?”他非常高興,“什麼事?我盡力幫助你,你快說。”

我慢慢的說:“我想出院。”

“唉呀,你多——”

“我要出院。”我揮舞著右手。

“為什麼?”

“回家至少我可以聽唱片,看電視,是不是?我在醫院裡,天天躺著,很難受,覺得自己是廢物,影響我心情。”

我知道他是我唯一的救星,說得聲淚俱下。

“這……”

“我會照顧自己,我真的會,請你相信我,我睡在醫院裡,沒病也嘔出病來了,我受不了。”

“這……我與醫生去商量商量,同時通知你家人來接你出院。”他起身走了。

我滿懷希望的等著,到底牙醫也是醫生,他們同行商量起來又到底好一點。

過了一會他同我的主診醫生來了。

“想出院嗎?”醫生問。

“是的。”充滿盼望。

“你一條手臂上了石膏,肩膀又不能動,換衣裳都要護士幫忙,你回去,行嗎?”狡猾的笑。

我咬咬牙,“行。”

氣得我!他走了。我白了劉家豪一眼,這個人一點辦事的能力也沒有。

劉說:“如果你母親來了,她肯讓你出院,事情就不一樣,非得她簽字不可。”

“好,我求她。”求母親比求石頭還難,“你要幫我證明我可以出院。”

下午母親來了,我與劉家豪說得聲嘶力竭,她才答應。

然後我便搬回家。學校請了好幾天假,同學疑心,來看我,我把這次意外形容得活靈活現,她們幾乎羨慕起來,我很得意,把石膏手臂讓她們簽字留念,我口沫橫飛的說:“將來拆掉石膏,將是最佳紀念品。”

媽媽沒好氣,“你一輩子也長不大!”

我只好笑,回到家中才知道舒服,儘管一條手臂不能動,但是吃零食,看畫報,真是其樂融融。

只是苦了媽媽,上班下班忙,還要照顧我。

劉家豪第二天就找上門來,我只好與他攤牌。

我說:“你不必內疚,我肯定不會死,過幾星期就恢復了,你何必浪費寶貴的時間,天天跑來坐著呢,大家無聊。”

他忽然笑了。我被他笑得不好意思起來。

他問我:“你有幾歲了?”

“十八歲。”我說:“你知道,成年人。”

“難怪摔斷一兩根骨頭無所謂,還是孩子呢。”

“我不是孩子。”我說:“我是一個明是非的成年人。”

“怎麼不見令尊?”他改目問。

“我父親去世了。”我說:“你問這些來幹什麼?這些與牙科有什麼關係?”

“我們是朋友了,”他摸摸鼻子,“朋友總得互相瞭解是不是?”他忍住笑。

“哼,那你的父母呢?”我說:“說來聽聽。”

“在下父母雙全。”他笑道:“是獨生子,尚未娶妻。”

“啊?連女朋友也沒有嗎?”我頗同情他。

“女朋友摔掉了我。”他很感慨。

“她另有新歡,愛上別人了。”他說。

“你難道沒有爭取她?”我問。

他有點沒精打采,“我不喜歡與人爭。”

我聳聳肩,這時候,同學又來看我的石膏手臂,我歡迎她們,同學交換一個眼色,問道:“那是你的男朋友?”我說:“怎麼會?他那麼老!”我非常驚異。

同學們說:“不老,真是一表人材,別騙我們了!”大家都笑,“來,我們放下點心便走,別礙著別人。”

我第一次以客觀的眼光看著劉家豪,或者他是一表人材的,但是男朋友?他是很善良的人,但是男朋友?不不,我的男朋友不該是這個樣子的。

我再打量他,他整個人彷彿沒有缺點,有點四方。我們比較喜歡戴一隻耳環,頭髮披在肩膀上的流行曲歌手,年輕的醫生代表穩定,在我們的年紀,我們不需要這一樣。

我搖頭,十年之後或者有商量。

同學們要走——我送她們,但是劉家豪還沒有走的意思。

我問:“你不是留在我們家裡吃飯吧?”

“一點也不錯,你母親留我吃飯。”他笑,“你們家每天下午四時,有鐘點女工來做飯,是不是?”

“你不走了,是不是?”我看著他,也笑了起來,“你是一個好醫生,是不是?但是我要出去散步,你要不要跟來?這是邀請。”

他大喜過望,為我披上一件外套,我們走到附近公園去。有二十分鐘我們沒開口說話。

然後我說:“這裡是你撞倒我的地方,腳踏車在修理中,書本倒揀回來了。”

他笑笑,不響。

漸漸我的話多起來,“……爸爸去世之後,只有我與媽媽生活,開頭我在寄宿學校,後來回家住,中學畢業後媽媽想送我出去唸書,但是我怕她寂寞,她說不怕,其實我們兩個人都寂寞得要死,”我笑,“有一陣子她加班,我一邊看電視一邊吃零食,胖得像只豬。”

他把手插在口袋中,很耐心的聽著。

隔了一會兒他說:“你與你母親都很勇敢。”

我笑說:“是的,我們看到蟑螂與老鼠都不會尖叫——沒有人聽。”

“我比你大多了——”

“大多少?”我懷疑的問。

“我廿七歲。”他說:“怎麼?不夠資格做你的男朋友?”他看著我,彷彿有點認真的樣子。

“如果我們在別的場合裡遇見,譬如在一個舞會……”我聳聳肩,“或者能有機會。”

他不說話。

我說:“就是這條路了,當天我的腳踏車踏到此地,不知道有汽車會駛出來——”

“快!快避!”他一把推開我。

我向前衝了兩步,轉頭,說時遲那時快,一輛跑車尖聲煞車,他摔在地上。

司機大聲罵大聲叫,並沒有停下來,他看見劉搖搖幌幌的站起來,還追問一句:“你嫌命長呀?”便揚揚灑灑的把車開走了。

我歉意的說:“對不起,但是你知道了吧!事情是很容易發生的。”

他不答,我發覺他滿頭大汗。

“你怎麼了?”我驚問,“你不舒服?”

“我想我折斷了一根骨頭,”他呻吟一聲,“快把我送進醫院,我疼死了。”

我連忙截了一部街車,送他進醫院,我一直用我的好手扶著他,又連忙打電話叫媽媽來,手忙腳亂的向媽媽解釋,媽媽暴跳如雷的向我發脾氣。

我尖叫起來,“不是我的錯,不是我的錯!”

“現在輪到你照顧他,我不顧這事。”媽媽說。

我們連晚飯都沒有吃。

我帶著玫瑰花去看他,護士說他要休息。

我說:“請你轉送這花給他,明天我帶水果來,請他不要生氣。”

護士笑著接過花,“我會告訴劉醫生的。”

“謝謝。”我頹喪的走開。

劉真是倒霉,碰見了我這個冒失鬼。

我才走到門口,那護士又追上來,“小姐,劉醫生決定見你了!”她笑得很奇怪。

我大喜過望,連忙跟她走進病房,劉家豪手中拿著一本武俠小說,沒好氣的看著我,他的手掛在脖子下。

我賠笑臉:“你還……好吧?”

“很好,要住十五天。”他眼睛看著天花板。

“你……喜歡看武俠小說?”我訕訕的問。

“嗯。”他不大想回答。

“你不要生氣——”

“我沒有生氣。”他說。

“我知道你一直覺得是我的錯——”我不知道怎麼解釋,我只好住口,我想哭,但又哭不出來。

我應當走了,但是歉意使我留下來。

這便是他當初來探我的感覺吧!真是啼笑皆非,六月債,還得快。

我又坐了一會兒,他的臉色沒有進步,我只好走。

在放學後我又買水果去看劉家豪。

他似乎友善了一點,他問:“你的手如何了?”

“習慣了,等石膏真的除掉,我反而會覺得奇怪。”我擠出一個笑容。

“現在我們扯平了。”他說。

獨臂刀大戰獨臂刀。

“是我不好。”我終於承認,低下頭。

“算了。”他擺擺手,大方的饒恕了我。

我鬆一口氣。當然,他轉敗為勝了。

一個月後,當我們兩個人的手臂都可以自由活動,我們去跳舞慶祝,開了一瓶香檳,媽媽也在。

如果同學看見我們兩人在一起,再擠眉弄眼,我也不否認,我的意思是,他實在是個好人。

媽媽很高興,她覺得我因一點“小”意外而獲得一個這麼好的男朋友,可真是因禍得福。

我認為第一件意外不是我的錯,第二件意外也不是我的錯,家豪覺得至少我不應該亂走路。

我們可以把這些意外歸類,推給社會。

真沒想到我們兩個人的骨頭都那麼脆,那麼容易斷。

一個月後,我畢業了,家豪問我是否要升學,我說是,“看,我生物與化學考得多好?我要考醫科。”

“很好,與我同行。”他笑。

“我讀的可不是你的,牙醫也混充醫生!”我瞪眼。

他不出聲,只是笑。

真沒想到他會成了我的男朋友。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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